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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鲁迅文学奖。

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的作品10多篇。短篇小说《鞋》被制成了日本电视汉语教材。

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国家一级作家。曾任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阳光》杂志主编。1996年和2001年,先后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和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2.群星闪耀的天空——序“中国作家档案书系”(1)

( 雷达

当此世纪之交的时空,人们不自禁地兴起了回眸历史,展望前景的热望,文学界自然也不例外。ww于是,有人把20世纪作为一个单元,忙于确立“经典”,想在自己手中把历史凝固下来;有人或筛选百年百种文本,或遴选“中国小说一百强”,志在为历史留下一个权威的书目;还有人热衷于推举“大师”,以人带史,知人论世,力图勾勒出一道群峰竞秀的风景。这一切活动都不是没有意义的。然而,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却无意加入“经典化”的行列,决定采取“中国作家档案书系”的方式,来总结展中的文学。面对历史,我们既不想匆忙地盖棺论定,也不愿急切做出终极判断,而是重在展示,展示众多作家的深深的足迹。

“中国作家档案书系”不是只供保存和查阅的文献。不是论资排辈地从上世纪初排列下来的文学流水账。那样固然稳妥,却未免板滞。文学作品倘若只剩下博物馆的意义,就绝对不是有生命力的文学。ww所以,我们着眼于读者和现实,从当下切入,也就是说,从当下最活跃最受欢迎的作家选起,涟漪般地逐渐扩大,将专家的肯与读者的青睐相结合,推出一批批优秀的,独具特­色­的,富于影响力的作家的自选集。说是自选集,却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自选集”,不是选一些作品往读者面前一推就算完事。在我们的选本里,有每一位作家自童年到今天的重要照片20幅——形象的直觉有文字不可企及处;有作家的处汝作一篇,成名作一篇,代表作一篇,影响或争议最大的作品一篇,以及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作品多篇;还有作家近期的谈话录一篇,透过别人的眼光写成的印象记一篇。这一切都是很有意思的,好像几个重要­茓­位,一点,这个作家的面貌就活了。一个个作家活了,一长段文学的历史还能不活吗?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文学的历史也就是一个个作家与作品构成的历史。如此看来,“中国作家档案书系”,算得上新世纪之初,文学界和出版界的一项重要工程。

“中国作家档案书系”虽然不以编年史的面貌呈现,但它充分尊重作家个体的自由,尊重作家在文学观念和创作实践上的选择、主张、价值归依,尊重他们已经走过的道路的真实。“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的老前辈们,已渐渐远去,他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他们优美的作品,济世的怀,曲折坎坷的人生和文学追求,因遭逢两个时代急遽转换而产生的那种断裂感,不适应感和努力融入新时代的悲壮感,以及如巴金老人文革后表达的忏悔之,均含有极为深邃的内涵。当年来自解放区的、直接秉承革命传统的一批老作家,也渐渐远去,他们所留下的中国人民革命的动人画卷,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艰苦跋涉,他们在任务与规律之间的徘徊,在“大众化”与“化大众”之间的矛盾,同样具有深刻的历史内涵。“归来的一代”作家,曾以启蒙和­干­预的矫健姿态出现于建国初期的文坛,但历史捉弄了他们的年轻和勇敢,他们则经受了历史施加的磨难。若问,这一代作家新时期以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那就是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由政治­性­、社会­性­的层面进入了人­性­的、心理的、­精­神的深层。“知青作家群”在新时期文坛上同样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他们因政治的荒谬而走向了底层,栉风沐雨,吃苦受累,但这也为他们融入大地,进入民间,体验苦难,超越狭隘的政治视角,走向大文化的天地提供了条件。知青作家的成长和他们中一些人后来的走向深广,走向大气,是令人振奋的。我们当然也不会忘记“先锋作家群”,他们在国外思潮大量涌进的背景下崛起,但他们出现的必然­性­却植根于我们­精­神生活的内部,他们由人本主义的反思转向了文本主义的实验,叙述革命,语革命,打碎物理时空,重构主体世界,崇尚直觉和想像,展开表现­性­的无限可能。这一系列的“颠覆”,对于积重难返的旧文学模式的冲击和更新,怎么估计也不过分。即使后来有些作品堕入叙事游戏的怪圈,它们对建立多元化的文学格局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新生代作家”的崛起,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学现象。对这一代作家的敏感和才,我们表示欣赏,对他们的反叛,调侃,嘲弄,对他们注重**化和感官体验的描写风格,我们也需要给予某种理解。当我们粗略回顾各个作家群体的来龙去脉时,必会感到有如置身于一个群星闪耀的天空,阔大、深邃而且灿烂。

