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踏青时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担油只剩了一小半,还摔伤了一条腿。买张膏药贴了,息过三天,才能行动。
病中无聊只拿回想美娘打发日子。那一日穿什么衣服;那一日回眸一笑,不知缘何高兴;那一日双眉微锁,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长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觉得减轻了好些。
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来的积蓄钱,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个木箱,自己用封条封了,上面开个口子;每天结账,若有多余,不拘三分、两分,都投入箱中,从未计数。这时将木箱提了提,轻飘飘地,浑似无物,心不由就凉了。
转念自思,十六两银子,不过一斤,能有多重,那里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开了箱子倾数倒出来,到对面银铺里去秤一秤。
于是找了块包袱铺在地上,揭开封条,开了箱盖,将碎银屑都倒了出来,去拢包好,慢慢踅到对面字号义源的银铺中,靠柜台站定。
「你的腿伤好了。」银铺的伙计王二毛问说。
「还得三、四日才能挑担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说,「我有包银子,劳驾秤一秤。」
「一包银子!有多少?」
「喏!」秦朱重将包裹高高举起。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这包银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说。
听他奚落,秦朱重脸一红,「二毛哥休笑我!」他说,「秤好了,还得烦你先兑个小锭。」
「小锭有余,大锭怕不足。」
说着,王二毛解开包裹,不由得便皱了眉;尽是屑银粉,料理颇为费事。先取张白纸铺在柜台上,然后用个大秤盘,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盘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恰恰十六两一斤之数。」
「倒巧!」秦朱重说,「那就大锭都有余了。」
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里欢喜;十两银子一个大锭,到得王九妈那里,冠冕堂皇拿出来,必蒙另眼相看了。
※※※
花了六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买一顶卍字头巾。一件半新旧的紬袍,是早就置备下的;这天还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齐齐,出得门去,王二毛眼尖,飞也似的奔了出来,拦住了秦朱重。
「咦!你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里去?」
秦朱重脸一红,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发疑心,因为往常听他说过,每每到王九妈家卖油;料他这天如此打扮,必是与那个粉头,有了佳期密约,思量着镶个边,也是一乐;所以越发追问得急。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趁早跟我实说,约好了那个,是在那里?城瑶山上吃茶,还是清和坊吃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吃独食当心肚子痛!」
看他这等痞赖,秦朱重不免好笑;不过他本性厚道,听他最后的两句话,中心歉然,便从袖子里拈出豆大一块银子,「送你买切糕吃。」他撒个谎,「实不相瞒,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亲。」
王二毛笑嘻嘻地将银子接到手中,「既是相亲,我不便打搅。」他退后两步,端详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个卖油郎。可惜一样,少了点书卷气。」
这话说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边上闲坐;澄静碧波,宛如明镜,顾影自思,相貌并不讨厌,但比起王孙公子来,除了衣衫之外,总好像还少点儿什么东西。如今方始明白,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说的「书卷气」。
「二毛哥,」他虚心请教,「怎得妆点些书卷气出来?」
「要书读得多了,才有书卷气;妆点不来的。」他踌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扬,「有了,我借一样东西,妆点你的书卷气。你等等!」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复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折扇,湘妃竹的扇骨,打开来是洒金笺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书。
「合该你运气!」王二毛将他拉到人家屋檐下,悄悄说道:「下城大财主张员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来打金镯子,忘了这把扇子在店里,东家叫我明天送去还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张员外说: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苏学士的字;拿一百两银子没买处,你可千万失落不得。」
秦朱重听得这话,高兴是高兴,但也不能不忧虑,怕真个失落了;卖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赔不起这把扇子,岂不是乐极生悲?
「二毛哥,」他将扇子递了回去,「我还是不用这把扇子的好,万一失落,害我自己也害了你。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前面文宝斋专卖旧字画,也有旧扇子,我自买一把妆点书卷气就是。」
「这话很实在。」王二毛点点头,「你肯替朋友着想,心好;相亲一定成功,回来请我吃喜酒。」
「一定、一定!」
秦朱重扬长而去;到文宝斋买了把旧扇子,一路摇、一路走;潇潇洒洒出了钱塘门。及至望见那扇金漆大门,忽然自惭;时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今日去充阔客,却如何开得出口?
