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日开始,朱老十逛街逛得更勤了。一日大风,秦朱重劝他不必出门;朱老十却以约着一个庙市中相识的朋友,谈儿子的婚事,坚持赴约。不料风雨欺凌,兼以吃了两块大肥肉,油腻停滞,一回来便即病倒。
这一病倒就起不来了,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秦朱重搥胸大恸,就如死了亲老子一般,披麻戴孝,发送朱老十。那时来自汴梁,客居临安的,病死异乡,为了将来骸骨搬运方便,都行火葬;朱老十却是土著,自有祖茔在清波门外,所以停柩到七七四十九日,趁冬至节前,入土为安。孝服自然不除,有人来提亲,也只推说父母之丧三年;且等服满了再说,倒省了好些絮烦。
过了年转眼清明,秦朱重上新坟带种树,一天料理不完,寄宿在坟亲家里;第二日忙到下午,方始毕事;坟亲还要留他住下,秦朱重放心不下店里,冒着蒙蒙细雨,独自回城。
正走之间,听得远处有女子哀哭之声。这便奇了!秦朱重心里在想,时近黄昏,游人绝迹,在这僻静之处,怎会有女子啼哭,莫非遭了抢劫,还是遇见歹徒,受了欺凌。
这样转着念头,侠义之心,油然而起;穿过林莽,寻着哭声走了去,只见湖边荒草中,果然有个穿了鲜艳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挣扎。到得近前一看,披头散发,加上泪痕泥污,形似鬼魅;下面却是一双雪白的脚,不知鞋袜那里去了?
「小娘子!」秦朱重问道:「缘何落得这般光景?」
那女子抬眼一看,竟住了哭声,「你,你是秦小官?」她说,「我是美娘。」
「你是美娘?」秦朱重急忙蹲下身去,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脸上略拭一拭;果然是曾有一宵之缘的花魁娘子。
「你替我先解了缚!」
这一下秦朱重才发觉美娘一双手是倒剪在背后的;忙转到身后,替她解开,但见一双皓腕上,已深深印出两道肉红印子了。
「怎的会如此狼狈?」
不问还好,这一问勾起了美娘的万般委屈;叫声「命苦!」伏身在秦朱重肩上放声痛哭,不能自休。
「别哭,别哭!有话好说。」
美娘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说得出话来。秦朱重深怕有人来撞见,诸多不便。心里着急非凡。幸好,美娘等心里好过了些,急于回家;自己住了哭声,挣扎起身,说道:「你替我寻一寻,我的鞋子在那里?」
四下去寻,毫无踪影;美娘一双脚,细皮白肉,如何在这荆棘沙石之中走得了路?秦朱重想了想说:「只有我背了你走。背到船埠头,寻条船送你回去。」
「累你不安!」
「那里的话?辰光不早,赶紧走吧!」
说着,秦朱重蹲下身子来;美娘也就顾不得有人见了不雅,双手一伸,搂住秦朱重的颈项,身子伏了下去。秦朱重腿上略微用了把劲,将美娘背起就走。
「你倒说,美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遇见个衣冠禽兽,吴八浪子--」
这吴八浪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公子哥儿。他父亲吴岳,现任福州太守;膝下只得一子,从小娇纵,到大来一本论语尚未读完,嫖赌吃着却是件件皆精。吴岳的宦囊甚丰,由得他任着性花;凡事动不动拿金银元宝压人,自然每次都占上风,以致弄得他脾气越发乖戾了。
这吴八浪子跟着他父亲在任上三年,这年正月里方回临安,是来监造一座花园,以备吴岳辞了官,得以优游林下。一回来便闻得花魁娘子的名声,带了一班篾片,登门访艳,果然惊为天人,只是美娘看他既俗且浊,虽说做官人家子弟,那铜臭气倒比暴发户还重些,因而不愿接他。吴八浪子几番派人来约,不得如愿,心里便有些忍气不住,思量着要出这口气。
