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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刀杀人

,或是矛盾激化已久。只要有**,便会有纷争。”

“孟兄所言甚是。”冯煦拍掌称是。

来燕宁书院参观的,不是替家中待学的儿子探查情况的父亲,便是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冯煦见无双几人都是斯文的模样,想来都是读书人,便带他们来到藏书阁,介绍道:“虽然藏书颇丰,但却是常开的,不但书院里的学子可以在这里读书,没有入院的读书人也可进来观摩,不过珍本存放在二楼且落了锁,除非院士允许,否则谁也进不去。”

无双择了一本兵书,细细研读起来。李晏选了一本策论,翻了翻。就连柳月也选了一本诗集,读上几页。冯煦见状一笑,择了一本上次没有看完的传奇,接着读下去。

邵峰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位本该被冯煦带着参观书院的孟七,本想不予理会,但还是在路过的时候问了句:“你不是跟冯煦走了么,为何在这里?”

无双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衣着甚好,然却不整齐。无双指了指不远处的藏书阁,意思是他们都在里面看书。

邵峰却是有些不高兴,“燕宁书院的藏书阁在整个大燕国都是出了名儿的,既然来了,你为何不研读研读?”

“有些闷,出来转转。”无双抬头看了看四处,道:“我看书并不算多。”

当今朝中谁不知燕王殿下读书甚多、涉猎颇广,当年在上书房教导燕王殿下的几位学士皆称赞有佳。无双这般答是因为她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她幼时被幽禁在淑兰殿,除了习武,多是在读书,解禁之后便不得清静,后忙于政事至今,平日里读书的时辰甚少,她自然觉得自己读得还不够多。

而听在邵峰耳里,似乎这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似乎并不善读书,莫非不是世家公子?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无双一眼,不禁问道:“你家中不想你求功名么?”

想到已经过世的父皇,无双有些恍惚,然她极快便回过神来,不答反问:“你家中呢?”

邵峰闻言一愣,­唇­角泛了一丝苦意,“自然是想的。”

无双却不多问,片刻之后才道:“那谢文轩当真是燕宁第一人?”

邵峰冷笑:“你想必是听到些什么了,奉劝你一句,他们之间的浑水最好别蹚,否则你便别想做这过路客!”

说话间便见冯煦已经出来,邵峰沉了沉双目,道:“虽然燕宁书院接待外客,但平日里是决计不会允许外人随意走动的,今日夫子不在,冯煦的胆子委实大了些,你还是早些离去罢,切勿乱逛遇见夫子!”

眼见冯煦越来越近,邵峰靠近无双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一句:“离冯煦远一点,因为……他好男­色­!”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双有些惊愕,莫非好男­色­已经在大燕如斯流行了么?

“孟兄,聊了些什么,邵峰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冯煦笑问。

无双偏了偏头,道:“没什么,他让我不要乱逛。”

无双仔细地听着龙一禀报龙卫查到的郡守张帙的底细,神­色­淡然,直到龙一说罢也未发一言。

李晏敲了敲桌沿,笑道:“冯煦与张帙的确是甥舅关系,不过冯煦的父亲只是燕宁郡内一个小县的县令,而张帙似乎从来没有提拔这个妹夫的意思。那寒族子弟甚为推崇的谢文轩的确出身贫寒,似乎是那群寒族学子中最为贫寒的,父亲早逝,母亲负担生计。谢文轩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大约是教过他几年书的,他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也教了他几年,然他早慧,很快便才名远扬,应燕宁书院的院士庄隽之邀进燕宁书院读书,他­性­子并不热络,但才学极其出­色­。”

“庄隽?”无双顿了下,“与礼部尚书庄铭是什么关系?”

“殿下敏锐!”李晏笑道,“庄隽是庄尚书的弟弟,二人虽然同父异母,但皆为嫡子,庄隽的母亲是填房。不过大约因为非一母同胞,二人的感情并不好。庄隽当年也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后入文渊阁做了学士,云大学士对他很是赞赏。后来不知何故辞了官,到这燕宁书院做了夫子,如今成了院士。”

“不知何故?”无双似笑非笑地睨了李晏一眼。

李小公子有些无奈,“祖父大约知道。”

既然李小公子都保证会向李太师问清楚,无双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李晏顿了顿,继续说道:“那邵峰的出身却是胜过冯煦的,他的父亲是隔壁江宁郡的郡守,大约是慕燕宁书院之名才将独子送过来读书的。”

“吴唤呢?”无双出人意料地问了句。

李晏先是有些惊诧地挑了挑眉,随后了然笑道:“出身江宁郡的书香门第,幼时曾有神童之称,因而七岁便进燕宁书院读书,至今一十五载,却已平庸到无法通过乡试了。”

柳月轻轻“呀”了一声,见无双与李晏皆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轻声道:“柳月以为那位吴公子年纪尚小,不料已经二十有二了。”

那吴唤长了一张娃娃脸,笑得很是爽朗,看起来像个少年,的确不像二十多岁的模样。

无双思索片刻,忽然说道:“龙一,去查查冯煦的父亲自上任以来所做之事。”

“是。”

“殿下可是觉着不对劲?”李晏明知故问。

无双睨他一眼,淡声道:“区区燕宁书院,藏龙卧虎,真假难辨!”

胜负已分

张帙提着心儿跟着柳月走进别宫的书房,燕王今日难得的好兴致,正在作画,似未注意他二人。柳月不出声,张帙自然不敢多言,屏着呼吸,谨慎地在一旁候着,连头也不敢抬。

那蒲华知府于碧海行刺燕王,被押往京城审理,因为陛下震怒,他的案子丝毫没拖,很快便被判了个五马分尸,于十月廿五午时行刑。今日是十月最后一日,而于碧海被五马分尸之事昨日便已经传到了燕宁,张郡守自听到这消息后便一直忐忑不安。

那于碧海妄图刺杀燕王殿下不假,但他被刑部罗列出来的罪名可不少,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皇榜一出,张帙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于碧海是宁王旧部。倒不是那些罪名是假,只是罪名中十有**是替宁王办事落下的。张帙知道,那于碧海是刑部审的,刑部可是燕王殿下的地盘儿,那刑部郎中赵瑟可是条不会叫的狗,手段毒辣着呢,于碧海想必没少吃苦头。如今那酷刑的祖宗正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坐着,张帙那心里头能不颤儿吗?

也不知等了多久,燕王终于画完,柳月这才规规矩矩地禀报说张郡守到了。

无双轻哼了一声,突然来了兴致,叫柳月把画拿给张帙瞧瞧。张帙恭恭敬敬地接过画一看,顿时有些不解。倒不是画得不好,那笔法和用­色­皆属上乘。令张帙不解的是画的内容,燕王画的是富贵牡丹,牡丹盛开得极艳,似活得一般,诡异的是花枝太细,那纤细的花枝如何也撑不住那硕大的花朵儿,看起来有种古怪的违和感。

“张郡守觉得如何?”无双淡声问道。

张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赞画好还是实话实说,一时犹豫着说不出话来。

无双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大度道:“无妨,说罢。”

张帙只得放弃两全其美之法,老实地将那违和之处说了。

无双的心情似是极好,至少张帙听出了一丝笑意:“张郡守是个实诚人,没学那些媚上欺下之徒蒙骗本王。不过张郡守所言之处却是本王故意为之,因而本王这幅图即将题字‘名不副实’。”

张帙本已稍微平静的心顿时跳了起来。身旁的柳月则趁他恍惚时将画取走放置桌上,无双倒不是说着玩儿的,当即便拿起笔为画题字。张帙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偷偷抬头瞄了无双一眼。他见过燕王几次,大多是隔着帘子,有几次能见着真面却不敢多瞄一眼,因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今次却被他真真切切地见着了真容。

这位年轻的女殿下今日未着那耀眼的金­色­,只着一身玄­色­长袍,依旧是利落的男装,襟口袖口皆绣有­精­致繁复的暗纹,显得庄严而有气势,有见识的人一看便知是宫中的绣品,一副皇家气概。她的头发依旧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配以玉冠,显得她格外英气。至于那副天下人都好奇猜测的容颜,张帙找不出词儿来形容,只那一双凤眸便足以令天下人惊叹。男儿的装束,雌雄莫辩的容颜,与一般女儿娇柔完全不同的低沉的嗓音,这位殿下竟似真正的男儿一般。

不知燕王殿下着女装会是何等模样?张帙不合时宜地想道。

“张郡守,本王前几日去燕宁书院走了一道。”

张帙闻言,后背顿时一寒,连忙跪地说道:“恕臣大胆,殿下为何不等交待臣一声,臣安排妥当之后再去?人心叵测,若是有逆臣贼子妄图加害殿下,臣万死不足以谢罪呀!”

无双看了一眼那位受到惊吓深深俯首的郡守大人,难得温和地说道:“张郡守不必担忧,微服私访另有妙处。本王幼时便听说过燕宁书院,深为仰慕,如今身在燕宁,岂有不去参观之礼?本王想看的便是学子间互相切磋的景象。”

切磋?那多是指武人之间罢?张帙有些莫名。

“不过,本王倒是碰着一件有趣的事。”

张帙心中一惊,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是指?”

“本王遇见了一位姓冯的公子,他极为热心地为本王带路,李侍郎也觉得此人品格甚好。”

张帙心道不好,燕王殿下说的该不会是冯煦罢?

“本王听说他是此次科考免去乡试的考生。”

张帙心中微叹,燕王所指之人是冯煦无疑。燕王既然开口提到,自然已经清楚了冯煦的底细,张帙不能掩饰,­干­脆实话实说:“回殿下,此人想必是臣的外甥冯煦。”

无双了然地点点头,道:“原来是张郡守的外甥,怪不得会有那等流言。”

张帙闻言一颤,他就知道燕王提起冯煦必然有事,偷偷抬头瞄了一眼,燕王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他如何也猜不出燕王的心思,只得开口问道:“敢问殿下听说了何等流言?”

无双顿时冷了脸,指下微微用力,那支笔便断成两截,那清脆的断裂声简直是给了张帙的心一刀子。无双却未发怒,淡声说道:“免试的名额既然分到地方上,那便由地方上决定,本王并不想多管,可若是造成不好的影响,引起动乱,本王就非管不可了。”

“请殿下明示。”

“若是先帝重开科考那会儿,张郡守便是将名额随意给人怕也不会引人诟病,不过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学子们越来越讲究个公道,冯煦想来是有真才学的,但其他学子怕是并不服气。本王只是临时决定去燕宁书院走一遭,便瞧见了冯煦与那些寒族学子的对峙,也多次听到人说冯煦乃是靠的裙带关系才得了那个名额。”

张帙大呼:“臣绝对没有私心,还请殿下明察!”

无双颇为闲适地摊开纸写着字,道:“本王自然是相信张郡守的,不过这安抚人心的事儿可得做得妥当,否则传出燕宁去,可是影响全国的大事儿,到时候陛下知道了,本王也保不了你!”

张帙心中一急,额上直冒冷汗,一时竟想不出法子来,只得苦着脸道:“请殿下明示!”