寻思未定,不防「呀」地一声门响,出来的正是王九妈;四眼相照,两个人都呆住了。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这般整齐,是往那里去贵干?」
秦朱重有些情怯,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勇气陡生;老起面皮作个揖:「原是特地来拜望妈妈。」
王九妈是积世虔婆,见此光景,听此言语,顿时明白。心想:不知他看上了那个丫头?多半是碧荷,脾气随和,素来就是她跟卖油郎的话多。
既是客人,少不得以礼相待;王九妈笑笑说道:「秦小官特地来拜望我,必有好处。有话尽管说。」
「我这句话有些不知进退,不好启齿。」
听这语气,越发明白;王九妈便做个肃客的手势说道:「且请到里面客座中说话。」
客座中八张交椅,秦朱重那张都不曾沾过身子;怯怯的只坐在进门的那一张上,王九妈相让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接着便唤点茶。
捧茶来的丫鬟,走近来方始发觉,这手摇纸扇、斯斯文文的后生,原来是秦卖油;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担的光景,不免「格格」地低了头笑。王九妈喝道:「有什么好笑?当着客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丫鬟吐一吐舌头,溜了开去。原本有些发窘的秦朱重,看王九妈守着门户人家敬重客人的规矩,胆便大了,微笑说道:「我想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姊姊吃杯酒。」
「难道吃寡酒?自然要住一夜,或者会个房。」王九妈带笑问说:「秦小官,你是几时动了这风流兴致?」
「这也不止一日了。」
「原来早就有心的。我家几个姊姊,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谁?」王九妈很有把握地说:「必是碧荷。」
「非也!」
「那末是阿春?」
「也不是。」秦朱重说:「单单想与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
听得这话,王九妈大怒,脸色都变了;她只当秦朱重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有意欺上门来,横施一番侮辱,当即放下脸来责问:「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
秦朱重大为诧异,不知她缘何变脸;只得分辩:「我是个老实人,一片至诚,岂有虚假?」
「呸!」王九妈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倒不晓得我家美娘的身价?卖油的想与花魁同床;叫化子还做驸马呢!」
把秦朱重比得乞儿不如,自然教人生气;不过面子立刻就能找回,也就不必客气了。
这样想着,秦朱重故意把头一缩,舌头一伸说道:「好利害!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钱,要几十两?」
王九妈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备而来的;看来倒真个是有心人,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说:「也不要几十两;只要得十两纹银。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原来如此,不为大事。」秦朱重从袖中取出两锭白光闪闪的银子,先递大锭:「这一锭十两,足色足数,是歇钱。」再递小锭:「这一锭重有三两,相烦备个小东。」
门户中人,自然见钱眼开,不过王九妈怕他一夜风流,消折了本钱,事后懊悔,打不完的饥荒,传出去却是个笑话,便敲钉转脚地说道:「这十三两银子,你一个小经纪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岂止三思?」秦朱重说,「我想了一年了;主意早定,不要你老人家担心,只要你老人家成全。」
「我如何不成全你?」王九妈用心思索了一会说,「不过也要看你缘分如何?做得成是你的桃花运;做不成却休怪我。」
「那里会怪妈妈?不会,不会!」
