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有异议,认为大沽撤炮台,使馆驻护兵,津沽设兵卡,则“使馆永远安宁,而中国变成门户之防全撤,不容自卫,是朝廷永远危险,似欠平允。”须两全权大臣,“于此节务商善法”。
再有一个电报,说条款前言内“京师各使馆被官兵与义和团匪勾通,遵奉内廷谕旨,围困攻击”这段话中的“遵奉内廷谕旨”六字,句中有眼,用意难测,必须删去,此事“万分紧要”。
紧接着又来了第四个电报,说第二款内,“日后指出,一律严惩等语,日后二字,甚属不妥。以前所指之人,朝廷已分别重轻办理,若不划清界限,后患无穷”,应将此二字删去。
这四个电报中的建议,朝廷无不照转两全权大臣。尤其是“遵奉朝廷谕旨”,很明显地是为了保护慈禧太后,替她卸除纵容义和团的责任,朝廷更为认真,责成奕劻、李鸿章“据此力为辩论,总以删除为妥!”
在李鸿章看,这都是吹毛求疵。而外人不体谅当事者处境的艰难,只为了讨好慈禧太后,大放厥词,形成掣肘,可恶之至!
因此,病起的李鸿章,亲自口授复奏,将张之洞痛驳了一顿。幕府中录稿呈阅,李鸿章的余怒不已,提笔加了几句:“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二十年前就是光绪六年庚辰,这一年慈禧太后为了守午门的护军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监,闹出轩然大波,病中的慈禧太后,非杀护军不可,后来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箴主稿,与张之洞联名奏谏,居然为慈禧太后所嘉纳。张之洞亦由此得承帘卷,而有今日。
所以李鸿章亲笔所添的这几句话,不止于渺视后生之意,亦是在讽刺张之洞只善于以文字逢迎。当然,“局外论事易”
五个字,亦隐隐然有指责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内。
※※※
尽管朝廷常有严旨,督促尽力补救,但和约大纲既经允准,则和局必不致决裂,是李鸿章有把握的事。而各国公使鉴于中国政府已有初步的诚意表现,敌视的态度亦大见缓和,贤良寺渐渐热闹,有李鸿章当日在京,经常与外宾酬酢往还的盛况了。
这天两国公使同时相访。一个是日本新任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一个是意大利公使萨尔瓦葛。遇到这种情形,要分交情深浅,交情浅的比较客气,应该先见。小村寿太郎在甲午年间曾署理公使,与李鸿章是旧识,但这一次重新使华,还是头一回来拜访,似乎又不能不先见,但萨尔瓦葛是预先约好了的,如果先见日使,于理不合。左右为难之下,只有一法处置,同时接见。
两国公使都是有所为而来的,但有事只可密谈,当着另一国的公使,彼此皆有顾忌,便只好谈些不着边际的外交词令了。
不过,利害相同,立场一致的事,还是可以谈的。十二条和约大纲中,牵涉到实际利益的几款,各有各的想法,而严惩祸首这一款,众议佥同,因而成了此时的话题。
“各国的意见,祸首的前三名是:载漪、董福祥、载勋。”萨尔瓦葛以一种困惑的神情说,“何以中国政府对这三个人,不下令处死?实在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
“懿亲是不处死的。”李鸿章答说:“这在各君主国家亦不乏先例。”
“那么,董福祥呢?”
李鸿章笑笑答说:“小村先生对于中国的情形比较了解,想来同情中国政府的处境。能不能为中国政府作个解释?”
“我刚到中国,对于义和团闹事,演变成这样严重的大祸,究竟原因何在,还未深入研究。至于董福祥,我对他略有所知。”小村寿太郎直接以英语向萨尔瓦葛说:“此人是个土匪将军。在中国西北一带,有相当的号召力,现在他手里还握有重兵,如果压力太大,他会起兵作乱。我以为各国对这一点,应该体谅中国政府的苦衷,不必过于坚持。”
“这一层苦衷,当然可以谅解。不过,中国政府的借口似乎太多。”萨尔瓦葛紧接着问李鸿章:“我想问一个人。徐侍郎,亦就是现在为日本军队所拘禁的徐侍郎,为人如何?”
“此人不好!”李鸿章脱口相答。
为什么不好呢?李鸿章有解释:七月初三杀许景澄、袁昶,是他监斩,七月十七杀徐用仪,也是他监斩。最可恶的是,徐承煜还曾逼他父亲自尽,这样的人,在中国称之为“枭獍”。
“还有一位,”小村寿太郎问说:“与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启尚书,为人如何?”
“他是大学士徐桐的门生,很得老师的赏识。为人如何,可想而知。不过,”李鸿章说了句公道话:“此人的私德还不差。”
就因为这一句话,启秀得以暂脱缧绁。原来他以老母病殁,曾向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请假十日治丧,未获允准。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此刻听了李鸿章的话,回去便通知山口,不妨准启秀的假。
十日期满,启秀自行报到,言而有信,为日军另眼相看了。见此光景,徐承煜援例以为父治丧为名,请假十日。山口因为从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枭獍”,断然拒绝,不管他如何“据理力争”,始终不考虑他的请求。
八八
由于张之洞对和约大纲的意见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会议。
会议的地点,改在英国公使馆,厅宇宏敞,并不限制中国方面代表及随员的人数。不过,李鸿章不愿多带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译以外,随员仍是陈夔龙与那桐。两全权大臣与十一国公使,围着一张长方会议桌坐定,作为主席的英国公使萨道义起立发言。
大纲已经中国政府“画押”,这一次的会议是开始讨论细节。第一款派专使赴德国道歉,已经决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只等和约签定,即可启程。至于在克林德被害地点“树立铭志之碑”,则连碑文亦已拟就,所以第一款已无再议。
第二款就是严惩祸首。萨道义取起面前一张纸,扬了扬:“这是祸首的名单。不过,我离开主席的地位,有一个意见,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确是端王载漪。如果能将载漪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问。不知两位全权的意思如何?”
听得这话,庆王奕劻不觉惊愕:“端王是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的法律,亦有‘议亲’、‘议贵’,得从末减的法条。这件事,断断乎办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说:“前两天我在私邸宴请各位,曾经跟各位已经表明过,当时并无异议,何以此刻又有这个说法?”
萨道义笑了:“我亦知道办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给中国政府一个机会,只要严办了载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现在,”他看着名单说:“我宣布各国根据调查所得,认为应加以惩罚的祸首人名。”
念的当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较慢,所以李鸿章与奕劻都能听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载漪,接下来是董福祥、载勋、载澜、英年、刚毅、赵舒翘、毓贤、李秉衡、启秀、徐承煜,这十一个人,除已死者应追革官职,撤消恤典以外,还活着的皆应处死,以谢天下各国。
奕劻与李鸿章一听翻译讲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然后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李鸿章发言辩驳。
“前几天听各位谈过罪魁,并没有启尚书、徐侍郎的名字,今天为什么又忽然把这两个人加进去?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原以为先抓住了一个明显的错处,堵住了对方的嘴,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下面的话就好说了。谁知翻译未
> ;“我前天到贤良寺奉谒,谈起徐侍郎,蒙贵大臣坦诚相告,这样的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至于启尚书的罪状,日本公使已作调查,亦有实据。”
李鸿章没有想到挨了一闷棍,愤愤说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怎么可以据以入罪?”
萨尔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寿太郎便接着发言:“条款内原有‘日后指出’,仍应惩办的规定。这两个人经过确实调查,不能不认定他们是祸首。启秀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曾经说过:”洋人可以杀尽。‘而且有运用他的权力,纵庇拳匪的事实。至于徐承煜,凡是他父亲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于他在暗中指使,与洋人势不两立。所杀害的忠臣,都是他监斩,也都是他的预谋。如果两位全权大臣不信,我可以书面列举证据。“
于是李鸿章再回头从原则辩起,他说:“条款上原说‘分别轻重,尽法严惩’,如今一概要求处死,未免矛盾。”
“处死就是尽法严惩中最轻的。”
小村寿太郎这话似乎强词夺理,而细细想去,竟无以为驳。因为处死如定为“斩立决”,则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还有,如凌迟、如处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处死,家人亦连带判刑等等。
这样又只好个别交涉了,“端王是懿亲,碍难加刑。”李鸿章说:“现在朝廷打算将他发遣到新疆监禁,永不释回,这就等于死罪了。”
于是各国公使略略商量,由萨道义答话:“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处分?”
“何谓假死罪。”
“‘斩监候’。”萨道义说:“监禁一、二年以后,再发往新疆。”
“这可以考虑。”
“庄王、董福祥穷凶极恶,非杀不可!”
李鸿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时不妨牺牲载勋。至于董福祥一时不能严办的苦衷,各国公使早有谅解。因此,李鸿章表示,庄王载勋将由西安降旨,赐令自尽,这一重公案便算了结了。
还有八个人,各国公使坚持原议,不论生死均应以斩决的罪名处置。李鸿章逐一分辩,除去毓贤以外,其余均宜贷其一死,而各国公使只同意载澜可比照载漪的例子办理,此外别无让步。结论是各国公使自行会商,另有照会提出。
散会之前,德国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说:“象这样一件重大的纠纷,祸首只杀两个人,各国决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况看,和局难成,八国联军亦决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国政府提出警告。”
这个警告,当天就电奏西安,很快地来了回电:“惩办祸首,辩论数月,和约大纲第二款内,载有‘分别轻重’之说,今忽改均应论死,是原定条约,不足为凭,实属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后’二字,前据电奏,难以划清界限,但必须实有按据,方可惩办,今又指出启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无实据。似此有意刁难,是何意见?”
两全权大臣看罢电文,都是脸色阴沉,默无一语。好久,奕劻才说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军机的手笔?”
此时在西安的军机大臣,以荣禄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个是鹿传霖,他是荣禄的岳父灵桂的门生,当陕西巡抚时,荣禄外调为西安将军,颇加结纳,以此双重渊源,为荣禄保荐,刚入军机。至于赵舒翘,由于是祸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闭门侍母,已不到军机上“行走”。所以荣禄在政府中不但当家,实际上是一把抓,而他是决不会打此官腔的。
“哼!”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算算应该到打官腔的时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话。只关照李鸿章尽快与幕友商议,如何挽回天听?希望在年内能有结果。
※※※
“过年还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们的年,已经过过了!”李鸿章将那份电报使劲摇晃着,“想起来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没事了,就该她发狠了!”
