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堂叔来了,摸摸父亲的手脉,试试父亲的鼻息,着手和母亲一起,把父亲往屋当门的小床上抬。我们那里的规矩,将死的人应当在屋当门断气。这样,他就不会对卧室的大床太留恋,就会走得顺当些。堂叔把父亲在小床上放好了。父亲面朝上,头冲门,双手双脚并拢,身上盖着一条粗布被单。这是父亲临死前的预备姿势,堂叔帮他做好了。父亲的双眼也闭上了,就剩下极微弱的一口气。
这时,堂叔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站在父亲枕畔,喊我父亲。堂叔没让我大姐二姐喊,也没让我和弟弟妹妹喊,只让我一个人喊。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父亲的长子。长子在家里所担负的责任,跟父亲别的子女是不同的。见父亲脸色蜡黄,瘦得两眼塌坑,我心中大痛,波涛翻滚的泪水快要憋不住了。出于一个长子的责任,我没有哭,喊了父亲几声。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还算清晰。我喊父亲喊大。我不但喊了父亲,还报上了自己的小名。
我的喊叫有了效果,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睁开了,父亲在看着我。父亲似乎还想说一句什么,但他终于没能说出来,就把眼睛闭上了。父亲这次把眼睛闭上,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堂叔宣布似地说:好了,哭吧!
母亲率先坐在地上哭起来。我们也哭起来。因为憋得太久了,我们一哭声音就很大。我们有的坐着哭,有人跪着哭,有的头抵在箔篱子上哭。大姐哭得把小弟弟松开了。小弟弟爬着到了母亲身边,哭着往母亲怀里拱。这样的场面定是把小弟弟吓坏了。我哭得手脚麻木,脑袋轰轰作响,只剩下哭了。父母生了我,养了我,我第一次哭得这样厉害,这样没头没脑。我脑子里并不是完全空白,似乎还有一点点意识。我想到,父亲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父紊了。而我的同学们,他们还都有父亲。仅仅这一点点意识,足以使我悲上加悲,足以使我哭得昏天黑地。
定是我的哭太空洞了,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母亲教导我,要我对父亲说:你死得太早了,你咋不等咱长大了再死呢!
我听见了母亲的教导,觉得这样的话对父亲有埋怨之意。我的父亲,他也愿意把我们养大,他也不愿意死得太早啊!我不想埋怨父亲。可母亲既然让我这样哭,必定有母亲的道理。没有父亲了,我得遵从母亲的意志。于是我便按母亲说的那样,一遍一遍对什么也听不到的父亲哭喊起来。
这时我们家来了不少人。他们听说我父亲死了,听到了我们的哭声,就纷纷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屋里屋外,还有院子里,都站满了人。我们那里就是这样,不管谁家死了人,大家都要去看一看。他们静默地听着我们哭。乡亲们的到来进一步推动了我们的哭。可以说我原来并不会哭,我虽然张着嘴哭得噢噢的,跟一个动物的悲哀没有多大区别。是母亲教会了我怎样哭,在我的哭里加进了人类的语和思想性内容。
如果没人劝慰我们,我们或许会无休止地哭下去,那么,父亲的丧事怎么办?这一切都不用愁。办理这类事,我们那里早就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程序,每道程序都是必不可少的。下一个程序,人们开始劝慰我们,让我们别哭了,并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他们把劝慰的时间掌握得很适当,不早也不晚。既让我们尽哭够,别把悲气郁结在心里,又不让我们哭得背过气去,哭垮了身体。劝我们的大都是婶子辈的人,她们采取分头包劝的办法,一个人劝一个,或者两个人劝一个。像我母亲那样悲痛欲绝的对象,就需要两个婶子一人拉住母亲的一只胳膊,一边劝她,一边往起拉她。我听见一个婶子对母亲说:人已经死了,你就是把自己哭坏有什么用!你还得拉巴着几个孩了往前过,你要是撑不起架儿,几个孩子依靠谁?我听见另一个婶子对母亲说:几个孩子都看着你呢,你不哭了,孩子们就不哭了。你不心疼自己,还不心疼几个孩子吗?一开始,婶子们的劝慰效果并不好,因为她们也在流泪,她们说得断断续续的话里也带着哭音,加上她们的话仿佛使我们看到了更远处的悲哀,似乎捅破了我们心中更大的痛楚,我们的哭不但没有减弱和停止,反而掀起了一个新的**。但最终,婶子们还是把我们劝得止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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