无双冷冷地看他一眼,不悦道:“如此小事,本就是你分内之事,你竟敢推给本王?”

张帙见状更急,朝廷上下谁都知道,可以触怒陛下,却不能惹恼燕王殿下,触怒陛下不过小惩,因为陛下得顾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惹恼了燕王殿下便难以善了,燕王这小祖宗可不管天下人怎么想怎么说。

张帙想不出法子,只得求救地看向一旁的柳月,柳月瞧着他怪可怜的,便朝他点了点头,道:“殿下,柳月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说。”

“说罢。”

“既然其他学子不服气冯公子,不如就在书院办一场比试,无论是中举还是未中举的,皆可参加,到时一见高下,其他人便无话可说了。”

张帙连忙说道:“殿下,这是个好法子。”无论是谁出题,他都会事先知情,提前告诉自家外甥,让他早作准备,何惧比不过别人!

无双点点头,道:“不错!正巧本王这幅丹青派上了用途,以画为引,论时政。张郡守,你这就去办罢。”

“是。”张帙连声称是,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燕王第二次来到燕宁书院,是院士庄隽亲自接待的。庄隽此人已是古稀之年,面上那些褶子早已遮住了年轻时的风采,但那身儒雅之气却是有增无减。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且又不在朝中任职,因此面对燕王不卑不亢,倒是真有些世外高人的气质。

燕王坐定之后,外厅的学子们便开始提笔作答。

书院的内外厅建得有些特别,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外面却瞧不见里面的景况。无双几人便颇为闲适地喝着茶,偶尔闲聊几句。

考试结束,柳月便将那些答卷稍作整理,抱在怀中,说是燕王要亲自阅卷。庄隽笑而不语,张帙连连点头,而本该激烈反对的老夫子们因为不屑燕王而拒绝出席,自然没了反对的机会。

几百份卷子,无双一人当然阅不完,柳月分了类,她阅通过乡试之人的卷子,李晏阅未通过乡试之人的卷子。即便如此,二人也花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入夜才阅完。

“殿下可有收获?”李晏笑问。

无双喝了口茶,指了指一旁单独列出的几份卷子。

李晏大略看过,便知其中妙处。柳月将晚膳端来之时见到的便是李晏的笑脸,不由问道:“李大人与殿下可是发现了有趣之处?”

“的确是有趣之处。”李晏点点头。

待二人用过晚膳,再提起这次考试。

“殿下觉得冯煦如何?”

无双瞥了一眼冯煦卷子,只道了一个字:“杂!”

不过仅此一字足矣。从行文来看,词句靡丽,可见若考诗词,冯煦绝对出众。可此次考的是时政,冯煦是富家公子,大抵只顾着风花雪月,并不擅长此道,张郡守想必没少费功夫,一人相助还不放心,竟一下子找了三人。即便是一人,想法还时有变化,何况是三人。虽然已经仔细修过,但无双还是看出了其中的违和之处。

李晏笑问:“那位谢文轩殿下以为如何,是否名副其实?”

无双闻言,顿时沉了眼,道:“此人不可留!”

“殿下所言甚是。”李晏也露正经之­色­,“寒族子弟,既未涉入官场,又未投靠权门,年纪尚轻,除了读书便是为生计所累,怎会懂得官场忌讳、字里行间拿捏妥当恰到好处?此人深不可测,即便是那一手老茧也不能遮盖他的内里。”

无双挑了挑眉,道:“李大人是习武之人,怎会看不出那老茧的妙处?”

李晏了然一笑,“果然瞒不过殿下。”

考试之时,谢文轩坐得靠前,以无双与李晏的眼力自是看得极为清楚,他那双手并不如一般读书人那般细­嫩­,掌心及虎口处有厚厚的茧。若是做惯了苦活,手上必然是布满老茧,可他的手上唯独这两处的茧比别处厚得多,而这两处显然是握兵器时接触最多的地方,这便是老茧的妙处。

出生寒门,对时政掌握透彻,卷上一字一句皆有仔细斟酌的痕迹,小心谨慎地避开忌讳,心知此卷必然会被燕王看到,是以提到敏感之处皆拿捏有度,竟还身怀武功,实在可疑。

“相较之下,邵峰更像是个寒族子弟。”李晏拿起邵峰的答卷笑道。

“言辞大胆,洋洋洒洒三大张说得皆是朝政的弊处,丝毫不忌讳陛下与本王,是一把锐刃。”无双沉声说道,“区区九十八名,他倒是学会了藏。”

李晏似是有些意外:“臣以为殿下喜欢磨好的刀。”

无双瞥了他一眼,道:“未磨有未磨的好处,邵峰此人做个谏臣倒是极好,成为一面镜子,时刻提醒君王不可安于享乐,也可给那些只会应声的老东西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种人可是活不长啊。”李晏意味深长。

无双却是定了心思,“那要看龙椅上坐着的是何人。”

李晏笑了笑,将一份答卷递给无双,道:“臣这边也有一个妙人藏得极深。”

无双接过一看,这份答卷是吴唤的,他未着一字,只是将无双的那幅“名不副实”重新画了一遍,周围另画了许多株牡丹,或是枝粗花儿小,或是叶茂花儿却只是打了个朵儿,或是因虫害而千疮百孔,或是已经枯萎凋零等等,牡丹的周围还夹杂着其他的花儿,姿态各异,隐隐有人的形态,瞧着有些诡异。

“的确,藏得极深。”无双面沉如水。

此时,龙一突然现身,附在无双耳边说了几句,无双面­色­一沉,冷声说道:“去把张郡守请过来!”

“是!”

倦极离去

张帙捧着他的心肝脾肺,匆匆赶往别宫。他步子走得虽稳,心里却忐忑得紧。已经两更天了,不知燕王急急传召他有何要事,是为了白日的考试还是为了其他事?

待进了别宫走到书房跟前,张帙才知这位殿下还在忙公事,也是,几百份卷子,一时半会儿也批不完。张帙恭恭敬敬地跪地请安,却迟迟不闻燕王唤他起来。

许久,无双才冷哼道:“张郡守对外甥可谓照顾有加,一份答卷足足有四人的痕迹。”三个人的想法,加上冯煦本人的润­色­,可不就是四人的痕迹么。

张帙还未来得及抬头观察燕王的脸­色­,一份答卷就砸了过来,他不敢躲,只等砸到头上才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看,可不就是他外甥冯煦的答卷么。燕王所言他心中有数,但他仔细读过一遍,却是看不出不妥之处,也不知燕王是如何看出来的。

“瞧不出来么?”无双讽刺地问道。

张帙抹了抹额上的汗,大呼:“请殿下明察!”

无双厌恶地摆摆手,道:“拖下去!”

张帙大惊,正要喊冤,却被人点了哑|­茓­,神­色­惊恐地被人拖了下去。

不知是何原因,这用作皇族休养之地的别宫竟修建了地牢,方便了燕王殿下。久未打扫的地牢因新人的到来而浮起灰尘颗粒,夹杂着铁锈的腥气和­阴­湿的霉味,使得燕王蹙紧了眉头。

燕王好洁,她第一次进刑部大牢时便不愿意触碰任何东西,不愿喝茶,为此,刑部大牢以及燕王府的地牢都被打扫得不见一丁点儿的灰尘,茶具皆是龙一随身携带,然若不是极其难缠耗时极久的犯人,燕王仍不愿在牢中用茶。今次,龙一特意搬了椅子到地牢,越来越训练有素的柳月连忙铺上狐狸皮毯子,更是及时地将弥漫着清香的热茶奉上,然而燕王显然很是不悦,只将茶盏搁置一旁。

张帙已被绑上刑架,待被解了哑|­茓­之后,他连声呼冤求饶。他向来是聪明的,本还以为燕王是为那免试名额选拔不够公正而动怒,此时他却明白燕王必然是为了其他事,否则不会不等他辩解就将他押进地牢。只是到底是为了何事他也不知,自然不能轻易暴露,只得就着免试名额之事求饶:“臣一念之差,顾着私心让外甥占了那免试名额,引起其他学子不满,助长邪风,臣知罪,求殿下恕罪啊!”

无双一见他那有些违和的神情便知他已然明白其中深意,心生不悦,虽然敛了眉宇间的倦意,却仍是神­色­恹恹道:“张大人是聪明人,许多事不必本王多说。本王的手段大人想必有所耳闻,还是无需本王亲自动手的好。”

张帙闻言顿时停止了大声求饶,只嗫嚅道:“臣忠心可表,求殿下饶了臣罢!”

无双阖上双目,掩去眼中怒火,轻声说道:“本王保证,若是张大人肯坦白交待,本王可免张大人的家眷一死!”张帙的父母已经过世,家中有一妻一妾,独有一子,以及下人共二十多口,张帙或许不会怜惜下人的命,但他必然舍不得独子。

张帙还是有些迟疑,他不是死不肯招。落到燕王手里,想活已然不成,即便是清清白白,燕王随意捏造几个罪名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他光明正大地处死,更何况他并不清白。既然清楚自己必死无疑,他自然要为家中妻小打算,琢磨着要用自己知道的秘密换些东西。有燕王这句话,他已然动了心,但他在估摸燕王到底知道多少,思量自己到底招多少。

张帙只顾着在心中打小算盘,哪里注意到燕王的神­色­。李晏却是看出无双的忍耐已到极限,连忙提醒道:“冯仑调任那行知小县二十年,张大人难道就未曾想过提携提携这个妹夫?”

张帙闻言大惊,若连行知县的事都知道,那燕王想必什么都知道了,他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稍作思索,他便缓缓说道:“冯仑不是我的妹夫,我的妹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宁王的长子看中,进了宁王府做了妾室,冯仑是宁王的人,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而谎称与我有姻亲关系。”

“金子运去了哪里?”无双突然问道。

张帙闻言一怔,随即了然,老实说道:“金子之事皆由冯仑负责,我并非宁王的嫡系亲信,其中细节并不知晓,只负责掩护冯仑。”

“难道你就不曾查过?”李晏有些惊讶。关系到大批黄金,这张帙难道就丝毫不动心、不好奇?

“自然是查过的。宁王在世时我不敢轻举妄动,宁王过世后我偷偷查过,但冯仑极其狡诈,押运金子的人皆是奇人,走的线路也很是诡异,我派人跟踪了多次皆无功而返。”提到这个,张帙也有些气馁。

无双顿时睁开双目,杀气逼人,“宁王死后,金子还在往外运?”

