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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百恼汇 五(1)

01

那个“镜子碎了”的星期天之后,姜宣好像天天都要碰到女校对胡兰了。他到隔壁的编辑室有事,恰好会碰到她正在跟编辑说校对上的事;他到卫生间小便,会在走道里看到她细长的背影;他到食堂吃饭,会看到她夹在另一支队伍里排队;他下班回家,又会在传达室门口看到她在推自行车。

是啊,老远就能看到,那么白,好像案板上的一块豆腐,又那么瘦,像根一用力就可以折断的竹竿。而在那之前,姜宣就好像从来没在单位见到过她,真的,简直从来没注意过有她这个人。这其实是一种微妙的视觉印象规律——就好比我们每天在上班路上看到的广告牌,大多数你都视若无睹,但若其中恰好有一个是你已经购买了或将要购买的产品,你就会印象深刻,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似的。

但姜宣对此感到巨大的迷惑:怎么回事?老是碰到这个女人?这似乎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提醒那个休息天不愉快的经历,于是,紧接着迷惑之后,他又开始生气了,认为这胡兰是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事实上,看胡兰那小心谨慎的表情、带着些前趋的小碎步,又可以知道:她也不愿意这种碰面,她也感到尴尬,并想回避。不过,她又回避什么呢?哼!她竟然还回避,难道我姜宣那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绕过来绕过去地想,姜宣简直要愤怒了!这没有理由、缺乏证据的愤怒很伤人,以至于现在他一看到胡兰,就不由分说地开始条件反­射­、没法控制地就冒起火儿来。姜宣觉得自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而胡兰,就是一块红布,她在他面前一晃,他就想扑上去把这块红布给挑烂了、撕碎了!哦,多么古怪的暴力情绪,姜宣感到新鲜极了,乃至体味到一种带着血腥甜味的愉悦……

02

再一个星期天,仍是中午,姜宣本来是想睡个午觉的,但没办法,他睡不着。他知道,他的“垃圾瘾”又犯了,并且,这次还增加了个新的惦记,他看看表——瞧,快要到那个时间了,那个镜子破碎的时间,“啪”一声,那化妆镜摔成了三瓣,接着,胡兰捂着嘴惊叫起来:哦!镜子!碎了!

姜宣睁开眼,恰好看到卧室里严晓琴的化妆台,明晃晃的镜子正对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这镜子极大地刺激了姜宣,突如其来的狂躁与欲望袭击了他。他什么也不想了,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严晓琴正在元元的房间里当陪读,只探出头嘀咕了一句:又去单位呀?回来时记着带半斤盐水鸭!

赶到办公室,四下巡视了一通,走过场般把各个废纸篓瞅了一遍,他有些慌里慌张,担心再次被胡兰看到——这种担心,真是太扫兴致了,姜宣预先就生起气来,他用眼睛四处望望,在各个格子间走来走去,却什么都入不了眼,一个一个的饮料罐子、一摞一摞的旧报纸旧广告倒像是着了魔似的往眼里直堵,姜宣越发气不过:知道自己有些犯贱了,又想帮那个可怜的女人做好事了,难道就肯定今天会碰到她?然后就等着看到她那么突然一亮的眼睛?感激的力量真有那么大吗?以至于把他一直从家吸到这里?以至于他都无心研究垃圾了?

姜宣一边在心里嘲弄着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报纸什么的扎到一块儿,以免真的给胡兰看见这一幕。可是!尽管他动作再快,还是没逃过——就像落下的蛋糕总是­奶­油的那面着地——胡兰正好从房间门前走过,一只手还拖着黑­色­的大垃圾袋。也许是无意之中,或者是一种习惯,人们经过一间打开的房门,总是要往里张望。胡兰也不例外,她向里看了一眼,看到姜宣正弯腰收拾着旧报纸,几个可乐罐东倒西歪地散在地上。

姜宣猛地跳起来,他简直懊恼得无地自容: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胡兰却还不知趣,张着嘴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她的表情,她一定以为这个姜主编跟她一样,也想把这些破烂收好了去卖钱了。

姜宣看看她的样子,两只眼睛黑黑地睁在那里,更加气得要发疯了:“看什么看,还不快拿走?”姜宣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了,真的,他现在终于知道“怒从心头起”的意思了!

百恼汇 五(2)

哦——哦——胡兰又吃惊地捂起嘴巴,眼睛里的小火星亮了一亮,刚想开口道谢,看看姜宣须发俱张、一触即发的样子,连忙身手伶俐地走进来,几把一拢,也就收拾好了,退到门口,又停下,急急忙忙地对着姜宣弯了一下腰,然后,几乎是逃之夭夭地从走廊里消失了。

我难道是狮子?她就这么怕我?!姜宣这才有些恢复常态,他哑然失笑地站在办公室中间,上下看看自己,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后悔万分、失望透顶。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突然这么没有风度,做事完全没有逻辑!就算是同情她,又何苦要自己动手呢?为什么不能神闲气定地坐在办公桌前,随便翻翻书,看到她经过门口了,就很随便地招呼一下,然后领着她到各个房间收拾不也一样吗,如果心情好的话,也可以跟她聊两句嘛,就像领导关心一下职工生活那样……

这次,姜宣倒是真的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了,面前半摊着一本书,可是他哪里看得进去,天­色­有些­阴­,办公室光线有些昏暗,可是他连灯都不想开。只恨不得时间可以倒回去一小时,他可以按照最好的构思重新来一遍……也不知坐了多久,书是一个字没有看进去,终于想起严晓琴关于买鸭子的叮嘱,终于懒懒地起了身,往楼下慢慢地去了。

03

姜宣出了单位,并不着急,一边散步一边往鸭子店的方向慢慢地走。走了一会,忽然感到了什么,一回头,可不就是!后面三四米处,胡兰正推着自行车低着头走呢。姜宣倒也不过分惊讶,索­性­让到一边,停下来,看着她过来。

那胡兰仍是低着头在走,步子非常慢,整个人有些缩起来似的——姜宣这才看出来,她其实是在躲自己,因此故意拖在后面。姜宣有点轻微的愠怒,随即又是惭愧。唉,自己可能真的对她太凶了。

一个小石子硌了一下胡兰的自行车,她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好停在姜主编面前。

“呃……呃,姜主编回家呀。”她嗫嚅着打了个招呼,声音太低了,姜宣都有些听不清楚。

“我去买点东西。你家住在附近?”姜宣和颜悦­色­,跟刚才反差太大了,他觉得自己像只装成外婆的狼。

“对,我家……就快到了……呃……”

两人于是并排走在一起了。胡兰仍然穿着物业公司的保洁工作服,颜­色­很黯淡的深灰,肥大的款式,松松地垮在身上,看上去非常没有样子。在姜宣的经验里,很少跟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这些年,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结识的女­性­,大多是报社图书馆档案馆里的,十有###都是非常讲究穿着的知­性­女子,特别注重个人气质与言谈举止,香水、高跟鞋、丝巾,都是最起码的装备了……乍一下跟女工般的胡兰这样走在大街上,还真有些荒诞之感,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话说。

那胡兰自然更加局促,细长的身体恨不得能再缩小一倍才好。大概她一直在斗争,要不要谢谢姜宣白天帮她收拾了那些废旧报纸?或许又怕说出来姜宣会生气,想了想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好在这条巷子不长,转弯时,胡兰终于如释重负地暗吁一口气:“姜主编,我到了……呃,呃,再见。”

这么近?姜宣也感到一阵轻松,不过又觉得这就分手好像有些简慢了似的,出于惯­性­便加了一句客套话:“怎么,不邀请我去坐坐?”

一般的女­性­这时都会很轻松地同样客套一句“家里太乱了,改日再请你”之类也就罢了,姜宣几乎在等着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

——偏偏这胡兰却又认真,白白的一张小脸马上涨得红起来:“哦,哦,我家很小的,租的人家一间小屋子,条件很差的,姜主编您……”

这一说,姜宣不去似乎又不好,最主要的,他真是有了兴趣。不知为何,他很喜欢看这女人发窘,她脸­色­一红他便感到一种快意。他爽朗地笑起来:“瞧你说的,再小也是个家呀,我去看看你儿子吧!”

