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不必再进去。小李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奔了来,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乱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再看到他的神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乱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压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到一半举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乱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鼓太沉,缩手不及,压伤了右手食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麻烦了。皇帝还想瞒着两宫太后,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身上的隐疾暗伤,两宫太后面前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皮去面奏两宫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春宫!正当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宫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春宫,慈禧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奉命来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宫,便觉得毛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宫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长春宫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恐惧之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地。玉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唇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久,只见安德海走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玉子呢?”
“在这儿!”玉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玉子什么相干?小李心头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宫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么问?慈安太后是何态度?玉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迎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手。他疾趋数步,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间兴风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相助,教自己见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望,只见两宫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着安德海,东边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高声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身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李玉明是万岁爷喜欢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因而转脸说道:“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亏,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爽利,慢吞吞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有?饶你少打几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宫女在窗外窃听。小李一看,独独还留着一个玉子,显见得要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泄,但慈禧太后却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而她,只尽自抽着烟,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却比他要镇静些,还报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意要把事情冲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真是感激慈安太后,这句话问得太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身边,就是偶尔奉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桂连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宫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白,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驳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坏了,不过他也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白,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头,表示接受训斥。
玉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色间丝毫不露,只定下心来在想,这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玉子啊,你说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越坏事,所以决定照实陈奏。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玉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对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欢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问出来,换了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痒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瞒我!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玉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皇帝和桂连辩白:“万岁爷喜欢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玉子治服了,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玉子点点头,表示满意:“你起来吧!”
等玉子站起身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太监、宫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宫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止疼活血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小李。最后追究出事的责任,平日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然。从上年年底,皇帝经常逗留在长春宫,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白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宫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她本人来说,无关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交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李鸿藻回奏,启沃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宫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贤传,不甚措意,对于吟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姐姐,有句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色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迷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安不由得有些皱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戒指,你知道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摇头,显得不以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刚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异常不愉,“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结结巴巴,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宫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不过,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来,屏人密询。问起宝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满:“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乱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这……。”玉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玉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玉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舌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你,皇上赏的那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话说不出口,只这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不能不想一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然而这些话,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明是骗不过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一会儿轻轻咬着嘴唇,一会儿乱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玉子心里在想: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玉子却又于心不忍,摇摇头说:“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问,只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乱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宫女,尤其是这个宫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玉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
“起来,起来!”慈安太后很快地说,“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指婚”。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但商量好了,要挑这样一个人:年轻有出息,家世相当而有钱,婆婆脾气好,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同时最好不在京城里,嫁得远远地,省得有人知道了,当作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令人难堪。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但还有皇帝这一面,让他知道了怎么办?他一定会寻根问底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那时又何词以答?慈安太后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当然得瞒着万岁爷。”玉子答道,“就怕瞒不住。”
“瞒是瞒得住的。谁要走漏了消息,我决不轻饶!看谁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说,“可是,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得编一套说词,能教皇帝相信,不怎么伤心才好。”
“伤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说桂连得了急病,死了!万岁爷伤心也就是这一回。”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第二天朝罢,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当时召见敬事房总管太监,秘密地作了指示,让他到内务府传旨明善,为桂连找适当的婆家,密奏取旨。
“这件事,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得先把桂连挪出去。”慈禧太后问道:“你跟内务府商量,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
“这样,”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很快地说,“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诉他,我说的,桂连是他家的贵客,好好儿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决不敢疏忽。”敬事房总管又说:“奴才请旨,桂连那儿,是不是让玉子去传谕,比较合适?”
“可以。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传旨各处,不准提这件事!谁要是说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所以敬事房总管,懔然领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宫首领太监,很郑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监宫女守口如瓶,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样地难,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说她要被“撵出去了”!
这是为了什么?桂连不能相信,却不能置之度外,她心里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
“嗨,你来得正好!”玉子显得特别亲热,也特别客气,从来当她小妹妹看待,总是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这时却破例站起身迎接。
这就是不妙的征兆!桂连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红了。
“咦!怎么啦?莫非谁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谁欺侮我,”桂连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太后要撵我?”
一听这话,玉子就气了,“谁在那儿嚼舌头?”她神色严肃地问。
“你甭管。你只说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错了,如果自己先就发脾气,又如何能平心静气来劝桂连?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么撵出去。两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过去称心如意。”
桂连以先入之见,认定了是被撵,所以一听她的话,就觉得胸膈之间有股气直往上冲,顾不得害羞,胀红了脸问:
“这又怎么想起来的呢?总有个原因在那儿。”
“咦!男大不当婚,女大不当嫁吗?”
桂连心想:若说女大当嫁,你二十多了,怎么不嫁?但虽在气头上,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就不用再打算谈下去了。
因而换了句话说:“我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不能嫁吗?”
这话强词夺理,桂连越发不服:“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叫偏偏挑上你?”
尽是这样不着边际,叫人听不进,却又驳不倒的话,桂连又受屈、又生气,真的要掉眼泪了!
“那怕让我死,总也得跟我说个缘故。现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么多人,偏偏两位太后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一句重一句地说:“为什么?”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说这话,就算没有良心。西边的不说,光说咱们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连原有些自悔失言,听得玉子这一番指责,更觉无话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郁难宣之感,胸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横下心来,起身就走。
“你怎么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呐!”