张帙有些意外地看了似乎失了冷静的燕王一眼,点头道:“的确还往外运。”

“金矿是何时停采的?”李晏连忙问道。

“宁王死后,我知陛下必会盘查宁王的党羽,深怕行知县出问题暴露我们,便多次劝诫冯仑,即便如此,他还是到九月才开始陆续停下采矿,蒲华于碧海出事之后,他才收尾,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晏不动声­色­地看了沉下双眼的无双一眼,他面上虽然一派平静,心中却是震惊无比。宁王死后,宁家上下除了颜嫔都没能幸免,此事由无双亲自负责,赵瑟更是将宁家上下所有人登记在册,寻了人证一一比对过去,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杜绝张冠李戴之举,宁家不可能还有余孽幸存世上。可宁王死后,行知县的金矿照采,采出来的金子照运,说明那掌控金子流向之人还活着。能掌控金子的运送和去向,此人必定是宁王的亲信,甚至是宁家血脉,若是宁家血脉,宁王便是在十多年甚至二十年前就已经将此棋布下,埋得如此之深,不得不令人警惕。

“谢文轩是谁?”无双定声问道。

学识过人暂且不论,在日渐重文轻武的大燕国,他一介文人,竟然懂武,必然不是寻常的贫寒书生。

“他……他是冯仑的长子。”张帙一语惊人。

“他与冯煦乃是一母同胞?”李晏追问。

“并非一母所出。谢文轩是冯仑的第一位夫人所出,不过那位夫人早逝,冯仑迎娶新夫人之后并未将他接回家,但却派人仔细教导。”张帙顿了顿,继续说道:“兄弟二人一明一暗,全部参加科考,入朝为官,此乃两年前宁王定下的计。宁王猝然离世,二人却还是按照计划参加了科考。”

“冯煦可知谢文轩的身份?”柳月大约有些惊诧莫名,不禁问道。

“不知。”张帙摇头。

李晏解释道:“那冯煦心高气傲,若是知晓计划,必然不服,怎会听命,冯仑自然要瞒着他。不过谢文轩想来是知道一切的,他稳重自持,极有城府,是个能成大事之人。”

张帙连连点头,李小公子所言甚是。

“你为宁王做事二十年,与冯仑相交二十年,必然有痕迹留下。张大人,本王说得可有错?”无双摩挲着扳指上的龙纹,轻声问道。

这个动作无双做得不多,有时是无意识的,但大多时候是动了杀心。李晏见过多次,自然明白这张帙已然没有留下的价值。有证据固然是好,但既然事实已定,证据便无关紧要了。

张帙想来也知自己将证据交代后便再无活路,但他想到家中妻小,只得咬牙说道:“有两本账册和几封书信藏在我书房的暗格里。”

无双微微颔首,道:“张大人今次很是坦白,常言道坦白从宽,本王这就让张大人回去与家中妻小交代几句,见上最后一面。本王一直都明白张大人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然极为清楚。本王只想提醒张大人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说话间,龙一已经将张帙放下刑架。手脚重获自由的那一瞬,张帙的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其中就包括带着妻小逃走,然而燕王的最后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燕王说得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没把握在燕王的眼皮底下逃出大燕国,更怕宁王的余孽找他算账。他只能恭敬地回一句:“谢殿下开恩!”

李晏添了一句:“静候便可。”

张帙感激地作揖致谢,恭敬地离去。

李晏对无双难得的心善之举并不多言,若是江夫子在,大抵是要嘲讽几句的,但李晏不是江夫子。李晏知道,只要张帙出了这扇门儿,便有龙卫暗中跟上监视,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金矿之事,必须一举解决,宁家在燕宁的根基最深,无双不敢信任燕宁的守军,然金矿之事涉及颇广,事后少不得要将犯人以及其他东西押送进京,无双带的人手不够,只得往京城调人。调令虽出,京城的御林军此时还在路上,不宜打草惊蛇,无双放张帙回去便是有所思量。话虽如此,但无双已然网开一面,否则她一声令下连夜前往行知县处置冯仑,张帙也无丝毫价值。只是,方才张帙若是有所隐瞒,无双必然不会留他­性­命。

不过几日,燕宁大变。郡守张帙提拔外甥,枉顾科考公正,乃是小罪,然他竟和冯仑勾结,私采金矿,更是宁王余孽,罪无可恕,当诛九族,念在他已知悔改、坦白交代,罪不及家人,一­干­家眷流放青州,而冯仑则是满门抄斩。不仅如此,一­干­与此二人有所关联的官员丢命的丢命,丢官的丢官,皆未能幸免。燕王下手狠辣,绝不拖泥带水,由此可见一斑。

燕宁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免会人心惶惶,就连一­干­学子也不例外。夫子无心授课,学子无心读书,皆停课放松放松,等这场风暴过去。邵峰一行人便是如此去了茶楼消遣,茶楼不比青楼,没有烟视媚行的花魁娘子,茶楼也不比酒肆,没有婀娜泼辣的酒娘子,但茶楼有个一张嘴说尽天下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这几日讲的便是燕王在燕宁的所作所为,由此追溯到燕王殿下往日的事迹。明明他日日在这茶馆说书,可他说得却似亲眼见过一般,吸引了大批人来捧场,邵峰一行学子也不例外。

“且说燕王当年与梁军一战,真真是涨了我大燕的威风,经此一役,那年轻气盛的梁王不得不撤军休整数年,周遭小国格外崇敬我大燕,就连东易国都大大警惕,暗地里没少使坏,派了不少杀手暗杀燕王。可燕王是谁呀,燕王可是先帝爷的心头­肉­,当今圣上嫡亲的妹妹,自然护得滴水不漏,且燕王本就武功高强,岂能让宵小轻易得手……”

“老刘头,你可不能舍本逐末呀,先将燕王与梁军那一战仔细说说!”有听客不满道。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喝上一大口茶,顺应听客的意思讲道:“燕王去北关的路上遭伏暂且不说,且说燕王到了北关之后,众将士只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燕王也是奇怪,到北关一月,丝毫不提出兵之事,后司马浩前来挑衅,出言不逊,被她一箭­射­伤,众将士才对她另眼相看。可几日后司马浩再度挑衅,燕王拒不应战,众将士只道她胆小,皆心生不满,后几位副将战败,士气大落,燕王才亲自迎战,杀死司马浩,大快人心!这本是好事,偏偏那魏将军的次子不服,在军中挑起事端……”

“想不到这燕王倒是个有血­性­的,可惜是个女子,否则我大燕何惧强敌!”楼上的一间包厢里有一人说道。

“我大燕缺少武将啊!”另一人感叹道。

“我说,燕王的功绩的确斐然,但她那名声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明明是个女子,却豢养男宠,太不像话了!”

“是啊,也不知先帝爷和当今圣上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容她做出那等事来?”

“人家可是金枝玉叶,先帝爷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连当今圣上未继位之前都要让她三分,自然是由着她了。”

“人后莫论是非,你们少说几句罢!”有人看不过去。

“王兄此言差矣。既为之,便不畏人论之。燕王她既然做得出来,就该想到别人会如何议论!”

几人争吵几句,无果,便齐齐地看向邵峰,却见他似乎听说书听得入神,大为惊奇。吴唤见状扯了邵峰的袖子一下,令他回过神来。邵峰抬头便见大家都看着他,不解道:“可是有事?”

那几人便把方才议论的话说了,末了还问问他是如何看燕王的。

邵峰的脸沉了沉,不悦道:“人后道一个女子的是非,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吴唤连忙转移话题道:“别说燕王了,说说谢兄罢,你们后来见着他了么?”

“他也被抓起来了,听说他是冯仑的长子,与冯煦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荒唐得很!”

“是啊,就跟那戏台上唱得一样。”

“冯仑被判了满门抄斩,他与冯煦想必皆逃不过一死,咱们今年的免试名额算是浪费了。”

“真是可惜!”

众人一阵唏嘘,不知是可惜冯煦和谢文轩还是可惜那免去乡试的名额。

“咦!那位公子好生出众,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那位公子前些日子不是去过书院么?”

吴唤与邵峰闻声看去,原来是孟七几人,不过孟七身边的那位可是燕王身边的红人李侍郎,莫非那位孟公子出身显贵?

他们坐的包厢不是独立的,也不设帘子,里外都能看到,因而无双几人也看到了邵峰与吴唤。无双只看了一眼,倒是李晏微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就随引路的小二上了三楼。

这家茶楼是有些讲究的,一楼是大厅,二楼是不独立的大包厢,三楼便是豪华独立包厢。邵峰这厢正在讨论孟公子的身份,无双那厢便派人来请邵峰与吴唤了。吴唤依旧笑得灿烂,邵峰则蹙了蹙眉,似是不愿,却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二人便打了声招呼就跟那人走了,留下一桌或艳羡或嫉妒的同窗。

二人走进三楼包厢,孟公子正在闭目养神,李侍郎好像在说些什么,看到他二人来了便住了口,朝他们点了点头。李侍郎毕竟是高官,邵峰与吴唤少不得跪地行礼,还未等他二人跪地,李晏便道:“出门在外,不必这么讲究,都免了礼罢。”

二人坐定,柳月连忙为二人斟茶。此时无双已经睁开双目,深不见底的眸光使得邵峰心中一惊,他定了定神,沉声问道:“孟公子与李侍郎可是旧识?”

无双微微颔首,道:“算是罢。”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邵峰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沮丧。不料无双主动问道:“邵公子可有什么志向?”

以邵峰这等敢言之人,必会滔滔不绝才是,可他却自嘲一笑,道:“家父希望我能入朝为官,可是自己明白,我­性­子太直,极易得罪人,害了自己便罢,若累及家人,枉为人子,这官场怕是不适合我。”

邵峰家中之事吴唤是极清楚的,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无双一眼,笑道:“邵兄不要过早下定论,说不定朝廷如今正需要邵兄这等敢谏之才。”

无双深深地看了吴唤一眼,抿了口茶,缓缓道:“你的答卷本王看了,画得极妙,大燕国如今的形势都被你绘于图中。你隐藏多年,是为何故?”

邵峰闻言一惊,猛地看向无双,听到后半句又看向吴唤。吴唤不骄不躁,也不显丝毫慌­色­,微笑道:“等待时机。”

无双挑眉:“那你如今可是等到了?”

“殿下若是不来燕宁,唤恐怕还要等上几年,可殿下来了,唤觉得等到了。”明明是一副娃娃脸,偏偏说出的话却打着禅机。

“你早就看出本王的身份。”无双不是在询问,而是肯定,肯定吴唤在书院第一次见到她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吴唤看向无双的左手,笑道:“殿下极为爱惜左手,听说殿下的左手日夜不离手套,很是少见。”

无双拍掌赞道:“你是个妙人,本王送你一件礼物。”

说罢,无双便起身欲走,走到邵峰跟前低声顿了顿,低声道:“吴唤说的正是本王心中所想。”

邵峰一愣,顿时了然,转头却只看到她的身影。

“殿下,冯仑一家已经命人押送进京,参与金矿开采的苦力也正一一盘问。”李晏轻声说道,怕扰了无双的休息。

无双蹙眉道:“此事由龙一禀告就好,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李晏此时应该在行知县处理剩余事宜,而不该出现在行宫。

“臣担心殿下!”

见无双迟迟不语,李晏接着说道:“殿下累了!”

无双敛下双眼,却敛不去眼中的倦意。正如李晏熟知她一般,她也熟知李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抢先说道:“别说了!”

“臣要说!”可惜李晏今次却不打算听令,“自从蒲华那名刺客死了之后,殿下就露出了倦意,那名刺客可是像一个人?”