王九妈点点头说:「美娘昨天是在李学士那里陪酒,还未回来,黄衙内约下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他们一班清客邀她做诗;后天是韩尚书的二公子在这里请客,帖子早几日就发出去了,你且到大后日来!」
「请妈妈吩咐。」
「秦小官,恕我直言,你穿得倒斯文,走路的样子不斯文;须得改一改,叫这些丫头认不出你是秦小官,我也好与你装谎。」
「是!是!我一定改。」
秦朱重告辞回城,一路盘算,不知大后天再去时,可得如愿?每当犹疑不定时,只一想到王九妈收了他一大一小两锭银子,心自然就宽了。
「小秦!」
蓦地里听得这一声喊,秦朱重倒吓一跳,抬头一看,不由得笑道:「二毛哥,原来是你!」
「可要请我喝喜酒?」
「还早。」
「怎么?」
秦朱重想起一件事,便即答说:「人家嫌我走路的样子欠斯文。二毛哥,你倒看看,我是如何不斯文?」
说着便走过去、走回来;只走得一遍,王二毛便看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毛病,」他说,「你是挑油担出钱塘门,迈大步迈惯了;加以右手膀子抬了起来甩惯了。担在肩上重,甩膀子传一把劲,文文气气的读书人,没有这个样子走法的。」
王二毛一面说,一面学他走路的样子给他看。秦朱重恍然大悟,从这天起便改了迈大步、甩膀子的毛病;到了第三天再走给王二毛看,居然博得一声:「有样子了;冒充得过了。」
第四日起个大早,吃了早饭,慢慢走到湖上,到得王九妈家,双扉紧闭,是来得太早了些。心下寻思,这番装束,不便到昭庆寺去,和尚见了多事会问,却难答话;便随意闲行了一会,挨到辰牌时分,方又重到王九妈家。
她家门倒开了,只是门前有轿马,门内有豪奴;秦朱重且不进门,悄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韩府里来接公子。」
秦朱重想起,昨夜时韩尚书公子在此请客;酒阑客散,自然宿在这里。料此光景,等也是白等,复又转身寻着一家饭店,胡乱果了腹,三度来访。
这一番却又扑了空:王九妈一把拉住他,满脸歉意地说:「得罪你了!真教是没法子的事。韩公子拉着她到东庄赏早梅去了,他是长客人,不敢违他;听说来日还要到霞隐寺访个善棋的老和尚赌棋。」王九妈紧接着说:「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他是我家房主,如何辞得掉?他来时或三日、或五日住了下去,莫非撵他?秦小官,说实话,真个定不得准日子;你果然有心与美娘结个缘,多的日子也等了,索性再等几时,倘或不然,尊赐分毫未动,要便奉还。」
「那里的话!」秦朱重死心塌地了,「就一万年我也等;除非妈妈不肯作成。」
「那里的话!」王九妈也是这样说,「只要你肯等,我一定教你如愿花魁。」
等秦朱重告辞出门,王九妈却又特地使丫鬟追出来,道是还有话说。
「秦小官人!」王九妈在称呼上又尊敬了些,「下次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无客,我把个确实信息给你。倒是晏些的好!这是我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朱重也不知她是何妙用;只是意思诚恳,确实无疑。当下答应着去了。
一路走,一路寻思,好事早晚必成;只是钱塘门这条路上的生意做不得了。早来卖油,晚来寻芳,一日之间,身分变得大不相同,教人知道了,不免牙缝中冒凉气。
※※※
这一日,十月二十五;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总算住了。冬风正紧,积雪成冰,好得街上在雪中扫出来的一条,却颇干燥;秦朱重两日不曾出门做生意,这天一担油挑出去,不到午牌,便已卖完。午后无事,心想不如去讨个信看。
他已经空走了一月有余,每去必听王九妈说无数抱歉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心想,这一去必又扑空,大雪方霁,正宜探梅;美娘不知又为那位王孙公子接了去了。
谁知一进了金漆大门,王九妈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我正在这里想,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不会来?若来了,便是造化。」她说,「己有九分九厘了。」
「喔,」秦朱重喜心翻倒,「这一厘欠着什么?」
「这一厘,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朱重倒抽一口冷气,美娘不在家,却不是欠着九分九厘?王九妈原是在说反话取笑。