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祸上身,如今已可确定,追究责任至懿亲而止,不会波及深宫。一旦置身事外,态度便自不同。李鸿章可以断定,电报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骚。
“咱们也别想过年了。不过,行在不是这么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谕,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应吗?”李鸿章看着他的幕友说:“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在年内有个确实的了结。”
李鸿章的幕友很多,此时陪坐的,却只三个人,一个是杨士骧,另一个也姓杨,就是戊戌政变中很卖过一番气力的杨崇伊。上年外放为陕西汉中府,这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本来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狭,端方由臬司调补藩司,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端方当京官时,与名士多所往还,而杨崇伊则专门跟名士作对,文廷式就在他手里栽得好惨。度量不宽,而又好用权术、喜作威福的端方,为故交修怨,常找杨崇伊的麻烦,已有不能安于位之势。正好李鸿章调补直督,进京议和,谊属至亲,拜托“老姻长”电调入幕,摆脱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个叫徐赓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广东当地方官,是个强项令,跟洋人办交涉,不亢不卑,毫无假借,因而李鸿章特为将他从广东带进京,颇为倚重。
徐赓陛善于折狱,在广东的传闻很多,问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计。此际看两杨相顾不言,便慢吞吞地说道:
“局面搞成这个样子,真该参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杨色变,李鸿章脸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说:“局面搞成这个样子,我应该担什么责任,请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说对了,我一定认错!”
“中堂莫认真!”徐赓陛笑道:“聊为惊人之语,破闷而已。”
“次舟也是!”杨崇伊埋怨他说:“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倒也不是开玩笑。”徐赓陛正色说道:“若要年内能结这重公案,非用条苦肉计不可。倘有人参中堂因循误国,封奏一达御前,老太后总不忍心让中堂替她代过吧?”
“好!”李鸿章立刻就明白了,参他“因循误国”,实在就是指责慈禧太后,这样旁敲侧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实在是个好办法。
杨士骧也明白了,“我看这样,给端陶斋一个密电,请他托一位都老爷放一炮。”
李鸿章点点头,“可以!”他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就请次舟拟个稿子。”
徐赓陛的笔下很来得,闻言拈笔,一挥而就,内容是托端方代为请一位奏劾李鸿章,道是和议数月,开议两次,只为洋人要办罪魁,而李鸿章壅于上闻,不以实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议成为何日。帝都蒙尘,宗庙不安,实有误国之罪。
这些话骂的是谁,慈禧太后当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庙这顶大帽子,更可以压倒她。所以这封电报一发,李鸿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无电旨,而十一国公使联衔的照会,已经送到,除了照口头上提出的办法惩治祸首以外,并要求派员监视行刑。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照会,要求将徐用仪、许景澄、袁昶、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开复原官,以示昭雪。
这两件照会,当然亦是即时电奏西安,而复电除了五大臣开复原官,可以曲从外,其余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赓陛的那条苦肉计,行而不效,还是尚未到见效的时候?而时不我待,灶王爷已经“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却犹未能“保平安”,李鸿章只好耐心等一两天,再作道理。
那条苦肉计似乎见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谕,第三次惩治祸首,载勋赐死,载漪、载澜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追夺原官;董福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谕:“启秀、徐承煜即行革职,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鸿章即行奏明,从严惩办。”
慈禧太后让步了,让得不多,原意讨价还价,尚有磋商的余地。谁知各国的观感,异常恶劣,认为第一、载漪、载澜二人,已经说明白予以“假死罪”,而连这一点名义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认,足见并无悔祸之意;第二、英年出过悬赏杀洋人的布告,赵舒翘助刚毅纵容拳匪,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定罪为“斩监候”,明明有贷其一死之意,对各国是一种欺骗。
于是,英国公使萨道义派参赞面告李鸿章:“戴漪、载澜改假死罪,已经从宽,如果中国政府仍旧庇护,祸将及身。”
严重的警告以外,还有惊人的举动,年三十上午德国公使穆默特访李鸿章,一见面就说:“刚才我从瓦德西将军那里来,他已经下了命令,在中国新年的正月初五,亲自带队出京。”
李鸿章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瓦帅带队到那里?”
“我知道。不过军事机密,我不能泄露。”穆默又说:“明天各国公使会议,草拟你们第三次惩治祸首的照会。不过,会议是形式,实质上并无变化。前次照会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国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鸿章低声下气地说:“各国既然愿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说:“今天我来奉访,是基于友谊;公事不便再谈了。”
见此光景,李鸿章只有一个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电奏西安。请你无论如何劝一劝瓦帅,暂时不必有所动作,等西安的复电到达,如果他不满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刚走,法国及日本相继派人来传话,证实了瓦德西确已作了派军出京的决定,及至赫德来报告同样的消息时,李鸿章的幕友,已将电报拟妥,临时又加上几句,并标上“即到即转,不准片刻延搁”的字样,发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后一天。清朝开国到今两百六十年,没有比今年更惨的,今年这一年没有比今天更惨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结果落得个象今天这样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懒,生趣索然!”李鸿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凄然泪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卧室,将房闭上了。
“忧能伤人!”杨崇伊悄悄说道:“中堂一身关系很重,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宽心才是。”
“要宽心,只有西安回电,准如所请。”杨士骧忧形于色地,“我看还有得磨。”
“不会!”徐赓陛极有把握地,“一定会准。”
“万一不准呢?”杨士骧问。
“不准也得准!”徐赓陛说:“今天除夕,苦中作乐,醉他一醉,为中堂谋一夕之欢。”
“慢来,慢来!次舟,你说不准也得准,这话作何解释?”
“今天不准,横竖有一天准,到了时候,不管西安有没有回电,准不准所请,回复各国,说是已有回电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后呢?”
“嗐,莘伯!”徐赓陛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全权’?遇到这时候还无‘权’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带队出京时,死在他的马前?”
“透彻,透彻!”二杨异口同声地说。
事情等于已作了决定。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胁,从权处置,并不算错。事实上,徐赓陛料得很准,西安回电,果然准了。
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答复英国公使派参赞来转达的意见,说是“英年、赵舒翘情罪较轻,是以加恩定拟,今来电称该使语意决绝,为大局计,不得已只可赐死。”第二道电旨说:“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致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无生理,或通融赐死。启、徐并索回自行正法。该亲王等迅速密筹,或请美、日等国及赫德等转圜,能否办到,并商明已死诸人,不再追咎,即日电复。”
“算是定局了!”杨士骧舒口气说:“我马上回中堂。”
等李鸿章看完电报,幕僚建议,应该立刻托赫德去联络,将英年、赵舒翘由斩决改为赐死,以及启秀、徐承煜自日本军队中要回来,这两件事办妥之后,即刻电复行在,了却一件大事。
“不必!”李鸿章说:“启、徐二人正法的电旨到了再去要人,也还不迟,英、赵二人,洋人只是要他们死,怎么死法,无关紧要,不必征求同意。”
“然则办照会通知各国公使?”杨士骧问。
“不必!先口头通知,过两天再办照会。”李鸿章说:“赵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问。要拟个电报给荣仲华,放松不得一步!”
※※※
李鸿章料事很准,要赵舒翘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为他有死罪,当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惩办祸首罪名时,她就说过:“其实,赵舒翘并没有附和拳匪,只是当初跟刚毅从涿州回来复命的时候,不该以‘不要紧’三个字搪塞我。”
这话传到赵舒翘耳中,大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为斩监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还言笑自如,不以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为有个极大的奥援在!
这个奥援就是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历时二十二年之久,官运是蹭蹬极了,但却历练成了一位律学名家。大概从清朝开国以来,刑部的书办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悦诚服的,只有薛允升一个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为江西饶州府,自此一帆风顺,升道员、擢监司、署漕督,光绪六年内召为刑部侍郎,在礼、兵、工三部转来转去,转到光绪十九年,终于升为刑部尚书。其后因为他的侄子薛济勾结刑部司官,说合官司,连累乃叔,降三级调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赵舒翘一出事,刑部尚书开缺,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复起,补了他外甥的遗缺,而同时也就要办外甥的罪。他说过一句话:“赵某人如果斩决,是无天理!”因此,赵家的亲属戚友,都认为薛允升一定会保住赵舒翘的一条命,而况依律本就没有死法。
无奈洋人的话,比圣旨还重要,李鸿章根据英国参赞所传达的意见,急电西安。
由军机处传出风声之后,西安城内的士绅攘臂而起,做了一个“公禀”,具名的三百余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并无朝旨,以为不要紧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无事,初二召见军机,为的是商议初三宣布第四次惩办祸首的上谕,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犹无结论。
其时西安城里最热闹的鼓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汹汹,有的要罢市,有的要劫法场,有的主张要挟,如果慈禧太后杀了赵舒翘,就请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抚衙门为行宫的慈禧太后,毕竟与军机大臣作成了决定,赵舒翘不能免于一死,赐令自尽。英年同科,但不烦睿忧,从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昼夜哭泣,反复不断所说的一句话是:“庆王不该不替我分辩!”这样到了年初一深夜,哭声忽停,家人还忙着过年,没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宫议罪未定之际,发现他已经气绝了。
自裁的方法闻所未闻,是以污泥塞口,气闭而绝。
年初三,已死未死祸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谕,终于发布,而就在这一天,早就奉命监视庄王载勋自尽的户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宝华,一早到了蒲州。因为他是钦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载勋所住的“行台”,驿官照例放炮致敬。
载勋还高卧未起,惊醒了骂人:“无缘无故放什么炮?”
“钦差葛大人到了!”听差告诉他。
“莫非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载勋瞿然而起。
听差骗他,说是钦差过境,特来拜访。见了面,照规矩先请圣安,然后叙话。载勋殷殷问起行在的情形,葛宝华略略敷衍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转往蒲州府衙门。
蒲州知府惠格,首县永济知县项则龄,早就在待命了。葛宝华已看好了一处地方,行台后面有座久无香火的古庙,下令在那里作为载勋毕命之地。
于是项则龄亲自带人到古庙去布置,惠格则带领亲兵在行台周围警戒弹压。一切就绪,葛宝华到达古庙,派项则龄去传载勋来听宣上谕。
载勋倒也很气概,换上全套亲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来,一见葛宝华,用手摸着颈后问道:“要我的脑袋?”
葛宝华不答,只高声喊道:“有旨!”
听得这一声,载勋及在场的官员吏役,一齐下跪,静听钦差宣读上谕。
上谕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发:“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
赐死亦是恩典,照例应该谢恩。不过,载勋却想不起这套仪注了,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爷亦活不长了!钦差,跟我家里人还可以见个面吧?”
一言未毕,庙门外哭声震天,一个旗装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踉跄奔来,这就是载勋的侧福晋与他的独子溥纲。
呣子俩扑进门槛,抱住载勋的腿,哭得越凶,载勋亦是泪流满面,一把拉起溥纲,呜咽着说道:“你总要报效国家,咱们大清朝的江山,万万不能送给洋人!”
溥纲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她那母亲更是失了常度,扑倒在地打了个滚,便即昏厥。当然,这不会影响载勋的“终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侧福晋,一面有人引着他到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屋子是特意锁上的,开锁推门望进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间有张踏脚凳,上方由梁上垂下来簇新的一条白绸带,显得异常刺目。
“王爷请!”葛宝华低着头,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
“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载勋拱拱手说:“来生再见了!”