“李晏!”无双难得地对李晏动了怒。

“殿下真的累了,不妨歇一歇罢,其他事臣会替殿下处理,殿下不必担忧。”李晏说着,竟伸手触了触无双的眉间,似要为她舒展眉头。

无双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却迟迟不语。

良久,她的双眸温润起来,低声道:“那就劳烦李侍郎了。”

剑客孟七

待金矿及宁王余党之事处理完毕,人犯被押送抵京之后,李晏与燕王自然要离开燕宁,燕宁的大小官员及燕宁书院的院士庄隽和一些学生皆来送行。

吴唤没看到燕王本人,发现车上的人影,只道燕王早就上了马车,便对李晏拱手道:“李大人,学生想请教殿下几个问题,可否请大人为学生通传一声?”

日前院士庄隽唤吴唤单独聊天,将燕王赠他的礼物给了他,他才知道燕王所谓的礼物是什么。那日燕王问他时机可等到了,他答到了,然他今年并未通过乡试,要想入朝必须再等三年,可燕王却不再给他退缩的机会,将贻误的时机送还给他,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晏知道吴唤想说什么,转头看了马车里的人影一眼,笑道:“既然是殿下赠与你的,你收着便是了,殿下这些日子太过疲惫,在车里歇着,不想露面。”

吴唤无奈,只得应下。

上车前,李晏在庄隽耳边低声道:“殿下让本官转告先生,总是隔岸观火也不妥当,终有一日那河水­干­涸了,也会引火上身。”

庄隽面­色­不动,一本正经道:“庄某谨记殿下教诲。”

真是个老狐狸!一向斯文的李小公子见状也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

待马车行远,邵峰才迟疑地问吴唤道:“燕王殿下她……赠了你什么礼物,竟让你破了不定神功?”

听到好友的打趣,吴唤有些哭笑不得:“殿下将那免试的名额给了我。”

邵峰闻言一怔,随即笑道:“殿下惜才,这个名额是你该得的。”

离去的马车上,李晏看着作闭目养神状却将将周遭一切响声收入耳中的燕王,不禁笑道:“辛苦你了。”

燕王睁开双目,淡声道:“为殿下办事,是属下的本分。”

“她”一睁开双眼,李晏便敛去了面上的怔­色­。龙七善易容模仿,扮起燕王来容貌、声音、动作无一不像,连李晏见了闭上双目的眼前之人都有些发怔,然他一睁开双眼,李晏便知他不是无双。眼睛的形状或许可以改变,甚至连眸­色­都可以模仿,但无双那双犹如无底深潭一般纯黑的眸子谁也无法模仿,即便是龙七也不行,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双一模一样的眸子。

或许无双的孩子可以,李小公子不合时宜地想。

只是无双生子呀……实在想象不出来。

李晏回过神来便见龙七有些怪异地看着自己,笑着拍了拍他有些紧绷的肩膀,道:“不必如此伤神,外面跟着御林军,若有异动很快便能发觉,你时刻保持警惕,太辛苦了。”

龙七闻言微愣,肩膀有些松懈,随即绷得更紧,他有些无奈地说道:“习惯了。”

只是他此刻还模仿着燕王的声音,就连说这话的神态都与燕王一般无二。李晏闻言一怔,想到那个坚定的身影,他心中微痛,随即又有些欣慰,她此时怕是到了楚州了罢。她虽未多言,但柳月打理的包袱里多是单薄的衣裳,他们必然是往南方去了。

李晏透过车窗看向南方,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我的殿下,放下沉重的责任,玩得愉快些,忘了那个人,再回到我的身边来。

十二月,北方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南方却是鸟语花香一片春景。宁州与楚州只隔了一条楚江,可江南江北的气候完全不同,楚州的冬天如春天一般温暖,就是那风都似女子绵软的手心一般温柔地拂过你的脸庞,忽而在你耳边低语。

瑶山郡就是这样一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此郡因山得名,郡内两处名景,一为瑶山,一为林泽湖。因着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府管制不严,瑶山各­色­人种齐全,经商者众多,因此很是富硕。

此时,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白袍,腰佩双剑,正行走在瑶山最繁华的街道上。路人虽因惊诧于他的俊美而多看他几眼,却未多看他的佩剑一眼,只道他是个剑客。这位剑客想必是哪个名门正派出来历练的后起之秀罢,路人大抵都是这般想的,相貌与气韵都极不一般,身后还带着小厮。呃……那个小厮比起他主人来可逊­色­得多了,长了一副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大众脸。

不怪路人这般想,这瑶山与京城不一般,除了达官贵族、商贾贫民外还有一种人,那就是流离于这些人边缘的江湖人。历代朝廷都禁武,就是怕江湖人不服朝廷管制、动摇皇权、危害江山社稷,不过近几十年来大燕的皇帝都忙着对抗外敌平衡内乱,对江湖人的管制便松懈了许多,导致各大门派逐渐壮大起来。京师重地,盘查甚严,因此江湖人不多见,就是有也多行事低调,可管制松懈的地方上就不一般了,如瑶山这等距京城较远的地方,江湖人随处可见。而这年轻男子腰上佩剑,身上穿的还是时下青年侠客因能衬得自己格外风流倜傥而极喜欢穿的白袍,被看作剑客并不稀奇。

路人眼中容貌“普通”的小厮心中此时正自责不已,若不是他笨手笨脚地落了水,包袱也不会跟着他落水,公子的衣裳就不会都湿了,穿着这等粗制滥造的衣裳,公子心中定然不悦。他一介小厮,并非娇生惯养之人,只是公子平日身上所穿皆是宫中­精­品,如今让他穿着与许多人身上穿得一模一样的成衣,连他这个小厮都为公子感到委屈。明明那成衣店的老板说公子身上的那件袍子天下间仅此一件,正因为如此,价格极高,因而搁置许久无人肯买。

老板说的是实话,可惜他小看了世人的仿制技术,真品还未卖出,仿品却已经满天下了。如今年轻剑客身上穿着的明明是真品,可别人看着也只以为是料子比较好的仿品罢了。

“柳月!”只听那位公子唤道。

“殿……公……公子!”小厮连忙快步跟上。

“你是被江湖中人推下河的。”清俊的公子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小厮有些不解,公子这是看他自责,心生不忍,特意出言安慰他的么?他不禁有些感慨,公子离开燕宁之后的确有些不一般,似乎要温和许多,虽然还是冷着脸,但那股凌厉之气已经全部收了起来,如今看着只是个不苟言笑的公子,而不是那位高权重气势逼人的燕王殿下了。

原来这位感慨良多的小厮便是掩了容貌的柳月,那位年轻的剑客公子自然就是燕王殿下了。

“不过你还是练练功夫罢。”剑客公子又道。

柳月闻言苦了脸,殿下,其实你是嫌弃我的罢?

“下面的人小心啊!”

柳月抬头一看,大惊失­色­,怎么凭空掉了个人下来?他愣了一下,竟忘记躲避,待反应过来却是闪躲不及,危急关头他被人拉了一把,堪堪避开,待回过神来却见是自家主子一手接住那人,一手还将自己拖至一旁。

围观众人皆面露惊­色­,就连从天而降的那人也有些惊诧,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清冷的剑客不等他回神,手一松,他便摔到地上,风度全无,众人见状都哄笑起来。他连忙爬起来,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与衣裳,端庄了神态,竟也是个清俊的公子。

他不慌不忙地朝剑客公子拱手作揖,笑着说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阁下好大的气力!”

众人闻言皆暗暗点头,竟能徒手接住一个从天而降的大男人,这位剑客的确气力非常。

那人见剑客并不理睬他,也不气馁,接着说道:“在下南宫水月,敢问阁下贵姓?”

成功扮演了清冷剑客的无双依旧不答。

柳月见那南宫水月面上似有尴尬之­色­,瞧着自家主子并未不悦,便替自家主子答道:“我家公子姓孟。”

南宫水月笑道:“原来是孟兄,方才……”

他还未说完,便闻一人笑道:“南公子,你还不快上来,咱们家花花的演出快开始了!”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美貌的姑娘在楼上说话。

南宫水月面上一窘,立即反驳道:“我复姓南宫,你该称呼我‘南宫公子’,不是什么‘南宫子’!”

那姑娘撇了撇嘴,道:“说起来拗口嘛,反正是一个音儿,念一次跟念两次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没差别,差别大着呢!”南宫水月不满道。

“好了好了,你到底要不要上来,待会儿又错过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姑娘有些不耐。

南宫水月却是不信:“你胡扯!花花哪里会这么早就演出?”

那姑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人一掷千金呗!”

“我刚刚才被丢下来,要不你下来请我上去?”南宫水月腆着脸道。

那姑娘丝毫未给他面子,冷笑道:“谁让你偷窥花花上妆,活该!你自己有腿,上不上来随便你!”

众人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他们如今站着的地儿不是普通的地儿,而是豪情阁的门前,那位南宫公子也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因偷看花魁上妆而被豪情阁的护卫扔下楼的。上妆包含了换衣裳这个步骤,本就是极私密的事儿,自然看不得,豪情阁又极宝贝当家花魁,自然不会对不要脸的南宫公子手下留情。

南宫水月此时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满脑子想的是被人当众丢下楼还屁颠颠儿地爬上去这种极没面子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但是他又想看花花的表演,实在是左右为难。左思右想,他把主意打到了面前之人的身上,“孟兄,天­色­已晚,不如由在下做东,进这豪情阁用个膳,以谢救命之恩。”

柳月闻言,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天­色­,天还亮堂着呢,这位南宫公子可真会睁眼说瞎话,可转念一想,他们现在在瑶山,南方气候暖和,日长夜短,与北方不同,北方此时早已天­色­全黑。

孟剑客不欲与南宫水月纠缠,便拒绝道:“不必。”

南宫水月岂肯放走这个大救星,一把抓住剑客的手臂,也不管他冷如寒霜,只谄笑道:“请孟兄务必要给水月一个面子,方才若非孟兄出手相助,水月一定凶多吉少,救命之恩若是不报,水月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啊!”

剑客不愿理会,冷声道:“放手!”

南宫水月自然不肯放,费尽了口舌劝说她答应陪他上楼。

楼上的姑娘见状,不由有些同情那位被南宫水月缠上的苦命人。那南宫水月什么都好,就是没脸没皮,想当初她也被他的装腔作势给骗了,以为他是个翩翩贵公子,待被他缠上之后才后悔莫及。此人极为难缠,­阴­魂不散,可他纠缠她多日,喜欢的却是花魁,让她岂能不恼!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那姑娘转头看到来人,惊呼道:“花花,你怎么出来了,这妆还未上好呢!”

那人淡淡道:“不碍事。”

虽然语气极淡,可那姑娘还是看出了他的不耐,明白是外面的吵杂扰了他,便朝楼下指了指,道:“还不是那个迷恋你许久的南宫水月,方才偷看你上妆,被护卫发现扔下了楼。明明是个没脸没皮的,却死要面子,这不,正扯着方才救了他一命的剑客陪着他上楼呢,不过那人不买账,似是不想上来。”

楼下许多人已经注意到楼上的光景,皆发出惊叹声。南宫水月抬头一看,自己的心上人露了面儿,连忙大喊:“花花,我这是在请救命恩人一起上楼呢,你别着急,我马上就上去!”