“你也不用说了。反正我就知道,总有人看我不顺眼,我让他们顺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残泪荧然,容颜惨淡,语言中又隐隐含着决绝的意味,玉子顿时会意,同时大吃一惊,立刻放下脸来,神色严重地训斥。
“你心里可放明白一点儿!你自己死不足惜,别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对了桂连的心思。气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过凭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现在让玉子迎头一拦,想想不错,宫女在宫中自杀,父母一定会被治罪。这一下,立刻就泄了气了。
“天底下就有那种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过,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气,切齿骂道:“你倒说说,嫁出去,一夫一妻过日子,有那些儿不好?你就愿意一辈子守在那儿,”她用手往东一指,指清冷寂寞的“东六宫”,“跟那些个老妃子一样,捡些零绸子什么的,绣个荷包做双鞋,叫老太监偷偷儿的拿到外面去换零用钱?你怎么这么喜欢自己找罪受啊?”
说也奇怪,这一骂反倒把桂连骂得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响。
玉子发泄过了,气也平了,“我跟你说的可是好话。”她说,“我在宫里十年,什么惨样儿没有见过?”
看桂连此时已有受教的模样,玉子不肯放过解劝的机会,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为她细说后妃的苦楚,虚荣一时,哀怨无穷!什么天家富贵,都是骗人的话,只是受了骗的人,还要自己骗自己,不肯说破,以致于他人又受了骗。
“你看,丽太妃就是一个榜样!你没有见过咸丰爷在日,她是怎么个样子?我见过。”玉子摇着头说,“想想从前,看看今天,简直不能比了。”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桂连觉得她有些无的放矢,“我可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她说,“你这些话跟我说不上。”
“不存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么说?这些都是桂连想知道的,但无法开口向玉子探问。
“好了,话也说明白了。你这下总该知道,不是给撵了出去,简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动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说,你家大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喜欢得会掉眼泪。再说,两位太后一再吩咐,务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这是‘指婚’,比平常说的媒又不同,你嫁了过去,婆家决不敢亏负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连不答,但神色间明白表示出来,心神飞越,在向往家人团圆,乐叙天伦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说,“明年我就出去了。从此只怕再没有进宫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梦里见面。现在总算还有你一个,而且还是你先出去。将来有了女婿,可别忘了姐姐,好歹也捎个信儿给我。”
这番话把桂连说得脸红了。原是带着些戏谑,不便一本正经地谈论,只是这样用埋怨的语气问道:“倒是往那儿给你捎信啊?谁知道你在那儿?”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时候,我写个字给你。”
“明天就走?”桂连失声问说。
“是这样,”玉子很婉转地说,“咱们太后特别交代了,说你是内务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贵客……。”
“玉子姐姐!”桂连用很冷静,但也很固执的声音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桂连已接受劝告,话中也在作出宫的打算了,问往那里给自己捎信,就是一个明证,所以玉子决定跟她说实话。
“那么,我跟你说真的吧!是要让你避开万岁爷,趁万岁爷这两天伤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连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顿时脸色大变,原来皇帝对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于必须把自己出宫的事瞒着他!这一夜思前想后,总觉得于心不甘,皇后、贵妃的尊荣,虽不敢妄想,妃嫔的身分,将来是一定会有的。但一出宫什么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还可挽回,无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么才能见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泪,整整一夜不曾睡着。
她终于发现,这完全是枉费工夫的妄想。见不着面,只有想想别后的光景,等皇帝手伤好了,他自然会到长春宫,那时替她端茶的,也许是玉子,也许是别人,反正不会是自己。于是他会问:“桂连呢?”这话不知怎么回答他,想是编一套说词骗他。而他会不会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断定的,皇帝会伤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额头下,那双重重压着的,难得舒展的浓眉,桂连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难得有开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书房、要“坐朝”、要到这里、那里去行礼、来回到两宫太后那里问安侍膳,象个木头人儿一样,为御前大臣和太监摆布来、摆布去,还有许多礼节束缚着,象个小老头儿似的,那些好几个大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压得弯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象个孩子?同时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时,她总愿意让他多看一会?这不是求荣希宠,只是可怜他而已。
以后呢?桂连流着眼泪在想,巴望再能有个人让皇帝喜欢,可以象自己这样伺候他。然而,那个人可千万不要象自己这样,又被遣出宫去,让皇帝又伤一回心。
“桂连、桂连!”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时竟听不清楚是谁?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发觉已经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门外的声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开帐子,趿着鞋去打开了门。
“睡到这会儿!”一句话未完,玉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你的样儿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没有睡,你看你,眼睛都洼下去了。”
桂连不响,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坐下来扶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来,别这个样子!”玉子带些感叹和羡慕的声音说:“红墙绿瓦黑阴沟,你算是放出去了。”
这句话使桂连想到宫墙外面的天地。平时在家总说京城里是如何繁华热闹?一到了那里,必得舒舒畅畅逛几天,等一进宫,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来。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无限的向往之情,顿时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车快来了。桂连,”玉子又说:“上头特别交代,不用上去磕头了,免得伤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里,上头自然还有恩典。喏,这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桂连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玉子最心爱的一样首饰,一朵珠花,另外有张纸条,写着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连不知道怎么说,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去擦拭,让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干吗这个样?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到最后一个字,玉子声音也哽咽了,急忙转过脸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泪,也警告桂连不能哭,在宫里这是犯忌讳的,桂连当然知道。同时她也是一副争强好胜,不愿以眼泪示人的性格,所以心里尽管悲苦,也还能听从玉子的劝言,匆匆擦了把脸,让玉子帮她打好辫子,换上衣服,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赶来慰问,其实倒还是羡慕的多。当然也有人失望,打算着桂连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好靠她提携的这个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她整理箱笼什物时,小李也赶了来凑热闹,男人的力气大,恰好为玉子抓差,让他帮着捆铺盖卷。小李一面使劲拿绳子勒紧,一面说道:“桂连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心里可要有个数!”