※※※
毓贤本来发配新疆,走到兰州,有朝旨追来,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监斩。藩司李廷萧本是由山西调来的,此时署护陕甘总督的关防,心里在想,监斩应该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为他在山西承毓贤之命杀了许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来迟早不免!于是,跟英年一样,大年初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杀的。
毓贤从起解之时,便已有病,听说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绑上法场,不似载勋那样死得生气勃勃。不过,一死之后,却传出两副自挽的对联,一副是:“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有人说,这两副自挽联,文字虽浅,但怨而不怒,其鸣也哀,不似毓贤的为人,而气息仅属之际,亦未必能从容构思,应该是幕友所捉刀。
※※※
给洋人的照会,说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处决。英年自尽,载勋赐死,毓贤处斩,都有电报到京,但赵舒翘却无下文。
初六那天,各国公使派人到贤良寺探问动静的,络绎不绝,李鸿章口头上答复:“遵旨处分,决无差错。”而心里却是不怎么宁帖,到得上灯时分,沉不住气了,发了个电报到西安,催问究竟。
电报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军机章京译好了送到在“满城”的荣禄公馆。听差接下,送入卧室,荣禄只问了一个事由,便即翻身向里。他就在等这么一个电报,因为他亦深知决不能失信于洋人,但慈禧太后犹有保全赵舒翘之意,不便固请。如今有了这一道赵舒翘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词可借,他可以睡得着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降旨赐赵舒翘自尽,派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监视,限下午五点钟复命。
岑春煊很机警,知道西安百姓对此事颇为不平,而赵舒翘在本乡本土,亲戚故旧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赵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三就下来的,赵舒翘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赵舒翘问道:
“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赵舒翘极有把握地说。
岑春煊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展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赵舒翘有那样乐观之语。
岑春煊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赵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赵夫人泪眼汪汪地说,“洋人逼着不肯饶,太后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赵舒翘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赵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赵舒翘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赵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赵舒翘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赵舒翘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刚子良害我的!”赵舒翘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岑春煊都听见了。先当是赵舒翘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赵舒翘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岑春煊不免烦躁,将赵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赵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岑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岑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赵舒翘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说道:“云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岑春煊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岑春煊将赵舒翘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然后由朝廷据以跟洋人交涉,或许看在“人道”二字头上,可望贷赵一死。谁知岑春煊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赵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岑春煊在窗外监视着等赵舒翘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抚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赵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岑春煊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说道:“赵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岑春煊对赵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以巡抚之尊,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赵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胡延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说:“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无奈,站住脚说:“请大人吩咐!”
“赵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岑春煊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奇*書$网收集整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岑春煊说:“我拜托贵府,回去以后马上找司狱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胡延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岑春煊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胡延答应着走了。而岑春煊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点多钟,在赵家门外看守的抚署亲军,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礼,说是胡延派来的,自报履历:“西安府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岑春煊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
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噹噹地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岑春煊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赵舒翘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赵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岑春煊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赵舒翘自尽,但也仅止于赵舒翘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赵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赵舒翘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赵舒翘!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赵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赵舒翘毕命?
“没法子!”岑春煊指着燕金台说:“西安府的司狱老爷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请教!”
岑春煊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赵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赵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赵舒翘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赵舒翘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赵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赵舒翘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赵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岑春煊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赵舒翘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赵舒翘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好大的声音。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赵舒翘的左胸,轻声说道:“赵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赵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岑春煊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岑春煊进宫复命时,才知道赵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
为了安抚起见,荣禄特为写了一封亲笔信,在宣达革职的同时,送交董福祥。信中无非细道朝廷的苦衷,说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职,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当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抚旧部,待机而起,为国报仇雪耻。
但董福祥当然亦知道,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时,纵兵大掠,出彰仪门而西,就发了上百万银子的财,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闲居纳福。就怕削兵权是要他脑袋的第一步,仅仅朝廷不愿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严厉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从,才能安度余年。
因此,他认为有表示态度的必要,尤其要让荣禄心存顾忌。于是,召集幕友,几番讨论,写成一封复信,派专差递到西安。
荣禄拆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复嘱祥来京,命攻使馆。祥以兹事重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奉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复者。祥惟知报国,已拚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看完这封信,荣禄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血脉偾张,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为要挟,说“围攻使馆,不妨开炮”,固是倒打一耙,瞪着眼说瞎话,而所谓“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变时,有弑帝的企图,这更是血口喷人!
最使他不服气的,是最后那一段话,国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乱之意,真恨不得面奏两宫,即时降旨,将董福祥逮捕处死。可是,目前是办不到的事,要出这口气,只有俟诸异日了。
但董福祥的隐含要挟之辞,虽可不理,甘军的动向却不能不察。好的是,在这方面荣禄早已下了工夫。甘军从董福祥回甘肃后,全军即由固原提督邓增所统率,此人籍隶广东新会,十七岁从军,辗转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着左宗棠从福建到了西北,官阶是三品的游击。
左宗棠西征,最讲究兵器,而邓增以善用炮知名,而专管开花炮队,隶属曾国藩“陪嫁”的刘松山一军。刘松山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邓增在刘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为总兵,先驻伊犁,后调西宁,宦辙始终不离西北。
光绪二十一年夏天,回乱复起于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宁至兰州,皆为戾气所笼罩,汉人被屠杀了十几万之多。其时董福祥以喀什噶尔提都,受命平乱,节制前敌诸军,回乱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宫衔”,又得了一个骑都尉的世职。邓增本来拜过董福祥的门,此役中又特别出力,因而在“保案”中叙功居首,升为固原提督,同时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将。
为了洋人的抗议,以及刘坤一、张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远离辇下,而一方面又以甘军毕竟与杂凑成军,未曾见过硬仗,一闻炮声,不战而溃的所谓“勤王义师”,不可同日而语,保护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经过荣禄幕后的策划折冲,董福祥将甘军交与邓增代领,自己只身回甘。这一来,邓增的身价大为提高,荣禄亦多方笼络,已能通过邓增,指挥甘军。当然,甘军在西安的军纪不怎么好,亦就曲子优容了。
西安有两个戏园,每日必到的第一号阔客,就是大阿哥溥儁. 他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舞枪弄棒,驰马逐猎,再有一项就是听戏。每到午饭以后,戏园中只看到一个歪头翘嘴,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紧身皮袍,外罩枣红巴图鲁褂子的精壮少年,由一群太监簇拥而来,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爱武戏,武戏中又爱短打戏,听之不厌的是一出连环套。虽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点子”当然下得不怎么准,无非场面跟唱的凑合着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载澜与大阿哥叔侄俩,到城隍庙前的庆喜园去听戏,溥儁一时技痒,又坐到“九龙口去”权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艳阳楼》,高登上场亮相,一个“四记头”没有能扣得准,台下有甘军喝彩起哄。大阿哥脸上挂不住了!
这一下当然要出事,连载澜在一起,跟甘军打了一场群架,很吃了一点亏。邓增不免吃惊,赶紧先去见荣禄,引咎自责。荣禄却派大阿哥与载澜的不是,很安慰了邓增一番,说是不必理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载澜来告甘军的状时,反为荣禄数落了一顿。那叔侄俩一口气不出,迁怒到戏园,跟岑春煊一说,将两家戏园,一律封禁,园主锁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庙前示众三天,方始释回。沽名钓誉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张布告:“两宫蒙尘,万民涂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经费,一切饭店、酒楼均一律严禁。”
其时京师逃难的官员,陆续奔赴行在,各省京饷,亦纷纷解到西安,市面正将热闹之际,遭此打击,顿形萧条。于是戏园、酒肆的主持人集会商量,决定活动内务府大臣继禄,转求李莲英,请他想法子开禁。
法子很简单,能鼓动慈禧太后传戏,自然就可以开禁。那知李莲英稍微露点口风,便碰了个大钉子,“这是什么年头儿?”她说:“我那有心思听戏?”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听计从的张鸣岐的路子,机会很好,久旱的关中,下了一场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这一次开禁的告示,措词很冠冕:“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戏酬神。所有园馆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闹,如违重惩。”弛禁的那天,岑春煊还穿了行装,带着手捧大令的戈什哈亲自到各戏馆去巡视,打算抓到闹事的人,就在戏园前面正法,借以立威。
闹事的人不曾遇见,却遇见了一班宗室来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虽有“本部院久已视官如寄,不知权贵为何如人”,但对真正有权的贵人,还是很巴结的,管李莲英就叫“大叔”。此时见了一班宗室,想起该报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皇太后的万寿快到了!”他说:“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庆贺、庆贺。”
话还未完,只听有人厉声说道:“国家衰败到此地步,最近听说东陵都让洋人给占据了,不知道怎么才对得起祖宗!这样子还要做生日吗?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对不可!”
敢于公然指责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长孙载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继承皇位之望的“伦贝子”的胞弟,行五,都称他“侗五爷”。
这位“侗五爷”别号“红豆馆主”,年纪虽轻,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艺,尤精于顾曲,昆腔、乱弹,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不理世务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锋利,如此耿直!对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复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谢,就此不谈这件“做生日”的不合时宜之举了。
不过,戏园虽已弛禁,溥儁的兴致已经大杀,因为十一月初一开议,第一件事就是谈惩处祸首,而众目所集,在于载漪。毕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关,所以形迹倒收敛了不少。
甘军亦复如此,那是邓增的约束之功。为此,荣禄颇为嘉奖。如今由于董福祥的要挟,荣禄格外笼络邓增,特为邀了他来,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邓增亦不断为董福祥解释,并致歉意。这一来,荣禄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当它一回事了。
※※※
赵舒翘赐令自尽,业已毕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鸿章立即分别照会各国公使,接着便单独与日本交涉,索回启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顺利。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一口应允照办,约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军司令部提人。
这天晚上,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设宴款待启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请,徐承煜大为兴奋,断定将被释放,所以日军司令为他们设宴祝贺。
启秀却不是这么乐观,在筵席上一直默然无语。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说明,中国政府已经决定将他们正法。徐承煜顿时颜色大变,极口呼冤,大骂洋人狼心狗肺。
启秀却很镇静,还劝徐承煜,应该痛悔前非。徐承煜那里肯听,整整闹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无声,已是神智昏迷,吓得半死了。
到得十点钟,刑部来提人。京中大小衙门,尽为联军所占,唯一交还的是刑部,因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审,都要移送刑部惩办。因此只有刑部尚书贵恒、侍郎景沣、胡燏芬最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沣带着差役,亲自办理了。
两乘没顶的小轿,先抬到刑部大堂过堂,做完了照例的验明正身的手续,原轿抬到菜市口。洋人闻风而至,不计其数,有的人还架着照相机,东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烧药粉照明,将徐承煜的下场,纷纷摄入相机。
“天道好还!”大家有着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监斩袁昶、许景澄,是何等得意。谁想得到,曾几何时,当时伺候‘二忠’的刽子手会来伺候他?”
