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面还没说出来,绮丹韵已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禁忌,忙住了口。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来到门外,门外响起一个女子怯怯的声音:“西门先生,赵王府已经第三次派人来请了,先生去还是不去?好歹回个话,不然小婢不好交代。”
我一惊,正想找地方先躲起来,却见绮丹韵示意我噤声,然后把一个小东西含入口中,突然发话说:“让他等着,我说过在我休息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搅,难道你忘了?”
小婢“哦”了一声,悄然而退。我吃惊地盯着绮丹韵,不仅是因为她嘴里发出的那种男女莫辨的声音,更因为她随意冷落赵王府使者的言行,要知道赵王完颜雍乃完颜亮堂弟,深得完颜亮器重,在朝中素有贤德之名。虽然他行事一向低调,但我还在兴庆府时,就从西夏达官贵人口中听说过,他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实权人物,就连西夏皇帝李仁孝也轻易巴结不上,而绮丹韵对他却浑不在意。我不禁对她现在的身份生出莫大好奇,不知道方才那小婢口中的“西门先生”是何许人物也?
“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她说着颇不情愿地站起来,沉吟了一下又道,“或者换身衣服和我一起出去,当是我的随从或跟班好了。”
我忙点头同意:“好!这儿我完全不熟,万一被人撞见还不知该如何解释,暂时我又没别的地方可去,还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好。”
我貌似无奈,其实还有两个理由没有说出来,一是这么晚了,我不知赵王府找她会有何事,心中难免奇怪,正想跟去看看;二是我突然发觉,虽然她对我来说是个危险人物,但正像许多人都喜欢冒险一样,我也开始喜欢和这个“危险”在一起,尤其在久别重逢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那好!你先转过身去,我要换套衣服。”她向我示意道,我依言背过身,身后立刻传来悉悉索索的更衣身,让人浮想联翩。不一会儿就听她用那种不男不女的沙哑声音对我说,“这里有几种不同的服饰,你也挑一件换上吧。”
我慢慢转回头,顿时惊得瞠目结舌。只见身后是一个年逾四旬的瘦削儒生,模样打扮普通得就像那种经年不第的穷酸秀才,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眼瞳白朦朦一片,使那平常不过的面容生出一种诡异之色,原来竟是一个瞽目儒生。
“小生西门庸,以后还要白先生多多指教才是。”他对我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我这才从莫名惊诧中回过神来,不禁往他身后看了看,就好像要看看方才的绮丹韵是不是躲到他身后去了。
“别看了,这里就我一个人。”他莞尔一笑,嘴角像三月豆荚一样调皮地一翘,让我依稀发现了绮丹韵的神韵,只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穷酸腐儒的脸上,颇有些不伦不类,我不禁走近两步,想仔细看看她肌肤的细微处,她却用手中的竹竿挡住我说,“别过来,再高明的易容都会有破绽,我可不想让你发现,快挑身衣服跟我出门,要不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她说着用竹竿敲了敲身旁的衣柜,我只好放弃对她的研究,一旁衣柜门开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服饰,我随意挑了套双排扣的黑色英雄服换上,衣衫有些短小,不过勉强能穿上,对镜一照,发现这一打扮就像个跑江湖卖艺的武人,或给土财主看家护院的打手。
“嗯,不错!”她赞许地点点头,“这一打扮,就说是到我这儿来混饭吃的武师倒也说得过去,走吧,我们已耽误得太久。”
我跟在她身后,一路穿廊过堂出门而去,毫不理会几个瞠目结舌的丫鬟和门房,门外早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相候,扶绮丹韵登上车,我骑马尾随在车后,心中不禁奇怪:这西门庸是何许人也?竟得赵王如此礼遇?
从西门庸的住处出发,到赵王府没用多少时候,马车一到府门外,立刻有赵王府兵丁把车从侧门引了进去,到院中停稳,又有家人如飞安放好绣墩,侍侯瞽目的西门先生下车。
“西门先生总算来了!”二门外,一个相貌俊雅、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那男子看模样大概只有三十出头,身材欣长,眉目清秀,眼中隐有一种天生的睿智,却又不露半点锋芒,大智若愚大概就是这模样吧。他虽身着寻常便服,但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雍容和不俗气度。我立刻猜到这儒雅倜傥的男子便是此间的主人,赵王完颜雍了。
马车尚未停稳,只见他已疾步迎上来,却又因看到我而突然停步,满是狐疑地盯着我问道:“你是······”
西门庸适时跨前两步,用探路的竹竿点着我说,“王爷,这是我刚雇的一名武师,虽然手脚笨点,却也还听话,让王爷见笑。白师父,还不快拜见王爷!”
最后这句却是在对我下令,我正要大礼拜倒,完颜雍已挥手阻止,似不愿理会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转身扶住西门庸说:“先生快跟我来,本王有要事向先生请教!”
西门庸在完颜雍搀扶下进了二门,我百无聊赖地等在二门外,心中很是奇怪,这西门庸不过一潦倒腐儒,和堂堂大金国赵王有何要事相谈?
直到月上中天完颜雍才把西门庸送了出来,只见他脸上一扫方才的焦虑不安,露出胸有成竹的模样,从容不迫地与西门庸告别,甚至还对我点头微笑招呼。我一肚子疑问,好不容易憋到回住处与她单独相对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完颜雍?好像跟他还交情菲浅呢。”
“岂止是认识,就连这处别院和那些丫鬟仆妇,也是他送我的呢。其实这就是我以前提到过的‘特权’。”她指了指自己脑袋,狡黠一笑,“以我超常的智识,即便比起当年的诸葛孔明也毫不逊色,就是做一国相辅也绰绰有余,何况一小小谋士。”
说到这她指了指上面,叹道:“可惜就是做一谋士,我也只能躲在暗处,要时时防着被它察觉。”
泄露天机者不得好死!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横死的算命术士,那该是她的同事吧?可他又泄露了什么天机呢?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会认识赵王完颜雍,要知道他可不是普通人能接近的,更不是一个瞎眼的穷酸书生可以巴结上的。”我悻悻地问道。
“其实这也是巧合,”她笑道,“不久前我听说黛丝丽被送西夏楚王送到金国大都,我便易容追到这儿,在郊外刚好碰上赵王完颜雍狩猎,不巧被他的坐骑撞到,没想到他竟亲自下马相扶,并带我回赵王府就医,为人之宽厚仁慈在王公贵族中确属罕见。这一来二去也就熟悉起来,看他正为朝中权利争斗和完颜亮的嫉贤妒能烦恼,便忍不住指点了他几次,没想到就被他惊为天人,不仅送我这处别院,还时时向我请教政务国事。这不,今晚他就因完颜亮一意孤行,不听朝中大臣劝阻,意欲出兵南宋而发愁。”
从她的口中证实了黛丝丽确实被送到中都,但我心中却并无半分欣喜,只话里有话地问道:“怎么就那么巧呢?昨晚也有个算命术士被赵王完颜雍的车马撞死,他的车队却连停都没停,他的宽厚仁慈难道就只针对你吗?”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以绮丹韵的身手居然会被别人的马撞伤,除非有人是故意,否则就是天大的谎言。绮丹韵从我眼神中明白了她的谎言已被我一眼看穿,不禁老羞成怒地抢白道:“是啊是啊,是我故意,为了完成使命,我要在这陌生的中都,找到一座有权有势的靠山,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我悻悻地道,“你可真有眼光,完颜雍在大金国不仅大权在握,更以学识渊博、相貌儒雅而闻名朝野,他还真是一座完美无缺的靠山。”
“你今儿说话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绮丹韵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我找什么样的靠山,跟谁交往是我自己的事,你好像没权过问吧?”
我一窒,顿时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告退出来,在对面的客房中胡乱将就一夜,天一亮就不告而别,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悠半晌。心中对自己如此敏感小器也感到有些奇怪,我为何会如此紧张绮丹韵?看到她和完颜雍走得如此近,心中就有些不好受,尤其完颜雍还如此儒雅英俊。其实她在完颜雍眼中不过是个瞎眼的谋士罢了,我瞎担心什么?难道是有些喜欢她了?真是笑话,我会喜欢那个母老虎?我使劲摇摇头,觉得这想法十分好笑。看看天色,快到正午时分了,想起和托尼以及耶律兄弟的约定,我慢慢往天桥而去,此刻天桥上已经人来人往,一旁的四通茶馆更是人声鼎沸,我远远就看见托尼和耶律兄弟四人,他们早已等在那里,原本一身显眼的西夏服饰也换成了寻常的汉人衣衫,在贩夫走卒聚集的四通茶馆内一点也不显眼,只是托尼那模样,随便怎么打扮都让人一眼认出,那是来自西域的异族人。
我负着手慢慢走近四通茶馆,尚未接近他们,我心中就渐渐生出一丝不安,这感觉就像是在野外生存的野兽对陷阱本能的感应。不安来自四周几个貌似平常的汉子,我从他们渊停岳立的身姿中察觉到,他们都是经过长期格斗训练的技击高手,这样的高手平日里连遇到一个都不容易,现在却突然出现了十多个,不能不让人警惕。我发觉异状想要后退时,却已经太迟了,托尼已迎了上来,我只来得及向耶律兄弟打了个旁人不易察觉的警告手势。
十几个大汉悄悄围上来,在我和托尼周围形成包围之势,逃走已来不及,只有放手一搏,幸好耶律兄弟不是他们注意的重点,应该有机会逃脱,耶律兄弟也对我的暗示有所回应,我稍稍感到一点宽慰。
“白将军,托尼将军,在下已恭候多时了。”一个头戴范阳斗笠的汉子慢慢抬起头,露出斗笠下那张紫膛色的脸。我这才看清他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依稀记起他是我曾经在完颜亮的酒宴上见过,完颜亮身旁的侍卫首领,叫什么名字却不记得了。
“大人有何贵干?”我从容问道,眼光却瞟向四周,寻思着脱身之计。他脸上的神情已暴露他完全不怀好意,我不想等到最后才翻脸,不过四周的的高手不在少数,更有人隐隐用弩弓对准了我和托尼,我不得不放弃了硬闯的打算,跟他假意客气地寒暄起来。
“白将军,”他平静地说道,“昨夜我们接到西夏野利莫仁将军和李秉常大人的照会,说你二人昨夜不仅反出了近卫军,还伤了不少人。西夏使臣已要求皇上下令通缉捉拿你们,不过皇上无心管你们和夏人之间的闲事,只想见见你们二位勇士。”
我暗暗佩服野利莫仁反应的迅速,这照会立刻把我们和近卫军划清了界线,就算现在我们闯出天大的祸事,都跟西夏再没什么关系。想到这,我故作轻松地嘻嘻一笑,问道:“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他神情木然,紫膛色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我若不能请到二位,便要提头回去,这是皇上给我的口谕。”
“是吗?”我笑着调侃道,“要请动我们,你总要留下点令人信服的东西吧!”
说着我左手突然扣向他的咽喉,右脚悄然撩向他的下阴,右拳蓄势待发,只待手脚虚招骗他全力招架后,后拳再暴然击出,相信猝不及防之下,很难有人能躲得过这一拳,只要能一招把他击倒擒下,我就可以以他为人质与周围那些金国侍卫们周旋了。
砰!两拳相击的声音异常沉闷,我不禁后退一步,偷袭的一拳居然没能得手,他在最后关头与我对了一拳,虽然被我击得连退数步,却仍有抵抗之力。
――――呛!托尼弯刀出鞘,闪电般的刀光飞向那侍卫首领的颈项,看来他也明白了我的心思,要抢在周围侍卫们动手之前把对方拿下。
那侍卫首领在托尼猝然而发的刀光下就地一滚,虽然躲得狼狈,却还是躲过了托尼闪电一击,身手之好完全出乎人预料。狼狈逃出数丈开外,他这才一声大喝:“别动!”随着他的手势,周围蓦地现出十余只黑漆漆的弩弓,弩弓握在十几个大汉手里,从那纹丝不动定定指着我们的箭蔟就知道,这些都是女真族训练有素的箭手,在这个距离几乎是箭无虚发,我不得不停下来,托尼僵在那里,不敢妄动。
那侍卫首领拔出腰间缅刀戒备地盯着我们,神情如临大敌。大概我们的身手也出乎他的预料,他不敢再有丝毫大意。我环视着四周,寻思着脱身之策,注意到远处还有不少大汉把这儿隐隐包围起来,我忙用眼神向包围圈外的耶律兄弟示意,要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扔下兵刃!把手举过头顶!”他的声音十分森冷。在眼前这种情形下我和托尼不得不照他的话做。刚举起手后脑勺便吃了重重一击,这是我最后的意识,跟着就两眼一黑,像空麻袋一样软倒在地。
第十三章、暗渡陈仓
悠悠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我被一瓢凉水惊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宏大宫殿中,身旁的托尼也呻吟着慢慢坐起来。我摇摇尚有些昏沉沉的脑袋,正欲一跃而起,才发现自己手脚俱为镣铐羁绊,前方台辇上,一人身着便服据案而坐,正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们。
是完颜亮!我心中一惊,偷眼打量四周,只见那个侍卫首领率数十名侍卫把我和托尼围在中间。方才吃了他一记重击,现在我总算想起了他的名字和官衔:大内侍卫总管宗拓,大金国罕见的勇士。
耶律兄弟好像没落到他们手中,我稍稍安心了些。抬头一看见完颜亮戏谑中带有调笑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堂堂大金国皇帝决不会无聊到对两个异国的千夫长感兴趣的地步,如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以他的为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
“皇上好!”我心中忐忑不安,强笑着对他拱手招呼,“我们又见面了,皇上前日的海量小人现在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大概酒量是完颜亮颇为自负的本事之一,听我称赞,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也许是想起了前日与我共饮的情形,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轻轻一挥手,让围着我的几个侍卫稍稍退开了些,他才道:“朕把你们请来,是听说你们反出了西夏会同馆,还伤了西夏不少侍卫和近卫兵卒,朕知道你二人曾是战胜我大金国斗奴的勇士,几乎是一步登天从奴隶直接升为百夫长、千夫长,所以朕有些奇怪,想知道你们为何要反出西夏近卫军?”
“皇上,”我恭恭敬敬地道,“想我和托尼都不是西夏人,当然不一定要对西夏终生效忠,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自然是要选择一个值得永远效忠的英武明君。在见到陛下以前,西夏皇帝李仁孝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在见过陛下之后,我们才知道谁将是这乱世最终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谁才是文治武功传诵后世的千古一帝!我们也因此生出了归附之心,不想被野利莫仁察觉,要问我们一个叛国之罪,我们只好拼命逃出来。如今能在陛下面前剖白心迹,也算老天开眼了了一桩心事,陛下若格于金夏两国的关系要把我们交给野利莫仁,我们也理解陛下的苦衷和难处,不敢抱怨。”
这番说词颇有些肉麻,尤其那个“千古一帝”让完颜亮颇为受用,脸上甚至露出会心一笑,不过他对我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只捋着颌下短髯笑道:“西夏李仁孝在朕眼里都不值一提,何况区区两个使臣。朕不会因他们的原因影响自己的决定,不过你二人虽是不可多得的勇士,但今日你们能叛夏,他日未必不会叛朕,你要朕如何相信你们?”
我忙笑道:“皇上,在下虽是宋人,却早已对积弱百年的南宋朝廷不抱任何希望,西夏又僻处蛮荒贫瘠之地,难成大器。其它像吐番、西辽、回鹘诸国,更是不值一提,只有大金国才是天下有识之士的首选。古人尚知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我等,再说托尼为西疆小国武士,千里迢迢来我中原,还不是为了有一番大作为。难道不选择陛下这等千古明君来效忠?反而要为毫无前途的西夏国卖命不成?”
“嗯,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完颜亮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古人尚知千金买马骨,朕自然不会亏待前来投效的勇士,正好朕的身边也缺几个堪当大任的大内侍从,不如你们就留在朕的身边好了。”
我心中一宽,正要谢恩,却见完颜亮促狭地望着我继续说:“不过朕随时出入后宫,你二人若随朕进出多有不便,而朕又一刻也少不了像你们这等武艺高强的侍从。你二人不如就净了身入宫来当差,也算是朕对你们叛夏投金的额外恩宠,我大金国不知有多少勇士想获得这一恩宠而不可得呢。”
我一怔,望着完颜亮满是嘲弄的眼神,突然明白他自始至终都在戏弄我们,又或者在用这等绝户计考验我们的忠心,虽然我和托尼都是难得一见的武士,但在兵多将广、猛将如云的大金国,根本不会被完颜亮放在心上,我们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哂。
答应他?我不怕砍头,却怕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但要不答应,恐怕我和托尼立刻就会被推出午门斩首,何去何从?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
“怎么样?考虑好没有?”完颜亮见我不语,眼中的嘲弄之色更甚。我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把谎言编下去。
“陛下,”我一拜到地,语言之诚恳令我都有些感动,“能为英明神武的千古明君效犬马之劳是我和托尼的荣幸,何况能随侍陛下身边作一贴身侍从,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和托尼还有一项特殊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净身后会立刻失去,若不能用这种特殊的能力为陛下效劳,不能不说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说到这我停下来,我知道留下必要的悬念对勾起别人好奇心的重要性。果然,完颜亮捋着短髯的手蓦地停下来,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似在苦忍什么,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突然拍案爆出震天狂笑,直笑得捂住肚子连连喘息,就连周围的侍卫们也在咬牙苦忍,那模样简直比跟人恶斗还辛苦。我和托尼面面相觑,实在不知他在笑什么。
“你可真会说笑,”完颜亮喘息稍定,终于捂着肚子说出话来,“男人净身后当然会失去那种特殊的能力,不过朕不需要谁用这种能力为朕效劳,你还是留着等下辈子用吧。”
我一下子明白他们在笑什么,自己也不禁莞尔,也怪我说得含混不清,别人难免要会错意,不过我也暗自庆幸这种误会,一个人在笑的时候总是愉快的,这个时候大概更容易被说服。
“陛下,”我失笑道,“我当然不是指每个男人都有的那种能力,我要敢跟陛下开这种玩笑,陛下还不把我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哦?”完颜亮终于生出些兴趣,用目光示意我说下去。
“托尼是西方一个古老民族的武士,那个民族流传着一种神奇的占星术,”我拍拍身旁的托尼,完全不理会他一脸的茫然,继续自信地侃侃而谈,“而托尼碰巧也会这种占星术,这种奇术不仅能趋吉避凶,还能预测未来,我和托尼反出西夏投奔陛下,便是根据占星术的指示,选择即将君临天下的伟大帝君。”
“西方占星术的名头朕倒也听说过,到很想看看它究竟有何神奇,”完颜亮终于生出了真正的兴趣,第一句话就让我庆幸自己歪打正着,谎言居然编得有根有据。他接下来的问题我更是成竹在胸,他似信非信地质问道,“你意思是托尼一旦净身,就会失去占星的能力?就算如此,你净不净身跟他的占星术又有什么关系?却想要朕同时放过你二人,这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我从容一笑:“陛下,托尼的占星术需要有人护驾,在他聚起全部精气神夜观天相的时候,更需要有人给他掌罗盘和水晶球等法器,这个人不仅不能是阴人废人,还必须熟悉所有占星的程序,而有这种经验的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你是说你们曾经占过星?”完颜亮饶有兴致地盯着我问道。
“没错,”我脸上表情泰然自若,“那还是在西夏兴庆府时,若没有那次占星,我和托尼也未必会反出西夏投奔陛下。”
完颜亮眉宇间闪过一丝狐疑,淡淡问:“你们有意投奔朕,为何不在反出西夏会同馆后,第一时间来见朕?”
“我们苦无进身之阶啊,陛下!”我言词越加恳切,“我和托尼不过是西夏一小小千夫长,在中都又人生地不熟,在没有弄清陛下对西夏人的态度前,我们不仅不敢见陛下,甚至也不敢见官,谁知道会不会被官府当成通缉逃犯?”
完颜亮眉宇间的疑云并未尽散,却也不再多问,稍犹豫了一下,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那次······占星,天相怎么说?”
我心中一宽,这个权顷天下的人间帝王,终于还是对不测的天威心存顾忌,不再那么刚愎独断,终于也像所有平常人一样,希望在茫然不可测度的天相中,找到自己在人间为所欲为的神圣依据。我心中暗笑,只要他心灵深处隐约相信这等怪乱神力,就有了无法克服的性格弱点。即便他仅仅是出于对占星术的好奇,至少我和托尼的下半身也暂时安全了。
“陛下,”我开始故弄玄虚起来,“由于那一次占星没有专门的观星台,也无法在兴庆府选择最佳的占星位置,所以许多天相都还无法窥破,我们只是见到东方的帝星明亮耀眼,表明东方有一位千古帝君,即将成就万世霸业,所以才请命护送公主来中都,想伺机投奔陛下,为陛下征战疆场,以期在将来的霸业中占得一席之地,让我们卑微的名字,因陛下的威名而万代流芳!”
我有意把天相和完颜亮即将进行的军事行动朦朦胧胧地联系起来,这果然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眼中的嘲弄之色尽去,代之以虔诚的企盼,盯着我殷切地问:“你是说朕这次将横扫南方,独步天下,成为建立一个千古帝国的不世帝君?”
“陛下,”我垂下头,知道谎话要适可而止,万不可说得太尽。“天相只是说陛下会成为一代霸主,但何时能征服南方,却因上次占星的位置和条件限制,尚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好!朕给你们最好的条件,”完颜亮蓦地站起来,指指托尼昂然道,“你告诉他,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尽管告诉内务府,朕要你们用占星术为朕即将进行的南征找到天意的证据,让那些反对南征的老顽固闭嘴,也让那些对南征心存疑虑的将士们看到光明的未来!”
望着一脸自信的完颜亮,我心中如一道电光闪过,突然明白并不是我的谎话多么高明把完颜亮骗过,而是完颜亮目前正好有这种需要,需要一个完全不同于寻常易经八卦之类的预测来激励士气、打击朝中的反对者,而传说中的西方神秘占星术正好可以满足这种需要。至于托尼会不会占星术,以及占星术是不是灵验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论,完颜亮只是要一个满足他要求的结论。
我心领神会,立刻把方才的经过简短地向托尼翻译解释了一遍,托尼这才明白自己的命运在方才短短一会儿已数度改变,现在该是一个精通占星术的术士,为了下半身的安全他也只得听从我的谎言,配合我把这出戏唱下去。
“陛下,”我装模作样地和托尼比划半晌,才转头对完颜亮解释道,“托尼说为了占星的准确无误,必须新建一个占星台,另外还需要制作一些必要的法器,恐怕要花些时间。”
“朕可以等!”完颜亮立刻道,“需要什么尽管跟内务府说,朕会下旨让内务府全力配合你们,排场要越大越好。不过你们要记住,所有这一切都要在朕的大军出发前完成,这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期限。”
我再次心领神会,对这等神秘不可测度的奇术,排场越大,可信度也就越高。至于期限,当然是为鼓舞士气,金国大军若已经横扫了南宋,还要我们的预测何用?明白这一点,我立刻笑道:“陛下放心,我们保证在一个月内建起占星台,为陛下窥破这不测的天相。”
“好!朕等你们的好消息。”完颜亮满意地点点头,“你二人若能准确预测我金国雄师光耀千古的功勋战绩,朕便封你二人为朕的千夫长,我大金国的千夫长大概比偏僻小国西夏的将军更有价值吧。”
“谢主隆恩!”我赶紧拉起托尼大礼谢恩,适时地配合了完颜亮君临天下的狂傲。
在我和托尼正要告退时,有内官从大殿外匆匆进来禀报:“启奏陛下,赵王有急事求见!”
“宣他进来!”完颜亮说完冲宗拓摆摆手,宗拓立刻令侍卫们把我和托尼押了出去。出门前正好与匆匆而来的赵王完颜雍迎面相遇,虽然我已经竭力低下头了,可还是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从他疑惑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阻拦也没有多问,大概因为这是皇宫,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吧。跨出殿门后我故意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心中打定主意,万一完颜雍对完颜亮说出令我们不利的话,我和托尼就只有拼死一搏了。
还好,完颜雍并没有向完颜亮提起我,只是大声道:“启奏陛下,今日上都传来消息,契丹人有作乱迹象。上都为我大金国旧京,也是我大金国根基所在,微臣身为皇室宗亲,理该为皇上分忧,请皇上允微臣赶回上都,以防我大金国根基生变。”
我正在殿外偷听,领我们出来的阉人已小声呵斥起来:“还不快走,想获罪么?”
我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受了伤,腿上乏力,蹲这儿歇歇,不行么?”
话没说完,宗拓已一把把我拉了起来,和两个侍卫把我强行架了出去。偷听到完颜雍的话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看来他是要急着离开中都这是非之地,大概不会节外生枝对完颜亮说什么别的事,多半也没功夫去追查我的身份。可惜没听到完颜亮的答复,要是放完颜雍回上都就好了。
有内务府的支持,有整个大金国的国库做后盾,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当天晚上就由托尼确定下来,第二天便破土动工,正好在皇城的后花园。我们都没忘自己的使命,能利用督造观星台的机会进出皇宫,乘机打探黛丝丽的下落,也算是因祸得福的好事。至于那些观星的仪器工具也都是由我信手拈来,随意设计,由能工巧匠连夜赶制,全为金玉之器,极尽富丽奢华。反正是内务府出钱,我也没必要替完颜亮省。再说排场越大,仪式越隆重,就越具有权威性,也越容易让人相信,我和完颜亮都懂得这骗术的至理。至于这些极尽奢华的工具如何操作使用,只有天知道。
我和托尼终于可以每天进出皇宫,表面上是监督观星台的建造,实际上是想打探黛丝丽的下落,但侍卫首领宗拓始终带着十几个大内侍卫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们,把我们活动的范围限制在观星台工地和进出皇城的路线上,就连我们在皇城外暂住的别院,也被完颜亮的御林军守卫得固若金汤,简直就像一座舒适的监狱。
在内务府太监的不断催逼下,观星台突飞猛进地日日增高,没用多久就初具规模。看着即将完工的观星台,我和托尼心情越发沉重,十多天过去,进出皇城十余次,连跟一个宫女太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莫谈打探黛丝丽下落了。
皇家花园四季如春,身为满园春色包围,就着苏式小点,品着江南名茶监督观星台的建造,本该是十分惬意的雅事,但在宗拓一干粗人环侍下,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喂,那天你挡我一拳,反应很是敏捷,手上功夫不错,不知宗大人出身何门何派?”我没话找话,故意问一脸木然的宗拓。他却对我的话竟充耳不闻,完全不加理睬。我想大概是完颜亮有话在先,这些侍卫都不敢跟我说话,不过我却不想放弃,故意转问另一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侍卫问道,“宗大人有耳疾?”
“当然没有。”那侍卫随口答道,话音刚落,脸色蓦地变得煞白,慌忙转望宗拓,只见宗拓神情木然,只对那侍卫淡淡道:“到尚刑监自领八十军棍。”
“谢大人!”那侍卫拜倒在地,跟着如飞退去,脸上竟隐有喜色,显然这处罚比他想象的要轻。我没想到完颜亮防我之心竟如此之深,而他的侍卫又如此纪律严明,守令如山,推想到他的军队,恐怕也是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大金国能睥睨天下上百年,当不是浪得虚名。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声音,在很少有人女人出现工地上,这声音显得颇为突兀。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宫妆女子正袅娜而来,打头那个让我心神一跳,一眼就认出那是原来的西夏国公主,现在的大金国王妃。
宗拓也看到了那几个女子,忙迎上去把众女挡在远处,似在劝说众女回去,但众女似有不甘,争执声不时传过来,宝燕公主更回复了她曾经的刁蛮,直着身子便往前闯,宗拓不敢伸手阻拦,只得苦着脸紧跟在众女身后,连连示意手下侍卫拦住她们。两个不识趣的侍卫刚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一左一右吃了宝燕公主两记耳光,大概宝燕公主在后宫颇为得宠,侍卫们竟不敢躲闪,也不敢再阻拦。
她终于来到凉亭,我和托尼忙起身相迎,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十多天不见,她便和我记忆中的宝燕公主有了很大出入,脸上似丰颐白净了一些,但眼中那种天生的野气几乎完全消失,代之以一种养尊处优百无聊赖的空虚,只在看到我时,眼中才迸出一丝火星。
“你们为何要反叛大夏?”她用急速的西夏语质问道,托尼一时没听懂,茫然不知所对,我却不知怎么解说才好,只有苦笑着耸了耸肩。
“可是为了那个西域女子?”她迫近一步,声音又快又急,要不是精通西夏语,根本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我心中一愕,立刻明白她的所指,像黛丝丽这类白种人,在宝燕公主眼里或许都被归入西域人一类。我心中闪过一丝惊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偷眼打量四周,见众侍卫包括宗拓在内,都露出茫然的表情,我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在咸熙宫充作舞姬,我见过。”说着宝燕公主突然一脚向我踢来,并放声大骂,“忘恩负义的东西,父皇何曾亏待过你们!”
猝不及防之下我差点被她踢中,狼狈跳开两步,她又转踢托尼,托尼格于风度也没有出手招架,只闪身躲在几个侍卫身后。我正不知她如何突然发横,却只见众侍卫抿嘴偷笑,全然不加阻拦,显然是见惯了她的蛮横,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要掩饰来见我的真正用意,尤其最后那一句喝骂,显然是说给略懂西夏语的宗拓听的。
“王妃息怒!”我边躲开她后面几脚,边配合着她演戏,“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我投奔陛下也是顺应天意,再说陛下现为王妃丈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妃不该怪我才是。”
宗拓此刻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适时拦在我和王妃之间,劝道:“娘娘息怒,娘娘既然嫁给了皇上,当以我大金国为家,对白先生和托尼先生投奔皇上该感到高兴才是。”
几个侍卫也站出来劝解,好说歹说总算把王妃和她那些姐妹劝了回去。突然知道了黛丝丽的下落,我心中异常欣喜,但这种欣喜只持续了短短一会儿,要知道在这戒备森严的禁宫,要把一个大活人弄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什么?黛丝丽在咸熙宫?”当晚回到住处,托尼听我转述日间宝燕公主的话后,一时兴奋得坐卧不安,只恨不得立刻就硬闯禁宫把她救出来,被我好说歹说才总算劝住。
“黛丝丽美若天仙,若落在完颜亮眼里,岂不、岂不······”托尼说到这竟有些哽咽起来。
“若要出什么差错也早就出了,不在这一日半日,”我劝解道,“这次楚王送给完颜亮的女子不在少数,而西域各国为讨好完颜亮,也常把美貌少女献来中都,再加随时挑选入宫的本国少女,完颜亮后宫的美女多不胜数,许多女子在宫中终其一生都见不到皇上一面,像宝燕公主这样一来就受宠的少之又少,没有特殊的身份和理由,普通女子要被完颜亮看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黛丝丽不是普通女子!”托尼见我把黛丝丽目为普通女子,一时急得满脸通红。
“在你眼里或许很特别,但在那些见钱才眼开的太监眼里,再绝色的女子都是凡脂俗粉,不值得让皇上一看。”
听我这么一分析,托尼才渐渐冷静下来,却还是不放心地催促:“那咱们也要尽快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她在那危险之地,随时都可能出意外。”
我摊摊手,无奈叹道:“我巴不得立刻把她救出皇宫,连夜逃往南宋,但皇宫中除了宝燕公主,谁都是我们的敌人,没有万全之策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我倒有一个主意。”托尼突然停止了不安的徘徊,定定地盯着我。我有些意外,忙追问:“什么主意?”
“观星台马上就要建成,”托尼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我们有机会整夜都留在上面观星,而宗拓和那些侍卫不可能一直都紧盯着我们,我们甚至可以托言观星时不能有他人干扰,不容任何人上观星台,这样我就有机会偷去咸熙宫,找到黛丝丽!”
“那又如何?即便找到她,我们也无法把她从戒备森严的禁宫带出去。”
托尼深吸口气,缓缓道:“所以我们只有赌上一赌!”
“赌?如何赌?”
托尼摸摸颌下新生出的连鬓短须,意味深长地问:“在你们东方人眼里,我们白种人的相貌是不是都很相似,很容易让人混淆,就像我常常分不清你们东方人的容貌一样。”
我一怔,点头道:“不错,因为你们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相貌特征,使我们更多地注意到你们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以及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这些共同的特征,忽略了你们每个人之间的细微差别,所以不易记住你们的容貌。”
“这就对了!观星台建成之日,我们可以整夜留在台上休息,而宗拓和他那批侍卫不可能一直坚守下去,必定会让人代替他们,新来的兵卒对咱俩不一定熟悉,正好进行我的计划!”托尼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低声道:“届时我摸下观星台,去咸熙宫找到黛丝丽,然后为她粘上事先准备好的假须遮住部分容貌,把她假扮成我后送回观星台,黎明时你带她出宫,只要能混过宫门守卫出得禁宫,相信你会有办法带她远走高飞!”
我怔怔地盯着一脸自信的托尼,突然发觉被感情蒙蔽了心智的男人实在是危险,这样幼稚而疯狂的计划简直就是在自杀,还要拉上我垫背!我心中暗叹:哥们,虽然咱们是生死之交,却还没到不问情由陪你送命的地步。
沉吟片刻,我忙对托尼说明厉害:“托尼,你想过没有,就算一切如你所愿,守卫观星台的都换成不熟悉你我的侍卫兵卒,你又能顺利找到黛丝丽,并把她打扮好送回观星台,但你怎么办?总不能让守卫第二天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再说一个女人要假扮成男人,若没有经过精心的准备和训练,很难不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就暴露,还有身材也是一大问题,以你高挑出众的身材,矮上好几寸的黛丝丽再怎么扮也不像,就算一路上的守卫们记不清你的容貌,总记得你的身高,一见你突然矮了好多,他们难道不会留意?另外,咸熙宫突然丢了人,她们难道不立刻上报,整个皇城不全线戒严?”
说到这我停下来,我想这些理由已经够让托尼打消他的计划,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就没有说出口:就算老天开眼让我把黛丝丽平安带出禁宫,也无法在御林军包围下逃脱,我一个人还有点希望,但要带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女人就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是回到住处后让她假扮成仆妇,这样可以比较容易骗过御林军逃脱,毕竟我和托尼才是御林军守卫的目标,但这样一来,我岂不成了冤大头?我哪有机会逃脱?
“白兄弟!”托尼握住我的手,用殷切的眼神望着我说,“我知道这计谋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我已不能容忍黛丝丽继续留在这危险之地,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把她救出来,即便成功的希望只有万分之一我都要去试!你的那些顾虑我也考虑过,身高的问题可以事先为黛丝丽准备一双厚底靴子,以减小我和她身高上的差异,还可以用带内衬的衣衫使她的身材看起来魁梧些,最关键的是我必须在行动前受点伤,假装伤了脚拄一条拐杖,这样就可以完全消除我和黛丝丽身高上明显的不同,再在脸上弄出几道伤疤,涂上金创药或贴上疗伤的膏药,届时黛丝丽也照我那模样打扮,不是有心人谁会看出破绽?至于咸熙宫那边,我把黛丝丽送来后会再潜回去,布下疑阵让人以为黛丝丽是投井自杀,这样就算有人发现黛丝丽失踪,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和我们联系起来。”
“可你如何假装受伤又不引人怀疑?还同时要伤到脚和脸?”我问道,渐渐觉得这办法也并非完全不可行。托尼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地说:“你忘了观星台就要封顶?”
望着托尼脸上露出的诡诈之色,我稍一思索便想通了所有关节,不禁兴奋击掌道:“我明白了!你托言亲自监督观星台的封顶,登上那些用竹杆搭成的脚手架,然后故意从几丈高的地方摔下来,以你的武功当然可以把腿摔得看起来伤很重,摔下来时顺便在脸上弄出几道伤痕也很容易,就算有人对你突然受伤心存疑虑,也决猜不到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我还可以踏断一根手脚架,让失足更加逼真!”托尼笑着补充了一句。他的自信感染了我,让我对这计谋也生出信心,但想到两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我心情又黯淡下来,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如何离开这皇宫?”
托尼脸上露出一丝温柔,淡淡道:“为了黛丝丽,我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自己。”
淡淡的一句话,却如暮鼓晨钟般让我浑身一震,仔细审视着托尼英俊如雕像的脸庞和深邃似碧海的眼瞳,我很想从中找出一点慷慨激昂的神情,但我失望了,托尼脸上只有平静,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表情的话,那是一种幸福。
我突然对托尼生出莫名的嫉妒,嫉妒他那种发乎自然的幸福感。一个男儿,一个武士,可以为国家为民族为朋友甚至什么也不为就牺牲自己的一切,却很少有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到这一点,哪怕每个男子都懂得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面前,把上刀山下火海的情话挂在嘴边。我不禁在记忆中搜寻曾让自己心动过的女子,很想找出一个能让我也不顾一切的对象,但我最终失望了,无论绮丹韵还是宝燕公主甚至黛丝丽,没有谁可以让我如此不顾一切,或许我永远也体会不到托尼这种感情,这让我对这种感情突然生出膜拜之心。
“好!我帮你!”我不禁握住托尼的手,这回我也忘了考虑把黛丝丽带出禁宫,让她化妆逃脱后,我自己该怎么办?
第二天,亲自监督观星台建造的托尼失足从数丈高的手脚架上摔了下来,不仅划破了两边脸颊,还摔伤了一条腿,虽然宗拓对托尼的失足心存疑虑,甚至亲自爬到托尼失足的地方堪察,但在看到那根折断的竹杆后也就无话可说,只把负责搭建手脚架的工头斩首问罪了事。
几天后观星台完工,当夜我就和拄着拐杖的托尼登上了观星台,因占星术的严格要求,守卫的兵卒必须退离观星台十余丈远,而观星台夜间又不能举灯火,在空旷的后花园中,观星台附近便成了黑漆漆一片,从观星台上下决不会被人发现。二更时分,那批熟悉的侍卫终于全部被换下,一切都如托尼预料的那样顺利。
我留在观星台上,不时弄出点响动迷惑守卫,托尼则摸下观星台,大概在四更时分终于带回了久别的黛丝丽,我来不及问起她别后情形,匆忙为她打扮起来,托尼则带着她换下的衣衫摸回训练舞姬的咸熙宫,去布置黛丝丽投井自杀的假象。
在黛丝丽嘴唇颌下和两腮粘上胡须,再在脸上涂上金创药,贴上疗伤药膏,我不禁佩服起托尼的创意。黛丝丽如此一打扮,不是有心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和托尼的不同。拄上托尼留下的拐杖,更掩饰了最可能暴露她性别的举止和步伐。
这期间我也才知道了黛丝丽的经历,她是在走出“死亡之海”后与楚王的狩猎队遭遇,老苦瓜和巴斯为了保护她已被那些兵将所杀,她也被掠入王府充作汝奴,经歌舞训练后,被楚王任得静作为西域舞姬献给了完颜亮。
一切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第二天黎明带我们出宫的侍卫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沿途岗哨甚至也没人多看我们一眼,就连赶早来询问占星结果的内官,也被我需要连观三天星相才能得出准确预测的谎言打发了回去,幸运之神简直就像在我们头顶,一直都在眷顾着我们。
“站住!”就在离最后一道宫门不及三丈远时,我们身后终于响起一声冷厉的轻喝,声音不大,却使我如坠冰窟,那是我最怕听到的声音,大内侍卫总管宗拓的声音。
慢慢转回头,我对身后数丈外的宗拓强笑道:“宗大人还有何事?该不是要请我和托尼吃早点吧?”
“托尼先生何不回过头来?”宗拓不理会我的玩笑,只盯着背对他的黛丝丽冷冷地问,“难道我宗拓不值得你回头?”
我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宗拓已看出破绽,再瞒不过,忙对黛丝丽低声道:“随我往外闯,出了宫门再说。”
说着我拉起黛丝丽就走,身旁几个护送我们的侍卫稍一迟疑,立刻在宗拓的喝骂下向我们追来,我反身出拳,把两个追在最前面的侍卫击得飞退回去,但更多的侍卫围了上来,把赤手空拳的我逼得手忙脚乱,我边战边退,掩护着黛丝丽退到宫门时,才发现厚重的宫门已缓缓闭上,守门兵卒也包围上来,我们已无路可退。
“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不然就把你们乱箭射杀!”宗拓指挥着闻讯赶来的侍卫们布好箭阵,数十支劲弩定定瞄准了困兽般的我和惶然无依的黛丝丽。我满含歉意地对黛丝丽苦涩一笑,无奈扔掉夺来的佩刀,任由几个兵卒把我和黛丝丽用铁链锁了起来。
“说!那个白皮猪在哪里?”宗拓说着一拳击在我胸口,痛得我俯下身来,胸腹中一阵气血翻滚,差点把隔夜的饭也呕了出来。我喘息着勉强笑道:“宗大人好大的火气,只是手上的力道就像是个娘们。哦,不对,应该说是像去了势的公公。”
砰!脸颊上又吃了重重一拳,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晃晃有些晕沉的脑袋,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对宗拓一笑:“宗大人果然是大金国罕见的勇士,对付无法还手对手,果然是勇往直前,战无不胜!”
宗拓脸上一寒,更狠的一拳暴然击中我面门,然后拎起我的衣襟,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问:“那个白皮猪在哪里?”
“你该去问你老妈!”我说着右膝悄然顶出,宗拓决没有想到我在连遭他三记重击后,仍然有力量反击,在二人面对面的情况下,我的膝盖刚好顶中他的命根,他浑身一颤,慢慢松手夹着腿后退,嘴唇哆嗦神情凄苦,脸上清白不定,竟痛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他脸上骇人的表情,我心知自己马上要感受的肉体痛苦只会比他更甚,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只叹息自己在受伤之后力道减弱不少,不然那一下就可以替他彻底净身。
四周的侍卫兵卒们不等宗拓招呼就向我扑来,我忙抱住脑袋伏倒在地,用后背去承受那雨点般的暴殴。心知我的冒险要彻底结束了,这回即便不死也要残废,就是变成真正的白痴也不算意外。此时此刻我不禁对自己“孙猴子”的名头大为不忿:还他妈犯罪艺术家呢,连《易经》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栽在几个粗鄙不堪的野蛮人手里。
“住手!皇上有谕旨到!宣白壮士晋见!”一个手捧拂尘的内官疾步而来,众侍卫兵卒不得不悻悻地停下手。多亏事先有所准备,我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大碍,只有后背痛得厉害,心想落到残暴的完颜亮手里,结果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便躺在地上耍赖说:“我浑身被你大金国勇士们伤得厉害,没法起来,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别再想我大礼接旨什么的了。”
那太监一呆,大概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只踌躇了一下便一本正经地宣旨:“皇上口谕,宣托尼先生和白痴先生即刻去清心殿晋见。”
我一怔,不是把我们下到天牢或推出午门斩首?这让我有些意外,难道完颜亮还要用更残忍的刑罚来折磨我们不成?我心下惴惴,干脆横下一条心一赖到底,躺在地上说道:“我刚被你们大金国勇士群殴,浑身是伤,无法动弹,望公公体谅。”
那太监立刻回头吩咐一随从:“去叫一抬小轿过来。”
不一会儿小轿抬到,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把我塞进轿中抬起就走,我回头看见黛丝丽也被锁在轿后踉跄而行,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第十四章、圣女遇刺
偏僻幽暗的清心殿,空气似已凝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匍匐在地偷眼打量高阶上的完颜亮,只见他已失了一国之主的从容和气度,面色铁青,眼里更闪出骇人的凶光,望向我的时候,眼中更有难以掩饰的暴怒和杀意。
他身后的屏风上画着一幅秀美的山水画,一人跨骑高头骏马,傲然立在最高的峰峦之巅。画的留白处题有一首草书诗词,使用的居然是汉文,上书: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落款是飞扬跋扈的三个大字――――完颜亮。
我正在暗叹这诗之狂,却听高阶上完颜亮一声厉喝:“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拐走朕的舞姬?千万不要有半句假话,不然朕会让你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只从他的表情就知道,只要他发现有一句假话,还真会让我后悔混到这个世界上来。但说实话又如何?以他的为人难道还会放过我?想通这一点我反而轻松下来,半真半假地信口开河道:“你的舞姬?黛丝丽原是托尼的爱侣,因意外被西夏楚王任得静那老王八蛋掠为汝奴,千里迢迢献给陛下,我和托尼这才冒险到中都来营救,如今计划败露,咱们也不作侥幸之想,给我一个痛快得了。”
“就这么简单?”