事有凑巧,前三日美娘上午辞了吴八浪子;傍晚却应了吴八浪子一个远亲之约,进城在清和坊樊家酒楼尝新酒。上楼梯时,冤家路窄,劈面撞见;吴八浪子当时便待发作,只为碍着亲戚的面子,姑且忍下,到得这天,终于寻上门来了。
美娘却以连日踏青游湖,劳累了些;兼以有几处诗画债要完,便吩咐概不接客。关上房门,焚起一炉香来,悄悄觅句作画。正当逸兴悠然之际,听得人报:吴八浪子领了十来个豪奴悍仆,说来接她去游湖。
「我偏不理他!」美娘说道:「替我在外面锁上门。」
原来这也是门户人家谢客的一个障眼法;客人见房门外锁,本主不在,自然怏怏而去。不道这个花样瞒不住吴八浪子;加以炉香袅袅,更是老大一个漏洞;顿时突出了一双死鱼眼睛,厉声喝道:「替我打进去!」
一语未毕,便上来两三个豪奴,捏住了锁,反复两扭,加上狠狠一脚,「砰」然巨响,双扉只剩得一扉。
「你个老贼婆!」吴八浪子一掌打在王九妈脸上;往里面便冲。
「八公子,八公子!」王九妈虽脸上火辣辣地生疼,犹深怕美娘吃亏,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急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你娘个×!」吴八浪子使劲一夺;手向里指,「替我拖出来,带走!」
「喏!」豪奴悍仆,暴雷似地应得一声;进房去将脸色煞白,气得发抖的美娘拉了就走。
一拉拉到湖边,早有条画舫守在那里;拉到船上,顺手一推,美娘直从船头跌进中舱。她从到了王九妈那里,这五、六年之间,锦妆绣裹,一呼十诺,何曾受到这等的棱辱;自然是掩面大哭了。
吴八浪子却狠得下心来,全不在意;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指着美娘说道:「小贱人,你不想想你是个表子!再不识抬举,莫非要讨打?」
美娘那里怕她威吓,哭个不住。吴八浪子冷笑不已,心想只不理她,看她有多少眼泪;可有流干的时候?
不一会船到湖心亭,泊在柳阴之下;亭里亭外,有游人听得女子的哭声,都要来看个究竟。虽说畏惧豪奴悍仆那副横眉突眼的凶相,都站得远远地;毕竟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吴八浪子自觉面皮无光,便要拣个冷僻之处去收拾美娘。
当下船往南去,拣了个草长林深,人迹不到的所在,船老大将船停住,船头上Сhā根篙子;搭好跳板,先有两个小厮,一个抱着一床猩红毡子;一个提着攒盒,铺陈好了,吴八浪子盘腿坐在毡子上,端酒饮了一口说:「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如何肯从,拚死劲抱住了阑干,只是号哭。吴八浪子怒不可遏,亲自下船去拉;一只手刚伸过去,美娘便张嘴来咬他的虎口,若非缩手得快,这一咬住了,美娘是再也不肯放的。
「好个狠毒妇人!」吴八浪子一掌打了过去,「你撒赖我怕你不成?」
「我也不怕你!我拚着一条命,你休想得意。」美娘且哭且骂,「要命有;想碰我身子,你得脚桶里翻个身来。」
这是说,除非转世投胎,一辈子休想一亲芳泽。吴八浪子狞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命,我也不碰你的身子。千人骑的破货,什么稀罕。来!剥了她的衣服,倒要看看她是什么金镶玉嵌的『宝贝』。」
听得这话,美娘心胆俱裂;看来就是不要性命仍免不了受辱。这时豪奴悍仆,无不淫心大动;急于要看看精赤条条的美娘,到底如何令人消魂?所以本来只是拉;此刻是釜底抽薪,先去掰开她抱住栏干的手。急着先就拔去她头上的钗环;卸她脚上的鞋袜。美娘无奈,使出丹田之劲,厉声狂喊:「救命,救命哪!」
她这一喊,吴八浪子与仆从少不得要向岸上张望;美娘趁他们一疏神之际,脱身奔向船梢,要往湖中跳时,只觉头皮火辣辣地疼,原来一把垂腰的青丝,让吴八浪子捞住了。
头发在后面拉,脸自然就在前面仰;一仰脸看到一艘无篷小船,一头一个后生打桨;一头一个老翁掌舵;中间站着两头鹭鸶,想来是父子俩结伴打鱼。美娘自然又大喊了。