南宫水月那一嗓子吊得极高,离他最近的孟剑客便遭了殃,他有些恼怒,也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定住了。原来那位“花花”是个男子,是个很是清雅的男子,一袭简单的白衣,露出的光彩却足以让天下间的少年少女再也不敢身着白衣。

楼上那位姑娘见着了剑客的真容,不禁赞道:“那位苦命的公子好俊的相貌!”

她身旁那人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姑娘知道他是补妆去了。

“柳月!”

柳月一惊,“啊?”

“肚子饿了罢?”孟剑客的声音极淡极淡。

柳月偷偷瞄了她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应道:“回公子,柳月是饿了。”

剑客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让南公子破费了。”

南宫水月闻言面上一苦,连忙跟上先跨进豪情阁的孟剑客,再次强调:“孟兄,在下复姓南宫,孟兄可以唤在下‘南宫’,在下真的不姓‘南’!”

没了好戏可看的众人唏嘘一阵,皆心满意足地离去,能看到豪情阁的花魁也算赚到了。想到那位被拖进去的俊俏剑客,众人不免叹道:又是一个迷上了花魁的苦命人哟!

似曾相识

孟剑客与南宫水月一道上了楼,二楼并非包厢,而是观看演出专用,只是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布置得极雅。方才那位幸灾乐祸的姑娘已经命人摆上酒菜,热情地请这位俊俏的剑客入座。

南宫水月挑了挑眉,喜道:“依依,今日可是你做东?”

依依姑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明明是你说了要请这位孟公子喝酒以报救命之恩的,你别想赖账!”

南宫水月看到依依点的菜之后,立即苦了脸,道:“依依,你能不宰我么?”

“不能!”依依斩钉截铁,“南宫大少你有的是银子,岂是我们这等赚钱艰辛的人可比的,宰的就是你!”她凶神恶煞地对南宫水月说完,转头面对剑客之时面上却是柔得能掐出水来,细声细气道:“孟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豪情阁?”

不等孟剑客回答,南宫水月就抢先说道:“你瞧他一副正经的模样,岂是混迹烟花之地之流?人家是外地人,今儿个大约是路过,绝对不是来找你的!”

依依咬牙道:“孟公子自然跟你这等混迹烟花之地的好­色­之流不一样!”

南宫水月闻言不满:“依依,为何你对孟兄如此温柔,对我却如此恶劣呢?”

依依嗤笑一声,道:“你缠了我近一个月,还不是想从我这儿打听花花的喜好,你当我是傻子呢?我何苦要对你这个断袖温柔!”

南宫水月正要反驳几句,却闻剑客忽然说道:“你们豪情阁的花魁是男子?”

依依眼珠子一转,柔声问道:“孟公子是北方人?”

孟剑客微微颔首。

依依笑着说道:“咱们南方与北方可不一样,咱们这儿的风气开放些,龙阳之好并不稀奇,咱们豪情阁里挂牌的有一半是公子呢。”

“楚州人杰地灵,出的尽是美人,连民间选美人都是不分男女的,更何况青楼里。要我说呀,全天下都得按着楚州这边来,选美选的就是美人,管他是男是女!”南宫水月Сhā嘴道。

依依这次竟未跟他抬杠,接着说道:“咱们大燕建国伊始风气还是极开放的,后来倒是越来越严谨了。不过我们楚州离京城远,才不管京城那边如何拘谨呢,如何快活如何过。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痛快了才值,公子你说是么?”

孟剑客露出一丝笑意,惊得柳月一震。

南宫水月与依依不知孟剑客往日极少笑,并未惊诧,只连声赞孟家公子俊俏云云。依依甚至大着胆子打趣道:“孟公子若是留在咱们豪情阁,花花怕是要屈居第二了。”

此话一出,柳月心中大骇,默道这姑娘的嘴怎生如此没遮拦。

不料剑客却未生怒,淡笑道:“依依姑娘是个爽快人,这豪情阁的名儿取得也霸气,倒像是武林总堂,不似烟花之地了。”

依依笑得神秘,“公子想必不知咱们豪情阁的创始人是个男子。”

孟剑客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说道:“孟某年初学成出师,出门游历,一路向南,这一路上只有蒲华的风气开放些,就是与楚州仅有一江之隔的宁州,比起楚州来也差得远了。”

依依闻言掩­唇­轻笑,随即说道:“所以说北方人就是木讷,不懂情趣。那蒲华的风流也是全天下出了名儿的,不过离着京城近,收敛了许多,哪里比得过我们楚州。而那宁州,当年可是宁家的地盘儿,燕宁还建着行宫呢,早些年宁太后在世时在燕宁住了那么些年,谁敢在她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弄这些,不怕被剥了皮哟!”她说完又是一阵轻笑,然后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这龙阳之好是极妙的,蒲华暂且不论,就是那京师重地,有些名气的楼里都是有几位出­色­的公子撑场面的,只是普通人见不得罢了。”

本以为这位一本正经的孟公子会大吃一惊,谁知他颔首说道:“早年应邀去了京城,在望江楼里曾经看到过一位公子,的确出众。”

依依奇道:“孟公子竟是个知情趣的!”

南宫水月不甘被冷落,Сhā着缝儿问道:“不知孟兄如何称呼?”

“孟七。”

南宫水月点头笑道:“听孟兄的口音,似是京城人士?”

孟七挑了挑眉,大方承认道:“孟某的确出身京城,不过后来拜师学艺,极少回去,年初出了师便开始游历,经过京城也只呆了两日,之后一直南下,到了楚州。”

柳月心中惊骇,原来寡言少语的殿下说起谎来也是这般的顺溜儿,简直是信手拈来。

依依笑着指了指孟七的剑,道:“是了,孟公子是个剑客呢。”

正说着,忽闻一阵惊呼,三人连忙抬头看去,原来是花魁出来了。那花魁正是南宫水月与依依口中的“花花”,此时他已换了一身粉­色­的舞衣,看似像男子的长袍,偏偏下摆极大,制出许多褶子来,淡粉­色­的舞衣上绣上深粉­色­的桃花,衬得男子额上绘的一朵桃花平添几分妖气。

依依热心地介绍道:“这位公子便是我们豪情阁的花魁了,姓花,名兆琰。咱们不学京城那般高雅,讲究什么琴棋书画,咱们比的是吹拉弹唱、能歌善舞,花花乃是歌舞一绝,各种乐器都能奏上一段,楚州无人能及。”

“这是他的真名?”孟七问道。

似乎没有人会用“花兆琰”这么个正经的名儿做花名。

依依回想了片刻,道:“大概是罢。他来咱们豪情阁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儿,一直没改过。”

花兆琰舞得如何暂且不论,那舞台上的布景是真的漂亮,手工糊制的桃树栩栩如生,那花瓣也不知是用什么绢制的,似真的一般,甚至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就连见惯了­精­巧物件及奢华摆设的孟七也不禁赞了一句:“好­精­巧的布景!”

南宫水月却摇了摇头,道:“天­色­尚未全暗,这灯光还不够炫丽,若是天­色­全黑,点上那琉璃灯,那才叫光彩夺目呢。平日里花花不会这么早表演,怕又是哪个富商一掷千金,花花推不掉,才这个时候出来的。”

台上的花兆琰边舞边唱,虽是个小倌,嗓音及举止皆不女气,绚丽的舞步、华美的舞服、秀丽的妆容,都遮不住他的清隽之气。

这个人,即便美得惊人,但无论谁都不会以为他是下面的那个罢。想到这里,孟七不禁笑了。柳月见状又是一惊,短短半日,殿下竟笑了数次,莫非这瑶山的风水如此之好?

南宫水月似是看出了孟七的心思,笑着说道:“花花是个合格的花魁,只要接了客,从来都是按照客人的喜好来的。”

“难道有客人来青楼就是为了被压么?”柳月惊诧。

此话一出,三人皆笑。

依依嬉笑道:“想不到孟公子身边的这位小哥也有趣得紧。”

“正是正是,一个‘压’字用得极妙。”南宫水月也拍掌笑道。

一曲舞毕,舞台上方落下许多桃花花瓣,有飘到孟七这桌的,孟七伸手接了一片,疑道:“这是真花?”

依依见状解释道:“咱们楚州四季如春,这桃花是花开不败的,花花喜欢桃花,豪情阁有个专门的园子为他种上桃树,那台上的桃树也是真树,并非仿制的。”

几人说着又闻一阵惊呼,原来是花兆琰上了二楼,正朝他们这桌走来。南宫水月一脸惊喜道:“莫非花花是选中了我?”

眼看花兆琰越走越近,惊喜的失望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他在孟七的桌前停步,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屏住呼吸,想要看清今日被天降红线捆住的是谁。

花兆琰看着孟七,轻声问道:“公子今次是第一次来?”

孟七看了紧张得面容扭曲的南宫水月一眼,笑着朝花兆琰点了点头。

“公子没有话要对花某说么?”花兆琰似是有些不解,世人都争着要多看他一眼,求着要对他多说一句话,可眼前这位年轻的剑客似乎并无对他开口之意。

孟七有些讶异,随即发现整个楼里的人都看着她,便似笑非笑地睨了他手中的桃花一眼,道:“孟某有些不解。桃花,傲不过梅花,净不过莲花,雅不过兰花,富贵不过牡丹,妖不过彼岸花,为何花公子独爱它?”

花兆琰似是没料到眼前之人会问起这个,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缓缓地行了个礼,衣裙上的桃花随着他的动作悠悠一摆,似活了一般。再观花兆琰,他双眸微眯,拉长了他本就狭长的美目,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投­射­出一处浅浅的暗影,衬得眸光溢彩,嫣红更甚桃花的两颊及美好的­唇­瓣联合额上那一朵桃花霎时迸发出惊人的妖气。他诱人的­唇­瓣缓缓吐出一句话:“世间草木,桃木最有灵气,论妖气,即便是那奈何桥下的彼岸花也比不过桃花,公子以为呢?”

孟七双目沉沉,却未被他迷惑了心智,抚掌笑道:“的确如花公子所言。”

一枝桃花轻轻地放到孟七桌前,花兆琰瞬时敛了所有的光华,淡然离去。

“公子,柳月方才瞧见花公子偷偷咬了咬嘴­唇­才使得­唇­­色­嫣红的。”柳月脆生生的声音惊醒了南宫水月和依依。

依依点了点柳月的额头,嗔道:“小哥好利的一双眼,花花唯一的缺点就这么被你发现了,你可千万要保密呀!”

柳月谨慎地点了点头,看得依依又是一笑。

孟七见南宫水月嫉妒地看着那枝桃花,便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何必咬牙切齿?”

依依见状连忙阻拦,解释道:“这花不是普通的花,不能随便让的。花花赠花的意思是选中了公子你作为他今夜的恩客。”

孟七有些意外,“花魁可以自己选恩客么?”

