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生性沉默的老法官格林一身黑衣,庄严地走进法庭。法槌一敲,一声要
求肃静的仪式性吆喝,法庭里的嘈杂人声顿时退潮一般,隐没到长廊后的厚重帷幕
里。德威特涉嫌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第十五天审判,于是正式开始。
旁听席上坐了个满座。法官桌前、法庭速记人员位置的两侧,各摆着一张桌子,
一边坐着布鲁诺捡察官、萨姆巡官和几位地检处的助理人员,另一边则是莱曼、德
威特、布鲁克、歇尔顿及几名律师事务所的职员。
栏杆后的旁听席,有一些熟面孔散落在人头堆里,靠陪审团位置的角落处坐着
雷恩,紧邻他的是小矮鬼老奎西;另一头则有一群人聚成一团,包括亚罕、珍·德
威特、罗德、殷波利和德威特的老管家乔肯斯;不远处还有一身夺目黑衣的巧丽·
布朗和神色忧郁的普拉克;柯林斯咬着嘴唇,一人独坐;隆斯崔的女秘书安娜·普
列特也是;至于佛安·德威特则戴着面纱,远离所有人,静静坐着,神情高深莫测。
开场仪式完成,宛如瞬间返老还童的辩方律师莱曼神采飞扬地起身,从辩护席
后走出来,开心地瞅着陪审团,又向布鲁诺咧嘴一笑,这才面对格林法官朗声说:
“法官大人,辩方传唤第一位证人是,被告约翰·德威特,请他就证人席!”
布鲁诺霍地从椅上站起半个身子来,两眼睁得老大;萨姆则在法庭一片惊骇的
嗡嗡低语声中,不明所以地摇着脑袋。布鲁诺一直胸有成竹的脸色,这会儿露出隐
隐的忧虑神情,他倾身凑向萨姆,以手遮着嘴小声地说:“莱曼这小子在玩什么鬼
把戏?在谋杀审判庭上传被告当证人!这不是把德威特捧到我们手中痛宰……”萨
姆耸下肩,没回答,布鲁诺重新坐回椅中,低声自语,“嗯,有点不对劲。”
德威特例行地宣了誓,十分平静严谨地念了誓言,报出姓名和住址,便坐上证
人席的座位,叠起双手,静静等着,整个法庭立刻陷入一片死寂中。德威特那弱不
禁风的身躯,特别是他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沉静态度,显得神秘且高深莫测,陪审
员个个往前移坐了几分,倾身向前。
莱曼轻轻松松地问,“请告诉我们你的年龄?”
“五十一岁。”
“职业?”
“证券商人,在隆斯崔去世之前,由我担任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的资深
合伙人。”
“德威特先生, 是否请你告诉庭上和陪审团,9月19日星期二当天下午,你离
开公司到你去威荷肯码头这段期间,你个人的行踪以及做了什么事。”
德威特以平日谈天的口气说,“下午5点30分,我离开位于时代广场的分公司,
搭乘地快到商业区华尔街的证券交易俱乐部。我先到健身房,打算在晚餐前先活动
活动,也许到游泳池游个几圈。但在健身房里,我被健身机器割伤了我右手食指—
—一个很长很深的伤口,而且立刻血流不止。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为我疗伤,他先
止血,且把伤口消了毒,墨里斯还要帮我包扎,但我觉得不必如此,而……”
“请等一下,德威特先生,”莱曼温和地打断,“你说你觉得伤口不必包扎,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你很注重自己的外表,而且……”
布鲁诺站起来,抗议这个问题有诱导证人之嫌,格林法官裁决抗议有效,莱曼
无所谓地笑笑,改口说:“好吧,你拒绝包扎,可有其他的原因?”