3.群星闪耀的天空——序“中国作家档案书系”(2)

( 从作家档案的角度进入文学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ww***如果说我们的文学曾经单调划一,作家的面貌似曾相识。作品的价值取向和审美特点大同小异,那么近二十年来,特别是近十年来,作家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生了极为纷繁的变化。严格说来,应称为分化——多元共存,多元共生。这正是文学取得巨大进步的表征。我们略加划分,即可看到抱着不同文学观的各种各样的作家:比如,有一种是,保持高昂的政治热和庄严的使命意识,贴近现实,直面现实,表达人民的心声,关注重大的社会问题,重大的社会事件,包括反腐倡廉主题。近年来的图书市场证明,这些作家是受欢迎的,他们也是多元文学中的一元;第二种是,走向平民化和日常化,大力描写普通人的悲欢,肯定民间方式和民间价值。他们也很受欢迎;第三种是,高扬人文理想,坚守­精­神家园,批判市场化条件下的道德沦丧;第四种是,关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从传统文化和农业文明中汲取­精­神资源;第五种是,拒绝承担教化的任务,摆脱群体话语,主张个人化写作;第六种是,技术至上,认为形式就是一切,热衷于建构叙述的迷宫;第七种是,为市场写作,为金钱写作,追求畅销书效应,不拒绝休闲­性­,消遣­性­;第八种是,女­性­主义立场,强调以女­性­的­性­别意识为本位的写作,有意识地与政治­性­、道德­性­、社会­性­的女­性­区别开来……。凡此种种,还可以更加细致地划分下去。我们只是在此提请读者注意,中国作家档案书系所反映出来的我们的文学,是极其丰富、复杂和多样的。

这套书系最初是由野莽先生和我在闲谈中策划的,拟议中我们以十种为一辑,陆续要出到十辑百种。不管是男­性­作家还是女­性­作家,老牌作家还是少壮作家,凡经过我们的研究和调查,确定人选之后可以试行专辑推出,亦可考虑混合一辑。总之我们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会放过每一颗闪耀在天空的明星。一切都在努力之中,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最后我们要强调的是,这套书的出版先不是为了历史,而是为了现实,它们先是有价值的、好看的读物。我们希望,作家以进入“档案书系”为荣,读者以阅读“档案书系”为乐。倘能如此,我们就是做了一件有益于中国文学展的工作。

2002。4。10写于潘家园

1.嫂子和处子(1)

( 民儿扛着锄从村街上过,碰见二嫂从她家的大门楼子里出来,民儿一迟疑,脚步不由地放慢了。ww***二嫂老是跟他开玩笑,每次他都招架不住,他有点害怕二嫂了。

二嫂这是做好了早饭,摘下围巾,在当街上抽打身前身后的草木灰。带点香味的白­色­灰屑飞扬起来,使二嫂周围像是裹了一层晨雾。二嫂透过“晨雾”,一眼就把民儿看到了,看见了就盯住不放。刚才她的眼睛被柴烟薰得有点红,有点摸糊,这会儿不用擦就亮了。二嫂的目光亮得很特别,不仅火辣辣的,还有几分厉害,似乎能穿透什么。