「杀人哪!教命啊!老伯伯做做好事,阴功积德!」
老翁尚无动静,那后生已起劲了,一把桨划得飞快。但那老翁掌着舵,回身看了看,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将舵扭转,后生却更卖力,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向岸边划去。
不好!吴八浪子心想,这是要上岸找人去救;本想命豪奴悍仆,轮番上阵,将美娘蹂躏得不成|人形。如今这桩快意之事做不成了;便将美娘拖入舱内,使劲推在地上。
「你莫当你死了,就会惹我一场人命官司!告诉你,要你死也容易,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你虽可恶,也还犯不着送你的命。你如止了哭,我送你回去。」
这句话灵验得很,美娘顿时就止住了哭声;吴八浪子吩咐,好生扶她上岸。这时渔船上的老翁便又转舵了。
「没事!人家闹家务。夫妻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没的管闲事,倒误了我的正经营生。」
「爹!」年轻人好奇,「究竟何事?看看清楚再走也不迟。」
「你不见一班好狠的脚色在那里!只怕不容你看清楚,先打瞎了你的眼睛。命不能不救,闲事可不能管。『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莫惹祸。」
后生无奈,打桨也不起劲了。吴八浪子在岸上看那渔船缓缓向湖心而去,心知不碍;但也须防人去而复转,或者林外有人经过,不敢造次,只吩咐将美娘双手倒剪,推倒在地,下了船扬长而去。
※※※
「可怜、可怜!」秦朱重听她约略讲完,心里十分疼惜,「想妳自出娘胎,几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亏得遇见你;不然今夜如何得了?若是遇见歹徒强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美娘心想,自然是白白便宜了人家;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乍会便离的那一日,就留他宿夜,也了却一重心愿。
秦朱重听她突然顿住,便去体味她「那时」以下未说出来的话。念头刚转,眼前一亮,有乘轿子经过,唤住了一问,居然是顶空轿。
「好极!好极!」秦朱重蹲身让美娘下地;对那两名轿夫说道:「你们将这位小娘子送到清波门外,昭庆寺附近;自有重赏。」
「是的。」美娘接口:「我多送酒钱,决不亏待。」
于是放倒轿杠,美娘上了轿问:「秦小官,你可要来我家?」
「我自然要来,看他们把你送到了没有?」秦朱重看着黑漆藤编的轿箱,上面白漆的「裕记」二字,便又说道:「你们是裕记轿行的?」
「不错!」
「轿行在那里?」
「在太平坊巷巷口。」有个轿夫知他用意,「小官,你请放心,包保送到,决无差错。」说完,轿杠上肩,招呼一声,毛腿翻腾,飞也似地去了。
美娘到家已是起更时分,但见灯火错落,大门敞开,王九妈正送一拨人出门,口中说道:「麻烦各位,上城下城,四处八方去寻;寻着了每位送二两银子。我王九妈说话算话。」
美娘听得清清楚楚,本待在轿中应声;话到口边,突然缩住,因为心里起了个念头,此时一露了面,吴八浪子那段行径,自然瞒不住,为这帮闲汉当新闻到处去传。但如问到怎能脱险;少不得又牵扯出秦朱重。这件事张扬出去;诸多不便;不如装傻为妙。
因此,美娘仍旧让轿夫往前疾走;估计那帮闲汉走净了,方始拍拍轿根,掉头转来,在自己门口下轿。
刚下了轿,便有人惊呼:「那不是小娘子回来了?」
美娘定睛一看,正是她房中的丫鬟,随即吩咐:「去付轿钱!多给些!」
说完,匆匆避往廊上暗处,原意躲开院中姊妹,回到自己卧室再说;不道王九妈耳朵尖,自己抢了出来,一面急走,一面问道:「美娘在那里?」
「在这里。」