“是的,我打算在俱乐部耗大半个晚上,既然墨里斯医生已帮我止了血,我想
就不必再搞个难看的包扎,免得形成目标,每个人见了面都要善意地问候我怎么了,
我不想一晚上都得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
布鲁诺再次站起来抗议,喊着,吼着,叫着……格林要布鲁诺安静,并指示莱
曼继续。
“德威特先生,请你讲下去。”
“墨里斯医生提醒我得特别小心,用力或者不慎擦撞,都会导致伤口绷裂再度
流血,我只好打消游泳的念头,很不方便地穿回衣服,和我的朋友亚罕一起到俱乐
部的餐厅,我和亚罕本来就约好了一起用晚餐。吃完饭,我们和一些我生意场上的
熟朋友继续留在俱乐部里,他们邀我打桥牌,但因为手伤我只好婉拒他们。10点10
分我离开俱乐部,搭了计程车到四十二街底的码头终点站去……”
布鲁诺又站起来,愤怒的高声抗议这些证言“不适当、不相干,而且不重要”,
要求全部从记录中删除。
莱曼说:“法官大人,被告的这些证词,对于辩方主张被告并未涉嫌谋杀的辩
护,非常适当,非常重要,而且关系重大,请法官大人明察。”
格林把两人叫上前,经过几分钟的讨论,格林做出驳回抗议的决定,要莱曼继
续,但莱曼却转身对着布鲁诺,和气地说:“布鲁诺先生,该您询问了。”
布鲁诺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然后才起身,随即对德威特展开暴烈的攻击,
整整十五分钟时间,整个法庭宛如处于狂风暴雨之中,布鲁诺对德威特的回答恫吓
胁迫兼施,像猫逗弄着老鼠一般,试图让德威特牵扯到隆斯崔的谋杀案中,莱曼也
毫不客气地一再提出抗议,而且全被格林法官接受。最后,在格林的严厉斥责下,
布鲁诺挥了挥手,悻悻然地坐下,手支着额头似乎很受挫。
德威特步下证人席,脸色显得更苍白,坐回他被告的位置。
“辩护人所传唤的第二位证人是,”莱曼大声宣布,“富兰克林·亚罕。”
这位德威特的挚友,一脸茫然的神色,从旁听席上站起来,走下阶梯,通过入
口上了证人席。他宣了誓,报了他的全名班杰明·富兰克林·亚罕,以及他位于西
安格坞的住址。莱曼一手Сhā口袋里,轻松地开口,“亚罕先生,你在哪一行高就?”
“我是个退休的工程师。”
“你认得被告吗?”
亚罕看了眼德威特,含笑说,“是的,整整六年,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最好
的朋友。”
莱曼直接说:“麻烦只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好,亚罕先生,你告诉我们,
9月19日星期二晚上,你是否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过被告人?”
“见过,德威特先生刚刚说的全是事实。”
莱曼再一次提醒他,“请只回答问题。”布鲁诺抓着椅子扶手,紧闭嘴唇,情
绪恢复了沉静,两眼盯着亚罕的面孔,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是的,那天晚上,我是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到了德威特先生。”
“那晚你们碰面时,是什么时间?在哪个地点?”
“差几分7点整,我们在餐厅的休息室里见了面,立刻一起用餐。”
“一直到10点10分为止,你和被告在一起吗?”
“是的。”
“被告是不是如他自己宣称的,在10点10分离开俱乐部的?”
“是的。”
“亚罕先生,你既然是德威特先生最好的朋友,你认为,他是不是一个注重自
己外表的人呢?”
“我认为——我非常肯定——他很注重自己的外表。”
“那你是否认为,他所以拒绝把手指包扎起来,很符合他一贯的个性风格呢?”
亚罕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符合!”布鲁诺抗议这个问题和回答,格林接受,
于是两者皆从记录中删除。
“那晚用餐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受了伤?”