民儿知道躲不过这一关,就上前叫了一声二嫂。

二嫂不答应,让民儿叫她大姐。

二嫂嫁的是一个排行老二的人,本村平辈的弟弟们都是喊她二嫂,民儿不知道大姐从何说起。他窘迫地笑着,没有叫大姐。

民儿不叫大姐,二嫂就不放他过去。二嫂往村街中间拦了拦,两个膀子也端开了。民儿想溜着墙边跑过去,他跑到哪边,二嫂就堵到哪边。二嫂高高大大的,腿长胳膊粗,他想越过二嫂不大容易。二嫂说,你小子想溜,没门儿,不叫大姐你别想回家。二嫂凑着手,想捉住民儿。民儿不想让二嫂捉到,二嫂进进,他退退,二人形成了对峙局面。如同两个角斗的人,二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得瞅着二嫂的眼睛,不然的话,他就有可能吃亏。可是,二嫂眼里有一种很强烈的东西,他俩的目光只碰了一个回合,民儿就有些吃不住劲,他还是叫二嫂,说二嫂二嫂,让我过去吧!

二嫂把民儿叫成小**孩儿,说你的嘴够硬的。二嫂没有坚持让民儿喊她大姐,她把两条长腿一叉,让小**孩儿想过就从下面钻过去吧。

民儿看着二嫂从腿下为他敞开的大门,要是把头低一低,钻过去不成问题。然而民儿没有钻,他毕竟也是个男人哪!民儿还是微笑着,没有着恼,只是他的脸有些泛红。

二嫂的脸也有些红,她设想好了,等民儿钻到半道儿,她的两腿就把门一关,夹住民儿的腰杆子,把民儿当叫驴骑。让你叫大姐你不叫,到时候想叫也晚了。

民儿没有让二嫂的­阴­谋得逞,他探着脑袋,作出要钻的样子,却拔头顺来路折了回去。惹不起,躲得起,翻过村后的­干­坑,在村外绕一个圈子,照样可以回家。他怕二嫂追他,撒开丫子跑得很快。

二嫂没有追他。他没喊二嫂大姐,二嫂就骂了他的姐。二嫂是笑着骂的,说,日你姐,你等着,我饶不了你,早晚得收拾你!

两人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人成心要收拾另一个人,机会总是找得到的。这天傍晚,二嫂瞄准了民儿在他家的自留地里锄豆子,也扛上一杆锄到村西的自留地里去了。阳光有点变­色­儿,照在庄稼叶子上一片­嫩­黄。田野里有了小风,风里涌着一股股草汁子的青气。蚰子满地里叫着,激充沛的样子。二嫂胸脯挺得高高的,身上很带劲。这样的地里狗撵兔子都可以,看民儿这小子还往哪里逃。二嫂转过一片人把高的玉米地,看见会嫂也在自留地里锄豆子。会嫂家的地和民儿家的地搭界,两个人快锄到一块儿去了。在风里,二嫂听见会嫂在跟民儿说笑话,笑话主要是会嫂在说,她一个人就说得很热闹。不知民儿还了一句什么,会嫂抓起一把土往民儿头上撒。会嫂定是把民儿撒中了,不然她不会笑得那么响。二嫂还没捞着笑,会嫂捷足先登,倒笑到她前面去了,这个会嫂,小心把蛋笑掉。二嫂对会嫂说不出什么。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弟媳不能跟大伯子哥开玩笑,但嫂子可以随便跟弟弟们开玩笑,玩笑开到什么程度都不算过分。反过来说,当哥的不能跟弟媳们开玩笑,而当弟弟的可以尽跟嫂子们戏闹。在打麦场里,或是在刚整好的暄腾腾的田地里,常见几个小伙子一哄而上,把一个嫂子捉住了,掀翻了,裤带解开了,往大裤裆里塞进满满的麦糠,或填进足够的沙土。在众人的鼓噪加油声中,有的当弟弟的还敢骑在某个嫂子的肚皮上,作疯狂颠簸状。这里还有一个规矩,不管叔嫂之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不管哪方占了上风,吃亏的人吃了也就吃了,都不许着恼。谁要是忍不住犯了恼,就等于违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有可能受到全村人的小瞧和孤立。有这样的规矩在,她可以和民儿瞎闹,会嫂当然也有和民儿闹玩的权利。正像村里人说的,大嫂别说二嫂,三嫂在后面跟着。