“可不就这么简单?”我摊开手,一脸无辜。我这样说倒不是想有任何侥幸,只是在尽量开脱黛丝丽的责任,至于她是想死还是想活该由她自己决定,我不能拉她垫背。
完颜亮转眼望向黛丝丽,毫不掩饰对其美色的垂涎,但只一眼他便断然收回目光,对我决然一挥手说:“好!朕让你们走,包括托尼在内。”
我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我才笑道:“原来陛下真当我是白痴,想要我告诉你托尼的下落,好让你一网打尽?”
完颜亮原本是在强压怒火,听了我的话后却哈哈狂笑起来,抬手环指四周傲然道:“朕要在这宫中找出一个陌生人简直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你的指点。”
说完他转头对我身旁的宗拓吩咐:“整个皇城立刻示警戒严,搜索刺客可能藏匿的地方,一个时辰之内把那个白种猪猡给朕揪出来,不过要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伤他,告诉他他的相好在朕的手里,就在这清心殿。”
宗拓领命而去,片刻后皇城内数处响起金鼓之声,隐隐能听到有整齐的步伐杂在鼓点铜锣声中,在四处纷繁回响,波及整个皇城的大搜查开始了。只半个时辰,宗拓便飞身进来禀报:“找到那个奸细,已把他困在咸熙宫。”
“好!”完颜亮说着对宗拓挥挥手,“把他们三人俱赶出宫,你亲自去办。”
宗拓一怔,满是疑惑地垂首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让他们安全离开皇城,皇城外的御林军也不得阻拦!快赶他们走!”完颜亮言语中除了莫名的愤怒,也隐有无奈和不甘。
“微臣遵旨!”宗拓满脸诧异和不忿,却不敢多问,直把一张马脸憋得通红。恨恨地示意侍卫们把我和黛丝丽架起来,向完颜亮告退。
我们先被带到咸熙宫与托尼汇合,只见托尼在数百名侍卫兵卒包围下浑身浴血,十分狼狈,突然见到我和黛丝丽,托尼顿时面色惨然,显然在为自己的计谋后悔,我们来不及交谈,便被宗拓一路架出了重重宫闱,直到被轰出皇城的大门,我们仍然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心中一直在揣测完颜亮究竟还有什么毒辣手段没在等着我们。
皇城外阳光明媚,我被明晃晃的阳光晃得两眼发晕,回头看时,身后厚重的宫门“砰”地一声关上,门口两个站岗的兵卒用长矛驱赶着我们:“快滚快滚!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闲杂人停留?再不滚开就抓你们进大牢,问一个谋刺皇上之罪!”
我和托尼黛丝丽三人面面相觑,方才大家还千辛万苦绞尽脑汁要混出皇宫,不想功亏一篑功败垂成,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却被人就这样赶了出来,瞬间的变化实在太出乎我们预料,都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是站在皇城外。愣了片刻三人才拔腿就跑,最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内停步,托尼来不及与黛丝丽叙别后之情,先抢着问我:“你说,完颜亮就这样放了我们?”
我歪头想了想,很难找出完颜亮放我们的哪怕一点点理由,我只得摇头道:“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说完颜亮是一时发疯,不过从完颜亮的表情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十分愤懑和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难道还有人可以令完颜亮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托尼喃喃自问。
“谁知道?”我耸耸肩,不想再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只道,“反正咱们总算出了皇宫,现在要尽快离开京城才安全,没准完颜亮现在已经开始反悔了。”
“你们一直在找我?”从皇宫出来,黛丝丽总算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话音未落,因消瘦而越显清丽的双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别!”我赶紧转开头,我可不想与黛丝丽有太深的交情,那会影响我将来的行动。便指着托尼说,“是他,你要感激就感激他吧。”
“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请受小女子一拜!”黛丝丽说着盈盈拜倒,立刻被托尼扶起。他握住黛丝丽的双手,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她的眼睛柔声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保护你的安全,就已经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放下的职责。”
黛丝丽扬起头,毫无羞怯地迎着托尼火辣辣的目光,轻声问:“仅仅是职责吗?”
我见二人旁若无人的模样,只好悄悄走远些,幸好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大白天也难得见到个路人,不然他们可要惊世骇俗了。
正在庆幸没有路人,一个路人就拐了进来,我正想警告身后的托尼和黛丝丽,却发现来人只是个两眼混沌的瞎眼乞丐,用竹竿点着地探路,慢慢走过我的身边,我见状哑然失笑,看来老天都在眷顾久别的有情人,让他们可以不受别人打扰。
鼻端飘过一丝异香,依稀有些熟悉,我蓦地停下脚步,骇然转头,只见瞎眼乞丐正缓缓走近默默对视、心无旁骛的托尼和黛丝丽,他探路的竹竿竟如箭蔟般锋利。
“当心!”我失口惊呼,几乎同时,乞丐手中的竹竿如利剑般弹起,直指黛丝丽心脏。托尼因我那一声惊呼而警觉,在竹竿刺入黛丝丽身体的同时,他也一声怒吼,倏地抽刀直刺。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双腿一软几欲跌倒,眼睁睁看着托尼的刀闪电般没入那乞丐身体,恍若梦境般看着她舒缓地倒下,慢慢地像一片飘然落下的树叶。
“黛丝丽!”
“绮丹韵!”
我和托尼同声颤呼,托尼扶着黛丝丽慢慢躺下,她的胸前有血迹悄悄在蔓延,显然伤得不轻,而那乞丐腹部则血如泉涌,瞬间既把那破烂的衣衫湿透。我猛扑过去,死命按住那骇人的刀口,在浓郁的血腥气中,我又闻到那一点熟悉的幽香,使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那是绮丹韵的体香。
“我要杀了她!”托尼突然提刀扑来。我猛扑到绮丹韵身上,转头对他怒吼,“要杀她你就先杀我!”
托尼一刀劈出,凛冽的刀气激得我鬓发飞扬,刀未到,透骨寒气已从我脖子直窜到后心,我双目一闭,猛把绮丹韵搂紧。刀锋停在离我和绮丹韵颈项不及一寸处,在空中微微颤抖,托尼曾经定如磐石的手竟也拿不稳这刀,空气如瞬间凝结,天地间只剩一片死寂,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突然响起了黛丝丽微弱的呻吟。
“别让我再看到她!”托尼猛把刀钉到地上,转身抱起黛丝丽,如飞而去。
我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一幅衣衫,紧紧扎住绮丹韵流血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说:“你要挺住,一定要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你一定会没事!我保证!”
绮丹韵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对我的话完全没有一丝反应。抱着她血淋淋的身体,我在大街上飞奔,完全不顾惊世骇俗。在穿过三条街后总算见到那可爱的悬壶济世标志,我踢开门闯进去,直冲见到的第一个人急吼:“大夫!快救人!”
那人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我怀中的绮丹韵,捂着鼻子嫌恶地说:“不过是个穷乞丐,救他何来?”
“混蛋!”我把绮丹韵轻轻放到桌上,一把把那大夫模样的老者拎起来,对着他的脸厉喝道,“她要死了,我杀你全家为她陪葬!”
大夫被我骇人的神情吓得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忘了挣扎。见他眼中闪出惧色,我渐渐冷静下来,赶紧放开他,边为他抚平衣襟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全塞入他怀中,连连作揖道:“求先生快救她,你要多少钱我都给,没有钱我去抢!”
大夫见我言词卑恭,这才镇定下来,对我一挥手:“快把他抱进来。”
有大夫出手相助,我稍稍镇定了些,把绮丹韵送进大夫病房后我悄悄退了出来,搓着手在病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待着大夫医治的结果。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大夫终于擦着手上的血迹出来,我忙迎上去,眼里满是询问之色,却不敢真的问出声来。
“还好你送来得及时,放心吧,她没大事,”大夫神情疲惫,边擦着手边道,“那一刀虽然很深,不过幸好没伤到要害。只是她失血太多,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谢谢你!太感谢了!”我长出了口气,感激地给了大夫一个热烈的拥抱,直弄得他目瞪口呆。挣脱我的拥抱后,他的脸上露出暧昧之色,指指病房才小声说:“知道吗?那个乞丐是个······女人,还是个异族女人。”
“我知道,”我忙道,“今日的一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会重重谢你。”
“我省得。”大夫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我对别人的隐秘不感兴趣。”
这苏大夫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医术倒还高明,第二天一早绮丹韵就了醒过来。我心情十分激动,想起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心中颇有点英雄救美的感觉,还不知她会怎样感激我呢,说不定会像大多数传奇故事中的情节一样,来个以身相许。正胡思乱想间,她睁眼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我背过气去,她第一句话居然是问:“黛丝丽死了没有?”
我气得脸嘴都变了形,顾不得她刚刚醒来,忍不住就骂:“她对你就这么重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没命?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陪你去死?差点就让托尼一刀斩下我俩的脑袋?”
她目光熠熠地望着我,除去了伪装的碧蓝眼眸嵌在一张丑陋的老脸上,本该让人觉得异常怪异,但这双眼睛的光芒盖过了她脸上所有伪装,使人完全感觉不到其面容的丑陋,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与这双眼睛对视,这让我渐渐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意识渐渐陷入这碧海幽潭般的双瞳中,呆呆地不知所以。
“既然是差点,你还表什么功?”碧蓝眼眸中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让我霍然警醒,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脸上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再偷眼打量绮丹韵时,突然发现她也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眼眸,不过仍有一丝羞怯和欣悦从那弯弯翘翘的睫毛缝隙中悄悄溢出来。我第一次在绮丹韵眼中发现了羞怯!
“喂,你怎么会认出我来?”她垂着眼帘,躲闪着我的目光,这让我镇定下来,翕翕鼻翼笑道:“是你身上这淡淡的香味,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了。”
她眼中羞怯之意更甚,低声道:“看来以后我假扮乞丐时,该弄一身臭味才行。”
“没用。”我故意在她破烂乞丐服上嗅嗅,“你这体香就算用臭豆腐也掩不住。”
“哈······哎哟!”她刚放声一笑,立刻又捂住肚子一脸痛苦,显然是牵动了伤口,我赶忙道:“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说话,我不打搅你了。”
我依依不舍地站起来,为她掖掖被角,然后挥手向她告别,临出门前她突然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黛丝丽究竟死了没有?”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反问道:“黛丝丽对你就这么重要?你真要杀之而甘心?”
她默默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轻叹:“你这么说她就还没死,我又失手了。”
“你还真够敬业,”我忍不住出言讥讽,“从‘死亡之海’一直追到这儿,数度失手也毫不气馁,你的老板该给你发奖金了,说不定还会颁你一个勤勉员工奖,以奖励你对公司做出的巨大贡献。”
说到这我蓦地停口,突然省悟到自己嘴里吐出了超时代语言,不知会不会被系统当成泄露天机者给踢出去。绮丹韵看出了我的担心,眼中不由显出一丝调皮的笑意,悠然道:“你别担心,这个世界有一些系统监察不到的盲点,在这样的盲点你随便说什么都不会引发系统的自动警戒墙,而这里正好是一个这样的盲点,再说安全系统最主要是监察系统维护者,对普通人的监察要宽松得多,所以你走运了。”
我松了口气,她这一打岔我心中的不满也就不翼而飞,只说了声“好好休息”就要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却又忍不住回头告诉她:“黛丝丽胸膛被你刺中,伤势大概不轻,如果她不幸遇难,托尼定要杀你才甘心。就算侥幸没死,托尼下次见到你也肯定不会客气,我能救你一次两次,却不能救你一辈子,你自己要当心。”
绮丹韵调皮一笑:“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与我联手,我也不必怕那个傻大个。”
傻大个?我哑然失笑,还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托尼。
我推门而出,心中对绮丹韵的提议也微微一动,不过立刻就予以否决,不说我不会为她与托尼反目,就算是我的秘密使命,也不容我在她身边做过多的逗留。在知道她安全后我的心思已飞到南方,飞到那个存有原本《易经》的不知名所在。只是我不敢肯定,绮丹韵的提议是真情的流露还是一种感情的贿赂,以招揽我这个还算不错的帮手?
贪财的苏大夫在收下我所有银子后,慷慨地容我们暂时在他的后院住下来,并承诺为我们准备一切生活必须品,这样我就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外出机会。在这危机四伏中都,我庆幸能找到这样一处藏身之所。
中都的并没有出现我估计的戒严和挨家挨户的盘查,外面的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就连例行公事通缉我和托尼的海捕文书也没有出现,这让我颇有些意外。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对黛丝丽下落的关切,打算冒险出去探探情况。
换了身新的装束,然后在脸上粘上一撇小胡子,胡乱贴块膏药遮住小半个脸,对镜一照,原本就没什么特色的面容经这一装扮,连我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打扮停当后,我从容地从后门溜到大街,希望能侥幸找到黛丝丽的下落,她可是我这次冒险的关键人物。
中都的的街头道路宽阔,两旁房屋富丽堂皇,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操着南腔北调各种口音,说着汉、金、辽和西域诸国的各种语言。除了汉人、女真人、契丹人,还不时能见到由西域远道而来的色目人,以及来自东海蛮夷岛国的扶桑人,繁花喧嚣决不是西夏国的兴庆府可比,果然不愧为大金国巍巍都城。
我正负手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间,陡听后方有人喊道“请等等!”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材修长、气度雍容的白袍儒生正大步而来。他虽打扮得完全像一个汉人儒生,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想要避开已来不及,只能镇定地与身着便服的赵王完颜雍面面相对。
“哦,对不起,大概是我认错了人,”他深盯了我一眼,从他眼神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但奇怪的是他的话令我有些糊涂。“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不过你显然不是他。”说着他对我拱拱手就要告别,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是外乡人吧?”
见我茫然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近日天气变化很大,看似风和日丽,其实乌云暗涌,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些,别顾着贪看风景却赶上狂风暴雨。”
就算是白痴也该听出他这是在向我示警,我忙对他低声道:“多谢提醒!”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正欲举步离开,却又突然道:“哦,对了,城北的牡丹亭风景不错,今晚那儿的月色也一定不错。”
我心中一动,正要细问,他已经转身离开,丢下了一头雾水的我。直到他走出十多丈远我才注意到,一个身形瘦削的随从如影子般跟着他,那人身着灰色衣衫,无论举止还是打扮都一点不引人注意,甚至我都没看清他的模样。但直觉告诉我,能做赵王完颜雍的贴身随从肯定不会是普通人,能完全不引起旁人注意,这就更加不简单了。通常不引人注意的武器,才是最危险的武器!
我不知道完颜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离天黑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我犹豫片刻,最后决定根据完颜雍的暗示,去城北牡丹亭看看“月色”。
拐进街边一家酒店,我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和馒头慢慢享用起来。这是一家寻常不过的酒店,人来人往生意颇为兴隆。我正想向小二打听牡丹亭的位置时,身后两名食客的小声对话令我先竖起了耳朵。
“知道吗,前日京中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
“我听在刑部供职的朋友说,九王子失踪了。”
“难怪这几日皇上的侦缉营密卫们四下出动,不过为何城防兵将和御林军没有任何反应?奇怪。”
“嘘,小声点,密卫无处不在!小心惹来麻烦!”
“正是正是!咱们小老百姓还是别管皇家闲事,喝酒吃肉才是正经。”
二人提到“侦缉营”的时候似乎都心存余悸,不敢再说下去,只把话题转到风花雪月上,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某青楼的名妓来。我对完颜亮的私事没多大兴趣,便叫过小二,问明去往城北牡丹亭的路后,才结了帐离开了。
城北牡丹亭地势偏僻,若非远处隐隐传来梆子声,只怕会让人误以为到了荒郊野岭。看看明月已经升起,我步入亭中,依照完颜雍的暗示到此“赏月”。我不担心他会给我下套,他要拿我日间就可动手,没必要弃简就繁地把我约到这儿来。
夜风微寒,四野寂静,除了间或的虫鸣和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天地间好像就只有我自己。遥望静悬夜空的皎洁明月,我心中出奇的宁静,第一次发觉这虚拟世界的明月,其实比现实世界中的明月还要真实,还要明净。这一瞬间我忘了虚幻与真实,忘了自己的使命,只觉得此刻的我生命是从未有过的真实!我在心中暗赞着创造这一切的同类,他们堪称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灵,甚至就是这天地的造物主和创世神。
“白先生好兴致啊!”
一声招呼打断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一身便服的完颜雍正施施然而来,虽然只是一袭旧袍,依然掩不住他那与生俱来的儒雅和雍容。他的身后紧跟着日间那个灰衣人,即便不是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他也依然不引人注意,似乎随便往哪儿一站,就能和四周的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
“王爷好!”我忙起身对完颜雍拱手一拜,刚把他迎进凉亭中坐定,我就忍不住问道,“日间得王爷邀约,小人不敢不来赏月。只是小人始终没想明白,王爷仅匆匆见过我两次,怎么能一眼就认出经过装扮的我呢?”
完颜雍没有直接回答,却淡淡一笑说:“你们汉人素来敬仰那些藐视权贵,一身傲骨的文人和武士,那是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就算是这极少数的人,面对地位悬殊的权贵时也多是为傲而傲,以自傲来掩饰骨子里的自卑,所以言谈举止也难免做作,几乎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不亢不卑,泰然自若。我这一生阅人无数,也仅仅见过两人而已。”
“哦?是哪两个?”
“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西门先生。西门先生虽然双目半盲,但言谈举止间并不因我是王爷而有丝毫两样,从容淡定得令人肃然起敬。而你对我虽然貌似恭敬,但眼神中那份超然和自负,同样令人无法忘记,所以第一次见你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尤其第二次在皇宫匆匆一面,你眼中竟然没有对皇权的半分敬畏和恭谨,我就知道你决不会是穷困潦倒投到西门先生门下混饭吃的寻常江湖武师。我想你一定是西门先生的朋友,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做西门先生这等世外高人的朋友。我可有猜错?”
我不得不佩服完颜雍的眼光,也难怪绮丹韵会找他做靠山,也只有他这等洞悉世事的锐利眼光,才能一眼看出“西门庸”的与众不同,进而发现“他”那超人的才智,也才能与西门庸结成同盟。难怪黛丝丽刚出宫门绮丹韵就追击而来,消息准确及时得令人惊讶,这多半也是得了赵王完颜雍之助。
“王爷猜得不错,西门先生确实是在下朋友。”我哈哈一笑,心知对完颜雍这等聪明人,说谎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白壮士真是爽快人!”完颜雍也是呵呵一笑,“对爽快人我也不用拐弯抹角,请告诉我西门先生现在在哪里?还有九王子在哪里?”
我一愕:“什么九王子?”
“白壮士难道还要装糊涂吗?”完颜雍拂然不悦,“你混入宫中,假意用占星术为皇上观察天相,实则想拐走宫中舞姬,事情败露后你的同伙掠走九王子,要挟皇上放了你们。如今皇上已遵照约定放过你们,可你们为何不放了九王子?”
我又是一愣,分辩道:“我没有掠走什么九王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你或许没有,但你的同伙肯定有,据我所查,他们是契丹人!”
契丹人?我恍然大悟,一定是耶律兄弟!他们作为被大金国毁家灭国的辽国贵胄后裔,对完颜亮的弱点早已了如指掌,才会冒险绑架完颜亮最宠爱的儿子,令完颜亮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放了我和托尼、黛丝丽三人。
见我沉吟不语,完颜雍又道:“只要你们把九王子交给我,本王保证让你们平安离开中都,不然,你们在侦缉营密卫追击下想要逃出中都,恐怕难如登天。”
听完颜雍提到侦缉营,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刹那间把握到完颜雍此刻真正的意图,我不由笑了起来,悠然问道:“王爷日间遇到我时,为何装着不认识,却把我约到这儿来?你是要避开侦缉营的耳目吧?你是不想让侦缉营抢了功劳,好从我这儿打探到九王子的下落,以向你的皇兄表功,令他高兴之下放你回上京?”
完颜雍面色微变,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就说出了他的心事。不过转眼间他又镇定下来,神情自若地淡淡道:“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其实我是想从你那儿知道西门先生的下落。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于我来说,就如我的智囊一般,若白壮士有他的消息,万望不吝告知。”
我撇撇嘴,很不想告诉他绮丹韵的消息,不过看他态度异常诚恳,也不好以假话骗他,便敷衍道:“你的话我会转告西门先生,他若愿见你时自然会去赵王府。”
“那就多谢白壮士。”完颜雍忙拱手礼谢,跟着又道,“九王子乃皇上最宠爱的儿子,白壮士若有他的消息也一并告诉我吧,如今侦缉营全城密搜九王子下落,城门也被严密封锁,你们出不了城的。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把九王子交给我,我带你们出城。”
我呵呵一笑道:“不说我不知道九王子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做这样的交易,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带我们出城?”
完颜雍犹豫了一下,昂然道:“本王愿代九王子为质。”
我心中一动,没想到完颜雍离开中都之心如此迫切,联想到完颜亮正欲发兵南征,朝中反战势力被完颜亮以强权压制,几名最坚定的反战大臣甚至被下狱赐死。完颜雍作为反战派中地位和影响不容小觑的一位皇族权贵,大概已感受到自身的危险,所以才如此迫切地要离开中都以避开完颜亮。想通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他要代替九王子为人质的原因了。
见我沉吟不语,完颜雍急道:“你们绑架九王子,还不是为了平安离开中都,若有本王为质,要离开中都的胜算更大一些。九王子娇生惯养又体弱多病,落在你们手里时间一长,万一有什么差池,皇上定会发举国之力报复,就算把中都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你们找出来!”
我心知他说得有理,不过如今我也不知九王子下落,当然这交易就无从谈起,再说他这个赵王在完颜亮眼里未必有九王子矜贵,以他为质,完颜亮未必会投鼠忌器。想到这我敷衍道:“你这建议我记心上了,只要我知道九王子下落,定会找你带我们离开中都。”
说着我站起身来,对完颜雍一拱手,“如果王爷今晚是为这事约我,那么你的目的就已达到了。如今天色已晚,月也赏过,白某这就告辞,改日再与王爷月下言欢。”
完颜雍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说出来。不知何故,我对完颜雍始终没什么好感,按说他外表儒雅,举止雍容,言谈得体,贵为王爷却无半分骄奢之态,无论作为对手还是作为敌人,都该值得尊敬。但我却偏偏不喜欢他。
我刚要步出凉亭,一旁那灰衣人蓦地闪身拦在我面前,快得令我一惊。面面相对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只见他面色苍白瘦削,五官普普通通,是那种见过几次也未必会让人留意的模样,只有那眼眸中隐约的一点寒光,偶尔令人感到有些刺眼。从他的模样来看,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但他的眼光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阅历和深沉。
“闪开!”我不喜有人挡路,伸手就去推他的胸膛,指尖尚未触及他的衣襟已被他抬手挡开。我心有不甘,双手连环推搡拍击,转眼间便连出十数掌,却被他一一格挡了开去。直到我抬膝顶向他腰肋,他才倏地退开两步,“呛”一声拔出了佩剑,跟着剑光一闪直指我咽喉,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住手!”完颜雍一声轻喝,那剑光应声停在我身前不足一尺外,倏进倏停,直如闪电一般。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只觉鼻尖隐有冷汗在冒。这一剑若不是有完颜雍喝住,我就算能躲过也一定会非常狼狈。这灰衣人出剑之快,就算比断手前的浪烈恐怕也不逊多让,而他空手近身搏斗的本领,绝对在金国大内总管宗拓之上。
“阿布,不得无礼!”随着完颜雍的喝声,灰衣人还剑入鞘,长剑清脆的入鞘声异常干净利落。我暗自松了口气,对他咧嘴一笑道:“好快的身手,怎么称呼?”
灰衣人没有回答,却依旧拦住我的去路。我心中暗恼,正欲再次向前硬闯,却听完颜雍在我身后解释道:“白壮士别多心,阿布是个哑巴,他本名勒布衣,小名阿布。”
我又是一惊,望着灰衣人紧抿的双唇,我实在无法把他和哑巴联系起来。
“阿布,让他走吧。”完颜雍在我身后轻轻叹道,“白壮士,记得我的提议,你若有了九王子下落请务必与本王联系。另外再请转告西门先生,就说本王十分想念他。”
虽然知道完颜雍口中的“想念”没有别的意思,甚至他都没见过“西门庸”的真面目,但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快,冷哼一声大步而去。我对完颜雍的大度并不感激,想必如今他最迫切的愿望是暂时离开中都这是非之地。我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若能通过我这个小卒子找到完颜亮最宠爱的九王子,他或许可以因此功劳得以离开中都,既避免因反战而获罪,又避免卷进完颜亮南征的大军。
我顺着原路往回走,天上月色甚明,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使我不至于迷路。走了大约顿饭功夫,陡听前方一声低喝:“站住!”
我忙停住脚步,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是一偏僻小巷,黑黢黢看不到半个人影。我正以为遇上了劫匪,却听方才那声音又喝道:“把手亮出来,站在那儿别动。”
我依言张开双臂,只见巷口闪出两个黑影,都是一身皂衣,倒提短刃,步伐轻盈得像两只在黑夜中出没的狸猫。其中一个对我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中都城中是非常时期,深夜独自一人在街头漫步当然要招人盘问。我忙装着害怕的样子答道:“我、我是安分守纪的良民,家中有人急病,我连夜来请大夫。”
“胡说!”那人呵道,“你口音既非本地人,而这附近又无大夫,你请谁?”
没想到对方一眼就看穿了我那破绽百出的谎话,看对方那非兵非役的衣着,以及那颇为专业的行动和举止,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令人谈之色变的侦缉营密卫。
“我、我是刚搬到中都来的外地人,”我忙辩解道,“对这附近不太熟悉,忘了大夫所在的街道。”
“哼,还在胡说。”两个黑影在数尺外停住,其中一个冷冷问,“你家住哪里?”
我心知这可不能信口胡诌,可惜刚到中都不久,地名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想胡诌一个出来都不容易。这一犹豫,对面那黑衣人立刻高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我转身就想跑,一回头才发觉身后不知何时也出现了同样服饰的几个黑影,加上前面两人,十多人慢慢向我逼来,我已落入他们的包围之中。
“立刻跪地投降,若敢反抗,就地正法!”说话的人看来是这些密卫的头领,十几个黑衣人在他的指挥下,颇为默契地把我包围起来。我慢慢蹲下身子,把手抱在头上,假意照着他的话投降受缚,心中却在寻思着脱身之计。
见我听话地蹲下来,一个黑衣人拿出镣铐就上来锁我。待他要把镣铐套上我脖子时,我已一拳击中他的小腹。他没想到我敢在十多人的包围下反抗,几乎毫无防备,这一拳把他打得一声惨叫,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我一把夺下他腰中的佩刀就向前冲去。
前方的密卫们边抵挡我的进攻边向后退去,而后方的则紧追上前,十多个人配合异常默契,始终把我包围在人群中间。数度冲击无果后,我才知道这些密卫个个都不是庸手,难怪侦缉营在中都人人畏惧,除了它归完颜亮直辖、权力巨大外,它也确实网罗了不少人才。
“快放下兵刃,饶你不死!”那个首领在人丛外高声叫道,众密卫在他的督促下围逼得越加紧迫。我在十多个高手的包围下根本无路可逃,激斗下去不是英勇战死就是力竭受擒,他根本勿须对我这般优待。但听到那首领的喊话,我突然把握到关键点。他们最重要的是找到九王子的线索,所以不会轻易杀害任何一个嫌疑人,想到这我灵机一动,对那首领突然高叫一声:“等一等!”
众人立刻停手,只片刻功夫我就被他们逼到了墙角,完全无路可退,我不禁对他们的战斗力感到惊心,忙对那首领笑道:“你们不就是想找回九王子吗?像你们这样苦苦相迫,万一不小心伤了我,令我伤重不治,断了寻找九王子的线索,看你们怎么向完颜亮交代?”
那首领面色微变,不仅是因为我直呼完颜亮的名字,更因为我说中了他的心事。大概没想到我还真跟九王子的下落有关,他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忙道:“只要你说出九王子的下落,我们决不再为难你。”
“你们如此苦苦相逼,我怎么敢相信你们呢?”我笑道。那首领忙对众人拍拍手,众密卫立刻退开几步,在数丈外把我围定,那首领这才对我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们不再相逼,也请你拿出点诚意,告诉我们九王子下落,我们不仅不为难你,还会奏请皇上重重赏赐于你。”
我鼻孔里轻嗤了一声,心知对方是因为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又不敢痛下杀手要我性命,所以才会暂时对我这般客气。以完颜亮的为人,就算我把九王子送到他面前,他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何况我还根本不知道九王子的下落。见众密卫退出两三丈远,我边寻思着脱身之计,边敷衍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九王子下落,你就让我走?”
“那是自然。”那首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这也得等我派人证实了你的话后,才能让你安全离开。”
“说得也是,”我理解地点点头,笑道,“九王子所在的地方十分隐秘,就算我告诉你们大致方位你们也未必找得到,还是我带你们去吧。”
说着我就要往前走,打算带他们在深夜的街头溜达大半夜,我想他们总有松懈的时候,我也就有了脱身的机会。谁知那首领看穿了我的心思,立刻道:“不必,你告诉我们九王子的所在就行,剩下的就不必劳烦你了。”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随口说出牡丹亭的地名,在中都我实在不知道几个地名,正好牡丹亭够偏僻,离这儿还有点距离,只要他们分几个人去牡丹亭,我脱身的机会自然也就大了起来。那头领盘问了一下牡丹亭周围的情形,看出我并非完全胡诌,便对一个手下耳语了几句,那手下立刻掏出一节信炮,对着天凌空炸开。
我暗叫糟糕。没想到几句胡诌竟惹来满城的兵丁和密卫,要想脱身恐怕更难了。见众人并没有放松包围,而我还在硬闯和等待机会中犹豫的时候,只听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远远就听到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喝问:“什么人放出的信号?”
“回大人话,小人发现了九王子的线索。”那密卫首领忙迎上去,月色下,一个身形魁伟的汉子率十几人匆匆而来,一见到我,他那紫膛色的脸上不禁露出兴奋而恶毒微笑,对我连连点头:“是你,真是你?巧!太巧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没想到因为我的信口开河,居然引来了我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我只得苦笑道:“宗大人别来无恙啊?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是啊,咱们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宗拓眼中闪着猫戏老鼠的兴奋之色,把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对我阴阴地笑道,“我要不好好招呼你,岂不辜负了老天爷对我的眷顾?”
第十五章、天狼肉票
一切语言都已成为多余,当初那一记几乎把他废掉的膝顶,使我跟他之间除了公开的敌对关系,又多了一层无法揭过的私仇。上次他因完颜亮之命不得不放了我,这一次恐怕就算有九王子在手,我也无法安然脱身了。
“看刀!”宗拓一声轻喝,缅刀带着袅袅的出鞘余音应声而出,直指我面门,仇恨令他忘了公务和身份,恨不得立刻亲手把我斩杀当场。单打独斗我并不惧怕这个大金国的大内侍卫总管,但在众多大内侍卫和侦缉营密卫包围下,我不敢全力反击,只能边打边退。
“着!”就我分神的当儿,宗拓一声轻斥,缅刀轻盈地划过我的胳膊,破开了数重衣衫,手臂上立刻有凉飕飕的感觉传来,还好不是热辣辣湿漉漉的感觉。在紧要关头,我超人的反应速度救了自己,于刹那之间躲过了宗拓这必中的一刀。
“嘿嘿,没中!”我对宗拓挑衅似地扬扬胳膊,宗拓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大概没想到我居然能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躲过了他必中的一刀。他鼻孔里冷哼一声,提刀又扑了上来。我表面上依然还十分轻松,不过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周围有无数侍卫密卫虎视眈眈,只要我一占上风,他们就有可能一哄而上,在侍卫们虎视眈眈的包围下这样长时间斗下去,我迟早得伤在宗拓的刀下。
――――嗖!尖锐的破空声猝然响起,侍卫们终于出手了?我心中一凛,忙急退到墙角,全神贯注防备飞射而来箭镞或暗器。意外地并没有暗器向我射来,反而是一个侍卫一声痛叫突然仆倒在地,倒下后我才看到他背心那短短一截箭羽,直直地Сhā在他的后心,仅余半尺在外。看那箭羽的精巧样式和长度,竟是精工制作的弩箭。
“有人偷袭!”那密卫小头领的话音刚落,又有两人应声倒地,余下众人慌忙四处寻找藏身之处。只有宗拓高声向密卫们喝道:“快分兵去对付藏在暗处的箭手,余下的人跟我拿下这家伙,别中了对方的围魏救赵之计!”
见宗拓率十几个侍卫杀气腾腾地向我逼来,我不知哪来的灵感,突然把刀扔向扑上来的宗拓,跟着我转身抓住身后木墙上微微凸起的木楔就往上攀爬。按说这种三层多高的临街木楼都经过严格的防盗处理,几乎没有任何凑手的凸起或缝隙,根本不适合人攀爬,就算是最好的小偷,不借助工具恐怕也很难爬上去,可我偏偏像猿猴般贴着木墙轻易就爬上了三楼,抓住屋檐团身翻上屋顶,望着下方目瞪口呆的宗拓,我不禁得意地对他扬了扬拳头。
“快追!快上去追!”几个侍卫在宗拓的催促下尝试着搭起人梯往上攀爬,其中有几个身手还算敏捷,慢慢地贴着木墙爬上三楼窗口,眼看就要爬上屋檐。我顺着屋脊轻盈地拦在他们上方,勿须我动手,他们就吓得从屋檐上摔了下去。他们的身手虽然比常人敏捷得多,但跟我一比,简直就笨得像狗熊了。
我得意地在屋檐上呵呵大笑,同时很为自己异乎寻常的攀爬本领和在狭窄屋脊上保持平衡的技巧感到吃惊,这技巧对我来说好像只是一种普通的本能反应,但从那些侍卫的笨拙来看。我这本能反应却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罕见本领。
又有几个密卫在同伴的帮助下,口叼短刀从远处的屋檐下爬了上来,他们身手明显比两个刚摔下去的侍卫要敏捷得多,像灵猫般翻上屋檐,然后几个人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向我慢慢逼了过来。
我如今虽是赤手空拳,但心中却一点也不怵,从屋顶揭起一摞瓦片,远远便向他们飞过去,几个密卫在屋顶上东躲西闪,十分狼狈。有两人也拿起瓦片向我还击,但以我在屋檐上灵猫般的身手,这些瓦片对我几乎构不成威胁。
“放箭!快放箭!”宗拓终于失去了耐心,下令侍卫们放箭。箭如飞蝗般向我袭来,顿时令我手忙脚乱,在平地上要躲开弓箭已经非常困难了,何况在这高高的屋檐上。我手忙脚乱地东躲西闪,情形十分危急。
“啊呀!”“哎唷!”街道上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射向我的箭雨顿时就稀疏了下来。我仔细一看,只见远方街角暗处不断飞出排排羽箭,准确地射向围攻我的侍卫和密卫,众人慌忙找角落躲避,再顾不得向我射击了。趁这难得的机会,我忙顺着屋脊向远处飞逃,那几个密卫笨手笨脚地追出没多远,就完全失去了我的踪影。
越过三座高楼,我突听前方有人向我小声招呼:“白兄弟,到这边来!”
果然是他们!虽然分手多时,我还是立刻就听出那是耶律昭的声音。我心中一暖,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借着月色,果见耶律昭在街角暗处举臂向我招呼。
从屋檐上翻身落下来,我激动地上前抓住他的独臂,兴奋地说:“果然是你们,今晚要不是你们相救,我多半要栽在宗拓那厮手里。”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跟我来。”耶律昭说着屈指入口,向远方吹出一声口哨,远处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回应声,竟有十数人之多。听到远处的回应后,耶律昭才对我一招手,“咱们走吧,他们会把宗拓挡住一会儿。”
我满心狐疑地跟着耶律昭穿过小半个中都城,最后来到一处偏僻的四合小院,途中竟没有遇到侦缉营密卫和城防兵勇的阻拦,看来耶律昭对中都竟异常熟悉,知道怎么避开侦缉营的暗哨和巡夜的兵勇。
“这是哪儿?”摸黑进门后,我忍不住小声问道。
“这是‘天狼会’在中都的一处秘密据点,若不是信得过的恩人和兄弟,我们决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
“天狼会?”我皱起眉头,“是个秘密帮会?今晚救我的就是‘天狼会’的人?”
“‘天狼会’是我契丹灭国后成立的一个复国秘密团体,”耶律昭解释道,“主要是由我契丹贵族和武士组成,先父耶律敬铭原是辽国大元帅,兼北院枢密使,失国后曾任‘天狼会’会主,几年前死在完颜亮的‘侦缉营’手里。”
“那现在你就是‘天狼会’会主?”我惊问道。
“我不是,”耶律昭忙道,“‘天狼会’是属于整个契丹民族的复国组织,所以没有子继父位一说,而是以威望和能力来确定会主人选。如今的会主是我父亲当年的副帅萧石讫,因为先父的关系,我们兄弟在‘天狼会’中地位崇高,就是会主也要礼让三分。”
“难怪你能出动如此多好手,在大金国都城冒险救我!甚至不惜绑架完颜亮的九王子。”
“你别误会,”耶律昭立刻道,“绑架九王子是萧会主预谋已久的行动,只是碰巧被咱们兄弟利用来作为要挟完颜亮的砝码,令他放了你和托尼。就是今晚的行动也是因为大家看到侦缉营的信炮,以为金国九王子有失,才悄悄前往查看究竟,碰巧把你救了下来。”
心知他不愿居功,这更让我心生敬意,不由笑道:“不管怎么说,我是靠你们兄弟先后救了两次,我欠你们一份情。”
“快别这么说,”耶律昭忙道,“是你救我们兄弟三人性命在先,按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一次救命就是终身的恩人。”
我正要谦虚,突听房门轻响,几个身着夜行衣衫的汉子已悄然进来,依次是耶律顺和耶律刚,最后进来那人身材高挑挺拔,虽然身着汉人的服饰,但依然让人一眼就看出他那西域色目人血统,竟是分手不久的托尼。
“想不到你也在这儿,”我顾不得与耶律顺和耶律刚招呼,立刻疾步过去问道,“黛丝丽怎样?她没事吧?”
托尼对我并没有久别重逢后的热情,只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她幸亏没事,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再拿自己的脖子来抵挡,也别想要我放过‘一阵风’!”
我松了口气,笑道:“别说得那么吓人,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信你真会对我下手。”
“兄弟?”托尼依旧冷冷地道,“你若再护着‘一阵风’,咱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看他说得如此绝情,我心中暗暗有气,不由脸色一沉,淡然道:“我在你眼里原本就只是个苦力,根本没资格作你的朋友,像你这般高贵的武士,我这样的苦力也确实高攀不起。”
“你······”托尼脸色一红,似乎颇有些赫然,但跟着就愤然道,“好!从今往后咱们再不是朋友,你若再护着‘一阵风’,咱们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好啊,我奉陪到底!”我哈哈一笑,没想到与托尼的决裂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我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难过,没想到原本天大的难题,转眼间就彻底解决了。
耶律兄弟不明事情原委,见我们转眼间就翻脸,他们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好。见我和托尼不再说话,耶律昭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白兄弟,今晚救你的第一箭,就是由托尼射出来的。”
我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感动,但心底的傲气使我不可能再收回方才说过的话,便对耶律昭淡淡道:“我欠下的情自会记在心上,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加倍奉还。”
托尼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二门中。待他一走,我也向耶律昭拱拱手道:“你们今晚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他日定会加倍报答,告辞!”
说着我就要离开,耶律昭忙拦住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去,难道我还要待在这儿受人白眼?”
“白兄弟多心了,你和托尼都是我们兄弟的救命恩人,无所谓厚薄亲疏。如今‘侦缉营’正满城搜索你的下落,这样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要让我继续待在这儿也有些尴尬。耶律昭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这小院是‘天狼会’的产业,你尽可放心待在这儿,等安全后再走也不迟。”
我迟疑了一下,抱拳道:“那就打搅你们了,天一亮我就走,决不令你们为难。”
耶律昭张嘴还想挽留,却见一个契丹人由外匆匆进来,附在耶律昭耳边低语了两句,耶律昭顿时面色大变,对我急道:“侦缉营密卫追到了这里,咱们得赶紧离开。外面已经被包围,不过这小院中幸亏还有秘道,快跟我来!”
我跟随耶律昭从天井中那口古井进入秘道,不多时托尼带着黛丝丽也跟了来,她面如白纸,十分虚弱,由两个仆妇用担架抬着。我心怀愧疚,不敢与她相见。途中耶律昭低声对我和托尼说:“今晚‘天狼会’好几处秘密据点都被侦缉营查获,为了你们的安全,我将带你们去最隐秘的一处,也是关押完颜亮九王子的秘密据点,希望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从另一口古井中出来后,我发觉离那座小院并不太远,只见小院已被火把灯笼围得水泄不通,幸亏有这秘道,不然大家一定Сhā翅难逃。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一处新的四合大院,看其气派主人非富即贵,显然“天狼会”在这儿下了不小的功夫,我不禁有些感动,耶律兄弟对我和托尼,算是尽到最大的努力来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了。
劳顿一夜,总算在黎明前睡了个安稳觉,谁知刚躺下不久就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我睡眼惺忪地出来,从那吵闹的厢房门缝中往里一看,却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在哭着闹着要回家。看那孩子富丽奢侈的衣着打扮,再看这厢房的门窗全被锁了起来,不用问我也猜到,这一定就是完颜亮的九王子了。
“小子,别吵了,烦死人了!”因为对完颜亮没好感,连带着对他儿子也厌恶起来,何况这小家伙长得还真像完颜亮,再加上又惊了我的好梦,因此我对他一点儿也不客气。
“快快放我回去,本殿下即刻让人重重赏你,不然待我禀明父皇,定把你全家满门抄斩!”那小子一张嘴就是完颜亮的口吻,活脱脱又一个小暴君。我正要讥讽他两句,看守他的契丹人不知躲哪儿偷睡了回来,见他在大声吵闹,那契丹人不由分说,打开房门冲进去就是一顿鞭笞,打得那孩子一阵鬼哭狼嚎,那契丹人却依然未停手。我见状有些不忍,忙喝道:“算了,毕竟是个孩子,别打了!”
那契丹人昨夜见过耶律兄弟对我的态度,倒也不敢不给我点面子,不满地嘟囔了两句后总算收起了鞭子。只这一会儿功夫,那九王子头上脸上就留下了几道血红的鞭痕,令人触目惊心。他则缩在墙角簌簌发抖,像个受了惊吓的小老鼠。
“再他妈吵闹,小心我割了你舌头!”那契丹人骂骂咧咧地丢下一句话,锁上房门走开了。九王子见他走远才小声抽泣起来。大约看出我比较心软,他蹑手蹑脚地爬过来,隔着门缝对我说:“先生,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
见他说得可怜,我倒也不忍心拒绝,便道:“我去厨下看看,你等等。”
九王子大喜过望,忙道:“我爱吃油炸果子、糯米晶糕和明黄虾饺,要是没有这些,鲜肉包子也马马虎虎将就了。”
“你要求还挺高!”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过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也没再讥讽他,“我去厨下找找,有什么吃什么吧,你别当这儿还是你皇家御膳房。”
我来到厨下一看,由于天色太早,厨下几个契丹人正在忙着做早点,见我这个客人突然到来,俱客气地招呼,一个厨子还解释说:“白先生请稍待片刻,早点很快就好。”
“不是我要,”我忙道,“是那个金国王子,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饿得难受,所以我到厨下来帮他找找,看有没有点吃的。”
“是那个小王八蛋!”那契丹厨子笑了起来,“昨日给他送饭他还哭闹着不吃,要我们放了他,想不到就饿了半天便坚持不住了。”说着他找了几个冷馒头给我,“现在厨下就只剩几个馒头,你拿去给他吧,咱们可没功夫侍侯他用膳。”
心知契丹人和金人是世仇,就这几个冷馒头也是看在我的面上,所以我也不好挑剔,揣上几个冷馒头就告辞出来,匆匆地拿去给了九王子。
“谢谢你!本殿下会重重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大概是饿坏了,九王子根本没有挑剔就狼吞虎咽起来,甚至还对我说出了“谢谢”两字。我淡淡一笑道:“别以为别人帮你都是为了赏赐。”
“不为赏赐,那你是为什么?”他似乎有些意外。我耸耸肩没有回答,想“同情”二字,大概也不是他这种出身帝王之家的王子可以理解得了的。见他已把几个冷馒头吃完,我便对他摆摆手:“这儿不是皇家内院,你要学得机灵点,这样可以少吃很多苦头。”
说完我转身就走,他隔着门缝目送着我离开,眼中竟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模样。
“别拦着我,我要宰了那小子!”刚出这内院的月门,就见耶律刚提刀从二门外大步而来,耶律昭则在不住阻拦着。我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一旁的耶律顺小声解释道:“完颜亮背信弃义,假意答应我们用我辽国天祚帝的啸云太子来交换他的九王子,却用假太子骗得我们上当,被侦缉营逮捕了前去迎接啸云太子的‘天狼会’兄弟,并逼他们供出‘天狼会’在京中的联络点,昨夜更命侦缉营四处出击,破获了‘天狼会’在京中的数处秘密据点,杀了我‘天狼会’无数兄弟。所以老五气愤不过,要杀九王子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原来“天狼会”绑架九王子,只是为了营救被金人关押的辽国天祚帝的啸云太子,以图复国。我和托尼、黛丝丽三人,不过是耶律兄弟巧借九王子之命来让完颜亮释放的添头罢了。在完颜亮眼里,我们不过是三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以他一面爽快地释放我们以安“天狼会”诸人之心,一面却将计就计用假太子来换九王子,意图把“天狼会”连根铲除。
就在这当儿,耶律刚已挣脱耶律昭的阻拦冲进内院,刚一刀砍开关押九王子那厢房的门锁,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喝:“住手!”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衫老者正由后院缓步而出,老者虽然衣饰普通,但只看他那不怒自威的气度和身旁几个随从的恭谨态度,我就知道老者身份必定不简单。果然,怒气冲冲就连他大哥也拦不住的耶律刚一见那老者,忙收起佩刀抱拳道:“萧会主!”