“是的,而且在我们进餐厅之前我就发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德威特先生告
诉我在健身房的意外经过,还把受伤的指头给我看。”
“你注意到受伤的手指,而且还仔细看了伤口,请描述一下伤口的状况。”
“伤口皮肉整个翻开,非常可怕,正面看整整有一英寸长,还有半英寸裂到指
背去。当时血已止住了,干血痂凝在伤口上面。”
“亚罕先生,这些伤口,在你们用餐时或用餐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亚罕静下来想着,摸摸下巴,又抬头看看天花板,“我看到的是,德威特先生
整个晚上都小心不用他的右手,用餐时他也只用左手,他的肉是餐厅侍者在一旁帮
他切好的。”
“布鲁诺先生,证人交给你了。”
布鲁诺在证人席前来回踱着大步,亚罕静静等着。
布鲁诺眼中带着敌意,开门见山问亚罕,“亚罕先生,刚刚你自称是被告最好
的朋友,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你该不会为了好朋友作伪证是吧,亚罕先生?”
莱曼笑眯眯站起来抗议,陪审团中也有人噗嗤笑出声来,格林法官接受了这个
抗议。
布鲁诺看了陪审团一眼,意思是,“好啦,你们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啦。”又
断然回身面对亚罕,“你是否知道,那天晚上10点10分被告和你分手之后,去了哪
里?”
“不晓得。”
“为什么你不和被告一道离去?”
“德威特先生说他另外有约。”
“跟谁?”
“他没说,当然,我也就没有问。”
“被告离开俱乐部之后,你做了什么事?”
莱曼站起来,含笑再次抗议,格林法官再次裁决抗议有效,布鲁诺悻悻然地结
束询问,让证人退席。
莱曼信心十足地上前来。“接下来传唤的证人是,”莱曼看着检察方的众人,
刻意拉长音调,“萨姆巡官!”
萨姆活像偷苹果被逮到的小鬼,做错事般愣在当场,他看了布鲁诺一眼,布鲁
诺只无语地摇摇头。萨姆有点迟疑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莱曼,终究宣了誓,
砰一声重重坐上证人席上的椅子,挑衅似地等着辩方律师开口。
莱曼则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友善地看着陪审团,仿佛是说,“你们看吗!我
甚至敢传唤了不起的萨姆巡官当证人。”跟着,他半开玩笑地朝萨姆摇摇手指头,
意思是稍安毋躁。
“萨姆巡官,查尔斯·伍德被发现遭人谋杀,警方到默霍克号渡轮上调查时,
你是否也在场?”
“我在场!”
“尸体从河里捞起来时,你人在哪里?”
“在顶层乘客甲板上,船的北侧,栏杆一带。”
“你一个人吗?”
“不是!”萨姆大声否认,随即紧闭上嘴。
“还有谁在旁边?”
“被告和一位哲瑞·雷恩先生,还有我的一些手下也在甲板上,但和我靠在栏
杆边的只有德威特和雷恩。”
“当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指受了伤?”
“没错!”
“你是如何注意到的呢?”
“他人靠着栏杆倾身向前,右手很不自然地高举着,用肘部抵着栏杆,我问过
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那天晚上在俱乐部时不小心弄伤的。”
“你是否近距离看过这个伤口?”
“你的意思我搞不懂——近距离?什么叫近距离?看到了——我只能这么告诉
你。”
“好的,巡官,这不需要生气嘛,请你描述一下,当时所看到的伤口,是怎么
一个样子好吗?”
萨姆有些为难地看向布鲁诺,但布鲁诺只有一对耳朵还保持警戒状态,整个脸
埋在手掌里,萨姆无奈地耸耸肩说,“受伤的手指有点肿,伤口是那种皮开肉绽型
的,但干掉的血痂覆盖整个伤口。”
“巡官,你是说整个伤口对不对?整个伤口凝在一起,而非东一处西一处冒着
血是吧?”
一抹狐疑掠过萨姆强悍的脸上,这一刻,他声音里的敌意也消失了,“是的,
而且凝结后血痴满硬的样子。”
“巡官,依你的描述,意思是伤口的愈合情况不错,对吗?”
“是的。”
“所以说,你看到的不是个新的伤口是吧?换句话说,你在栏杆那儿所看到的
伤口,并不是刚刚才割破的,是不是这样?”
“我不懂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医生。”
莱曼拉起他的上嘴角,笑了,“非常好,巡官,我换个方式问,你看到的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