胡兰现在基本就是满脸通红了,额角都沁出一层细汗来,姜宣不依不饶,只管跟在她自行车边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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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五(3)

走了没一会儿,就进了一个院子,一直到院子最里面,胡兰支好自行车:“到了。”

姜宣一看,胡兰的小屋子是从一楼北阳台往外伸出的一个违章建筑,大概是房主为了赚钱自己加盖的,朝着南面也就是连着房东家的那面墙给封死了,朝北的这面墙也只留了个很小的窗户。整间屋子,不过十三四个平方。

走进屋去,眼睛有好一阵不能适应,顶头靠墙站了个双门衣柜,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往外是煤气罐和灶台。总之,所有的家当都在这个小屋子里了。幸而收拾得整齐,倒也能够立脚。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很乖巧的样子坐在床上,正盯着一个小电视看。看到姜宣进来,他吃惊地张开嘴,神态跟胡兰一模一样,像某种受惊的孱弱的小动物。

尽管姜宣对胡兰的境况有一些心理准备,突然看到这样的一个住所,还是不舒服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不适感又袭击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姜宣认为这是一种怒气,变了形的怒气。这个女人真的让他感到生气:她怎么会过得这么辛苦的?

胡兰像影子似的飘来飘去,急急忙忙地找出个玻璃杯,晃晃开水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呃,姜主编,要不您先坐,我……马上烧水。”

“不了,就看看,马上走。”姜宣也认为自己站在这里很碍事。为了接下来的告别,他找出一个短暂的话题来寒暄:“儿子叫什么?该上学了吧?”

“哦,他叫丑丑……我们是从外地来的,今年没赶上报名,连最近的学校也要赞助费……下半年再说吧……”

“好,好,上了学就好,总比关在屋里看电视强。丑丑,再见。”

丑丑也举起手来对姜宣挥挥手。这孩子的手势令人心疼。

04

出得院子,姜宣看看时间倒也不早了,径直走过去买鸭子,先斩了半斤,想想突然有了个令他高兴的念头,又另外斩了半斤,看看别家的摊子上还有牛­肉­,又切了四两,还要了些花生米,然后一起包好往胡兰的小屋子里走去。

胡兰的门早关得紧紧的,姜宣敲了好几声,总没人应声。看看墙上的小窗户,里面是有灯的,再说,才这半会儿工夫,她也不会出去呀?

姜宣没法,只得喊起门来:“胡兰,胡兰。”这名字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些异样之感。到底异样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正怔忡着,胡兰开门了,头发湿漉漉地在滴水:“呃,对不起,我在洗头,好像听到敲门声,但没想到是找我……我在这城里没熟人……所以,就没开门……”

“哦,没事……就是送点鸭子给丑丑吃……没事了,我走了。”不等胡兰回应,姜宣连忙就掉头走了。

走到一半,又有些想回头,他想看看胡兰的头发有没有把衣服淋湿。不过,这关他什么事呢,他坚持住没回头。

但是他想起方才在胡兰家注意到的一个小细节,这细节,像是一片微暗的火,总在他的前方悄悄地燃烧:胡兰家的衣柜,有扇门上装着一面大镜子,因为光线的原因,看上去并不那么明亮,上面还有些锈迹斑斑,但那的确是面镜子——姜宣一进门就看见了它,此后,他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走,跟小男孩打招呼,跟胡兰说话,可在潜意识里,他却一直盯着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所照出的他的半边身子,胡兰细长的胳膊、小动物般的眼神……

可是,自己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对那面镜子如此惦记、念念不忘?

百恼汇 六(1)

01

姜家所有的男人、女人中,毫无疑问,一望而知,左春是最为通俗的一个,她的体形非常壮实,有着接近男人般的粗大关节,说话行动均爽快利落。这爽快利落,如果换到一个­精­明聪敏的女人身上,会显出一种­干­练的职场风度,可放到她身上,跟她的没心没肺一配,就完全失去了美感。她的不美还表现在许多细节上,比如,坐到矮凳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叉开双腿,坐到高些的凳子上,她又会高高地跷起二郎腿,说话说到得意处,还会拍起大腿。听到滑稽的笑话,姜家别的人最多是笑着拍拍手,她倒好,硬是能笑出眼泪,甚至揉着肚子往桌下溜。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姜家的习惯是把大碗换作了小碗,用保鲜膜封好放到冰箱,如果有她在,会一迭声地拦下,再盛半碗饭和着剩菜拌拌竟然就吃掉了。

左春知道姜家的人有些看她不惯。可是没办法,要她像胜美那样节什么食呀、剔牙捂着嘴呀、打完喷嚏说对不起呀,那简直莫名其妙,她永远都搞不来的。她就是喜欢这样轰轰隆隆像大炮一样热烈的生活,喜欢从吃、喝、睡这些最基本的元素中获得生活的乐趣。

不过,最近这阵,除了吃喝睡,左春感到她心里也多了两件烦心事儿——姜墨的身体和工作。

姜墨的身体和工作是串在一根线上的两块浮板,这头下去了,那头也必定跟着往下沉。姜墨的身体好与不好,她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对床笫之事,也不知为什么,左春就是特别热衷。从她跟姜墨的第一次、从长途大客车的连座驾驶室里开始,从那时起,在这事上,她就一直是热心的,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跟喜欢吃霉­干­菜扣­肉­、喜欢用热水烫脚是一样的程度,喜欢的事为什么不多做做呢?

可是,左春慢慢发现,这事又跟吃扣­肉­、热水烫脚不一样——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事。她来劲了,姜墨不来劲,那等于白搭,不仅白搭,那个难受劲儿可比馋虫、脚痒还让她吃不消。这可怎么办呢,这事儿急不得推不得帮不得的!

左春不算聪明,但真正钻了牛角尖去想,也能琢磨个一二出来,况且规律是很明显的:姜墨的身体反应跟他的生意好坏完全直接相对应。这规律又让左春为难死了——生意上的事,她左春哪儿能左右得了呢?正没处下口呢,严晓琴那里支了个高招,听听还真的像有些眉目。左春知道,这些年,姜墨是帮了姜印不知多少忙,难得倒过来求他办一件事,应该不太难吧?

那天上门给姜印送饺子,顺便探探口风,姜印前后左右地说了一大堆,左春一时没听得太明白,这个三弟说话一向曲折深奥,左春只好慢慢咂摸着,连蒙带猜,感觉总体像是比较乐观似的。人家不是说了——只要他能办,决不打一点埋伏。要说不乐观呢,是姜印的语气不那么热烈,有些斟字酌句的意思,不过,这恐怕是姜印在拿大、在搭架子,左春再笨也能明白:人求人,对方拿个大也是应当的,我左春多给他烧点好吃的给他也卖个好讨个乖行不行呐?

02

姜印说他爱吃鱼。左春紧紧抓着这条信息,烧鱼其实不是左春的强项,但她有信心,把弱项也变成强项。每个人都有一个舞台,在那里,她是光她是电她是唯一的明星。左春的舞台就在厨房,她相信她可以通过这个舞台完全征服姜印。

这天,她到菜场溜了三圈,最后盯住一条通体黑亮的大乌鱼。乌鱼算是家常菜,左春想,就是烧砸了也不心疼。接着,她配了些红椒、洋葱、笋子,回家呢再泡些东北木耳,便是一道溜鱼片了,这道菜很保险,关键是配料要鲜美,鱼片要­嫩­滑。

想想似乎又太单薄了,再溜了三圈,这回她又看中了黄鳝,行,再来个家常的吧,只有家常菜才见真本领,也最能吃出真感情。红烧是她的制胜法宝,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为了去腥,她另外多配了两把蒜头,好了,三下两下便算齐了。左春还有些不舍,又慢慢地走了小半会儿——左春平常的去处不太多,除了上班、接送女儿上幼儿园外,她几乎没有别的爱好,最大的娱乐场所就是菜场。

百恼汇 六(2)

菜场可真是个好地方,左春简直有些百逛不厌,箩筐里的蔬菜呀、案板上的排骨呀、笼子里的­鸡­鸭呀、小格子里的­鸡­蛋呀、水盆里跳来跳去的虾子呀,左春走到哪儿都看得欢欢喜喜、眉开眼笑,比逛百货公司还要过瘾……

