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堂嫂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服我,一个家庭的成分是富农,走到哪儿都是富农,不会因为家里有人当了老师,家庭其他成员的处境就能得到改善。***我们村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富农家庭的人在县城中学当老师,村里人从没有把老师的妻子看成老师家属,还是看成富农家属。老师的妻子低眉顺服,活得非常小心,成天价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如果大姐的前景是这样,那就太让人寒心了。
二姐也知道了堂嫂给大姐介绍对象的事,她态度明确,坚决反对大姐跟富农家的子弟谈对象。二姐正要求人党,政治上比较激进。她认为我旗帜不够鲜明,警告我一定要划清阶级阵线,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犯糊涂。星期天下午返校之前,我本来可以向母亲表明意见,二姐这么一将我,我反倒不着急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尊,好像还滋生了一点权力意识。我想让二姐知道,在我们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家庭,一切重大的事应该由我说了算,二姐的意见顶多仅供参考。我对母亲说,大姐的事等我了解一下况,下个星期天回来再作商量。
下午,我背着红薯和红薯片子面往学校走时,半路上下起了雪。天不是特别冷,也没有刮风。雪花先是一朵两朵地飘,在空中看不见,落在地上也不显眼。等我走到一座桥上,雪就下大了,雪花开始打脸。我感到了雪花打在脸上是有一定力度的。这是入冬来的头一场雪,想不到竟下得这样大。ww我不怕下大雪,觉得雪下得越大越好,倒是担心雪会无端地停下来。我在桥上站下,欣赏似地往河里看着。河坡里的草地上,雪已经积了一层,有些毛绒绒的。河水里存不住雪,别看雪的来势不小,一落到水里就化掉了。我听见雪落进水里出滋滋的声音,这声音很像一朵朵点燃的火柴被水淹灭的声音,不是冰之声,是火之声。雪花由水变成是不错,但刚在天空飞翔了一下,这么快就落进水里,它大概不太甘心吧。由于雪遮雪障,顺河看不远,芦苇看不见,野鸭子也看不见,前后左右都是一派迷茫。在这种境地里,我反而看清了我自己。是在心里看清的。一个十四五岁、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肩上背着一种植物的块茎,和块茎切成片制成的面,站在大雪纷飞的砖桥上呆。背着的东西有三十多斤,不算轻。他站下时,应该把背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不知道把沉重的东西放下,证明他看雪真是看呆了。他穿着黑粗布棉裤和黑粗布棉袄,头上没有戴帽子。他头上、肩上、背上落了一层雪。他没有把雪抖落,任有些粘性的雪花不断附着在他身上,用白色塑造着他。他想到了,雪下得这样大,母亲和姐姐她们该收工回家了。可他却一个人站在茫茫的雪地里。他生出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忧郁心。要是父亲还活着,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他管,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玩就玩,该上学就上学,一切无忧无虑。特别是像堂嫂给他大姐介绍对象这样的事,也许他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父亲就果断地把事处理完了。然而父亲不在了,母亲就让他代理父亲的职务,把处理家中重大事的责任交给他了。他的头虽然很好,可嘴唇上还光光的,离一个父亲的样子差得还很远啊!
我把忧郁的心带到了学校里。我很少主动跟同学们说话。有同学跟我说话,我的回答也尽量简单。我在心里对同学们说:你们真幸福;你们什么也不懂!我放不下大姐的事,蹙着眉头,像是一直处于思索状态。现在想来,那种样子是可笑的,甚至有作态之嫌。因为思索根本谈不上,也毫无成果,只能在表面上给同学们和老师留下一个郁郁寡欢的印象。
这天上午,章老师给我们班上地理课,讲的是关于新疆的地质、气候条件和物产等等。章老师和往常一样,讲课时总是习惯从讲桌后面走出来,一边讲一边做手势,讲得很带劲很形象。可能是我的心理与往常不一样,我觉得章老师的眼睛老是能看到我。我低下眼装作专心看课本,把章老师的目光躲开了。我想,堂嫂给章老师的儿子介绍我大姐,章老师不会不知道。因为章老师是他们家的家长,他们家的重大事必须通过章老师定夺。堂嫂会顺便跟章老师提到,作为大姐的弟弟,我就是章老师的学生。母亲把处理大姐事的决定权交给我,热心的堂嫂也会把消息及时转告给章老师。可以说在这个事上,我成了矛盾的焦点,连章老师都在等我一句话。这正是我的忐忑不安之处。说一句不嫌害臊的话,我这个年龄,有时候还尿床,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凭什么管那么大的事呢!万一章老师跟我提起这个事来,不是让我为难吗!一个学生娃子,要是违背了老师的意志,会有什么好处呢!章老师讲到了新疆的哈蜜瓜,他说哈蜜瓜太甜了,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品种的瓜都甜,而且香,让人一见就禁不住流口水。章老师说你听这瓜名,哈蜜哈蜜,哪里是吃瓜呢。是喝蜜呀!章老师问全班同学,谁吃过哈蜜瓜?吃过哈蜜瓜的同学请举手。同学们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举手的。章老师不无遗憾地说,其实他也投吃过哈蜜瓜。对章老师说的实话,同学们轻轻地笑了一下。章老师建议,以后哪个同学若有机会到新疆,一定要尝尝那里的哈蜜瓜。当然了,如果哪位同学还记着他这个章老师,愿意给他捎回一个哈蜜瓜,他也不反对。这,章老师又提了一个问题供同学们回答,谁愿意给他捎一个哈蜜瓜?新疆那么遥远,这个问题让人觉得太不着边际了,同学们没有一个回答的。我不敢看章老师,但我觉得章老师在看着我,章老师目光炯炯的,像是对我满怀期望。我的头蒙得好人,身上的汗也出来了。还好,章老师总算没让我回答有关哈蜜瓜的问题,而是点了和我同桌的一位女同学的将。女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却不记得老师让她回答什么问题。同学们替章老师告诉她,章老师问她愿意不愿意给章老师捎一个哈蜜瓜。还没等女同学回答,好多同学就敦促她回答愿意不愿意。女同学羞得满脸通红,说愿意。同学们都莫名其妙地笑了。章老师也笑了,章老师说,他不过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千里迢迢的,他哪能真的让同学们给他捎哈密瓜,同学们有这个心意就行了,就算没有白白师生一场。下课后,我心里还在跳。要是没有大姐的事,我乐意回答章老师提出的任何问题。有了大姐的事压在心头,章老师提出任何问题,我都会与大姐的事联系起来,觉得事关重大,不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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