耶律昭和耶律顺也忙上前见礼,我这才知道,青衫老者就是“天狼会”会主萧石讫了。
“萧会主,完颜亮背信弃义设圈套算计我们,杀害我‘天狼会’无数兄弟,咱们干脆宰了他儿子,让他也尝尝丧子之痛。”耶律刚气虎虎地道。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萧石讫缓缓扫了耶律兄弟三人一眼,见耶律昭和耶律顺都摇了摇,他便转向二人问,“那你们怎么看?”
耶律昭忙道:“九王子现在是咱们手里唯一的王牌,若贸然毁去,完颜亮一定更加肆无忌惮,定会倾举国之力对‘天狼会’疯狂追杀,届时咱们还能不能逃出中都都很难说了。”
“何况啸云太子还在完颜亮手里,”耶律顺也接口道,“咱们若连自身都难以保全,又有什么能力去救啸云太子呢?”
其他契丹人也纷纷点头,只有耶律刚不甘心地质问道:“难道咱们对完颜亮的卑鄙行径就算了不成?”
“当然不能!”萧石讫冷冷一笑,“咱们若对完颜亮的行径没任何表示,他会更加肆无忌惮。既然这九王子是他的心肝宝贝,咱们就在他这心肝宝贝身上割上一刀,看他会不会痛,会不会任咱们一刀刀割下去。”说到这他拍拍耶律刚的肩头,“你一定乐意亲手去割这一刀。去办吧,只是别伤了那孩子的性命。”
耶律刚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待我先斩下那小子一条胳膊给完颜亮送去,看他会有什么反应。”说着打开房门,房里的九王子早听明白众人的对话,房门一开便从门里飞逃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萧石讫面前,哭道:“别、别伤我,我让父皇放了啸云太子便是。”
“空口无凭,你父皇岂会听从?”萧石讫淡淡一笑,“除非有你一条胳膊做信物,你父皇或许才会相信咱们‘天狼会’不是吃素的。”
“别怪咱们心狠,要怪就怪你父皇吧,是他一点不在乎你的死活。”耶律刚说着就去拖九王子,不想却被他一把挣脱,然后扑到耶律昭耶律顺面前继续哀求,谁知契丹众人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有的还笑道:“你好歹也是崇拜狼神的女真族的王子,拿出点勇气来,不就是一条胳膊吗,一闭眼就过去了。”
九王子泪眼婆娑地环视着众人,眼里满是无助和惊恐。突然看到人丛中的我,不禁一下子扑到我脚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着我的小腿哭号道:“先生救我!我知道先生是好心人,救救我啊!”
我尴尬地僵在当场,心知这孩子的生死牵涉到“天狼会”无数人的性命,甚至还牵涉到辽国啸云太子和契丹族的复国希望,决不是我这个外人一两句话可以改变的。因此心中就算万般不忍,也还是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不好意思,惊扰了贵客,让白兄弟见笑了。”耶律刚对我歉意地笑笑,然后就去拖我脚下的九王子,那孩子拼命抱紧我的腿,嘶哑着嗓子使命叫着:“救命,先生救救我!”
我木然望着他被耶律刚一点点掰开抓紧我小腿的手指,他那可怜巴巴的眼光令我一阵心虚。虽然他是完颜亮的儿子,但现在也跟任何一个陷入困境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虽然他父亲是个该死的暴君,他将来说不定也会是一个暴君,但此时此刻,他在我眼里依然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望着他被耶律刚生生从我脚边拖开,那凄厉的哭号声不断撞击着我的神经。虽然知道自己不该Сhā足契丹和女真之间的恩怨,更不该同情完颜亮的儿子,但我还是不忍心眼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我面前,生生被斩断一只胳膊而无动于衷。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犹豫着说,“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暂时不伤害这孩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耶律刚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低声道:“白兄弟,你若不忍心,可以先行离开。这是我‘天狼会’与完颜亮之间的恩怨,就算我们兄弟给你这个面子,‘天狼会’其他兄弟也不答应。”
我知道他做不了主,便转向萧石讫:“萧会主,我知道‘天狼会’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不该为完颜亮的儿子说话,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想真正的勇士是不屑于干屠戮妇孺的勾当,况且就算砍他一条胳膊,完颜亮也未必会放回啸云太子,何必为这坏了‘天狼会’的名声呢?”
萧石讫尚未回答,契丹群雄已纷纷质问起来,“完颜亮杀我契丹族人,可从来不论什么妇孺,对这样的暴君,我们就算把他儿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砍他一条胳膊算得了什么?”
萧石讫呵呵一笑道:“你是我‘天狼会’的贵宾,又是耶律兄弟的救命恩人,既然你开了口,你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好吧,我暂时留他这条胳膊。”
我正要道谢,却见他向身旁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我心知不妙,忙全神戒备。陡听利刃出鞘声乍然而起,那随从已抽刀斩向一旁的九王子。事发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只能伸手去抓斩向九王子胳膊的利刃。
我一声痛哼,在利刃斩上九王子胳膊前一瞬生生抓住了闪电般落下来的刀锋。掌心彻骨疼痛,鲜血立刻顺着刀锋滴落下来,我用肉掌挡住这一刀的同时,它也割破了我的掌心。幸好对方在最后关头没有使出全力,不然我这只手掌肯定要彻底报废。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九王子,他意识到是我为他挡住了这一刀,慌忙连滚带爬地躲到我身后,哭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我抓着冰凉的刀刃,转向萧石讫冷冷地问道:“萧会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石讫神色如常地叹道:“白先生,你只需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又或者反应慢上那么一点,咱们就做完了该做的一切,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你何必要如此认真呢?”
我呵呵笑道:“是啊,我只需慢上一点,就算对别人和这孩子都有了个交代,既尽了自己的努力,又不得罪‘天狼会’,果然是两全其美。只可惜,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啊。”
萧石讫深盯了我一眼,叹道:“你既然替这孩子挡了一刀,我们暂不伤他就是。”说完转向身旁的随从吩咐,“快扶白先生下去包扎伤口。”
“不必!”我放开刀刃,顾不得理会手上的伤势,闪身拦在九王子身前,对萧石讫道,“你的话我现在不敢随便相信,这事既然被我遇到,我就再不能装着视而不见。我既然替他挡了一刀,就会替他挡第二刀第三刀。我要救这孩子,不管他是不是金国王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完颜亮的儿子。”
萧石讫面色一沉,“你这是要与‘天狼会’为敌?”
环视周围这些满是敌意的契丹勇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不智。“天狼会”不仅于我有救命之恩,甚至也是我在中都唯一可以依靠的势力,我却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与他们翻脸,这举动无疑只能用“白痴”两字来形容。我在心里权衡着,心知只要顺着萧石讫给的台阶下,跟着他的随从去包扎伤口,大家就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依然还是好朋友。至于他们会怎样对付这孩子,我完全可以装着不知道,甚至以后都不会再见这孩子一面。但这样一来,我一辈子都会心怀愧疚,一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想到着我深吸口气,对萧石讫淡淡道:“我无意与‘天狼会’为敌,只求萧会主高抬贵手,放过这孩子。”
“如果我说不呢?”萧石讫冷冷道。
我缓缓拔出腰中佩刀,淡淡道:“那就只好尽我所能,让萧会主改变主意了。”
萧石讫闻言呵呵一笑,转向耶律兄弟道:“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给足了他面子,现在他已威胁到我‘天狼会’的复国大业,你们看要怎么办才好?”
耶律兄弟脸色均十分为难,耶律刚率先道:“白兄弟,你虽然于我兄弟有救命之恩,但契丹复国,是我‘天狼会’兄弟超越生死的信念,所以我不会因你救过我兄弟性命就放弃这目标,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完全明白!”我苦涩一笑,心知他这是毫不犹豫站到“天狼会”一边,便对他慨然道,“我虽救过你们兄弟,你们也不止一次救过我性命,什么恩情也都还清了,现在咱们为各自的信念,尽可生死相搏。”
“恩公!”老大耶律昭突然跪倒在地,对我拜道,“咱们契丹有句格言,叫做‘一次救命,终身恩人’!所以我不会与你动手,但身为契丹人,自然也不会与‘天狼会’为敌,惟有两不相帮。你若不幸战死,我耶律昭便把这条命还给你,以赎我见死不救之罪!”
耶律顺也跪倒在地,对我瓮声瓮气地道:“大哥的话也就是我的话!”
我心头一热,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迂腐忠义之人,迂腐到让人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我不禁伸手把他俩扶起来,对二人慨然道:“你们以后谁要再说‘恩公’两字,就不再是我的生死兄弟!”
二人神情复杂地望着我,耶律顺抢先道:“好!白兄弟,你虽救的是我契丹仇人之子,但依然是我们的好兄弟!”
耶律昭没有说话,只使劲握握我的手,然后默默退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我心中隐约生出一线希望,毕竟跟契丹人并无仇怨,有他们两兄弟以性命相陪,不知道会不会令萧石讫改变主意?
“谁与我拿下这家伙?”萧石讫一声喝问打碎了我的幻想,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越众而出。是他!我心里一阵凄苦,没想到第一个要与我动手的,居然会是曾经与我出生入死的生死弟兄。
“我们不再是朋友,”托尼冷冷地盯着我,“不过你的举动令我佩服。”说完他转向萧石讫,缓缓拔出腰刀,淡淡道,“把我也算上吧,这孩子我也保定了!”
望着与我并肩而立的托尼,我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不管他此举是要救我还是救这孩子,都不愧是我曾经的好兄弟。是的,曾经,我苦涩地想道。
“好!你们既然都忘恩负义要与‘天狼会’为敌,我岂会不成全你们?”萧石讫说着对四周的契丹武士一挥手,“与我拿下,若不能生擒,尽可格杀勿论!”
“会主!”耶律刚大急,心知以两位兄长的为人,在我和托尼战死后,真有可能以命相殉。他本欲出言劝阻,但急切之间却不知如何向萧石讫进言才好。萧石讫似乎看穿了耶律刚的心思,不由冷冷地道:“你二位兄长若不以复国大业为重,却要为两个不相干的外人殉命,简直死不足惜!可叹耶律元帅怎会有你们这样的儿子?”说着对众人一摆手,“动手!”
契丹武士立刻蜂拥而上,把我和托尼逼到墙角。因与契丹武士们并无仇隙,再加他们刚救过自己性命,许多人早已相熟,所以我和托尼都不忍与之性命相搏,刀势一软更被他们逼得手忙脚乱,只把簌簌发抖的九王子护在身后,拼死抵挡着契丹人潮水般的进攻。可惜这座府院十分阔大,又地处偏僻,萧石讫也不怕我们的打斗声会让外面的人听见。
“弓箭手准备!”萧石讫见众武士一时三刻竟奈何不了我们,便对众人大声下令。众武士纷纷退后,许多人端起腰间的弩弓对准了我和托尼。望着那些黑漆漆的箭镞,我想起它们昨夜射杀大内侍卫和侦缉营密卫时的精准,心知自己在它们面前再无反抗能力,不由转向托尼玩笑道:“没想到我是白痴,你也是笨蛋,后悔陪我一起死了吧?”
“我是为救这孩子而死,你别自作多情!”死到临头,托尼依然对我没有好脸色,不过我却不想和他死在这儿,便对三丈外的萧石讫高声道:“且慢放箭,你们不过是要逼完颜亮放人,如果我有办法令完颜亮放了你们的啸云太子,你们可否放过这孩子?”
正为两个兄长性命担忧的耶律刚一听此言,不由急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若能让完颜亮放了啸云太子,我们自然会放过他儿子。当初绑架九王子原也是情非得己,像这等以妇孺性命相胁的举动,本不是咱们契丹勇士的行径。”
四周的契丹武士俱放低弩弓,他们与我和托尼并无仇隙,许多人甚至与咱们还有点交情,何况我们的生死还涉及到耶律昭和耶律顺的性命,所以他们并不真想要我和托尼死,他们只是在复国大业和私人感情之间犹豫罢了。一听说我有办法救回他们的啸云太子,他们自然不想再打下去。只有萧石讫面色难看,显然是恼怒耶律刚抢在他前面答应了我的请求,完全无视他这会主的权威。
我心知萧石讫才是“天狼会”的会主,便对他抱拳道:“萧会主,你怎么说?”
耶律刚见我对他视而不见,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鲁莽,脸上不禁有些尴尬,忙退到萧石讫身后以示恭敬。萧石讫这才清清嗓子道:“你有何办法救回啸云太子?”
“这个恕我暂时无法明说,”我笑道,“总之我保证你们能用九王子换回啸云太子便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萧石讫冷冷问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又会不会向侦缉营告密,让完颜亮把咱们一网打尽?”
“我相信他!”我尚未说话,远处的耶律昭已抢先回答萧石讫,“白兄弟为人光明磊落,跟金人素无瓜葛,他能冒死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就决不会出卖我们,我耶律昭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耶律顺也道:“白兄弟若引来侦缉营密卫,我耶律顺愿把脑袋割给会主。”
我感激地望了二人一眼,有他们的保证,勿须我再说什么。萧石讫脸上有些不悦,一时捋着颌下苍须沉吟不语。一旁的耶律刚也小声道:“会主,白壮士是信人,咱们可以相信他。你若不放心,咱们还可以把九王子转移到新的地方,这样就可保证万无一失。”
萧石讫没有立刻答应,却反问道:“咱们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救出啸云太子,你们就凭一个外人一句话,就相信他独自一人能做到咱们‘天狼会’上百勇士也无法做到的事?”
“我们相信!”耶律兄弟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众武士俱把目光转向萧石讫,显然耶律兄弟在“天狼会”中颇有人望,他们的话对众人影响颇大。在众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萧石讫也不好逆了众人心愿,只好对我点头道:“好!就姑且相信你一次。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啸云太子还没有音讯,我就会照自己的方法办。另外,你千万别忘了,有两个人在用脑袋为你担保。”
我心中暗暗叫苦,其实我本意只是去试一试,能不能成功一点把握也没有,没想到众人俱会错了意,以为我能保证把他们的太子救回来,耶律昭和耶律顺还用性命来为我担保,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但事到临头我也无法退缩,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三天之内我定会给会主带来回音。”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的回音!你现在可以走了。”萧石讫说着对武士们摆摆手,众人立刻让开一条道。我转看看缩在我身后的九王子,然后对托尼小声道:“这孩子的安全我托付给你了,那个会主我不怎么信得过。”
托尼用怀疑的目光瞪着我,“‘天狼会’如此多勇士也无法做到的事,你凭什么就肯定自己能做到?你自己要死干吗要拉上耶律兄弟和我垫背?你三天之内要不回来,我只好跟耶律兄弟一块儿去死了。”
“放心,你死不了!”我对托尼露出自信的笑容,然后与耶律兄弟挥手告别。出了这座占地极广的府院我才在心中暗暗叫苦,望着大门外陌生的长街小巷,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逼入了死胡同的困兽,除了一条道走到黑,我已无路可退。
更不幸的是,这条道决定着如此多人的性命,我,耶律兄弟,托尼,还有那个倒霉透顶的金国九王子。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就把性命跟他绑在了一起,我都不敢去想自己这样做究竟值也不值?
第十六章、虎口脱险
“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一夜未归,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先后问了十多人的路,又花了大半天时间穿过小半个中都城,我才总算回到苏大夫的住处。刚进后院的小门便被绮丹韵的突然问候吓了一跳,见她眼中满是关切之色,我心中一阵温暖,不禁调笑道:“怎么?一天不见就如此想念我了?”
“去你的!”绮丹韵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嗔怪地白了我一眼,突然注意到我手上的血迹和掌心的伤口,忙捧起我的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敷衍道,“自己不小心割破了手而已。”
“不小心割破手?”绮丹韵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伤几乎深可见骨,恐怕不是你自己割的吧?”
见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还亲自为我包扎伤口,我心中十分欣慰,便玩笑道:“这两天我血气太旺,自己割一刀放点血不行吗?”
“不想说就算了!”说着她使劲捏了我伤口一把,顿时把我痛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看着被她包扎得十分美观的手掌,我在心中犹豫了半晌,寻思她与契丹人并无利害冲突,或许能帮我也说不定。想到这我便收起玩笑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叹道:“我这次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也许智计百出的西门先生可以帮我也说不定。”
“去你的,”她突然想到自己那西门庸的身份,不禁莞尔一笑,在我胸口擂了一拳,“说吧,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当下便把昨夜遇到的变故对她一一细说了一遍,这中间我隐去了遇到托尼和完颜雍的细节。我可不想她从托尼身上猜到黛丝丽的下落,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完颜雍在想念着她。
听完我的叙述,绮丹韵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沉吟片刻后才对我道:“你该去找完颜雍,他最清楚九王子在完颜亮心中的份量,你可以先探探他的口风,只有他才知道用啸云太子换九王子这交易是否具有可行性。”
“他不会出卖我吧?”我突然想起昨夜完颜雍的提议,不过他只说能保证我们平安离开中都,可没提到啸云太子,再说我也不怎么相信他。
“你完全可以相信他。”绮丹韵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完颜雍虽然和完颜亮是同宗兄弟,但为人却完全不同,你如果相信我的眼光,就可以相信他。”
看绮丹韵对完颜雍如此推崇,我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不过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先找完颜雍,至少他比完颜亮让人放心点。想到这我无奈叹道:“好吧,我这就去找他,希望他像你说的那么可信。”
“我这里有赵王府的腰牌,”绮丹韵说着拿出一块黄灿灿的腰牌递给我,“凭这腰牌你可以直接去见他,不会受到门房或府兵的阻拦。”
我接过腰牌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很有些份量,看起来还真是纯金打造,做工也异常精美,想必一般人也没资格拥有这样的腰牌,看来“西门庸”还真得赵王完颜雍器重。我收起腰牌,对绮丹韵玩笑道:“你安心在这儿养伤,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三天之内我没回来,多半就是被完颜雍出卖了,你可得替我报仇。”
赵王府在中都城是知名所在,一点也不难找。当我来到赵王府门外时,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上次是夜里陪绮丹韵来王府,走的又是侧门,所以还没注意它的模样,如今白日里一看,才发觉它其实很普通,若不是门外有两个挺胸凸肚的王府兵丁把门,它跟一普通民宅没什么区别。看来完颜雍与好大喜功的完颜亮确实有些不同。
“我要见赵王。”有王府金质腰牌在手,我也不必在乎把门兵卒的肃穆威严,向他亮出腰牌便要往里闯。两个门卒仔细看了看腰牌,果然没有阻拦,还讨好地道:“先生稍等,容小人请萧先生领你进去。”
萧先生大约是真正的门房,见到我手中的腰牌后,他原本有些倨傲的脸色顿时变得恭敬起来,二话没说便带我去见完颜雍。我稀里糊涂跟着他进了内院,最后在书房中再次见到大金国声名显赫的赵王完颜雍。
“是你?”完颜雍见到我时有些意外,“这腰牌原本是本王送给西门先生的信物,怎么会在你手里?西门先生呢?”
“西门先生很好,只是他暂时不能来见王爷。”我半真半假地敷衍道,“不过他让我持这腰牌来见王爷,并且希望王爷帮在下一个小忙。”
完颜雍是明白人,见我不愿细说,他也就没有再追问西门庸的下落,只问道:“什么事?”
“这事若是办好了,对王爷也是大有好处。”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完颜雍面色微变,显然已猜到几分,不过他却平静地问:“究竟何事?”
我笑而不答,只扫了一眼书房中两个端茶送水的小厮。完颜雍心领神会,立刻对两个小厮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待会儿再来。”
见两个小厮带上书房的门出去后,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完颜雍身后那个影子般立着的灰衣人。完颜雍忙解释道:“阿布不是外人,本王有什么事从来都不会瞒他。”
“那好,我就直说吧。”我盯着完颜雍的眼睛,淡淡道,“我有九王子下落,甚至还亲眼见过他。”
完颜雍一惊,忙问:“他现在可还好?”
完颜雍不先问九王子在哪里,却先问他是否还好。不知他是真正关心九王子的安危呢,还是完全清楚问也白问。我笑道:“九王子现在十分安全,身上一根毫毛都不少,不过如果再过三上天,我可就不敢如此保证了。”
“你是来谈条件的?”完颜雍精明过人,立刻就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对精明人我也没必要兜圈子,便道:“可以这么说吧。”
“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本王尽我所能为你周旋。”
“不是我,是契丹人。他们是想用九王子换回辽国啸云太子,三天之内若得不到完颜亮的答复,恐怕九王子就不再安全了。”
完颜雍一呆,叹息道:“本王就猜到是这样,不过这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这有何难?难道九王子的性命不比啸云太子重要?”
完颜雍犹豫了一下,“本王实话告诉你吧,辽国乃是我大金所灭,我女真完全占有辽地后才有今日之大金国。契丹虽早已亡国,但其复国之心一直不死,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契丹‘天狼会’,历来被视为大金国之心腹大患。皇上虽然对九王子宠爱有加,但与剿灭‘天狼会’余孽比起来,九王子的性命恐怕也不算什么,而啸云太子,正是钓‘天狼会’上钩的饵。”
难怪完颜亮不惜冒着失去儿子的危险,也要铲除“天狼会”在中都的秘密据点。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不过却想不通完颜雍为何要对我实言相告。这样一来他可就有泄漏完颜亮战略意图的嫌疑,以他的精明不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啊!想到这我脑中灵光一闪,渐渐开始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如此说来就没有可能交换了?”我故意满是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就这样回复那些契丹人,让他们把九王子宰了后赶紧离开中都。”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完颜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想皇上一定会同意交换的。”
从他的表情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完颜亮当然会同意交换,好趁机把“天狼会”一网打尽!但完颜雍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他若站在完颜亮的立场,应该引诱契丹人交换他们的太子,趁机剿灭“天狼会”啊!突然联想到他曾经要离开中都而不可得,我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的心思。
“那好,我就这样回复契丹人,希望三天之内咱们可以完成交换。”我心领神会似地点点头,起身告辞。完颜雍把我送到书房门口,在门边语含深意地叮嘱道:“本王会促成这次交易,让皇上用契丹啸云太子换回九王子。”
离开赵王府后,我在街头转悠了一会儿,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回到苏大夫的后院。把与完颜雍见面的情形告诉绮丹韵后,以她对完颜雍的了解,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是希望契丹人救回他们的太子,”绮丹韵对我分析道,“届时‘天狼会’一定会保着啸云太子逃往辽东,那里是契丹人的祖地。以‘天狼会’的复国之志,完颜亮一定不敢小觑,但南征已是箭在弦上,完颜亮自然无暇顾及辽东,只得委能臣领兵驻扎上京,以防契丹人造反。完颜雍驻扎上京多年,对辽东最为熟悉,自然是对付契丹人的不二人选,所以他一定会帮助契丹人完成这次交换,一来救回九王子以讨完颜亮欢心,二来放啸云太子回辽东,令完颜亮不得不放他回上京。”
“所以他在暗示咱们将计就计!”我鼓掌道。绮丹韵的分析与我的揣测八九不离十,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完颜雍以金国基业为重,真帮完颜亮引契丹人上钩,我岂不成了出卖契丹朋友的元凶?”
“不会的,”绮丹韵笑了起来,“契丹人早已大势尽去,根本没有复国的希望了。以‘天狼会’的实力,最多给完颜亮的南征造成点麻烦,完全无法动摇大金国的根基。以我对完颜雍和金国朝政的了解,只有啸云太子回了辽东,他这个赵王才有机会重回上京掌辽东兵权,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在完颜亮的威胁之下。”
“好!既然你都这样说,我就赌上一把!”我终于下了决心,“将计就计拿九王子交换啸云太子,希望完颜雍真如你所估计的那样,会网开一面放契丹人一马。”
深秋季节,中都城郊外一片荒凉,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几乎看不到任何遮蔽物。这样的环境本不适合设伏,不过我相信,完颜亮一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平线尽头,把这一片原野围得水泄不通了。
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不过大话说到了前面,我也只有把宝押在完颜雍身上去赌一把。幸好以萧石讫为首的“天狼会”群雄,救出啸云太子的心情是如此迫切,毫不犹豫就决定把整个“天狼会”押上,陪我赌上这一把。如果输了,恐怕我和“天狼会”都会血本无归。
中都城方向渐渐现出了林立的旌旗,看旗号果然是完颜亮的御林军,巨大的明黄辇车也在其中。不过我知道,完颜亮不在那辇车之中,这辇车和这一千御林军乃是吸引我们注意的正兵。因为事先有约定,这一千御林军只有寥寥数骑战马,无法对契丹人进行有效追击,完颜亮真正的奇兵该在数十里外的荒野中,而他也在其中亲自指挥。这些情报都是完颜雍通过聪明的办法传递给我们,这办法保证在任何意外情况下,都可以不把他牵连进来。
御林军在离我们一箭之地停了下来,一个内官尖着嗓子冲我们遥遥喊道:“咱们要先验明九王子身份后再行交换。”
这是事先的约定,我们没有异议,我和耶律昭双双驱马缓步逼近御林军,对方也派出两骑过来验看九王子身份。四骑交错而过时我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宗拓,而另一个看其打扮装束该是侦缉营密卫,身份地位显然还不低。看来完颜亮还是十分重视这个九王子,所以要交换完成后才会发起攻击,我们也才有将计就计的机会。
来到对方阵中,果然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被缚在马背上,神情大是惶惑。我见耶律昭看到那少年时神情十分激动,眼眶里甚至盈满泪花,就知道这少年是真正的契丹太子了。
“九王子没问题!”那边契丹人阵中传来宗拓的高喊。契丹人人数虽少,但却是人人骑马,万一有什么意外变故,以御林军这寥寥数骑,根本没能力追击,这也是双方事先的约定。
“太子殿下也没问题!”耶律昭也冲自己人高喊道。见双方都验明自己人身份,那内官立刻长声吆喝:“开始交换。”
我和耶律昭牵起绑缚啸云太子的马往回走,那边宗拓也护着九王子缓缓过来。我与他交错而过时,发现他望向我的眼神除了怨毒,更多了一丝猫戏老鼠的兴奋。他一定以为这一次布下的天罗地网,足以把“天狼会”和我一起消灭。可惜他不知道,我对这天罗地网的具体细节比他还要清楚。
护着啸云太子平安回到契丹人中间,大家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成功换回啸云太子而轻松。赌局才刚刚开始,我们能否逃得过完颜亮的追杀还是个未知数。众人匆匆与太子见过礼后,立刻在萧石讫的率领下缓缓向北方撤退。
“呜――――呜――――”御林军阵中响起了牛角号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传出老远。这并非御林军进攻的号角,他们的责任只是保护九王子的安全,这号角是通知远处的伏兵,他们才是完颜亮对付我们的奇兵。
远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如隆隆雷声滚过大地,无数骑兵如一道金黄|色的潮水渐渐从地平线尽头涌了出来,高举的雪亮马刀刺破了暮色四合的天宇。看到他们,我不得不为完颜亮的超大手笔叹息,为了对付“天狼会”不足百骑人马,他竟然出动了数万大金国精锐骑师。
我们虽然救回了啸云太子,但失去了九王子这唯一的凭仗,面对金兵的包围,我们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但完颜亮没想到我们对他的兵力部署早已了如指掌,而在如此广袤的原野上,金兵的包围也未必能真正做到水泄不通。
“照计划撤退!”我一声高呼,率先驱马向南方冲去。按常理推测,“天狼会”不应该走南方,所以完颜亮在这个方向只留下了相对较少的伏兵,他把大部分主力都留在了北方,那是通往契丹人祖地辽阳的必由之路。
一小队契丹骠骑顺着风向向南方疾驰,虽然秋后的原野一马平川,但刚收割了庄稼的松软土地并不适合战马疾驰,只有在坚硬的官道上战马才能跑出应有的速度,所以我们并不惧怕完颜亮从侧翼对我们进行的包抄。而沿途的官道上,契丹人边撤边洒下了一路的拦马钉。这种一寸多长的三角形铁钉,落到地上始终有一根尖刺朝上,战马只要踏上它,定会伤了蹄掌难以继续奔驰。如今天色渐晚,金兵要想清除路上的拦马钉可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南面有金兵的马蹄声传来,契丹人照事先的计划在岔路口不断分散,作为疑兵的契丹汉子在夜幕下点起火把,把南面埋伏的金兵引向歧路,而少数保着啸云天子的“天狼会”精锐则人人噤声,沿着预定的线路摸向金兵埋伏的盲区。事先有完颜雍准确的情报,完全清楚金兵的兵力部署,这寥寥十余人在夜幕掩护下要偷出金兵的包围就变得比较容易了。
天色微明时,我与萧石讫及耶律兄弟已带着啸云太子远离了金兵的包围圈。登上附近一座小山,我们还可清楚看到有零星的火把在原野上快速移动,远处隐隐传来金兵的呐喊呼喝声。为了吸引金兵让啸云太子从容脱身,不知有多少契丹汉子又将战死在金兵的包围圈中。
我正为那些吸引完颜亮的契丹汉子叹息,耶律昭突然在我身边轻声道,“你又帮了‘天狼会’一个大忙,‘天狼会’上下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
“话虽如此,不过‘天狼会’上下若没任何表示,实在难以安心。”听耶路昭语气有些郑重,我不禁把目光转向他,只见他目光熠熠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你和托尼肩负着神秘的使命要去南方,我打算和两个兄弟追随你们前去。虽然你们不再把我们兄弟当奴隶,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忘恩负义,总要帮助你们达成这使命才报答你们的大恩。”
“这不太妥吧?”我有些意外,“‘天狼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萧会主岂会放你们走?”
“萧会主也是这个意思。”耶律昭淡淡道。听他语音中隐隐有一丝无奈,我突然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不禁看了看远处的萧石讫,只见他正在围着依然还惊魂未定的啸云太子问寒问暖。看来他并不是个大肚能容的人,上次九王子之争耶律昭和耶律顺竟不顾他会主的权威,不惜为我赔命也不愿站在“天狼会”一边,这显然冒犯了他的尊严,再加上耶律兄弟在“天狼会”中地位特殊,威胁到他这会主独一无二的地位,因此借机把耶律兄弟赶走也不算是太意外,难怪以耶律兄弟在“天狼会”中的地位,落到完颜亮手中成为斗奴这么长时间,“天狼会”竟无所作为。
如今啸云太子已成功救出,看那些契丹汉子毫不犹豫为啸云太子送命的英勇,想必这个其貌不扬的啸云太子在契丹人中还真有莫大的号召力,只要带着太子回到契丹人的祖地辽阳,说不定还真能激起所有契丹人复国的决心,到那时从常理来推测,萧石讫也无法容忍耶律兄弟损害到他的威信和地位。
不过我知道,契丹复国本已渺茫,不然完颜雍也不会暗中帮我们让啸云太子逃脱,尤其复国大业还落在这样一个人手中,几乎就断绝了任何希望。我对耶律兄弟颇有感情,也不愿他们为那毫无希望的复国大业葬送性命,便对耶律昭道:“既然萧会主也是这个意思,我当然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只要托尼不反对就行。”
“我这就去和托尼说!”耶律昭说着便向托尼走去。望着他那瘦削的背影和一只空空的袖管,我心里隐隐有一丝愧疚。其实我答应他的要求是存了私心,他并不知道我和托尼最终的使命完全针锋相对,他总有一天会夹在我和托尼之间难以抉择。
不一会儿耶律昭回到我身旁,低声对我说:“托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这就与会主分手去南方。”
“很好,你和托尼先走,我在中都还有点事要处理,过几天我会去南方找你们。”我敷衍道。绮丹韵伤尚未全好,我不放心就此离开中都。黛丝丽和托尼身边有了耶律三兄弟,我不愁将来找不到他们。
与耶律昭约定了联络方法后,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夜幕中,我才把目光转向中都城方向,想着那个野性十足的金发丽人,我不禁为自己现在的决定惊讶。第一次,我把她的安危看得超过了自己的使命。
耶律兄弟一走,“天狼会”跟我就再没多大关系。与萧石讫客气地告别后,我独自一人走向中都城。
大概完颜亮决没有想到逃出中都的奸细还有人会回来,因此对进城的盘查并不太严。我丢弃了兵刃和马匹后,在黎明时分便跟随进城做买卖的百姓,从容地混入了城中。
城里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昨夜的军事行动而显出任何异状。我轻轻哼着小调悠然回到苏大夫家的后院,很意外没有听到绮丹韵的声音,她这两天伤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了不少,总不忘像以前一样跟我调笑斗口。我很奇怪一向心胸宽阔的自己为何在她面前会变得很小器很没风度,经常为点小事甚至什么也不为就和她争执起来,更让人气恼的是,一向以聪明自负的我,在她面前居然很难占到什么便宜。虽然如此,我心中对这样的争斗还是隐隐有一种期待,那感觉就像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同时,心中也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感。
敲敲门,没有回应,我轻轻推门而入,房内整洁如新,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上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纸信笺,压在一柄连鞘短匕下。我心中一空,虽然早有预料,我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无言展开信笺,白得刺目的宣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很想这一切不是游戏······长长的省略号似乎透着一种无奈,很容易让人往另一个方向去猜,但我立刻就知道后面接的两个字一定是“但是”,绮丹韵决不是那种为感情左右的女子,这一点倒跟我很像。
信上并没有说明她突然离开的原因,不过我立刻就猜到了。虽然对绮丹韵谈起耶律兄弟时我刻意隐瞒了托尼和黛丝丽,但以绮丹韵的聪明,我岂能瞒得过她?她一定是追着托尼和黛丝丽去了南方,她不会像我这样忘记自己的使命。
收起绮丹韵随身的短匕,默默撕碎信笺,望着片片残页如花瓣般飘落,我心中空空落落的同时,似乎也有一种解脱。在心中默默对自己也对绮丹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都过去了,下次见面大家只是对手,甚至是死敌。
中都危机四伏,处处透着凶险,让人时时感到紧张,尤其像我这样的外乡人。不说我是侦缉营缉拿的要犯,就连逗留中都的西夏侍卫和近卫军也是我的敌人,以野利莫仁的忠诚,李仁孝的谕令即使在这千里之外,也决不会失效。
明白其中利害,我立刻向苏大夫告辞,但出城盘查之严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不得不在中都滞留下来,一连数天也没找到混出城的办法。却听得坊间哄传完颜雍已经被完颜亮任命为辽阳留守,不日即将离开中都去往上京赴任。啸云太子的意外逃脱,终使完颜亮不得不把赵王完颜雍派往辽阳,以防备契丹人的叛乱。
完颜雍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离开中都,而我却被滞留在城中,比这更不幸的是,因为要救治绮丹韵,我早已身无分文。踯躅在熙熙攘攘的中都街头,揉着饥肠咕噜的肚子,我在心中叹息:没想到我这个在现实世界谋财如探囊取物般的犯罪艺术家,在古老落后野蛮的都市街头,竟会被一顿饭钱给难住,真不知我那些犯罪天赋都到哪儿去了?
“重金聘工匠,南方去发财!”街角一张不起眼的告示吸引了我的目光,丰厚的报酬还在其次,关键是“南方”吸引了我的目光,有人管吃管住,还送我去目的地,何乐而不为?
我照着告示上的地址找到一处偏僻的小巷,一个尖嘴猴腮的猥琐汉子接待了我,不等我说明来意他便乐呵呵地拍着胸脯说:“你可找对了人,我这就领你去见雇主,保你好吃好喝还有大钱挣。”
很庆幸他没问我会干些什么就领我出了城,出城的时候见他与守门兵卒颇为熟悉,甚至都没查我的通关文书,我心中难免有些几分疑虑,要知道中都毕竟是大金国的都城,如今又是非常时期,最近盘查越来越严,没有通关文书就想出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能耐!但我转而一想,雇主是招募去南方的工匠,若连这等能耐也没有,岂不笑话?
跟着他一路来到郊外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帐,只见三五人一队的兵卒在营中往来巡逻,我忙问:“这雇主什么来头,居然有大金国的兵将为他效劳?”
那汉子诡秘一笑,悄声说:“这雇主来头可不小,你见面后就知道了。”
我满是疑惑地随他来到一帐篷,一名金兵百夫长接待了我们,那猥琐汉子从他手中接过一块碎银后,拍拍我的肩头笑道:“以后你就跟着蒙大人,他会告诉你该干些什么。”
见他心满意足地掂着银子就走,我突然间明白过来,我居然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给拐卖了!就像那些被拐卖的傻女人和笨小孩一样,我白痴这个名字还真他妈没白叫!
“叫什么名字?”那个姓蒙的百夫长信口问道,我偷眼打量四周,急切地寻思着脱身之计,嘴里漫应道:“白痴。”
啪!突然的一鞭抽在我身上,那百夫长勃然大怒:“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敢消遣本官?”
“我真叫白痴。”见四周兵卒不下三十人,而营门外就更多了,我不得不打消立刻逃跑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分辩道。那百夫长闻言一怔,跟着咧嘴大笑道:“你们汉人的名字还真他妈贱,知道到这儿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现在是大金国远征军征召的民夫,”那百夫长挺胸凸肚,在我面前摆出了将军的威风,“除了听从长官命令老老实实干活外,不许问任何问题,也不要想逃走,不然杀无赦!另外再给家人写封信,就说是自愿随军去南方服劳役,为皇上尽忠。”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完颜亮即将远征,大量的民夫是远征军不可或缺的后勤保障,正常的徭役根本无法满足远征军的需要。但中都毕竟是京城,如果在城中公开强拉民夫的话,不仅会激起民愤,也会引来朝中言官们的反对和恐慌,像这样骗人出城,再让人写封平安信回去,可以把恐慌压到最小限度。我没有亲人,自然也就不用写信,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分派到一个运粮队,在金兵的鞭子驱使下押运粮草望南方进发。还好,虽然被骗做了民夫,毕竟目的地没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看来完颜亮的远征已经悄然开始了,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竟也成了远征军中的一员。
初冬来临,寒风盈野,一路阴雨绵绵,在这样的时节赶路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不说运粮的民夫怨声载道,就连押运粮草的金兵也满腹牢骚,金、宋两国二十多年的和平,已经使人们体会到和平生活的幸福,真正向往战争的,除了完颜亮这样好大喜功、妄想做千古一帝的狂人,也就只有少数没真正见识过战争残酷的年轻人,才希望通过战争改变自己那卑微的地位和身份。
在越过淮河逼近长江这一路上,前锋根本没遇到宋军有效抵抗,南征颇为顺利,不过就是这样,仍从金兵私下的议论中听到有金兵逃亡哗变的消息,冒险逃亡的民夫就更多了。我的目的地在长江以南,所以暂时没想过要逃走。
跟随着金兵的前锋走走停停,半个多月后,运粮大军终于在离长江三十里的扬州停下来,把粮草置于如此前线,大概完颜亮也是算准了以南宋的兵力,已经没有力量突过长江。[奇·书·网-整.理'提.供]
运送了粮草后,我所在的那一队民夫又被连夜带到长江上游的和州城外,这里临江与对岸的采石矶遥遥相望,江面稍窄,水深浪缓。是渡江的好地方,看来完颜亮是把这儿作为横跨长江天堑的主攻方向。金兵除了四处收集渡船外,也在和州码头设下数里长的船舶工场,令民夫日夜加紧赶造战船,全是那种高大平稳的楼船。金兵不习水性,平常的渡船在江中颠簸得厉害,金兵在那种船上会失去大半战斗力,也只有平稳些的大船才能稍稍减轻其晕船的苦楚。而我现在正是建造楼船的民夫中的一员,联想起在“死亡之海”的遭遇,我突然发觉苦力这身份跟我还真像是有缘。
“白大哥,你说!我们能游过长江么?”在江边劳作的时候,一个壮如牛牯的憨厚小子望着浩淼的江面悄悄问我。他外号叫蛮牛,也是在京城被骗来的民夫,由于和我有同样的遭遇,又比我小上几岁,所以一路上把我当大哥,我也没少为他跟金兵说好话打掩护,总算使性格倔犟的他少吃了不少苦头。
“游过去?你真以为自己是大水牛啊?”一旁干瘦如柴的蒋老刁突然Сhā了一句,他原是黄河上讨生活的黑道人物,这次也被金兵强抓了来,从山东开始就跟我们在一队,平时说话尖酸刻薄,同伴都不甚喜欢他,所以得了个“老刁”的绰号,他自诩的那个“水上飘”的绰号反而没人记得。由于想到要过长江还得借重他的水上功夫,所以我对他颇为客气,他对我无意间露过的一手功夫也大为心折,对我也颇为敬服。
民夫们这种私下商量逃走的办法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由于都是汉人,大家对南宋朝廷始终有一种发乎自然的淳朴感情,即便在女真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祖祖辈辈血脉相传的民族烙印仍根植于每一个汉人的心底,平日里那种亡国奴的耻辱被平静的生活冲淡,但在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侯,这种感情立刻便像火山爆发,民夫们内心深处没一个人真想为完颜亮出力卖命。除了想逃回家乡,有这种干脆投奔南宋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我目测了一下到江对岸的距离,突然觉得这个距离对自己来说也并非就不可能,而夜里要摸出兵营对我来说也不算难事,但蛮牛他们呢?想到这我摇摇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完颜亮为了防止民夫的大量逃逸,立了个“一人逃走,全队斩首”的铁规,自从与这一队十多名民夫同吃同住,同甘苦共劳役一路南来,我便没想过要丢下他们,而他们也把我当成了逃跑的主心骨。
“咱们至少得有一艘船,”我望着江面若有所思,“还得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合适的地方,也许我们用得着现在建造的这一艘。”
“绝对行不通!”蒋老刁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圆木,以劳作掩饰着自己的声音,“这是那种高大的蒙冲战舰,速度慢不说,还得有熟练的浆手舵手才能操控,就凭咱们这些人,就算弄到船也是太监进洞房,干着急!”
“你有什么好办法?”我问道。
蒋老刁指了指江边,那里有几艘小船往来穿梭,是一种只能坐三、四人的小渔船,被金兵征集来作为传令之用。“在江面风平浪静时,只需有人操桨,我掌橹,靠这种船我‘水上飘’也能渡过长江。”蒋老刁殷切地望着我,眼光烁烁。我摇摇头没有搭腔,要我丢下其他人独自逃走,我暂时还做不出来,但现在,宋军撤走时带走和焚烧了所有江船,要找到艘能渡江的船真比登天还难。蒋老刁见我没有答应,眼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没有我的帮助,他也没能耐逃出兵营。
“除非大家一起走,不然我不会答应。”我停下手里的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蒋老刁低头寻思半晌,最后眼中露出一丝狠色,咬牙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但这险冒得可就大了。”
“说说看。”
蒋老刁敲敲身下的船板:“这楼船上有无数甲板,先跟兄弟们通口气,建造时只要做点手脚,留下一块活动的船板,届时便是一上好的木筏,再做一简易的舵和几副浆藏在废料中,靠这玩意儿我也能把十多人渡过江去,不过······”蒋老刁说到这停下来,连连摇头。
“不过什么?”蛮牛也听到我们的商议,连忙追问。
“太冒险了!”蒋老刁叹道,“不说冒着被监工发现的风险,就算平安下水,木筏的速度比起那些小船来也慢了许多,一旦被金兵发现驾船来追,大伙儿就是死路一条,这还没算木筏在江心的波涛和急流中的凶险。”
我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蒋老刁笑着调侃了一句,“大家都变成王八游过去。”
我踌躇片刻,决然道:“好!那就这么干!”