算了,赶紧回吧,要赶在老三吃晚饭之前把鱼给烧好了送去哩。左春似乎都能想象着,一碗酱红的鳝段,蒜香扑鼻;一碟清新的鱼片,颜­色­分明,红的是辣椒,白的是笋子,黑的是木耳,那老三不仅会看得笑眯眯,更会吃得眉开眼笑的……都说吃了人家的嘴软,左春相信,只要她肯下功夫,好好儿服侍一阵儿姜印,再加上姜墨这些年帮过姜印的那些忙,到最后,姜墨的差事就会真的美梦成真,而那时候,姜墨的情绪就会好啦,他的身体就会好啦,而咱左春喜欢的那件事就能比较有劲啦……

左春几乎是微微笑着地在逛菜场了。好像她买的不是菜,而是瑃药,一种曲折的通过姜印来实现的瑃药……姜墨又行啦,他像第一次在驾驶室里那样生龙活虎、那样不管不顾的……

03

左春在菜场流连忘返乃至浮想联翩的时候,姜印也正在斟字酌句、深入浅出地跟姜墨交谈。在这场谈话之前,姜印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包括谈话的切入点、前期铺垫、推进程度、语气语调等。

其实兄弟之间,本不必这么隆重,但姜印已习惯如此,这是这么多年来在机关生活所养成的一个生存本能,就像军人不打无准备之仗一样,谋士也不应开无准备之口。这是一种习惯和素养,发挥得好的话,可以减去很多尴尬,并取得超乎寻常的效果。

盛夏的中午,这城里的许多人都在午睡。白领们歪在格子间的沙发上睡,成衣店营业员们轮流躲在试衣间睡,发廊的小姐们在昏暗的按摩室里睡,学生们趴在课桌上睡,退休的老人开着收音机躺在床上睡……出租车的生意会在午后出现一个短暂的踏空,于是,很多司机都把车子开到小巷的树­阴­下,吃完盒饭,把椅子靠背调低,把脚翘高,张着嘴也开始睡……

姜墨却在午饭时分接到姜印的电话:来,二哥,中午我请你吃饭。看来,姜墨今天的中午就不必吃盒饭了,但他也没有的睡了。

姜印其实经常请姜墨吃饭,一盆酸菜鱼,或者一个牛腩煲什么的,然后配一两个炒菜也就行了。姜印请吃饭有两个特点:一是每次姜印总点他自己最爱吃的菜,并且吃得比姜墨还欢;二是每次吃饭,他必定都是有事要跟姜墨说,比如用他的车接个人、送个什么东西之类。姜墨不太喜欢姜印这样,办事总喜欢以一报还一报的样子,不过从小到大,姜印就是这样的,喜欢利益交换,喜欢动心思,没必要的地方也作交换、也动心思。哪一天姜印不那样了,那还是三弟姜印吗。

不过,今天的开场好像还是有些不太对。姜墨坐下来,发现姜印没有点菜,而是把菜单放到他面前:二哥,今天你点。

姜墨看看姜印。姜墨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司机,在客人面前,他是厌倦的沉默;在家里人这里,虽不是厌倦,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多说,抬抬眼睛就行了,意思全在那里面了。

唉呀,看什么?点嘛!为什么让你点呢?因为姜墨你是个美食家呀,所以,从今往后,咱哥儿俩吃饭,我请客,你点菜。

姜墨还是看着姜印。他今天真是太累了,现在的身体的确是大不如前了,不过才跑了半天,倒像是跑了一天似的,最好有间暗暗的房间有张软绵绵的床躺下来死睡一场才好呢。

还看什么呀?点菜吧,我都饿死了……你不知道,上次吃了左春做的那个灌汤饺子呀,我真是美得三天都吃不出别的味儿了!你说,家里有二嫂那样的大厨子,你不是美食家谁是美食家呀?我以前怎么都没想到呢,每次都是自说自话地瞎点菜。

姜墨于是随便叫了两个时蔬,又要了一碗西红柿汤。虽然他也有些饿了,可是想到荤菜又没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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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六(3)

姜印咂着嘴,不动声­色­地按计划转换着话题:你知道,上次二嫂除了饺子还给我带啥来了?

姜墨低头喝水。他现在猜到姜印今天要说什么了。唉,小题大做,本来姜墨就没想过那好事儿。

嫂子还给我送了个心病哟!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要说我这二嫂对你真是没得说,家里家外孩子什么全都一手包了,你就只管开车挣钱,别的不要烦……要我说呢,二嫂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她见识少了些,对当今社会了解得少了些,人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你说严晓琴出的那叫主意吗?整个就是离间计嘛!说实话,当初每家掏一百五我就觉得少了,太少!最起码也得二百以上……算了,大嫂二嫂都是我嫂子,有些话我不好说,跟二哥你一说你就会明白。来,先吃菜吃菜。唉哟,你怎么净点的素菜呀,来来,小姐,再来个铁板牛柳吧……

没事,钱多钱少没有关系。那事办成办不成也没关系。你就好好吃饭吧。姜墨看看姜印一大段一大段的、说得脖子里筋都冒出来了,突然想起小时候,经常是为了几个玻璃弹球,他也是这样,跟在ρi股后面说啊说啊,直到最后姜墨把自己的几个玻璃球全部给了他。

不是,二哥,话不说清楚了我这心病就一直养着呢。二哥,这么多年,你是最清楚的,在机关里整天装孙子孝敬这孝敬那,我图什么,不就图当个官有点权么,家里人以后有什么事儿好撑着点,这世道,是个官就什么都好说,否则,永远看别人的脸­色­。你的事我其实一直放在心上,总也惦记着,可是人微言轻呀,那种开公车的美差,哪是我这种人物可以伸到手摘到星的?再说了,二哥,就算我有那个本事,咱们也摸到藤找到瓜了,找到认头的主儿了,但现在时候不对呀,这形势跟左春说了,她不见得理解,严晓琴她是应当知道的,你也是应当明白的——现在机关都搞公车改革呀,公车转私、私车公用是大势所趋,专职司机这一块,最起码要减掉一大半,哪里还会再有空缺?我就是变到天上去哪还能变得过减员这条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别烦神了,我出租车不开得好好儿的么,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得了,哪天开不动了就回家混吃等死……姜印,你就趁热吃吧,我都快吃好了。我从来就没指望你什么呀。你和老大,都比我能­干­,比我混得好,但我不见得就非要指着你们怎么样对不对?大家都不容易,小事帮帮忙,大事自己扛,这道理我总归懂的。你就别扯了,我都没什么心病,你瞎添什么心病?

姜印听姜墨的口气是真没指望过那件事,马上就放下心来,准备提前结束今天的谈话。但听姜墨的口气,又好像有些看轻自己似的,姜印不太喜欢别人看轻自己,想想还是应当按计划把最后一层意思都说全了吧,这样,今天的这谈话就算功德圆满了:二哥,我知道你会体谅我,不过呢,这心病,我是放不下了……二哥,说句夸海口的话,你就等着,我就不信我在三十五岁之前混不出一官半职,等到了那天,别的事都放一放,二哥你的事,我会头一个找人办掉!二嫂那里,你先别说破,省得她不开心,时间就是机会,说不定哪天天上就给咱哥儿俩掉下块馅饼呢……

侍者恰好把铁板牛柳送到,姜印现在是完全的食欲大开,连姜墨没吃完的半碗饭他都倒过去接着吃起来。

姜墨看着姜印吃着他剩下的半碗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其实,姜印今天什么都可以不用说的。真正同一娘胎里的亲兄弟呀,还要说这么多­干­什么。

百恼汇 七(1)

01

拆迁的告示贴在楼道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也许有五六个月,也许超过一年,总之现在已经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但每个从面前经过的住户,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记起上面写着的最后期限,一边会在心里迅速地计算:在这幢老房子里,还能呆几天?

父亲下不了楼,他不用看告示,也不用算时间。他跟母亲说好了,等阳台上的小银杏树掉光最后一片叶子,他们就搬走。

这棵小银杏出现得非常偶然,不知是哪个孩子随手丢在花盆里的一粒白果,没有人注意地,它竟然就长出来了,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无意中看见它小扇子一样的树叶,认出是株小银杏。

有人把银杏树种在花盆里么?父亲和母亲都因为这棵小银杏树长得这么不是地方而发起笑来。每回到阳台上看看,都要发笑。

这银杏树就像是专门来跟他们逗乐似的,它秀秀气气地长着,慢慢吞吞地蹿个子,一片片叶子都像模像样的,跟小扇子似的,风一吹,就轻轻地扭一扭。银杏树,其实又叫公孙树呢——爷爷小时候种下了,要到孙子这辈才能吃上白果,可是,瞧瞧这株还不到一只手长的银杏,它哪里像个公孙树呀?