※※※
和议终于可望达成了。最主要的一条,赔偿兵费的数额及年限,取得了协议,赔款四亿五千万两,以金价计算,四十年清偿,未偿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方能偿清。
这笔空前庞大的赔款中,俄国独得一亿三千多万,占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计算,俄国战事上的损失,总共不过一亿七千万卢布,所得赔偿,折合卢布达一亿八千四百万之巨,收支相抵,净赚一千四百万卢布,而劫掠所得,则更无法计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国内洋洋得意地说:
“我国这一次进兵东三省,是有史以来最够本的战争。”
于是四月二十一下诏,和局已定,择于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车回京。
其时吴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于岑春煊的排挤,军机处的不满,被派了个赴两湖催饷的差使,在武昌过的年,而且又续了弦。三月里结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时,在荆门接到一个电报,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宫门请安。第二天头一起就召见,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仿佛如见远归的子侄一般,满面春风地问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后说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銮的日子也有了,我想还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电报把你催回来。”
“是!臣亦应该回行在来复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
“臣并不敢跟他闹意见,只是岑春煊过于任性,实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岑春煊脾气暴躁,我知道的。”
看样子一时还谈不完,而吴永吃过一次亏,已有戒心,奏对时间太久,遭军机大臣的怪,所以抓住这个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监来,颁赐亲笔书画折扇一柄,银子三千两,袍褂衣料十二件,准吴永到内库中,亲自去挑选。接着,军机处派人来通知“奉懿旨,吴永着仍伺候宫门差使。”
此时,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俞廉之,在奏复吴永催饷办理情形的折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吴永才堪大用。因此,两宫定期正式召见。一起三个人,除了吴永以外,另外两个是孙宝琦与徐世昌,出于庆王及袁世凯的密保。
吴永不知见过两宫多少回,但这一次仪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执着写明召见人员履历的“绿头签”的慈禧太后,俯视一本正经,行礼报名的吴永,自觉滑稽,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莲英笑道:“吴永今天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真象唱戏似的!”
这话与“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的喜信,同时传入吴永耳中。感激之余,颇思报答,因而想起张之洞的一段话。
张之洞是这样说的:“这一次的祸端,起于大阿哥,酿成如此的大变,而此人还留在深宫,备位储贰,何以平天下之心?况且祸根不除,宵小生心,又会酿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安,于将来和议,会增加无数障碍。因此,如今之计,亟宜发遣出宫。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何不及早自动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张之洞的主张。只看老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吴永胆量是有,但有当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军机不满一事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问一问荣禄的意向。
于是找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吴永将张之洞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又问道:“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说,请中堂的示。”
荣禄一面坐着用橡皮管子抽鸦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长、黄、松”的烟泡,时隔十余分钟之久,方始张目开口。
“也可以说得!”荣禄慢慢点着头,一脸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象我们就不便启齿。”
吴永知道,这倒不是他怕碰钉子,是怕说了不见听,以后就不便再说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说,而且说了会有效,不由得勇气大增。
“不过,你措词要格外慎重,切戒鲁莽。”
“是!”吴永加了一句:“当然不能当着皇上陈奏。”
“那还用说吗?你好好用点心,奏准了,就是为国立了功,也帮了我们的忙。”
荣禄的鼓励,自比张之洞的激劝更有力量,吴永从此一刻起,便以找寻机会,向慈禧太后进言,列为宫门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单独召见,问过一些琐碎的事务,吴永发觉她神气闲豫,颇有想聊聊闲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无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开口,等到何时?
于是他定定神,尽力保持着从容的语气说:“臣此次从两湖回来,听到外面的舆论,似乎对于大阿哥,不免有闲话。”
“喔,”慈禧太后略有诧异之色,“外面说点什么?跟大阿哥有什么关系?”
“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与朝政毫无关连。”吴永将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不过大家的看法,以为这一次的事情,总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旧留在宫里,中外人民,不免胡乱揣测,就是在对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碍。如果能够遣出宫外,则东西各国,必定称颂圣明,和约就容易就范了。臣在湖北的时候,张之洞亦这么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张之洞又说,此中曲折,必在慈圣洞鉴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亲裁,太忙或者容易遗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区处。”
后面这段话,措词极其婉转,亦很象张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凝思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这件事,你在什么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开封,我自有道理。”
“是!”吴永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在想,这张“无头状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辞出宫来,又将奏对的经过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虽有谨守慎密之谕,但对荣禄,应是唯一的例外。于是,吴永即刻谒见,要求摒绝从人,将此事的结果,秘密相告。
“很好!渔川,你这件事办得很妥当。”荣禄又似自问,又似征询地说:“该怎么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长,”吴永客气地答说:“不必忙在一时。”
荣禄不答,想了一会,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倒有一个道缺,地方远一点。好在上头一时也还不肯放你走,路远路近无所谓,你先占了这个缺,随后再想法子替你调。”
这个缺是广东的雷琼道,韩文公流放之乡,海刚峰出生之地的中国版图中极南之区。不过,补缺的同时,另有一道上谕:“新任广东雷琼道吴永,着缓赴新任,监办回銮前站事宜,并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
这一下很快地传了开来,吴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包括孙宝琦等人在内,纷纷登门道贺,啧啧称羡,形于词色。
而吴永却是苦在心里,知道以后做事做人更难了。
本来由怀来到太原的宫门事务,都由吴永一手承办。所谓“宫门事务”,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宫门接头时,由吴永居间联络折冲。他是地方官,深知个中苦况,所以持平办事,不让太监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宫门费”不丰不俭,按股匀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职,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职司改归岑春煊接替。此人善于投机,猎官不择手段,是肯管李莲英叫“大叔”的人,当然不会放弃借花献佛,巴结近侍的机会,所以一反吴永所为。凡是各省解饷进贡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监“讲斤头”,使费不足,多方挑剔,让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县,第一件事就是谈“宫门费”,多则上万,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宫门打到交道,他一定代为需索。这一来,太监们自无不高兴,众口一词地说:
“岑三儿够交情。”
相形之下,吴永便招恨了,太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气量小的,所以当吴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旧照料宫门时,便有个李莲英的亲信,专管各省贡品的太监赵小斋,当面向他诘责。
“我们从前都蒙在鼓里,被你吴大老爷刻薄死了!还亏得岑三懂交情,肯帮忙,动是千儿八百的,作成我们吃口饱饭。横竖使的人家的钱,百姓头上搜括,来路容易,也落得大伙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掂斤播两的,区区几两银子,还要叫人请安谢赏,这不存心耍我们吗?”
当时吴永知道此番归来,召见“过班”,必蒙外放实缺,照料宫门,是个短局,既然太监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这一次明文奉了上谕,而且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宫门,也就不能不做恶人。而况如今的太监,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复了在京的气焰,浑非去年流离道路,求一饱而不可得,所望不敢过奢的境况。吴永意料到以后的麻烦不但会多亦不会小。
※※※
本来定期回銮的上谕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内部有异见,各省疆吏亦有难处,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动了。
朝廷中,军机大臣鹿传霖首建幸陕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銮为然。因为他是同情旧党的,提起刚毅、赵舒翘,言下之意,总觉得他们死得可惜。
有时酒后大言,鹿传霖说洋人如不肯就范,不妨再决雌雄。他的话谁也不会理他,但侧面主张两宫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终有“固守关中,俟机东向出击”那种两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误了差使。第一个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为陕西巡抚的升允,上折奏报:“天时炎热,道路泥泞,请展缓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抚松寿上奏,说是今年夏天,积雨连旬,黄河大水泛滥,跸路多被冲毁,灵宝、阌乡一带为古函谷道,深沟一线之路,山洪暴注,尤为危险,至今泥深数尺,步步阻滞。此外巩县的行宫,亦由于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损失,刻正设法赶修之中。同时又说,七月间的“秋老虎”很厉害,圣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议,将回銮之期改至中秋以后。
这一次跸路所经,横贯河南全境,松寿的责任特重,他的话亦就格外有力量。不过展期启驾,虽成定局,却不便过早宣布,怕影响了沿路整修桥道的工程,更怕引起无谓的揣测。而揣测终于不免。
流言纷纷,说来亦有道理。一说,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后,各国会提出酿成拳祸的首要责任,促请归政,所以不许皇帝回京。又一说,慈禧太后倒还坦然,是李莲英怕她失权就会失势,极力丛恿,暂留为佳。
至于展期的次第,亦言之凿凿。说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后,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万寿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则以时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这样一改再改,结果是遥遥无期。
当然,这些流言,亦非全无根据。慈禧太后确有一个坚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决不回銮。而各国的意见恰好相反,要等两宫自西安启銮,方肯全撤。为此和约虽经定议,就为撤兵确期一节,所见相左,迟迟不能签订。
※※※
费了好大的劲,拖到七月二十五终于在贤良寺订了和约。李鸿章抱病出席,与庆王奕劻占大餐桌的一面,正对面是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其余德、奥、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国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络干宣读条约全文,共计十二款:第一、对德谢罪;第二、惩办祸首;第三、对日谢罪;第四、于外国坟墓被掘处建碑;第五、禁止军火运入中国;第六、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第七、使馆驻军;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国于北京、山海关间驻军;第十、张贴禁止仇外之上谕;第十一、修濬白河、黄浦江;第十二、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
读完法文本,再由中国方面的随员宣读中文本,然后由奕劻与李鸿章先画押,是画的几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国公使依序签署完成,庆王奕劻虽觉心情沉重,但亦不无仔肩一卸的轻松之感,只有李鸿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约虽成,俄约棘手。公约未成之际,俄约犹可暂时搁置,如今则推无可推,拖无可拖,而且预料格尔斯等人的催逼,会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于内外交迫,摆脱不能,动弹不得的困境,想起来真如一场噩梦,而且是不醒的噩梦。
回到贤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鸿章整夜失眠,长吁短叹,令人酸鼻,可是没有人敢劝他,也不知如何相劝?唯一敢在他面前发议论,谈得失的张佩纶,从发了辞差的电报,就请假回江宁了。此外,只有一个于式枚,比较起来,能够使李鸿章不至于因为肝火太旺而大发脾气,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机劝慰。
于式枚长于文笔,拙于言词,一清早见了李鸿章,只请个早安,竟别无话说。
“庆邸怎么交代?”李鸿章问道:“画押一事,是否先发电报,请代奏?”
“是的。已经发了,只说已画了押,不及他语。”
“你看,是不是应该将这次议约的苦衷,详细奏报?”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从何说起,你倒拟个稿子来看。”
“是!”于式枚说:“请中堂列示要点。”
李鸿章想了一下说:“前一阵子我听人说,军机上还有类似刚子良之流所发的论调。真正是国家的气数!中国元气大伤,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
“这一层意思,只有摆在最后说。”于式枚问:“前面呢?”
