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那个年轻男人低声道:“嘘,别出声,我儿的魂儿还没走远,你们听,他在那边屋檐下呻吟呢。”
屋外大雨哗然,屋内一灯如豆,因此这句话说得鬼气森森,七瓢子二人被吓得心胆欲碎,又差点尿了裤子。
过了良久,小二突然道:“不对啊,叔,屋檐下呻吟的应该是白天那个快死的老丐,傍晚的时候,我出门倒脏水,还看见他躺在咱家屋檐下呢。”
两人端着灯战战兢兢走到门口,借着灯光一看,果然是日间那个老丐,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了,蜷缩在屋檐下,不知死活。
拖人,扔破毛巾,灌热水。
骂骂咧咧的忙完这一切后,那个老丐总算回过气儿来,捡了一条老命。他窝在墙角,哼哼唧唧的捂着生满脓疮的双腿,脏污不堪的乱发下,一双眼睛分外清亮,望着痴呆的年轻男人抱着他早已死透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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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青影一闪,一个瘦而高的老者举着一把伞,犹如一阵晚风似的走了进来。
花白的长须拂胸,遮了半张脸,一双眸子清冷有神,在大堂里一扫,一应摆设及众人他都看在了眼里,却唯独蜷缩在墙角的老丐,他看也不看。
青袍老者并不收伞,无声无息的走到一张桌前,一掀袍子,坐了下来。
小二敏锐的发现,外面暴雨如注,这位老者的脚印却是干燥的,显然是上等缎子的青袍干爽柔滑,没有一丝湿痕,甚至连那把雨伞都是涓滴未沾。
小二怔在当地,心里翻来覆去的想,娘哎,老子肯定倒了血霉,这接二连三遇到的怎么都是怪事呢。”
忽听七瓢子惊骇的喊道:“这个娃儿没死!这个娃儿没死!”
小二连忙转身去看,只见那个男孩胸前的大窟窿正在慢慢收敛,不过一霎时,胸前已经完好如初,不但没有疤痕,甚至连一道白印子都没有。便在这时,那男孩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小二与七瓢子皆当场石化,坐在远处的青袍老者也不禁缓缓站起身来,向这边眺望。而蜷缩在墙角的老丐却不易察觉的笑了一笑,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众人,似乎是准备睡觉了。
男孩第一句说的就是,“我没死?你们是谁?”眼睛一转,看见失魂落魄的父亲,又道:“爸爸,你怎么了?”
年轻男人一夜之间,悲喜皆达到了极点,这时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了,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儿子稀落落的头发,喃喃道:“乖儿子,你没死,乖儿子,你没死。”
男孩轻声一笑道:“我自然没死,我可不会轻易就死。”
七瓢子也甚是高兴,店里没死人,他也就不用吃官司了,当下兴冲冲的去厨房生火做饭,不多时就端了出来,有菜有汤有酒,掌柜的请客。年轻男人手足无措,一直念叨,“这怎么行呢,让掌柜的破费,这可不行,但我们又没钱……”那男孩却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表情轻松自然。
小二抬头想邀请那青袍老者一起吃饭,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
七瓢子一边热情的招呼,一边询问父子俩的姓名籍贯,原来父亲叫龙丘泽,儿子叫龙丘明,两人是距此五十里地的鹅蹼村人氏。
龙丘明突然把筷子一放,站起来道:“爸爸,你们先吃,我要出去一趟。”见父亲一脸愕然,男孩解释道:“先前走的那个小妹妹有危险,我得去救她。”见父亲还是一脸愕然,他只好再次解释道:“那个老婆婆会法术,他们在店里一直是暗中斗法来着,你不就被那面透明墙壁撞了头吗,她们一老一幼,可敌不过那伙怪人,我不能不管。”
七瓢子道:“可是,你刚还阳啊,娃子,你……”
龙丘明哈哈一笑,“没事,掌柜的,我要是这么容易就死了,早就死了,也活不到现在。”
他见小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小二哥,你要说什么话?”
小二忙摇摇头道:“没事,没事,或许是我眼花,没瞅清楚。”
龙丘明抬脚就要走,忽听东北角一人咳嗽两声,转眼一看,正是那个青袍老者。只见他站起身来,微笑说道:“少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龙丘明眼睛一翻,“你要问便问,我能听得见。”
青袍老者一愣,随即一笑,心想这个病怏怏的小驼子倒有个性。问道:“我见你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却没有流血,然后又自行愈合,长久以来都是这样的吗?”