「今天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自没分,不过摸摸索索,亲个嘴而已。」王九妈又说,「已通知了,只到黄昏便送回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酒,慢慢等她。」
原来真的是九分九了!秦朱重感激地说:「多谢妈妈成全;就烦引路,等我瞻仰花魁娘子的香闺。」
于是王九妈引着他,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得一座院落,却是颇为高敞的平屋之间;两旁另有耳房。正屋檐前悬一块柏木填蓝的小匾,上书「延爽」二字,揭开门帘,异香满室,高几上供一座博山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四壁字画,还黏着些诗稿;秦朱重不免自惭,也就不敢细看,心里在想:客座如此整齐,内室铺陈,不知如何华丽?辛苦钻下的十多两银子,换个今夜的受用,不算冤枉。
「秦小官人请坐!」
王九妈殷勤接待,先点了茶;丫鬟掌灯置酒,六碟时新果子,一架攒盒,打开活板,取出四个长形的闽漆食盒,一盒两格,共是八样精致肉食。等摆设停当,温上酒来,王九妈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衣服,紫红紬缎的棉袄,上加一件青缎子出锋的皮褙子,鬓边Сhā一朵茶花;衬得她那张银盆大脸,春意盎然。
「今天我那几个丫头都有客,只好老身我来相陪。」王九妈含笑相劝:「秦小官人干一杯。」
「生受妈妈。」秦朱重量浅,只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了。
于是王九妈替他布菜,剥果子,一面闲话,一面劝酒;秦朱重也吃了有两杯酒在肚中,身上有些发热了。
「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有个丫鬟提个彩灯来说。
秦朱重原是洗了浴来的;怕是宿夜的规矩如此,不敢推辞,到得浴室,香汤皂荚又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座。
这片刻工夫,王九妈自斟自饮,已有了三分酒意,她四十刚刚出头,正在狼虎之年,平时原养了两个精壮的面首在那里,不道一个有病;一个是钱塘县的公人,押解发配福建的犯人,须两个月才得回来,这几日独守空房,难免心猿意马;有了几杯酒在肚子里作怪,越发心痒难熬。不过,她定见还是有的,若说勾引「秦小官」上手,且不说不易;就是容易也会惹人耻笑,那两扇漆大门就不神气了。为此,只得借酒遮脸,说些风月奇谭,姑且过过干瘾。
那秦朱重是个老实人,至今还是童身,何曾听过这些话头?兼且脸薄,谈的人不在乎。他倒先难为情了;低看头欲待不听是办不到,听了却又搅得人意乱如麻,因而懊恼不已。
蓦地里昭庆寺的钟声响了起来;这下连王九妈亦是一惊,「起更了!」她说,「美娘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听得人声;王九妈急忙起身,掀开门帘,朝外望去,一点纱灯,冉冉而来,美娘一只手搭在丫鬟肩上,身子半倒,是扶醉归来。
「女儿,如何醉了?」
美娘没有答她的话,走进门,在醉眼迷离中,只见杯盘狼藉,随即立住脚问:「那个在这里吃酒?」
「女儿!」王九妈满脸堆欢地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几次的秦小官人;他心里羡慕你多少日子了,礼也早就来了;因为你一直没工夫,倒耽搁人家一个多月。今天幸而有空,我留他在这里,陪你做个伴。」
「临安城里从没有听过什么秦小官人。」美娘回身就走,「我懒得接他。」
「女儿!」王九妈急忙拦住,「他是极至诚的好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娘不误你!」
听得这一说,美娘便又转身,抬眼一望,似乎有些面善,只是急切间叫不出名字,「这个人我认得的。」她说,「娘,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子弟,接了他,教人笑话。」
这一下,王九妈真有些着急了!幸而深知秦朱重性情好,美娘这等开罪客人,也不致惹他生气,只须应付一面,还比较好办。