“自然是谈和议之难,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于式枚点点头又问:“请从速回銮的话,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谕,不必饶舌。”
于式枚很快地拟好奏稿。李鸿章看上面写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议和,始而各使竟将开议照会驳回,几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嗣于十一月初一日,始据送到和议总纲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虽经办送说帖,于各款应商之处,详细开说,而各使置若罔闻。且时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吓。臣等相机因应,笔秃唇焦,所有一切办理情形,均随时电陈折奏。”
看完这一大段,李鸿章停了下来,沉吟着说:“‘笔秃唇焦’之下,应该有两句话,表示苦衷。”
“是力不从心之意?”于式枚问。
“不止于此!”李鸿章提起笔来,在“笔秃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时局艰难,鲜能补救,抚衷循省,负疚良深。”
中间是叙议定以后,枝节丛生,种种委屈。最后,于式枚将李鸿章的话叙了进去:“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没有能说得透彻。可也没有法子了!”李鸿章说:“拜发吧!”
“中堂,”于式枚问:“是不是要请庆王先过一过目?”
“为什么?”李鸿章忽然又发脾气了,“他事事掣肘,专听日本小鬼的话,不必理他!”
这顿脾气,发得于式枚心里很难过。李鸿章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从多年,司空见惯,而况又非对他而发,更无须介意。他难过的是,李鸿章的“中堂脾气”,向不乱发,甚至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北洋与淮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他喜欢用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鸿章郁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发一顿脾气,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无常?于式枚感到难过的是,怕李鸿章的大限不远。
八九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歔、欷歔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到八旗会馆。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行宫。自此经延津、汲县、淇县、宜沟驿、安阳,再往北就是直隶的第一站滋州。
直隶办皇差,由藩司周馥总司其事,特为设立总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宫膳食,重价包给御膳房,銮舆及王公与军机大臣所坐的轿子,预先与河南商量,多给津贴,联站抬送,此外一切供应,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许之轼,勤慎细密,所以一切顺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驻跸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启跸,下一站是邯郸。不想崔玉贵出了花样。
原来邯郸北面,有座山,名为葛山。山上有潭,名为黑龙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阴森,令人凛然的寒潭,往往取名为黑龙潭,视为龙王的别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祷之于黑龙潭。不过,邯郸的黑龙潭,因为在明朝嘉靖年间,教建一座龙神庙,所以它的名气大于京师西山的黑龙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龙王发威,沛降甘霖,则礼部就会奏请降旨,到邯郸的龙神庙来“请铁牌”。据说这方铁牌请到,雷公电母,雨师风姨,便如奉到纶音,即时各显神通,来一场“既沾且足”的倾盆大雨。因此,这座黑龙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说慈禧太后顺路祈雨山去烧一烧香、逛一逛山,那麻烦之大,不堪想象。光是扈从上山的轿马,预备一顿素斋,已非即时可办,而犹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个供应调度,大乱特乱了。
原来乘舆巡幸,扰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为戒。事先多少心血筹划,何处设行宫驻跸,何处设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銮舆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总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镇甸上没尖站,道路稍长,中间歇一歇脚,略略进用茶点,名为茶尖。一切供应,事先早已预备妥当,即如劈站、宿站应备二十万斤,茶站减半,而尖站只得一万斤。如果因游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则宿站变为尖站,还不要紧,尖站变为宿站,临时那里去觅一座行宫,更何处可以变出随扈贵人的二、三十座公馆?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脚,恨不得跪倒在銮驾面前,挡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凯赶来接驾来了。周馥迎了上去,拦住马头告急,袁世凯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到了尖站,你去找李总管,说我未见皇太后请安,不便去看他,拜托他务必想个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听得这话,心放了一半。近午时分,到了尖站,这个地方虽小,却有乾隆年间所建的一座行宫,因为这个地方虽小,名气甚大,唐朝卢生,在邯郸道上做一个梦,黄粱未熟,便已历尽富贵繁华,即在此处。有座点化卢生的吕洞宾祠,祠西便是行宫。
因此,这座镇便叫做“黄粱镇”。黄粱一梦,万缘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个名字更不妙,谓之“丛冢镇”。当年秦始皇攻邯郸,杀人盈野,战况惨烈,赵国既亡,寡妇不知几许?为保卫邯郸而死的壮丁,在邯郸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来“丛冢镇”的得名由此。这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几经沧桑,丛葬的遗迹早已湮没,但一听到这个镇名,不觉便有与鬼为邻之惧,所以比较之下,还是称之为“黄粱镇”来得妥当。
周馥是早已快马加鞭,抢先到了黄粱镇的,等行宫跪接,看李莲英扶着慈禧太后的轿杠经过大门,脚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时,周馥在他的行装下摆上,拉了一把。
李莲英低头一看,恰好与周馥仰望的视线碰个正着,瞬间目语,便获默契,李莲英将身子横着挪开一步,在门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轿子一过,随即起身赶了过去。
先匆匆为袁世凯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这一来,可不得了!”
“这时候还逛什么山!都是崔玉贵出的馊主意。”李莲英慨然答说:“不要紧!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周馥没有想到,李莲英是这样痛快,不觉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观瞻之地,真会给他请个安道谢。
“你说给袁大人,”李莲英又说:“老佛爷这几天老惦念着火车,不知道坐上去是怎么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请李总管关照!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交代下来,好照着上头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李莲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莲英力可回天,进膳未毕,便已传旨,派礼部官员赴黑龙潭,致祭龙神。大驾仍照预定行程,在临洛关驻跸。
到达宿站,天色将晚,因而不曾召见袁世凯,但军机照常见面,递呈的奏折之中,有庆王奕劻的两个折子,必须请旨办理。
一个折子是据北京内外城的绅董两百七十多人联名公禀,请为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清朝开国以来两百多年,从无汉大臣的祠宇,事出创议,军机议论不定,就只有请求上裁了。
“向来汉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汉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师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从无此例。”荣禄往后指一指说:“鹿传霖以为该驳,他亦有一番理由。请皇太后、皇上问他。”
“鹿传霖是怎么个意思,说来大家商量。”
于是瞿鸿矶拉一拉鹿传霖的衣服,这是预先约定的,递到这个暗号,鹿传霖知道该陈述自己的意见了。
“李鸿章功在国家,自当酬庸。公禀中说他‘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始终不离京城’,拿这个理来请在京师建立专祠,理由很牵强,李鸿章到京,‘开市肆以通有无,运银米以资周转’,对百姓诚然有益,不过身为重臣,这亦是分内该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鸿章的功劳是议和,议和在那里,不能说是为那里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约是在日本马关订的,莫非可以说他在马关立了功?”
“这话倒也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不过,既然京师有这么多人联名公禀,似乎也不便过拂民意。”
这话鹿传霖与王文韶都不曾听见,荣禄听见了却不愿与鹿传霖公然在御前争辩,所以这样答奏:“请皇太后、皇上问问瞿鸿矶,看他有什么献议。”
“那,”慈禧太后说道:“瞿鸿矶就说吧!”
瞿鸿矶当然识得荣禄的用意。心想,鹿传霖的气量狭,与他意见不同,必致忌恨,但荣禄却会心感。取舍之间,无所犹豫,自是支持荣禄。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说:“窃以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圣明在上,李鸿章的功绩,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鉴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优异,使中外晓然于皇太后、皇上惓惓于老臣之至意,则非臣下所敢擅请。”
话虽如此,态度已很明白,是赞成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慈禧太后便问:“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似乎可以许他。”皇帝仍然是极谨慎的回答:“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皇太后作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准吧!”
于是,在鹿传霖与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这一个折子有了着落。另外一个折子,也是奕劻代言,说英美两国公使送来一件照会,请求将张荫桓开复原官。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兴了。在她心目中,张荫桓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且认为皇帝之想学洋人,主要的是出于张荫桓的教唆。所以这时候听荣禄请示,便冷冷地说道:“张荫桓开复不开复,与洋人什么相干?这种闲事不是管得没道理吗?”
“是!”荣禄答说:“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们问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说道:“张荫桓荒谬绝伦,罪有应得,不能开复。”
这一下成了僵局,荣禄很勉强答应一声:“是!”却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着乞求之意。
听皇帝那样说法,慈禧太后心里比较好过了些,同时也想到,京师的民情不可拂,英美两国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给。不过,话说得太硬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能先宕开一笔:
“且搁着再说。”
“是!”这一次,荣禄答得很响亮。
等退出行宫,瞿鸿矶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中堂,这件事该怎么办?洋人性急,等他们来催问,就不合适了。”
“太后已经准了。”荣禄很有把握地,“你办个旨稿,准予加恩开复原官,明天一早送上去,看过就发。”
“是!”瞿鸿矶又问:“如何措辞?”
“越简单、越含糊越好。”荣禄想了一下又说:“不必谈张樵野的功过,把交情卖给英美公使。”
于是瞿鸿矶略想一想,振笔直书:“据奕劻奏:英美两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等语,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
接着又写个奏片,更为简略,只说拟就上谕一件,恭候钦裁,连同旨稿一起用黄匣子装好,递入寝宫。第二天一早发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认可了那道上谕。
这天驻跸顺德府治的邢台,是个大站,传旨多留一天,因为在邢台接驾的人很多,为了笼络起见,不能不破工夫召见抚慰。当然,召见袁世凯,决不止于抚慰笼络,别有一番指示。
这又是皇帝一件心头愤懑的事。慈禧太后很了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皇帝会对袁世凯说几句很严厉、很不得体的话,将局面搞僵了。因此,存着戒心,避免对袁世凯有何优礼的词色。
这一来,召见远道入觐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询问旅况的亲切之词,在袁世凯就听不到了。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万寿那一天在山东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事。”
“直隶地方很要紧,又兼了北洋大臣,责任很重,你总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战战兢兢,唯恐不符报称。好得是,密迩九重,有事随时可以请训,谨守法度,当能稍减咎戾。”
“你能记住‘谨守法度’这句话,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说:“你接事快一个月了,直隶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整顿?”
“上年拳匪作乱,直隶受灾严重,这次摊派赔款,直隶的负担也不轻,民穷财尽,实在为难。不过,”袁世凯紧接着提高了声音说:“事在人为!臣受恩深重,决不敢丝毫推诿。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直隶的吏治,废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将贪劣各员,指名严参,庶几一面可以除弊兴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听得这番话,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许,特别是“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那句话更觉动听。因而点点头说:“你能这样做,很好,你要参的人,只要庸劣有据,朝廷没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凯碰个响头,“皇太后圣明!臣一定实心实力,放手去办。”
“现在国家的难处是,出项多,进项少,从前北洋花的钱不少,可是练兵的实效在那里?提起来叫人伤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练兵、带兵,一向是好的。这军务上头的整顿,你也要格外费心才好。”
提到这一层,袁世凯就更有话说了。但以关碍着荣禄,却不能畅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时回答。
“北洋积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说:“自经荣禄整顿,已有绩效,上年拳匪之乱,若非董福祥不听节制,不会有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顿军务,首要在整饬纪律,骄兵悍将,万不可容,臣到任后奏请严办董福祥,明正典刑,不仅是为了一纾公愤,亦是为了整顿军务着想。”
“董福祥自然该死。不过,”慈禧太后的声音有点泄气,“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闻目击,到处听人咒骂董福祥,不能不上折子说话。”
“这件事暂且不必办了。”慈禧太后顾而言他,“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顺直善后赈捐’,不知道顺手不顺手?”