美娘应了一声。王九妈仓皇四顾,及至看到了美娘的影子,三脚两步,抢了上来,搂住她的身子,喊得一声:「女儿!」便即哽咽难言了。
「娘!」美娘想起此日所受的屈辱,回想堕落风尘的经过,倒觉得王九妈格外可亲;所以也是紧紧搂抱,且哭且喊,一声声的:「娘!」
「女儿,」王九妈含泪问道:「你怎的这等光景?」
这一问美娘越觉伤心,但千言万语,此时此地无从说起,只答得一句:「若非秦小官,我与娘此生只怕不能再见了!」
王九妈大惊,「如何这等凶险?」她问,「又怎么说,亏得秦小官?他人呢?」
※※※
秦朱重此时刚走到钱塘门。西湖三十里方圆,由清波门外到钱塘门,少说也有七八里,可是他并不觉得累。
这是因为他一路心无旁骛,只在回想刚才那番遭遇,忘记了路途远近之故。
蓦地里有个念头,那不是美娘回家的轿夫?定睛一看,果然不错。
「各位请留步!」他大声问道:「人送到了没有?」
为首的轿夫打个暗号,后面的轿夫,立刻将脚步放慢,然后渐渐移向路边;等秦朱重赶到,为首的轿夫答说:「早送到了。」
「好好,各位请坐下来歇歇脚。」
「原要歇一歇腿。」为首轿夫答说:「回头送你老进城。」
「不必,不必!」秦朱重又问一句:「到底可曾送到?」
「你老也真是!若非送到了,怎么有此一锭元宝到手?」
想想不错。秦朱重又问:「那位替我送信到那家门户人家,我重重酬谢。」说着取出一块碎银子托在手中,约有五六钱大小。
「我去!」有个后生答应:「信呢?」
「是个口信,」秦朱重说,「只说姓秦的已回店去了。」
「另无别话?」
「再添一句:过些日子去看她。」
「她是那个?」
「还有那个?」秦朱重得意地说:「自然是花魁娘子。」
等轿夫来通知,道是秦小官得知花魁娘子,安然到家,已放得下心来;今夜有事回家,改日再拜访妈妈。美娘又失望、又高兴;高兴的原是要瞒他的身分,今日不来最好;失望的是有许多知心话,只好暂且摆狂心里,不免有些气闷。
王九妈却是高兴非凡,也越发看重秦朱重本性忠厚,做事老到;置酒替美娘压惊时,不断提起,说秦朱重的好。
「实在难得,像这样的人,如今那里去觅?难为他想得周到。」
「依我说,最难得的还不在这上头。」阿春接口说道:「我真服他沉得住气。」
「怎的叫沉得住气?」美娘问说。
「妹妹倒想,寻常人遇见这等一个机会,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还有个不自以为立了大功的?说实在话,救了妹妹,在妈妈面前,也真正是一件大功。只要来了,少不得治整桌的筵席,奉他上坐;妈妈道谢、姊妹敬酒。到得席散了,美娘少不得还要在枕头边说几句感恩的话,这一夜风流,千金难买,他竟忍得住、看得开,可不是要佩服他沉得住气。」
这一说,美娘自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心里却觉得她的话一字不差;自己倒还没有想到,秦朱重居然是如此功成不居!
「妈妈,」阿春问道,「你道我说得实在不实在?」
「实在。」王九妈看看美娘说,「他不来,我们娘儿可不能不到。明日起个早,我与你备几色水礼进城去谢他。」
「明日再说。」
「为什么?迟早要尽的道理,早早做了,也显得漂亮些。」
美娘的意思是,虽听说秦朱重今非昔比,究不知目前的情况如何。倘或是个小本营生,叫人把他看低了,是她不愿意的一件事,所以推托「明日再说」;不想王九妈敲钉转脚,没奈何只得允了。
那知碧荷别有念头;她听说美娘相与的「清波门内开绸缎铺的秦小官人」便是「秦卖油」。思量验看个真切;因而出了个主意:「妈妈,」她说,「几色水礼,如何抵得过欠他的情?不如不送,倒还好些。」
「那末,依你说呢?」
「依我说,明日妈妈与美娘去看他,不是为了酬谢人情;只说是去请他来吃酒。要如阿春所说的办,这份人情债才还得了。」
「这话也是。哟!」王九妈突然吃惊地说:「等我想想。」
「想什么?」
「明日去不成!」王九妈说,「朱尚书的小舅,不是约了美娘去看杏花?」
「我不去!」美娘嗔道,「都是他!吴八浪子就是他带了来的。无端引了个丧门吊客星到我家来,我恨死他。」