「女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那里时,想来你总见过,所以有些面善,你莫想错了。」王九妈陪着笑,软语商量,「娘是看他意思诚恳,一时许了他;又耽搁了一个多月,不好失信。你好歹看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朝与你陪礼。」
一面说,一面将她推了过去;美娘好生疑惑,万分不愿,无奈妈妈的面子软拘着,只得坐了起来,却正眼都不看那「秦小官人」。
秦朱重自然句句听入耳中、佯作不闻;见美娘无礼,亦不便开口。事成僵局,只有王九妈来转圜,唤丫鬟,斟一钟热酒来;设法拉拢。
等酒来了,只见美娘伸手说道:「把酒给我!」
王九妈心中一喜,只道她是敬客;有此一杯酒相劝,种种失礼,便都遮盖了。
那知美娘接酒到手,一饮而尽;王九妈急忙去夺杯子,美娘却是越扶越醉,只说:「我不醉,再拿酒来!」
「女儿,你不能吃了--」
「谁说?」美娘大着舌头说:「能、能、能!」
一字重似一字,看样子若不依她,还有得闹;王九妈好生懊恼,却不能不忍气应付,心想索性醉倒了她,另作道理。
于是先看了秦朱重一眼;眼中满含歉意,然后向丫鬟们噘噘嘴,意思是灌醉了她也好。
片刻之间,美娘又喝了五、六钟。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支持不住,说一声:「我要睡了。」
两个丫鬟,扶入内室,美娘也不卸头,也不解带,和衣往床上一倒,再也不肯起来。丫鬟只得替她拔去头上的首饰,脱却绣鞋,拉开一床棉被,替她盖在身上。
王九妈好生无趣;只得与秦朱重陪不是,「平日惯了她,专会使性子,今天不知为何不自在,无缘无故得罪客人。秦小官人,」她皱着眉说,「看我的面子,你莫见怪!」
「不敢,不敢!」
「我看酒也够了!你请进去吧。」王九妈低声嘱咐,「你且放温存些,今夜如果不成功,明天再来;我不用你再费分文。」
「妈妈成全。」秦朱重颇感安慰;心想,那怕门户人家,毕竟也是识好歹的。
等将他送入内室,丫鬟随即又送来四碟点心果子,一壶浓茶;本有个暖房的火盆,怕无人照应,也移了出去。王九妈亲自检点了一切,道声:「安置!」带紧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朱重心中自然无趣,不过他为人宽厚,惯会自蔚自解,一则原是自惭形秽,想到自己的身分,原不配去亲花魁的芗泽,受些委屈也应该;再则她是吃醉了酒的人,酒能乱性--大宋朝的规矩,天子尚且要避醉客,就因为醉言醉语,当不得真。
这样想着,就有气也消了;再想到王九妈那番诚恳的意思,连带想到她临去叮嘱,对美娘须温存些,更觉得自己竟有一份照料美娘的责任了。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便抬眼看到床上,美娘已自把一床大红茧丝的锦被踢开了;于是起身走到床前,将锦被理直,轻轻盖在美娘身上。料她酒醒了定会口渴,将一壶浓茶纳入藤子编的茶箱,用棉套遮严;就到天亮也还是温温地好喝。
一切停当,方在床前一张杨妃榻上,和衣倚靠,闭目养神;双眼虽然涩倦,无奈心中有事,醒醒睡睡,总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响动,一惊睁眼,只见美娘已坐了起来,下半身拥着被窝;上半身虾也似地弓起,低着头只管打干噎。
秦朱重也曾醉过,知道她这时胸中满溢,躺下去就会头晕作呕;只有这样坐着,还要不去动她,才能慢慢将酒压了下去。因而屏声息气,目不转睛地看着;要等她胸中好过些,能睡下去了,自己才能松口气。
突然间,发觉美娘噎得更凶了,喉头嘓嘓地只是在咽唾沫;秦朱重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跳了下来,深怕她吐脏了被褥,举起大袖,罩在她嘴上,只听「哇」地一声,闻得一股酒味,美娘已呕在他袖子中了。
这一呕呕得极其痛快;美娘头也不晕了;胸口也平伏了,只是口中腻腻地不适意,吐出一个字来:「茶!」
秦朱重便将她的头扶了起来,靠在床栏上;自己兜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把一件紬袍脱了下来,重重卷裹,放在床脚;然后去倒了一钟温茶,扶着美娘,拿茶杯送到她唇边。自然是一饮而尽,却意犹未尽,闭着眼说:「还要!」
等第二钟喝了下去,美娘才真的觉得舒服了,放头睡倒,转身向里;秦朱重替她将被窝掖好,放下帐门,暗暗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花十几两银子来做一回花魁的大脚丫鬟,是啥犯着?