这一问,是在袁世凯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赈捐,已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臣一到任后,关照藩库,暂时封存。如今饷源支绌,难得凑成巨数,拉散了未免可惜。至于如何开支,臣要请旨允准以后,方敢动用。”
最后这句话,大慰慈怀,不自觉浮起了笑容,“袁世凯,”
慈禧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动用呢?”
“臣目前还不敢说。皇太后、皇上回銮以后,刷新庶政,百废待举,用款必多,当然要先顾到部库。”
听这一说,连皇帝都动容了。自从亲政以来,十来年召见过的督抚,不知多少,提到“钱”之一字,无不哭穷,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贫瘠省分则最好朝廷有严旨,规定确数,督饬他省接济,从没有一个人顾到部库。所以听见袁世凯这样说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连声夸赞:“好!好!你能这样存心,才真是顾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为难,不过也不会不顾到各省。提拨各省赈捐这件事,部里正在拟章程,最多也不过提个三、五成。你那里既然已经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自己也很可以办一两件大事。”
“是!”袁世凯这才说到他想说的话:“直隶幅员辽阔,大乱之后,门户洞开,臣打算先招募精壮,练成一支得力的队伍,分布镇扎,守住了各处要紧的地方,然后淘汰冗弱,才不至于引起变故。这笔练新军的经费,分年筹措,目前打算从赈捐中提一笔支用。是否可行,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说:“你跟荣禄去商量。”
接着,慈禧太后又细问他以前在小站练兵,以及在山东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凯详于前而略于后,因为虽说义和团那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慈禧太后早已识破,但毕竟亦受过愚,听在心里,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说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问道:“想来练兵总有帮手?”
“帮臣综理营务的,是编修徐世昌。他的见识,才干都是好的。”
“编修?”慈禧太后诧异,“是翰林吗?”
编修当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红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书房,是真正的所谓“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第二等的选入讲幄,加日讲起注官衔,例得专折言事;第三等的,三两年总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国史馆、实录馆的文字之役等等。当然,翰林必应“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头,而且日子都会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个不入流的黑翰林,凡应考差,必定落选,从未点过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为慈禧太后作说明:“跟陈夔龙一榜的。笔下不怎么样,从未派过差使。”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袁世凯:“徐世昌是什么时候到你营里的?”
“臣在小站练兵的时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时的袁世凯还只是直隶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贵,非有特别的缘故,疆臣不准奏调翰林,当然,翰林自愿相就,亦无不可。但爱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须府主是名督抚,而又为翰苑前辈,如曾国藩、胡林翼、沈葆桢、丁宝桢、李鸿章之流,方肯降心相从。袁世凯官不过臬司,出身虽是世家,但连学都不曾进过,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别有原因,其人无足深谈了。
于是慈禧太后问到另一个人,“你保的津海关道唐绍仪,想来是洋务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凯答说:“他是故爵臣曾国藩第一批选派赴美的幼童,从小生长在美国,对洋人的政务、风俗、习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与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请以唐绍仪署理津海关道,已蒙恩准。以唐绍仪的实心任事,必不至于辜恩溺职。”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说:“他既然从小由朝廷派到美国,完全是国家培植的人才,与别的人可不一样。”
“是!”袁世凯答说:“臣一定剀切晓谕。”
问到迎銮的情形,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他从保定动身南来时,唐绍仪正由北京到保定,谈到驻京各国公使,曾有一件照会致送外务部,说是两宫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随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座车,以及装运行李的车厢,共需二百辆之多,已抽调齐全,点交铁路局道员孙钟祥。至于两宫到京的确期,请外务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国公使在京准备迎接。此事必为慈禧太后所乐闻,不管外务部曾否奏报,这时候不妨再提一提。
于是,等将迎銮的部署,由此地谈到正定,该换火车时,乘机说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车,由督办铁路的盛宣怀预备,其余扈从人等座车、行李车,共需车厢两百节,臣已督饬唐绍仪向各国公使交涉,调拨齐全。唐绍仪曾面询各国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应如何恭迎?各国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驾莅京的确期,当照会外务部询问。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驻跸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这个日期通知各国公使?请旨办理。”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又惊又喜,各国公使已预备迎驾,这个面子很可以过得去了!当时想一想说道:“外务部还没有奏上来。正定、保定总要多住一两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这唐绍仪很能办事。”慈禧太后用嘉许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到保定来等,我要问问他。”
“是!”袁世凯答说:“唐绍仪原该送部引见,因为乘舆在外,从权办理。臣遵谕让他即日到保定来候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说:“盛宣怀有病,不能到直隶来,他预备的火车,妥当不妥当,也不知道。你不必随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怀照料照料。”
“是!”袁世凯立即答说:“铁路虽由盛宣怀督办,但在臣的辖境之内,臣自然不敢漠视。盛宣怀预备的花车,臣已去看过两次,现奉慈谕,臣明天赶回去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务期妥善,请皇太后万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谈。”
袁世凯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随即去见荣禄,将召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只瞒着一件事,就是各国公使如何如何,因为这是无端冒功,而瞿鸿矶是外务部尚书,怕他知道了不高兴。
然而瞿鸿矶还是知道了。因为慈禧太后问到此事,少不得转述袁世凯的话。瞿鸿矶立即电询庆王,回电说是照会已经接到,由于两宫回京确期须到保定才能决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项照会不用电奏,仍照平常规矩驿递,估计日内当可到达行在。
瞿鸿矶跟沈桂芬一样,办事勤慎谨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气量太狭。各国公使是不是跟唐绍仪说过那些话,固可不论,但袁世凯知道了这回事,竟不告诉外务部而直接上奏,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一个找机会报复的念头,就此横亘在胸头了。
九十
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车。前两次去看,多少有些观摩的意味,对铁路局的道员,仿佛接见隔省的差官。尽管人家按规矩,口口声声:“是!大帅。”而他说话,却须带着请教的语气。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钦差的派头行事了。
花车原预备了五辆,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辆,大阿哥被逐出宫,多来一辆,自然移归慈禧太后,作为卧车。
袁世凯先看座车。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秘道,里面是半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俄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此时正在加工装修,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宽的洋式大铁床,袁世凯略扭一扭脸问道:“这合适吗?”
陪在他身旁的一个官员叫做陶兰泉,是盛宣怀特为从上海派来的,此人出身洋行,对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这张铁床是很经过一番心思才决定的。原来慈禧太后在西安,因为忧心国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气痛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李莲英便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具,熬得上好的“大土”,劝她“香两口”玩儿。偶尔一试,果然肝气就不痛了。先是发病才抽,渐渐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势。
抽大烟必得用大床横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烟盘亦无放处。可是,火车上抬上一架红木大床去,狼狈不便。陶兰泉心想,上海的长三堂子,自从改用铁床,由于名为“席梦思”的床垫特厚特软,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铁床照洋人的身材设计,床脚高了些,上下不便,然而这也不碍,锯短了就是。
如今听袁世凯问起,陶兰泉不便说破,是为了便于慈禧太后抽大烟,更不能明告,这是来自长三堂子里的灵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不得已从权。大帅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袁世凯摆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个衙门派到直隶来的官员,都得听他的号令,如今陶兰泉既已当他顶头上司般看待,自然不为已甚。而况,盛宣怀交通宫禁,已非一年,或许这张铁床的设置,正是李莲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张,要陶兰泉更换,那不就误蹈马蜂窝,惹来的麻烦小得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随即说道:“两宫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试探陶兰泉,意料中如经李莲英指点授意,或许就会这么回答:似乎不必再问内务府,因为已经问过李总管。但陶兰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声:“是。”使得袁世凯始终无法了解,备这张御榻到底问过李莲英没有?
※※※
两宫到正定的那天,谜底就揭晓了,并未问过李莲英,但颇为赞许,表示慈禧太后一定会中意。这是袁世凯所派的人,陪同李莲英去看花车时,听他亲口所说。
接着,又听人来说,慈禧太后召见陶兰泉,竟花了三刻钟的工夫,除了对盛宣怀主持的铁路总公司,以及正在兴工中的芦汉铁路南段的情形,问得很详细以外,还殷殷垂问盛宣怀的病状。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凯心头大起波澜。盛宣怀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劲敌,不过一个办轮船、办电报、办铁路,一个练兵、带兵,彼此并无利害上的直接冲突,不妨客客气气。但自他接了李鸿章的遗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怀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鸿章的一手提拔,但轮船、电报、铁路,由北洋发端创办,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萧规曹随,例不可废,而盛宣怀竟迄无表示,仿佛招商局、电报局、铁路总公司与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为自己接事未几,盛宣怀又在病中,一时还来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显然地,他有这么硬的靠山,自然会趁此机会,脱离北洋,自立门户。果然所愿得遂,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个头衔,不过虚好看而已。
袁世凯向来谋起即动,不稍犹豫,他已经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先制服盛宣怀不可。而制敌机先,此刻就应该动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罗致入幕的智囊杨士骧来,屏人密议,决定在荣禄以外,更结奥援,而从各种条件,各种迹象去看,瞿鸿矶的势力方兴未艾。不结奥援则已,要结,第一个就要在瞿鸿矶身上下工夫。
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亲近,最有效的办法是“拜门”。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算委屈,瞿鸿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时自己还只有十三岁,跟着叔叔在南京念书,论年岁、论学业,皆足以为师,至于论官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虽然煊赫,但毕竟这两三年才巴结到红顶子,而瞿鸿矶是早就放过学政的了,况且现任军机大臣,宰相之位,则总督又何以不可拜之为师?
不过,话虽如此,却也要两厢情愿才好。料想瞿鸿矶不至于会将当总督的门生,摒诸于门墙之外,就怕他受宠若惊,谦辞过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细细商量下来,仍然以先作试探为主。
“不妨先写封信,微露其意。”杨士骧说:“当然,意思要恳切。”
袁世凯点点头说:“如果碰了钉子呢?”
“钉子是不会碰的。也许瞿大军机不肯受门生之称,约为昆季,那也一样。”
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拜门虽说关系较为亲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换一份兰谱,结为兄弟,说起来把兄是大军机,尽够唬人的了。
这是袁世凯心里的盘算,不便说破。只请司笔札的幕友写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赞瞿鸿矶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后表示,想执贽请益,但怕冒昧,意思是只要瞿鸿矶答应一声,门生帖子立刻就会送上。
收到这封信,是在两宫自正定启跸的前夕,袁世凯正在指挥办差,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戈什哈送来一封信,是军机章京写的,说瞿鸿矶希望跟他见一面,如果得空,请即命驾。
自己不写回信,而由军机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凯想,这是瞿鸿矶已经允诺,而又不便遽以师弟相称,信中的称谓很为难,所以托军机章京代约。当时便将早已备好的一份一千两银子的贽敬,带在身上,到瞿鸿矶的公馆去拜会。
一会了面,只见瞿鸿矶双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连连打拱:“慰翁,慰翁,你真会开玩笑!”他说:“足下疆臣领袖,怎么说要拜我的门?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连信都没法子复,只有当面请你来,一则道谢,再则道歉。大札请收了回去吧!”