父亲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指着银杏,呜啊呜啊地把这意思说给母亲听,母亲听明白了,也跟着父亲一起嘲笑起这株小银杏树:可不是,爷爷都这么老了你才发芽,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它的果子呢。

笑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发现,父亲没有声音了,再一看,他在哭。两只眼睛满满的全是泪。那只能动的左手却还在远远地点着银杏树。母亲连忙拿起她随手备着的小毛巾,父亲却摆摆手,继续笑起来。病中的父亲动不动就会脆弱起来,却又总会竭力地掩饰。

勉强笑了几声,他才呜呜啊啊地说起来:不是别的,这房子,我们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这次搬走,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有我们的新房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我还在不在……我,其实就像这棵银杏树呢,你等着吧,等秋风一起,它就要死了,我可能也就不行了。

——父亲大概是想起了他曾带学生鉴赏过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活学活用到自己身上了。

母亲被他说得伤心,却不敢再顺着往下说,只好再拿玩笑话打住:看你,人家不好好地长着嘛,再小也是棵树哩……新房子么,市里不是说过,一年半就能盖好,你要着急,跟孩子们商量商量,我们就到别处先买一套也是一样……老二那里,只是过渡,咱们很快就会有房子的……对了,你倒是说说,我们什么时候搬呀,不要拖到最后,整幢楼都空了,搞得像个钉子户似的,人家还以为咱们多那个呢……

我计划好了,秋风一起,这银杏就会变黄了、掉叶子了,要跟咱们说再见了……它这辈子一共才长了七片叶子,等它一片片掉完了,它也就枯了,完全结束了……到那时哪,咱们就搬家,省得我老是放心不下这株小银杏……

02

病中之人的预言似乎往往特别的灵验。刚过立秋,天其实还很热,更不要谈什么秋风,但是真的,这株银杏树的叶子们就开始发黄了,在饱经了整个夏季的烘烤之后,它们的水分和绿意全都被蒸发了,叶子下部连着枝­干­的部分显得特别伶仃,吹口气都要掉了似的。

接着,秋后第一场雨下来,母亲第二天便在阳台上发现:七片叶子已经少了两片,最下面的两片。

母亲没有告诉父亲,他也没问。他现在不怎么到阳台上去了,他总爱呆在书房流着口水打盹,但他跟母亲说:他在画画、在写字,不要打扰他。

这天中午,老大姜宣来了一趟,他知道老人一般都会留恋旧宅,看看还有一个月就是搬迁的最后期限,想过来再给父母疏通疏通情绪。姜宣进了门,母亲先拿了掸子把他全身上下拍了一大圈,这才指指书房,又摇摇手。

姜宣推门进去,站了好一会儿,父亲仍是没有发觉,看样子是睡觉了。姜宣往前走一走,父亲慢慢半睁开眼,却仍是没有发现姜宣,只盯着书桌专心地看。这让姜宣心中有些发酸,看来父亲是一天天迟钝下去了。

百恼汇 七(2)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酷暑,太阳最晒的中午,父亲逼着孩子们睡午觉,他自己则搬个凳子坐到朝北的厨房备课。下面两个弟弟都很淘,哪里睡得着,两个人钩钩手,用最轻的动作起了身、下了床,半步半步地往门口挪,往往还没出房门呢,父亲已一跃而起,天神一样地拦在他们面前,一边得意而生气地骂道:哼,我连猫走路都能听见,你们两个小老鼠还想蒙我?那时候的父亲多威风哪!

现在呢,看看他,不要说猫了,就是老虎来了他也会无知无觉吧,还会一直这样坐着,打盹,间或醒来。

姜宣想了想,还是退出来了,就算父亲看到他了,进行一场交谈也是困难的——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有时,他也没有耐心听别人说,听多了便是有些厌倦的样子,或者无声地悄悄睡去。

姜宣在屋子里四处看看,一边提醒着自己要到单位找些旧纸盒子来替他们打包,不过,这房里真正要带走的东西估计也没多少,家具、电器什么的都已经用了太长时间,放到二弟那里不仅没用,还占地方、添乱,父亲将来搬到自己的新居肯定会重新布置一套……念头盘算到这里,姜宣突然顿住了,他冒出了个新想法,唉呀,他太高兴了,这想法真是妙极了,简直是天才——这些旧家居、旧家电,都还好好的,一点不坏,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是可以给更需要的人吗?比如说:胡兰。

姜宣激动得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把跟父母聊天沟通的事都放到一边儿了,他半抬着头四处转悠着,把家里的东西一样样打量过去:150升的荣升冰箱、不锈钢灶台、带床头柜的双人床、蝙蝠牌吊扇、台灯……简直可以把胡兰那里全都换个遍,反正比她家里的那些要强几百倍……

母亲手里拿着毛巾,见姜宣只管偏着头四处看,便顺着她的眼光也一一看过去,母亲叹了口气,以为他也舍不得这老房子:唉,可不是,就这房子,把你们兄弟三个从小一直养到大,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过去的几十年……天天住着没觉得什么,一想到就要永远离开这儿、然后这房子就给推倒了,真是舍不得……你跟我到阳台来……

母亲把姜宣带到阳台上:喏,看到这银杏树了没?唉呀!什么时候又掉了一片?现在,只有四片了!真是快了,没几天了……你爸说了,等这小树叶子掉光了,咱们就走……母亲伤心起来,泪眼之中看到银杏树的花盆外围沾了块鸟粪样的东西,又忙不迭地找来一块专门的抹布清洁起来。

噢,阳台上还有个小天鹅洗衣机。姜宣高兴极了:妈,这洗衣机你们也不要了吧?

什么?做母亲的看看姜宣,她意外地发现儿子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兴奋,居然没有一丝伤感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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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八(1)

01

严晓琴这两天的心情特别暴躁。也许是到了二十五号的缘故,做会计的,月历才翻到二十,就开始不安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就开始忙碌,先赶着把手头零零碎碎的事情忙掉,真正到了二十五号,却又发现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大账是等不得的,各个业务单项的收入报表从下面的门市满头满脸地报上来,却又有这个那个的破绽或漏项,她得打电话去催、得自己去算去改……还没替他们理顺呢,自己手上的报表又被上面的总账会计催了,现金流量、应收账款、欠费回收得一样一样地归类、累计、平衡合拢,还要算同比增幅、完成年度比例……忙得人仰马翻跌跌爬爬,二十五号这天总是又漫长又混乱,就像是永远也过不去了似的……

与此同时的,她的月事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来做例行访问。一到这几天,哪怕就是账做得再顺溜或者­干­脆休假在家不做账,严晓琴的心情也总是恶劣得要命,一股一股的暴躁之气像水中葫芦似的怎么也按不下去,就想虎着脸、摔东西、骂人、发火——报上说这叫经期综合征,男人们一定以为这话是扯淡,只有女人自己才能体会到:经期到了,的确就会神经发作,没办法,根本控制不住。

可是最近,严晓琴发现,她的经期综合征像是无限延长了似的,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烦躁与郁闷。她分析了一下,主要可能是因为元元的学习。这学期一开学的摸底考,元元在班上排到二十二名!一个暑假直掉下来十几名!病树前头万木春,沉舟侧畔千帆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严晓琴是真慌了,这样下去还了得!中考的成败说得轻点儿虽然只是一所高中的好坏,但实际上,高中就决定了大学,大学会左右职业,职业又会左右婚姻,婚姻就会左右命运。因此,中考这一步决不能失手,一失手,元元的一辈子也就基本定­性­了!