一句话未完,为玉子喝住:“死东西,你又来胡说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样儿了!“
“你也别骂小李。”桂连在一旁接口,“我心里有数。”
“你别听他的,听他的话惹是非。”玉子又转身向那些宫女说:“都散散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玉子跟总管一样,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宫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桂连真想问一问皇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时,玉子又在训小李了。
“桂连好好儿出宫,有了归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来多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当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声:“走着瞧吧!”
“对了,走着瞧,少开口。”
“玉子姐姐!”桂连拦着她说:“别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于是把安德海丢开,谈到皇帝,小李说他手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上书房,对师傅们说是皇帝受了外感发烧。桂连默默地听着,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说一句:“如果万岁爷问到我,就说我得了急病死了,来生做犬做马,报答万岁爷!”但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大概车来了,”玉子指着远远走了来的敬事房总管说,“你走吧!”
说到“走”字,彼此都觉心酸,桂连拉着玉子的手,恋恋不舍,直到敬事房总管催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们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连忽然站住脚,朝慈安太后住的绥寿殿跪下,碰了个响头。
慈安太后这天没有上朝,因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肠软,几次想把桂连找了来,安慰她几句,终以怕桂连会淌眼泪,不忍相见,只是在殿里走来走去,等玉子来回话。
“走了?”一见玉子,她这样问。
“走了!”玉子低声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叹口气说:“她真的‘伺候’过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样子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原来是慈安太后舍不得桂连离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欢桂连呢?还是她疼爱皇帝,觉得撵走了他喜欢的一个人而心怀疚歉?或者两种心思都有?在玉子看来,桂连这样子走了最好,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觉得慈安太后连一个宫女都庇护不了,得听“西边”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怜。
由这个念头,想到慈安太后处处退让,固然有些事是她办不了,或者秉性谦和,情愿让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压到头上来的回数也不少。一时感触,又是快要辞宫的人,觉得此时不说,将来或许有失悔的一天,所以决定要谏劝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萨,好说话!”她用喟叹的声音说,“有些事儿,奴才看在眼里,实在不服,不过主子心软量大,情愿吃亏,奴才又怎么敢说?说真个的,让人一步,能叫人见情,吃亏也还值得,自己这面总是让,人家那面得寸进尺,一步不饶,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久,叹口气说:“不让又怎么办?跟人家争吗?”
“该争的时候自然要争。”
“你倒说说,那些事该争?”
“名分要争!现在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争气。”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这个念头。万岁爷虽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说,宫里谁不是这么在想,万岁爷孝顺主子,倒比亲生的还亲。”
“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说。
“话又说回来,”玉子趁势说道,“万岁爷孝顺主子,主子也得多护着万岁爷一点儿!”
慈安太后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玉子,仿佛要发怒的神气,这神气一年难得见一两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谁知她不但没有发怒,而且颇为嘉许,“你说得不错,”她深深点头,“我要多护看他一点儿。”
但桂连出宫这件事,总是无可挽回的了,唯有谨慎应付。所以第二天看见皇帝到长春宫来问安,玉子便亲自递茶,同时很小心地窥伺皇帝的脸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见桂连来伺候?但也没有开口问,不断注意着窗外往来的人影,坐了一会,起身辞去。
坐在软轿上,他就问扶轿杠的小李:“怎么不见桂连的影子?”
“桂连?”小李很轻松地说:“死了!”
皇帝大惊,但三、四岁就开始学的规矩,把他拘束住了,不会张皇失措,只是在心里怀疑,急着要回到宫里,好好问一问小李。
“桂连怎么死的?”到了养心殿,他问。
“是急病。奴才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也不去打听打听!而且也不告诉我,真正混帐,白养了你们这班废物!”
一看皇帝又气急,又伤心的样子,小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都只为万岁爷手疼,怕万岁爷心里烦,不敢奏报。”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况”来回奏,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泄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岂是好玩的事?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说,“怎么啦?你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一定死得很惨,所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说是欺罔,奴才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母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第二,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内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性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的命。只要能够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宫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要的一点改变是,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身出关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唇中吐出声音来,“圣母皇太后怎么会知道,我给了桂连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说得桂连如何绝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母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母后皇太后叫玉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欢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得她心有不忍。然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摆布?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宫,可是这个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走的时候,不肯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高高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儿孙满堂,心坎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也一下子懂了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好过?只觉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小李跪下说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诗也是做功课,不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课”,倭仁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揉合《史记》上的“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无不欣然色喜,走告传观,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日;李鸿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身分,读书确是有长进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天子”的诗,已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诗中还要高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最好做两首七律,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月,旖旎缠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宫词,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之谈,腹稿中只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音节倒还浏亮,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曾做完,只见张文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干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母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诗,于是,一手抓着诗稿往抽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母后皇太后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上摊开,然后跟着张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长街,两行宫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对着软轿请了个安,然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在干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宫,找了张文亮和坐更的太监来问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退了出去,宫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玉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皇帝,与其等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抚慰。玉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声,皇帝为顾虑小李会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问。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却又不能平静,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说闲话,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要不要趁今天这个机会,告安德海一状,如果要告,该怎么样才能说动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愿来处治安德海?