「朱尚书的小舅,既是吴八浪子的朋友,自然知道美娘吃了大亏的事;恐怕他也不好意思再来约美娘。」阿春又说,「他来正好问问他,做出这种绝子绝孙的事来,他怎么说?」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王九妈说,「总之这两日美娘不接客就是。」
※※※
到得第二天上午,吃罢早饭,扎扮妥当;王九妈与美娘,两乘小轿,带着丫鬟阿香进了城,先在丰乐桥边闹市备办水礼;西川|乳糖、梨糖、紫苏膏,都用梅行盒子盛放;另外一篓新上市的樱桃,共是四样吃食。然后原轿寻到朱家油行。
轿子一停,先现身的是王九妈,倒还不怎么惹人注目;及至美娘一出了轿,顿时将来打油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住了。
其时辰牌已过,巳牌将近,正是午炊起手,油行生意热闹的时候;人手不足,秦朱重自己也系条青布作裙,帮忙打油。一见王九妈与美娘,好不受窘;急忙解去作裙,从柜台里面迎了出来。
「那阵风把妈妈吹来的?」秦朱重不安地说,「油污肮脏,连个坐处都没有。」
「早就想来了。」王九妈含笑答道,「今天是特为来奉请。晚上备一杯水酒,请秦小官人早早光降。」她回头又说,「阿香,把东西替秦小官送到里面去。」
「妈妈这等客气,实在不敢当。」秦朱重一面说,一面引路;口中不断招呼:「路滑走好!」
到得后面客堂坐定,王九妈方始道谢:「昨天多亏得秦小官;合该美娘命中有福星。真正不知道怎么感激!」
「好说,好说。也是美娘自己的运气,恰好我上坟回来碰得巧。」
「喔!」王九妈问,「老当家故去多少时候?」
「一年。」
「日子也不少了。」王九妈朝外面看了看说,「生意做得好发达;内里也该有人当家,总有人来说过媒?」
听得这一问,秦朱重便想转眼去看美娘;念头刚转,自己警觉,这一看,不就像想娶美娘?让王九妈暗中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非自取其辱。
因此,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答说:「父母之丧三年。还谈不到此。」
「虽说三年之丧,实在只得两年六个月;眨眨眼就到了,不妨早早物色起来。」
「是!」秦朱重顺口敷衍着,偷觑了美娘一眼;恰好她也在看他;两下视线一碰,都急忙闪了开去。
「好待走了,晚上还要请客。」
「说得也是。好在晚上还要相聚;暂且告辞。」
秦朱重本想请她们母女在饭馆中吃顿午饭;见此光景,料知留客不住。他不喜假客气,也就不开口了。
送客上轿,坐在柜房里回忆刚才的情形,心想美娘半天不说话,只开得一句口,便是催王九妈快走。不知是何意思?莫非来此极其勉强?只是王九妈所促,不能不从;还是因为昨夜自己说了要去,竟尔爽约,惹她生气了?
这个疑团,急待揭开;因而殷盼赴约,只嫌辰光过得太慢,一遍遍去看太阳的影子,好不容易等到日色偏西,换了衣服出门,沿着西湖,脚步匆匆地往北而去。
只为走得太急,未出钱塘门,已是一身大汗;躁热之中,忽然清醒,美娘院中姊妹众多,今日须替她做面子,第一、穿着要体面,虽有孝服在身,至少也不可显出狼狈的模样;第二、开销要大方,总得备个四两银子的赏钱。
这样一想,才失悔走得太匆忙,身上只带得两把银子;没奈何重新回油行取了五两一锭银子,又换了一件新布袍,叫了一顶轿子坐了去赴宴。
经此一番周折,出得钱塘门已是万家灯火,王九妈的酒筵,早已备办齐全;厨房里不断催问何时开席?道是上笼蒸的菜,火候过头就不好吃了。王九妈口中答说:「快来了、快来了。」心里不免着急,叫人一遍又一遍地到门外去等;好不容易等到了。
「怎到这时候才光临?」王九妈埋怨着,「莫非嫌我们心不诚?」
秦朱重自然惶恐万分,却苦于不便说实话,但也不会说假话,只是连连道歉:「得罪、得罪!」
王九妈埋怨过了,气闷也消了:「开席,开席!」她大声又问:「美娘呢?怎不来见秦小官?」
「那不是?」阿春向屏风一指。