“怎么干?”蒋老刁疑惑地望着我,比划着问道,“变成王八游过去?”
“去你妈的!”我忍不住擂了他一拳,笑骂道,“你变王八去!”
见监工的金兵望向这边,我低下声音说:“今晚就问问大家,如果愿意靠木筏赌赌运气,咱们就这么干。”
蒋老刁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干!只要木筏能到江心,我蒋老刁就能游到对岸!”
见他根本没有把旁人性命放在心上,我蓦地一惊,不禁暗问自己,是不是下意识中,我也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我不知道答案,不过好歹这个办法需要大家同意,有一个人反对都无法实施。
当晚的睡前会议出乎预料的顺利,几乎没人犹豫便决定下来,大家把信任都交给了我,包括十三条热血汉子的性命,望着众人信任的目光,我心底反而有惴惴不安的感觉。
就像老天在眷顾着我们,计划比我预料的还要顺利,十天后的黎明,我和蒋老刁干掉几个看守后,顺利地把十多人带到了江边,这时江上薄雾萦绕,水波不兴,正是渡江的好时候。选择黎明而没有选择深夜,除了考虑到这个时候金兵的守备最松懈外,更主要是由于江水太过凶险,蒋老刁也不敢在夜里靠木筏渡江。
守卫江边的金兵主要是防着对岸宋军的偷袭,没人特别注意岸边即将建成的新船,我们顺利起下那面伪装成甲板的木筏,悄然下水,这时我才注意到,除了蒋老刁和两个水边长大的汉子,大家对水都露出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们都是旱鸭子!
十二人分坐木筏两侧,操着做为浆的木板胡乱划着,木筏缓缓驶向对岸的采石矶,此时薄雾渐渐消散,东方也现出一抹鱼肚白,拂晓已经来临。
木筏划出几十丈远,身后就传来金兵的吆喝怒骂,老天爷不帮忙,江上的薄雾没能完全掩饰我们的行动。十多艘小船向我们追来,那是金兵中少数操浆的高手,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木筏的速度和如飞的小船比起来实在是太慢,我们逃不了。
“白大哥,怎么办?”蛮牛在问。
“白老大,快想想办法!”更多的人在催促。
一支支利箭从身旁“嗖嗖”地飞过,在清冷的江风中,就像带着死神的冷笑,笑我的愚蠢和无知,我无法回答大家,只有拼命地划水。我们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金兵的箭下,不时有人中箭一头栽入水中,瞬间即被滔滔江水卷走淹没,身后传来掌舵的蒋老刁的呼喝:“白老大,跳水逃命吧。”
不等我回答,他已率先“扑通”一声跳入江中,木筏没了人掌舵,立刻在江中团团打转,眼看就要翻侧。我无奈望着紧紧伏倒在木筏上几个面如土色的幸存者,黯然道:“大家跳水逃命吧,是我辜负了大伙儿的信任,我没脸再见大家。”
又是几支利箭带着刺人心魄的锐声射来,两个汉子立刻中箭落水,幸好金兵的船只既小又少,敢在这湍急的江心追击我们的更在少数,不然以金兵一向精准的箭法,只消一轮箭雨就可以把我们全部钉成刺猬。
“快跳!”眼见金兵的船只越迫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他们面容相貌的地步,我不由分说把幸存者狠命地推入江中,与其在木筏上被金兵当成活靶子射杀,不如让他们落水求生。当最后一个蛮牛也跳入江中后,我望了望波涛汹涌、完全不见人影的江面,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同伴的凶手。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身体,也像浸透了我的心,我木然地踏着水向对岸游去,唯一安慰的是我拉住了蛮牛的身体,好歹救下了一人。当我筋疲力尽地拖着蛮牛登上对岸的时候,蒋老刁早倒在数十丈开外的河滩上喘气,见我上来,他笑道:“我就说过白老大是好样的,一定能逃得一命,却没想到你还能救下蛮牛。”
我望着他无言以对,对他率先弃舵逃命已愤怒不起来,与他比起来,我其实又有多大的分别?
蛮牛也渐渐醒来,这淳朴的少年此时眼里蕴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什么话也没说,对着咆哮翻滚的江水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顺着江岸逆流而上,脚步踉跄,方向坚定。
我也跟在他身后,照着他的脚印前行,蒋老刁追着我的背影絮絮唠叨:“白老大,没想到你水上功夫也如此了得,咱们要是联手发财,肯定无往不利,我‘水上飘’跟定你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曾是我打动蒋老刁冒险渡江的说词,我原本也打算过江后就直接去临安,拿到自己要的东西后就走人,金宋间的战争于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善恶,我在这个世界也根本就是个外人,虽然对金人和完颜亮没有一丝好感,却还没到刻意和他们作对的地步。但此刻,在亲手把几个同伴推入江中,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江水吞没后,我在痛恨着自己的同时,突然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不然我无法原谅自己。
目视前方那个像绿色大田螺的碧螺山,以及临江巍然峭立的采石矶,我淡淡道:“我要去前方采石矶,宋军大营。”
冬风萧索,四野枯黄,就连碧螺山的绿色也十分的黯淡。采石矶下,宋军大营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甚至都没有一丝大战爆发前的紧迫感。我准备好的一套说词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只说是江北逃过来的百姓,给宋军送来金兵的情报。守卫营门的兵卒便把我们三人放了进去。
进得营门后,我更惊诧眼前看到的情形,这就是大军压境下的宋军吗?兵卒三三两两散坐于地,衣甲不整,甚至马鞍也搁地上当了酒案,除了这些滥饮者,更多的像是在营中散乱游荡的游魂,没精打采愁容满面。金兵也不想打仗,但就算再怎么厌战,军纪也决不会松弛到如此程度。难怪无论西夏李仁孝还是金国完颜亮,在提到南宋人时,在仰慕其璀璨文化的同时,也流露出对其军队虚弱战斗力的蔑视。
“军爷,我想见你们管事的将军,我们有关于江北金兵的情报。”我拦住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问。他倒也和气,反问了一句:“金兵有多少人?什么时候渡江?”
“金兵号称百万,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渡江。”
他“噢”了一声,眼中现出一丝忧色和恐惧,立刻又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我忙拉住他道:“你还没告诉我哪里能找到管事的将军呢。”
“现在没人管事,”他叹了口气,“我们是刚从江北撤回的江淮军,原来领兵的王将军刚被免了职回京受审,新任命的李将军尚未到任,你们等等吧,我会安排伙房准备你们的饭菜,你们能从江北逃回来,也算是不容易。”
等等?我瞪大了双眼,金兵已经磨刀霍霍日夜准备渡江,宋军居然还没有自己的主帅?我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这样的军队,干脆就任它被金兵灭了好了!
我气得摔手就要走,一回头,正好看到几匹健马从营门外疾驰而来,打头者是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模样在三十七八间,眉目轩昂,面白微须,于温文儒雅中透着股天生的英气。
“喂,你们领兵的将领呢?为何不出来见我?”他在这中军营帐前勒住马,环视四周问道,“金兵就要过江,为何你们却还像是在放假?”
散乱在四周的几个兵将见是个文官,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一个小兵反问道:“将军们逃的逃撤的撤,我们不放假还能怎么着?”
“李显忠将军呢?他还没到任?”他又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文官稍一迟疑,立刻在马上直起腰大声喊道,“我是奉建康府叶义问丞相之命前来劳军的中书舍人虞允文,去把所有将士都叫过来,我要犒劳你们!”
“大人要犒劳我们?”那兵士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我要犒赏所有将士!”虞允文的声音有一种文人少有铿锵之色。几个兵卒见虞允文说得肯定,立刻如飞而去,我和蛮牛蒋老刁对望一眼,立在中军营帐外望着不远处的虞允文,不知他要干什么。我还悄悄问一旁一个老兵卒:“这中书舍人是个什么官?”
那老兵歪头想了想,玩笑道:“比芝麻大一点,比西瓜小一些。”
不多时,兵卒们从四面八方会集过来,围在虞允文几人的周围,人数居然不少,黑压压看不到尽头。大家眼中除了有些意外和惊喜,更多的是疑问,还有就是那种败军固有的茫然和沮丧。
见兵将已来得不少,虞允文慢慢屈膝爬上马背,最后在马鞍上完全站了起来,昂首环顾四周将士,直到众人都静了下来,他才大声道:“江淮军将士们,你们一定会奇怪,本官为何会来犒赏你们?犒赏你们在江淮与金军不接一战就撤回江南?犒赏你们许多人甚至都没见过一个金兵就败退回来?不是!这些都不是你们的责任,这是你们主将王权的命令,跟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你们不该背上江淮败军的骂名!不仅如此,我还要代表朝廷和江南百姓感谢你们,是你们在撤退时烧毁了所有渡船,使金兵为长江所阻,为朝廷调兵遣将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你们为大宋立下了首功!”
众将士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脸上渐渐露出了兴奋之色,腰身也不知觉间直了起来,似乎突然才发觉,自己原来真为国家立下了一大功。
“但是,”虞允文话锋一转,“金兵没有渡船可以建造,长江天堑不可能永远阻住金兵,金兵一旦渡江,请问诸位将士,以你们现在的模样,拿什么来抵挡金兵?”
“大人,”一个声音怯怯地反问道,“金兵号称百万之众,咱们江淮军仅有一万八千余人,哪有可能挡住金兵?”
虞允文望着那军校问道:“你是哪儿人?”
对这问题大概感到有些意外,那军校好一会儿才回答:“小人是浙江湖州人。”
虞允文遥遥一指南方,大声道:“金兵若越过长江,三日之内便能打到湖州,不仅如此,长江以南一马平川,再无天险。若这长江,加上你们这些忠勇的江淮军将士也挡不住金兵,那么,即使你的家乡远在岭南,也逃不过被金兵烧杀戮掠的下场,你们的妻子儿女,也逃不过金兵的淫威和为奴为婢的命运。”
人群一时静了下来,上万人一下子鸦雀无声,这种安静便十分的渗人,就在这寂静中,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突然响起:“虞大人,我们这些弟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便知道无法与金人抗衡,也没人逃离军营半步,留下来的这些兄弟,早已决心血祭长江,但这又有什么用?既没有主帅又无援军,这一万多大好男儿的满腔热血,也不过凭空抛洒罢了。”
“请问将军是······”
“步军统领时俊。”
“将军听好!”虞允文正色道,“朝廷已组织援军即刻奔赴前线,大家尽可安心,至于主帅,我虽为文官,却也为朝廷委命到建康前线参谋军事,如今非常时期,在李显忠将军未到任前,本官便暂理江淮军主帅事务,不知将军服也不服?”
大概这话太让人感到意外,场中又是一阵寂静,片刻后才听时俊陡然大声道:“服!我服!虞大人虽为文官,却比我这武人还有气魄。从今往后,我时俊唯大人马首是瞻!”
虞允文点点头,昂首四顾:“可有谁不服?”
人丛中立刻响起众兵将此起彼伏的应答声,最后汇成异口同声的两句誓言:“愿奉虞大人为主帅,与长江天堑共存亡!”
“好!”虞允文一挥手,“校尉以上军官到中军帐议事,其余兵将各归本位,准备兵刃甲胄,不得再在营中饮酒赌博闲逛,违令者军法从事!”
众兵将轰然答应着陆续散去,虞允文这才下马,大步望中军帐而来,在帐外突然看到身着百姓服饰的我和蒋老刁蛮牛三人,不由停下脚步。我不等他问起,忙抱拳道:“大人,我们是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知道金兵的一些情况。”
虞允文朗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忙抬手示意:“快请!”
跟着虞允文进入大帐的时候,只听他的一个随员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大人,朝廷只是命你到江淮军来劳军,而不是督战,如今江淮军一团糟糕,你何必背这包袱,引祸上身呢?若军事顺利还好,要是万一······”
不等那随员说完,虞允文蓦地停下脚步,白皙的脸颊突然间涨得通红,瞠目质问道:“如今国家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在这人人都该为国效命的时刻,难道还要考虑自己的声誉得失?”
那随员在虞允文逼视下红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望着一脸轩昂的虞允文,我突然对宋军生出了一点信心。
第十七章、血染长江
“金兵的渡船准备得如何了?”虞允文性格一如他的外貌,显得干练而务实,先与众将士见礼,待众将自我介绍完毕后,不待坐定便望向我们三人,第一句话便问到关键所在。
“金兵第一批渡船大约有八十余艘,都是蒙冲大船,大概再有十几天就可以全部完工。”我抱拳答道。
“你对金兵的情况到还熟悉。”虞允文在帅位坐定,对我微微颔首,目光烁烁有神。我迎着他满是怀疑的目光咧嘴一笑道:“大人,我们三人原是被金兵掠来的民夫,被逼为他们建造渡船,对这些情况自然比较清楚。”
“哦?”虞允文眼中的疑色并未尽褪,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这里的江面宽有八里,你们是如何过的江呢?”
我哈哈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大人,以金宋两军的实力和目前的形势,你以为完颜亮还用得着派出我们这样的奸细吗?形势急迫,我希望大人直接问最关键的问题。”
虞允文一怔,立刻正色道:“是在下多疑了,还望壮士不要多心!请问那种渡船一次能乘坐多少人?”
我转望蒋老刁说:“这个问题你该比我清楚,还是你来回答虞大人吧。”
自从进了军营后,蒋老刁和蛮牛都变得缩手缩脚起来。见我把问题突然推给他,蒋老刁咽了咽唾沫,斯斯艾艾半晌,终于颤着嗓子禀报道:“回虞大人话,那种渡船包括浆手和舵手在内,通常能乘坐四百人左右,如果是骑兵的话,大概只能乘坐不到两百人。”
虞允文眼中露出一丝宽慰,对营帐两旁雁立的将校们颔首道:“这些渡船数量尚不足以让完颜亮集中优势兵力渡江,他大概暂时不会发动进攻,我们总还有点时间准备。”
将校们神色凝重,并不为虞允文的宽慰而轻松,我见状微微一笑:“大人,完颜亮其实并不可怕,金兵虽众,也并非就不可战胜。”
将校们见我不像普通百姓一样畏缩胆怯,又刚从金营中平安逃出且横渡长江,看我的眼光早有些不同,如今见我口出狂言,对我的好奇更盛,都用询问、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新败的江淮军需要有胜利的希望,我得让他们看到这种希望。虞允文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用眼光鼓励我说下去。
我环顾众将,泰然自若地侃侃而谈:“完颜亮这次远征,号称有百万之众,但其中强拉的民夫就占了半数,这些人不仅没有战力,还会消耗完颜亮宝贵的粮草和兵力,而兵卒中除了女真人,还有新征的契丹人和汉人,这些人决不甘心为完颜亮卖命,关键时候只会起反作用。不仅如此,就是女真族将士也没有多少人真心想打仗,一路哗变的逃卒就是明证。所以,完颜亮真正能用于战场的兵力并不太多。”
“不止这些,”虞允文也笑着Сhā话,“本官离开建康府叶大人处时,刚得到消息,驻兵四川的吴玠将军已从秦岭出兵,兵逼古长安,威胁到完颜亮的八百里秦川粮仓,完颜亮已分兵十万赴援。”
众将脸上都露出一丝轻松,但这一丝轻松转瞬即失,一个偏将小声嘀咕道:“即使这样,三、四十万的金兵也远远超过我大宋全国兵力的总和啊。”
“我们还有长江天堑,”虞允文立刻道,“只要运用得法,长江天堑能当百万雄兵!”
“不错!”我笑着接过话头,“其实兵力的计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咱们也不是一定要击溃金兵,只需把金兵挡在长江北岸,完颜亮劳师远征,若不能尽快建功,金国必生内乱!”
虞允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对我的态度又有些不同,客气地抱拳问:“我虽从探子那里知道些金国的情况,却不如壮士的消息来得直接,还望壮士不吝详告。”
我点点头,“我从中都来,所以知道些金国朝中的消息,完颜亮为这次远征,杀了不少反对开战的大臣,清除了无数厌战的将领,勉强压下了朝中反战的言论,但只要前方战事不顺,这股反战的力量就会重新抬头,届时完颜亮远在江淮,金国定生内乱。除此之外,为这次远征完颜亮强拉了不少契丹族青壮,激得关外契丹人叛乱,这也使他不能在长江边恋战。除了这些因素,更重要的是,大部分金兵也无心打仗,无论女真百姓还是大宋百姓,渴望和平的心其实没有分别。”
“是啊,自绍兴和议以来,金宋间二十年的和平,就因完颜亮一人而破坏。”虞允文谓然叹道,“完颜亮弒君篡位,登基后妄杀无数金国皇室宗亲,淫占其妻女,甚至连金国开国第一功臣,当年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的子孙也几乎被杀尽,在金国无论民心还是军心早已尽失,如今又破坏当年的和议贸然开战,把两国百姓均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暴君,我不信苍天会容他一直猖狂下去!”
众将士脸上渐渐现出几分昂扬之色,我知道那是因为信心,一种必胜的信念。
“报!”一个兵卒闯了进来,高声禀报道,“有金国特使渡江送来一封信!”
虞允文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先让一个校尉把蒋老刁和蛮牛带出去,却又示意我留在帐中,这才对传令兵吩咐道:“带他进来!”
虞允文话音刚落,一旁的步军统领时俊立刻道:“大人,容末将先令兵卒整肃军容,排下斧钺仪仗,不能让金狗看低了咱们!”
“不,就这样!”虞允文抬手拦住时俊,“大家把盔甲衣衫解开,鬓发弄乱,脸上要作出惶然无依的模样!”
说着虞允文率先把面前案几上整齐码放着的书柬推倒,散乱摊开,又示意众将士随意或坐或站,这才对那传令兵吩咐道:“把金使带进来。”
一衣甲鲜亮的金将趾高气扬地负手大步而入,先环顾了帐中诸将一眼,这才对据案而坐的虞允文傲然拱拱手:“在下奉我主大金国皇帝陛下之命,给江淮军主帅,王权王将军送来一封信。”
“把信呈上来!”虞允文不动声色。大概是虞允文的从容让那金使感到有些意外,稍稍收敛了些气势,乖乖地把信交给传令兵转呈上去。虞允文草草看完信,淡淡道,“你搞错了,王权已被撤职,如今江淮军已归本官统领。”
金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忙问:“敢问大人名讳?”
“中书舍人虞允文,以叶义问大人参谋军事之职,暂理江淮军事务。既然你送来了这信,我便还书一封,望贵使转呈贵国皇帝。来人!笔墨侍侯。”
在虞允文低头奋笔疾书的时候,众兵将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虞大人会老实得把己方所有的秘密都泄露给金使,像江淮军主帅撤职,临阵换帅,文官暂理兵事等等这些,都该是军中必须严守的机密,虞大人却一时口快就泄露了出去!我猜众将心中一定在想,书生就是书生,哪知兵者诡道的至理名言。但我从虞允文的从容和镇定中隐隐猜到,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信终于写好,虞允文乘着等墨迹渐干的时光展信读道:“金国狼主完颜亮,余幸读狼主劝降文,惜然王将军归隐,余暂代王将军之职。为使狼主不至失望,余愿代王将军,与狼主决战于长江。中书舍人虞允文字!”
“你······”金使勃然色变,脸色蓦地涨得通红,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众将也发出压抑的嘲笑,我知道虞允文在信中直呼完颜亮的名字是一种蔑视,但金使也不该有如此大反应啊!忙小声问身旁一个校尉,他才笑着告诉我,原来“狼主”的称谓是金国立国前对首领的尊称,金国立国后,仰慕汉文化,所以皇帝也如汉人一样改称陛下或皇上,“狼主”这称呼也渐渐成为金国野蛮时期的历史见证,成为一种带有侮辱性质的称谓。
金使带上信愤然离去后,虞允文身旁一个随从不禁小声嘀咕道:“大人,以你的身份要与金国皇帝完颜亮决战,这在礼节上是不是有些不妥?”
虞允文淡然一笑:“不这样不足以激怒完颜亮。”
“大人有何妙策?”
“不激怒完颜亮,他不会提前渡江。”虞允文此言一出,众将立时哗然,想大家惟恐金兵在江淮军没准备好以前就开始进攻,虞大人却还故意要激怒完颜亮,激他立刻就进攻,也难怪众将不解。只有寥寥几个将领眼中露出深思之色,我也恍然而悟,对虞允文的大胆和才能又多了几分认知。
“我知道江淮军新败,无论士气还是装备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虞允文环顾众将一眼,待大家稍静,这才继续说,“但要等我们准备停当,完颜亮也就准备得更为充分,届时他以绝对优势兵力扑过江来,江淮军准备得再好也无济于事,目前他还只有八十艘即将完工的渡船,可以一次渡过三万多步卒或一万五骑兵,金兵离不开战马,也不缺战马,我想他会选择骑兵,这就是他一次能投入的最大兵力。咱们以一万八千之众,以逸待劳,又占尽地利,定能击溃在江上颠簸了半日的一万五千疲兵!”
步军统领时俊突然Сhā话问道:“如果战船再送第二批金兵过江呢?”
“时将军为步军统领,对水军的情况难怪不是很清楚,”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将领笑起来,“这里的江面幅宽八里有余,江流湍急,只是渡江已经很耗费时日了,何况上万人整队上船下船,有这时日我们早就干掉他第一批部队了。”
“将军是水军李将军吧?”虞允文问那面色儒雅的年轻将领。
“水军统领李保!”那将领忙拱手道。
“你手上有多少战船?”
李保沉吟了一下:“能参加战斗的大约还有一百三十多艘,不过都是些小型战船,有些还是普通渡船,没法和金兵的蒙冲斗舰抗衡。”
“如果趁金兵战舰运送完兵卒返航途中呢?”虞允文追问道。
李保眼光闪了一闪,犹豫着说:“如果金兵没有在船上留下足够水军的话,我想应该有机会,不!有把握狠狠击沉他几艘!”
“不是几艘,”虞允文断然道,“我要你击沉全部!”
李保一怔,苦笑道:“大人,金兵的船都是乘坐百人以上的蒙冲战舰,而我手中最大的船也竟能载几十名水军,更多的是那种只能乘十多人的小艇,这种船被蒙冲战舰一撞就碎,更不用说金兵居高临下,以最擅长的箭法对付我毫无遮掩的水军,我们很难靠近他们的船。”
虞允文叹道:“水军的难处我也清楚,但这八十艘战舰是完颜亮渡江的依靠,若能一举击沉,我们至少能赢得一个月的时间,而金国又急缺水军,若能一举歼灭,短时间内完颜亮都只能望江兴叹。大家动动脑筋,看有没有击沉这些战船的办法。”
众将沉思起来,不过最后都遗憾地摇摇头,默然无语。我突然问:“李将军,不知你的那些小艇有没有配备轮浆?”
“轮浆?”李保的眼中一阵疑惑,茫然摇头,“恕末将孤陋寡闻,还要请教。”
我立刻明白自己心中的构想大概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便示意一个校尉取过纸墨笔砚,我展开一张宣纸边划边解释说:“这是一种外形如车轮的浆,共有八到十二个叶片,装在小船两侧,靠人的脚力踏动旋转划水,可以把船速提高一倍以上。”
随着我详细的解释和大致的图案,李保渐渐明白起来,连连点头赞叹:“不错不错,若小船装上这种轮浆,一个浆手可以抵十人的效率!”
“还有,”我说着画出一只小船,再在小船上画出一个弧形的盖子,“如果给小船加上一个拱形的盖子,就不怕金兵居高临下的利箭了。”
李保立刻击掌道:“没错!若有这种船,咱们就不必怕金兵的箭,再加速度奇快,船小而灵活,可以轻易躲开大船的撞击。”
“可是,这样的船怎么进攻敌人呢?”一个水军将领疑惑地问。
“用火!”我心中的构想越加清晰,这种船也在我笔下渐渐完整起来,“盖子上事先开有射击孔,知道小孩放的炮仗和焰火吧?用竹筒或木筒甚至铁筒做成大炮,以火药的爆炸力把点燃的火药包送到敌船上去。咱们还可以在金兵渡江时就进行阻击,根本不容他们上岸!”
“这恐怕不行,”李保连连摇头,“就算你这些设想都能实现,只要金兵战舰上有足够的兵力,就可以抛投铁锚巨石对付我军小船,这种小船经不起一击。”
众人眼中露出怀疑之色,一个将领犹犹豫豫地问:“你说的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东西,你怎么能保证它一定就实用?”
“这轮浆和拱形盖子我可以肯定它实用!”李保立刻道,跟着又摇摇头,“至于这种使用火药的······大炮,除非我亲眼见过,不然我无法相信。”
“这种大炮就交给我好了,”我自信地拍拍胸脯,“我在短时间内就能试验出样品,至于轮浆和拱形盖,李将军把这结构图拿给任何一个木匠看,他都能做出来。”
众将还在犹豫,虞允文已点头道:“我看可以试试,李将军就找工匠立刻做这种轮浆和盖子,要抓紧时间,这位壮士······还没请教大号?”
“白痴。”我坦然道。众人一怔,似乎没听明白,虞允文也是一愣,跟着笑道:“你要是白痴,我们这些人就真无地自容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名不副实的绰号。”
我理解地笑了笑,玩笑道:“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乃上天派来帮助虞大人击败完颜亮的高人。”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虞允文却当了真,连连摇头叹息:“以前我听说韩世忠元帅当年把完颜宗弼困在了黄天荡,不想完颜宗弼却鬼使神差掘开老鹳河故道逃得性命,民间传说他是得了高人指点,我对这说法向来嗤之以鼻,但现在,我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高人了。”
我心中一凛,忙道:“大人想差了,我不过是对古人一些奇巧淫技有点研究罢了。”
“是不是高人我不管,”虞允文笑着摆摆手,“不过我相信你真是上苍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智者,看来完颜亮也是大限快到了。”
我还想解释,却发现虞允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忘随时增强将士们必胜的信念啊!
“你就抓紧试验制作那种大炮吧,需要人手和材料尽管开口,我会让人给你提供一切条件,咱们最多还有半个月时间准备了。”虞允文拍拍我的肩头,眼中满是信任,话音刚落,传令兵又闯了进来高声禀报:“禀大人,有一自称韩彦直的公子在营门外求见。”
“子温来了!”虞允文兴奋地拍案而起,“快请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迎接!”
虞允文已亲自迎出帐外,不多时便挽着一个青年公子的手进得中军帐,那公子衣衫素雅,背后简简单单地斜背着个包裹,年纪在三十出头,却有一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面容儒雅斯文,却也像虞允文一样有一股英挺之气,只是这股英气内敛深沉,不易让人感觉出来。
众将见来的是一年轻书生,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客气的随意拱拱手,不客气的甚至懒得搭理,只见虞允文亲热地挽着那年轻公子的手问大家:“你们可知他是谁?”
见众人茫然摇头,虞允文骄傲地说:“他就是通义郡王的大公子韩彦直殿下,字子温。”
众将静了下来,脸上皆露出奇怪的表情,那该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崇拜和尊敬,这种尊敬甚至超过了对神灵的敬畏。我见状不解地小声问身旁一校尉:“这通义郡王是何许人也?”
“你连通义郡王韩公都不知道?”那校尉眼中露出诧异之色,见我还是茫然摇头,他再次提醒我说,“就是当年在黄天荡大破金国四太子金兀术的韩元帅!”
“哦!”我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其实在暗自嘀咕:鬼才知道韩元帅是谁!这年轻的殿下多半是靠着父亲的威名才得虞允文如此器重和众将士如此的尊敬吧?
“彬甫兄不要抬举我了,没的让将士们笑话。”韩彦直淡淡一笑,即便在笑的时候,眼瞳也有如幽潭古井般水波不兴,他有一种宠辱不惊的从容气质,让我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子温来得正好!我正缺一个领兵打仗的善战将领,你突然从天而降,岂不是天助我也!”虞允文十分兴奋和欣喜,对韩彦直的推崇竟超过了我这个高人。韩彦直倒也不客气,只笑道:“其实我来也不完全是巧合,当我在建康府听说彬甫兄到江淮军劳军,而江淮军新任主将李显忠将军尚未到任时,便猜到兄定会挑起重担,所以禀明叶大人,自荐到兄阵前做一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虞允文哈哈大笑,“知我者,韩子温也!”
“还不止这些,”韩彦直说着从背上解下包裹,郑重其事地双手递给虞允文说,“母亲知我要来采石前线,托我把这个一定要转交给彬甫兄。”
“这是什么?”虞允文说着解开包裹,包裹内是一卷黄|色绸缎,虞允文小心翼翼地展开,却是一面古旧的旗帜,大概因年代久远,旗帜已经有些褪色,但旗帜中央那几个血红的大字,却还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夺目耀眼!
“夫战,勇气也!”虞允文轻轻念着那几个字,眼眶渐渐红了起来,眼里渐渐噙满泪花,“这是韩夫人当年在黄天荡擂鼓助韩元帅大败金兵,亲手绣制的那面战旗啊!”
众将士脸上现出悠然神往之色,似乎亲眼看到了那壮烈的一幕,眼中俱闪出激越昂扬之情。虞允文把战旗一挥,举旗大声道:“当年韩元帅以八千勇士,在黄天荡击败金国第一名将完颜宗弼十万大军!韩夫人给咱们送来这面旗帜,正是要咱们效法当年韩元帅,以忠勇之志,创彪炳战功,留千古美名!”
众将士振臂欢呼,群情激昂,已完全扫尽新败的颓丧。虞允文在欢呼声中把旗帜交给身旁一个将领:“把这旗帜挂在军营最高处,让韩元帅在天之灵,庇佑我军再创奇迹!”
那将领领命而去,不多时,营帐外传来无数兵卒激昂的呼吼,充满斗志和阳刚,由中军大营开始,渐渐响彻整个军营。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吼啸,虞允文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他知道,这面特殊的旗帜在江淮军胜利的天平上,又增加了一个重要的砝码。
七天之后,在采石矶附近一条长江支流上,第一批作为实验的小船改装完成,望着水面上那几艘轻盈如飞的小船,我心中颇为骄傲,尤其我亲自设计制造、用铁筒作成,可以重复使用的大炮,可以把点燃引信的火药包送出十多仗远,完全可以用于实战。身旁的虞允文和韩彦直也十分惊喜,显然没想到这种小船的性能如此出色,火药的威力如此巨大。
“大人,这种小船还没有名字,你就给起个名字吧。”水军统领李保边说边搓着手,兴奋得有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大概恨不得马上就把所有小船都改装过来。虞允文望向我说:“你是这种小船的发明者,就由你来起名吧。”
见众人都望向我,我也就不客气,沉吟片刻后笑道:“这种船最大特点是速度奇快,在水中如泥鳅一样灵活,我看就叫泥鳅船好了。”
“不好!”李保连连摇头,“这名字太过小气,以这种船如此大的威力,不如就叫海龙船吧。”
“不妥不妥!”虞允文微微摇头,“以如此小船却称海龙,实在有些名不符实。”
“叫海鳅船如何?那种新武器也可称为霹雳炮。”娴静如处子的韩彦直突然Сhā了一句。
“海鳅船?霹雳炮?”虞允文略一沉吟,立刻鼓掌赞叹道,“好!这名字好!海鳅乃传说中海里一种神鱼,貌似泥鳅而神通广大,正合此船特点,霹雳二字,正好也点出了这种新式火器的威力!”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某日,我始终没弄清不同国家日历的计算法,应该是我和蒋老刁蛮牛三人渡过长江,投入江淮军阵营的第十五天,也即虞允文接管江淮军的第十五天上,完颜亮终于没耐心等到第二批战船建成,便以仅有的八十艘战船,从采石对岸开始横渡长江。
朝霞使江水泛起闪烁的磷光,片片船帆映着霞光从对岸缓缓逼来,虽不能说铺天盖地,却也慰为壮观,湍急的江流使船队无法保持完整的队形,在数里长的江面上一字散开。隆隆的鼓声从江上隐隐传来,鼓声不大,却有一种难言的萧杀和肃穆,似一下下击在人心上,震得人心尖子都在发颤。
我侍立在虞允文身后,从采石矶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上,可以俯瞰江岸隐蔽处严阵以待的宋军,只见人人半跪在乱石后,箭上弦刀出鞘,每个箭手身旁的地上,都有三壶狼牙羽箭,这是步军的箭阵,是对付登陆金兵的第一击。箭阵后,是一队队如猎豹般伏地待起的步卒,这是步军统领时俊亲领的冲锋战队,我努力想从中找出蛮牛的身影,但在数千同样服饰,同样彪悍的步卒中,很难分清谁是谁。
江边游弋着几十艘中型战船,这是宋军水师的疑兵,他们的任务只是拖延金兵登陆的速度,以减轻岸上步军的压力。如果金兵一旦登陆成功,在采石渡建立桥头堡的话,以金军骑兵风驰电掣的速度,一日之内就可兵逼这次战役的总指挥部建康。
我把目光顺浩淼江水转向上游,那里隐有江淮军水师最新的秘密武器海鳅船,由水军统领李保亲自带队,这才是江淮军水师主要的力量,不知道蒋老刁的水战功夫是不是也像他自诩的绰号一样棒?
“擂鼓!”虞允文轻轻说了声,越到大战前,他的神情越是平静,完全不像从没指挥过军队的文官。我突然觉得,新任命的江淮军主帅李显忠将军未来得及赶到,对南宋来说,或许反而是件幸运事。
鼓手缓缓擂动战鼓,鼓声如闷雷滚过江面,鼓手身后,高高飘扬着那面有着光荣历史的神圣战旗,战旗在凛冽江风中卷曲翻滚,把那上面几个血红的大字在半空中不断张扬昭显――――夫战,勇气也!
金兵的呐喊声远远传来,几只战船已冲破宋军水师阻截,直扑江岸,对那种前端蒙有铁甲和钢刺的蒙冲斗舰,宋军战船只有逼开其锋芒,从侧面攻击,两军的战船已完全纠缠在一起。冲到岸边的金兵战舰前端甲板已放下,骑队嗷叫着纵马跃入半人深的江水,高举的马刀在朝霞映射下越加耀眼,擂鼓的健卒把焦急的目光投向虞允文,我也转望着他,只见他双目炯炯,俯瞰着已经扑到浅滩的金兵骑队,神色平静如常。
金兵前锋即将冲过浅滩,直扑江岸,呐喊声更见疯狂,在金兵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终于听虞允文一声断喝:“变鼓!”
鼓声陡然一紧,瞬间即击出震撼天地的昂扬斗志,使人的心跳也几乎加快了一倍,随着鼓声这一变,宋军箭阵中立刻飞出如蝗箭雨,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啸,直扑江边。
第一批冲下战船的金兵,几乎没来得及惨呼出声就尽数栽入江中,江水瞬间即被染成浓淡不一的血红,摔倒的战马声声嘶鸣,更增添了战场的惨烈之色。
战船不断冲到江边,金兵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冒着箭雨,踏着同伴的尸体嗷叫着徒步冲上江岸,战马在登陆中反成为累赘和多余,冲在前面的盾牌手为后面的同伴挡住了大半羽箭。在浅滩丢下上千具尸体后,箭雨开始稀疏下来,只盏茶功夫,宋军箭手三壶狼牙羽箭便已告罄。
“再变!”虞允文陡然一声厉吼,战鼓又是一紧,鼓点越加紧密,震得人心脏都像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随着鼓声再紧,箭阵后半伏的步卒一跃而起,齐声呐喊直扑江边,冲在最前面的是手舞双刀的步军统领时俊,紧紧追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背负着一种特制背篓的建卒,那背篓中是十余把雪亮的钢刀。
“杀――――”从无数人歇斯底里的嚎叫中,我似乎仍能听到时俊的那声咆哮,随着那咆哮声,两个身着金黄服饰的金将已被时俊拦腰斩为四段,其勇武凶悍立时震慑了迎面而来的金兵,即便在人人奋勇冲锋的时候,金兵也远远避开时俊,不敢捋其锋芒。此时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的亲兵要在后面背上一背篓的钢刀。
金黄和青灰两种服饰的兵卒在浅滩中纠缠在一起,鼎沸的人声让江水似也沸腾,不断有人栽倒又爬起来,再栽倒,在数里长的江岸浅滩上,瞬间即散落下上千人的断臂残肢和血肉模糊的身体。生命在这里是如此低贱,一钱不值,许多兵卒仅仅一个照面就再也爬不起来。即便如此,双方兵卒仍无人退缩半步,歇斯底里的呼吼渐渐平息,剩下的,只是兵刃相击的铿锵,刀锋入肉的闷响,以及临死前最后一声惨呼。滚滚江水,不多时便被鲜血染成渚红。
冬日的暖阳渐渐升起,更为江岸染上一层浓沥的血色,鏖战数个时辰的兵卒终于也疲怠了,就连时俊预备下的十多柄钢刀也全部卷刃报废,现在手中仗持的,是一杆从金将手中夺来的狼牙棒。双方的兵卒只是在机械地打斗着,战场上除了打斗声,就只有间或响起的一声嘶哑惨叫,临死前的惨叫,战斗成了胶着状态。
“息鼓!”虞允文终于下令,他的脸上神情凝重,显然没料到金兵是如此坚韧,即便在背靠长江,又不习水性,伤亡如此惨重的情况下,斗志仍然不灭。
听到息鼓的命令,鼓手浑身一软,几乎就要瘫倒在地,浑身早已为汗水浸透。鼓声一停,青灰色的宋军便缓缓后撤,渐渐与金兵脱离开来,金兵也无力追赶,只小心翼翼地缓缓向前推进,同时收拢部队,推进数十丈后,开始在开阔地列队布阵。激战半日,金兵虽然死伤惨重,但仍有上万兵卒平安登陆。
“点火!”虞允文再次下令,立刻有兵卒点燃了预备下的炮仗,一团焰火在空中炸开,给本已寂静下来的战场又一个突然的刺激。
山坳那边陡地响起雨点般的马蹄声,如滚滚奔雷隆隆而来,无数战马从埋伏处奔涌而出,如滔滔洪流一泻千里,声势惊天动地。打头的是一位倒提长矛的白袍骁将,亮银头盔压住的剑眉下,朗目如流星般耀眼,我突然发觉,就是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他的眼中都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不禁暗叹,这才不愧是将门之后。
这是支两千多人的骑队,人数虽少,但人马精力充沛,气势如虹,瞬间即奔涌而来,金兵人数虽众,但登陆时丢失了大半战马,此时步骑混杂,不成队形,大金国驰名天下的女真铁骑,被自己人给羁绊住了手脚,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见宋军两千人的骑队,如一柄利剑深深刺向金军阵中,刀切豆腐般轻易破开敌阵,而冲在最前面的韩彦直,便如利剑上最耀眼的剑尖。
骑队从上万金兵中一冲而过,留下一路血迹残尸,不等金兵整好队形,骑队立刻又折了回来,再次蹂躏早已筋疲力尽,开始混乱起来的金兵。
“投降不杀!”撤退的宋军步卒此时也呐喊着返身杀回,却只在外围散开,以雁翎阵向金兵包围过去。
“擂鼓!”虞允文再次大吼,眼中闪出骇人厉芒。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预备队了。如果再不能尽快击溃金兵,宋军即使最后得胜,那也是惨胜。我从已经力竭的鼓手手中夺过鼓槌,奋力敲响牛皮大鼓,激越昂扬的战鼓声立刻响彻整个战场。
夫战,勇气也!
金兵的阵形在韩彦直骑队数度冲击下,终于彻底溃乱,渐渐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和调度,只能三五成群各自为战,战斗成为一边倒的屠杀,即便这样,金兵仍在拼死抵抗,无人逃跑或投降。
“大营中还有多少人?”虞允文突然问身旁的传令兵,那兵卒一怔,忙道:“只剩三百多伙夫和守卫。”
“令他们一人举一杆大旗,火速到战场赴援!”
传令兵飞身而去,不多时,三百多面军旗渐渐从远处现了出来,渐渐向战场逼近,远远见到军旗,宋军将士陡然兴奋地齐声欢呼:“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投降不杀!”声势浩大,声音响彻云霄。
突然见到林立的军旗,尤在顽抗的金兵终于失去了斗志,一部分在主将率领下奋力杀向江边,逃向江边的战船,更多人开始扔掉武器跪地投降,待看清过来的军旗不过是由三百多衣冠不整的伙夫举着时,也不敢再拿起武器反抗。斗志一失,哪里还敢再战?
逃回战船的残兵向北岸撤退,在江心又遭遇到从上流飞速驶下的泥鳅船的阻击,江上一时火光冲天,把江面也映得火红一片,远远看去,海鳅船在江面上真如泥鳅一般灵活,几艘对付一艘战船,用霹雳炮不断轰击敌船,敌船风帆立即便被烧毁,本就笨拙的战船失了风帆,速度更加缓慢,被海鳅船死死缠住脱不了身,不少战船被江水冲出老远仍靠不了岸。可惜那种霹雳炮除了对付易燃的风帆,放火的效果并不太好,金兵战船稍一起火便被兵卒扑灭,即便这样,金兵仍有大半战船被水军统领李保率领的海鳅船烧毁,勉强逃回北岸的战船也是狼狈不堪,短时间内不堪再用。
宋军清点战场的时候已近黄昏,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步入这修罗场般的战场,江中的血迹早为江水冲走,满江的浮尸也顺流而去,江水又复清澈如昔,但岸边的沙滩上,仍然沃满未干的鲜血,踩在脚上湿漉漉的十分难受。从江边到岸上百丈之外,断臂残肢无数,七零八落的尸体一片狼藉,间或有未死的伤者在微弱地呻吟。
最后弃刀投降的金兵人数超过四千,这些悍勇的女真族精锐要顽抗到底的话,不知会给宋军造成多大的损失?我不禁暗叹虞允文最后的急中生智,真可以抵得上一支雄兵。
我在战场再次见到了蛮牛,他面色惨白,浑身尽是血污,我仔细看看,却都是别人的血迹,这小子浑身一点伤都没有,见他安然无恙,我心中也有一丝轻松,忍不住擂了他一拳,笑问:“干掉了几个金兵?”
“三个。”他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脸上并无半分得色。
“不错啊,第一次上战场就干掉三个金兵,”我笑着追问,“有什么感觉?”
“想吐。”他说完就低下头走开,脸上有与年纪不相称的深沉,他眼中那种悲悯之色让我心神也是一震。但我想,只要完颜亮不撤兵,像蛮牛这样的宋人,不管再怎么反感、恶心,也决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兵。
这一战宋军损失超过两千,却取得了击杀四千金兵,俘虏四千,焚毁完颜亮蒙冲战船四十余艘,淹毙金军兵将无数的骄人战绩。庆功宴上,众将领欢呼雀跃,开怀畅饮时,对我这个海鳅船的发明者也大为赞赏,水军统领李保还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说:“你给我推荐的那个蒋老刁还真是水上一把好手,控船的功夫就连资深的水军将领都比不上,我已把他留在身边委以重任了。”
在众将领一片酒酣耳热的欢呼声中,只有书生模样的韩彦直还是像原来那样沉静,实在无法把他和率领骑兵冲锋陷阵的勇将联系起来,而虞允文也一如平常,脸上更无大战胜利后的一丝得色。
“虞大人,金兵损失了半数以上的战船,短时间内无力渡江,大人还有什么担心的呢?”细心的李保注意到虞允文眼中的沉凝之色,不禁笑问。
“金兵虽败,但这点损失对完颜亮来说根本微不足道,”虞允文淡淡道,“战船烧了可以再造,一次失败可以再来二次,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完颜亮有了这次教训,在没有足够渡船的情况下,决不会再贸然渡江,如果这次他集中两百艘以上的战船渡江,大战会有什么结果?另外,海鳅船也不如想象中的威力那么大,只能缠住敌船,焚烧其风帆,减缓其速度,真正要击沉蒙冲斗舰还很难,若不是这次船上都是逃命的败军,海鳅船也不会有目前这差强人意的战绩。”
众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只有时俊仍然笑着说:“大人,只要完颜亮短时间内不能渡江,咱们的援军也该到了,届时咱们再与他决一雌雄。”
韩彦直望了虞允文一眼,突然平静地说:“没有援军,采石渡口就只有咱们江淮军守卫。”
众将听到这话渐渐静了下来,都把目光转向虞允文,只见虞允文微微点了点头,轻叹道:“全国能征调到长江前线的兵卒只有十八万,这不仅要防守长江沿岸数百里防线,还要防守东海岸,以防完颜亮从海上突袭。有密报称,完颜亮在唐洲早就建立了一支有三百艘海船的水军,只因这种船太大,吃水太深不适合在长江渡口登陆,所以没有进入长江前线,不过难保他不会令水师由海上进入钱塘江,兵逼临安,届时朝中鼠辈又要鼓动皇上迁都,若真如此,长江前线将士的信心尽失,何以为战?所以不得不以重兵守海岸。”
“大人,”一个校尉疑惑地问道,“咱们大宋国民如此众多,人人都愿为国效命,为何只能征集到十八万兵卒?”