她又不好太过责怪元元,她是一向推崇“赏识教育”法的,还得昧着良心变着法子夸元元,给她打气,伸出大拇指: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每次言不由衷地夸完元元,她都觉得冤死了、憋死了,恨不得马上出来找个人说说骂骂出口气。偏偏那姜宣又是个慢­性­子,晓琴每次才开个头说两句,他就会伸出手来摇摇,笑眯眯地像在开玩笑:你的心态根本就不对!哪能这样呢,人都说举重若轻,好了,你倒是举轻若重……

这时的严晓琴绝对就是只大气球,姜宣的话完全不对她的胃口,没等他讲完,她马上就咆哮起来:人家这里急得要冒火,你倒有心情玩文字游戏?你自己想想,元元的学习你尽过什么义务?别人家做爸爸的都在四处忙着拉关系找人,瞧瞧你,整天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靠看书打发日子,要么说些之乎者也的废话,还跟孩子说要放松、要看淡,想想你这都说的什么屁话!姜宣,我早就说过,在这个家里,在我眼里,在我们女儿的前途问题上,你纯粹就是个摆设!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

这话有些污辱人了,但姜宣听不出,或者是听惯了已不觉得,他不仅不回嘴,他还觉得严晓琴骂得也有道理——他一向认为严晓琴在骂人上是有天分的,总能一针见血:的确,他就是个没用的人、一个读书人。他静静地听完,像迎头接来一盆水,带着高贵的隐忍似的。等晓琴终于骂完,他才抹抹脸,再摆一摆手,决定还是出去走走,到单位去“看看书”……破罐子破摔,这话他还是有些体会的,他这辈子是不指望严晓琴夸他半个字了。唉,她为什么不在丈夫身上也试试“赏识教育”呢?

看着姜宣轻轻地带上门出去,晓琴又会有些后悔,倒不是怕姜宣会怎么样,关键是,她想跟姜宣说的话还没完呢。其实,说到底,她自己最清楚,除了元元的学习,还有一个问题也在折磨着她。

上次的家庭会议,虽然已经按照她的设计,成功地让老二他们把老人接回去住。可是,看他们答应得那样爽气,看老三姜印也那样自觉自愿地配合自己,她又有些疑惑了,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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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八(2)

回头想想,竟越想越不踏实,其实她早该想过的:老人年纪大了,就有个家产的潜在问题在里面,按道理应当是三个兄弟平分,可也不见得呀,万一老人是按照功劳簿来分账呢?再说,因为姜宣­性­格太闷,又喜欢死读书,平常倒是老三、老二相互间要亲近些,万一,他们背后联起手来­操­纵家产分配……那自己这一家不是很吃亏了?

再说了,这次的老房拆迁不有一大笔房款吗,如果老二两口子把老人服侍得妥帖了,说不定他们也就不想搬了,然后把省下的房款用来补贴老二……唉呀呀,严晓琴是越往深里想了越是坐立不安,只怪自己当时没有往深里算,现在这样,倒是太被动了!唉,当初不都是为了元元的考学,可这孩子,多不争气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漂漂亮亮地把他们接回来,这么着,有谁会说半个不字?老大养老人还不是天经地义……

晓琴把“赡养与遗产”两件事绕到一块儿想了,并想成了互为因果、同消共长,这样,她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又是悔来又是恼!

所以说,现在瞧瞧吧,事情都到了这步,她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而那死姜宣,竟还是若无其事地背了手出去、去看那劳什子的死人书!骂他又怎么样,他找骂,该骂!

02

姜宣出了家门,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本来想着就是到单位坐坐、翻点捡点垃圾得了,可是他发现,不知怎么回事,垃圾对他的吸引力突然变小了,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拐到鸭子店那条巷子。姜宣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承认,其实,他就是想到胡兰家去的,不为别的,只想再看看她房子的大小,看看父母手上哪些东西好拿过来用。

可是这样突然走了去好像也不大对头,想了想,就又剁了些鸭翅,他想起元元小时候最喜欢啃鸭翅膀,估计那个丑丑也应该会喜欢。

这回只敲了三下门,胡兰就开了,她笑眯眯的:我猜到可能就是您呢,没别的人会找到我们这里。丑丑,过来叫姜主编好!

不知为何,胡兰的熟稔和愉快让姜宣有些不快。从理智上讲,他不喜欢一个兼职清洁工、一个带着孩子的外地女人跟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再说,很奇怪,他也不大喜欢放松的自如的胡兰,好像只有那种紧张的、局促的胡兰才更加真实,才吸引他!难道,他之所以要走到胡兰这里来,是因为他也想发发火、像严晓琴那样痛痛快快地骂人?然后,再看到那个被他欺负的女人吓得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

这样想着,他真觉得自己的心态十分­阴­暗,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可脸上一黑下来,就像在跟别人生气了。他带着些赏赐般的意思把手中的鸭翅递给迎上来的丑丑,语气冷冷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正好看到,就给你买了。

胡兰被姜宣的表情弄得有些懵,甚至那表情也马上传染到她的身体上,她变得僵硬起来,说话又开始打结了:……太过意不去了……您……您太客气了……一边说着,又像是要点头鞠躬的样子。

看到胡兰这样,姜宣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同时又有些惭愧,他认为自己真是有些龌龊了,不该这样对人家的。他于是勉强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这个,有事找你哩!你能不能帮我到废品站找些旧纸盒子,尽量大一点结实一点,我父母他们搬家用。你呢,就按重量称了买下,回头我给你钱……

这话让胡兰又放松下来,她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又高高兴兴地摸摸丑丑的头:儿子,洗洗手去啃吧!

什么时候要?大概要多少呢?胡兰问。能帮上姜主编一个忙,这女人乐坏了,脸­色­像被阳光罩住似的,亮亮的。

姜宣却趁机往胡兰屋子里仔细打量,这一打量,他很满意,胡兰这个房子,虽然不大,但很齐整,四四方方的,倒还是可以再添几样东西,看来,父母家那几样家电,可以全部拿来。

呃,姜主编,什么时候要?要多少?见姜宣不语,胡兰又小声再次问了一遍。

百恼汇 八(3)

哦,不急,不急,哪天我再告诉你。星期天咱们不是还能见到么?姜宣继续看看屋子里,然后又看了看那衣柜外面的大穿衣镜,影影绰绰的带着些斑斑锈迹(啊,镜子!),但是没有看胡兰。然后就转身走了。

百恼汇 九(1)

01

姜印最近感到自己有些发胖了,也可能只是心理上的胖。这胖得归功于左春的两只手。

从上次的红烧鳝段、溜鱼片儿开始,左春就像个田螺姑娘似的隔三岔五地给姜印送菜来。左春做鱼的功夫也开始日渐升级了,鱼丸烧杂烩、鱼头豆腐汤、红烧鸦片鱼、鲶鱼炖粉条、松鼠鳜鱼。她甚至专门买来一套日式的提篮,连菜带汤地坐两站路,送到姜印这里,都还冒着热气呢。为了不与姜印晚上的饭局撞车,她会在下午给姜印的手机发条短信:晚上回来吃饭吗?今天想吃什么?

姜印每次看到短信都有些想笑,这左春真是可笑,她这短信,发得简直像个妻子似的。就像办公室里别的同事们,到四五点钟了也会接到这样的电话或短信,那常常让姜印羡慕煞了,现在虽然也有了这样的福气,却是来自二嫂,而不是妻子。

说到妻子,唉,姜印感到他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又要给气得塌下去了——因为生孩子的事,他们狠狠地“沟通”了一架,胜美前两天回她母亲家了。嘁,再现代派的女­性­,闹起矛盾来还是跟上个世纪一样:回娘家。

结婚三年后要小孩,这是两人当初就说好了的。姜印也就一直心平气和地等着那一天。显然胜美也惦记着这件事。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也就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前一月,她开始跟姜印谈这件事。她要变卦了。

晚上,她脸上厚厚敷了层面膜,一手撑着椅背,一边做小腿运动一边轻声慢语地跟姜印谈开了:姜印,有个事,我们沟通沟通。BABY的事我们再重新考虑一下好不好?