美娘正自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穿一件藕色衫子,梳一个宫妆高髻,发光如漆,衬着那张白里泛红,满面春风的俏脸,秦朱重陡的目眩神摇,急忙低下头去;才得收摄心神。
「请上坐!」阿春含笑说道:「美娘当然挨着秦小官;这里妈妈坐,再下来是碧荷,我替妈妈坐主位。」
「自然是妈妈上坐。」秦朱重说。
「那有这个道理。」王九妈扯着他的袖子,捺他居中坐下。
桌子是圆桌,五个人坐成一朵梅花形;阿春作主人先行了一巡酒;然后使个眼色,美娘便起身执壶,来为秦朱重斟酒。
「请干一杯!」
「是!」秦朱重想站起身来,却为王九妈在他肩上硬按住了。
这样依次敬酒,过了一巡,又行一巡,秦朱重已有三四分酒意了;阿春看他拘谨之态渐失,有心助他尽欢,便即说道:「寡酒无味,该当热闹。美娘,你看是唱鼓子词,还是诸宫调?」
听得这话,兴致勃勃的秦朱重接口说道:「久闻得有种『调笑转踏』,说是十分热闹;诸位姊姊可许我开一开眼界?」
这话便露出了他的本相,连「调笑转踏」都不曾见识过,可知是何等孤陋寡闻?只为秦朱重人好,不但没有人在暗中笑他;反倒欣然附和,首先王九妈就赞成。
「这要人多。大家都要来耍一会也好。」
听得这一声,廊上伺侯的丫鬟,早就四散分报各处。原来唐朝的「转踏」本要且歌且舞;须极大的庭院,亦非教练成熟,不能下场,除非侯门相府,养不起这等一班歌伎。所以到了五代入宋,将「转踏」化繁为简,只要节拍不错,生手亦可入队唱和;自然,要有好手领头,这又非美娘莫属了。
不一会,几座院落没有客人的粉头,嘻嘻哈哈地纷纷赶到;也有客人要赶热闹,带着姑娘一起来的,只是照规矩,但可遥观,不得登堂。
这时席面已经后移,厅中空出一大片水磨砖地;旁列一排椅子,碧荷与几个会使乐器的姊妹坐定,抱琵琶的抱琵琶、擫笛子的擫笛子、司鼓板的司鼓板、先细吹细打地奏了一套「醉花阴」;到得曲终,一声檀板,煞住余韵,里外一片肃静之中,只听美娘使出一条穿云裂帛的嗓子朗然念道: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
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
用陈妙曲,上助清欢。
女伴相将,调笑入队者!
这几句开场白,各为「致语」。美娘念那一个「者」字,喷薄而出,口劲十足;院子里的看客,不由得齐喝一声采。
采声未毕,乐声已起;女伴便自两旁按着节拍,踏步拍手而来;美娘便按着调门,曼声高唱:
翠盖银鞍冯子都,寻芳调笑酒家吴,
吴是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风当酒炉。
王弦络、临朱户,结就罗裙表情愫。
红裙不惜裂香罗,区区私爱徒相慕。
下面该当女伴应和,是由阿春领个头:
相慕酒家吴,巧笑明眸年十五,
当垆春永寻芳去,门外落花飞絮。
银鞍白马金吾子,多谢罗裙结情愫。
一阕既罢,美娘再唱第二阕:
花阴转午漏频移,宝鸭飘香绣幕垂,
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光不自持。
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
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
唱到最后一句,情不自禁地将手在桌下伸了过去;秦朱重陡觉柔荑入握,不由得一阵心荡;怕捏痛了她的手,只轻轻握着,听和声唱道:
苏小最娇妙,几秥乳浊霸调笑;
云情雨态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
刘郎襟韵正年少,风月今宵偏好。
听到最后一句,秦朱重转过脸去,恰好美娘也转脸来看他;眼光碰个正着,羞得低下头去。
「且住!」阿春喊得一声,众乐皆寂;只听她指着美娘的杯子说道:「误卯了;罚酒!」