这是实实足足的一个钉子,碰得袁世凯好久说不出话来,只道得一声:“世凯一片诚心……。”便让瞿鸿矶把话打断了。
“慰翁,请你不必再说。万万不敢当,万万无此理!”
碰了钉子回来,袁世凯心里自然很难过,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窝囊的事!不过,他善于作假,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本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难堪。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与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车抵达保定,传旨驻跸四天,定二十八回京。这个日子由钦天监慎重选定,是宜于回宫的黄道吉日。
就在这一天下午,庆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车刚一进站,只听洋鼓洋号,喧阗盈耳,庆王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一队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陆军,高擎洋枪,肃立正视,领队的军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装的袁世凯,率领红顶辉煌的好些文武官员在迎接。等火车徐徐停下,车门刚好接着月台上所铺的红地毯,袁世凯却从地毯旁边,疾趋上车,进门立正,行的是军礼。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不等他开口,便即问道:“慰庭,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
总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带队来迎接,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是红顶花翎的暖帽,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束皮带的新式军服,在庆王看,他不免自贬身分了。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回王爷的话,”他说:“世凯不敢故违定制,只是负弩前驱之意。”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却深为感动。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礼,袁世凯师法其意,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而是他自己表明,在庆王面前他不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肯如此屈节相尊,在庆王是极安慰、极得意之事,因此,即时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当。”庆王携着他的手说:“咱们一起下车。”
车门狭了一点,难容两人并行,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步上地毯。而擎枪致敬的队伍,却又变了队形,沿着地毯成为纵队,队官一声口令,尽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垂手折腰,站班迎接。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都不甚措意,唯独这一次,觉得十分过瘾。不由得笑容满面,连连摆手,显得很谦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讲究,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彩绣五福捧寿的花样,益觉富丽堂皇,华贵非凡。庆王心里在想,难为他如此费心,大概虽不及两宫,总赛得过李莲英。
这时,袁世凯已换了衣服,全套总督的服饰,率领属下参见,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只为消息来得晚了。”
这话就说错了。两宫入境,总督扈跸,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不过,袁世凯的神情异常恳切,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这些礼节而已。
于是,他说:“这样,已经深感盛情了,那里还敢劳驾?”
他又问:“两宫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两点钟。”袁世凯答说:“皇太后曾提起王爷,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不过京里的情形,非问问王爷不可。”
“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其实是杞忧。”
“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皇太后的口气,似乎对宫里很关心。”
“喔!”庆王很注意地,“说些什么?”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袁世凯有所顾忌,答非所问地说:“王爷一定累了!请先更衣休息,世凯马上过来伺候。”
“好!好!”庆王会意,“咱们回头再谈。”
等袁世凯告退,时将入暮,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庆王吩咐侍卫,请荣禄、王文韶、袁世凯一起来坐席,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件新闻,悄悄说了给庆王听。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蔚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本想告诉袁世凯,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并非有爱于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就如他的两个女儿,慈禧太后带在身边,是当人质,若以为格外眷顾,岂非大错特错?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眼前来说,帘眷复隆,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这就是他话到口边,复又咽住的缘故。
见此光景,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他要说的话还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王爷,”他说,“从恭王下世,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无形中不知道让国家、百姓受多少益处。此番回銮,督办政务,有许多新政开办,王爷忙上加忙,世凯可有些替王爷发愁呢!”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喔,”他率直地问:“慰庭,你替我愁些什么?”
“事多人多应酬多。不说别的,只说太后、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花费就不小。”
这一说,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劲地说:“这话你不提,我也不便说。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我管这几年总署,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这话不错,不过阔的不是我,是李少荃、张樵野,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我还揭他们的旧帐,实在是有些情形,为局外人所想象不到。总理衙门的好处,不外乎借洋债、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可是有李少荃、张樵野挡在前面,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
以亲王之尊,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诽目笑,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慰。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言无顾忌,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自暴无遗,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可是在表面上,他却是微皱着眉,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门包充府中之用!”他说:“不过,恭王的法子,实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只说他剥削下人。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来。”
“那可是承情不尽了。”
话虽如此,袁世凯却不接下文,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体认到,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庆王每想一遍,心便热一次,恨不得开口动问,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袁世凯看看是时候了,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
“北洋的经费,比起李文忠公手里,自然天差地远,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诚不免外强中干,不过江南有句俗语‘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不说别样,只说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顿,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凯略停一下,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说:“以后,王爷府里的用度,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
“什么?”庆王问一句:“慰庭你再说一遍。”
“以后,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都归北洋开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这样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事情太意外,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
“王爷如果赏脸,事情就这样定局。”
“是、是!多谢,多谢!不、不!”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可以了事的!总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当然,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包圆儿”的供给,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庆王自然明白。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即时便有行动,一面起身道谢,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足纹一万两”,双手捧了过去,口中说道:“请王爷留着赏人!”
凡是对亲贵献金,都说“备赏”,已成惯例,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实在罕见。庆王将红封袋接在手中,踌躇了一会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
※※※
第二天,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话不便问,第二次“独对”,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其实,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少了。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而论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亦就是同治立后时,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但“当家”的却是瑜贵妃。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选后妃,次封两嫔,瑜贵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贵妃,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因为她知书识礼,极懂规矩,而且赋性淡泊,与人无争。谁知德性之外,才具过人。当两宫仓皇出奔,宫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洗面,幸亏瑜贵妃镇静,挺身而出,指挥太监,分区守护宫门,又抚慰各处宫眷,力求安静。以后联军进京,大内归日军管辖,一切交涉,都由瑜贵妃主持,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不致遭到兵灾,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召见庆王,首先便问到她的意向态度。
“当时的情形,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洋人进了城,宫里都不知道。头天晚上召见军机,只剩下王文韶、赵舒翘两个,要车没有车,要人没有人,赤手空拳,怎么能带大家走?可是,说起来总是我做当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其实,我们娘儿俩吃的那种苦,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还不如她们在宫里还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我想,别人不明白,瑜贵妃总应该体谅得到吧?”
“是!”庆王答说:“瑜贵妃召见过奴才两次,每次都是隔着门说话,奴才这次来接驾之前,还特为请见瑜贵妃,请示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来?瑜贵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爷,寝殿后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点都没有动!‘“
这话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却能深喻,而且颇为欣慰。原来在长春宫与乐寿堂的后院,慈禧太后埋着几百万的现银,瑜贵妃说这话,即表示这批银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见,瑜贵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这更值得嘉许。慈禧太后心想,回宫以后,自然没有人敢当面发怨言,可是私下窃议,亦最好能够抑止。这还得靠瑜贵妃去疏导。
“你回去告诉瑜贵妃,就说我说的,一起二十多年,到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贤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没了她。宫里多亏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旧照从前一样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庆王心领神会,随即答说:“是,奴才一定照实传懿旨,盼瑜贵妃照旧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别生是非。”
“正是这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种不经意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宫那主儿不?”
庆王一时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东六宫的景仁宫,便即答道:“奴才没有听说。”
“总有人提过吧?”
“奴才想不起来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强语气说:“一定有人提过。”
这样凄戾的宫闱之事,当然会有人谈论,只是不便上奏,因为所有的议论,都认为慈禧太后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难道就能劝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后,收回大权?
不过慈禧太后这样逼着问,如果咬定不曾听人谈过此事,不免显得不诚,甚至更起疑心,以为有什么悖逆不道,万万不能上闻的谬论在。因此庆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头想,想起读过的几首词,可以用来塞责。
“奴才实在不知道有谁提过这件事,只仿佛记得有人做过几首词,说是指着这件事。不过,奴才也没有见过这些词。”
居然形诸文字,慈禧太后更为关切,“是那些人做的词?
她问,“说些什么?”
“做诗做词的,反正总是那些翰林。”庆王答说:“词里说些什么,奴才没有读过原文,不敢胡说。”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把那些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说?”