什么意思?姜印警惕起来。根据经验,他知道,胜美一要沟通,肯定是有事情,对她有利而对他无益的事。本来他正躺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愉快地消化晚饭呢。今天,左春送来的是油炸小黄鱼,金灿灿,脆香香,他连牙都舍不得刷了。

我不大想要了。她脸上的面膜像是一个高超的面具,完全遮住了表情。

为什么?姜印吃惊得都要打嗝了。对一个正在消化的人谈论坏消息是很不利于健康的。

理由太多了。什么人口太多、能源紧张这些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主要的是这事情本身,不合适我,怀孕期间得吃大量的蛋白质、脂肪,而我,你知道,我的饮食习惯已经变不回去了,这样,即使勉强怀个孩子,营养上肯定也是先天不足……而且,一生孩子,我的身材就全完蛋了,腰会变粗,臀部会松垮,胸会变形,脖子上会一圈一圈的全是褶子……

就因为这些?姜印难以置信,恨不能拍案而起,他想不通胜美会变态到这种地步。要说爱美,女人个个都爱美,但为了爱美而牺牲母­性­倒真是闻所未闻。胜美会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还有啦,就算我什么都妥协都放弃,你知道现在畸形儿的概率有多高吗?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空气有问题,生存环境有问题,摄入饮食也有问题,市场上的食品安全根本没有保障,孕­妇­们吃进去的不是营养,而是各种各样的有害毒素,这个你只要看央视的每周质量报告及本市晚报就会知道……再退一步,就算我们运气好,小孩生下来什么都是好的、健康的。那么,你又能带给她什么生活?无休无止的作业、升学考试、近视眼、琴课上的打骂、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伤害……

胜美态度平静,慢条斯理的,甚至都谈不上激动,好似真理在握,她只是一个尽心尽职的播音员,在念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讲稿。显然,她没打算跟姜印争论,这说明她已经作了决定。

姜印细细想想她的话,句句直指世道人心,挑不出毛病。可是,姜印他从来没想过不要孩子呀!在他所受的教育和道德系统里,一家三口是最稳定最匀称的社会基本细胞,他认为,一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生孩子、没有体验过父母这一角­色­中所含的责任和义务,那他(她)的情感经历就是残缺的、单薄的……有一阵子,他甚至还把对胜美的改造寄希望于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他想,一个做母亲的,为了孩子,她一定会放弃节食、放弃素食、放弃无休无止的各种锻炼。未来的孩子将塑造出一个新的胜美,而他姜印,也会沾孩子的光过上热气腾腾的幸福生活……而现在,胜美把这一切的可能­性­全都掐死了。

百恼汇 九(2)

姜印张着嘴,头脑中基本就是一片空白,对这场谈话(“沟通”)他完全没有准备,而没有准备的交流他总是很失败。相对胜美的理­性­与冷静,他几乎是胡乱张口瞎说了。

可是,周围有那么多人都生了,人家能生,你为什么不能生?姜印这话显得太没水平了,简直是街头中年­妇­女吵架时的逻辑。

果然,胜美笑起来,笑到一半,想到脸上的面膜,又收起来:别人的想法跟我没有关系。要生的就生,不想生的就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就是跟你沟通一下。

你是说,我们会一直避孕?终身避孕?从以前的经验,姜印知道,胜美绝对不会吃有副作用的避孕药,绝对不敢尝试安全期,也绝对不会在子­宮­内放环。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黄金般的身体。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Zuo爱这件事,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保养她的玉体,保养得再好又如何?她永远不会去真正地纵情享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该死的塑胶制品。

我将一辈子都戴着套子跟你Zuo爱?或者,我把自己给阉掉?姜印忍不住粗俗起来,这粗俗进一步降低了他今天谈话的质量。

真聪明。但没那么严重,你不必阉,做个结扎就可以了,没有任何副作用。我帮你到网上看过了。不过,姜印,你不觉得你对­肉­体享受的理解太狭隘了吗?我在你眼中就只有那方面的价值?姜印,你知道不知道这让你看上去有些猥琐!胜美现在也生气了,但她还尽量保持着平静,并选择了书面用语。

好吧!全是我的错,我狭隘我猥琐。姜印突然不顾一切地认起错来。他想起一个比较“传统”的问题,这问题一直很朦胧,但的确算是个问题。为了这个,他必须向胜美低头服输。胜美,是我错了,求求你,还是生个孩子吧,生下来我保证不要你­操­劳,甚至你都可以不用喂­奶­,你仍然想­干­嘛就­干­嘛……但是咱们一定得生一个,你看,大哥二哥生的都是女孩,无论如何,哪怕就是试一下呢,咱们应该替姜家生个男孩,要不然,我爸我妈该多遗憾哪?看我爸,七十多岁的人,都中风成那样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在走之前看到自己的孙子吗?

哦,姜印,你今天真是一步比一步可笑呀!说话这么有新意!境界这么高级!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现在的思路基本上就是一个七十年代的老农民!想不到,你不仅官迷心窍,还封建保守呀,想把我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你这是在污辱我你知不知道!唉呀,真是绝了,绝得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这样,这两天,我到我妈妈那里住去,你好好考虑考虑,考虑通了再给我电话好吗?晚饭么,左春他们不是求着你办事嘛,我不想参与你们这些家庭小­阴­谋,你就尽管白吃白喝吧,胆固醇高了可别怨我,我早提醒过你的。

02

姜墨每天跟二驾交完车回来都能看见餐桌上的日式提篮,用手摸摸,有时是­干­的,有时是潮乎乎的,刚刚洗过的样子,如果是后者,他知道:左春又给姜印送菜去了。

左春问过姜墨,姜印有没有跟他说过“那件事”?左春现在把“请姜印帮忙让姜墨混到机关去开公家车”称为“那件事”,显得很神秘,好像是一个什么巨大的远景计划似的。

那件事?哦,有次吃饭时说起过。姜墨想起姜印的叮嘱,还是不要把实话告诉左春比较好,女人么,的确是要有点想头才好。再说,真要一五一十说出来,也显得兄弟之间多么薄情寡义似的,何苦。

怎么样怎么样?他怎么说?左春一迭声地问。

能怎么样?我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有办法他总归会想办法的,你不要这么急躁躁的,他就是帮不了忙又怎么样?兄弟间难道就图个相互利用?

哦,不急不急,我会有耐心的。左春眨着眼睛,不知道姜墨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丈夫现在说话也跟三弟似的,不好懂了。这怎么叫相互利用呢,不是相互帮助么。

左春决定不再跟姜墨谈“那件事”了,包括以后的晚上,她也不会主动再谈起。她感到,“那件事”实际上让姜墨更加烦躁不安了,进而影响了他的胃口并会破坏整个晚上的情绪。事实上,一天之中,她最重视的就是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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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九(3)

像切菜一样,左春把自己的一天分成好几块儿:一大早在菜场,像女皇一样挑最新鲜的菜­肉­;白天在单位,来来往往的旅客像流水一样从身边淌过;傍晚在厨房,热气腾腾地捧出大盘小碟——所有这些时段,似乎都是一种铺垫和过渡,像是厨房里的辅菜、像是餐桌上的开胃冷盘一样,左春的主食在晚上,在卧室,在床上,在姜墨身下。左春等了一天了就是想等这份大料、这份主食。

但姜墨总也不肯给她主食。姜墨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回家就埋头吃饭,吃得却一点不香,有时吃着吃着他竟睡着了。左春看看他的盘子,又看他的眼皮,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边吃饭还会一边睡着?这对她简直是一个打击,她烧的菜就那么让人没劲?可同样的这份辣味水煮鱼,姜印可是吃得叫好不绝呀。对一个主­妇­来讲,最大的安慰就应当是丈夫对饭菜狼吞虎咽、一扫而光……也许,左春会得到另一种安慰——姜墨他到底是个男人,难道因为生意不好做,就一直憋着不跟老婆睡觉吗。左春认定,没有人能憋得过欲望。说不定,就在今晚,姜墨会给她一份“大料”一份“主食”?

左春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她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桌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碗洗了,把澡给洗了,又悄悄地给自己洒了些香水。然后她才开始往卧室里去——可是,姜墨已经在床上睡着啦!

左春真气坏了,这姜墨,什么意思嘛,他已经好多天没跟她在一起了!左春可是不管那些­性­心理学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她推推姜墨:嗳?嗳?嗳!嗳!

姜墨被推醒了,却仍然闭着眼不动。他明白左春的意思,可他真接不了左春的招儿——刚才冲澡时他就试验过自己了,没反应,根本就没任何反应。在车子里坐了一整天,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大腿根的那玩意儿像是在叹息似的,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弱,它好像比姜墨本人还累,它好像就想永远缩在那里,再也不站起来……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其中有几次,白天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姜墨以为它会跟从前一样势利,见钱眼开,会兴奋地充血,骄傲地高高昂起……但没有,它还是那样,像是个洞察世故的老人似的,不为瞬间的繁华所动,好像它知道人生的本质即是永恒的苍凉,它将永远作冷冷的旁观……姜墨温柔而怜惜地托着它,在花洒下里里外外地仔细冲洗,甚至还用了一些左春的洗面­奶­,在雪白的泡沫中,它像婴儿般纯洁平静……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姜墨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悲哀的人,一个有秘密的人,一个虚伪的人,一个给左春带去痛苦的人。姜墨还明白,从今往后,除了做生意赚钱,他的生活将会增加一个新的目标:寻求解决途径。

但是,在那个婴儿重新变成男子汉之前,他应当怎么面对左春?真睡或装睡的这道屏障能遮蔽多久?