一念未毕,只听远远更梆响起,数一数点子,已是四更天了。于是呵欠连连,找了一床被裹紧身子,在杨妃榻上靠了下去,双眼一闭,就再也不想睁开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梦中觉得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看,曙色初现,残灯如豆,转身看时,是披着一头长发的美娘站在他身边。
「你是那个?」
秦朱重急忙坐了起来,答一声:「小可姓秦。」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极力思索,仍是恍恍惚惚地记不真切。
「我记得回来还吃过酒的。」
「是,吃过。」
「后来记不得了;自然是醉了。」
「还好!不甚大醉。」
「可曾吐么?」
「不曾。」
「那还好。」美娘干咽了一下,喉头齿间,腻味仍在,这便是老大的一个证据,「我记得吐过的,还记得吃过茶;莫非做梦?」
到此时秦朱重也不必瞒了,「是曾吐过。」他说,「也吃了两钟茶。」
「喔!」美娘急急回身去望床上,还走过去抖一抖被,「吐在那里?」
「是--」秦朱重指着床脚说,「我怕小娘子吐污了被褥,犹是小事;只怕就此一夜睡不安稳,所以我拿袖子去接,幸好接个正着。」
美娘大为不安,「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她又问说:「那茶,也是你倒来与我的?」
「正是。」
世上有这样好脾性的客人,倒真少见!这样想着,美娘不免定睛看了他一眼;这一看陡然想起,「你不是秦卖油?」她问。
问得急了些,不免双眼睁得老大;秦朱重不免自惭,把头低了下去,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会有这样的事!美娘有些不信,「你抬起头来我看看!」她说,「可真是秦卖油?」
秦朱重无奈,只得把头抬了起来。美娘平时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卖油郎;此时平视细看,不由惊异,市井小贩之中,居然也有生得像这样稳重文静的人;再看到他一脸惶恐,想到他甘受委屈,那一片怜惜感激之心,不由得油然而生。
「你怎的会到了这里?我妈妈怎的许了你?」
「小娘子,这,这话说来就长了。」
「不要紧!」美娘和颜悦色地说:「有的是工夫,你慢慢说与我听。」
于是秦朱重先自道了身世;然后方叙如何邂逅美娘,一见倾心,爱慕之思,与日俱增;如何刻苦攒积了这一夕缠头之资;又如何苦候了一个多月,方得一偿宿愿。先是悲苦,后是愉悦;脸上一直有着于愿已足的神情,使得美娘大为困惑。
「我倒要问你,你下了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能进得我这间房;那知我醉得人事不知,干折了许多银子,白白挨了一夜的冻,还赔上一件衣服你倒不觉得,这是天下第一件划不来的事?」
「小娘子怎说这话。我是什么人,得能进你这间绣房,服侍你一场,与你这么面对面说许多话,我已觉得是非分之福了!」
「可怜、可怜,」美娘暗暗心酸,「世上也有你这等痴的人。」她不等他接口,立即又抬脸说道:「你做小经纪的人,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说得是!只为爱慕小娘子,自己管不住自己。」
「那末,你今日去了,改日还来么?」
「这,」秦朱重答说,「总在一年半载以后了。」