“在我们豪情阁可以,豪情阁的花魁有绝对的权利。即便有恩客能一掷千金,却只能请到花魁演出,若想一夜**,必须要得到花魁的青睐。当然,若是花魁心仪选中之人,可分文不取。”依依睨了睨那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可以拒绝么?”孟七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可以,可是至今没人能拒绝花兆琰。”依依并不相信这个剑客会真的拒绝。

“可是到现在也没见鸨母出来照应。”孟七有些不解。

南宫水月大笑:“孟兄果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依依连忙为孟七解惑:“虽说豪情阁的老板是个男子,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他,豪情阁没有鸨母,历来都是由花魁掌事的。”

“而依依姑娘便是如今的副掌事。”南宫水月Сhā嘴道。

孟七但笑不语,直到酒足饭饱,才在柳月耳边交代几句,朝依依点了点头,依依会意,二人起身欲走。

南宫水月惊呼:“你要去哪呀?”

“自然是去花花的房里。”依依故意气他。

“可是你不是说拒绝的么?”南宫水月不满道。明明是孟七先问是否可以拒绝,又不动如山地吃菜喝酒,他以为孟七是真的打算拒绝的。

孟七笑得很是温和:“正如依依姑娘所言,没有人能拒绝花兆琰,孟某以为自己可以,可坚持了这么久,发现还是不能,所以打算遂了自己的心意。”

南宫水月又嘀咕些什么,却不是孟七所关心的了。

依依将孟七带进花兆琰的房间就识相地退了出去。无双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太素净了,素净得不像是个花魁的房间。花兆琰依旧着舞衣,­唇­上却失了嫣红,依依说得不错,花兆琰唯一的缺点便是­唇­­色­有些淡,平添了几分凉薄。

花兆琰为孟七沏好茶,露出极淡极淡的笑意,开口道:“公子可是好奇我为何选了公子?”见孟七点头,他继续说道:“不知为何,一见公子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说着,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孟七抿了口茶,缓声问道:“花公子可曾去过京城?”

“不曾去过。公子为何这么问?”花兆琰不解道。

孟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几年前在下曾在京城望江楼见到一个少年,他的容貌与花公子极为相似,只是后来不知所踪。在下今日也是以为遇到了故人才进这豪情阁的。”

孟七说罢,却久久未闻花兆琰说话,抬首一看,却见他泪流满面。

早有渊源

清丽的面庞,坠着点点泪珠,怕是全天下的女子都会心生不忍。可惜剑客孟七没有一副软心肠,也不似好龙阳的男子一般怜惜眼前人,纤细的手指挑了他的一滴泪,放入口中,活生生的登徒子模样。

燕王这副模样不常见,但是所有的龙卫可以证明,燕王殿下早在十三岁时便对这些调戏的手段很是轻车驾熟。

因着孟七这个动作,花兆琰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连忙抹了泪,致歉道:“兆琰失礼了。兆琰如此失态,实乃……实乃想到了故人。”

“哦?”孟七面露好奇之­色­。

“不瞒公子,公子所说的那位故人怕是与兆琰有些渊源。”花兆琰顿了顿,有些神伤,却还是继续说道:“他可能……可能是我的孪生兄长。”

“如此机缘巧合?”孟七惊讶。

花兆琰苦涩地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俩出身不好,阿爹是个酒鬼,阿娘是个从良的青楼女子,阿娘死了之后,阿爹养不活我们,便想将我们兄弟二人卖掉一个,兄长护着我,自愿被卖了,可阿爹得了银子就买酒喝,没过几年他也死了,我辗转多处,最终还是将自己卖了。”他说着双眼又有些湿润,连忙抹了抹眼角,问道:“孟公子可知我那兄长如今身在何处?我……我如今手头宽裕了些,总是想寻他。”

“这个孟某倒是不知,说起来已是几年前的旧事了。幼时好友相邀,孟某推辞不得,才去了那望江楼,正如依依姑娘所言,即便是京城风气甚严,有些名气的青楼却都是有小倌的。孟某第一次去的时候,令兄为孟某倒过酒,鸨娘道他还未接客,可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却是被竞价了,听说后来被人买走了。不过,孟某很快就离开京城了,自然不知他的去处,且如今也不好考证,因为那望江楼据说是因为得罪了朝廷,已经不复存在了。”孟七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花兆琰忧愁了一会儿便恢复了平静,不知是说给孟七听的还是安慰自己道:“已经找了这许多年,心里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酸。”

孟七点点头,表示理解,“人之常情。”

“公子可要沐浴?”

花兆琰的话题内容跳跃太快,即便是敏捷如孟七也不禁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觉得这位花魁很是敬业。上一瞬他还因思念兄长而泪流满面,下一瞬他又变成了一位清冷高傲的花魁,这等高超的变脸技术,孟七将之归为敬业。

见孟七微愣,花兆琰坦然笑道:“兆琰既然将桃花给了公子,万没有收回的道理。”

“嗯。”孟七颔首,忽然问道:“花公子可曾接过女客?”

花兆琰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虽说瑶山风气开放,女子寻欢作乐也有,却是不敢明目张胆的,况且‘千金一夜’也不是寻常女子买得起的。”

若是知趣的,此时大约是转移话题说些风花雪月之事,调**,早早度**,可孟七却说了一句很煞风景的话:“不知孟某可要付银钱?”

此话一出,不仅花兆琰愣了,门外更是发出重物落地的声音。孟七涵养极好地朝花兆琰点头致意,笑道:“今夜怕是不太合适行那风月之事。”

花兆琰微微颔首,脸­色­不好地看向门口。孟七则是看都不看一眼,执杯抿了一口,道:“南公子,进来罢。”

门口又是一声巨响,接着就闻一人不满道:“我姓南宫,请称呼我‘南宫公子’。”

门打开,赫然正是有些狼狈的南宫水月。而他只顾着纠结自己的姓氏,丝毫未注意到花兆琰的脸­色­。

“实在懒得唤四个字,唤我‘南宫’也是可以的。”南宫水月看似委曲求全,心中却为打断了孟七的好事保全了花兆琰而高兴。

然而花兆琰却没有他的好心情,冷冷地喝了一声:“来人!”

护卫闻言,顿时冲了进来,见到南宫水月这个大活人无端地出现在这里,皆是面面相觑。

“把他赶出去!”花兆琰吩咐一出,两名护卫就押着南宫水月往外拖。

南宫水月这些日子已经被押惯了,丝毫不显惊慌,但他看到孟七悠闲地坐着喝茶,一副惬意的样子怎么都瞧不顺眼,不满地叫唤道:“凭什么拖我不拖他呀,明明花花没有说要拖谁!”

护卫有些同情地看了南宫水月一眼,南宫公子,你是在装傻还是真傻?那位孟公子可是花公子请进房的,而你却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你说该拖谁?

南宫水月也丝毫不觉自己问得傻,朝无双喊道:“兄弟妻,不可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

孟七笑得凉薄:“你我不过一饭之缘,算不得兄弟。”

南宫水月很受伤,却机灵地改口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总该懂了罢?”

他说得起劲,却不知一个“妻”已经彻底地惹恼了花兆琰,花兆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立即扔出去!”

还未等护卫动作,孟七却是轻笑一声,起身拱手道:“今日看来不便留宿,日后再叙罢!”

花兆琰知道留他不住,便盈盈回了个礼,道:“公子若是不嫌,日后尽管来找兆琰。兆琰思念了他那么多年,您总归是和他有过两面之缘的。”

孟七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他的意,便点头应允,之后便随着押着南宫水月的护卫一起出去了。

柳月老老实实地在二楼等着,见自家主子出来,连忙跟上,主仆二人步行出了豪情阁,而南宫水月却是更高级一点,他是“飞”出了豪情阁。呃……豪情阁的护卫直接将他从二楼扔了出去。

孟七二人出了豪情阁,就见被摔惯了的南宫水月自个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不管路人的讥笑,朝孟七瞟了一眼,似是认命地等着她来嘲笑一顿,可惜孟七却是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依旧朝着未进豪情阁前所行的方向走去,看都未看南宫水月一眼。

南宫水月是个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的人,若先前他一开口邀请孟七就同意随他进豪情阁,他怕是不会再理会她,可孟七没有,于是他拼命想拉孟七进去。同样的,若孟七嘲笑他一顿扬长而去,他怕是不会再跟着她,可孟七只当做没看见他,他觉着自己被人忽视了伤了自尊了,便决定化身叮皮的跳蚤,缠上这位孟公子。

他连忙快步跟上孟七,热情地说道:“天­色­已晚,不知孟兄可有落脚之处,若是没有,不如来寒舍坐一坐。”

孟七并不理会,脚步不停。

南宫水月再接再厉:“瑶山不比其他地方,到了这个时候客栈怕是很难再有客房了。”

孟七依旧不理他,却让柳月问了几家大的客栈,结果很真如南宫水月所言,都客满了。其实挨家找过去,未必找不到简陋的客房,可那等房间岂是燕王能住的,柳月第一个就否决了。孟七看也不看南宫水月得意的笑脸,悠闲地往回走。

南宫水月心生不妙,还未开口相询,便听孟七对柳月说道:“花公子今夜不会再选客人,想必能留我一夜。”

南宫水月一听,脑中一震,立即拦住孟七,道:“孟兄请留步。不怕孟兄笑话,在下家中在地方上有些小势力,可为孟兄寻得一间上房。”

孟七很有骨气地推辞道:“孟某与南宫公子非亲非故,怎能麻烦南宫公子?先前孟某与花公子一叙,甚为投缘,想来他不会介意留孟某一晚的。”

南宫水月大惊,连忙说道:“孟兄此言差矣。孟兄乃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如同在下的再生父母,为孟兄安排住宿乃是在下的本分,还请孟兄就给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报恩。”

“南宫公子……”孟七刚一开口,南宫水月就机灵地说道:“恩公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南宫’就好。”

孟七点点头,有些为难地说道:“既然南宫诚心诚意地要报恩,孟某就勉为其难地受了。”

南宫水月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大喜道:“孟兄请随我来。”

说是上房,其实是个独立的院子,看来是这家客栈的贵宾房了。

待柳月下去吩咐人送热水的时候,南宫水月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孟兄,方才花花是说你与谁有两面之缘,他可是有了心上人?”

孟七轻哼了一声。

南宫水月顿时委顿下来,叹气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孟七挑眉。

南宫水月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略带苦涩道:“孟兄刚到瑶山不久,不知花花是见过我的,有段时日甚至天天见我,他说我的双眼像一个人,不过只半个月,他就说我到底不是那个人,就不再见我了。被心上人这般对待,你说我难不难受,特别是还没个正经理由我就被甩了。孟兄,你给我评评理!”

孟七无意做红娘,却仔细端详了南宫水月的双眸一番,颔首道:“的确有点像。”

“像谁呀?”南宫水月有些莫名。

“你的眼睛的确有些像那个人,也难怪花公子会留恋。”

孟七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此话如利剑一般将南宫水月那脆弱的小心肝刺了无数个洞。但他生命力极其顽强,依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模样?”