原来该当美娘唱第三阕,只为一时羞窘,忘却开口,只好认罚;秦朱重便待抢过杯子来替她,不道阿春又开口了。
「秦小官乱我的军令,罚酒!」
众人大笑;美娘与秦朱重也笑。笑停了,美娘说道:「你看,都是你自己多事;白白罚一杯酒。」
「只当我陪你。」
说着,秦朱重举起杯来;美娘亦正是酒到唇边,碧荷笑道:「倒像喝交杯酒。」
「便喝个交杯酒我们看看!」院子里不知谁,大声在说。
交杯酒须两手穿臂相交,美娘不肯;秦朱重亦不便孟浪。闹了好些时候,最后是王九妈排解;才得让美娘接唱第三阕。
这首「调笑转踏」共计十二阕,唱的古往今来,美人名士的风流韵事。美娘只唱了六阕,不肯再唱;看看兴也尽了,酒也够了,便拦住鼓板,念出一首诗来: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念到这首诗,便是结束了,其名叫做「放队」。片刻之间,女伴看客,尽皆散去。王九妈便说:「多日不曾这等闹过;也该歇歇了。吃了饭散吧!」
「吃了饭我们散了,还有人刚正相聚呢!」阿春看着美娘与秦朱重笑道:「云情雨态知多少?」
姊妹们有兴凑趣,果然是两盏宫灯,一双红烛,前引后导,将秦朱重与美娘,双双送入卧房。等丫鬟预备了酒食茶水;王九妈说道:「秦小官早早安置!」随即起身。
「妹夫!」阿春临走时指着酒瓶笑道:「莫让美娘再吃酒,又误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娘心知是打趣她初会酒醉之事,不由得赧然一笑。送走王九妈,关上房门回身看时,秦朱重只是看着她傻笑。
美娘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扭着脸说:「可要吃茶?」
「多谢!是有点渴了。」
于是美娘便拿自己惯常用的一只粉定窑白釉茶钟倒好了茶,试了温凉,举起纤纤食指,抹去了杯沿上的浮沫,方始送到秦朱重。
「多谢!」
「你的礼数也忒多了。以后日常相处,动辄『多谢』,倒显得生分了。」
「姊姊说得是。」秦朱重将「日常相处」四个字咀嚼了一会,竟辨不出是何味道。
「你昨日为何不来?」
「原是店中有事。走到半路,遇见轿夫,知道你安然到家,不来也罢。」
「昨日不来也好,那时我心里有好些话,却还说不出来。」
这是说,此刻可以说得出来了。秦朱重不由得心中一动,「姊姊有何话说?」说着,他伸过一只手去;看她并未退缩,便放胆握住了她的手,软腴温香,顿时像中酒欲醉似地的了。
「我与你说说,昨日吴八浪子将我抛在荒僻湖边时的心境,想我也是好人家出身,从小父母钟爱,也曾攻读诗书,也曾学习女红,论到身分,也不输大家闺秀,谁知沦落风尘,还受这等的棱辱,叫我一口气怎能咽得下。那时真想一头撞在湖里,去寻我爹娘。如果,」美娘靠在他胸前说,「如果你迟来一步,只怕世间再没有我这个苦命人了。」
「好险!」秦朱重彷佛犹有余悸,「亏得我立定主意要回城;也亏得我一路不曾耽搁,鬼使神差遇见了姊姊。这真正是老天爷保佑。」
「是啊!老天爷保佑。那时我心里在想,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姊姊,言重了!」秦朱重说,「我真正当不起。」
「是实话。」美娘忽然低下头去,「还有句实话,只怕你不信。」
「姊姊说那里话来?你的话我无有不信之理。」
「我要嫁你。」
这却真的不能相信了,「姊姊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我头上。」他说,「休得取笑。」
「什么嫁一万个?」美娘嗔道:「你这话是怎么说?倒还我一个道理来!」
秦朱重不料美娘的性情如此善变,说怒就怒,不由得慌了手脚,赶紧退后两步,唱个喏说:「姊姊休生气,我口笨舌拙,不会说话。是我的不是:与姊姊陪礼。」
美娘「噗哧」一笑,「我与你耍的。」她说:「就算真的说错了一句话,又何用吓得如此。」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