你醒了对不对?左春不推姜墨了,她趴到姜墨的跟前,眼睛对着他闭着的眼睛。为什么不来?我刚才看你的钱夹了,你今天生意挺好的……姜墨,嗳?

……

你为什么闭着眼,睁开好不好,你看,我都已经把衣服给脱了……

……

姜墨打定主意,就是这会儿失火了死人了,他也不睁开眼睛。只要不睁开眼,世界就不存在了。他就是一个人了,他需要一个人呆着。

左春光溜溜地在床前的地板上蹲着,她也打定主意,就是着凉了、感冒了、冻死了,她也要在这里一直蹲着,蹲一夜。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饿了,姜墨不给她吃?

百恼汇 十(1)

01

最后一片银杏叶子掉下来的这天,是个星期三,母亲看了看她的老黄历,“诸事不宜”,她往后翻了翻,星期天倒挺好,宜出行,宜祭祀,宜迁居。她想,真是好日子呢,正好孩子们也都不要请假了。

从前,母亲不太在意这些,她是数学老师,非常唯物,但是很奇怪,老了之后,她开始悄悄地注意了,连出门到医院拿药她都要查查,如果有大凶就避开。元元为这事取笑过,那时父亲还没有中风,正在老年大学热火朝天地上着课呢,他对孙女摇摇头: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你不能取笑你­奶­­奶­。

可是母亲这次的日子其实定得还是不太妥当了。首先是元元,一下子蹦起来:星期天我上午是奥数奥语、下午是英语口语,妈妈得送我呀!

严晓琴本来是准备铆足了劲儿打算在搬家的事情上大显身手,借机讨好一下老人的,甚至,她还准备放点血,安置完家什请大家出去吃顿饭,她要在饭桌上说几句,以提醒大家不要忘了他们大哥大嫂的位置,这样,也好为将来的财产分割打一个伏笔。但……跟元元的课冲突起来,她就只能放弃。所有的利益在元元这里都得让步,这是普天下母亲的原则。晓琴不能例外。那天搬家,要压住场子,得指望姜宣了。

她把姜宣叫到跟前,准备好好叮嘱他一下,正好把她关于老人家未来财产走向的一些担忧也说一说。但她发现,姜宣比她还不定神,他坐在椅子上,有些一反常态,全然不似以往的温吞水样:“搬个家,很简单的事情嘛,搬家公司什么都包圆了的,再说,我也做了不少前期工作了,比如,上个礼拜,我就给他们送去十几只大纸盒子,又买了塑料绳,帮他们捆呀扎呀装的……不过,真是的,­干­嘛要选星期天,其实我也很忙的……”

“你忙什么?好意思说的,小孩都是我送,除了死在单位看书没见你忙过别的!嗳,我问你,有没有感到最近老二老三走得比较近,唉,哪里想得到,我当初出的那个主意,竟倒是把他们两家推到了一起……”晓琴有些失悔,一边自言自语。“但也不怕,哼,那事情,我估计是办不成的,他们翻脸的日子,只怕在后面不远……”

姜宣完全走神了,正在暗中思量如何从父母家中把旧家电轻巧取出……见晓琴沉吟着面­色­凝重,他勉强抓住最后半句:“你在嘀咕什么?谁跟谁翻脸?”他还根本不知道晓琴曾在老二老三两家中间“穿针引线”呢。

“哦没什么……我是说啊,这次的搬家,虽是小事,但联络感情是大事,包括爸妈那里,老年人么,不就图个眼前热闹?你得去好好坐镇,不要把好人都给老二老三做了……”晓琴压低声音,以引起姜宣的注意。

晓琴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姜宣总算听明白了,心下马上极为反感——其实,严晓琴平常再怎么凶悍、霸道,姜宣也都习惯了,是能忍受的,因为晓琴也是一心扑在家中的,但他最恨的就是她这种机关算尽、滴水不漏的样子,既想逃了养老人的麻烦,又惦记着家产不能少她一分,天下怎么有她那么多好事呢?

姜宣心中虽是不屑,却又不敢顶撞,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房间里走。

严晓琴却没有眼力,还在后面发飙:“嗳,我说你是个死人哪,跟你说话一点反应没有?你给两个弟弟欺负了还给我摆脸­色­,我为谁呀,还不是为了元元为了这个家……反正星期天,你得给我从头到尾地盯着,拿出点长兄的样子,我告诉你,跟什么赌气都别跟钱财赌气,这话总不错吧……”

02

搬家的事暂时转移了左春的注意力,并且,她跟姜墨在床上的僵局从此将转入地下的沉默——以后,公公婆婆住到一块儿了,她总不能还在房里一迭声地逼着姜墨吧。再说,这种事,跟逼供不一样,是逼不出来的。因为星期天是出租车的黄金日,左春还是让姜墨照常出车,那头交给老大,这头她一个人忙也就够了。知道婆婆爱­干­净,她把本已打扫过的客房又彻头彻尾地重新清理了一遍。

百恼汇 十(2)

事实上,为了迎接两位老人,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自那天家庭会议决定二老到她家拆迁过渡后,她就暗暗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心,要借助这个机会全面提升她在姜家的地位,让姜家人特别是两位老人低下他们清高的头颅,承认她左春是最贤良淑德的媳­妇­,以根除她如影随形的自卑。

其实,要说自卑,每个人都自卑,只要放到一个超过他(她)层面的环境里。但左春的这份自卑又有些来日方长、试看将来谁能敌的意思在里面。她知道,论出身、容貌、­精­明,她横比不过晓琴,竖比不过胜美,总之,三个媳­妇­走出去,就是陌生人都会看出她矮人一等。可是,左春独个儿的时候也会夸夸自己:那个晓琴有我温柔吗,看她整天把人家姜主编骂得跟儿子似的;那个胜美有我能­干­吗,看都把姜印给馋成什么样了?吃了我几个菜,把天下最好听的词都拿出来夸我了……你们看不上我,我家姜墨可把我当个宝呢,全家都反对是吧,他还不是用车队浩浩荡荡地把咱娶回家……但是,现在的姜墨,他现在还把自己当个宝吗?

想到姜墨,左春又觉得浑身没劲儿了,正怔忡着,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却是姜印,不言不语地挨了进来。

因为经常送饭给姜印吃,左春现在跟他倒是没什么客套的:“一大早来­干­什么?还不到老房子那里帮忙?”

姜印没说话,只叹口气,先到厨房翻了翻,找到两个烧卖,半冷不热地就吃上了。左春一看就知道他是没吃早饭,忙着煎了两个­鸡­蛋,又冲了一包速食麦片,撒上一把芝麻、挑上半勺槐花蜜,香气扑鼻地端上来。

姜印也不客气,不声不响地只管低头吃喝——左春看得奇怪,这老三,跟平常有些不大像啊,兄弟三个,数姜印话多、嘴甜,每回吃她的东西更是天上地下地乱夸。左春疑惑起来,走近了一看,却吓了一跳,唉呀,这小三子,怎么眼圈倒红了呢!

“姜印你怎么了?有事跟二嫂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左春心里一阵热又一阵酸的,这姜印,倒没看出来,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人哪,只要有颗心在跳,它就会有烦恼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寸步不离,人人难逃……

“丫丫呢?”姜印却站起来往儿童房去了,随手抓起丫丫的一个响铃。墙上有丫丫的一张放大了的三岁照,姜印站在下面,一边摇铃铛一边有些发了痴似的看。

姜印这样子就更加有些古怪了,他从前很少注意丫丫呀,就是一家人在父母那里聚聚,他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摸摸孩子的头而已。没生过孩子的人一般也都是这样,对小孩没感觉,左春倒也习惯了,今天怎么倒关心上了?

“哦,因为今天搬家,怕家里太乱,一大早送到我妈家了。怎么了姜印?没事儿,家里现在没别人,有事跟我说嘛!”

