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拒绝让大姐与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是因为我自己申请入团的事。ww***我写了入团申请书。学校的一位团支部副书记(是高年级的一个学生,与我们村某家有亲戚关系,对我们家的况知道一些)找我谈话,指出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写清楚,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关系到对团组织的态度。我父亲是在旧军队里干过,可我父亲已经死了,已经埋进土里好几年了,父亲的历史问题我怎能说得清。我说我父亲早就死了。当时我对这个事理解得比较简单。以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没什么事了。团支部副书记笑了笑,对我说了一句很确水平的话,让人驳不倒。他说死不死都一样,历史问题不会因为人死了就不存在了。这么说来,我申请入团的事就算吹了。这个事对我的打击相当沉重,甚至比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都沉重。父亲死了,我们还有母亲,我们照样可以长大成人。而父亲历史问题的阴影却有可能长期笼罩着我们,使我们在别的方面不能健康成长。这没有办法,如同我一生下来就确定了我和父亲的血缘关系,就只能是父亲的儿子一样,不可更改。我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家庭。我们家整体的贫农成分是不错,但掩盖不了个别成员为过去的政权效过力的事实。个别成员的历史问题有时被放大了,在某种程度上反而遮盖了我们家良好的贫农成分,使我们家的贫农成分变成打上问号或泼了墨的贫农成分。这样的贫农成分比不好的成分好一些,比纯粹的贫农差一些,介乎于纯粹贫农和不好的成分之间。怎样掌握我们的命运,全看人家是拉还是推。人家若是拉,我们就是革命的依靠对象;人家若是怀疑我们革命立场的坚定性,往外推我们,我们也没脾气。ww我个人的体会,每到关键时刻,有人就不轻不重地推我一把,把我推到暗淡和伤心的境地。比如在入团这个事上,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把我推开了。按说自己有了这样痛苦的体会,对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应该有所同,有所认同,恰恰相反,别人越是指出我父亲历史上的问题,我们越是急于择清自己,急于和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家划清界线。试想想,父亲留下的阴影已经使我们的家庭不堪承受,如果再与富农家庭的人联姻,岂不等于雪上加霜!
我向母亲说了反对意见,事就算过去了。不管是堂嫂、母亲,还是大姐、二姐,她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她们信奉一家有女百家问的说法。哪家来问都可以。至于都是哪家问过了,就不必放在心上。可对于我,事好像并没有过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时地就在我心上走一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章老师的家庭成分,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师。章老师讲课好,待人和蔼,我对章老师向来是尊敬的。自从我阻止了大姐和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我隐隐觉得欠了章老师一点什么似的,似乎有点对不起章老师。我尽量减少在校园里走动,以免碰见章老师。远远地看见章老师走过来,我赶紧躲进宿舍或厕所去了。章老师的办公室,我更是视为禁区,再也不敢走进去。可是,章老师还担着我们的课,每逢章老师给我们上课,我还得硬着头皮去听。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一位同学说起过,连对最要好的同学我都没有透露半分。自己的事就该自己消化,我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出我绪上有什么明显反常。在课堂上,我的眼睛要么躲藏着,要么虚着,反正不与章老师的目光生对视。其实我偶尔现,章老师不再注意我了,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去,不知看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章老师不再看我,是不是正表明他对我有“看法”了。不久生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预感。
那时我们那里还没有通电,每天上晚自习都是用罩子灯。罩子灯与各家各户用的小煤油灯不同,从照明效果看可以说上了一个大台阶。顾名思义,罩子灯是有罩子的。它的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下面口大,上面口小,中间鼓着一个圆圆的肚子,摸去十分光滑。把玻璃罩往灯口上一罩,灯盏顿时明光瓦亮的。有风从教室窗口吹进来,灯头儿毫不动摇。每天上晚自习时,我很愿意欣赏一下罩子灯的灯头儿。在我看来,它如一朵开不败的黄花,甚是美丽。上晚自习时,我们是四个同学共用一盏灯,为一个灯组。事出在灯罩子上。一天,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我们灯组的灯罩子打碎了。罩子灯离不开灯罩子,一没灯罩子灯就不亮了,我们要求那个同学赔我们灯罩子。那个同学虽然很不愿,但又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跑到镇上给我们灯组买回一个新灯罩。那个同学把灯罩子交给我时,显得很不甘心,没一点儿痛快劲儿,他说我们的灯罩子上原来有一个豁口,而他赔给我们的灯罩子是完整的,他不能让我们占这个便宜。争执了一会儿,他提出在新灯罩上打一个豁口再给我们。我是我们那个灯组的组长,我同意了。不料那个同学在玻璃灯罩上制造豁口时,手劲没掌握好,哗啦,灯罩子全碎了。这样一来,他还得给我们买灯罩子。那个同学的做法引起了全班同学们的耻笑。他有些红头涨脸,找老师告状去了,把状告到了章老师那里。我想他告状我也不怕,我有理,他没理。那个同学回来,传我到章老师办公室去,我才觉出事不是那么简单。章老师很生气的样子,没容我解释,一上来就认定在灯罩子上制造豁口是我的主意,对我严加训斥。如果章老师把他对我的训斥限制在有关灯罩子的问题上,我虽然也觉得委屈,但委屈不是很大。老师训学生嘛,天经地义。章老师一再说我人小鬼大,这就有些超出了灯罩子的范围。不难联想,我不同意大姐跟章老师的儿子谈对象,章老师心里有气,就借机把气撒在我头上了。我是第一次听说人小鬼大这个词,并不懂得它的确切含义,其中的一个鬼字,让我听出了羞辱的意思。少年丧父和母亲的推举,使我养成了病态般的自尊。对于这样的羞辱,我很难承受,觉得委屈有些大。我的鼻腔子酸得紧,眼泪也在眼皮下一拱一拱的,急于流出来。但我使劲克制着,绝不允许自己流眼泪,不许自己哭出来。章老师这样待我,我没必要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我用自己的牙咬着自己的下唇,把嘴唇上咬出好几个紫牙印子。
母亲不会想到,她把家庭的重大责任交给儿子承担,她的未成年的儿子会蒙受这么大的委屈。我的表现还算可以,回到家里,我没有提起过自己所受的委屈。你既然把责任拉过来了,就该咬紧牙关负责到底。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没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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