盘算好了,等闲话告一段落,他突然问道:“皇额娘,当皇上到底干点儿什么?”
一句话把慈安太后问得发愣,“真是!”她大感不悦,“你的书都念到那儿去了?师傅没有教过你?”
“教过。师傅们说,当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是靠谁来治呢?外面靠督抚,里头靠军机、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额娘,是不是这样子?”
“怎么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儿不明白。”皇帝问道:“是不是六叔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严重,因而板着脸问:“你听了什么话来着?你六叔是贤王,这几年全亏他!你没有接手办事,就在听小人的话了。是谁在背后挑拨?断断不容!”
皇帝听出慈安太后误会了,这个误会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头上,那无妄之灾能害他掉脑袋,所以心里着慌,急忙分辩:“没有人挑拨,我也不是说六叔不好,正好倒个过儿,六叔太好了,心太软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你今天尽说些教我听不懂的话。”
看见慈安太后神色趋于缓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说,皇额娘就明白了。师傅们说,治天下最要紧的是用人,要亲贤远佞,可是谁该用,谁不该用,得要六叔请旨。有那不该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说话,那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也还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问道:“你倒是说谁啊?”
“皇额娘,您甭管是谁。就算有那么个人吧,连六叔都有点儿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坏,不敢动他……。”
慈安太后蓦地里会意,轻声喝道:“你别往下说了!”
“皇额娘明白了!”皇帝逼着问:“该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亦不能说。同时她也希望皇帝少谈此事,但这样的告诫,必不能为皇帝所乐从,因而她只是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励。不但慈母手中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心头,而且也让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对安德海如有什么严厉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二六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赵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因此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凤旗就是不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太监,当年诛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并未骚扰地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钱买鸭子,正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合,证明身分,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也不能证明他不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或根据东翁的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问,虽不会得罪宫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一定要禀报的,只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写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头要出奏,天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报,也还不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商量停当,各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全力怂恿,拗不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外运河旁边,只见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面目,站得太远,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袍!”
“对了,看见了。”
“听船下的人说,明天是安二爷生日,要让大家给龙袍磕头。”
“这是什么规矩?”有人在问:“老公生日,给龙袍磕头干什么?”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问,据说安二爷是这么说的:你们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当。为人总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们朝龙袍磕头行礼,也算替我尽了孝心了。”
这算什么礼数?无非挟龙袍以自重而已!赵新的侄子想,这就是大大的不法!于是赶紧又挤了出去,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新。
“那两个人伺候一件乐器的玩意,叫‘八音联欢’,现在少见了。”蔡老夫子说。
什么“八音联欢”,都是闲话。赵新心里在想,看这样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没有?着实难说。于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离境,否则这场麻烦不小。所以回到衙门,立即找了捕快来,吩咐一面监视那两条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护,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与当地百姓发生了什么纠纷,务必排解弹压,不要闹出事来。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报告,说安德海的船走了。所报的情形与赵新昨夜所见,又自不同。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下面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样子特别,是三只脚。
“啊呀!”赵新失声说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钦差了!”
“这……,”蔡老夫子不解地问道:“东翁何所见?”
赵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说:“《春秋》上有句话,叫做‘日中有三足乌’,你记不记得?”
蔡老夫子细想了一会,想到了:“啊,啊,原来是这么个出典!”
“还有个出典。”赵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记》取来。”
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赵新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乌为之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见没有?”赵新很得意地说,“这就很明白了,‘为之使’者钦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还有这样深奥贴切的出典,”赵新的侄子笑道:“看来他倒是经高人指点过的。”
腹笥是赵新宽,脑筋却是办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当时冷笑一声:“哼,一点不高!就凭这只三只脚乌鸦,此人就罪无可逭了!”
赵新一愣:“这是怎么说?”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围,把赵新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东翁请想,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明朝万历年间这种事很多,本朝那里有这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幌子来?诬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门抄斩’了!”
“啊!老夫子,”赵新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你比我高明。照此看来,他这个钦差还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来打秋风,决不会教他把幌子挂出来。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摇。”
“东翁见得是。事不宜迟,赶快禀报。这面小旗比那些龙凤旗更关紧要。现在不必用夹单了,用正式禀帖,三足乌这件事一定要叙在里头。不过不必解释,丁宫保翰林出身,幕府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杀安德海不可!杀了还要教慈禧太后见情,因为这是替‘西王母’辨诬。”
赵新自然受教,当时就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是懵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自出娘胎以来最得意的一个生日,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运河,出名的弯曲,本地人称为“三弯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达了一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两岸都是人家,防捻军的圩子高得跟城墙一样,也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
泊舟吃饭,安德海刚端起酒杯,只见黄石魁走来说道:“二爷,果不其然,到临清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寿张、东河之间,冲断了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原靠汶水挹注,自从分成两截,汶水到不了北运河,而黄河挟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积,只有春夏间水涨时,可通轻舟。最近天旱水涸,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说:“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真嫌它气闷。”
他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黄石魁却上了心事。这么多人,这么多行李,从京里到通州,陆础续续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车,着实吃力。
“怎么啦?”安德海不解地问。
黄石魁不即答话,转脸看着他的一个同事问:“你看呢?”