“是!奴才马上去找。不过……。”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说完,便即打断:“越快越好。”
于是退出行宫,庆王立刻派人去访求,有个军机章京鲍心增抄了一首词、十二首诗来。词是当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叶》,调寄《声声慢》,注明作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庆王在亲贵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但词章一道,很少涉猎,所以得找一本词谱来,按谱寻句,方能读断:
“鸣螀颓砌,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读是读断了句,却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不过除却“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这两句刺眼以外,别无悖逆忌讳之句,不妨进呈。接下来再看诗。
诗是十二首七律,题目叫做“庚子落叶词”,下注“重伯”二字。这个名字,庆王是知道的,曾国藩之孙,曾纪鸿之子曾广钧,号叫重伯,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个题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庆王直皱眉,提笔加点,作为记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第四首的“朱雀乌衣巷战场,白龙鱼服出边墙”;第五首的“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阳楼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纵涸悲宁塞,五胜空成恨未灰”。这些句子写得皇帝与珍妃生死缠绵,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会舒服,说不定会替皇帝找来麻烦。
最大胆的是“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这一联。庆王清清楚楚地记得苏东坡诗中的注,说“姑恶”是水鸟之名,习俗相传,有妇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为水鸟,鸣声听来似“姑恶”二字,因而以此为名。慈禧太后与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广钧“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职所能了事的。
因此这十二首诗,庆王决计留下来,可是只进呈朱孝臧一首词,似乎有敷衍塞责的意味,亦颇不妥。想来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鲍心增,说是好歹再觅一两首来。
鲍心增居然又抄来两词一诗。词牌叫做“金明池”咏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遍询左右,尽皆不知此翁何许人?少不得还要再去请教鲍心增。就这扰攘之际,袁世凯又来拜访,请进来相见,庆王将这天慈禧太后两番召见的经过,约略相告,同时也诉说了他所遭遇的困扰。
“王爷早不跟我说。”袁世凯微笑答道:“这种诗词,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庆王很高兴地,“拜托多抄几首来,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来。”袁世凯略想一想说:“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诗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词,什么‘飞霜金井’、‘恩怨无端’,措词亦很不妥当,请王爷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较妥当的文字,能够敷衍得过去,这首词当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当。”
是揣摩着慈禧太后的心理,临时找擅词章的幕友赶出来的“应制”之作,自然不会不妥当,不独“姑恶”的意味绝不会有,连“金井”的字样亦极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这八个字之中,就可以找到无数诗材词料,而其事又与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长生殿》来翻一翻,套袭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乐府体的长歌,却颇费过一番心血,作用在于取悦于慈禧太后,所以独弹异调,以谴责珍妃弄权为主。
但最后一段笔掀波澜,忽然大赞珍妃,说联军进京,她不及随扈,投井殉国,贞烈可风。殁而为神,一定会在冥冥中呵护两宫。
对于这一结,庆王深为满意,也很佩服,更觉高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颇为嘉许,言语与前一天不同了,认为她的心事,能为人所谅,是值得安慰之事。于是庆王乘机建议,为了慰藉贞魂,特请懿旨,将珍妃追赠为贵妃。
“我亦有这个意思。”慈禧太后一口应诺,“你就传旨给军机拟旨好了。”
军机自然遵办。不过认为懿旨以回宫之后,再行颁发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于回京以后应该有体恤百姓的恩诏,以及与民更始的表示,则宜在启跸之前发布,于是两天之中,发了七道上谕。
一道是从大处落墨,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陈述,说:“上年京师之变,蝥贼内讧,激成大事,震惊九庙,国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创巨痛深,盖无时不引咎自责。”等于慈禧太后的“罪己诏”。当然,着重的是惩前毖后,“惟望恐惧修省,庶几克笃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复侥幸图存,宴安逸豫,尚安有兴邦之一日?”而最切实的一段话是:“值此国用空虚,筹款迫切,何一非万姓脂膏,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自应薄于自奉,一切当以崇俭为先。除坛庙各处要工,已饬核实估修外,其余可省及应裁之处,皆应力杜虚糜。”这也就等于明白宣示,象修颐和园这种大工,再也不会兴办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抚慰洋人,语气极其友好,说“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受各国公使觐见后,其各国公使夫人,从前入谒内廷,极特款洽,予甚嘉之。现拟另期于宁寿宫接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着外务部即行择定日期,一并恭录照会办理。”
第三道是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当天由皇帝恭诣奉先殿、寿皇殿行礼,次日在太庙、大高殿告祭。至于圆丘、社稷坛等处择日祭告。
第四道上谕,是奉懿旨宣布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谒陵。回銮的皇差还未办了,马上又需浩繁的供应,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这道上谕,很费了瞿鸿矶一番心血:“銮舆播越,倏忽一载有余,当时祸乱猝乘,仓皇西幸,非常之变,至今实用痛心。每念宗社惊危,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循省多愆,易胜疚悚!兹幸安抵京师,克循旧物,理宜虔伸祀事,肃展微忱,除太庙、圜丘各坛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东陵西陵,理应亲行恭谒,以昭妥佑,而达明禋,着于来岁之春,敬谨诹吉,予率皇帝祗谒东陵,所有由京启銮及御道行宫,一并均着加意简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从行人员外,其余均毋庸随扈。我朝谒陵大典而外,如行围、阅伍,以及巡幸各行省、临视河工海塘诸役,列圣皆乘时顺动,常著勤劳,与古昔帝王巡狩省方,观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况现值时局艰难,尤宜不惮辛勤,躬览万方,用知庶务;嗣后亟应恪遵家法,勤举时巡,惟须轻舆减从,不致劳民伤财,方称朝廷实事求是之本旨。若如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亿亦复浩大,其应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使轻而易举之处,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具御请旨遵行。”
紧接着第五道,是根据左都御史吕海寰的奏请,以各项捐输太重而颁发的恤民恩旨:“去岁以来,畿辅蹂躏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灾,小民困苦流离,朝廷时深悯念,前已明降谕旨,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兹据该左都御史所奏各节,着各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如何筹捐之法,明白晓示,严禁绅董吏役蒙混中饱,借端需索,务除壅蔽,以通上下之情。总之于筹款之中,必以恤民为主,不准稍涉苛刻,扰累闾阎,以副朕视民如伤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于吕海寰所奏,为了筹措赔款,新增的两项捐税,就屋、就地而征的房捐、亩捐,过于繁苛,降旨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筹捐办法,明白晓示,并严禁蒙混、中饱、勒索。
第七道上谕最耐人寻味:“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该故员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礼部迅即咨行内务府镶红旗满洲浙江巡抚查明申复。”
自从联军入京,指斥朝贵的舆论,已不能再加压制,所以七月间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被称“五忠”,徐用仪、许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称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上年十二月间,即有明诏,但亦仅止于开复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开复,则大臣身死,照例应有恤典,可是上谕很难措词,当初是“明正典刑”,此时便不得谓之为“慷慨捐躯”。但如无恩恤,士论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这种暗示将加恩五大臣的子孙,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这样打点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进入回銮的最后一程。从保定到京城,坐火车不过三个多钟头的途程,所以这启跸极其从容,上午八点钟上车,午刻便已到达北京永定门外马家堡车站。
车站已临时搭了一个极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驾稍憩的所谓“黄幄”,不过张灯结彩,踵事增华。里面尤其讲究,陈设由古玩铺承包,佳瓷名画,只摆一天的工夫,便须花上好几万银子,当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这一列车,共计挂了三十多个车厢,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随扈大臣的座车以外,大部分车厢装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进贡的珍异方物。花车进站停住,迎驾的百官,早已沿着两旁跪好,也有许多洋人,含笑在看热闹。早就到了马家堡在照料的内务府大臣继禄便大喊一声:
“洋人脱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势,洋人尽皆会意,纷纷照办。只见首先下车的是李莲英,仿佛没有看到跪接的百官,径自掉身往后,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车,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轿,为的是先要赶到宫门口去跪接慈驾。
然后,慈禧太后由崔玉贵搀扶着下车,此时车头已经解卸远驶,站中肃静无声,只听崔玉贵扯开雌鸡嗓子不断在吆喝“老佛爷,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车踏板的那两步,稍显艰难,一踩到地上,步履便很自如了。摇曳生姿地走了几步,站定一望,用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里好多外国人!”说着,稍微扬一扬手,有点对脱帽肃立的洋人答礼的意思。
这时居首跪接的庆王站起身来,趋跄而前,复又下跪,口中说道:“奴才奕劻恭请皇太后圣安!”
“起来!”慈禧太后很谦和地说:“起来说话。”
“是!”庆王起身又说:“请皇太后上轿。”
“不用忙!”她回身向随扈的荣禄、王文韶等人说道:“咱们总算又到了地头了!离京一年三个月了。”
“是一年四个月。”崔玉贵Сhā了句嘴。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游目四顾,脸色怡然,于是袁世凯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说道:“请皇太后入黄幄暂息一息,以便进茶。”
“好!”慈禧太后刚一移步,发见李莲英走了来,便站着等候。
“请老佛爷过目。”李莲英将一张随带箱笼的清单,用双手呈上。
“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们,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复又前行,一入黄幄,如到寝宫,王公大臣们,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刚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监来奏:“直隶总督请谒。”
慈禧太后点点头,准袁世凯进见,原来他亦只是跟那执事太监一样,充当传宣的任务。芦汉铁路的工程总司事傑多第,受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的委托,主持两宫回銮,乘坐火车到京的一切事宜,从向比国订购花车开始,一直到此刻抵达马家堡,功德圆满,可以交差了。能有这么一番经历,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荣,盼望能够面谒慈禧太后致敬。而袁世凯为了笼络傑多第,特意亲自为他奏请召见。
及至一起进谒,袁世凯才发觉为洋人“带班”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对玉座,一个站,一个跪,他在洋人身旁,凭空矮了半截。另一面还跪着一个当翻译的外务部司官,成了个“山”字形,而傑多第躯干特伟,肃然正立,颇有一柱擎天之概,相形之下,矮胖而又跪着的袁世凯,越显得臃肿猥琐了。
通过翻译,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劳不周的客气话,然后很恳切地表示,请慈禧太后指出所发现的缺点,以便改进。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以前……。”
以前,慈禧太后也坐过火车。西苑紫光阁,曾铺过短短一段铁路,运进去几节小火车,一时徐桐等辈,以禁中居然有此“怪物”,都有痛心疾首之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过一回,但为怕出事,不准用机车拖带,只是找了些太监前挽后推,走了十来丈远便即停止。这件事此刻来说,成了笑话,所以她顿住不言,换了嘉许之词。
“这一次你办得很妥当。我虽是第一次坐火车,已经知道火车的好处了,明年谒陵,仍旧要坐火车。”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明年会办得更好。”傑多第说:“希望下一次能够使太后更觉得满意。”
“这样才好!”慈禧太后很高兴地,略停一下问袁世凯:“他是那一国人?”
“傑多第是比国人。”
“对了!芦汉铁路借的是比款。比国是小国,不过这个洋人倒很知道规矩,办事也很实在。”慈禧太后问道:“袁世凯,你看该怎么酬谢他?”
“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拟。不过,洋人多想得赏宝星,将来回国,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耀。”
“好!赏他一颗宝星,你传旨给外务部,看那一等的宝星,跟他的职位相当。至于铁路上还有好些华洋司事,这一次办差很出力,一起赏五千两银子,我另外拨出来,不必动部款了。”
“是!”袁世凯答说:“赏傑多第宝星一节,臣遵慈谕传懿旨。赏铁路华洋司事的款项,万无请内帑之理。芦汉铁路在臣辖境之内,皇太后赏人的款项,自当由臣敬谨预备。”
“你这一说,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多不好意思!”
慈禧太后是笑着说的,而袁世凯却似乎很紧张,碰着头说:“直隶的一切,皆在慈恩庇护覆载之下。慈谕‘他人’二字,臣万万不敢受。”
“我是随便说的,你别认真。”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他如果没有别的话,你就带他下去吧!”
“是!”
于是袁世凯与外务部司官,双双跪安,傑多第则深深鞠躬辞出。接着,李莲英来请驾。由于进京的日子与时辰,是经过钦天监慎重选定,这一天的未正,也就是午后两点钟进大清门,上上大吉。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搁,一请即行。
※※※
銮舆到达正阳门,刚是午后一点,预定两点钟吉时进大清门。路程费不到一个钟头,有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借关帝庙拈香之便,在那里等够了时间再上轿。
清朝的家法,对武圣关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沈阳时,便为关公建庙。世祖入关,复在京师建庙地安门外,顺治九年勅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关公在洛阳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后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经博士,世袭承祀。
不过,地安门外的关帝庙,灵异不及正阳门外关帝庙。此庙在月城之右,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相传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为禁中关帝庙内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完工之后,准备易像时,曾命人问卜,卜者说是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灵异显著,弃之不吉。明世宗甚以为然,因而在正阳门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庙,而以禁中旧关帝像,移此承受香火。及至李闯破京,大内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旧像依然无恙。
更以位居冲要,占尽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门,必在此庙拈香,城门内外,警跸森严,唯独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阳门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堂而皇之地俯视慈禧太后的一举一动。
可想而知的,除却洋人,谁也不敢,亦就因为是洋人,谁也奈何他们不得。庆王唯有惴惴然捏着一把汗,但愿洋人肃静无声,而慈禧太后不曾发现,才可免除诘问谁应负此“大不敬”罪名的责任。
入庙之时,由于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发觉,乃至行礼已毕,休息得够了时候,一出殿,视线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跸群臣,无不色变,预料着慈禧太后会勃然震怒,即使当时不便发作,那铁青的脸色,亦就够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乐的老太太,看见年轻人淘气那样。接着,把头低了下去,佯作未见地上了轿子。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Сhā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