虞允文苦笑道:“兵越众而粮越靡啊,没有足够的粮草,兵越多压力反而就越大,再说未经训练的新兵,短时间内也不堪大用。”
众将士脸色凝重起来,我见状心中暗赞,这虞允文真是天生的帅才,在大战前隐瞒江淮军不会有援军的事实,尽可能给新败的江淮军以信心,大战胜利后便把种种不利全摆出来,以免将士们因胜利而变成骄兵。见众人都静下来,我便冲虞允文抱拳道:“大人放心,海鳅船仓促改造,性能难免还不够完备,既然完颜亮短时间内不会渡江,我有把握使它更具威力,甚至可以出海对付完颜亮的大海船。”
“好!我对你有信心!”虞允文对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就在这时,有传令兵闯进中军大帐禀报:“大人,有江北探子送来最新的情报。”
“快请!”虞允文话音刚落,两个做百姓打扮的探子已被带了进来,不等虞允文垂问,一个探子已抢着禀报:“完颜亮大军已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开了和州,沿江岸顺流而下,对岸只剩下少数金兵,守着一座空营。”
虞允文一怔,忙把地图在桌面上铺开,对图沉吟半晌,然后抬头问韩彦直:“子温,你以为完颜亮要干什么?”
韩彦直微笑道:“完颜亮原在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帐前习过兵法,而完颜宗弼最擅长声东击西,我想前日那一仗他是做了两手准备,能一举击溃江淮军顺利渡江最好,不然就把我方大军吸引到采石矶,然后乘夜挥师东进,从适合大军横渡的建康或镇江对岸伺机渡江,他肯定在长江北岸某处支流中秘密建造了一批渡船,这批渡船肯定不止八十艘。”
“会是哪里呢?”虞允文对着地图沉吟起来,众将士也都露出深思之色,大帐中顿时静了下来,寂静中我突然问了句:“扬州离哪儿最近?”
韩彦直立刻转向我说:“镇江。”
“那就是镇江!”我肯定地点点头,“这次我们把粮草运到扬州,却跑老远到和州来造战船,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完颜亮的用心。”
“没错!”虞允文恍然大悟,“建康离采石太近,江淮军随时可以赴援,只有更远的镇江才符合完颜宗弼声东击西的战略思想,扬州城离江北渡口也只有不到三十里,那里更有高邮湖注入长江,完全适合隐藏下一支水军。咱们立刻上报建康叶大人,同时准备去镇江赴援!”
第十八章、宋金决战
在江淮军准备东进的时候,李显忠将军也总算赶来,并从临安带来了宝贵的五千援军。这位出身将门的中年将领,在军中资历并不算深,不过从江淮军将士们对他的态度,可知他在军中的威望却不低。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在北方就曾带领义军与大金国第一名将、四太子完颜宗弼周旋过,并取得骄人战绩,深为完颜宗弼忌讳,后来为逃回大宋,全族百多人均被金军所杀,是大宋不可多得忠勇皆备的将才。得知完颜亮的计划后,他毫不犹豫就划出一万五千人和全部水军,让虞允文和韩彦直率领赴援镇江,我也就随援军前往,名义上我虽然只是个从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但虞允文已把我当成了他的助手和谋士。
路过建康府时,我陪同虞允文和韩彦直连夜去晋见了主帅叶义问,突然见到虞允文和韩彦直,须发花白的叶义问激动得拉着虞允文和韩彦直的手说不出话来,第一句话竟有些哽咽:“彬甫、子温,你们可回来了,没有你们本相真像少了左膀右臂啊!”
我对他堂堂一个前线主帅,竟像个孩童般毫无主见的样子很是奇怪,后来才知道,文官出身的他对军事完全是个外行,第一件亲自主理的军务就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他曾命兵卒在东海岸边埋下铁刺木叉阵,以防御完颜亮的海船登陆,不想第二天一早,所有防御阵地都被潮水淹没,所有栅栏木叉都被海潮卷走,这事被兵卒们引为笑谈。身为主帅竟不知潮汐的变化,为此他失去了将士们的信任,从此也就不敢再过问军事,所有行动部署和计划都交给虞允文和韩彦直这两个军事参谋处理,却没有想到虞允文在前线劳军竟会耽误这么久,更没想到他和韩彦直率江淮败军竟取得对金军第一仗的胜利,并且是无可挑剔的完胜!这下对他们的依赖就更深了一重。
蒙虞允文推荐,叶义问答应请奏皇上封我一官半职,对这我到没放在心上,不过一想如果有官职在身,或许有利于我将来在临安的行动,也就没有坚辞。
从建康府衙回军营的途中,我突然在想,一个人如果能像叶义问那样,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该是一种难得的优点吧?如果还能像他那样慧眼识才并大胆予以重任,这胸襟就不是一般人所有的了,也难怪他能做到丞相高位。虞允文该庆幸自己遇到这样的上司,当可一展其在军事上的天赋和帅才。
直到第二天正午,虞允文才安排好对敌作战方略离开建康府,叶义问几乎把所有前线指挥权和粮草兵马调动权都交给了虞允文和韩彦直,虞允文也才得以调动宋军大半水军奔赴镇江前线。
镇江的江面比采石矶还要宽阔,正适合大规模水战,对面的渡口虽然只见到金军的营帐,看不到金军多少船只,但我知道,完颜亮随时都可能有大批渡船从高邮湖扑出,甚至他会调集在唐洲的三百艘巨型海船入江,为那些渡船护航。
宋军有近两百艘大小战船,虽然有一定的数量优势,但要对付更大更坚固的海船就根本没有胜算,宋军水师唯一可以依恃的,就只有我发明的海鳅船,不过经实战检验,海鳅船也并非有必胜的把握,好在我总算还有时间将之改进。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冥思苦想和不断试验,我总算弥补了海鳅船的不足。它原来配置的霹雳炮威力太小,只能烧毁易燃的船帆,对经过防火处理的楼船甲板用处不大,对敌船上的兵卒更没什么威胁,为此我在火药包中增加了石灰和碎铁片,当火药包被霹雳炮送到敌船后,炸开的碎铁片和石灰粉会对敌水军造成极大的伤害,至于如何彻底烧毁敌船,我也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某日夜,天上星月皆无,就连江水也乌黑一片,正是适合偷袭的好时节。虞允文在海鳅船性能彻底完善后,大胆命令水军偷袭高邮湖中完颜亮苦心孤诣秘密建造的渡船。宋军水师在江淮水军统领李保亲自率领下,先由数十只小船满载油料乘夜悄悄驶入金兵停泊渡船的港湾,然后把一整船一整船的那种被人称为“石油”的黑乎乎油料倾入水中,直到油料飘浮到金兵停在岸边的渡船周围,然后再由海鳅船发炮点燃油料,港湾中顿时大火弥漫,金军渡船来不及逃窜,几乎被焚毁了大半,侥幸逃脱的又遭到海鳅船的袭击,损失异常惨重,待天明宋军撤军时,完颜亮在长江的水军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如今即便有百万大军,也只有望江兴叹了。
除此之外,江北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山东有一支由主帅魏胜率领的义军,趁着金兵后方空虚之际趁机举事,近日已经攻占了山东半岛的海州城,使完颜亮不得不分兵应付,这拖住了完颜亮十万精兵。更让人惊喜的是,金国东京留守完颜雍终于在反战的朝臣和将领拥护下攻占了中都,并在中都登基称帝。他的行动得到了金国各地军队拥护,这无疑是对完颜亮最大的打击。
“完颜亮完了!”面对着不断传来的有利情报,一向从容的虞允文也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把江对岸金兵兵力部署图铺在案上,他兴奋地指着金兵的中军大营位置对众将道,“完颜亮如今虽然还握有数十万精锐,但前有长江天堑阻住去路,后有完颜雍在黄河北岸严防死守,他只能在江淮一带狭窄区域辗转腾挪。既不能南下进攻江南,又无法北上夺回帝位,这数十万大军已成无家可归的孤兵,溃败只在早晚。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完颜亮最后一击,咱们不能容这数十万金兵精锐被新登基的完颜雍招降收编,成为对付我大宋的有生力量,更不能容完颜亮凭这支孤兵霸占江淮,继续蹂躏我江淮地区的百姓。”
众将被虞允文必胜的信念感染,纷纷表示愿领兵渡江攻击金兵。自从与金兵开战以来,宋军大多数时候都是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即使进攻也只是针对金兵相对较弱的水师。宋军与金兵相比,在陆战中始终处于弱势,采石矶那场反登陆战是宋军数十年来罕见的一次陆战胜利,因此能在陆战中击败大金国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进而击杀甚至俘虏金国皇帝完颜亮,以雪数十年前那场靖康之耻,是所有宋军将领共同的心愿。
“好,咱们就尽起精锐骑师,趁夜渡过长江,夜袭完颜亮的中军大营!”虞允文奋然一拳砸在金兵兵力布防图上。
待虞允文布置完兵马,我也忍不住请缨道:“虞大人,请容我也随韩将军一道,参与这次突袭金兵中军大营的行动。”
“白壮士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虞允文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你乃我宋军不可多得的人才和智囊,实在不宜去前线冒险。”
“大人,在这人人都该为国出力的时候,我不愿袖手旁观。再说我身手也还算敏捷,足以在乱军中自保。”其实这只是借口,我真正的心思是想看看完颜亮穷途末路时的惨状,以满足我心中那强烈报复的欲望,甚至希望能亲手抓住他。不知怎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被送入宫中的西夏公主,总觉得她的不幸有自己的一份,也正因为此,我对完颜亮的仇恨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虽然知道在乱军中要亲自抓到完颜亮实在很难,但我还是忍不住要为这渺茫的希望去试一试,甚至不惜追随韩彦直的前锋营去冒险闯金营。
大概是我的眼神使他看到我的决心,虞允文沉吟了片刻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庆幸自己能成为韩彦直亲率的前锋将士中的一员。
冬日的夜江有薄雾轻轻笼罩,点点浪花在浅浅的月色下像一片片不住翻动闪烁的鱼鳞。在这样一个祥和宁静的夜晚,上百艘宋军战船借着薄雾的掩护,由上游悄然顺江而下,慢慢接近了镇江对岸的金兵大营。
在宋军战船快要接近江岸时,金兵大营中突然响起了铜锣的示警声。在如此宽阔的江面上要想完全不惊动金兵偷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像现在这样在快要抵达江岸时才惊动金兵水师的了望岗哨,已经是不算太差的结果了。
“冲锋!”韩彦直一声令下,率先纵马跃入半人深的江水,不等战船靠岸便提枪纵马向金营冲去。时间就是一切,能抢在金兵组织起有效抵抗前突入金营,就是最大的胜利。
宋军兵将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众人呐喊着跃入冰凉的江水,奋力向江岸冲去。金兵没有想到兵力和战斗力并不占优的宋军竟敢冒险渡江袭击己方兵力最强的中军大营,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零星的箭羽对数万前仆后继满含复仇之志的宋军精锐骑师,完全起不到任何阻挡作用。
我追随着韩彦直的骑队向岸边的金兵大营扑去,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与南宋旷日持久的对峙和后方的变故,已经严重打击了金兵的士气,他们早已不是参战之初那支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了,宋军没费多大代价便冲进金兵的中军大营。
“兵分两路,迂回包抄,在敌营后方汇合!”韩彦直一声令下,宋军立刻照计划分成左右两路,在各自的将领率领下在敌营中纵横驰骋。由于有夜色掩护,金兵完全不清楚突入营地的宋军实力,早已慌乱起来。在数万宋军精锐骑师数度冲杀蹂躏下,早已是惊弓之鸟的金兵开始向后方溃败,数十万名震天下的女真铁骑,一旦不顾将令向后方没命地败退,顿时混乱得毫无战斗力可言。
我纵马在营地中疾驰,四处寻找着完颜亮的金黄|色帅旗,希望能亲自看一眼完颜亮那副狼狈鼠窜的嘴脸。
“宗拓!”一个金将那熟悉的背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心中不由一喜。既然发现宗拓这个大内侍卫总管,那完颜亮还会远吗?我不顾被金兵包围裹挟的危险,孤身一人拍马向宗拓的背影追去,身边是无数女真逃兵,众人只顾着逃命,再加上夜幕的掩护,没人注意到我这个胆大的宋军将领。我一路紧追着宗拓的背影,一路上金兵都在没命逃窜,再加上身后不远就有宋军前锋的呼喝追击声,我也就不怕深入敌阵了。
不知追出多远,我在黑暗中失去了宗拓的背影,望着没命逃窜的金兵和茫茫四野,我不甘心地继续打马往前冲去。当我发现自己正冲向一道高高的城门,拼命想勒住马却已经迟了。我被疯狂逃命的金兵骑兵裹挟着冲进了城门,看这城郭的熟悉模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冲进了金兵在江北的战略要塞扬州城。
城门被蜂拥而入的金兵完全堵塞,要想出去根本就不可能,我隐约听到城外传来宋军收兵的锣声,不禁暗暗叫苦。宋军在扬州城外停止了进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城中。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想冲出城时,却发现城门已缓缓合上。扬州城中驻守的金兵毕竟还没有乱,在宋军前锋抵达城下时,及时地关上了城门。
“这儿有宋军!”城楼上有守军突然发现了我,忙向楼下的同伴示警。谁知城楼下的溃兵早已是惊弓之鸟,一听说有宋军,也不管多寡就立刻像炸营一般四下逃散。我忙躲开乱军逃进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边逃边扔掉暴露身份的头盔和宋军衣甲。当我从胡同另一边出来时,模样已经和那些衣冠不整的乱兵差不多了。为了保证自己不被金兵认出身份,我扔掉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宋军衣饰和装备。这样一来,我和那些仓猝从睡梦中起来逃命的金兵已没有任何差别,再加上我会说流利的女真语言,在乱军中也不怕暴露自己的底细了。
城中到处是乱军,街头巷尾不时传来破门越户的声音和妇孺的哭号。乱军趁着夜色开始在城中抢劫扰民了,远处不时传来短暂的打斗声和呼喝声,也不知是被抢百姓的反抗还是乱军的内讧,偶尔一两声垂死前的惨叫,在月夜下显得尤其刺耳。
我混在一帮受伤的乱军中间,缩在街边的屋檐下休息。这些伤兵刚刚死里逃生,加上身上伤势轻重不一,除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咒骂,暂时还没有参与抢劫的恶念和能力。城中不时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金兵在扬州城中稳住混乱的场面,开始把逃入城中的乱军重新收拢编队。像是印证我的猜测一般,一小队金兵骑队举着火把由远而来,看服饰打扮竟然是完颜亮的御林军。领头的小校骑马在伤兵周围转了一圈,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一营的?有没有御林军将士?”
伤兵们多半衣着凌乱,从服饰上难以看出各自的营号和军阶,也难怪巡夜的小校这样问了。不过这些伤兵新败,逃入城中一直没得到自己人的救助,尤其看到对方那高高在上的模样,众人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此刻便统统发泄出来。有人率先破口大骂道:“哪一营的又怎样?不都是皇帝陛下的士兵?总不成御林军便要高咱们一头,可以优先得到救治!”
骂声一起,众伤兵纷纷附和。那小校也不敢回骂,忙道:“听说有宋军混入了城中,末将只负责搜查宋军奸细,同时把尚有战斗力的兵将收归到御林军中军大营,重新编队以守卫扬州。”
“治好伤咱们就有战斗力!”伤兵们纷纷道。
“抱歉,救助伤兵不在末将职权范围之内。”那小校冷漠地环视众人一眼,然后一挥手,“还能拿起刀剑的马上跟我走。”
伤兵们纷纷破口大骂,有几个轻伤的挣扎着爬起来,拿起武器跟在那小校马后。只要能重新归入大军,好歹还能得到起码的救治,总好过在这儿躺着等死。那小校看看跟他走的只有寥寥数人,便纵马在伤兵中巡视起来,突然看到靠在墙边休息的我,立刻用马鞭一指,“你,站起来!”
没料到他会注意到缩在人丛后面的我,我只得老老实实地站起来。那小校用满是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喝道:“我看你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为何不随本校走?你是哪一营的?”
我心中暗暗叫苦,嘴里却学着那些伤兵的霸道口吻说:“老子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想这么快又去送死,不行吗?”
庆幸在中都城生活了一段时间,我的女真语十分流利。一听我说的是纯正的女真语,那小校眼中的怀疑之色尽去,没有再追问我所属营队,只道:“如今皇帝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所有将士都该尽力为陛下效命,你拒不接受御林军征召,莫非想做逃兵不成?”
说着一挥手,几个兵卒便向我逼了过来。方才为了不被人从兵刃上看出自己身份,我丢掉了宋军制式的佩刀,如今已是赤手空拳。虽然对付这几个兵卒赤手空拳也不算困难,不过我怕引来更多的金兵,只得放弃抵抗,装着色厉内荏地大声道:“谁说爷要做逃兵?爷只不过想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罢了。”
“那就好!”那小校点点头,“现在你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吧?作为大金国勇士,皇上一声征召就该立刻拿起武器追随,这才不失我大金国勇士之威名。你一战失利,便连我大金国勇士的勇气也失去了吗?”
见金兵新败,后方又有内乱,他却还在竭力维护大金国勇士的荣誉,我不禁调侃道:“是啊,皇帝陛下一声征召,咱们就该立刻追随。只是,小人现在不知道该追随哪一个皇上啊?”
“混帐!”那小校一声怒骂,“呛”一声拔出佩刀,指着我喝道,“你敢称完颜雍那叛逆为皇上?与陛下相提并论?”
见几个御林军兵将俱抽出武器,我心中暗叫糟糕,心知方才的话可是触犯了完颜亮亲卫御林军的大忌,但说出的话已无法收回,我只得分辩道:“我可没把完颜雍称为皇上,那是你说的。”
“还在嘴硬!”那小校向我一指,“把这叛逆给我拿下!”
几个御林军兵卒向我逼来,我忙全神戒备,准备放手一搏。双方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却听周围那些伤兵纷纷为我鸣不平:“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怎么就成叛逆了?”
“是啊是啊!”更多的伤兵附和道,“咱们在前方为陛下卖命的时候,你们他妈还躲在扬州城享福呢,这会儿倒有本事在咱们面前耍威风。”
那小校见众人纷纷抱怨,也不敢犯了众怒,收起佩刀对我恨恨道:“看你是初犯,这次就马马虎虎算了,若谁再有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别怪本校以叛逆论处!”
没想到完颜亮在金兵中的威信已一落千丈,所以这些伤兵才会出言帮我。完颜亮军心一失,这扬州恐怕就很难再守住了。我放下心来,不敢再与对方顶撞,只得和几个轻伤的兵卒一起,跟在那小校马后往御林军大营而去。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脱身之计,谁知那些御林军兵卒为了防止有人中途逃跑,竟把我和几个伤兵隐隐包围起来,使我完全无计可施。
我们最后被押送到御林军中军大营前的广场,只见广场中有上万败军聚集在一起,由御林军补发丢失的甲胄和兵刃,然后重新编队分营,由御林军将校统一指挥。由于现场十分混乱,大家又都是女真人,说着同样的语言,所以没有人细查每一个人原来所属的营队,我这个宋人也才得以蒙混过关,被分入新编的御林军十七营。
完颜亮的南征大军除了主力女真军,还有不少汉军、契丹军甚至乃蛮人,但这广场上却只听到操女真语的女真人,不见汉人和契丹人。我有些奇怪,一打听才知道,只有女真兵将才会被编入御林军,汉兵和契丹兵则在另外的地方聚集,补充进前线的守城大军。想来完颜亮经过昨夜的大败,早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轻易相信异族,所以只能选女真族来补充御林军。我庆幸自己不必上前线送死的同时,又担心在御林军中被人识破身份。当初在中都皇城中,可有不少御林军将士见过我这个占星术士的模样。
草草分营完毕后,一个将领纵马来到场中,对场中几名御林军将领高声道:“陛下即将前来巡视新编的御林军将士,快集合部队!”
几名御林军将领立刻令新任的各营校尉集合本部,只片刻功夫,数万新编御林军便以营为方阵集合完毕,场中顿时鸦雀无声,除了旌旗的卷扬声和战马偶尔的一声响鼻,就只有夜风的呼啸和数万人沉重的呼吸。看到这些新败的女真人转眼间又变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强军,我才明白大金国能纵横天下上百年,也不完全是靠勇武和运气。
一队衣甲鲜明的御林军将士蜂拥着一顶明黄华盖缓缓而来,华盖下那名身披金盔金甲的汉子紧抿双唇,眼神凌厉,神态并不因战事连连失利而稍有颓丧。四周火把上跳跃的火焰把他的身影映照得或明或暗,使他的眼眸也在黎明前的夜色中熠熠闪光。
“万岁!万岁!”虽然新败,但数万女真兵将还是爆发出一阵阵震耳发聩的欢呼,士气似乎并没有因为不久前的溃败而受到多大影响,我不禁为这些女真人的坚韧和气概吃惊。
“大金国英勇的女真勇士们!”欢呼声中,金盔金甲的完颜亮纵马来到队伍前方,对着数万人大声道。他一开口众人立刻就静了下来,场中只听见完颜亮那颇有煽动性的声音。“南征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先是叛贼完颜雍拥兵自立,后是宋兵昨夜偷袭我中军大营,使咱们不得不暂时撤回扬州城。南征受到小小挫折,不过这对我数十万英勇的南征将士来说,这点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南宋举国之兵也不过一二十万,根本不足以对我南征大军构成威胁,而叛贼完颜雍犯上作乱,朕已号令天下兵马进京平叛,生擒完颜雍指日可待。”
完颜亮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不过他这是在虚张声势。什么号令天下兵马进京平叛云云,不过是在安慰这支新败的女真军队罢了。如今大金国还听他调动的军队,恐怕就只有这支南征大军了。我正在胡思乱想,又听完颜亮接着道:“经过咱们女真勇士的连翻进攻,南宋兵力损失惨重,长江防线已如危如累卵,所以昨夜才冒险偷营,却又没有力量打到扬州城下,反被朕的扬州守军赶回了江南。可见宋军已是强弩之末,咱们只需再造战船,一举渡江,以我大金国战无不胜的女真铁骑,定可横扫江南,届时我军再乘胜挥师北上,剿灭叛贼完颜雍,到那时,你们就是随朕一统天下的威武之师,千秋万载,永传美名。”
场中响起了数万人歇斯底里的呼吼,我不知道这呼喊声有多少是出自真心。昨夜韩彦直的两万骑师确实无法对金兵进行歼灭性的打击,更无力量进攻扬州守军,难怪被完颜亮看出了宋军的兵力之弱。不过我实在没想到完颜亮在前线连遭重挫,后方又失了根基的情况下,渡江南侵之心依然不死,依然还有如此多的女真战士追随着他。看来这场战争还得继续打下去,还得有无数人为完颜亮的“千秋大业”继续送命。
“把逃将押上来!”在众人的呼吼声中,完颜亮突然一声大喝。几名五花大绑的金兵将领立刻被御林军押了上来。完颜亮指着那几名将领对众人高声道,“这几名将领肩负中军大营守卫警戒之责,却在宋军偷袭时率先逃跑,引起全军恐慌,乱了大军阵脚,如此懦夫不杀不足以严正军纪。斩!”
随着完颜亮的手势,七八名将领立刻被刀斧手斩落首级。数万人顿时安静下来,默默望着那几个倒霉同僚的尸体。见全军俱被震骇,完颜亮脸上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指着那几个身首分家的将领道:“两军对垒,谁再敢畏惧不前,临阵脱逃。将逃斩将,兵逃斩兵,一人逃跑,全营皆斩!”
见众兵将脸上皆露出畏惧之色,完颜亮这才满意地勒马而回,在御林军和大内侍卫蜂拥下纵马而去。直到他走远后,一名身材魁伟的大汉才对几名御林军将领吩咐道:“把这些首级挂到中军大营的旗杆上,示众全军。”
是宗拓!我一惊,本能地低下头,这才意识到现在还没天亮,在数万同样服饰打扮的御林军将士中,宗拓就算眼光再利也不可能认出自己来。
“从现在起,你们就是负责保卫皇上安全的皇家亲卫部队御林军。”宗拓大声向众人训示道,“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我女真勇士的热血,要时刻准备着为皇上尽忠,为大金国效命,方不负我女真勇士的威名!”
宗拓并不是个善言之人,胡乱训示两句后就匆匆离去,数万人这才陆续解散回营。我被所在营队的统领带回临时的兵营后,所在的御林军新编十七营五百多人才真正解散。
劳顿了一夜,众人早已疲惫不堪,解散后立刻争抢被褥倒床就睡。我借口上茅房偷偷溜了出来。心知留在御林军中危险重重,随时有可能碰到认识我的人而暴露身份,一旦有机会,我当然要赶紧逃离这险地。
新编的御林军岗哨守卫还很混乱,黎明前这段时间几乎无人值守,我轻松地绕过两个仅有的岗哨向营地外摸去,只要翻过营寨栅栏,我就彻底自由了。
突然,前方有一道人影从我视线中闪过,那依稀有些熟悉的背影令我不由自主地低声叫出来:“阿布!”
刚一出口我就暗叫糟糕,想要藏起身形却已经晚了一瞬,只见那道人影从一座营帐后闪出,鬼魅般向我扑来。那闪闪的剑光直指向我的心窝,疾若闪电。即便有过一次经验我依然有些忙乱,向斜刺里倒地一滚,总算躲过了这追魂索命的一剑。刚翻身而起还未站稳,只见剑光又到了自己胸前,我狼狈地后仰躲开,在地上一个侧滚翻身而起,来不及拔出佩刀,只凭本能地把腰间佩刀护在咽喉前,只听“叮”一声轻响,尚未出鞘的佩刀刚好挡住了刺向咽喉的一剑。
我这几下应变完全出乎对方预料,他没有再穷追猛打,我才完全看清对手。只见对方身着普通御林军兵卒服饰,身形瘦削高挑,冷厉的眼光如利剑一般锐利逼人。果然是完颜雍那个影子般的随从勒布依。
我们互相打量着,都在为此刻的巧遇惊讶,我更是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突然出手,他出剑之快只怕除了西夏第一剑手浪烈,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看到他那套不合身的御林军制服,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此刻的目的,不由笑道:“完颜雍终于还是把你这柄利器放了出来,以取完颜亮之命?”
见他眼中杀意一闪,我忙摆手道:“等等,别忙动手。其实咱们目的一样,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咱们合作,怎样?”
见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才想起他是个哑巴,难怪他要靠盗取御林军衣物来混入兵营了。只可惜这里离完颜亮的中军大帐还很远,即便有御林军衣物掩饰,恐怕也难以接近完颜亮。
“别忘了,我跟你的主人曾经也有过合作。”我提醒道,“我是宋人,完颜亮也是我的死敌,若能用非常手段将之铲除,这场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金宋两国也将少死许多人。”
他虽然是哑巴,却并不是聋子,从表情看他完全听明白我的话。略一沉吟,他终于收起长剑,然后缓缓向我伸出手来。我从他的眼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伸手与他一握,笑道:“好!咱们通力合作,除掉共同的敌人完颜亮!”
有这个剑术高手相助,我冒险的决心陡然大了起来,说不定我们真能用非常手段除掉完颜亮,既可以结束这场战争,又可以报我在中都屡屡受完颜亮之辱的大仇。
“不过,”我对他解释道,“像你这样贸然往完颜亮中军大营瞎闯,恐怕还没接近他就已经被人发现,别忘了他身边那帮大内侍卫可不是摆设。我看不如这样,你先暂时在扬州城中隐匿起来,待我探得御林军暗哨和巡逻的规律,再把这情报传递给你,也算是报答当初你的主人助我救出契丹太子之恩。”
他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对我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好的,没问题!”我也不敢在御林军中久留,三天是我可以接受的最长期限。与他留下联络方式后我们拱手告别。他消失在军营外的夜幕中,而我则回到自己的营帐,为除掉完颜亮结束这场战争再冒一回险。
天色大亮后,宋军被赶回江南的捷报频频传来,这让新败的金兵稍稍松了口气,但完颜亮继续赶造战船进攻江南的命令,又让大家绷紧了神经。从身边这些女真人的言谈中,可知他们对南征已经失去了信心,而那些汉人、契丹人、乃蛮人等异族,想必对南征早已心怀怨恨,只是格于完颜亮严酷的军法,不敢把怨恨表露出来罢了。
大军在扬州城中休整半日后,又重新开往长江北岸前线。我随完颜亮的御林军也挺进到离长江不足一里的江岸营地驻扎,以拱卫完颜亮的中军大营。
我所在的御林军新编十七营不是数万御林军的核心部队,无法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不过我在大帐外潜伏了一个夜晚,就摸清了中军大帐周围的暗哨和巡逻队的规律,我很为自己潜行隐踪和收集情报的本领惊讶,我做这些的时候,熟练得就像是个老手。
第二天夜里,我趁夜摸出兵营,照约定的地点在江岸边找到了尾随大军而来的勒布依,只见他眼里满是期望,一身夜行衣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暗夜里的幽灵。
“得手了。”我得意地把标有明岗暗哨和大内侍卫们巡视线路的地图交给了他,“有了这张图,凭你的身手可以轻易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剩下的事我想你也用不着我帮忙了。”
勒布依一把抢过地图,对着月色展开一看,脸上渐渐露出满意之色,对我感激地点点头,悄然消失在夜色中,轻盈飘忽得就像一只暗夜里的精灵。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才开始往回走,其实我不必再回到御林军中,不过我却想要亲眼见证完颜亮的末日。
营帐外的灯笼火把似乎比我离开时更为明亮,还隐隐传来嘈杂之声,我刚觉着有些不妥就发觉已经迟了,只见十几个身手敏捷的影子向我逼过来,而在这些人之后,还有数百人举着火把紧紧追随。
我本能地返身就跑,但身形早已暴露在对方眼中,数百人呐喊着呈扇形向我围过来,把我直逼到江边,使我完全无路可退。面对波涛阵阵的江面我反而镇定下来,转身望向包围过来的那些金兵,只见一个熟悉的大汉示意众人在数丈外停住了脚步。一看到他我就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是我在金营中最怕见到的一个人。
“是你!”宗拓脸上的表情既有惊诧,又有莫名的兴奋和恶毒,“没想到居然是你!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你怎知道有人离营?”我有些不明白。
“呵呵,我今晚心血来潮,随便查了查营,查到新编十七营少了一人。”宗拓言语中满是庆幸,“本以为只是个胆小的逃兵,谁知却是你这个奸细,真是天助我也!”
看看跟在他身后那数百人,大多是十七营的新编御林军,我恍然大悟。想必我偷出营门后,没能瞒这些同营兵卒太久,在完颜亮“一人逃走,全营皆斩”的酷法下,所有人都在宗拓率领下,连夜出营来追捕我这个逃兵,以免自己受到连累。可惜现在就算要连累这些同营三日的女真“战友”,我也不得不走,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想要做一件事。
“宗总管,”我好整以暇地负起双手,对宗拓笑道,“听说你是大金国第一勇士,自诩拳脚天下第一,不知能否让我见识一二?”
宗拓眼里露出猫戏老鼠的戏谑之色,点头笑道:“当然可以,亲手打碎你的颌骨可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说完他对身旁几个侍卫吩咐,“你们小心戒备,万一他耍什么花招,你们就格杀勿论。”
几个侍卫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纷纷端起弩弓对准了我。我对宗拓的自负和狂妄没有感到太意外。如今我背靠长江被数百人包围,八里多宽的江面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何况现在还是寒冷的冬天,他不怕我跳江而逃。有这些弩弓对准我,他也不怕与我单挑,万一我侥幸占了上风,他的手下一定会放箭,不会让他吃亏。
我缓缓摘下腰间的佩刀扔到地上,他也丢开腰刀,边把指节压得“噼啪”作响,边缓缓向我逼来。他与我数度交手都未占到过上风,甚至还被我一击膝顶打得差点断子绝孙,这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恨,现在总算把我逼到绝境,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只赢不输的报仇机会,以找回他“大金国第一勇士”的自信。
“看拳!”他一声轻喝,在一丈之外便一拳击来,拳风呼呼,速度惊人,在拳脚上果然有相当高的造诣。
我看准他的拳势出拳迎了上去,“呯”一声双拳相接,我与宗拓各退了一步,谁也没有占到上风,不过我是原地接他一记冲拳,力量上却并没有输给他。我信心倍增,一声长笑立刻出手还击,与宗拓拳来脚往,斗在了一处。
十多个照面后,我就知道宗拓在反应速度和灵活性上尚输我一筹,时间一长我必能击倒他,不过这次决斗我根本不在意输赢,而是想为勒布依尽可能地拖住宗拓,让他可以从容地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再说周围有十多支强弓劲弩对准我,也不容我占到上风。
“着!”激斗中宗拓一声冷喝,一掌切在我手臂上,震得我连退数步,在他刚烈异常的拳风掌影下,我被逼得连连后退,直退到江堤边。看看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强弓劲弩,而我已拖得他足够久,我再无顾忌,脚下连连滑步避开对方锋芒,同时晃动着上身躲开宗拓拳脚,跟着双拳闪电般连环击出,接连击中宗拓胸腹和下颚,把他打得摇摇晃晃地退出数步才站稳。我并不乘胜追击,只移动着步伐对他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这是什么拳法?”宗拓见我像跳舞一般围着他快速地滑动着脚步,不由惊讶地问道。我答不上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拳法,只觉得这样移动脚步和乘隙出拳,可以令我的双拳更加协调迅速,躲闪也更为灵活有效。
“别管它是什么拳法,总之能击败你这个大金国第一勇士就行。”我笑道。
宗拓冷哼一声,再次向我扑来,但在我灵活的步伐和严密的双臂防护下,他再次无功而返。就在他体力稍懈的那一瞬,我不再留后劲,双拳全力连环而出,或勾拳或点刺或摆击,以组合拳闪电般向他攻去。在这种似乎浑无章法的乱拳急攻之下,这一次他没上次幸运,被我自下而上一记勾拳又准又狠地击中下颌,顿时仰天倒地。
“放箭!快放箭!”一个侍卫突然喊道,并端起弩弓率先向我射来,我哈哈一笑,顺着箭势一个后翻往江堤下倒去,在侍卫们十多支箭射出到之前我已一头栽入江中。冰凉刺骨的江水令我浑身一个激灵,忙在水中扔掉身上的累赘,然后向长江对岸游去。
当我最终精疲力竭地爬上长江南岸时已是黎明时分,回望宽阔的江面,我不禁对自己超人的耐力和耐寒的本领也感到惊讶。一小队巡逻的宋军发现了我,有人认得我是虞大人身边的智囊,忙把我带到虞允文的中军大帐。
“你可回来了!”披衣而起虞允文不顾我满身水渍,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接着又吩咐随从,“快给白壮士取衣袍换上,再煮碗姜汤上来!”
换了身干净衣袍,喝着热腾腾的姜汤,我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虞允文在一旁满是庆幸地连连道:“前日你未能随大军回来,众将都以为你在乱军中为国捐躯了,只有子温坚信你定能自保,看来是他更了解你啊!”
韩彦直精通武技,自然对我的身手有更深的了解,因此对我也更有信心。虽然与他交往不深,不过我心中已有些喜欢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家公子。
“大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边喝姜汤边问道。
“金兵虽然连连失利,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依然不敢小觑。我想从上游再次渡江,对完颜亮再次进行打击。”说到这虞允文满是殷切地望着我,“对了,你刚从江北逃回,一定有金兵最新的情报。”
“大人该尽快再次渡江进攻金兵,不然就晚了。”我笑道。
虞允文很是惊讶,“再次从这里渡江偷袭?同样的计谋在同样的地点怎能成功两次?”
“这次不是偷袭,而是尽遣主力大张旗鼓地进攻!”我笑道。对勒布依的信心使我对战局有了新的看法,“如果遭遇金兵顽强抵抗,大军可以再撤回来,不过我估计金兵多半会望风而逃,溃不成军。”
“不会吧,”虞允文还是不敢相信,“金兵战斗力素来在宋军之上,就算连连失利也未必就会全线大溃败,上次的夜袭就是明证。虽然趁着夜色击溃了完颜亮的中军,但扬州守军也并未因此慌乱,使我军无法扩大战果。”
“大人若相信我,就照我的计划立刻行动吧,不然就会失去收复江淮的最好时机。”我没有说出完颜亮很可能已经遇刺的消息,一来这还没有得到证实,二来我也想保持我这“高人”的神秘感。
虞允文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你总有些不合常理的判断和举动,却屡屡成功。好!我就照你说的调动大军。”
虞允文行事决断,很快就调动大军准备渡江作战。我跟随他登上主帅战船,立在高高的船头遥望着连绵起伏如长蛇般的长江北岸,不禁想着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哑剑客勒布依和远在中都的完颜雍,相信这次宋军能成为金兵内讧的得利渔翁。
只用了一个时辰,传令兵就送来大军集结完毕的消息。虞允文遥望长江北岸,眼里闪烁着收复失地的殷切光芒,遥遥一指对岸,下了个短促而坚决的口令:“出发!”
这口令立刻由传令兵用旗语火速传递到各路大军,江面上顿时千帆竞发,在冬日暖阳映照下,如片片锋刃切开平静的江水,浩浩荡荡驶向长江对岸。阵阵战鼓声如暴风雨前的雷鸣,不急不缓地滚过宽阔的江面,对金国南征军的大反攻终于开始了。
第十九章、老君圣物
登陆将士的呐喊声充满了必胜的刚烈,令人浑身热血为之沸腾。从主帅战船高高的船头望去,金兵江岸阵地中几乎毫无抵抗,宋军的登陆异常顺利,韩彦直的先锋骑师如潮水般涌上江岸,转眼间便突入金兵江岸营寨,数万骑师风驰电掣掩杀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报!前方传来最新军情,我军顺利登陆,金兵大营形若虚设,几乎没有金兵把守!”只盏茶功夫,传令兵就送来了最新战况。
“空营?”虞允文眉头皱了起来,“会不会有诈?”
“不会,大人该尽遣主力追击败逃的金兵。”我笑道。金兵的反应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没有看走眼,勒布依果然得手了,金兵已是群龙无首,甚至丢下了最重要的江岸阵地连夜溃逃,所以宋军先锋才会轻易占领重要的滩头阵地。
“好!大军弃船登岸,直指扬州!”虞允文一声令下,十多万宋军主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扬州,途中除了少数金兵游骑,没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就连扬州守军也丢下粮草轻重望风而逃,战局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
顺利收复扬州城后,虞允文终于从俘虏口中知道完颜亮于昨夜遇刺身亡的消息,他立刻下令全军马不停蹄追击败逃的金兵,韩彦直所率前锋仅用了三天时间便从长江北岸追到黄河,沿途击杀金兵无数,数天时间便收复了江淮一带大片河山。直到面对黄河北岸严整以待的金国留守部队,虞允文才下令停止追击。
我从一个金兵俘虏的口中,总算知道了那一夜金营的变故。一个刺客深夜摸入了金兵中军大营,一直深入到完颜亮的金帐才被守卫的侍卫们发现,那刺客以凛冽无匹的剑法和奋不顾身的勇武,突破了数十名近身侍卫的包围,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将完颜亮刺杀。之后与赶回来的宗拓等大内侍卫和数千御林军激斗半夜,终于力竭而亡。由于这场激战太过惨烈,无法瞒过所有金将,因此完颜亮遇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军。早已厌战的南征军将士纷纷弃营而逃,所以南宋大军的反攻才会如此顺利。
听到这消息时,我不禁为哑剑客勒布衣的死唏嘘不已。
完颜亮轰轰烈烈的远征最后就以他的被刺和金兵的大溃逃而告终,当金宋两军最后在黄河两岸实现新的平衡和对峙的时候,虞允文与完颜亮持续了近一个月的长江激战终告结束,宋军趁机光复了整个江淮地域,虞允文因赫赫战功受到朝廷前所未有的褒奖和重用。由于有他的竭力举荐,我这个本无军职的白丁也一步登天,被高宗皇帝授予参将之职,并得以与韩彦直等有功之将一道进京面圣,这官职好像比我曾经做过的千夫长还要高上一大截,这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当我以参将的身份与韩彦直、时俊、李保等江淮军有功之将一道,前往南宋都城临安晋见南宋高宗皇帝接受封赏时,已经是绍兴十一年的十二月底。南宋在位数十年的第一位皇帝宋高宗终于禅让了,新继位的是他的儿子孝宗皇帝。年轻的孝宗皇帝对江淮军将士大为赞赏,连日排下酒宴为有功之将庆功,对江淮军的恩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文武百官也争相宴请以韩彦直为首的江淮军将士,以讨新帝的欢心。不过我对这些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我只关心临安城哪里有我这次的目标,道家原版的《易经》。也不知黛丝丽在托尼和耶律三兄弟的保护下,是不是也平安赶到了临安城?
借口不胜酒力告别韩彦直和时俊等同僚,我从兵部大员的酒宴中脱身出来,开始在城中寻找耶律昭留下的联络记号。我已经在城中寻找了十多天,仍没有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事先与耶律昭约定的联络记号,这让我疑惑不解。莫非耶律昭看出我接近托尼和黛丝丽是心怀不轨,因此抛弃我而选择全力帮助托尼?
徜徉在灯火辉煌的临安城街头,我有一种恍若梦境般的感觉,实难想象这就是偏安一隅的南宋都城,这里的繁华远远超过了西夏的兴庆府和金国的中都城,即使是在深夜,仍然处处莺歌燕舞,红袖飘香。白天那些唱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不见了,代之以卖笑的、寻欢的、醉生梦死的、赌钱斗狠的,丝竹管弦随处可闻,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
“军爷,要不要找个雏儿乐乐?”一个相貌猥琐的汉子鬼头鬼脑地在小巷中拉皮条,由于一直没有关于《易经》和黛丝丽的消息,我此刻心情正差,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好啊,不过军爷我可没钱!”
“军爷说笑了。”他尴尬地退开几步,讪讪地陪着笑悄悄走开。不一会儿,又一个面容模糊的锦衣汉子凑上来,小声问道:“军爷,要不要找个地方玩几手碰碰运气?”
我本要一口回绝,不过一想到这些地头蛇肯定比我这个外乡人消息灵通,不由灵机一动,点头道:“嗯,军爷我可要赌大的。”
“有!再大的都有!”那汉子一口应承。我知道朝廷虽不禁赌坊妓寨,但民间的赌坊妓寨必须要在官府注册登记,官府要抽一笔不菲的税金。不过总有一些小赌坊为逃避沉重的税赋而不登记,因此成为见不得光的地下赌坊。瞧这汉子鬼鬼祟祟拉客的模样,就该是这种小赌坊了,通常这样的赌场都有黑道背景,我正是看中了它这种背景。
不过到了地头,我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测了,眼前这赌坊虽在僻静的小巷中,正门也没有醒目的牌匾门楣,但门外站桩的守卫,门里通明的灯火和吆五喝六的喧嚣,都明白无误地向来客表明这里就是赌坊,根本没有一点要掩饰的意思,而且规模也着实不小,装饰豪华,官方特准的大赌坊也不过如此。
犹犹豫豫跟着领门的武师进得大门,经过一个不大的天井,二门里便是赌坊的大堂,只见里面人头攒动,不亚于最热闹的菜市,赌客中除了衣绫着缎的公子哥儿,衣衫落拓的江湖人物,大腹便便的土老财,也不乏像我这样身着军服的宋军将兵。领路的武师把我带进二门后,颇为骄傲地一指:“军爷请随便,通常叫得出名的赌法这里都有。如果军爷有千两以上的赌资,还可去清静些的贵宾厅,那里有的是豪客陪军爷赌大的。”
见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武师也就不再招呼,拱拱手告辞出去,我也就乐得自由自在地在赌坊中巡视起来。对于各种五花八门的赌博我并不在行,甚至好多都叫不上名来,不过怀里揣着百多两银票,任何人腰杆都可以挺得笔直,那银票是朝廷对我战功的赏赐,在怀中还没揣上几天。
在柜台上把大额的银票换成一锭锭沉甸甸的银子,我捡了个稍微清静些的桌子坐了下来。这里是在赌大小,这赌法简单明了,外行也一看就会。我学着别人下注押宝,赢钱赔钱,银子在面前来来往往,有进有出,虽然短时间内的输赢不是很明显,但面前银子却是在不知不觉地减少,当一百两银子终于告罄时,我一拍桌子,耍开了参将大人的脾气,指着荷官破口大骂:“你他妈在出千!”