龙丘明点点头,我打小就是这样,村里人都喊我小怪物,也有人骂我是妖精,我开始挺苦恼,后来就习惯了。”
青袍老者微微动容,认真看着龙丘明,站在一旁的小二却发现,老者的袍子下摆却颤抖了两三下。这位在大雨里依然从容不迫、风度悠然的人物,这时竟然激动如斯。
龙丘明一抱拳道:“老丈,还有事儿吗?”
青袍老者回过神来,笑道:“没,没事了。”
龙丘明虽然是一副病容,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绕过一张桌子,眼看就要一步跨出门槛,突然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毒疮密布的老腿。
那个在墙角睡觉的老丐不知何时躺在了路中间。
龙丘明抱拳道:“老伯,抱歉,是我走路不看路。”
那老丐翻过身来,慢腾腾的坐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一瞪眼生气的道:“欺负我是老叫花子是不是?”
龙丘明忙道:“不是不是。老伯,您别生气。”
老丐怒道:“我能不生气吗,快要死了,还被淋个湿透,连个草窝都没有,人见人大打,连狗见了,都要追上来咬几口,我的命苦哇。”说到这里,痛哭起来,那可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老脸的皱纹里满是泪光。
龙丘明听得心酸,把身上穿得大袍子脱了下来,盖在老丐的腿上,“老伯,我人小,衣服不大,您将就穿,我这会儿有事,等我回来了,你就跟我回家,虽然我家穷得叮当响,但几顿饱饭一件干净的衣服还是有的。”
老丐哈哈大笑,把身上那件褴褛的布衫脱下来,递给龙丘明,说道:“你既然对我老叫花这么好,咱们索性结拜为兄弟,在我们那里,结拜兄弟需要互换衣裳,你这件我收下了,我这件你拿走。”
龙丘明开心道:“好!老伯,承你看得起我,咱们就结拜为兄弟吧。”接过老丐的布衫,也不管有多污秽多湿重,往瘦小的身子上一套,哈哈笑了。
老丐伸手拍了拍龙丘明的肩膀,笑道:“兄弟,你不是有事吗,这就去吧,等你回来,咱们再说话。”
“好!”龙丘明站起来,“大哥,我去了。”说完,一扭头,大踏步的走出了酒馆。
外面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龙丘明没走几步,便被一个人拦住了,眯眼一看,却是那个青袍老者,不知道他何时出来的。
龙丘明眉头一皱,“老丈,有事?”
青袍老者看着龙丘明身上的破衫子,轻声道:“我见你为人豪爽,心里好生喜欢,你家里很穷,你又有病在身,这样吧,我出一百枚紫金币,买下你身上这件破烂衣裳,怎么样?”
在上京城,一枚紫金币可换算成一千钱,够寻常农户吃喝一年的了。
龙丘明嘿嘿笑道:“多谢老丈好心,这衫子是我义兄相赠,不能卖给他人。”
“一千。”
“两千。”
“三千。”
见龙丘明一直摇头,青袍老者翘起大拇指,“孩子,你人虽小,倒是条汉子。可是这大风大雨的,你去哪呢?”
龙丘明这时已经把那头瘦驴牵了出来,翻身骑上,说道:“我知道一个朋友有难,得赶紧去救她。”
青袍老者一愣道:“你怎知她有难?”
龙丘明道,“你没来店里时,有一伙斗篷怪人,总是瞄着一个小姑娘,嘁嘁喳喳的说什么紫玄什么的,又说要一定抢到手,自然是这伙人见财起意了,唉,不多说了,我走了。”
龙丘明说完,在瘦驴ρi股上一拍,一人一驴钻进了无边的雨夜里,蹄声得得,不一会儿就被淹没了。
屋子里。
七瓢子喝了一碗酒,向龙丘泽不解的道:“我说龙丘兄弟,你那儿子一副痨病样儿,还冒着大风大雨去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姑娘,当然,我承认,那小姑娘是个小美人儿,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他回不来了呢。”
龙丘泽苦涩一笑,“瓢子哥,明儿从小就这样,我要是能管住,又怎会不管啊。”然后转头向小二道:“小二哥,方才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小二脸色一白,连连摆手道:“一定是我眼花,一定是我眼花。”
七瓢子借着醉意,一把扭过他的膀子,咬着牙道:“你小子,快说!”
小二瞪着无神的眼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望着灯光照不到地方,慢慢道:“叔,你知道我为啥那么怕那伙斗篷人吗,因为,风吹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袍子里空空的,啥都没有,只有,只有一双眼睛。
而在门口的那张桌子前,青袍老者站起身来,把雨伞撑开,自言自语的说道:“紫玄信符,又是紫玄信符。”然后走出屋子,倏然消隐在茫茫夜雨里。
修改为:请记住下,以前的域名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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