这个人小名叫田儿,也是安家的听差,他是山东人,所以黄石魁向他问计。但田儿也是皱着眉,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才说:“要能‘抓差’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生气似的,“你们俩就是我的‘前站官’!”
“对!”有个太监李平安说:“你们俩就照二爷的吩咐去办。”
看样子不办不行,同时也怕一时办不好,安德海会生气,因而黄石魁出了个主意:“这样吧,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旱。我跟田儿沿路抓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这倒可以。”安德海点点头。
黄石魁还要说什么,田儿悄悄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走到船头上去密密商议,田儿埋怨他说:“你也不弄弄清楚,随便就答应了下来。这个差使麻烦得很,弄不好会闯大祸!”
黄石魁吓一大跳,急急问道:“闯什么祸?”
“你只看这个,”田儿指着圩子说,“就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给活埋了,就是砸碎脑袋,扔在河里。”
黄石魁越发心惊,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哼!”田儿冷笑道:“这还算好的,离临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镇,去年一下子就杀了六、七百官兵。”
越说越玄了,黄石魁疑心他有意吓人,便故意问一句:“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差使已经揽下来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儿愣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闯了。
不过得找那五个镖手一起去。“
“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摆样子也用得着。”黄石魁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回中舱去作商量。
安德海还没有表示,随行的有个六十岁的老太监郝长瑞,先就面有难色。黄石魁心里明白,他们带着许多珠宝,需要保护,镖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黄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说,“这一带家家有火枪,地方最平静不过。而且挂着‘钦差’的旗子,谁瞎了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对!”安德海深以为然,断然作了决定,“你们把老韩他们带去好了。”
老韩叫韩宝清,是他们五名镖手的头脑。当黄石魁去雇他们保镖时,他就提出疑问,说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交了过去。每人二百两银子的酬劳,算是很优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带上那么些值钱的细软,决不会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于有这样的默契,所以黄石魁和田儿冒充“前站官”去抓车,韩宝清也就不以为怪,好在抓车还是“给官价”,麻烦不大。那五名镖手的主要用处,是对付关卡上的小官儿,如果有人表示怀疑,想盘问底细,韩宝清便领着他的同事,一拥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预备揍人的样子,这一下便能把对方吓得缩项噤声,放他们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辆大车,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经接到了赵新的密禀,处置的办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当。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拜折,一面缉拿。缉拿的原因很简单:有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他的幕友,在叙引赵新的原禀之后,用连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浅近文字禀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了奏折以后,丁宝桢立刻又用快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东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令他马上抓安德海。
程绳武字小泉,是江苏常州人,剿捻时正当山东单县知县,因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员。但军功所得的功名,过于浮滥,所以道员的班子,仅得署理东昌知府,有山东第一能吏之称。
能员之能,就在什么棘手的差使,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抚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送出东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第一个就去找驻扎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阳人,曾当过多隆阿的部下,后来在胡林翼那里,调到山东为那时的巡抚阎敬铭所赏识,以后丁宝桢继阎敬铭的遗缺,对他倚重如故。李鸿章剿捻时,淮军跋扈异常,丁宝桢和王心安的所谓“东军”,受尽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淮军大将刘铭传的部队,现在由他的侄子刘盛藻带领驻张秋,所以丁宝桢让王心安驻东昌,彼此隔了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但只要有句闲话落在外面,我这趟差使就算办砸了。”
“你凡事都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你说你的,我听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得很。宫保清刚勤敏,圣眷正隆,我做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替他闯祸,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不能不顾虑。”
“这话说得透彻。”王心安问:“你总还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还有第三。”程绳武说,“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请你派兵抓太监。”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摇手,“出队抓太监,真正是胜之不武,一传出去,刘省三他们还不当做笑话讲?”
程绳武不愿动用王心安的军队,又怕王心安心里不舒服,一番招呼打过,反教王心安见情,这就是能吏之能。这时便接着又说:“不能仰仗麾下,于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范,两下动手,必有死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丢不起。”
“你与众不同,人家不算丢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丢面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带小队跟了下去,见机行事。今天来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几支短枪?”
“那还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来说一声,我还能不给吗?”
其实,程绳武有自己的亲兵小队,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强的“后膛七响”。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枪是有意套亲近,当时写了张借枪八支的字据,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门,已有一名把总将枪送到,额外有两百发“子药”,说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绳武派人点收,厚犒来使。然后查问安德海的行踪。
“已经打过尖,走了。”为他带领亲兵的一名姓余的千总告诉他。
“出东门,还是出南门?”程绳武问。
“出东门。”
由东昌府南下有两条路,出南门是走阳谷、郓城。出东门则又有两条路,一条是正东,经平阴、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为自古以来的南北通衢,一条是东南,由东阿、东平、汶上,经兖州入江苏。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条?“大人!”跃跃欲试的余千总问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帮太监?”
程绳武微微一惊,要逮捕安德海是个绝大的机密,如何消息已经外泄?但他深有经验,已泄漏的机密,越是重视,传播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淡然处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话的语气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该护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这一帮太监,杀鸡焉用牛刀,今天夜里就可以一网打尽。”
“喔!”程绳武的脸色变得很“正经”了,他觉得这个余千总,不能视之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个商量,于是问道:“护送是大可不必。我先问你,你怎么知道要抓这帮太监?”