周围的赌客都停止了呼喝,转头望向我这边,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想必出千的指责对于赌坊来说是关系到信誉名声的大事,没有真凭实据通常没人敢乱说,所以赌客们都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这边,静观事态的发展。
“军爷,”那坐庄的荷官对这种事大概也见得多了,并不因我的指责而惊惶。只见他神情淡漠,声色平静如常,礼貌的言词中不失威严,“你要抓住小的出千,尽可把小人的手砍下来,没有凭据可不要乱说,不然”
荷官说到这适时停下来,任何人都能听出那“不然”二字后面的威胁之意,没说下去是给我这参将面子,我却不领这情,故意找茬似地追问了一句:“不然怎样?”
“很简单,”楼上有人淡淡答道,“只需把舌头割下来就成。”
我抬头望去,一个神情冷漠的富态中年人正在二楼的楼廊上俯视着我,他那模样平常得如一个寻常商贾,但一双绿豆大的小眼中却有普通人没有的锐光,直透人心底。我迎着他的目光猛一拍桌子大喝道:“放肆!我就说你出千了,怎样?不信你这黑赌坊敢动我朝廷命官,堂堂江淮军参将!”
他嘴角现出一丝讥色,跟着却又正色问:“可是新近大败金兵的江淮军?”
“你以为咱们大宋有几支江淮军?”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他神情一变,立刻对那荷官吩咐道:“这位参将大人输的银子不论多少,都一并奉还。”
荷官立刻点了一百两银子推到我面前,这下大出我意外,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人又在楼上道:“咱们退还你银子,可不是怕你这参将的头衔,只是在下敬重江淮军是大破金兵的忠勇之师,这银子算是在下一点敬意罢了。不然你随便问问,在这临安城咱们‘鸿盛堂’怕过谁来?就算是你兵部尚书张大人到了这里,也要卖咱们‘鸿盛堂’几分面子。”
见周围几个将校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之色,我才知道自己撞到了硬山头,原本以为开黑赌坊的不过是些街头小混混,凭我这参将的身份随便一吓唬便会软下来,我就可以利用这些地头蛇去帮我打听留意托尼和黛丝丽的下落,谁想对方连我上司的上司,专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看来这参将还真是太小,也怪我对大宋的官阶没有研究,混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就当自己是人上人。幸好今日沾了江淮军的光,不然还真没法下台。
弄清自己的处境,我讪讪一笑,拱手问道:“还没请教先生大名?”
“好说。”他淡淡一笑,“‘鸿盛堂’江海涛。”
“这是我们‘鸿盛堂’二当家的!”他身旁一个武师抢着补充了一句。我忙抱拳笑道:“幸会幸会!难怪不把张老鸡放在眼里,那张老鸡原也不值得让真正的英雄放在眼中。”
江海涛绿豆小眼中第一次现出了一丝惊异之色,要知道张老鸡乃是兵部尚书张大人的绰号,形容他相貌猥琐像个长脖子的斗鸡,这绰号也就几个相熟的同僚私下里叫叫,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叫出来,那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这话要传到张老鸡耳朵里,我这功名肯定是保不住了。也难怪江海涛惊异,他怎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个根本不把前程功名当回事的主儿。
“还没请教军爷尊号。”见江海涛第一次对我客气地拱了拱手,我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从江淮军将领私下的言谈中,我知道那张老鸡原是已故的秦丞相的亲信,而那秦丞相二十年前曾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了一位战功卓著的抗金元帅,那元帅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还真不低。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朝廷还一直没有为他平反,不过无论百姓还是兵将们一说起他,都把他几乎推崇到神灵的地步,更为他的死唏嘘不已,同时对害死他的秦丞相则切齿痛恨,连带着他的亲信张老鸡也在痛恨之列。没想到这江海涛也属于仇秦一派。
“好说好说!”我学着江海涛的语气笑着说,“在下名字有些见不得人,姓白名痴。”
“白痴?”他轻轻念叨了一遍,眼中蓦地放出异彩,惊问道,“可是那位协助虞允文虞大人智破金兵水师的高人,白痴白将军?”
“高人不敢,低人倒是在下。”我哈哈一笑,心中十分惊异,没想到自己只做了那么一点贡献,竟也一战成名。
“不知将军能否赏脸上楼一叙?”他言词更加客气起来,我正好有事要求他帮忙,当然不会拒绝,立刻答应道:“赏脸不敢,只要二当家把我这个小小的参将勉强放在眼里就成。”
江海涛哈哈一笑:“白将军说笑了,江某江湖草莽,平生只敬重英雄,像那些见了金兵就闻风而逃的将军元帅,就算江某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自己恐怕也觉得不那么好意思吧?”
我闻言也不禁莞尔,突然觉得他说话还真对我胃口,除了有事要找他帮忙外,他还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见他言词有趣,我也就不再客气,当即移步上楼。
楼上是几间雅室,内外装饰俱颇为豪华,更有年轻貌美的丫鬟侍侯其间,看模样像是豪客聚赌的雅厅所在。我在江海涛的引领下进得最里的一间,刚坐定,就有侍女丫鬟把酒菜端了上来。
“白将军,江某无以为敬,就以水酒聊表寸心。”江海涛招呼我入座后,率先举杯,跟着一干而尽,我也陪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后江海涛便问,“临安关于这次大战的传说很多,尤其是关于白将军的传言,几乎已把将军传为神人。咱们后方百姓对大战也不甚懂,只想知道大战的一些实情。”
见周围帮众也都殷切地望着我,我就在席间把这次大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听得众人眉飞色舞,神情激昂,对虞允文和江淮军将士赞不绝口。我没想到这些混迹黑道的江湖汉子,也有普通百姓一样的拳拳爱国之心,甚至比普通百姓更多了种男儿的气概和血性。只有江海涛神情平静,待我讲完后,他望着我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白将军发明的海鳅船,在这次战役中还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噢?”
我忙摆手谦虚道:“不敢说是我发明,其实是水军将士们共同智慧的结晶。”
江海涛又仔细问了关于海鳅船的许多细节。最后他屏退左右,低声对我恳切地说:“白将军,我对这种海鳅船非常感兴趣,如果咱们‘鸿盛堂’在水上的货船也能装备这种轮浆和霹雳炮的话,咱们就能在江南水乡纵横如飞,既不怕对头的竞争,也不怕水上盗匪的抢劫。咱们‘鸿盛堂’能否有这种幸运,就看白将军成不成全了?”
水上盗匪?我心中好笑,搞不好你们才是盗匪呢。见他满是殷切地紧盯着我,我信口问道:“贵帮除了经营赌场,还涉足江南水运?”
“没办法,要吃饭的兄弟太多啊!”他感叹了一句,无意间泄露出“鸿盛堂”势力的庞大。见我没有轻易答应,他招招手,一个师爷在他示意下立刻送来一叠银票。他数也不数便把银票推到我面前,更加恳切地说,“这点零花钱给将军喝茶,如果将军的发明真能给‘鸿盛堂’的船只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咱们另有重谢!”
我偷眼瞅了瞅银票,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暗吃了一惊。只看银票花纹便知是官府开出的五百两以上的官票,这种官票在全国各地都可以随时兑换成十足纹银!这么一叠怎么也在五千两以上,还仅仅是“零花钱”!要知道这次朝廷对我这位有功之臣的赏赐也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而已。
由于有事求他,我也不便拒绝,况且银子在目前也总还有用。我笑着收起银子,轻叹道:“其实钱不钱的都还是小事,我这次到贵坊来闹事,实在是有事相求啊。”
“哦?不知是何事?如果江某帮得上忙,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两只绿豆小眼顿时熠熠放光。既然我有事求他,他也就不怕我不答应他的要求了。只不过还不知道是何等为难之事,他的神情难免有些凝重。我见状不禁哈哈一笑:“这对‘鸿盛堂’来说不过小事一桩,倒也用不着江兄赴汤蹈火。”
他神情轻松下来,追问道:“不知究竟何事?”
我心中已打定主意,还是用轮浆和霹雳炮的设计去交换“鸿盛堂”的帮助,反正朝廷也还没把海鳅船的设计归入军事机密,就算给了他也不算泄密。想到这我笑道:“其实很简单,我想请江兄帮我留意几个人,他们已经或者即将来临安,你只要有他们的下落,我就给你轮浆和霹雳炮的设计图。”
江海涛长舒了口气,笑道:“这对‘鸿盛堂’来说倒真是小事一桩。不是我吹牛,咱们在城中的弟兄遍布各行各业,只要有名有姓,或者知道相貌特征,咱们肯定能打听出来。”
“他们一个叫托尼,一个叫黛丝丽,还有三个契丹人,是复姓耶律的三兄弟。或许他们未必会用这些名字,但他们的相貌比较特别,只要一进临安你们就该知道。他们中有两个色目人,一男一女,年纪在二十多岁,两人相貌都十分俊美,身材也很修长高大。而耶律三兄弟中的老大断了一臂,十分好认。”我心中突然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终于要和托尼正面为敌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幸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色目人?”江海涛脸上蓦地现出怪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惊诧和意外,我见状不禁好奇地问:“是啊,有什么问题?”
“原来你是在找他们!几天前确有两个色目人在城郊道极观出现,随行的还有三个契丹人,其中一个正是断了一臂的残废。”
“那就是他们了!他们现在在哪里?”
江海涛没有立即回答,却反问道:“他们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犹豫起来,想起与托尼在“死亡之海”的出生入死,想起与黛丝丽一路行来的艰辛,想起与托尼的反目,想起与耶律兄弟从生死相搏到生死相托。我目光迷离起来,默然半晌,我最后无奈叹道:“我们是对手,但也是朋友。”
“如果他们是你的对手和敌人,你该感到高兴,如果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也别太难过。”江海涛也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从没见过不同民族的人之间,可以如此相互信赖,生死相托。就在几天前,他们五人遭到一个杀手的疯狂追杀,已经狼狈逃离了临安。那三个契丹人武功高强,配合更是难得的默契,但仍被那杀手当场刺杀,那是我见过的最完美剑法!”
“那是个什么样的杀手?”我心中对这消息的怀疑,超过了乍闻耶律兄弟噩耗的难过。
江海涛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那剑手年纪不到三十,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却像把剑一样笔直挺拔。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杀气,其剑法也无招无式,不温不火,悠然而从容,出手不见如何迅捷快速,但杀那三个契丹人也只不过用了五剑。就是那色目武士也仅挡他数招就受重创,若不是那三个契丹人拼死抵抗,那武士和那色目女子根本就逃不过那剑手的追杀。”
浪烈!我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名字,跟着又摇头苦笑。不说浪烈右手已残,左手也断了拇指,根本握不住剑,就算他没有残废,也仅比托尼稍胜一筹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武功,竟能一举击杀耶律三兄弟,同时把托尼逼得狼狈而逃。可若不是他,哪里又出来一个如此高强的剑手呢?看来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啊!
“你是如何得知这情形?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能不能找到他们的下落?”我忙问。
江海涛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咱们‘鸿盛堂’无意间曾与那剑手起了点冲突,被他伤了几个兄弟,剩下的几个弟兄咽不下这口气,派人火速回来向我禀报。我立刻带着堂中几名好手连夜赶到道极观,本欲为兄弟们报仇,不想正赶上那剑手月下杀人。那三个武功相当不错的契丹人转眼间便成了他剑下之鬼。一见那无懈可击的剑法,我只感到浑身冷汗淋漓而下,什么争强斗狠的心都没有了。我自问在这样的剑法下,恐怕也抵挡不了几剑。我江海涛也算纵横江湖几十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生死搏杀也经历过无数次,但从没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浑然天成的剑法,就是在杀人的时候,都像是风云变幻、日月流转、万物滋长般自然而然,不可抗拒。这种自然之力是人力完全无法抗衡的,面对这样的剑法就如同面对自然之力,人类除了屈服,根本没有抵抗反击的余地。”
说到这江海涛轻叹了口气,眼中的惧色已变成淡淡的无奈和失落,黯然道:“见到那剑法后,我再不敢跟踪那剑手,不过我还是庆幸在有生之年能亲眼一见如此完美无缺的剑法,这样的剑法已经超越了武的境界,那该是一种一种”
江海涛眼光迷茫起来,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我却没心思听他对那剑法的崇拜和赞美,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能不能找到那两个色目人的下落?”
江海涛犹豫了一下道:“那色目武士有伤在身,在那剑手追杀下即便不死,多半也逃不远,按理在这江南地界,我‘鸿盛堂’没有找不到的人,不过”
他再次迟疑起来,显然还没从恐惧中完全解脱,我见状断然道:“找到他们的下落,我立刻给你霹雳炮和轮浆的设计图,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江海涛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好!我立刻派兄弟出城打探!”
见他终于答应,我便留下联络方法,并问清了去道极观的路后告辞出来。既然黛丝丽和托尼都曾出现在那里,它一定跟我要找的那部《易经》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它就是保存原版《易经》的所在,没准那部宝贵的经书还没被黛丝丽骗走,我打算连夜去碰碰运气。
“哦,对了!”临出门前江海涛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对我说,“那个剑法出神入化的剑手好像是个番人,不怎么懂咱们的语言。”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凛,那种不详的预感越加浓烈。
道极观在城郊的一处山坳里,当我最后到达时天已尽墨。若不是江海涛事先告诉过我的道观后那棵千年槐树的标志,以及门前那条浑浊的小河和岌岌可危的独木桥,我未必能在黑暗中找到这座偏僻破旧,毫不起眼的道极观。
道观背山而建,占地数十丈,规模不算大。此时只见观中黑压压一片迷蒙,清清寂寂毫无声息,让人恍惚觉得这是一片没有任何人迹的坟场,又或者是吞噬一切生灵的暗黑炼狱。
置身于观后那棵十多丈高的千年槐树的树冠中,俯瞰着斜下方这片黑黝黝的所在,我对自己心中的感觉感到有些好笑。不过是个出家人修道的场所,就算我摸进去被人发现,顶多被道士们当成盗贼打出来,又或者抓去见官,哪有什么凶险?一想到官,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参将的军服,忙脱下来,咱再怎么百无禁忌,也不能给江淮军丢脸不是?
扎紧贴身的中衣,我从树上溜下来,绕着道观斑驳破旧的观墙走出数十步,便找到一处趁手的所在,那墙柱上的破损处正好落脚,利用它轻轻巧巧地爬上数丈高的观墙,我不禁对自己的身手感到满意,看来我还真有点犯罪天赋。
观内鸦雀无声,寂寂一片,附近几只蟋蟀的鸣叫也显得有些喧嚣。我观察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滑下来,像所有作贼的人一样,半伏着身子,边走边观察四周动静,一步三停,悄悄向二门摸去。刚进二门,陡听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施主,观中清贫,无甚可取之物,唯膳房尚有几个冷窝头,施主若不嫌弃,便用完再走吧,恕贫道不送。”
我浑身一震,慢慢直起腰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右侧那间破旧的厢房尴尬地嘿嘿笑道:“道长真是慈悲为怀啊,可惜我不是饿肚子的小毛贼,道长美意恕在下无法消受了。”
厢房中沉默了数息,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那施主要失望了,观中除了两件贫道日间所穿的旧袍,晚上盖的破被,就只有数尊三清神像了。施主要不就耐心找找吧,说不定还有一两件贫道遗忘之物呢,只是手脚轻省些,莫惊了贫道好梦就是。”
见自己行藏被人点破,我反而镇定下来,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易经》呢?不知道长能否借来一观。”
厢房中沉默的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叹:“原来你是为借经而来,可看你的行径并非求道之人啊,要那《易经》何用?再说坊间书肆,一本最好的《易经》也不过百十文钱,何必深更半夜到本观来求取?”
我哈哈一笑,“道长真会说笑,道长若要那样的《易经》,我倒可以送你百十本,只求道长也把贵观那本《易经》借我一观。”
“你诚心借经论道,贫道怎会拒绝?只是在这深更半夜,又不告而入,难免让贫道误会。”那声音还是那么清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或者说偶尔有点不通世俗的糊涂。见他没有断然回绝,我便恭恭敬敬对那厢房抱拳一礼,恳切地说:“道长,我也想白日里虔心求经问道,可一时着急乘夜闯了进来,还望道长原谅。”
厢房中慢慢亮起了灯火,总算使人感到有点活泛的气息,厢房的柴门“咿呀”一声开了,朦胧月色下,一个形貌飘逸出尘的古稀老道在门里向我一揖,遥遥稽首道:“那就请施主进来一叙。”
我大大方方地负手过去,跟着他进了厢房,看模样这是他的云房,里进有他的卧榻。我正好奇打量时,他已作揖告罪:“施主原谅,深更半夜,贫道不便奉茶。”
“道长客气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作了一揖,心中却暗自好笑,还第一次遇到对盗贼如此客气礼貌的主人,若天下人都这样,那就是所有盗贼之福了。仔细打量眼前这老道,只见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眸清亮中正,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恬淡,又有一种不通事务的单纯,一袭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道袍,仍掩不去他浑身散发的那种飘逸出尘的气质。我正好奇打量间,他已从墙边的书架上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我面前说:“贫道这本《易经》已研读了大半辈子,早已倒背如流,就送给施主吧,难得现在还有人虔心向道,贫道还有几本《庄子》和《道德经》,施主是不是也要?”
册子破损不堪,残旧得像刚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的破烂,即便如此,白痴也看得出这决不是千年前的古物。我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嘿嘿冷笑说:“道长真会说笑,这样的经书我可以送你一箩筐。”
“这本《易经》可不是寻常之物,”老道眼中露出虔诚之色,完全不似作伪。我见状好奇心顿起,忙问:“有何不同寻常?”
“这是贫道刚入道门时,师父传给我的第一本经书,”老道目光迷离散望虚空,思绪似回到了过去,声音也悠远起来,“那年我才七岁,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师父就亲手把它传给了贫道。如今贫道已年过七旬,这本经书足足伴随了贫道一个甲子,而在这之前,它已伴随了贫道师父大半辈子,堪称这道极观的镇观之宝啊!”
“这么说道长就是这道极观的观主了?还没请教道长仙号?”
“贫道无机,枉居观主之位,惭愧。”他再次作揖。我赶忙起身还礼道:“在下白痴,道长即为观主,这事就好办多了!”
见他不解,我便不再和他兜什么圈子,正色道:“我想借贵观上古秘传的孤本《易经》一观,不知道长能否不吝赐予?”
无机道长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上古秘传孤本《易经》?本观哪有这等古物?”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而且全无心机,我也不禁疑惑起来,追问道:“贵观若无此物,那前几天黛丝丽到你这偏僻的道极观来干什么?”
“黛、黛什么?”
“黛丝丽,就是那个从西方来的白种女子!”
“哦!你是说那个西方圣女?”无机道长恍然大悟,“不错,她是来过,并完成了我道家始祖仙去前的一桩遗命。”
“遗命?什么遗命?道家始祖又是谁?”
“你深夜求经问道,该是一个潜心向道之人,为何连我道家始祖都不知道?”无机道长连连摇头,眼中很是疑惑。我忙笑着解释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求经问道嘛。”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求经问道,”无机道长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眼中渐渐闪出一丝赞赏,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很有玄机,看来你颇有道根,贫道就点拨点拨你,给你讲讲本教的一些掌故。”
“你还是先给我讲讲那个圣女来干什么吧。”我忙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这一扯就拽到几千年前去了,我对那些传说和神话可没什么兴趣。
无机道长瞪了我一眼,嗔道:“贫道要讲的正是跟圣女有关,这本是本教密不可宣的隐秘,决不能对他人言讲,只因为这次圣女破了本教始祖千年的封印,隐秘也就不再是隐秘,你才有幸得闻这等千年掌故。”
见我终于闭上了嘴,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无机道长这才轻捋长须,把眼光投向虚空,迷离的眼神似越过时光的距离,投到千年前的过去。
“天下每处道观,每派教门,都宣称自己是道教始祖李老君的嫡传弟子,却不知道我道极观一脉,才是真正的老君嫡传,并且是最隐秘的一派。而道极观这旧址,更是老君始祖当年骑牛仙去处。世间谣传的各种其它地方,都是为保护这隐秘所在而作的伪说。当年老君仙去前,在此地埋下了他对这世界的终级感悟,只是这种感悟已远远超越了常人理解的范畴,始祖不得不把它封存起来,并给他的弟子,也就是我道极一脉的祖师爷留下一道遗命:只有等到西方的圣者带来开印的密语才能最终打开。始祖仙去后,祖师爷便在此处建观定居下来,千年来,虽然本观数度毁于战火、天灾、瘟疫,本派弟子都坚守于此,只要一有能力便重新建观,观名也数度改换,在道极之前还叫过青牛观、紫霞观等等。不过无论叫什么名字,本观弟子都一代代把始祖的遗命坚守下去,直到等来西方圣女打开封印的那一天。”
“那个圣女就是黛丝丽?你们凭什么来验证呢?”
“凭《占星术》。”无机道长立刻道,“只有西方的圣者才有如此坚忍不拔的毅力,越过千难险阻把《占星术》带到万里外的道极观,并以独特的密语打开始祖的封印。”
我听到这不禁皱起眉头,我知道这是一个完全以现实为参照建立的虚幻世界,不应该有什么神话传说中才有的咒语封印什么的,便问无机道长:“是什么样的封印和密语,我能不能见识见识?”
说这话的时候我并不抱什么希望,想这些不仅是无机道长坚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并且是他这一派的始祖留下的圣物,岂能轻易让外人参观?不想无机道长立刻就爽快地点头答应,并对我示意:“请随贫道来。”
昏黄的油灯照着古旧的道观,我跟在无机道长身后出得厢房,穿过三清大殿,最后来到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途中我注意到观中空空荡荡,了无声息,就连三清像前也没有供品香火留下的痕迹,竟像荒废了许久,却又处处都干干净净,不像真正荒废的道观到处是尘土。我更惊讶地发觉,自己到这观中这么半天,除了无机道长,我竟没有听到其他道士的任何声息,偌大的道观中,竟像只有无机道长一人。
跟着这神秘的老者进得后院这间小屋,看屋中的情形,像是间堆放柴禾的杂物间,四壁胡乱放着些扫帚,米缸之类。我疑惑地望望四周,只见四周杂物在昏黄灯火下越显凌乱无序。难道这儿就是藏匿道家始祖圣物的地方?
“你把这搬开!”无机道长指着个半人多高的土陶缸对我说。这缸子半截埋在土里,就算是空缸,恐怕也不能靠一人之力就能搬开,我疑惑地望望那土缸,再看看无机道长,见他完全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我只好过去扶住陶缸摇了摇,才发觉陶缸早已经松动,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沉重,我抓住缸沿吐气开声,陶缸慢慢离开了地面,露出地上那个两尺多深的凹印。
搁下陶缸后,我注意那凹印底部是些松松的浮土,无机道长用扫帚扫开浮土,露出下面一个圆圆的木质盖板,上面还有麻绳做成的把手。不等无机道长吩咐我已揭开盖板,盖板下是一个一尺方圆,黑黢黢的深洞,有木质悬梯直通而下。
我跟着无机道长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往下大约两丈我的脚踏上实地。借着无机道长手中摇曳昏黄的油灯,我渐渐看清了下面的一切。这是一个葫芦形的地窖,方圆有两三丈,四周胡乱堆放着些土豆白菜以及成袋的大米面粉,这该是道士们冬天储藏食物的所在,又或者是躲避盗匪或战乱的地方,没什么特异处。
“你到这儿来。”无机道长的声音在这近乎密闭的空间内嗡嗡作响,我过去一看,这才发现地窖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深洞,洞旁尚散落着些新土,看那土质的湿润程度,这个洞该是新挖出没多久。只见无机道长俯身把手探入洞中,然后缓缓提起一根铜链,铜链下是一个附满泥土的方形小箱。
“这就是当年始祖老君埋下的圣物。”无机道长喘着粗气把箱子放到地上,看模样那箱子的份量竟是不轻。我忙把箱子拉到油灯下,抹去箱上的浮土,这才发现箱子不知是用何种金属制成,十分沉重不说,经过地底千百年的埋藏竟不见多少腐烂锈蚀,就连箱盖上那些花纹大部分也都还依稀可辩。
“这就是老君始祖留下的封印。”无机道长指着箱子一侧对我说。我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个凹进去的一个圆盘,试试还可以转动,圆盘周围标着些奇怪的符号,我研究半晌才发现,和圆盘中央那些符号连起来看,依稀像是些星相图。我对天上的星相十分熟悉,曾经在“死亡之海”靠星相把商队成功地带出了大沙漠。但这箱子上的星相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图案,根本不是我熟悉的星相。只听无机道长介绍说:“这封印只有精通《占星术》,并且知道密语的圣者才能打开,不过打开一次后,这封印也就完全失效了。”
我见状心下释然,这不过是一种带有机械密码装置的金属箱子,并且只能一次性使用,倒也不算是多么神奇的玩意儿。什么封印密语的,只不过是道士们不同的叫法罢了。想通这一点,这圣物在我心中的神秘感一下子消失,不过看这箱子不同寻常的模样,尤其上面那些我看不懂的星相图,倒也可能是装盛上古孤本《易经》的器物。
我满怀希望地打开箱子,箱子中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流光异彩,甚至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书卷或册子,只是胡乱装着些破旧肮脏的扁平或弧形薄片,我信手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种古旧残破的乌龟壳。
“这就是圣物?”我转头疑惑地问无机道长。只见他眼中闪出虔诚的光芒,喃喃道:“没错,我是亲眼看着圣女打开,箱子里就是这些东西。”
第二十章、玄门论道
那个不同寻常的箱子和那些乌龟壳就摆在我的面前,在油灯下更透着异常古旧的味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黛丝丽不远万里来到东方,找寻的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把一片片龟壳放到桌上,用油灯照着细细查看,果然如我所料,乌龟壳上有雕刻过的痕迹,只是现在已完全模糊不清,根本分辨不出原来雕刻的是些什么符号。
我是在得到无机道长同意后,才把箱子带出地窖到他的云房加以研究,本以为他不会同意,很意外他爽快地就答应了。其实他就是不答应,我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
“道长,这些字迹早已模糊,那个圣女如何能看清楚?”我终于放弃识辨这些符号的努力,无助地问无机道长。他的脸上露出虔诚之色,眼里蕴有点点泪花,喃喃道:“老君始祖的圣物只是留给圣女,所以圣女第一次打开这上古圣器时,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还清晰可辨。虽然贫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但圣女却异常欣喜,她完全懂得上面这些字的意思,老君始祖的终极之道,在千年之后总算等到了真正的继承者。”
见他说到道家始祖的终极之道,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不解地问:“难道现在道家传下来的,就不是李老君之道?”
“是!也不是!”无机道长脸上露出庄严之色,“本门秘传,始祖当年得到一部创世奇书,蕴含有揭示世界万物生息变化的终极之道,因其远远超过当时人们能理解的范畴,始祖怕被人曲解,只好把它封存下来,留待后来的智者。始祖另摘录其书中部分浅显内容,撰著了道门第一秘典《易经》。只因这不是始祖原著,所以始祖不敢以作者自诩,托言是传自周朝的开国皇帝周文王,所以后人也称其为《周易》。其实道家门人都明白,文王并不是《易经》真正的作者,因为他根本没有与《易经》类似的文字留传下来。相反,始祖的另一部五千言著作《道德经》,反而与《易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贫道经数十年对比研究,认为那是始祖在理解消化了那部创世奇书之后,糅合自己的思想,为后人所作的一部浅显读物。可叹千年下来,仍然没人能完全明白这两部经书中的‘道’,尤其是《易经》,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沦为术士们卜卦算命的虚假工具了。”
我闻言心中狂喜,如果世间流传的《易经》正是出自这几片乌龟壳的话,那这岂不就是原版《易经》的上古孤本?我岂不是已经轻松到手?至于这上面的字迹是不是看得清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桑巴那老家伙去头痛吧,协议也没说我一定要给他一部清晰可辨的《易经》。
这样想着,我赶忙收拾桌上这些宝贵的乌龟壳,不想我刚拿起一块它就在我手中碎成几片,落到地上摔成粉末,我再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二块,它竟悄然断裂,我怔怔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片龟甲,它在我手中竟腐朽得我手指稍动就碎。无机道长见状猛然跪倒在地,不住叩头道:“这上面施有老君始祖的道法,除了他选定的继承者,旁人决无法染指。”
我对道法魔力什么的从来嗤之以鼻,但眼前这情形也实在太让人震惊,不过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我渐渐明白过来。想这些龟甲经过上千年漫长时光的摧残,早已经腐朽不堪,密封埋在地下还能保持其原来的形状,一旦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没多久便要变成齑粉。
桌上剩下的龟甲也验证了我的揣测,我眼睁睁看着它们一片片在我面前碎成碎片,最后化为粉末随风飘散,我却完全无能为力。费尽心机得到了它,却又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凭空毁灭、消失,这感觉真让人沮丧到了极点。
无机道长匍匐在地,直到桌上最后一点粉末也被微风吹得消失不见,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站起来,脸上泛起奇异之色,轻轻对我说:“好了,贫道一脉几十代人的使命终于完成,你也让贫道有机会一吐胸中所有的秘密,咱们缘分已尽,你走吧。”
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萧然问道:“道长将来有何打算?”
无机道长脸上露出安然的微笑:“贫道使命完成,整个道极一脉的使命也已完成,道极观将不复存在,贫道也将升登仙境。贫道早已遣散观中所有弟子准备升天,一直等到现在,就是想遇到个有缘人,可以一吐胸中隐藏了几十年,不!本门埋藏了上千年的秘密!这样贫道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
说着无机道长推开里屋的门,我这才看清里屋堆满了柴禾和风干了的稻草,甚至那柴禾上也早已淋满了香油。我见状大骇,忙道:“道长”
无机道长抬手阻住了我的话,淡然一笑说:“你也是颇有道根之人,不该像俗人那样大惊小怪,你该为贫道道行圆满而感到高兴,并为亲眼见证贫道的飞升感到骄傲。”
我望着眼前这个虔诚的修道者,一种莫名的悲哀突然涌上心头,他的一生就仅仅是为那个代代相传的秘密,数十代人就这样默默在这里守候,如今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却又盲目地要用最残忍的办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明知道是游戏,我心中也还是有些不忍,踌躇再三,我终于决定冒险点化他一回。
“道长何必急着离开?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伴随你一辈子的道极观,难道就没有让你留恋的地方?”
无机道长眼光缓缓扫过云房,穿过窗户投向外面的道极观。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在他的眼中流荡,眼光在观中留连再三,但最后他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贫道很留恋这里,但贫道更渴望去另一个世界求道。”
“道长想过没有?”为了挽救这个愚昧的修道者,我终于决定冒险泄露一点天机,“你即将去往的那个世界也许并没有你想要的道,何不以游戏的心态来过完这短暂的一生,去道极观外面走走看看,破戒尝尝荤腥,品品天下美味,逍遥数年再离开这尘世也不迟。”
无机道长眼中闪过一丝隐隐的异色,我终于忍不住点出这世界的终极之秘:“其实这个世界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休闲娱乐之地,既然是娱乐何不以轻松的心态游戏其间?何必把自己搞得那样清苦?一辈子为什么千年前的遗命苦苦守侯到现在,临了却还要受那烈火焚身之痛。说不定你那个始祖老君这会儿没准正在另一个世界某个角落看你的笑话呢!”
说到这我不禁摇头苦笑:“其实我说这些都是在对牛弹琴,你根本不会明白,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个虚妄的世界,真实和虚幻,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看清?”
“我明白!”无机道长微微一笑,“道是什么?道就是虚就是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成世界。既然万物都由道而生,世界的终极岂不就是虚空?”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道家的学说居然与这虚拟世界的本质暗合,沉吟片刻,我不禁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道长何必执着于求道升仙呢?”
无机道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在你心目中,何为真实何又为虚幻?”
我脸上露出一丝洞悉天机的笑意,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无机道长自得地说:“我当然知道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只是这等超越时代的科学道理,我即便告诉你,你恐怕也还是茫然。如果我跟你说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之外,还另有一处真实的世界,道长会相信吗?”
无机道长用略带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就像一个长者望着一个自以为什么都懂而夸夸其谈的孩子:“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世人还在这世上为这些洞天福地标出了具体的地点,其实这都是伪道家的妄说,真正的洞天福地其实就是你口中那些‘另外的世界’,而且不是一处。三十六、七十二也都是虚数,没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少,每一处洞天福地的人都以为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其实何为虚何为实,确没几个人能看清。不同的人对‘道’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道家用法,佛家用禅,仙家用幻,你用‘科学’,其实他们都殊途同归,都只是在用不同方法来解释‘道’罢了。比如道家称离开这个世界,去往不同的洞天福地为道法圆满而得道升天,佛家则称为跳出轮回去往极乐世界,仙家则称为修炼成仙,还有一种传自西方的教派称之为上天堂下地狱,你们把这称为什么?”
“游戏!”我脱口而出。
“对,游戏。其实大家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来解释这世界之‘道’罢了,只是这无形的‘道’无论用有形的语言还是文字来解释阐述,都已经妄了。受人的思想和理解力所约束限制的语言文字,怎么能彻底解释清楚‘道’?人们总以为自己掌握的是最正确的真道,但却不知那最多不过是可以暂时解释世界表象的伪道罢了。”说到这无机道长轻叹道:“人之为人正是在于其不懈的求道,这种动力也推动了世界不断的发展,求道本身就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和兴趣所在,这也是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对道的追求该是人生最高的终极追求,所以古人才有‘朝闻道,夕死可也’的说法。你知道小孩子除了叫爹爹妈妈之外,说得最多的几个字是什么?”
无机道长话音刚落,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为什么?”
“对!”无机道长鼓掌道,“这正是人的天性最真实的反映,从一懂事开始,人们就在孜孜不倦地求道啊!只是因为无法摆脱对肉体生存和享乐的追求,求道之心才渐渐泯灭罢了。道也分大小巨细,小孩求的,不过是‘人为啥要吃饭,牛为啥要耕田,鸡为啥会下蛋’等等小道,而贫道求的,则是这世界的终极之道,以贫道几十年的参悟和修为,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满足我对道的追求,所以贫道要借火飞升,去另一处洞天福地追寻更大的道。”
望着一脸安然的无机道长,我心中暗叹:他借火飞升之后,大概也就求得这个游戏世界的终极之道了吧?按这种说法,我现在不也是在苦苦追寻另一种道,也就是我那遗忘了的过去?
“道长,”我收起轻视之心,恭恭敬敬地请教,“你离开这个虚妄的世界,到那个真实的世界后,又会去追寻什么样的道呢?”
“没有虚妄也没有真实,”无机道长断然道,“无论虚幻真实都只在于人的感受,当你堪破这世界的一切奥秘,那世界在你眼里就是虚幻,相反就是真实。其实虚幻和真实本身,也只是对世界的不同看法罢了。”
这话我似懂非懂,不禁垂头沉思,后心渐有冷汗淋漓而下,我一直都因为这世界只是虚幻而恣意妄为,把杀人放火等等恶行不当回事,但此刻我突然感到,如果真像无机道长所说那样,世上本没有什么虚幻与真实之分,那我岂不是真真实实地伤害许多无辜者?
我正在胡思乱想,无机道长已打开房门把我送出云房,对我拱手道别:“天快亮了,你该走了,贫道也该走了。”
无机道长说着执起油灯,慢慢走进云房里间,我在门外心情复杂地看着幽蓝的火苗渐渐腾起,渐渐吞噬了整个云房,迅速蔓延到整个道极观,令整个天地也变得殷红一片。在这一片似有生命的火海中,我似乎也看到一脸安详的无机道长在火焰中借火飞升。
东方的启明星早已高高升起,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我回头看看渐渐为火焰吞没的道极观,心中还在胡思乱想着关于虚幻和真实的疑问:难道虚幻和真实真的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不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抱着那个道家始祖留下的金属箱子,我慢慢望来路而回,虽然没了那些乌龟壳,我好歹总要带上点与之相关的东西,万一不能找到黛丝丽套出她心中记下来的《易经》,我只好用这玩意儿向桑巴老爷,也就是汉斯博士交差了。
黎明时的山野满是露水,薄雾也缥缈如轻纱般笼罩在天地间。当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道极观前那条小河上的独木小桥时,一抬头便看到河对岸的柳树下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的心猛一下抽紧,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削挺拔,只是再没有那种凛冽逼人的气势,代之以一种平和自然的闲适气质,就连那身灰旧的布袍,在晨雾中也显得出奇的飘逸。见到我后,他慢慢迎了上来,脸上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的喜悦表情。
“是你?”我嗓音干涩,嘴里发苦,他的表情再怎么和善都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还从来没这么怕过一个人。
“是我。”他的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点笑意,但我的神经反而更加紧张。我注意到他的腰间仍然挂着柄佩剑,样式剑鞘都很普通,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剑居然没有剑柄,甚至没有护手和剑锷,只在本该是剑柄的地方,凸出了块寸多长的精钢圆柱,圆柱上有深深的凹槽和小孔,不知作何功用。这剑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我本在附近搜寻托尼和那女人的下落,却没想到会遇上你。”他终于笑出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原来耶律兄弟果然是死在你的剑下!”我苦笑道,想起耶律兄弟我心中异常难过,本该生出为他们报仇之心,但此刻我心中只有恐惧,幸好托尼和黛丝丽还没有死在他手上,我心中暗自庆幸,不禁叹道:“这世上像你这样高明的剑手怎会有第二个,我早该想到,只是我还是想不通,你是如何重新拿起剑的?”
“这要感谢你和托尼,还有削去我拇指的那个契丹人。”他的脸上露出由衷的庆幸表情,自从上次分手后,他像完全变了个人,锋芒毕露的逼人气势没有了,甚至连性情也像完全变了样。他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抚着佩剑轻叹道,“我这一生都在致力于使自己和剑完全融为一体,但始终都不得其法,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直到在那个荒庙中,我在托尼的刀下失去了握剑的右手,又在契丹人的匕首下失去了另一只手的拇指,狼狈逃回兴庆后又被楚王像野狗一样赶了出来。一向孤高骄傲、从没有受过屈辱的我,尝尽了世人几辈子也没尝到过的羞辱,整天像野狗一样在残羹剩水中苟延残喘,在那些曾经在我面前簌簌发抖的对手的胯下钻过,我才终于悟到了剑道的真谛,我才终于做到了身、剑、合、一!”
说着他用四个手指卷住剑身,把剑缓缓送入伸过来的右臂衣袖中,微微转了半圈。我听到一声轻微的机簧扣合的“咔嗒”声,然后,他慢慢拔出了那把奇特的佩剑。
剑竖在他的眼前,他眼中蕴满怜爱和痴迷,轻吻着剑脊,泪水从他眼角慢慢溢了出来。
我猛地睁大了双眼,异常惊讶地盯着他握剑的“手”,衣袖落下来,露出了他断臂上装着的一截金属套子,那剑就嵌在这套子的中央!
“我的剑法已经不再是杀人的剑法,”他迷离陶醉的目光凝在剑上,喃喃道,“这已经是剑的艺术,不!是剑的终极之道!我曾发誓,这样的终极剑道常人根本不配欣赏,只有帮助我达到这境界的寥寥几个人――――你,托尼,还有耶律兄弟,才勉强有资格欣赏和享受。”
“不享受行不行?”我苦笑着暗暗观察四周环境,心中已在做逃命的打算。
他的目光终于从剑上转到我的脸上,盯着我恳切地说:“我保证你在这样的剑法下,完全体会不到死亡的痛苦,甚至完全失去对生命的留恋,你会心甘情愿地用生命来体验这剑的终极之道,你会感受到习武者最大的幸福,把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祭献给这剑的终极之道。”
他的眼中完全没有一丝调侃,只有发自内心的殷切和赤诚,我望着他眼中那种从未见过的虔诚和痴迷之色,突然有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浸透全身。我不禁自问:这个人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
剑终于向我划来,速度并不算太快,我能清晰把握到它的轨迹,但我并没有躲闪退避,更不忍扰乱它那美焕美仑的弧线。它太美了,简直就像大自然最美的风景,甚至像绮丹韵完美无暇的面庞。我主动地迎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这死神之吻。
利剑及体的刺痛终于警醒了我最后一丝灵智,超常的反应速度总算使我于生死关头让过了致命的要害,当剑锋从我身体抽离时,我才发现它离我的心脏几乎不到一寸!
我抱紧箱子往后便倒,不敢再有丝毫犹豫。身后是我早已观察好的那条小河,浑浊混沌得不知深浅,当我感受到河水刺骨的凉意时,我的意识也在开始模糊起来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叫出声来时,人也跟着翻身坐起。一睁眼便看到那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正吓得连连后退,头顶投下的蓝光也一如既往的幽淡柔和。我摸摸胸前,还好,没有骇人创口也没有湿漉漉的鲜血,我暗自舒了口长气,可那种利刃透胸而入的感觉仍然十分的真切,以至于我隐隐感到胸口还在痛楚难当。
“我还活着?”我一张口便把自己都逗乐了。服务生倒也见怪不怪,也笑道:“先生当然还活着,无论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
“我没有死在那一剑下?”我异常惊喜,心中更是十分庆幸。本以为就算不死在那一剑之下,多半也会被淹死在污水中。
“又是钱用完了?”我边从那“床”上下来边没好气问。服务生的回答让我愣了一愣,他说:“不是,是你留下的特别联络电话在呼叫你,我们是遵照你的吩咐把你从游戏中唤回。”
见我一脸茫然,服务生解释说:“通常玩家在进入游戏前会留下一些特别的唤醒方法,比如一个事先约定的电话号码。当亲朋好友有要紧事找他时,我们会把他从游戏中唤醒,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制度。”
“我留下了这样的电话联络方法?”我一脸诧异,这该是我未失去记忆前留下的电话号码,电话的那一头,该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或亲人,我心神不由一阵激动。
“是的,”见我脸上是那种完全不知情的神色,服务生眼中也露出一丝不解,不过他仍然礼貌且耐心地解释说:“我们是根据你的吩咐,当那个特别的号码在一分钟内连续呼叫你三次后,我们便把你从游戏中唤回,我们是完全遵照你原来的吩咐行事。”
我不太明白,问道,“如果我不是在游戏中受伤昏迷,你们如何把我从游戏中唤回呢?”
“很简单,”服务生笑了笑,“你在游戏的睡梦中我们也可以把你唤回,这样你再回游戏后,最多会觉得做了个再也回想不起来的梦。更简单的办法是让你突然失去意识,比如羊癫疯发作或莫名其妙地昏厥,那是在比较特殊的情况下才会用到的办法,只能短暂离开。如果因为特殊原因不能及时赶回去的话,游戏中的你就只好猝然死亡了。”
“难怪世上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猝死,”我恍然大悟,忙问,“那个电话是多少?”
“对方待会儿还要打来,先生不必着急。”服务生礼貌地把我领出了游戏间,我心中满是疑问,心急如焚地领回自己的游戏卡和外套,刚走出“真实幻境”的大门,便听到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匆忙掏出电话,只见屏幕上渐渐现出那个熟悉的圆圆头颅,是那个丑陋的胖子!那个上次叫我去背尸体的粗鲁家伙!难道我最信任和关系最密切的朋友居然是他?