孟七想了想,道:“容貌自然比你出­色­得多了,身材与花公子差不多,腰身柔软。”

最后一句上了南宫水月的心,他惊道:“是个女子?”

孟七摇头:“是个男子。”

南宫水月顿时了然,“也是风尘中人?”

孟七点头,南宫水月顿时心酸了,花花为何喜欢风尘中人呀,莫非是同命相怜?

“那人现在何处?”

“不知,花公子还在找。”

南宫水月有了心事,不愿多留,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就匆匆离去,差点撞到了进门的柳月。

柳月将湿巾递给孟七,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花公子真的有心上人了么?”

“不知。”

柳月惊道:“那方才公子说的那位是谁?”

“可能是花公子的兄长罢,花公子是这么说的。”孟七漫不经心地说道。

即使孟七依旧面无表情,但柳月却是看出了他的好心情,便试探­性­地问道:“公子可是觉得有趣?”

“是挺有趣的。”

“那骗吃骗喝呢?”柳月一不小心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恩,银票和银子都是你保管的,该烂了烂了,该丢的丢了,唯一的五十两你换成了我身上的衣裳。”孟七淡声说道。

柳月有些委屈:“公子不是说不是我的错么?”

“我有说是你的错么,我只是说明银子是在你手里丢的。”

柳月暗自泪流,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忽然,孟七轻笑一声,“果然逗弄别人就是有趣,吃别人的用别人的更是舒心啊,难怪江夫子好这口。”

“哈?”

见柳月一副不解的模样,孟七好心地为他解惑:“方才南宫请我务必要让他把救命之恩报完。”

柳月惊奇的次数多了,此时已经不惊奇了,只笑着说道:“公子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是么?”孟七下意识抚了抚左手的扳指,只是那扳指太显眼,留在了李晏那里,此时左手拇指上空无一物。

“他们都希望我有人情味儿,我自然是要有的。”孟七淡淡道。

柳月悄悄地退出去让人送些夜宵过来。

待他离去,孟七顿时冷了双眸,南宫水月,这瑶山只有一个南宫家!

既然南宫水月执意要报恩,孟七主仆二人就安心地住下了,平日里偶尔去茶楼坐坐,偶尔练剑,倒是悠闲得很。倒是那位口口声声要报恩的南宫公子,却是再也没出现过。

三日后,孟七收到了一封信,是花兆琰写的,大抵意思是南宫水月大闹豪情阁,使豪情阁众人不堪其扰,故特请南宫水月的救命恩人孟七前去救众人于水火之中。

到了晚上,孟七依旧一副名门侠客的装扮,带上柳月,去了豪情阁。

豪情阁此时很是热闹,无论是阁中的姑娘公子还是众多宾客皆指着台上献艺之人,笑得好不欢快。

看到孟七来了,依依连忙迎上来,道:“孟公子可是到了!”

柳月不解道:“依依姑娘,这是怎么了?”

依依闻言又笑又怒,哭笑不得:“咱们豪情阁来了新人,公子看了便知。”说着指向台上。

孟七看去,台上一个红衣公子正在舞剑。剑舞并不稀奇,但舞得妙的人极少,既要有剑的气势又脱不得舞的框子,很是难学。这位公子舞得很是罕见,也难怪众人对他指指点点,舞得这么差还敢出来丢人现眼的怕是只有他一个了。剑势丝毫没有,更不见舞蹈的美妙,一横一刺都歪歪扭扭,实在是不堪入目。

豪情阁怎会找了这么个新人表演?柳月都好奇了。

孟七眼力好,看出来那妆扮得不伦不类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水月。

深藏不露

别人或许不明白南宫水月的用意,孟七却是在看到怪模怪样的南宫水月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说起南宫水月异常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孟七。自从那日南宫水月从孟七这里知道花兆琰惦记了许多年的人也是风尘中人后,他便认定花兆琰是出于同命相怜的原因记挂着心上人,于是免费在豪情阁挂牌,想引起花兆琰的同情心。

依依见孟七有些发愣,连忙催道:“哎哟我的孟公子,您就别发愣了,先将南宫公子赶下台再说。”

孟七气定神闲地看了她一眼,道:“豪情阁的护卫呢?”

提到这个,依依就苦了一张脸,道:“南宫公子今个儿不是第一次了,他赖在咱们豪情阁已经三日了,所以花公子才会请您出面劝劝他。他南宫家在瑶山也是有头有脸的,若是……”依依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嘴,偷偷瞧了孟七一眼,见孟七似乎没有在意,便放下了心。

孟七淡淡道:“看来无需孟某费心了。”

依依朝台上看去,两个劲装男子一左一右将南宫水月制住,运起轻功直接飞至三楼,拖进一间包厢。瑶山的江湖人很多,因此宾客们见怪不怪,大概以为那位妆扮奇异的公子被某个门派的门主看上了,至于是不是自愿,那就是豪情阁自己的事了。英雄救美的事一般建立在这个美人是自己的心上人的基础上,因此宾客中会武功的丝毫没有救美的心思。

无论怎么说,都是豪情阁失礼,作为豪情阁如今的掌事者,花兆琰这个花魁理应出面安抚,是以仓促之下花兆琰还是亲自舞了一曲。鞠躬退场之时,他看到了孟七,便点头致意,又看了依依一眼。

依依会意,恭敬地对孟七说道:“孟公子,花公子有请。”

孟七没拒绝,点点头,随她而去。

“少主,年关将至,今年最后一批货即将送到,各家都虎视眈眈,您该回去主持大局,而不是在这等地方……在这等地方……”老者如何也说不出那两个字。

南宫水月倒是不在乎,好心地替他说出来:“挂牌?”

老者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少主,南宫家是少主的,还请少主顾及南宫家的名声,休得胡闹!”

“怎么?哄的不成,就来训的了?”南宫水月笑得讽刺。

老者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是真的把我放在眼里么?”

老者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向来嬉皮笑脸的年轻少主面­色­此时一片冷肃。但仿佛是错觉一般,下一瞬他的脸上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轻浮地说道:“为博美人一笑,南宫家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产业有几位长老打理就好,我就做我的闲散少爷罢。”

“少主!”老者惊道。

“嘘!”南宫水月作出轻声的姿势,吓得几人立即面­色­一凛,警觉地看向房门。南宫水月见状大笑,“你们呀,还是这么呆板,不好玩儿,不好玩!”

被南宫水月这么一闹腾,老者心中也有些恼怒,但还是压着心中的怒火问了最后一次:“少主当真不愿跟老夫回去?”

“不回去!”南宫水月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地说:“在博得花花的芳心之前,本少主坚决不回去!”

花花是谁?老者有些懵,一名属下连忙靠在他耳边解释花花就是豪情阁的那位当家花魁,还是个男子。老者听了几乎气得要将胡子吹飞,他努力再努力,终于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冷冷道:“老夫先行告辞,还请少主偶尔回去看看的好!”

“好走不送。”南宫水月头也不抬地说道。

老者气得胸口发疼,几乎要不顾主仆之别出手帮死去的主上教训这个不务正业的小子,但思及地方不对,实在不好发作,遂一脸铁青地推门离去。

巧的是他刚推开门就看到了刚到三楼的孟七几人,不惊有些诧异地多看了那俊朗的青年剑客一眼,待走到二楼才低声吩咐道:“查查刚才那个剑客的来历。”

“长老可是觉得他可疑?”

老者双目微沉,颔首道:“那个神韵可不是一般人,下盘极稳,落地无声,吐纳悠长,神态自若,仅凭这几点就极是难得。你去查一查,近来江湖上可有人用双剑。”老者是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就看到了孟七腰上佩着的双剑。

“是。”

孟七几人路过南宫水月门前的时候恰巧看到他一人在喝闷酒,依依到底有些不忍心,转身与孟七协商道:“花公子的房间孟公子想必是知道的,可否请公子自己过去?”

孟七知她用心,便未为难她,点了点头。

依依面上一喜,福了福身便进房陪南宫水月去了。

花兆琰的房门是关着的,柳月上前敲了三声。

“是谁?”房内之人有些警觉。

“孟七。”

“呼啦”一声,门开了,却无人相迎,只听房内之人说道:“还请孟公子见谅,兆琰卸妆卸了一半,不便见客,请公子稍候片刻。”

孟七极少妆扮,不知其中难处,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柳月却是知晓这上妆卸妆都麻烦得紧,不由有些不满,这位花公子难道就不能等见过殿下之后再卸妆么?

好在花兆琰并未让孟七等候太久,一盏茶的时辰就出来了。卸了妆的他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衣,衬得面容越发清丽,他一声不吭地取出酒杯自斟自饮三杯,又朝孟七鞠了一躬,道:“兆琰先向孟公子赔罪了。”

孟七放下茶盏,不缓不急地说道:“你倒是说说,要向孟某赔什么罪?”

“兆琰考虑不周,只顾着豪情阁,差点令公子惹上麻烦,实在惭愧!”花兆琰自责道。

孟七却未与他计较,大度道:“花公子是豪情阁的掌事者,自然要为阁中众人着想,孟某与花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孰亲孰疏孟某还是分得清的,此乃人之常情,花公子不必自责。”

“若是公子不嫌,不妨唤我一声‘兆琰’。”

“那么兆琰可否告知孟某南宫是何来历?”孟七不容他转移话题。

花兆琰轻轻叹了口气,道:“南宫公子的来历起先我们也是不知的,只道他是哪家的纨绔公子,直到南宫家的人暗中找上门来,我们才知他是南宫家的少主。公子是江湖中人,想必是知道瑶山的南宫家的,若说武林世家大约称不上,但楚州的水路皆由南宫家控制,我大燕国的江河皆汇于楚江,因而说南宫家掌握半个大燕国的水路也不为过。南宫公子是南宫家上任主人的独子,南宫家的少主,前些年南宫家主去世之后南宫家就该由南宫公子接手,只是南宫公子却从未公开露面,也未真正主持大局,据说是受到几位长老的排挤。”

接下来已不必多说,久居深宅的南宫少主一朝出了门,见识了外面的五彩缤纷,更迷上了豪情阁的花魁,只想着如何博得美人的芳心,再不愿回去了。花兆琰本只以为南宫水月是谁家的纨绔公子,便未对他客气,后来南宫家的人暗中找上门来,思及南宫家的名声,豪情阁众人只当不知道他的身份,却对他更不客气,希望他­干­脆地离开豪情阁,谁知他竟做出挂牌这等荒唐的事。挂牌之事一出,南宫家的名声自然受损,大庭广众之下,豪情阁不敢动手,只得借孟七之手。

毕竟,孟七是个外地人。

孟七确实没有恼怒,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都有权利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条路,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叹一句:“孟某只是个外地人……”

他神­色­如常,甚至连双眸都未透露异常,但这句话中所含的一丝落寞却成功地让阅人无数的花魁内疚不已。

花兆琰喉中一涩,想道歉却如何也开不了口,然他早已不是青涩少年,事已至此,追悔无用,于是他又自罚三杯,紧紧地盯着孟七的双眸,道:“孟公子,兆琰可否唤你一声‘七哥’?”