“有人从济南来说——很靠得住的一个人,说宫保大发雷霆,非抓这个人不可。”
“那个人?”程绳武的话声十分峭急。
“是,是个姓安的总管太监,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程绳武不答话,只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必护送,也不必抓他,不过差使比抓还难,我不知道你办得了办不了?”
这是激将法,余千总当然要上当,满脸不服地说:“大人的差使还没有派下来,如何就说人办不了?”
“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程绳武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中午在这里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们是投正东,还是往阳谷?你今夜就走,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千总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好!”程绳武又问:“你是怎么样子去打听?”
余千总想了想答道:“我不带人。就我自己,换上便衣,到桐城驿一问那些脚伕就知道了。等打听清楚,即时回来,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确实消息听见。”
“就这么说。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换顶戴,不然就托王总兵给你补实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来了,安德海是往东阿的这条路走。程绳武是早就准备好的,穿便衣、戴凉笠,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下去,临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禀,说明情况。
在烈日下跟踪了两天,突然发觉安德海的行程变了,由汶上县动身,本应直下兖州,却折而往东到了宁阳,又往北走。程绳武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安德海兴致不浅,要迂道去一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这时候,王心安奉到丁宝桢的命令,带着一小队人,赶了下来,追着程绳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动手,而程绳武依然力主慎重,说泰安知县何毓福极其能干,一定有办法可以“智取”。否则就等安德海从泰山下来,派兵拦截,也还不迟。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办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为遣派余千总,持着程绳武的亲笔信,抢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车队一到,天色将晚,进了南关,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号叫做“义兴”,巧得很,正有两个大院子空着,等安德海歇了下来,刚刚掸土洗脸,坐着在喝茶,黄石魁进来告诉他说:
“泰安县派了人来。见不见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这里与众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兴,“见,见!”他说:“怎么不见?”
于是领进来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请了安,自己报名:“小的叫张升,敝上特为叫张升来给安钦差请安。敝上说,本来该亲自来迎接的,因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过晓得安钦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礼。”说着,打开随身携来的拜匣,取出一张名帖,双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来是何大老爷!”
“是!”张升说道,“敝上叫张升来请示,敝上备了一桌席,给安钦差接风,想屈驾请过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过来。”
这是有意带些激将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说:“没有什么不便!既然贵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扰他一顿。”
“是!安钦差赏脸。”张升请了个安说,“还有几位老爷,也请一起过去。”
“好!你等一等。”
于是安德海找人来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陈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黄石魁随行伺候。由张升带路,坐车直奔泰安县衙门。请到花厅,张升退了出去,另有个听差,拿个托盘,捧来三杯茶——不是什么待客的盖碗茶,安德海一看,脸色就变了。
“黄石魁,黄石魁!”他大声喊着。
外面没有回音,黄石魁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安德海亲自走到廊下来看,只见回廊上、假山边,影影绰绰好几条人影。
“怎么回事?”陈玉祥赶了过来,小声问说。
“岂有此理!”安德海发脾气骂道:“这算是什么花样?”“别是……。”陈玉祥刚说了两个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时,是李平安在向他摇手。
彼此面面相觑,好半天,安德海才说了句:“沉住气!”
所谓“沉住气”实在是束手无策。很显然地,安德海此时最要紧的是,依旧摆“钦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发牢骚。但陈玉祥、李平安却真是吓坏了,一见有人持烛进来,赶紧上去抓住他的手问道:“何大老爷说请我们吃饭,怎么人面不见?”
那听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总快出来了吧!”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们少说话!”安德海板着脸说,“凡事有我。”
教太监不说话是件很难的事,陈、李两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边,悄悄低语,不时听得怨恨之声。这当然会把安德海搞得很烦,在花厅砖地上来回走着,一有响动,便朝外看,当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终于到了,他在等着程绳武和王心安商量处置办法。“义兴”栈那两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腾出来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无头不行”,那些镖手不敢自讨没趣,乖乖地守在院子里,不敢胡乱行走。等处置好了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义兴”栈商量停当,程绳武仍回东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驻守“义兴”栈,他自己带着另一半,护送安德海到济南。
于是何毓福赶回县衙门,一进花厅便抱拳说道:“失迎,失迎!东城出了盗案,不能不赶了去料理。以致说给安钦差接风,变成口惠而实不至。”他接着便大喊一声:“来啊!”
还是那持烛的听差,对主人态度自然大不相同,进了门垂手站着,听候吩咐。
“快摆酒!”他说,“只怕钦差已经饿了,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先端来请贵客用。”
“喳!”那听差答应着,退出去时,还给“贵客”请了个安。
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涂,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替陈玉祥、李平安引见以后,坐下来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请教功名,然后便说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苏州采办龙袍,接下来大谈宫内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听不到的秘辛。
谈了一会,席面铺设好了,听差来请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里还有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饮,怕醉后失言,陈玉祥和李平安却是没脑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态度,疑虑一空,开怀畅饮。
“老爷!”听差走来向何毓福说道,“省里有人来。”
“谁啊?”
“是抚台衙门的‘戈什哈’。说有紧要公事,跟老爷面回。”
“喔!”何毓福说道:“安钦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请进来。”
王心安的卫士所扮的戈什哈,进来行了礼,拿出一封程绳武所写的信,递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随即扬脸说道:
“安钦差,得请你连夜上省。”
安德海脸色一变,强作镇静地问道:“怎么啦?”