“你立刻赶到宾城海洋公园门口,我在那儿等你,注意不要被人盯上!”胖子望着我一本正经说。表情十分严肃,像变了个人一般,完全没有了上次的粗鲁和鄙俗。
“喂,我不背尸体!”我大声喊道,可惜胖子好像没听见,他的头像正从屏幕上慢慢隐去,显然他已抢先挂断了电话。我对着黑漆漆的屏幕呆立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照他的吩咐去做。谁叫我偏偏给他留下了联系方法,他即使不是我的朋友和亲人,也该是比较了解我的人,我多少总可以从他那儿打听到过去的那个我。
的士在晚霞映照的海边飞驰,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倒退,我则在心中暗自回想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身份:是靠背尸体混日子的乌鸦,失业的软件工程师皮特李?还是充满传奇色彩,大名鼎鼎的犯罪艺术家孙猴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今天好像是个假日,即使在这黄昏时分,海洋公园门口依然人头攒动,我下车后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身后,确信无人跟踪后才慢慢踱向公园大门。
还没到大门口,兜中的手机又在呼叫,我掏出来接通,那个胖子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顺着大门左侧走三百尺,我在那儿等你。”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挂断了电话。他那命令的口吻令我十分不快,可惜这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的家伙,即便有万分的不乐意,我还是决定照他的话做。我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那儿是一个转角,刚好是一条小街的入口,我想他说的该是那个地方了。
这是一条幽静偏僻的小街,我很奇怪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大都会居然还有如此古旧的小街,凹凸不平的街道,肮脏的建筑,凌乱的垃圾和废旧的汽车,和外面的环境完全格格不入。
“嗨,是你吗?”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肥胖身影,我远远地喊了一声,他听到呼喊后,立刻大步向我走来。我渐渐看清了他的脸,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胖子,只是他脸上的神情颇有些陌生,脚下也有些蹒跚。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拔足向我狂奔,并冲我大叫:“快跑!”
“什么?”我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他冲到我面前,然后他那硕大的头颅突然像碎裂的西瓜般爆开,淋漓腥咸的汁水猛然溅了我一脸。我本能地扶住他倒下的身子。这一瞬间,一种机警敏捷的本能立刻回到了我的体内。我注意到街对面的一扇黑洞洞的窗口里,隐约有一双锐利如针的眼睛盯住了我,方才正是从那儿飞出的子弹打爆了胖子的头颅。
像猎豹般猛然向后跃开,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血迹,我不断改变着方向往来路飞奔,身旁不时有子弹带着死神的呼啸飞过,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终于逃到外面的大街上,我正暗自庆幸,却又猛然停下脚步,苦笑着慢慢举起了双手。小街外面夜色已经降临,华灯初上,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住了我,而正前方,那辆熟悉的劳斯莱斯就静静地停在那里,面向着我的一扇车门已经打开,幽暗的车门里,正是那个戴着金边眼镜,鬓发胡须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发绅士,那个叫汉斯博士或者叫桑巴老爷的混蛋。
“你要见我,也不必每次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吧?”我抹抹脸上的血迹向他走去,脸上挂着轻松的嘲笑,以掩饰眼睁睁看着胖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愤怒,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你让我们非常失望。”他把我让进车后,车门自动合上,劳斯莱斯无声地向前滑行。我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用揶揄的目光望着对面的汉斯博士嘲笑道:“你们对我要不满意,完全可以另外找人。”
“我们正有此打算,”汉斯博士面色出奇的阴沉,“我的雇主可以忍受你暂时的挫折甚至失败,却无法忍受你的欺骗和谎言,任何人在我们面前撒谎,迟早都要后悔。”
“我欺骗了你们?”我皱起眉头,心中大为不解。
“你难道还想把戏继续演下去吗?”汉斯的目光锥子一样盯住我,就连金边眼镜也无法把那眼光的锐利和敌视减弱一分,他就这样盯着我,森然道,“那个胖子已经为此送了命,我真不希望下一个就是你。”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而我却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
“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就让车停下,让你滚蛋。”他的语气越发严厉阴冷。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我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
“一!”汉斯面色阴沉,抚着胡须的手也停了下来。
“那你干脆让我下车算了。”见汉斯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也懒得再申辩,手扶车门打算车一停下就走。眼光无意间转到窗外,突然发现窗外出奇的幽暗,车子已远离闹市,车后紧跟着三辆满载枪手的小车,从他们那冷酷的眼神可以看出,那是些靠杀人为业的家伙。此刻他们正毫不掩饰地摆弄着手中的长短武器。我的心陡然沉下来,联想到那个毫无道理被枪杀的胖子,我总算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也总算明白了汉斯博士的威胁,如果我被赶下这辆劳斯莱斯的话,转眼间就会被那帮嗜血的杀手打成马蜂窝。
“二!”汉斯在继续数着。我蓦地紧张起来,如果我在短时间内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的话,肯定难逃一死,这回可不是游戏。
驾驶座后面的隔离板早已经竖起来,使这辆加长的轿车后座成为一个密闭的空间,想来这儿发生点意外司机是不会察觉的,在如今这情况下我只能铤而走险。我蓦地探手扣向对面汉斯博士的咽喉,只要制服了他,我何愁不能安全离开?
手从他的喉间一挥而过,在这咫尺距离,我居然捞了个空,而汉斯博士根本就像没动一样。不对!他根本就没有动!可我就是抓了个空!
我不甘心地再次出手,一掌闪电般切向他的咽喉,我的手掌毫无阻碍地陷进他的脖子,重重地击在他身后的皮质椅背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汉斯博士安然坐在原处,脖子完好无损,脸上现出揶揄的嘲笑。我头皮突然发麻,后心冷汗淋漓,汉斯博士居然是个虚幻的影子,跟真人完全一模一样的影子!
“既然我已猜到你的真正身份,岂会再把自己陷入险地?”汉斯博士优雅的声音从我脑后传来,我蓦地转回头,正好看到身后漆黑的隔板正缓缓地沉下,露出驾驶副座上汉斯博士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和我仅隔着一面完全透明的玻璃。
“呯!”我重重一肘击在那面玻璃上,爆出震耳的响声。玻璃完好无损,我却捂着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那面玻璃居然硬逾钢铁。
“啧啧!你的表现越来越像个白痴!这是太空穿梭机上使用的强化玻璃,子弹都打不穿。而那后座上的,只不过是我的全息影像而已。你该不会连这些也不知道吧?”
我捂着手臂痛得说不出话来,却尤不甘心地使命踢了门窗几脚,才知道门窗全都硬逾钢铁,而车门也完全无法打开。一番徒劳后我总算明白,车子后座这个密闭空间,完全像个坚固的囚笼,靠蛮力根本闯不出去。
“别白费力气了,这辆劳斯莱斯是特别定制的,”汉斯博士的声音满是揶揄,“如果你想活命,就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我苦笑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不过汉斯博士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脸上蓦地罩上一层寒霜,冷冷地指着我说:“既然如此,你可以带着你的秘密离开了。虽然在这车上,我至少有三种办法要了你的性命,但我还是不想弄脏了自己的爱车。所以你滚吧!祝你好运。”
车子无声地停下来,门悄然而开,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外面是一条荒僻的沿海公路,顺着海岸线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远方。四周是荒凉的海滩,大海的波涛声就近在耳边。后面那三辆车也在数丈外停下来,十几个汉子陆续下车,此起彼伏的枪拴拉动声,杂在阵阵波涛声中显得尤其刺耳。
我慢慢从车内钻出来,杀手们就在十几丈外静静的望着我,眼里露出猫捉老鼠的神色,一个手持长枪的汉子还示意让我先跑,似乎不愿就这样简单地把我射杀。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周围是一大片开阔地,毫无遮蔽,最近的礁石也在数十丈开外,而杀手们刚好拦在我和礁石中间。大海虽然近在咫尺,可也无法为我提供任何帮助,就算我侥幸逃到海里,在浅滩中也更容易被他们狙杀,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唯一的掩护就是面前这辆劳斯莱斯,我弯腰躲在车子一侧,徒劳地谋划着脱身之计。就在这时,车内传出汉斯博士的声音:“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我告诉你,你让我先上车。”我脸上装出屈服的表情,想先躲过眼前这危机再说。
“你当我是白痴?”汉斯博士话音未落,车子突然飞速向后退去,把我完全暴露在枪手们面前,在这十几丈远的距离,稍经训练的枪手都是百发百中,这回我死定了,可笑的是我还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我徒劳地举起双手,枪手们笑着端枪向我瞄准。此刻我心中暗叹:现在干嘛不是游戏?
就在这时,我吃惊地看见杀手们后方那片礁石中,蓦地射出一枚彗星般的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光,一头扎进最后那辆小车的ρi股下面,那个银灰色的钢铁怪兽立刻凭地腾上半空,同时我也听到那声震撼天地的爆炸声,跟着我的身子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浪掀翻在地。
小车在空中几个翻滚,最后四轮朝天摔落下来,砸在另一辆车顶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火焰蓦地腾了起来,十几个枪手狼狈地伏在地上,有几个还不住地满地打滚,拼命压灭溅在身上的火焰。那辆劳斯莱斯则突然向一旁冲去,似怕被火殃及。场面异常混乱,没人再顾得上我了。
我最先从这场混乱中清醒过来,立刻没命地往海岸一侧飞奔,耳边听到“哒哒哒”的轻响,却没有子弹往我这方射来。狼狈地逃到一处低洼地,我伏地回头望去,才发现是方才那些枪手们身后的那片礁石上,有人以连续不断的火力压制了遭到突袭的枪手,使他们全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快速往那片礁石靠过去,虽然不知是谁救了我,但总是朋友不会错的。礁石后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发动机在低声轻吼,上面却空无一人。我一跃而上,凭着记忆绕开嶙峋乱石,在离方才那个火力点最近处停下来,连连按动喇叭。此时那些枪手才终于开始还击,只因有礁石的遮蔽,子弹都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飞过。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那片礁岩的最高处攀援而下,浑身黑衣使人难以看清其模样,不过一看那灵便迅捷的动作,我的心没来由一阵兴奋和激动,驾车尽量靠近她的落脚点。
当她最后跃落到驾驶副坐上时,我立刻沿着旧辙飞退,然后穿过乱石林立的荒滩,把车驶上了那条荒废已久的海滨公路。这期间枪手们也曾驾车来追,但都被她连续不断的射击压得不敢靠近,而在这样的荒滩上,寻常的轿车没法与越野车相比,所以当我们在海滨公路上飞驰时,已完全看不到那些枪手们的影子了。
“让我来。”在越野车驶离险境后她示意我停下车,和我交换座位后,她便一言不发专注地驾驶。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她侧面那完美的轮廓,直在心中感慨:无论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她都是我的救星和幸运女神,游戏中的绮丹韵,现实中的雪妮。有时候我实在难以分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你又救了我一回,”甫脱险境,我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天性,半真半假地调笑道,“真想以身相许来报答啊!”
她莹白如玉的脸颊微微一红,柔和的唇线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和我针锋相对,更没有直斥我的无礼。只是专注地盯着前方,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你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先到我住的地方吧,相信黑白两道现在都在找你,宾城对你来说已经很不安全。”她说着把车拐入一条环城的高速路。我也习惯了她的自作主张,嘴里应了声:“好啊!”心中暗道:求之不得!
越野车最后在临海的一幢小楼前停下来,这儿远离闹市,却又一点也不显荒僻,看模样像是一片富人的住宅区。四周环境优美,绿树成荫,数十幢小楼掩映在花草绿树中,显得静谧迷人,更难得的是除了海涛声,周围很难听到城市里固有的各种噪音。
“你住这儿?”我有些奇怪,凭直觉我也知道,能住在这儿的人,收入一定不菲。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处遗产,”雪妮说着开门把我让进去,“平时只有一个清洁工每星期上门打扫一次,我自己很少来,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你在这儿会很安全。”
“为什么一直这么帮我?”我随口问道,同时打量着屋子,这是幢两层楼的小别墅,楼下是客厅厨房和杂物间浴室卫生间,陈设简单而高雅,收拾得整洁而有序。
“你说呢?”雪妮笑着反问了一句,脸上没来由一红,赶紧又掩饰般转开头说,“冰箱里有食物有啤酒,你自己动手,我要先洗个澡。”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淋浴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呷着啤酒,好几次都忍不住把目光转向浴室方向,半透明的毛玻璃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柔和的灯光和急溅的水帘下舒展着曼妙的肢体,让人浮想联翩。
她终于系着睡袍出来,洗尽铅华的面庞越发光彩照人,那头蓬松的金发随意地披散肩头,略显凌乱,润湿的发稍闪着点点金色的华彩,与睡袍的素白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合体的睡袍也衬得她的身材越发修长隽秀,曲线动人。
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后就再难移开,只觉自己嗓子发干,浑身僵直有如触电。最后,我火辣辣的目光凝在她那双大海一样晶莹碧蓝的眼眸里,渐有一种坠身虚空的晕眩袭来。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眼光有几分躲闪和迷乱,似是承受不了我眼中的火热,但转瞬间,她已大胆地迎上我的目光,与我四目交对,眼中燃起炽人的火焰。那毫无意识地梳理长发的动作也完全停了下来。
五分钟,也许十分钟,我慢慢站起来,恍若梦境般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肢。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便顺从地靠入我怀中,鼻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哼吟。双眼微阖,眼中似已盛不下那满溢的柔情。我缓缓俯身吻向她微启的红唇,她却突然抬手挡在自己嘴上,使我这满含激|情的一吻吻在了她的手心。
“你该先去刷牙。”她嫣然一笑,又回复了绮丹韵那种调皮的神韵。我突然想起和她在沙漠中那次为一袋水争斗的情形,也不禁会心一笑,满是柔情地把她往怀中紧紧一拥,在她耳边悄声说:“我保证,这次我既没有吃大蒜也没有吃生马肉。”
“讨厌!”她笑着轻擂了我一拳,我就势离开她的怀抱,转身钻入浴室,草草地洗漱冲浴。当我裹着浴巾再次出来时,房中已响起轻柔飘忽的音乐,雪妮擎着杯红酒以手支颐依窗而坐,迷离的目光正投向窗外那朦胧夜色,娴静如最美的雕塑一般。
我轻轻走过去,端起窗前另一杯红酒,痴迷地欣赏着她柔美而富有个性的面部轮廓,静静地没有开口,实不忍打乱这难得的静谧和温馨。
“你说,人在这浩淼无垠的宇宙中,究竟在追寻什么?”雪妮仰首望着漫天星斗没有回头。我由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不知道别人在追寻什么,但此时此刻,我已找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说着,我温柔地扳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在她那微启的双唇上吻了上去。我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柔舌和丰唇,直到她吃痛发出轻轻的呻吟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在她耳边无意识地呢喃着:“雪妮,我爱你。”除了这几个字,我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我恨你!”雪妮咬着我的耳垂,用一种爱恨难分的声音低声说,“你让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
抱起雪妮往楼上去时,我最后一丝灵智在自问: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些?
第二十一章、身份之谜
当清晨第一声鸟鸣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时,我仍然感到有些懒慵困倦,几乎整夜的激|情释放,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不过这是一种幸福的疲惫,是生命历程中掀开了崭新而灿烂的一页,是飘荡的灵魂终于找到停靠的港湾。鼻端仍有她幽幽的体香,耳畔有鸟儿欢快的脆鸣,绚烂的天光就是紧闭的眼帘也完全遮蔽不住,懒懒地我不愿睁眼,轻轻呼唤着那个给我带来这一切神奇变化的精灵,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侧,我记得她整夜都不曾离开过我的怀抱。
“雪妮!”身侧的空寂让我一惊,猛然睁开了眼,这一瞬心中从未有过的惶恐,生怕她又再次悄然离去,留下孤零零一个我。
谢天谢地,她就静静地抱膝横坐在床尾的窗前,留给我一道柔和的剪影,一缕晨曦把她的剪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眩光,赤足睡袍使她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绮丹韵完全不同,而指间那袅袅升起的清烟,使她的神情更显娴静幽远。我注意到那烟蒂上的灰烬已长得岌岌可危,她该在晨曦中静坐了相当时候。
“这是干什么?怕我突然不告而别吗?”发现自己一只手腕被冰凉的手铐铐在床头,我也不以为意,调笑道,“我发誓,从现在起,我决不再离开你了。”
她转过头,把烟蒂在烟缸中按灭,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以一种淡漠而冷静的语气,缓缓诉说起一段似乎跟她毫不相关的往事:“很久以前,我盲目地爱上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家伙,那不仅是我的初恋,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我不知道他本来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他有一个奇怪的绰号,叫孙猴子。”
我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雪妮垂下眼帘,躲开我疑惑的目光继续说:“我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淘气,也像男孩一样争强好胜,再加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好斗天性和格斗本领,以及从母亲那儿遗传下来的聪明才智,使我在同龄人中无论智力还是武力都没有抗手,这也使我对任何异性都难以动心。除了那个曾经是格斗冠军的父亲,我没有欣赏倾慕过任何异性,直到我进入了世界知名的加州警校,直到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最出类拔萃的职业罪犯,闻名警界和黑道的孙猴子。”
说到这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警校四年,我发疯一般收集有关孙猴子的一切资料,他的每一次作案记录我都倒背如流,他的每一个嗜好我都了如指掌,他的每一个假面我都记忆犹新。我发誓要亲手逮捕这个把全世界警察玩弄于股掌间的犯罪天才,我立志要把这个逍遥多年,视犯罪为生命的犯罪艺术家绳之以法。正好在毕业前夕,调查局要招募打入‘真实幻境’游戏公司的卧底密探,凭直觉和从各种途经收集到的资料,我猜到这是在为对付孙猴子作准备。早有迹象表明,一个世界级的恐怖组织在觊觎‘真实幻境’最后的两种作弊代码,而孙猴子无疑是他们最好的人选。所以我毫不犹豫就报了名,并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在一次事先安排好的事故之后,我以不适合作警察为由公开退出了警校,并通过公开渠道顺利进入了游戏公司,成为具有双重身份的特殊雇员。”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为这个目的?”我晃晃手上的手铐,故作轻松地问道,我的心已沉到谷底,脸上再笑不出来。她没有理会我言语中的揶揄嘲讽,顾自说:“这么些年来,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孙猴子的一切,对他了解得越多,我就越为他高明的犯罪手段和无数次异想天开的壮举所折服,从他过去的那些案例来看,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真实而有弱点的人,简直就是一个为犯罪而生的完美精灵。无论智谋武功还是掌握的高科技手段,任何一种都足以傲视天下。从来不曾服人的我也不禁为之倾倒,为之心折。在同龄人都崇拜商界明星、体坛骄子、影帝歌后的时候,我却被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罪犯完全迷住,他成为第一个让我欣赏钦服的异性,他不知不觉间也成为我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在我离开警校时,我发觉自己已经发疯似地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职业罪犯,一个前所未有的犯罪艺术家。”
她停下来,脸上泛起一片艳丽的红霞,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流转,似乎仍沉浸在那种莫名的兴奋和狂热中。再次为自己点上一支欣长的香烟,随着那袅袅的轻烟缓缓升起,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那种冷静而理智的语调:“我爱他,所以立志要击败他,这是一个令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狂的挑战。再说在如今这个法制的世界,也不允许有这样的‘艺术家’存在。所以我自愿成为调查局密探,混入游戏公司成为系统维护员,并化身绮丹韵一路追杀游戏中的黛丝丽。我知道她是找到最后一种作弊代码的钥匙,并且有可靠情报显示,孙猴子也将为此而来。我渴望着揭开他的真面目,并亲手逮捕他!”
“恭喜!你做到了,”我面露调侃,难怪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游戏中,我都能与她巧遇,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恨我居然没有半点警惕之心!晃晃手腕上的镣铐,我冷冷地问,“你不仅靠色相诱捕了我,甚至也得到了你想要的爱,只是你这种示爱的方式我一时还不大能接受。感情于你来说,也许不过是对付我的手段之一吧?”
“我随时都能逮捕你!没必要利用什么色相!”她突然恶狠狠地冲我大喊,神情从未有过的愤怒,不过转眼之间她又完全平静下来,撇撇嘴冷笑说,“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孙猴子,虽然在‘死亡之海’你多次击败过我,虽然你也救过我无数次,但你还是与我心目中的偶像差距甚远。我从‘死亡之海’就开始怀疑你是那个孙猴子,不过以你后来那些并不太出色的表现看,我一直不敢肯定,也一直找不到证据,直到你在游戏中,抱着那个封存最后一种作弊代码的箱子落水后,我才敢相信你就是孙猴子,也从那时开始,我决定逮捕你。”
“什么罪名?”我冷笑道,“在虚拟世界中无论做了什么,好像都构不成犯罪。”
“我只负责逮捕,定罪是法庭的事。”雪妮说着站起来,欣长的身体被晨曦从素白的睡袍中透出,曲线玲珑动人。“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如果能证明你在游戏中保有现实的记忆,并有意识地谋夺那个失落了的、在游戏中被称作《易经》的作弊代码的话,也触犯了虚拟财产保护法。如果再证明你就是孙猴子,那全世界的监狱你每个都坐上一年,恐怕也不够你的刑期。”
“虚拟财产保护法?”我咧嘴嘲笑道,“不知道有没有虚拟生命保护法?如果有的话,你是不是也该到监狱中来陪我?”
“留着你这巧舌如簧的本领去对付法官吧,调查局的人很快就要赶到,你该想想怎样去减轻你的刑罚。”她说着看了看腕上的坤表,然后开始穿衣。虽然我现在恨透了这个给了我世间最大的幸福,转眼又把我推向深渊的蛇蝎美人,我还是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的身体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如果一切重来,我还会毫不犹豫地走向这美丽的陷阱。
“爱过我吗?”我突然问道,“不是作为孙猴子,而是游戏中那个白痴。”
她穿衣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定了片刻,然后她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孙猴子,还是游戏中那个活生生的白痴。不过我想,这中间总有一个是我的至爱,不然昨夜我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幸福且软弱。”
听到这话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如果她是因为要逮捕我才和我上床的话,我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同时也会痛恨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女人晕了头。
“现在有什么感觉?”我问。
“什么?”她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成功地逮捕了世界第一号罪犯啊!”我脸上又露出揶揄之色。
她犹豫了一下,眼中现出一种复杂的情愫,神情黯然而迷茫:“不知道,我曾经把亲手逮捕孙猴子作为人生最大的目标。但此刻,我却只有失落和寂寥,还有孤独。”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得知自己被捕那一瞬,我心中就一直为同样的情绪笼罩,远远超过对失败的沮丧和对牢狱的恐惧。如果自己最爱的人都无法依靠和相信,那人的生命中,是不是注定要孤独?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摆摆头,似要挥去那些不愉快的情愫。飞快地穿上最后一件衣服,然后她对我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更不会再为一个罪犯动情。在把你交给调查局的同时,我也会努力忘记我们过去的一切,努力把自己少女时代那种盲目而疯狂的感情埋葬。”
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然后有人迈着沉稳的步伐上来,更多的人在这幢小楼四周警戒。上来的是两个穿着整洁,戴着墨镜,面色冷峻严肃的家伙,雪妮在仔细查看了来人的证件后把我交给了他们,我在被他们带上囚车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二楼的窗口,雪妮凝立在窗前,清晨缥缈的薄雾,使我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囚车在七八辆警车的蜂拥下呼啸而走,看来对我这个大名在外的重犯,他们不惜重兵押运。看看身旁和我铐在一起的两个联邦密探,以及外面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我不得不放弃了试图逃跑的打算,干脆闭目养神,一切听天由命。
车队驶出这片小区后,我被两个密探戴上了一个黑色的头套,把我的头整个罩了个结实,我两眼一抹黑,不过从车窗外传来的各种声音和气味,我仍然敏锐地感到,车队并没有去往宾城市区,而是驶向远离市区的郊外。
大约过了顿饭功夫,当囚车终于停下来后,我被人架了下来,前方不远处有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传来,那种声音震耳欲聋,超过了几十辆汽车的共鸣。我心中正奇怪时,已被人架着双臂忙乱地登上了十多级阶梯,然后被捆在座椅上。轰鸣声大半被关在外面,听起来有些发闷。周围的空间似乎十分巨大,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一辆汽车。不一会儿,身体渐有向后的推力产生,这是这辆大“车”在加速,推力越来越大,加速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猜此时它的速度一定非常的快,远远超过我坐过的任何一辆汽车。
身体陡然有一种向下坠陷的感觉,浑身血液都像在往双脚涌去,头也产生了一种熟悉的眩晕。它在高速地往上升起!这奇特的感觉陡然使我不安起来,我开始拼命挣扎,边挣扎边大叫:“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去宾城警察局,快拿开这该死的头套!”
四周空空荡荡无人回答,我拼命甩动着头,就在我刚甩掉头套的一瞬,陡感自己脖子后传来一丝刺痛,一股冰凉的液体射入了我的颈椎,瞬间便使我浑身一软,瘫在座椅上。
在意识尚未完全模糊的那一瞬,我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果然是自己梦中见过的那种金属大鸟,我就在它的肚子里!透过一旁的窗口,我能看到外面的白云在它的脚下飘过,它高高地飞在云层之上!从雪妮那儿我知道,它叫飞机。
“姓名?”
一声厉喝使我从昏迷中惊醒,我迷茫地睁开双眼,四周是强烈的白光,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除了正对我的那一面巨大的镜子,没有任何家什,声音来自镜子上方那个小小的黑匣子。
“姓名?”那个严厉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问着。我应声答道:“白痴,哦不对,也许应该叫皮特李,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名字,不过我不记得了。”我一时还分不清这是游戏还是现实,只有尽量拖延时间以考虑应对之策。
“年龄?”
“忘了。”我确实没注意过身份证上自己的年龄。
“性别?”
“男性。”我笑起来,“对这一点我倒可以完全确定。”
“职业?”
“软件工程师,”我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也是专门处理尸体的乌鸦。”
“住址?”
“不知道!”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反问道,“我说老大,能不能让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黑匣子中突然响起另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我是金爵士,47725812,欢迎你回来。”
我浑身一震,第二次!有人第二次叫出了我记忆深处那串神秘的数字。
门无声地打开,一个满头银发、高大健硕的老者大步向我走来,远远就向我张开他的双臂,他的眼里闪着欣悦和激动之色。我呆呆地任由他紧紧拥抱片刻,然后推开他缓缓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47725812,这是你的代号,也是你的名字。”他拍拍我的双肩笑着说,“你就算忘掉了过去所有的一切,也决不会忘记这个代表你真正身份的代号。”
“代表我真正身份的代号?”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不是苏伊士银行的帐号?”
“是帐号,也是代号,”银发老者笑了起来,“你是用了自己的代号作为在银行的帐号。我怕你彻底误会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曾买通一个‘真实幻境’的系统维护员去提醒过你,希望你还能记得?”
我立刻想起了在金国都城中都,那个被完颜雍的马车意外撞死的算命术士。
“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并不因老者一脸的和善就轻易就相信他的话。见我满是戒备,老者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我说:“三言两语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先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一下,我待会儿再和你详谈。”
说着他弹了一下手指,立刻有侍者打扮的服务生把我引领出去,我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豪华的乡村别墅,完全不是警察局或调查局的审讯室。虽然满腹疑问,我还是乖乖地在服务生的侍侯下洗漱用餐。当我草草填饱肚子后,顾不得休息就要那个侍者带我去见此间的主人,侍者只得去请示主人。不一会儿,那个自称“金爵士”的老者就出现在我面前,他亲自把我让进一间巨大的书房。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多藏书的书房,光书架就有数十个之多。
“坐!”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从身后一个嵌在墙内的隐秘保险柜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我说,“你先看看这个,不知能不能让你想起什么。”
我疑惑的接过册子,在老者的示意下慢慢打开,册子中是一些照片,照片上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正面带微笑望着我。一见那照片,我浑身突然一震,虽然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吃惊不小。那年轻人相貌和我完全不同,但一看他的眼睛,我立刻便认出他就是我自己!我再怎么改变容貌,也无法改变自己眼中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
我慢慢翻阅着那些照片,照片上的我在不断变换着容貌,最后那张照片是我以现在的容貌与面前的金爵士亲密地并肩而立,两人都在愉快地笑着,我们身后的背景正是这座豪宅。
我缓缓合上相册,照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只看照片中的我和金爵士的表情,便知我们曾经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他有我如此多张面孔的照片,比汉斯博士从国际刑警总部中弄出来的还要多。
“我们是朋友?”我干巴巴地问,只觉得嗓子有说不出的哑涩。
“不,我们是伙伴。”金爵士笑道。
“伙伴?哪一方面的伙伴?”
“联手毁灭‘真实幻境’,共同维护世界文明的伙伴。”
“毁灭‘真实幻境’?为什么?”我惊问道。
金爵士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说:“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你忘记得如此彻底?”
我苦笑了一下:“有人说我是失业的电脑工程师皮特李,是处理无主尸体的乌鸦,有人说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罪犯孙猴子,不过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金爵士呵呵大笑,连连摇头说:“你或许不算是最优秀的特工,但绝对是最具有献身精神、意志最坚定、最坚韧的特工,是自愿为‘维进联盟’服务的超级特工,代号47725812。”
“特工?”我眉头紧锁,“不是罪犯孙猴子?”
“孙猴子?”金爵士再次大笑起来,“那只是你众多假身份之一,我们为了凭空编造出这样一个神话般的犯罪天才,联合了国际刑警组织和多国的情报组织,前后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耗资巨万,总算使孙猴子的大名闻名全世界。”
说到这金爵士突然叹了口气,“可惜最后还是让汉斯那老狐狸瞧出了破绽,你的联络人,也就是那个找你背尸体的胖子泰伦,也因此而送命。不过幸亏他最终没有出卖你的身份,汉斯还不敢确定你是不是我们的人,所以没有立刻起杀心,碰巧又有那个一心要逮捕孙猴子的调查局女密探救你,不然你这次还真是危险。”
金爵士的话我不是完全明白,不过有一点我总算清楚了,心中不由一阵惊喜,忙问:“我不是职业罪犯?没有什么犯罪艺术家孙猴子?但那些世界闻名的案例又是从何而来呢?”
“一部分是和国际刑警组织共同伪造,一部分是真实的案例,只是案犯已经全部落网并秘密关押,我们便把这些案子安在莫须有的孙猴子身上。”他说得轻松随意,我却听得悚然动容,这不仅要得到好几个国家的警察和情报组织通力配合,还要做到不把这秘密泄露出去,这该需要多大的能量和影响力?金爵士口中的这个“维进联盟”在全世界的影响力该达到何种程度?
“这个‘维进联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对它的好奇已经超过了自己身份的渴望。
“‘维进联盟’的全称是‘维护人类社会文明和进步大联盟’,创立于本世纪初,它像‘国际人权组织’、‘绿色和平组织’、‘世界环保协会’一样,都是自发的民间组织,”金爵士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自豪和骄傲,“不过它创立的宗旨和目的,以及发挥的作用,却是任何政府、组织、团体甚至联合国也无法替代的,它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它诞生的意义甚至超过了联合国!”
见我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金爵士理解地笑笑,耐心地解释说:“人类社会的文明总是从低级向高级不断进化和发展,总的来说是一代比一代更文明更进步,但这种进步是曲折的,中间常伴随着停滞甚至倒退。最近的例子便是上个世纪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特别是第二次大战,在一个有着多年民主基础、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度,居然诞生了一位破坏力空前惊人、影响了大半个世界和数代人的大独裁者,不仅残杀了数百万犹太人,也给整个世界带来了空前的灾难,这是整个人类社会文明的巨大倒退。多年来,无数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家都在研究探讨出现这种倒退的根本原因,各种学说纷繁复杂。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就是一个民主国家,如何渐变成诞生独裁者的温床?”
见我一脸茫然,金爵士顾自答道:“那是由于原本崇尚民主的社会环境和人文基础,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特定的历史原因下发生了改变,国民迫切需要一个为他们赢得民族尊严的铁血英雄,所以选择了独裁者。”
“抱歉,”我打断金博士的话,“这些历史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常识,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对牛弹琴,我一点不懂。”
金爵士理解地点点头,摊开手说:“这么跟你说吧,你穿梭于游戏和现实之间,‘真实幻境’是完全按照真实世界来设定,人类的一切劣根都在那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人类社会真实的历史。对比这两个世界,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你对那个虚拟的世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我垂下头,回想自己在那个虚拟世界中的种种经历和冒险,足足静默有顿饭功夫,我才缓缓抬起头,用发紧的嗓音说:“恐惧,深藏在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奴役侮辱,什么时候会被人无端地杀害。”
“没错!这正是文明社会与野蛮社会的主要区别之一!”金爵士鼓掌道,“缺乏起码的安全感,这是一切野蛮社会共有的标志!在那样一个社会中,从卑贱的奴隶到权力颠峰的帝王,都有着和你一样的恐惧感。百姓的命运掌握在权贵手中,所以对权贵感到恐惧;权贵的命运掌握在帝王手中,所以对帝王感到恐惧;而惟我独尊的帝王情况更糟,臣民还有具体恐惧的对象,帝王却不知该防着谁会背叛谁会造反。”
我突然想起了被勒布依弑杀的完颜亮,他弑君篡位后大肆诛杀异己,手段不能说不严酷,杀掉的潜在敌人不能说不够多,但最后却还是死在自己兄弟手里。还有西夏皇帝李仁孝,他密令野利莫仁除掉我和托尼,大概也是源于灵魂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莫名恐惧,生怕我和托尼会对西夏不利。我渐渐理解了金爵士的话。
“翻开人类社会的历史,你看到最多的是什么?战争!战争!还是战争!”金爵士激动地站起来,点着桌上的地球仪说,“世界上任何民族、任何国家的历史,都离不开战争,每一次短暂的和平,都不过是战争的间歇,都是在为下一次战争做准备。这一切的根源,除了源自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更多地是源自人类固有的劣根――――控制欲和支配欲。”
见我一脸茫然,金爵士挥着手说:“控制欲和支配欲体现在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大到人与自然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小到人与人之间,甚至家庭内部。父母要支配控制子女,夫妻相互都想控制支配对方,朋友之间也要相互控制影响,这是矛盾的根源,争斗便产生。一个人想支配控制更多的人,一个民族想控制支配另一个民族,战争便诞生了。人类还想控制支配大自然,环境破坏也随之而来。不过,环境最终要报复,被控制的人也会反抗,人们便始终在压迫与被压迫,控制与被控制之间挣扎循环。
“在这样一种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从属是支配是等级关系,正如贵民族历史上宣扬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在这样的社会关系中,个人的利益、尊严、人格都屈从于支配者,他没有独力的人格、尊严和利益。他自然就缺乏作一个人的起码安全感。”
我暗自点头,回想在“真实幻境”中的那些人,心灵深处无不想要支配控制更多的人,表现出来便是权力欲和帝王欲。但即便贵为帝王又如何?不也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
金爵士为自己点上一支雪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语气也变得平和而舒缓:“幸好,人类社会在经过几千年的进化发展之后,终于在十八世纪初,找到了现代文明的曙光。”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缓缓喷出一口轻烟,面色肃穆地说:“当时商人们在交易中,自觉地签定并遵守一种商业契约。这种契约建立在互相尊重、互惠互利和通力合作的基础上,商人们在自由的经济往来中,逐渐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平等合作的益处,这种契约形式随着自由经济的不断壮大和发展,渐渐渗透到整个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改变着人与人之间、利益集团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最终使人类社会逐渐发展成今天这样一个尊重契约,信守契约,一切以契约为准绳的契约化社会,使契约首次超越人的影响力,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条,任何人违背契约,都将受到全社会的唾弃。契约化社会,也成为现代文明的标志。”
“契约化社会?”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可以举个例子吗?”
“比如律法,就是个人与国家之间最大的契约,”金爵士立刻道,“它规定了一个人的行为准则,这不同于过去那些由极少数人制定,并随意践踏更改的法律,它是在全社会共同参与制定的前提下,约束所有人同时也保护着所有人的契约,它凌驾于任何个人意志之上,其地位神圣不可侵犯。这是一个现代法制社会和落后的人治社会最大的不同。
“契约化如今已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规范着人与人,国与国,公司与公司等等之间的关系。大到世界范围,有联合国宪章,有各种条约公约;小到一个国家内部的法律,公司与公司之间的商业合同,公司与员工之间的劳务合同等等;再小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每一个人在被契约约束的同时,也在被契约保护着。一个人从出生便有《反遗弃法》保护他不会被遗弃;儿童时代有《儿童保护法》保障他不受虐待;少年时代有《教育法》保障他接受起码的教育;成年后有《劳工法》保障他在公平的前提下与人竞争就业;不幸失业也有《失业保障制度》保证他起码的生活;每一个人不分国家、民族、性别、职业,都受到《世界人权公约》的保护;全世界都在努力建立一个更加完善而公平的契约化社会,这是人类社会几千年进化取得的文明成果,它在合理化我们的社会结构的同时,也不断改善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现代人以相互独立、相互尊重和相互合作的关系,逐渐代替了历史上那种从上到下控制支配人的从属等级关系。这使得今天的人们,不再有野蛮社会里那种永难消除的不安全感,甚至在人与自然之间,也有《环保公约》和《自然保护法》保障人类的长远利益。‘维进联盟’的宗旨,正是要维护人类社会前进的步伐,向着文明、健康、进步的趋势发展,避免再次出现像二战的法西斯国家那样的人类文明的大倒退。”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疑惑地问道:“这跟‘真实幻境’这个虚拟的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好像说过我们是毁灭‘真实幻境’的伙伴?”
金爵士叹道:“契约化社会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要有健康的社会环境和坚实的人文基础,也就是绝大多数社会成员,都要有尊重契约的本能和习惯,积极参与契约的制定并自觉地遵守。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把今天先进的社会制度,拿到几千年前一个专制的古老的专制国度来实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以肯定地说,最终还是走向专制,因为古人缺乏我们今天这样的人文基础。另一方面,当一个原本是契约化的民主社会,一旦这种人文基础遭到彻底破坏后,走向独裁和专制便成为一种必然,正如二战时的法西斯国家。”
说到这,金爵士按灭了手中的烟蒂,冷冷地道:“而‘真实幻境’,正在肆意破坏着我们今天这个契约化社会最宝贵的人文基础。这种危害,远远超越了过去任何一款游戏中的暴力和Se情,已成为人类文明的公敌,更为可怕的是,全世界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是不是太夸张了?”我不以为然,“那不过是一款游戏,怎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一点也不夸张。这种无形的危害再怎么计算也无法估量出它实际影响于万一,这种危害已经影响了几代人,并将一直影响下去。”
“会有什么不良影响?”我还是不太理解。
“人类社会在经历了几千年的发展进化之后,才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契约化社会,人们也才逐渐摆脱了对权力、对帝王、对英雄、对救世主的崇拜,转而把契约推崇到神圣的地步,制定各种合理的契约来维系社会关系并使社会体制向更加健康文明的方向发展。”金爵士说到这语锋一转,“但是,重复着我们祖先发展步伐的‘真实幻境’,使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再次回到那个野蛮而落后的社会中,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权力崇拜和野蛮规则的漩涡,甘愿在那种金字塔一样的从属等级制度下拼命挣扎求存,他们在游戏中得到的人生经验会不知不觉地带入到现实生活中,他们身上会逐渐重现人类控制欲和支配欲的劣根。同时,他们也更容易接受别人的控制和支配,更容易接受从属等级制度或独裁者。这就不断侵蚀动摇着我们今天这个文明社会的人文基础。尤其‘真实幻境’还是目前最成功最大众化的游戏模式,对任何人都没有门槛,任何人都可以非常方便地进入那个虚拟世界,这使每一个参与者都不同程度地接受着那个虚拟世界落后规则的熏陶和洗礼,这种影响是以往任何一种媒体或文化形式所不能达到的。”
虽然我承认媒体或游戏对人们的行为准则多少有所影响,正如淫书有诲淫之功,暴力电影诱人犯罪一样,不过我不认为能达到金爵士所说的那种危言耸听的地步。我忍不住反问道:“你们是如何用比较客观的办法来估算这种影响?会不会有危言耸听的嫌疑?”
金爵士叹了口气:“这种影响已经开始在不同的人群中显现出来,沉迷游戏最深的玩家,更容易拉帮结派结成各种团体,他们藐视包括法律在内的各种契约,崇尚强权、武力和征服,心甘情愿无条件地服从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这种情形多像二战前夕的法西斯国家啊!已经有几个小国发生了这样的政变,推翻了民主的政府体制,建立了准独裁的专制国家,虽然政变的原因多种多样,但这种人文基础的改变,才是造成这种文明倒退的根源!”
我哑然,如果真如金爵士所说,那么人们从“真实幻境”中得来的人生体验,确实在悄然改变着我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种古老而顽固的人性劣根,也悄然在人们心底复苏。不过因为这就要毁灭一个科技文明的伟大成果,一个全世界人民都为之疯狂的、近乎真实的虚拟世界,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不由问道:“一定要毁灭它?难道就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们其实已经尝试过其它一些办法。”金爵士摇了摇头,“在刚意识到那个虚拟世界对人类社会巨大的负面影响后,我们曾派出了数名志愿者以普通玩家的身份进入游戏,当时‘真实幻境’的系统还不是那么完备,各种作弊代码也还不是那么稀缺,这些志愿者带着秘密的使命,凭着这些作弊代码,在游戏中或多或少地恢复了部分现实记忆。然后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主要是传播现代文明社会最基本的博爱、平等、自由的人文思想,他们中最优秀的几个人创立了虚拟世界中流传最广的几种宗教,比如像东方的佛教,西方的基督教等等。对了,你在游戏中接触到的道教,也是由一位华人教育家在游戏中创立,他在游戏中的名字叫李耳。这些宗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唤醒人们对那个虚拟世界的沉迷,看破那个世界权力、地位、声名、财富之后的虚幻。它们诞生之初虽然也起到了一些积极的作用,但最终还是无法抵消游戏中野蛮规则的负面影响,更何况它们最终都不可避免地扭曲为统治者手中维护政权的工具。所以,用宗教来教化、唤醒世人的办法并不成功。”
说到这,金爵士脸上露出一丝庆幸之色,笑道:“不过还好,这些志愿者在离开‘真实幻境’时都作了两手准备,就是用非常手段保留下了一些作弊代码,最后躲过游戏公司的清查完整保存下来的,就只有太阳教的《占星术》和道教的《易经》,它们是游戏中唤醒现实记忆,并躲过电脑系统监督的作弊工具,它们一旦结合,可以创造出超越那个时代的超人!”
“我懂了,”我开始明白其中的关节,“让这个超人以巨大的智力优势,打破整个虚拟世界的势力平衡,建立一个统治全世界的强权!这样,或用强权来推行宗教以教化世人,或让世人在游戏中失去冒险的乐趣。总之,一个统一的大同世界,会使人对它完全失去兴趣。”
“不错。”金爵士点头道,“这个虚拟的世界寄生在整个计算机网络上,要想毁灭谈何容易,除非毁掉整个互联网,这种代价全人类都负担不起,所以只有用这种曲折的办法。”
“该不会我就是这个超人吧?”我强笑道,“我好像也能在游戏中保有现实的记忆,只不过丧失了进入‘真实幻境’前的所有记忆而已。”
金爵士摇摇头说:“你不是,你要保有过去的记忆进入游戏,立刻就会被系统踢出去。只有同时掌握《占星术》和《易经》,才能彻底骗过系统。”
“难道是黛丝丽?”我疑惑起来,她再怎么看也不像是肩负如此重任的超人啊。
“她也不是,”金爵士断然否定,“虽然她同时掌握了《占星术》和《易经》的文字,但她已经过了真正勘破它们的年龄,必须是在虚拟世界中灵智未开的孩童,没有受到那个世界中常识的影响,才最有可能同时掌握这两种经书的真谛。”
“孩童?”我皱起眉头,“会是谁呢?我见过吗?”