要一年半载,无非又是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去攒积那十来两银子。美娘心里越发难过,却一时筹不出一条善策;就这沉吟之际,听得丫鬟叩门,方始发觉天色已明,市声渐起。
开了门,是丫鬟捧进洗脸水来,另有一把锡壶,内盛滚热的红枣厚朴汤;秦朱重洗了脸,喝了一盏厚朴汤,便待告辞,美娘却留住他说:「少坐不妨。」
秦朱重其实也舍不得走,得这一说,便又坐了下来;却又怕美娘厌烦,先作表白:「我只再吃一盏厚朴汤就走。」
于是美娘亲自与他倒了一盏;找件事打发丫鬟出房,随即匆匆忙忙开了箱子,取出两锭纹银,用桑皮纸裹一裹,塞到秦朱重怀里。
「这是怎么说--」
「你莫与我推辞!」美娘打断他的话,抢着叮嘱,「当心丫鬟看见。昨夜难为了你;这二十两银子替你添些资本。莫对人说。」
「万万不可!小娘子--」
「怎又不听我的话?」美娘仍是不容他开口,「我的银子,来得容易,你不必客气。若是本钱不足,我还可以助你;这都改日再说了。那件龌龊衣服,我叫丫鬟洗干净了,改日你来取。」
「衣服小事,只是这银子--」
「这银子怎么样?」美娘故意嗔恼,「莫非嫌它不清白,辱没了你。」
「这,这,」秦朱重惶恐万分,「这是那里话?我若有这样的心思,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美娘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笑着说道:「我亦不过随便一句话,你何须急得赌咒?收下就是。」
「是,我不收也只好收了。」
美娘便松开手到床脚取来衣服卷,交到秦朱重手里,送他出门。经过耳房,隔窗相告:「妈妈,秦小官人去了。」
王九妈正在梳头,起不得身,口中答道:「何不留秦小官人吃了饭去。」
「有些俗事。」秦朱重抢看回答,「改日再来拜望。」说完,揣着那两锭银子,深恐人见,匆勿而去。
美娘目送他影子远去,心里倒像失落了什么。这一天只推前一日中酒,闭门杜客;一个人窗下独坐,将几年来相共的年轻子弟想遍了,到头来却只想着秦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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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朱重却如了掉一桩心愿。犹如朝山进香一般,一步一拜,拜到灵山;见了菩萨的金面,于愿已足,不敢再存妄想。而且另外出了一件意外的悲喜之事,也没有工夫去作什么妄想了。
原来邢权与兰花,设计逐走了秦朱重,就如拔去了一根眼中钉;又欺朱老十患病在床,两人双宿双飞,全无顾忌。一夜朱老十发烧口喝,叫兰花不见回音;起身去寻,只见邢权房中,残云零雨之声,不绝于耳;戳开窗纸,望得一望,床上赤条条一男一女,正在干那妖精打架的把戏。
朱老十心中一阵酸气,直冲头顶;手里原拄着一根拐杖,使尽气力,打到窗上,口中吼道:「你这一双狗男女,替我滚出来!」
窗户不曾打破,骂声却惊了兰花,推开邢权的身子,要觅袴子去穿;被邢权一把将她按住了。
「怕什么?你又不是他的妻房;连小都不是。闹起来,看他的脸皮还能保得住,不撕破。」
声音很大,句句落入朱老十耳中;心里不免懊悔,这件事做得莽撞了。左邻右舍知道了,口中不说,暗中耻笑;偌大年纪,又有病痛在身,老不正经,合该受此羞辱,怨得谁来?