“省里送信来,说内务府派了人来,有要紧话要跟你当面说。”
安德海和陈、李二人的脸色,都不再是那么又青又白地难看了,“必是京里有什么消息。”陈玉祥自作聪明地说。
“当然是传消息来!”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开口,自己又接着自己的话说:“必是两位太后,传办物件。
不知道信上说明了没有,是内务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递了过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写的是:“分行东昌府、泰安州、济宁州暨所属各县:顷以内务府造办处司官,驰驿到省,言有要公与出京采办钦使面洽。奉宪台面谕:飞传本省各县,转知其本人,并迅即护送到省。毋忽!合函录谕转知,请惠予照办为盼。”
下面盖着一个条戳,字迹模糊不清,细看才知是“山东巡抚衙门文案处”九字。
“信上催得很紧,当然也不争在这一晚。”何毓福说:“安钦差尽管宽饮,等明天我备车送你去。”
“不!”安德海虽是沉着,但很重视其事的神情,“还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车,又热,灰沙又多,实在受不了。”
“悉听尊意,我马上叫他们预备。”
于是把听差找了来,当面吩咐备车,车要干净,马要精壮,反复叮咛着,显得把安德海真的奉为上宾。
“你们俩呢?”安德海问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济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听他有邀陈、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怂恿着他们说:“一交了秋,济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两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机会为什么不去逛一逛?”
“好啊!”陈玉祥向李平安说:“咱们跟着二爷走。”“那么,”何毓福紧接着说,“回头就从这儿走吧。安钦差也不必回店了,我会派人去通知。”他看着安德海问:“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一定给说到。”
安德海有些踌躇,照理应该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没有什么话,无非说要到济南一行,很快就会回来。就这样一句话,托何大老爷转达也是一样。
于是他说:“没有别的话,就说我三两天就回来。”
“是了,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劳驾,劳驾!”安德海放下酒杯说,“请赏饭吧!”吃完饭,安德海又改了主意,“不必麻烦了。”他说,“我还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蕴便尽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筹划妥当的,毫不迟疑地答说:“都听安钦差的意思。回头上了车,先到南关弯一弯,也很方便。”
等上了车,先是往南而去,然后左一转,右一转,让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没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认东西南北。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车子已经出城了。
“喂,喂!”他在车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还好,一喊,那御者扬起长鞭,“刷”地一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往前直冲,跑得更快了。接着,听得蹄声杂沓,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从后面赶了上来,夹护着马车,往西而去。
※※※
初秋气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气,而且大乱已平,百业复苏,所以这条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绝,一望见灯笼火把,军队夹护,都当是什么显宦,不知因为什么要公,星夜急驰,谁也没有想到是丁宫保捉“钦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这个衙门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门口”。因此,“宫保”亦几乎成了山东巡抚专用的别称。巡抚恩赏了“太子少保”的“宫衔”,都可称为宫保,不过总不如有宫衔的山东巡抚,唤作宫保来得贴切。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安落网,计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抚标中军的绪参将,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带着他去见丁宝桢。
王心安是丁宝桢的爱将,特假词色,亲自站在签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进“宫门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总兵巡抚品级相同,但巡抚照例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于节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属员见“堂官”的礼节,疾趋数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请了个安说:“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宝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屋来谈。”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陈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给绪参将了。”
接着是绪参将来回禀,说把那四个人看管在辕门口,请示在何处亲审?
“不忙!”丁宝桢说,“等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听差来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赶来禀见,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请进来,请进来。”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摇。这挂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说明经过,邀请陪审,有个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说:“我们还是回避的好!”
“是,是!理当回避,请宫保密审吧!”
这一说,丁宝桢明白了,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难免泄漏宫禁秘密,不宜为外人所闻。便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来说,“我先跟大人告假,回头来听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请休息。午间我奉屈小酌,还有事商量。”丁宝桢说到这里,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别走!”
于是,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其实是奉为上宾,招呼得极其周到,只是行动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宝桢传令提审,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带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纵虎难”,要看丁宝桢如何收场的意味。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那几步路走得比亲王、中堂还安详,橐橐靴声,方步十足,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真不愧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宝桢面前,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掀开帘子,这样大声禀报。
“叫他进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大人,怎么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原来是丁大人。”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问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隶青县。”
“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六岁。”
“你才二十六岁,”丁宝桢说,“气派倒不小啊!”
“气派不敢说。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变”,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计”,被责回京,暗中与恭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宝桢当然明白,却不便理他,只问:“你既是太监,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来干什么?”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采办龙袍?”丁宝桢问,“是两宫太后的龙袍,还是皇上的龙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大婚典礼,已经在筹办了。平常人家办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怎么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那得问军机。”
“哼!”丁宝桢冷笑,“少不得要请问军机。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还很硬,“那里来的勘合?”