“你不用猜了,他还没有在‘真实幻境’中诞生,”金爵士笑了起来,“不过这位精心遴选出来的优秀战士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即将进入那个虚拟的世界。他是由‘维进联盟’远东分会负责挑选的。为了保密,对他的情况我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东方某大国一位有过赫赫战功的名将。对了,他的掌心有一块殷红的胎记,他的代号叫做‘毁灭者’。”
“‘毁灭者’?以毁灭‘真实幻境’为目的而生?”我终于明白了。
“不错,他将以更大的野蛮来毁灭野蛮,”金爵士点头道,“你在游戏中也亲眼见到过,文明和进步未必能战胜野蛮,就像相对文明、进步的大宋,却先后败给了野蛮落后的契丹人和女真人一样。所以‘毁灭者’将比过去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更野蛮,更好战,更崇尚武力和征服。”
“这中间需要我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汉斯博士幕后的老板又是些什么人?我为何与他们也有秘密协议?”我突然发觉有还有许多疑点,自己好像也有些多余。
金爵士用殷切的目光盯着我说,“你的任务本来只是保护黛丝丽取得《易经》,黛丝丽其实也是我们的人,不过她在‘真实幻境’中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她现实的记忆已被系统全部屏蔽。至于汉斯博士,他曾参与过‘真实幻境’系统的创建,后来被一个国际恐怖集团收买,为他们谋夺‘真实幻境’最后这两种作弊代码,以向游戏公司甚至全世界玩家敲诈。我们把你伪造成无所不能的犯罪天才孙猴子,就是要吸引他们与你合作,借助他们掌握的《占星术》,你才能以普通玩家的身份,在游戏中保有部分现实的记忆,又不受专门监视系统维护员的程序察觉。”
“等等!”我皱眉打断金爵士的话,“为什么除了系统维护员,只有我保有部分现实的记忆,同样掌握《占星术》的汉斯和黛丝丽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靠意志成功忘记过去的人,”金爵士眼中闪出一种尊敬,“你从小就不曾中断过东方一种神秘功法的训练,那种修炼意志的方法帮助你做到了这一点,这是人类最难做到的一点。汉斯博士也正是看上了你这一点。如果不是靠这种自然的方法成功抹去自己过去的所有记忆,仅凭《占星术》根本骗不过‘真实幻境’的安全系统,据我所知,你是唯一做到这一点的人。”
终于遇见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涩声问道:“我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十二章、孰真孰幻
金爵士用一种带有歉意的眼神望着我说:“我只知道你原是安梅瑞克国情报局最出色的特工之一,在特种部队服过役,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更重要的是,你是唯一一个靠意志使自己彻底失忆的人。在情报局推荐来的多名优秀特工中脱颖而出,成为替我们工作的志愿者。”
我想起了自己在虚拟世界中表现出的那些军事才能,搏斗本领,以及紧要关头那种超常冷静的特质,与我在现实中的身份和经历倒也吻合。可惜金爵士对我的过去只知道这么多,我只好转而问道:“‘维进联盟’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随意借用情报局的特工?”
“‘维进联盟’在世界范围的影响确实很大,”金爵士眼中闪出一丝自豪,“我们不仅得到许多大财团的资助,也得到多国政府的帮助。尤其在抵制游戏、影视、文化的不良影响方面,更得到各国政府的大力支持。这次为毁灭‘真实幻境’,就得到安梅瑞克国情报局的通力协助。当然,他们也是想利用你打入汉斯博士幕后那个恐怖集团,那个恐怖集团上个世纪末曾经资助过针对安梅瑞克国的一系列恐怖活动,他们的首领被媒体称为‘恐怖之王’,据传他在全世界密探和军警的追捕下,依然还活跃在世界各地,并不是像安梅瑞克曾经宣传的那样,已经在过去一系列打击恐怖组织的战争中被击毙。”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疑点:“虽然我在现实中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但在‘真实幻境’中我该有自己虚拟人生的记忆啊?为何我的记忆是从大沙漠开始,再往前就一点也想不起来?”
金爵士犹豫了一下,用不敢肯定的口吻说:“由于你进入游戏的一切细节都是由汉斯博士来操作,具体详情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从你所说的情况看,他们一定是使用了一种违反人伦道德的办法,帮助你骗过了系统,用非正常的手段进入游戏。”
“什么办法?”
“克隆人!并且是以超自然的速度成长起来的克隆人。你如果在游戏中照正常的虚拟人生成长,有了完整的虚拟人生经验和记忆,《占星术》也无法帮你保留部分现实记忆,所以他们取你一个细胞进行克隆,短时间内培养出一个你的替身,让他先代替你进入游戏,并完成虚拟人生的成长,需要的时候,克隆人退出游戏,你代替他进入,由于系统是靠眼底视网膜和指纹以及DNA密码来核实身份,所以系统分不清你们是两个人,你便可以接替他成为游戏中的角色。不过他在游戏中的成长记忆却无法转给你,所以你在游戏中的记忆只能从进入游戏那一点开始,没有过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方才要像审讯犯人一样核实你的身份。听你回答了几个问题后,我才肯定你确实是我们的人。”
对金爵士的话我完全不明白,估计以我现在的头脑要弄明白也有些困难,对这我也不太感兴趣,只想这一切早点结束,便问道:“目前黛丝丽已经安全取得了《易经》,我的使命是不是已经完成?与你们的合作是不是也已结束?”
“本来是的,”金爵士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些特殊的情况,我们不得不再次借助你的特殊能力来解决。”
在我的追问下,金爵士的神情第一次有些犹豫起来,脸色很是为难,踌躇片刻后才摊开双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因为这是一种尚未证实的揣测,还没有人能用科学的办法来证明。”
“到底是什么揣测?”
“就是‘真实幻境’游戏系统,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
我一愣,摇头笑道:“那个人造的东西会有自己的意识?我只知道高级动物才有意识,独立意识甚至只属于人类。”
金爵士也摇着头道:“电脑系统会不会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科幻小说中倒是常把电脑人性化,不过严谨的科学家对此从来都嗤之以鼻。目前也没有证据显示电脑会有意识。但是有迹象表明,‘真实幻境’游戏系统似乎有一种自动保护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不是由原有的保护程序赋予,而是它在每一次局部遭到意外破坏之后,逐渐学会的自我保护本领。”
见我一脸茫然,金爵士摊摊手解释说:“举个例子,某个游戏主机遭到黑客破坏后,另一台主机会自动复制程序传过去,帮助它恢复。除此之外,系统似乎总是懂得利用合理的程序,以最有效的办法使自己在安全条件下运行,它懂的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疑惑地摇摇头,喃喃道:“若真是这样,它要发现那个世界中谁对它的安全不利,岂不立刻就把他踢出去?”
“当然不是这样。”金爵士笑起来,“系统没有把玩家随意赶出去的程序,而它也还没有高级到自己编制复杂程序的地步。”
见我越加茫然,金爵士耸耸肩解释道:“简单点说,就是系统最多只知道修改控制一些可变量,在程序允许的范围内,使游戏中的事件向着对系统本身有利的方向发展,为此它自动微调控制诸如天气、环境,气象等参数,甚至影响游戏中的人,[奇·书·网-整.理'提.供]赋予他某种暗示和能力,让他不知不觉地为系统的安全服务。通常这种影响只能针对意志薄弱思维混乱的疯子或弱智,不过有时趁正常人意志薄弱思维混乱的时候也有效。你有没有发觉游戏中某些人,有超越正常人的能力,却又没有正常人的思维,看起来像思维混乱的疯子,却有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能力?我们怀疑这种人是受到了系统的影响和控制。”
“浪烈!”我脱口而出,他现在的剑法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简直就是一种带有魔力的杀人绝技,对手根本就无法抗拒。而他残废逃回兴庆,被赶出楚王府,并遭到过去那些手下败将前所未有的侮辱的时候,大概也是他意志最薄弱思维最混乱的时候。
金爵士听我简短地讲述了浪烈的情况后,脸色不禁凝重起来:“如果系统真懂得影响特定的人来保护自己,浪烈正是最好的人选。如果是这样,他定会接受暗示去保护系统,这样黛丝丽就危险了。她身怀《占星术》和《易经》,这本身对系统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我心中蓦地闪过一丝惧意,如果要我去对付浪烈的话,即便知道是游戏,我心底也有种莫名的恐惧,不等金爵士说下去,我讪讪一笑,抢着说:“如果是对付浪烈,你最好还是找别人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金爵士盯着我说:“如果你都不行,恐怕就再有没人对付得了他,我们多年的心血可能就全部白费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说的这些我还不能完全相信,再说我已经失去记忆,过去的身份和职责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比较起来,我倒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一个专门处理尸体的乌鸦。像维护人类社会文明进步这样的伟业,我想想都觉得有些空泛,实在没什么兴趣参与。”
金爵士并不因我的拒绝而放弃,他用殷切的目光盯着我问道:“如果你有子女,你是愿意他们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生命、尊严、人格有保障的文明社会?还是像‘真实幻境’那样的野蛮社会?如果每个人对文明的倒退都袖手旁观的话,我们真有可能回到‘真实幻境’那样的社会。”
我心中一动,如果我有子女的话,我宁愿他们做文明社会中一名快乐的普通人,也不愿他们做专制社会中的帝王。沉吟片刻,我叹道:“不是我推卸责任,实在是我对付不了浪烈,怕有负所托。”
金爵士理解地拍拍我的肩头:“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们已为你物色到一位帮手,她不仅是调查局的密探,也是‘真实幻境’系统认可的维护员,和你一样保有现实记忆,可以和你在虚拟世界中默契配合,她就是逮捕你的雪妮。”
我心中闪过一阵莫名的惊喜,立刻就在点头。大不了让浪烈杀了,又不是真死,怕什么?只是雪妮刚出卖了我,我为何会这么快就原谅了她?惊喜过后我又有些痛恨起自己来。
“如果没什么疑问,你抓紧时间休息,然后赶回‘真实幻境’。我这就找调查局商量,尽快把雪妮要来,并向她说明一些必要的细节,时间很紧迫。”
我与金爵士握手告别。在侍者的带领下从书房出来时,我浑身轻松就像换了个人。马上又可以见到她了,无论是作为雪妮还是绮丹韵,这次我们都不再是对手,而是亲密合作的伙伴。这让我第一次喜欢上了自己的任务和冒险。
“啊――――”
胸膛剧烈的疼痛使我从昏迷中醒来,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立刻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按住了我欲挣扎的身体。
“别动!”有人在用温柔而严厉的声音命令我。听到这声音我平静下来,忍着痛任由她解开我胸前的纱布,为我抹身换药。
“胸膛中了如此深的一剑,居然还能活回来,你果然很命大。”她熟练地为我敷上金创药,然后把伤口再次包扎起来。听到她的声音,我心中泛起一丝暖意,现在我不仅跟她在“真实幻境”中重逢,现实中我们也近在咫尺,在同一个房间。
“我在哪里?”我一张口,才发觉自己是如此的虚弱。
“现在我们在临安城郊一个农户家里,我从小河中把你捞起来到现在,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她包扎完伤口,细心地为我盖上被子,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照你现在的伤势来看,恐怕短时间内还无法完全恢复。”
又是她从浪烈眼皮底下把我救了出来,在浪烈面前这要冒多大的凶险,我不敢想象。这一瞬间我已原谅了她对我的出卖,算起来她仅出卖了我一次,却救了我无数次。况且她出卖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孙猴子,而不是我这个白痴。
我挣扎着抓住她的手,然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穷酸腐儒模样的西门庸,不过她的眼睛没有伪装,还是清澄如蓝天碧海。见我突然睁眼,她赶紧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羞怯和尴尬,手也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任由我紧紧握住。她低垂的目光瞬了几瞬,最后也大胆地迎上了我满含深意的眼光。
大概是读懂了我眼中的询问之意,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用指头在我手心飞快的敲击起来。我在最初的茫然之后,渐渐从敲击的规律中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是孙猴子,我还会逮捕你。
见我似乎有些不明白,她再次敲击我的手心:这是世界通用的摩尔码,你应该懂得吧?
我笑了笑,也用这种密码向她的手心敲击:现在我是白痴,不知你还会不会爱我?
她眼中泛起一丝波光,略一迟疑,然后回应我:工作时间,我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我赶紧敲出:下班后呢?不知能否给我精神与肉体双重抚慰?
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羞怯和嗔意,猛然在我脑门上重重敲出:休想!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在缓慢地康复,当我终于可以从床上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这期间,我在庆幸浪烈没有找上门来的同时,也担心他找到了托尼和黛丝丽。茫茫人海中,希望他们能逃过浪烈的追杀。
绮丹韵能在这危急关头救下我,多亏她从中都一路追踪黛丝丽和托尼到临安,也从临安“鸿盛堂”帮众那里知道黛丝丽曾在郊外的道极观出现,于是也连夜赶到此地,刚好比我晚了半日,正好看到我伤在浪烈剑下。是她引开浪烈后把我从河中救起,也终于使她确认我就是孙猴子,于是她离开游戏回到现实去跟踪、逮捕我。刚巧又从汉斯博士手中把我救了下来。无论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她都是我的幸运女神。
等到我的伤痊愈已经是三个月以后。除了胸口上那道瘢痕,我又和原来一样的生龙活虎,甚至更加精猛,有绮丹韵假扮的西门庸和我在一起,我无论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态都出奇地好,渴望着与浪烈决一雌雄,哪怕至今我也没找到击败他的办法。
这期间我还去拜访了在临安的“鸿盛堂”二当家江海涛,并信守诺言给了他轮浆和霹雳炮的设计图以换取他的帮助,借“鸿盛堂”遍布江南的力量找寻托尼、黛丝丽和浪烈的下落。同时也辞去了江淮军参将的职务,在我的竭力请求下,虞允文让我顺利地脱离了江淮军,重新成了个一身轻松的普通百姓。身怀“鸿盛堂”江海涛给我喝茶的五千多两“零花钱”,我也不必再为生活犯愁。
大半年过去,“鸿盛堂”还没有浪烈和黛丝丽的消息,估计他们已离开了江南。我与绮丹韵决定亲自到北方去找寻。其时北方新登基的完颜雍渐渐稳定了国内局势,成功招降收编了完颜亮溃逃的南征大军,并在符离会战中击败了乘胜追击的宋军,保住了北方领土。经过这两次大战,金、宋两国都无力再战,又重新划定疆界签定和约。战事终于停了下来,两国再次恢复了过去那种既相互敌视又和平共处的状态。不过我想这种状态随时都会被打破,我想起了金爵士说过的话:和平只是战争的间歇,只要人类还无法克服自身的控制欲和支配欲,每一次短暂的和平,都酝酿着更大的战争。
我与绮丹韵扮成行脚商人,从江南买了些土特产贩运到北方。我有南宋的通关文牍,而绮丹韵假扮的西门庸曾经是现在的大金国皇帝完颜雍倚重的智囊,自然身怀通行全金国的通关令牌,所以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几个月后我们顺利抵达大金国都城中都,躺在中都城最豪华的客栈舒适宽大的锦榻上,我和绮丹韵再次起了争执。
“明天,我要去见完颜雍。”绮丹韵倦在我的怀中,激|情尚未尽褪,脸颊尤泛着动人的红潮,就已经开始在考虑工作的问题。她是在我养伤期间,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和厚颜无耻,终于屈服于本性和情感,与我在这虚拟的世界中成了真正的情侣。不过她绝大多数时候仍然是西门庸,像这样洗去伪装让我一亲芳泽的时候还是屈指可数。
“不行,今日的完颜雍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活在完颜亮威胁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赵王了,你知道他不少隐秘,他难保不会杀你灭口。还有你的智计谋略,也是他杀你的理由,正如当初李仁孝要杀我和托尼一样。世间最难揣测的就是帝心,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帮手。”说着我搂紧她的身体,不停地轻吻着她,生怕她立刻就要起身离去。这些话半是事实半是借口,我心底其实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最好永远都找不到黛丝丽和浪烈,最好我和绮丹韵就在这虚拟的世界中,作一辈子的情侣。
“不借助金国的势力,茫茫人海,我们到哪里去找浪烈和黛丝丽?”绮丹韵温柔地回吻着我,不过言语却一点也不温柔,意志也不因我的温存而稍屈。我闻言不禁哑然,如果不借助这个世界中的各种势力的话,要在这世上找三个人,不缔是大海捞针,盲人骑马。
“可是,我不想你去冒险,更怕就此失去了你。”我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喃喃说着,身体再次和她融为一体。说理不成,我只好使些温柔手段,希望她暂时忘掉任务责任之类的凡俗事。
“傻瓜,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吧?再说,完颜雍和完颜亮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会有事的。”她把手指Сhā入我的头发,在我耳边涩声呢喃着,同时也缓缓起伏腰身回应着我的温存。
“好吧,这事我们明天再商量。”我哑着嗓子,在她压抑的呻吟声中,渐渐陷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第二天一早,绮丹韵便恢复成西门庸的模样。我最终还是未能说服她,只好陪她一同进宫去见现在的金国皇帝完颜雍。虽然绮丹韵有完颜雍当年在赵王府中通用的金质腰牌和令符,我们还是颇费了些周折才受到召见。我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因此便没有通报自己的名字,所以被侍卫们挡在了禁宫二门之外,只有绮丹韵假扮的西门庸被宦官领了进去。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西夏皇帝李仁孝,想起他对我和托尼的背叛,我只有祈求神灵,希望完颜雍真如绮丹韵所说是一个罕见的仁者。
大约顿饭功夫后,西门庸终于在宦官的引领下出来,我总算暗暗松了口气。看到她假面上露出的笑意,立刻便猜到,这事成了。
“完颜雍已答应动用官府和侦缉营的力量,为我们查探浪烈和黛丝丽的下落,我们不必再大海捞针、盲人骑马到处乱撞了,就在这中都等候消息便是。”回到住所,绮丹韵脱去伪装,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完颜雍会不会出尔反尔?”我轻拥着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任由我放肆着,在我耳边轻笑道,“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忘恩负义翻脸无情,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仁者的话,完颜雍应该算是一个,不然我也不会尽力帮他。”
“仁者?”想起被他的马车撞死的那个算命术士,我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这也许是那术士泄露了天机注定了要死,怪不得完颜雍。但绮丹韵越是推崇他,我就越是对他没好感,我已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完颜雍面前有点自卑,大概他确实是个充满魅力的贵族、如今又是大金国高高在上的帝王吧。不过这也不能免了我对他的诋毁。“他派人刺杀自己的兄弟,这似乎不是仁者所为啊。”
“这怎么能算?”绮丹韵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完颜亮暴戾无常,派人刺杀他不仅是完颜雍的自保,也是挽救大金国的无奈之举,这丝毫无损于他的仁义之名,你不该老是对他抱有过分的戒心。要知道这个世界的仁者,可不能用那个世界的标准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仁者有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不仁之举啊。”
“但愿是我多心吧。”我知道绮丹韵说得完全正确,正如李仁孝曾经密令野利莫仁除掉我和托尼,又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暴君完颜亮以换取西夏的政治利益,但对西夏许许多多百姓来说,他依然是个难得的仁义之君。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绮丹韵,便一把把她抱起来,边吻着她边往里面卧室走去,进了卧房她才省悟过来,猛地从我怀中挣脱,带着亦羞亦喜的神色嗔道:“现在是大白天。”
“有什么关系?这里整个小院都被我们包下,不会有旁人闯进来。”我说着以老鹰抓小鸡的姿势向她扑去,她却嘻笑着灵活地闪开,我们便在这卧房内一追一逃,不时还以擒拿格斗手法短兵相接,不过已没有以前那种性命相博的惊险和紧张,有的,只是无限绚丽的春色和风光。这种游戏我们已进行过多次,互有胜负,不过无论谁输谁赢,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我们就这样在中都暂时住下来,除每十天半月到完颜雍指定的衙门打探浪烈和黛丝丽的消息,我们留连在中都附近的名山大川间,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时候都忘了自己的职责和原来的身份,直到得到点模糊的消息时,已经又是半年过去了。
在众多纷繁杂乱、真假莫辩的谍报中,两条不太起眼的消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大约一年前,在鞑靼人的斡尔沁大草原,曾有一名色目武士与一名西夏剑手激斗半日,二人超凡脱俗的刀法和剑法,曾让无意间目睹这次战况的牧人惊为天人,这次激战也被鞑靼牧民们传为‘天人之战’。”
“不久前,北方鞑靼人中流传着这样一种流言:一名‘握血而生’的婴儿已经诞生,他将是蒙古诸部未来的勇士和英雄,将带领鞑靼人创下不世的功业和辉煌,改变鞑靼人长期被棱辱被压迫的命运。”
“握血而生?”我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指手心有鲜红胎记的婴儿?”
“难道是‘毁灭者’?”绮丹韵也道,“如果这两条消息确切的话,那场‘天人之战’多半就是浪烈和托尼,它也是发生在鞑靼人的境内,难怪咱们一直得不到他们的消息,这是金宋势力都无法达到的蛮荒之地,我们该立刻动身前往斡尔沁草原。”
“再等等吧,等到有确切的消息再说。”我有些犹豫,内心深处已经对繁华的中都有些留恋。金国在完颜雍上台后,大力推行仁政,全国呈现一派中兴之势,中都比之以前更繁华了许多,老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兴旺景象。我很想和绮丹韵在此长住下去,实在不想到人烟稀少、人迹罕至的大草原去受苦。
“嗯,好吧,不过就一个月,一个月后,无论有无新的消息,我们都要立刻动身去斡尔沁草原。”绮丹韵白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从她的表情,我知道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私心,不过却没有点破,看来她心灵深处和我也有同样的心思。
说是一个月,到最后我们正式动身时已经是三个月过去。为了防备在大草原上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我们准备了足够的给养和装备,甚至绮丹韵还从完颜雍那儿给我弄了个金军都尉的虚衔,率数十名金兵,以金国特使的身份巡视蒙古诸部。其时蒙古各部战乱不断,大草原的生存法则是掠夺和征服,任何外族人进入这个地区都十分的危险,只有大金国的官吏和兵将才是安全的。各部落为了争取强大的大金国的支持和册封,对金国特使都十分的巴结。这身份对我们在草原上的行动十分有利。
越过金国北方的疆界进入大草原,我们就以金国特使的身份巡视蒙古各部落,暗中打探黛丝丽和托尼的下落,我们的身份使我们在所有部落中都受到最高的礼遇和招待,这也使我们不得不在每个部落逗留想当长一段时间,临走还能得到不菲的给养和礼物。在中都受尽军法管束、官长压迫的穷大兵们,在大草原上都成了人人敬畏的贵客,每到一个部落,大吃大喝的同时,还有大把的金银揣入怀中,众兵官竟都有些乐不思蜀起来。若不是有我的约束,众兵将甚至会在那些富裕的部落长住下去,肆无忌惮地敲诈勒索那些鞑靼贵族,根本无心再在大草原上长途跋涉。
大草原天高地阔,地绿天青,置身于如此广袤的天地间,才感到人的渺小和天地的宏大,让人心胸也为之一宽。出使蒙古诸部已经一年有余,但仍然没有托尼和黛丝丽的任何消息。虽然眼前是满目美景,身旁有绮丹韵并驾而行,我也渐渐高兴不起来。
“大人,前方该是蒙古孛儿只斤部,那可是个大部落!”翻过草原上一处缓坡,向导突然兴奋地指着前方向我禀报。一个金将也高兴地对我说:“这孛儿只斤部三年前灭了塔塔儿部后,现在可是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部落,金银财宝定是不少。”
我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前方现出了一大片蒙古包,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馒头散落在一条蜿蜒的小河两岸,一直绵延到天边。看这规模确实是草原上罕见的大部落,难怪疲惫不堪的兵将们满是兴奋。一个大部落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肥羊美酒,金银珠宝,温暖敖包,甚至还有女人。
“你先去通报,我们在此暂歇。”我说完率先下马,虽然只是个临时的金国特使,我也不想堕了大金国的威名,必要的架子和官威还是要的,不然得不到蒙古人的敬畏。
传令兵应令而去,众人纷纷下马休息。不多时,一队彪悍的骑手风驰电掣地从营地中冲了出来,转眼间来到我们面前,领头那汉子在我的面前飞身下马,躬身禀报道:“孛儿只斤部千户巴彦,恭迎大金国特使白将军!”
一年多下来我已粗通他们的语言,听到这禀报我略有些意外,通常这种情况都是由部落大汗亲自来迎接我这个大金国特使,而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我不悦地问道:“你们的大汗呢?”
“也速该大汗带众首领狩猎未回,目前我是部落的最高头领。”巴彦连忙诚惶诚恐地解释。我心下这才释然,点头说:“好!你带路。”
进得部落营地,在简短的拜谒仪式后,自然少不了点起篝火,饮宴狂欢,大家直闹到深夜方止。当我被绮丹韵扶回营帐时脚下已有些不稳。朦胧间突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晃而过,那人身着蒙古人的长袍,匆匆地进了一个巨大的敖包,我虽然没有看清其模样,那背影还是给我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我停下脚步问跟在身后的巴彦:“方才那人是谁?”
巴彦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好指着那敖包解释道:“那些是大汗的帐蓬,特使大人方才看到的大概是我们大汗的奴仆或妻妾。”
见我仍盯着那帐蓬的门帘不走,巴彦忙低声道:“小人已为大人准备下了侍寝的汝奴,都是我族中有名的美女,大人随我来吧。”
我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猛觉腰间剧痛,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转头一看,却见假扮成西门庸的绮丹韵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旁的巴彦被我这声痛叫吓了一跳,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没事。”我悄悄揉揉被绮丹韵拧痛的腰肋,对巴彦摆摆手,“汝奴我就不要了,不然没等我见到她的面,命就先去了半条。”
巴彦有些不解,不过也没有多问,立刻吩咐随从去把我的帐篷清空。当我和绮丹韵回到帐篷时,我赶忙对她解释说:“我不过是喝醉了酒,无意识地点了下头,你也不必如此狠心痛下毒手吧?”
绮丹韵装着没听见,眼里就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顾自和衣钻入被窝。一见她的脸色我就知道,今晚我有得罪受了。
第二天日三竿高我才从宿醉中醒来,身旁空无一人我也没在意。绮丹韵有早起的习惯,况且昨夜醉酒乱点头,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哄她开心,她不会这么快就理我。胡乱抹抹脸,我慢慢踱出营帐,只见四野有牧民们正在忙碌,吆喝着把马群赶出围栏,姑娘们则把羊群赶向河边水草肥美处,有的则在为牛羊挤奶。其中一个提着奶桶回帐蓬的蒙古女子引起了的我的注意,她好像就是昨夜我见过的那人,她的背影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附近几个营帐的金兵大概也是宿醉未醒,我也懒得叫醒他们,信步向那个蒙古女子消失的蒙古包走去,刚走到门帘外,那女子正弓腰出来,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一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们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她的皮肤已经磨砺得十分粗糙,脸上也有一种太阳晒出的殷红,几乎已看不出她本来的肤色,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栗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肮脏不堪,只是那深褐色的眼中仍有我熟悉的宁静和坚韧,这眼眸总算使我认出,她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黛丝丽。
“是你?”我目瞪口呆,她外表巨大的变化,竟使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她眼中则闪过一阵莫名的激动和惊喜,注意到我的服饰,她不禁低低地叫了一声:“白将军!”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作蒙古人打扮?托尼呢?”我总算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托尼?”她眼中陡然闪过无言的悲戚,泪水渐渐盈满眼眶,却始终没有滚落出来,只平静地说,“托尼死了。”
我浑身一震,差点软倒在地,紧紧抓住身旁的栓马桩才勉强站稳。那个骄傲而自负的撒尼族武士,易卜拉欣汉森托尼,终于还是死在了那柄美丽而恐怖的剑下。想起我与他的恩恩怨怨,我胸口隐隐作痛,泪水不知不觉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深吸几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才涩声问:“托尼怎么死的?”
“托尼为了引开那个一直追杀我们的疯子,不惜孤身与之决斗,战死在斡尔沁大草原。”黛丝丽说着凄然一笑,“我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托尼,利用他来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是圣女,不会也不能有正常人的感情,但当得知他战死那一瞬,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爱他,我也才屈服于掳掠了我的也速该大汗,只求他带回托尼的遗体,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并为我杀了那个疯子为托尼复仇。”
“浪烈也死了?”我紧握刀柄,只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无常,虚幻和不可测度,跟我也再没有多少关系。
黛丝丽微微点了头:“当时也速该大汗带了一百多名族中勇士,连夜追杀那个疯子,一个月后活着回来的就仅剩十多人,不过他们还是带回了那个疯子的人头。”
我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问:“托尼葬在哪里?我想去拜拜他。”
“不必了,”黛丝丽捋了捋鬓边的乱发,这动作总算让我想起了过去那个黛丝丽。“他无论葬在哪里,我都不想有人去打搅他的安宁。他现在属于我一个人,他就在我的心里。”
我哑然,沉默半晌,最后无力地说:“我把你带走吧,把你送回你的故国。”
黛丝丽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现在是也速该大汗的妻子诃额仑。我如今已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再越过千山万水回到故国。况且”
说到这黛丝丽嫣然一笑,眼中泛起一丝慈爱的光芒,言语中也充满怜爱:“现在我已有了一个儿子,我不能抛下他。”
“儿子?”我一时间还不能把这和圣洁的黛丝丽联系起来。
“他就在里边,”黛丝丽说着掀开门帘向帐内轻声呼唤,“铁木真!快出来拜见白将军。”
一个三岁大小的孩子,像个成年人一样镇定自若地由帐内踱了出来,用一种淡漠的目光望着我,并不因为我这身大金国将领的制服而稍有敬畏。他那完全不属于孩童的目光陡然使我心中一惊,那是一种居高临下、俯瞰世界的目光。黛丝丽爱怜地捋捋孩子的头发,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儿子说:“我虽然掌握了《占星术》和《易经》,却始终不能勘破这天道之秘,但我相信我儿子能。”
“姆妈,我进去了。”孩子有些不耐烦地挡开母亲爱抚的手,转身回了蒙古包。在他抬手那一瞬,我突然注意到,他的掌心像鲜血一样殷红一片!
“毁灭者!”有人在我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我一回头,才发觉化妆成西门庸的绮丹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身后。黛丝丽见有外人在场,不再说什么,一低头,也进了敖包。
“不错,正是握血而生的‘毁灭者’!”我紧握着绮丹韵的手,只感到这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在主宰着这个世界。和绮丹韵在帐外默然半晌,最后我悄声说:“回去吧,浪烈已死,我们的任务也已完成,剩下的事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我黯然转头,心中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只有种难以言表的郁闷,不知是为黛丝丽还是为托尼,亦或是为浪烈。刚转回头,我便注意到身后那个静静站在栓马桩旁的牧民,离我数十丈远,就这么闲闲站在那里,却有一种与周围环境自然而然融为一体的静谧,让人实在不易注意到他。风吹拂着他一头乱发,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刹那间,我的后心已为冷汗湿透。他不像别的牧民那样腰挂马刀,他的腰间佩的是一支奇特的无柄长剑!
我和绮丹韵同时停下脚步,望着他一步步慢慢踱过来,他的步伐甚至有一种闲庭信步的飘逸。在刚听到托尼死讯时,我只想着如何与他拼命,如何为托尼报仇,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心中只剩下恐惧。
“你不是死了么?”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连嗓音都有些发颤,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还是那么平静而舒惬。见我问起,他淡淡一笑,有些不屑地反问道:“就凭也速该?他杀不了我,居然用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去骗那个笨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说着他停下来,摇头叹道:“说起来我还是要感谢你,不是你,我还真找不到那个女人。我在草原上跟踪了你近两年,这下总算可以把你们一并解决了。”
“你为何要杀黛丝丽?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又跟你无冤无仇?”我厉声质问的同时,偷眼打量四周,可惜蒙古包十分分散,最近的那个也不易听到我的呼喊声,况且男人们已经放牧去了,剩下的都是孩子和女人,除了我带来的那些金兵,没人能帮我。可惜他们这会儿恐怕还是烂醉如泥。
“不知道,”浪烈见我问起,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困惑和迷茫,“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她,我心中总有这么一种强烈的欲望,甚至超过了杀你的欲望。也或许是神灵的旨意和暗示,我总是不断梦到刺杀那个女人的情形。”
他的话终于证实了金爵士的担忧和猜想,我心中的恐惧更甚。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握住了我,令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转头与绮丹韵相视一笑,我立刻用摩尔码飞快地告诉她:趁他剑未出鞘抢攻,不然我们必死无疑!动手!
我率先向浪烈扑去,同时刀也脱鞘而出,迎头直斩,只见浪烈一个转身,巧妙地躲过我闪电般的一刀,当他转回身来时,那支无柄剑已连在他手腕上。一道淡淡的剑光在虚空中泛起,美丽而神秘,我不知不觉地用胸膛迎了上去。
冰凉的利剑透体而入,刹那间把我刺了个对穿。这当儿我突然笑了,眼中闪出一丝胜利的光芒,拼尽余力猛然原地一个转身,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柄无敌天下的无柄长剑,应声折断在了我的身体里。
“怎么会这样?”浪烈意外地望着手腕上剩下的半截断剑,神情如迷失了心智的白痴。
“你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武功吧?”我大笑着缓缓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同时,我看到绮丹韵的刀已切入了浪烈的咽喉。
我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凉意从心脏瞬间传遍全身。鲜血从断剑的血槽中直喷出来,像喷泉般颇为壮观。这一剑直接刺穿了我的心脏,我残存的意识突然在想:白痴总算要死了。
绮丹韵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并无悲色,只有说不出的疲惫。不顾我冒血的伤口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总算完成了,我再不想回这儿来。”
“啊――――”
我一声大叫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看看胸前,完好无损!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望向一旁的绮丹韵,哦,现在应该叫她雪妮。她也从睡梦中醒来。服务生正为她摘去头罩。我跳下床来,忘情地与她紧紧拥在一起,活着的感觉真好。
“走吧,我想尽快离开这儿。”雪妮回应着我的热吻,在我耳边喃喃道。一旁的服务生理解地望着我们,静静地没有催促。
“想去哪儿?”我们驾车离开游戏公司时,雪妮悄声问道。我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情意绵绵地说:“想去你那儿,先疯狂地Zuo爱,然后再大吃一顿。”
雪妮脸颊泛起动人的红霞,静静地没有说话。我突然想起这儿离雪妮那处浪漫小屋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过看她的神情,我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明天,我替你约帕特莱利教授。”在第一次激|情过后,雪妮在我耳边低声呢喃。这儿虽不是雪妮那处小屋,不过也算得上温馨而浪漫。
“帕特莱利教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脑科专家啊!”雪妮轻吮着我的耳垂,“上次没能见到他,明天咱们再约。我知道你想找回自己的记忆,我也想知道你的过去,希望他能帮到你。”
“随便吧。”我轻抚着雪妮绸缎一样腻滑的肌肤,不置可否地应随口答应着,感觉第二次激|情又将来临。
三天后,我们总算见到了帕特莱利教授,他对我的情况异常感兴趣,用了整整一天对我大脑进行检查,然后又用催眠术为我催眠,以期唤醒我的全部记忆。但折腾了整整三天后,我过去的记忆仍然虚无缥缈,而他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可思议!
我现在对自己的过去倒也没那么热心,见他一副茫然而困惑的模样,便不以为意地笑着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算了,毕竟现代医学也不是万能。”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他激动得涨红了脸,“虽然像你这种脑细胞毫无损伤,却失去了记忆的例子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也解释不了,但更主要的是,用催眠术唤回的零星记忆片断,居然是些旁人根本弄不明白的东西,我在请教了无数专家后,他们一致认为,那最可能是一种二进制码,难道你的大脑是一部计算机?”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有一股凉意渐渐从后脊升起,身旁的雪妮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发颤。我缓缓转头望向她,只觉得自己脖子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咔”声。她的眼因恐惧而睁得老大,从她眼中,我读出了和我心中一样的揣测!一样的恐惧!但那个惊世骇俗的揣测我们始终都不敢说出来。我只在心中默默自问:难道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也是一个虚拟的世界?
游戏时代Ⅱ·失落的奥德塞
楔子
在浩淼无垠、无始无终的宇宙深处,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蔚蓝色星球。它从诞生那一天起,便静谧地沿着固定的轨道,围绕着另一个炽热燃烧的巨大火球旋转着,同时它也像陀螺一样无声地自转着,亿万年来一直如此,似乎还要一直这样恒古不变地转下去。直到某个意外的时刻,它的表面孕育出了一种微不足道的、被称作“生命”的有机体,经数百万年的延续,“生命”进化成了数十万种不同的形态,其中一种形态在拥有了一种被称为“智慧”的能力之后,开始妄图去探察、猜想、揭示他们生命形态的本质、生存的意义,以及所处世界的真相等等。由于方法的各不相同,就产生了无数的传说和争论,并由此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宗教、神话、哲学、文学、艺术以及科学等等门类。这其中也包括千万年后一个自名为“方白羽”的家伙,试图用文字给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一种另类的解释。当然,这解释是源于一种被称为“幻想”的冲动,跟真相无关。
蓝色星球巨大的影像在空中静谧地旋转着,从它的四围望去,看不到上面任何一个具体的生命,甚至也看不到有它们活动的痕迹。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以至于可以完全忽略它们的存在。
不过围坐在这巨大影像周围的几个人――――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人――――却无法忽略它们的存在,他们为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很久,久到没有人愿意再为这个问题争论下去。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望着空中那个蓝色星球的巨大影像发呆。
“投票吧,”主席台上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不过一开口却是上帝的口吻,“让我们投票来决定是否来一次大毁灭,让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从头开始。”
“有必要再投票吗?”立刻有人表示反对,同时敲击了几下桌椅扶手上的几个按键,“你想看看最真切的民意吗?他们的投票结果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下决心?”
话音未落,虚空中便弹出了一扇小小的窗口,窗口中是一高一矮两根圆柱。表示“同意”的红色圆柱体远远高于“反对”,圆柱体的下方是一串长长的数字,足有十位。那人接着说:“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真实’世界,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是迟早的事情。”
“虽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赞成推倒重来,不过这代价太大了,咱们负担不起。”有人无可奈何地说出心中的顾虑,他的话立刻引来许多人的小声附和。
“其实咱们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可以微调一些参数,最小限度地影响这个系统的运转,这样我们所要做的工作就少得多,损失也就小得多。”说话的人边说边敲击着扶手上的小键盘,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粉红色的大钻戒,在灯光下熠熠闪烁,看其颜色、形状和光泽,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物。随着他十指翩若蝶舞般的动作,空中的蓝色星球在逐渐缩小,众人面前渐渐现出更为广阔的星空背景。最后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它围绕着另一个巨大的火球旋转的影像,那人指向空中的影像,“专家早已经发现,这个貌似稳定的系统其实有一点细微的偏差,大概是受精度的限制,它自转的速率在逐渐减少,要知道是自旋使它像一个陀螺,这样才可以以一个稳定的姿态和固定的轨迹运动。不过如果有一天它自转的速率过低,会使陀螺不能再保持它原有的姿态,就像在地上旋转的陀螺转速太低最终将倾倒一样。到那时,固有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它会自动寻找新的平衡。”
“那会出现什么情况?无法预测的大灾难?”有人追问道。
“本来是无法预测和估计,不过如果我们加以适当的引导,就完全可以预测,甚至可以预先模拟。”先前那人继续解释着,“如果我们减少恒星热能输出的参数,那么这个星球表面的气温将降低,这样,两极的冰盖会越来越厚,大量的水分变成寒冰堆积在两极,使它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只要两极的冰盖堆积到一定厚度,加上转速的降低,受恒星引力的作用,陀螺将倾倒,它原有的平衡会被打破,它会自动寻找新的平衡。这过程中,原有的磁场方向将改变,两极将变成赤道,而赤道上则会出现新的两极。地表面上几大板块受新的离心力的作用,将相互倾轧挤压,海啸、火山、地震接踵而来。请看由专家模拟的影像变化。”
说着他继续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只见那个蓝色星球转速渐渐变慢,两极的白色区域在逐渐变大,变厚,最后,它缓缓地倾斜了大约九十度,原有的旋转渐渐停止,跟着,它以新的两极为轴,开始新的自转。那人指着新的赤道上的白色区域解释道:“现在,它原来两极的冰盖出现在了最热的赤道,因此会很快融化。如此多的冰在短时间内融化成水,我们要的大灾难便出现了。”
“会出现什么情况?”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追问。
“首先,地磁场出现大紊乱,以它为参照设定的绝大多数超自然设定将自动失效;其次,大量的冰变成了水,加上由恒星引力造成的潮汐变化,将使它出现全球性的大水灾,海平面迅猛升高,大部分的陆地将沉入海底。其中,受海啸,地震和火山爆发的影响,处在最弱一个板块上的大陆将永远地消失在大海中。”
“是亚特兰迪斯!”有人不由惊呼。
“没错!”那人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粉红色钻戒,“亚特兰迪斯大陆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大陆,也是最繁华最发达的大陆。几乎所有的魔法秘诀、超自然的装备、宝物、以及各种神迹当初都是设定在那里。只要它沉入大海,我们要的结果就基本上达到了。”
大厅中再次沉寂下来,众人默默地看着空中那个蓝色星球不停地变化着,然后众人相互交换眼神,似乎对此仍在表示怀疑。不过虚空中渐渐变化的景象说明了一切,只见那蔚蓝色的海水侵吞了大量陆地,整个亚特兰迪斯大陆则完全沉没。
“博士,这个推论准确吗?”主席台上那人表情严肃地问。一旁立刻响起先前那人信心十足的回答:“这是由数十名专家穷数年之功完成的模拟演示,且经过反复论证,非常准确,论证报告我也递交给了委员会。刚才我输入的正是专家们给出的所有修改参数,结果大家不都看到了?”
“这样大的灾难,会不会毁掉星球上所有的文明?要是这样,和推倒重来又有什么区别?”有人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我们可以事先借助神谕警告一些人,让他们早点做好应付大灾难的准备。模拟演示的结果表明,这场大灾难还不足以毁掉所有文明,这个星球还会有文明延续下来。”
众人再次相互小声讨论了片刻,然后都把目光聚集到主席台那人的身上,只见他环顾大家一眼,然后颔首道:“好吧,咱们先用电脑对这些参数进行测试推演,若真如方才演示的那样,咱们就照那些数据修改恒星热能参数。大家有没有意见?”
见众人都先后点头表示赞同,他终于站起身来:“好!咱们暂时休会三天,等电脑的测试结果出来后,咱们再做最后的表决。若多数通过,咱们就按这些数据修改系统参数,并且对外界宣布咱们这最后的决定,为这个争论已久的问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三天之后众人再次回到这个大厅,数据已经全部通过测试,大家也顺利通过了修改参数的提议。数据立刻被输入电脑,瞬间传遍了网络上所有的节点,整个系统立刻同步发生了缓慢变化,表现在大厅中央那模拟影像上,就是蓝色星球的两极冰盖在不断变大增厚,它的转速也越来越慢。最后,受远方那个巨大火球的引力作用,这个旋转圆球的两极开始缓缓向水平方向倾倒,它的两极渐渐变成了赤道,然后,它以新的两极慢慢开始了新的旋转······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中,那个蓝色星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开始为所处世界的巨大变化而惊讶。天日越来越长,长到好像永远都是白天或黑夜,太阳明晃晃地高挂天宇,在水气蒸腾的作用下,天空中出现了多个太阳的虚像,这可怕的情景长久留在了拥有“智慧”能力的那些生命体的记忆中,成为永不磨灭的可怕传说。
更让那些智慧生命恐惧的是,一向东升西落的太阳居然向南方坠落,然后又从北方升起,大地在颤抖,燃烧的岩浆从山顶喷射出来,形成漫山流动的“火浆”,所过之处焚尽一切。冰雪世界中的企鹅突然发觉空气很快变得炽热起来,脚下恒古不变的寒冰在快速融化,最后彻底消失;而一只在炎热草原上安静吃草的猛犸,却感到周围气温骤降,天空突然飘起了漫天大雪,当它惊恐地想逃逸时,却发现周围的水全变成了寒冰,天地成了白茫茫一片混沌。它最后被冰雪完全覆盖在万丈寒冰之下,直到若干万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天地间不知哪来了那么多的水,从海上、从天空、从江河不断涌来,没多久就淹没了大部分陆地。许多生灵都在水中挣扎,毫无目的、惊惶失措地四下逃窜。在这期间,只有少数具有智慧的生命体――――他们自称为人――――由于事先得到了神的指点,西方的诺亚造下了方舟,留下了生命的种子;而东方的共工、鲧、大禹则率领同类与大洪水做了数十年的殊死搏斗,终于在大禹这一代制服了大洪水,为同类的生存留下了一片天堂般的大陆。
若干个白日黑夜交替之后,世界渐渐又归于正常,天日也恢复了原来的长短。只是,人们始终不习惯南升北落的太阳,便重新把原来的南方当作新的东方,而原来的东则成了北。于是一切终于又都正常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也就渐渐忘却了这次方向的大变换,只把那场可怕的大洪水永远留在了各种各样的传说中。
大地终于平静下来,流动的“火浆”也完全熄灭,洪水渐渐消失,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亚特兰迪斯大陆――――也被后人称作大西洲,以及它上面的一切神迹和奇迹――――金字塔、大神庙、巍巍城邦和万千智慧生灵······它们全都安静地躺在了海底,躺在一片被后人称作“百慕大”海域的海底,除了最高的塞浦路斯峰。这片神秘的大陆和它上面的所有神迹,则成为蓝色星球上那些智慧生命千百年来最神秘最遥远的神话和传说。这个传说又因一位智者柏拉图而流传更广。
一切都如当初计划的那般完美,没人知道这中间其实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这纰漏直到数千年后才渐渐显现出它的威力,它足以毁掉整个世界!当人们感觉到这一点并试图阻止它时,才发觉已经太迟了。
或许那不能叫纰漏,而应该被称作阴谋,这个阴谋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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