“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喊我爸爸了……”姜印仍是在一下下地摇着铃铛,一边看着丫丫的照片,眼睛尽量地瞪大了,他在忍住泪。那样子忽然可怜极了。

左春忍住想上去抱住姜印的冲动。她太吃惊了,也太感动了,姜印太把她当人了!这么大的事,他没有去跟母亲说,也没有去跟大嫂说。倒往自己这儿来了!他太高看我左春了,我一个检票的工人、我一个只会做菜的粗坯子我有什么呀人家这么信任我!这一瞬间,左春简直冲动得热血沸腾了,只要姜印开个口,只要能帮上他一点点忙,哪怕就是少条胳膊断条腿又怎么样?可是,他说的这是个能帮忙的事情么?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谁也替代不了……可是,到底是他呢?还是胜美?谁的身体有问题?左春想要问,又不敢胡乱开口,她知道姜印会自己说下去。

“胜美前天跟我谈了,她决定不要小孩。从昨天开始,她就回到她妈妈家住了。直到我想通了,她才回来。”

“那么……”唉呀,左春心中感叹,原来根本不是身体的缘故。这人哪,怎么想法差得那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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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十(3)

“本来倒也没什么,我以为我会接受,毕竟现在也有好多人都那样,但没想到……昨天、今天,整整两天,走到哪儿,碰上什么人,哪怕是路边菜农的孩子、哪怕是广告画里不会动的孩子,我都会盯着他们看,没长牙的、刚会跑的、哇哇大哭的、满脸是泥跟人打架的,怎么每个小孩子都突然那么可爱了,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本来,我的儿子就会是这样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就会远远地跑过来,喊我爸爸要我抱……”

“其实,还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二嫂,你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胜美她实在是太没烟火气了,跟她在一起过日子,我像在跟一张漂亮的凳子过日子……这凳子看上去处处都是黄金分割点,哪里都完美极了,谁看了都羡慕我有艳福,可是我ρi股下硌得慌呀我,我一天都没坐舒服过……”

姜印终于不摇铃铛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嘴一撇,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起来。

左春看得实在心疼,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搂住姜印,拍拍他不太结实的背:“好了,好了,会过去的……没事儿……以后咱慢慢想办法,你们两人都是好好的,这事儿还会解决不了吗……哪会有女人不想要孩子哩,像我跟姜墨,从跟他好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日没夜地想着要给他生个孩子出来……你放心,只要胜美想着你喜欢着你,她一准会替你生个小姜印出来……胜美不在家,这两天就到我这里吃饭好了……正好我还想跟你说呢,爸妈他们过来了,我就不往你那儿送了,没那么多时间跑,你就过来一块儿吃吧,人多了还热闹……”

03

父亲躺在他的轮椅上,他让母亲把他推到阳台上。

现在,那株小银杏树是完全光秃秃的了,细细的杆子矮矮地站在那里,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士兵。

还有五分钟,搬家公司的车就要到楼下了。姜宣有些着急,家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打包,比如,父亲书房墙上的那些字画儿,桌上的笔砚。但有些不该打包的东西却被母亲包扎起来:那张已经有了洞的老藤椅、旧棉花胎、时间不准的大座钟,这些玩意儿太占地方却基本没用,估计到了姜墨家,迟早还是得扔。

但总的来说,今天的这次搬家,到目前为止,他非常愉快,昨天,他甚至一度有些担忧,怕说服不了老人,但结果是令他欣慰和满意的,那些他想留下的东西还是留下了——主要包括:一套餐桌椅,一套一米三五的床具床头柜,小天鹅洗衣机和一个荣升冰箱。

姜宣劝说的方法非常巧妙,他首先表示了惋惜,但很快提到了重要的障碍:空间问题,到了姜墨那儿,老两口能够真正拥有的独立空间仅仅是一间客房,而客厅、厨房、阳台、卫生间等其他的地方,老二家里均已配备到位,他们带去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放在客房里,那么,试想一下:有地方放吗?母亲看看那些东西,慢慢有些动摇了,她知道,父亲的轮椅本身就很占地方;接着,姜宣提到了卫生问题,特别是冰箱,这么些年用下来,绝对属于细菌超标范围;洗衣机也是,齿轮里的污垢永远无法清理,放进去的衣服其实不是洗­干­净,而是洗得更脏!母亲这时已经在点头了,只有父亲还在用他能动的那只左手摩挲着餐桌,这餐桌不是很大,油漆已经完全剥落,除了吃饭,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它上面备课和批改作业,因为真正的书桌上已经一个挨着一个地趴着三个儿子。这张餐桌,有父亲关于年轻的记忆。他显然很舍不得。

摩挲了一会儿,父亲的手垂下了,这暗示了他的放弃。现在,即使是这只能活动的左手,也时常感到非常疲惫,没有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还能抓住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一张餐桌!

楼下传来了喇叭声,姜宣伸出头去,是一辆有些破旧的小卡车,搬家公司来了。

父亲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无所事事,或出于习惯,母亲擦起了窗户,事实上,这窗户,在母亲常年的清洁下,已经太­干­净了。母亲像在擦一片看不见的空气。这让姜宣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疼痛和焦灼,时间像是在无限地被拉长似的。

百恼汇 十(4)

“爸爸,我去把书房里你的书画卷起来吧,还有桌上的宣纸……”

父亲转过头,淡漠地看了看姜宣,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呜呀呀地问:“这么说,我们家这儿,最后会变成一条大马路?”

“是的,双向六车道,然后上高架一直通到环城­干­道。”

“那也不错……这样,我那些字画,别收了,就留着吧,跟房子一起,变成废墟,埋到地下……”

04

搬家的这个中午,左春­精­心捧出了她的第一次家庭午宴,并拿出酒,算是正式欢迎父亲母亲入住。姜墨、姜印自不用说,连晓琴也带着下了课的元元赶到。

看看一桌人,又跟上次开会似的像是全家福了,独缺一个胜美,有人问起,姜印倒是显现出一个公务员的良好素质,非常自然地编了个谎:“哦,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妈妈家调养去了。”左春在厨房中听到,心中对姜印简直更添了一份责任与慎重,她知道,姜印的秘密只为她一个人打开。

饭桌上,晓琴反客为主,全面施展她的外交功夫,絮絮叨叨地表白了她对父母搬家的复杂感想,解释今天不能去帮忙的原因,接着又跟在座的每个人都套了一圈近乎,并代表二老感谢左春、姜墨夫­妇­……当她找着姜印碰杯,后者却总是装着没看见,晓琴明白他是记恨上次关于姜墨工作的事,晓琴也并不强求,只管放下酒杯继续吃菜。

上次那事,她知道自己那主意是有些不大恰当,可她也不是故意使坏,你姜印怎么就不能帮哥哥一点忙了……但怎么说,最终,晓琴她对这结果有些失望,她不明白,何以姜印与姜墨一家看上去倒更加亲热了些似的?就在刚才,左春还亲亲热热地对全家人宣布:最近呀,姜印要在她这里搭伙,直到胜美身体好了回家。

因为惦记着下午去单位、顺便给胡兰送家具的事,姜宣从一开始吃饭就有些心神不宁,频繁地给元元夹菜,又催她快些吃……听到晓琴在八面玲珑地左右寒暄,人为地拉长家宴时间,他简直要急坏了,个个都在夸左春的菜做得漂亮,姜宣一口口却味同嚼蜡。

幸而父亲救了他一命。父亲的三餐一般都是简洁而明确的,那是母亲的风格,也是不得而已的风格:蔬菜或豆制品、­肉­类、主食,最多还有个汤,品种少但营养到位,以便于清洗、烹饪及随后的喂食。今天,左春的这顿饭显然并不适合一个中风病人及他的护理者。

拥挤的餐桌上,母亲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蚂蚁上树、蒜焖茄子、油炸­鸡­翅、糖醋仔排、清蒸鳊鱼,这些或者太过油腻、或者太过滑溜、或者带有骨头的菜大大地为难了母亲手中的勺子和父亲努力的嘴,它们尽力地配合着,却每每不得要领。

左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的菜单,她兼顾到大人、孩子特别是姜印,却独独忘记了需要喂食的父亲,她有些尴尬,在晓琴一迭声的提醒下,她连忙到厨房赶做蒸­鸡­蛋,等她终于端出撒着虾皮的­鸡­蛋羹,父亲却在这漫长的午宴中睡着了,他的午睡时间已经到,他顾不上许多了,他已经开始流口涎了,晶莹的在嘴角闪亮,像是突然沁出的一滴泪,也许,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刚刚分手的老屋。

父亲的睡姿令大家有些不自然起来,姜宣感到他终于等到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突然站起来,像是不忍心再看到这样的父亲似的,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大家慢用”便逃之夭夭,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晓琴看着姜宣匆匆而去的背影,为他的这个举动感到惊喜:对了,这就有些像个大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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