这一转念间,满腔盛怒不由得泄了气,颤巍巍地骂道:「滚!你们都与我滚!」
兰花欲待回嘴,却又让邢权捂住了。等人声远去;邢权抱住兰花低声说道:「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到那里去?」兰花问说,「怎么走法?」
「有钱那里都可以快活,管它那里?」邢权又说:「要走自然卷他一票,客气什么?」
兰花自无话说,穿上裤子,也不带肚兜,披一件布衫到柜房外面去望风;邢权便取一条被单,铺在地上,将钱柜里的现银、会子,一股脑儿倒在被单上,打成一个包,塞在油篓子里,到得天色微明,背起油篓出门;兰花提把锡壶,装做去买浆汤,接踵而去,到巷口会齐了,就此逃之夭夭。
到得天色大亮,朱老十一觉醒来,侧身静听,毫无声息;正在疑惑之际,只听有人在外面大喊:「买油,买油!怎的没有人?」
一听这话,朱老十的心往下一沉,料知不妙。挣扎着起床,跌跌冲冲地赶出来一看,排门半开;钱柜盖子竖在一边,就什么都明白了。
问到邻居,有人道是:「老邢一早背个油篓子出门,只道他去赶生意;那知道他跟兰花卷逃了。」又说:「这也是迟早间事。不是我放个马后炮;早就看到了;只是不便跟你说。」
「罢了,罢了!坏的不去,好的不回。」又有人说:「你家小官现在赁居众安桥,挑担卖油;那一日我见他身穿紬袍,手摇折扇,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想来混得还不错。这是个有出息的子弟,待你也孝顺;不如仍旧寻了他回来,与你撑持门户。」
朱老十听劝,随即央求邻居,觅着秦朱重细说根由,旋即陪了回来。朱老十与他抱头痛哭了一场,复为义父义子如初;好在姓名中那个朱字原未取消,也就不必再改姓了。
「阿重,」朱老十说,「你今天就搬回来住吧!」
这话,秦朱重却一时答应不下;因为他深知他义父耳朵极软,倘或兰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老着脸皮回来哭诉一场,说不定义父就会重收覆水,那时还是容不得他的局面;倒不如此刻就留个退步的好。
到底是从小就在身边,也说得上一个「知子莫若父」,看出他的心思,也下了决心,「阿重,」他说,「当着列位高邻在此,我说一句:从今天起,我就把店交给你了。凡事是你作主,决无旁人干涉。这你该放心了吧?」
「爹!店还是你管。」
「不!你管。我也看穿了,百事不管,吃口闲饭;没事拿几个零钱,上街逛逛,过几天安闲日子。」
秦朱重还在迟疑,邻居帮腔,都劝秦朱重从命为是。见此光景,料知无从推辞;当天便将众安桥的房子退了租,拿行李箱笼都搬了回来。他手中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本钱,添在老店里,重整铺面,雇了一个得力的伙计;一个烧饭的老婆子,兴兴头头坐柜卖油,不再大街小巷,奔波到晚了。
朱老十也是真的看开了,每日吃饱了饭,拐杖上挂一串铜钱,不是湖上走走吃一钟酒,便是庙市坐坐听一回书。到晚来回店,秦朱重早就关照老婆子做起两样荤菜;打好一壶陈酒,在等他享用了。
「从你娘死了之后,我不曾这等受用过;就是你娘在日,也未见得如此体贴。」朱老十擎杯在手,从容说道:「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
「爹有什么事放不下心,只管与我说:我总有法子教爹放心就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老十笑道:「你要我放心,也容易得紧;有个孙子我抱抱就好了。」
提到这话,秦朱重一时无言可答。这半年来不断有人来提亲;甚至有人看他老诚能干,人才出色,而且家道日旺,亲自上门来说,情愿白白将女儿送他为妻。那知,不论如何,秦朱重总是这么一句话:「时候还早,谈不到此!」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说内里也要有人帮你:怎么总说『时候还早』。」朱老十看了他一会说,「我想你一定有别的心思。我知道你的眼界是很高的;是不是挑担卖油辰光,看中了那一家闺秀?如今你的身分与从前不同了;也不是『高攀』二字提都提不到的。你告诉我实话,我与你做主。」
他这话说中了一半。秦朱重自与美娘有那一宵之缘,眼界确是高了,等闲的庸脂俗粉,看不上眼,心里想着,娶妻纵不能美如美娘,至少也要及得上她五六分,方始称心。为此,自我蹉跎一直至今。
此刻听义父一说,虽不便跟他谈到花魁;也不能不说几分实话,「爹!我是有点妄想。」他说:「总要相貌出色才好。平时留意,到现在还不曾看中了谁。」
「那是你不常出门的缘故。上门来打油的,不是大家丫鬟,就是小家碧玉,连我也看不上眼。好了,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自会替你访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