孟七讶异地挑了挑眉,但还是点头应允了,这一点头便是原谅了花兆琰之前的利用之举。

花兆琰面上一喜,接着说道:“明儿个是腊八,不知七哥可否赏脸来喝一碗兆琰亲手熬的腊八粥?”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都说君子远庖厨,兆琰幼时穷困潦倒,整日想的都是把肚子填饱,哪里还顾得君子不君子的。不过说起来也惭愧,做了那么多年的饭,至今也只有腊八粥拿得出手。”

“孟某离乡背井,能喝到兆琰亲手熬的腊八粥,未尝不是一种慰藉。”孟七及时解了他的窘迫。

孟七答应了,花兆琰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孟七打断了:“南宫还在楼下,孟某还是去瞧瞧的好,方才见他心情似乎不好。”

花兆琰恍然,忙道:“七哥说的是,劝劝他也是好的。”

孟七到南宫水月所在的包厢的时候并未看到依依,短短两刻,地上已经倒了几个空酒坛子,南宫水月趴在桌子上,大约是醉死了。

孟七朝柳月点了个头,让他守在外面,自己动作极轻地把门关上,右手握上剑柄,无声地朝南宫水月走去,在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她猛然拔剑刺向南宫水月,这一剑丝毫没有留力,若是刺中,南宫水月必然凶多吉少。眼看那剑就要刺中南宫水月,那看似醉死之人竟似后背长了眼睛一般,闪电一般地躲过那一剑,右手摸上自己的腰部,一把软剑及时地格挡住孟七的第二剑。此时,他已看到偷袭之人是谁,不悦道:“孟兄这是何意?”

“嘘!”孟七的双眼微微眯起,轻声道:“外面有人瞧着呢,轻一点儿。”

南宫水月闻言咬牙,明明是他一剑就想要自己的命,难道要不还手等着他把自己刺死?还未等他开口抗议,孟七忽然抽剑,再次刺去,南宫水月无奈,只得连忙格挡。不过片刻,二人却已交手数十招,孟七步步紧逼,南宫水月疲于格挡,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让外面的人察觉,双剑相触之时他都用了巧劲儿,就怕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二十招过去,南宫水月再也支撑不下去,只得低声求饶:“孟兄,你就饶过我这回罢,下次到外面,咱俩找个宽敞的地儿打。”

孟七却不理他,转眼又是一剑,淡声说道:“兆琰给我写了信,让我来劝你。”

南宫水月闻言顿时有些得意地说道:“花花还是关心的,不忍我委屈。”只这一得意,胳膊上就被划了个口子,不过孟七下手不重,只划破了衣裳,并未伤到身体。

孟七冷哼一声,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你在兆琰的地盘闹事,兆琰顾着南宫家的面子,不敢动手,只得让孟某这个外地人助他一臂之力。”

南宫水月有些受挫,却又觉得孟七一口一个“兆琰”刺耳得很,心中顿时窝了火,想放开了打撒撒火儿,然而孟七却收了手,不紧不慢地坐到桌前。南宫水月刚要问他为何停手,却见依依推门进来。依依见孟七也在,便笑着说道:“我道这门怎么就关上了,原来是孟公子来了。正巧,方才我去命人炒了几个菜,酒这儿多得是,你们俩边喝边聊着。”她说完却见地上都是空坛子,怔了怔,随即笑道:“我再去拿便是了。”

临出去前,依依还特意对孟七说道:“孟公子,南宫公子心中苦,还请您多多劝导。”

待她离去,孟七瞥了南宫水月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好福气,依依姑娘关心你关心得很哪。”

南宫水月这回倒是没得意,心上人与孟七亲近,他在孟七面前再得瑟也落了下乘,遂喝了一杯酒,闷声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发现什么?”孟七明知故问,在听到南宫水月的磨牙声之后才笑着说道:“身手差到轻易被护卫扔下楼的人竟然能瞒过众护卫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兆琰的房门外,南宫你可谓深藏不露。”

南宫水月岂会不知他话中的讽意,苦笑道:“若是真的深藏不露,又岂会被你发现?”

“或许你觉得,若是藏得太深,以孟某的心智无法发觉,所以故意露了破绽。”孟七缓缓说道。

孟七的嗓音本就低沉,说话速度极缓极缓的时候,她的嗓音会有一种奇妙的魅力,再加上她那双墨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几乎要陷进那团寒潭里去,就连深知真相的南宫水月自己都要以为她说得是真的了。待他回过神来,不禁­干­笑几声,道:“孟兄多心了,怎么会呢!”

孟七双目一眯,那种凝滞感顿时消失,她淡笑道:“孟某只是开了玩笑。”

南宫水月只得­干­笑着附和:“这玩笑开得好,开得好。”

双双中招

孟七似笑非笑地睨了南宫水月一眼,南宫水月的­干­笑便凝在了脸上,似那戏曲中的丑角一般,滑稽得很。然而下一瞬,他长长叹了口气,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淡声问道:“孟兄是从花花那儿过来的罢。”

孟七饮下半杯酒,默然颔首。

“孟兄千万别责怪花花,花花身上担着整个豪情阁,不好得罪南宫家,只好请孟兄出面。”

“是么?”孟七面­色­淡然,看不出怪罪的样子,也看不出释然的神情,“孟某与南宫公子并无交情,与兆琰也只有一夜之情,实在找不出理由Сhā手此事?”

说是一夜之情,却是有些勉强。孟七那夜并未留宿花兆琰房中,南宫水月也是知晓的,孟七会这么说大抵是心中不痛快。南宫水月有些懊恼,孟七既然从花花那儿来,花花必然是请过罪了,以孟七的气量想必不会计较,但自己一提反而让孟七再次响起被利用的事,自然生了恼。南宫水月面上一苦,连忙告饶道:“孟兄怎生见外起来?再怎么说,孟兄也是我的恩人啊!”

“恩人就活该替你收拾烂摊子?”孟七冷哼道。

南宫水月闻言却未如往日一般谄笑,惆怅道:“若你能替我收拾烂摊子就好了。”

孟七也不问他此话何意,只顾自己喝酒吃菜,倒是南宫水月连喝三杯之后,自己熬不住了,主动说道:“花花想必已经跟你讲了我南宫家的事儿。家父在世时,几位长老就手握重权,家父过世时我尚且年幼,南宫家几乎全部落入长老之手,而我就成了空壳子的少主,这么多年过去了,无人叫我一声‘主上’,依旧唤作‘少主’,其中的意思我岂会不懂,但终究只能装傻充愣罢了。”

“呸!你就找借口罢,自个儿不争气,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真真出息!”原来是依依拎了两坛子酒到了。

孟七见她一个柔弱女子却一手拎了一大坛子,不禁赞道:“依依姑娘好大的气力!”

依依正要谦虚几句,却闻南宫水月抢着说道:“孟兄有所不知,她家里头就是酿酒的,打小搬酒坛子搬惯了的,两坛子酒算什么,十坛子也不在话下,更何况她得到花花赏识前在豪情阁就是个做粗活的。”

依依今次倒未跟他计较,先将酒坛子放下,正要去关门,却见守在外面的柳月已经快手快脚地关上了,便转过身来笑着对孟七道:“孟公子过奖了,比起孟公子单手接住从二楼落下的肥猪,依依还差得远呢。不过那厮说得不错,依依家里头原本就是酿酒的,这酒便是依依自个儿酿的,孟公子尝尝可否爽口。”说着便为孟七换了大杯,斟满一杯。

孟七依言尝了一口,随即一口饮尽。酒倒是不烈,入了喉很是温润,咽入腹中,口中的余韵却良久不散。与饭菜一样,酒也讲究个­色­香味,不过酒比菜多一样,就是余韵。­色­香味俱全,余韵悠远,久久不散,才是真正的好酒。此酒­色­香味稍有些欠缺,但仅凭余韵便算的上是良酒。

或许南方人的习惯与北方人不一样,酒虽然不烈,却爽口得很,依依那一句没有问错。孟七点头赞道:“的确爽口!”

南宫水月见状,肚子里的酒虫也蠢蠢欲动,腆着脸道:“好依依,你可不能偏心,既然给孟兄尝了,也要给我尝尝。”

依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笑道:“瞧南宫公子这话说的,依依是个粗人,这双粗手酿的酒岂能污了您的口呀!”

南宫水月知她生了恼,立即没脸没皮起来:“好依依,我嘴贱,嘴贱还不成么,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那酒香勾得我口水就要留下来了。”

依依故意把坛子口凑到他鼻子底下,晃了一圈,就是不给他倒,却给坐着看好戏的孟七又倒了一大杯,朝南宫水月没好气地说道:“你呀,什么时候像个男人一样把家业撑起来,什么时候我就免费赠你两大坛子酒。”

南宫水月闻言终于静了下来,叹气道:“说得容易,你以为我不想么?我早就试过了,只要我显出一丝­精­明的迹象,那些老头子立即就戒备起来,百般试探。我知道,若是试探出来我对他们有威胁,我这条小命就留不住了。若非安心当个纨绔子弟,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见到我么?”

听出话中的惆怅之意,依依心生不忍,不禁安慰道:“别这么早就气馁,先前那位来劝你的长老不是站在你这边的么!”

南宫水月嗤笑一声,道:“他呀,是墙头草,在我成为一具尸体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跟我翻脸的。他在权衡,等我与那些老头子真正地分出胜负之后才会表明立场,在那之前他只会两不相帮、冷眼旁观。”

依依虽然泼辣,却是个软心肠,闻言更是不忍,一时不防,却被南宫水月夺去了酒坛,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嘻嘻笑道:“依依酿的酒就是这么香啊!”说罢也不倒入杯中,就着坛口一连喝了几大口。

依依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顿觉自己方才的担心是个笑话,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脚,然她瞧着南宫水月抱着酒坛子猛喝的模样,又觉好笑,心思一转,打开另一坛的封口,为孟七斟了一杯,笑道:“孟公子喝这坛,那坛子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喝了。”

孟七笑了笑,举杯敬了敬那个不­干­净的东西,一饮而尽。

“不­干­净的东西”当即不满道:“什么叫不­干­净的东西?不就是沾了我的口水么,我与孟兄情谊深厚,又都是大男人,孟兄怎会介意……”

未等他说完,孟七便道:“我介意。”

难得瞧见南宫水月吃瘪,依依大笑着为孟七又斟了一杯,道:“孟公子一看就是好洁之人,怎会跟你这个泥猴子共饮一坛,我就料着你有这手才多拿了一坛,否则根本没你的份儿!”

南宫水月又大呼“偏心”云云。

笑语方歇,依依到底心地善良,不免关心道:“你就这样颓废下去,变成一个废人?”

南宫水月也敛了笑闹之­色­,低声道:“既身为男子,岂会想成为废人,只是我孤身一人,目前不适宜轻举妄动,还是等寻着帮手再说。”

依依眼珠子一转,指着孟七道:“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么?孟公子武艺高强,心智过人,必然能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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