“没有勘合不行!”丁宝桢直摇头,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
安德海软下来了,“丁大人,”他说,“你老听我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丁宝桢又补了一句:“总要说得象话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这就说不到一处了。我说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样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难道就象你这个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这……,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里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气扬,“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当内廷差使,就是内廷差使,也还有讲究,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那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丁宝桢心想,到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见。这样转着念头,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我倒问你,御前行走怎么样?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安德海振振有词地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就是这话,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难道还宰了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但他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抢上前去,伸手就是一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何必这样子?有话好说嘛!”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
“哼!”丁宝桢冷笑着接口:“你别想错了,你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挥拳。
“要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丁宝桢问道,“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丧着脸说,“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天不见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点,”他驳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很,象你这样,全成了钦差了,那还成话吗?再说,太监不准出京,早有规矩,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见,”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挑上我?这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龙凤旗帜,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头交代过的?”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认罪了:“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闻声一起进屋,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直到丁宝桢面前,请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
“喳!”绪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上来两名戈什哈,一个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亮纱袍子里面,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摸出一个纸包,随手交给绪参将。他捏了一下,发觉里面是纸片,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上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跟大人回话,”绪参将报告,“他身上别无异物。”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准闲人窥探。”
“是!”绪参将又挥挥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挟持着的安德海,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说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厅,才向王心安低声说道:“这家伙在做梦,还打算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这一声,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逆耳之言要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丁宝桢又对绪参将说:“把另外两名太监提上来!”
陈玉祥、李平安都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进花厅,双双跪倒,取下帽子,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然后自己报着名,只是哀恳:“丁大人开恩!”
“你们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是安德海。”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不归他管。”
“既然不归他管,他怎么能指挥你们?叫你们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李平安怯怯地,但谨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那么,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要找你们俩呢?”
“不止我们两个,”陈玉祥Сhā嘴答道,“一共是五个人。”
“为什么单找你们五个?”丁宝桢问,“总有个缘故在内。”
“这……,”李平安迟疑地说,“想来是我们平常很敬重他的缘故。”
那就不用说,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又问:“你们一起来的,共有多少人?”
“总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查对着报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亲属和下人以外,从车伕、马伕、到剃头、修脚的,流品甚杂。这些人将来都可以发交属员去审,丁宝桢就懒得问了。
押下那两个太监,又提审黄石魁。宫里的情形,他不会清楚,问到安德海出京的经过,却答得很详细,道是早在四月里,就有出京之说,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来,那些跟随的人,大半都是黄石魁去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因为,”黄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欢闹气派。”
丁宝桢认为他答得很老实。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是非、招摇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所得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满意。初步的“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首县历城县知县,都已闻信赶来伺候。丁宝桢只传见了首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臬司和济南府一概挡驾,因为他在没有跟文案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已设下一桌盛撰,但丁宝桢无心饮啖,把文案们都请了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的意见。
“宫保,”有人这样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着,有一层疑义,提出来跟宫保请教。安德海的随从中,有天津的一个和尚,说是愿意回南,安德海喜欢招摇,带着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这在情理上讲得通,然而,何以有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怕有隐情。”
“这话说得是。”丁宝桢深深点头,“我还觉得安德海带那些太监,必有作用。他本人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五个太监,总有明白事理的,难道不知道太监不准出京,犯了这个规矩,非同小可,就不顾自己的祸福,贸贸然跟了他来?”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这样表示,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下达口头的命令,设法问明实情具报。
历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玉祥、李平安二人隔离开来,个别询问。话里套话,终于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质正好相反,一个卖,一个买。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运到北方销售,这自然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
珠宝是从那里来的呢?陈、李二人虽不肯说明,但从话风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窃自宫中。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如果认真究办,株连必广,而未见得会有结果,于公,非大臣持重处事之道,于私,只会惹来麻烦,徒然挨骂。
因此,丁宝桢决定把这陈、李二人的这一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搜出来的那两张纸片,一起销毁。但木本水源,推论到底,无非安德海的罪状,益见得此人该死!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我想,先杀掉了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说:“不论如何,安德海决不会无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钦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愿意交人。地方大吏,象这样的事,该有便宜处置之权。”
“说得是。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处置了。”
丁宝桢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我豁出去了,就有严谴,甘受无憾。”
大家都认为犯不着为了安德海,自毁前程,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从。谈到后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说道:“大人,我有几句话,请鉴纳。”
“有话好说,不必如此,请起来!”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他说,“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了该明正典刑的时候,却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莫大的憾事。”
这一层,丁宝桢不能不考虑,同样一死,逃脱了“显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举为然,只是义正辞严,不得不依国法处置,如果大人不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说:“大人,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明说,“不以此举为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宝桢擅杀钦命要犯的错处,为安德海报仇,那不是太傻了吗?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居于末座,一个素以冷峭著称,为丁宝桢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补知县,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历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语气涉于谐谑不庄,却真正是一语道破!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解。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
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二七
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城。皇帝一个月的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了个了解,安德海一路南下,先过直隶,后经山东,然后入江苏。但临清到张秋水路不通,可能会绕道河南,所以有关他行踪的消息,必出于这四省的折报,至多再加上一个漕运总督衙门。此外各省的奏折,决不会提到安德海三字。
当然,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便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门,所以他每天等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就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中自语,多少日子以来要办的大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这时急于要办的一件事,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这样转着念头,他立即发觉自己该怎么办才妥当。回身望了一下,没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页中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要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但看了第一行,一下会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从头开始,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这天的奏折不多,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
“小李呢?”他在软轿上问。
“到书房里,替万岁爷收拾书桌去了。”张文亮这样回答。
“快找他来,”皇帝又说,“回头你也别走远了!”“是!”张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脸色问道:“万岁爷今儿个仿佛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随即吩咐:“快找六爷,带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喳!”小李喜在心里,脸上却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奴才请旨,在那儿召见?”
“就在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两宫太后常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