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次拉车,堂叔当然是其中一员。***他用的绳子是火麻搓成的,不是很粗,但很结实。为了方便用力,他在绳子的搭肩处穿了一块旧鞋底。尽管如此,每次拉完车,堂叔的肩头至背部都要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很像是鞭痕。没有人用鞭子抽堂叔,他等于自己抽自己。在拉车的过程中,堂叔只顾拼力拉车,顾不上回忆什么,记不起他拉的车曾经是属于他的。他把车的来龙去脉似乎早已淡忘了,恍惚之中,好像他拉的车代表的是公家,他只要拉着“公家”往前走就行了,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辆太平车也派过不少可喜的用场,比如说娶新娘子。用两个羊角子在车上搭扣起来,搭成庵子模样。庵子外面盖上彩席,装上红布扎成的绣球,两端再垂下带流苏的绣花布帘子,娶亲的彩车就搭成了,就可以代替花轿。车厢里铺上彩席和被子,穿戴一新的新娘子被人扶上车,盘腿往车厢中央一坐,把头一低,车就可以启动,接新娘的喜车一般只套牛,不套骡马等大牲口,也不套毛驴。大牲口快是快,不够稳当。毛驴倒是稳当些,只是显得小气了,上不得大场面。只有套上三头挑出来的黄牛,显得既稳当可靠,又不失排场。ww走在车前面的还有一个迎亲的人,迎亲的人肩上搭着一只褡裢,褡裢里放着红炮,走几步放一个。红炮在空中炸成一朵粉色的烟雾。它向人们宣告,又有一位姑娘变成了新娘。堂叔记不清本村有多少个媳妇是这辆太平车拉过来的。那些坐太平车嫁过来的媳妇们或许还记得,她们是坐太平车来的。她们不会忘记那一天。
自从有了架子车,自从架子车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太平车就用不着了。谁也记不准太平车是从哪一天开始不用的,不知不觉间,太平车就被架子车代替了,淘汰了。架子车有什么呀,不就是有两个胶皮轱辘嘛,不就是轱辘里打了气了嘛,不就是车轴头儿Сhā进钢碗子里嘛,不就是钢碗子里有钢珠子嘛!论起结实和好看来,架子车跟太平车差远了。可是没有办法,人们最终还是拉起了架子车,放弃了太平车。不承认也不行,架子车用起来的确轻便,快当。拉架子车不用牲口,一个人,两只手把两根车把一抄,拉起来就走了。在本地拉粪拉庄稼可以,到外地拉煤拉化肥也可以。闲置下来的太平车先是放在车屋里。后来车屋塌顶了,拆了,太平车无处可放,就丢到东,丢到西。等人们再看到太平车时,太平车已破败得不成样子。早就有人建议,把太平车处理掉算了。所谓处理,无非是把太平车弄成一堆烂柴和一堆废铁。因堂叔一直没有话,太平车仍旧存在着,没有在世界上消失。这个村其它队里都没有太平车,他们的太平车先后都毁掉了,毁得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堂叔保存下来的太平车,或许是全中国惟一的一辆太平车了。
堂叔没有什么计划,不知道要把这辆太平车保存到什么时候。对于保存太平车有何意义,他也没有深入想过。他似乎没有能力想有关意义的问题。反正堂叔舍不得让太平车在他手里毁掉。只要他还活着,太平车也得活着。他活一天,就得看到太平车存在一天。
夏天下大雨,堂叔给太平车罩上一块塑料布。冬天车厢里积了雪,雪刚停,他就爬上车,把积雪打扫出去了。每年春节,他必不忘记请人给太平车写一副春联,端端正正贴在车厢两侧。春联的内容是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固定不变,上联是一日行千里,下联是四季保平安。
有一年夏末秋初,我们那里大水。水是从西部高处过来的,带有席卷般的力量。村民得到通知,一天之内必须全部撤离。堂叔仗着他水性好,坚持在村里留守。我家的院子与堂叔家院子相邻,我家的院子地势较高。堂叔在我家院子的一棵老椿树上搭起一个鸟窝似的窝棚,像一只大鸟一样日夜蹲在树上。傍晚时分,大水过来了。水头并不是很高,出的响声也不是很大,漫野里看去,只见白花花的东西漫过来了,所到之处,快要成熟的庄稼顿时化为一片汪洋。大水轻易地铺平护村坑漫进村庄时,那些建在较低处的坯座草顶的房屋,冒起一股黄烟儿,就塌下去了。接着,草顶浮上来了,房檩漂起来了,还有桌椅板凳等,一齐顺流而下。还好,我家的房子和堂叔家的房子都是砖墙,没有被泡塌。可是,堂叔在树上看见,他的放在墙根的太平车被大水漂起来了,眼看要漂走。堂叔赶紧从树上下来了,游到太平车跟前,抓住了他的太平车。他把太平车拖到一棵树旁,解下自己的腰带,把太平车拴在树干上。大水过后,人们回到村里,现船一样的太平车没有随太水而去,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应该想到,有堂叔在,他的太平车怎么可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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