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活在城市旮旯,她对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吃惊。比如她至今没见过日出,即使门口没有苏州监狱高大的围墙阻隔曙光,住在如此幽暗、低洼的古巷里,庭院那株百年玉兰树照样遮天蔽日。
好在能否看见日出并不影响她现在的生活,她不需要日出而作,也不像先前必须大早起来上学。她已经从苏州大学保险精算专业毕业,从此与其他保险公司职员一样,她获得了早晨九点上班的资格。
这资格令她一家人扬眉吐气,表明她已经忝入干部行列。尽管她知道保险公司职员并不是干部,但父亲说人分四类,干部第一、工人第二、农民第三、无业第四,保险公司职员肯定不算后三类,或许真能忝列第一。
能不能忝列第一对于这个家庭十分重要。祖祖辈辈没一个有幸忝列第一的,甚至没一个跻身第二的,他们又看不起第三,便一直屈居第四。
严格说他们不算无业,他们世代以锔缸为业。锔缸就是修补坛坛罐罐,虽说也算手艺活儿,究竟只是修补坛坛罐罐。加上苏州靠近陶都宜兴,买个崭新坛罐也不费几文钱,还肯拿出坛罐修补的人家越来越少,因此接近无业。
传到吴师傅这一辈时更是每况愈下。他起早贪黑走街串巷,仍是经常几天揽不到一个活儿。他越来越忧愁,又患上肺病,沉重的生活把他压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而中年得子,虽然只是个女儿,他照样满怀期待。他给女儿取名吴上,就是期盼女儿能够成为人上人,至少不要像父亲只会锔大缸。
吴上并不喜欢父母给她取的名字,这名字太沉重,寄托了父母太多的功利和梦想。但她没有要求更改个时髦的或者动听的名字,尤其在她长大以后。
她越大越沉默,学习上更加勤奋,她在默默无语中努力超越所有同学。
她的成绩一直优异,即使在英才济济的省立苏州中学她照样出类拔萃。可惜家里太穷,为了节省住宿费和生活费,她只能去念苏州大学的走读。苏州大学就在她家门口,她来去都十分方便,只是起早摸黑稍微辛苦点而已。
现在她总算毕业了,还顺利地分配到保险公司。
一早窗外就传来她熟悉的歌谣,这歌谣从童年伴随她到今天。多年来歌声一直低沉压抑,不知从哪天起终于欢快轻松了许多,至少她能听出歌声饱含父亲无尽的喜悦:
锔缸锔缸锔大缸,
大缸里有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