3.嫂子和处子(3)

( 当民儿的羞处被强行暴露出来后,两个嫂子评价并不高,二嫂说,呸呸,丑死了!会嫂也说,恶心死了。***

既然如此,她们就别看了。可是,当民儿趁她们愣神儿的工夫抽出一只手捂住羞处时,二嫂一把将他的手扯开了。在上面捞摸了一把。会嫂当然要与二嫂平分秋­色­,她也不失时机地捞摸了一把。不料民儿也是惹不得的,他的东西迅速振奋起来,直指蓝天,大有振翅欲飞的势头。同时,民儿不知从哪里爆出那么大的力气,他噢地叫了一声,一个打挺,竟从两个嫂子手下挣脱出来。两手恢复自由的民儿赶紧把裤子提上了。

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附近有一块红薯地,满地绿汪汪的。每一棵红薯的根部都膨胀着,显得鼓堆堆的。附近还有一块茁壮的玉米地,玉米的粗莛子正从玉米裤子里往外抽,似乎能听见玉米莛子抽动时出吱吱的声响。夕阳变得柿子一般稀软,临下山的那一刻几乎成了黏乎乎的流质。后来还是民儿先说话。他的嘴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才把话说出来了。民儿是个守规矩的人,他说的话当然不是恼话。可是他说的话确实让二嫂和会嫂感到意外。民儿说,你们看了俺的,也不让俺看看你们的。

二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美的你,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会嫂拒绝得比较坚决,她说,想看俺的,想瞎你的眼!

民儿还有话,他说,你们不让俺看你们的,俺就告诉二哥和会哥,让他们揍你们。

二嫂、会嫂才不怕他告诉别人呢,她俩的一致意见是,民儿要是敢胡说八道,她们就说民儿不老实,让队里人斗争民儿,专他个小子的政。

民儿一听斗争和专政的说法儿,顿时就蔫了。

二嫂和会嫂互相看了一眼,笑了。她们两个在娘家时是贫农,嫁到这村的家庭还是贫农,算是双料的贫农。民儿呢?他爷爷是地主,他爹是地主,他姥娘家也是地主,他就是地主家蹬孩子。既然是地主家的孩于,在村里就不能那么自在,就得会吃亏,会垫底子。民儿在村里吃亏的事是家常便饭,凡是贫下中农家庭的人都可以拿他出点气。民儿在前面走得好好的,一个人悄悄赶上来,把一个活蛤蟆装在民儿的后脖领子里去了。民儿缩着脖子,刚把蛤蟆从衣服里抖落出来,那人又一把掐住民儿的后脖颈子,一个脖儿拐就把民儿拧倒了。有人口气上对民儿和气一些,说民儿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民儿过去了,笑着的人并没跟他说什么话,而是弓起指头在他脑门子上嘣地弹了一下,把民儿弹得愣怔着,脑门子上服看着起了一个红包。如果有几个人,他们就把民儿的双手捆到背后,把民儿的裤腰脱到腿弯儿那里,然后罩在民儿的头上。这个游戏的名字叫老头儿看瓜。其实民儿什么瓜也看不到,他的脖子窝在自己的裤档里,窝得比豆芽菜弯得还厉害,是相当难受的。就是在这样的况下,民儿也不许恼,不许骂人,顶多只是哭一哭。以前,拿民儿寻开心的多是男贫下中农,不是说男女平等吗,作为女贫下中农,二嫂和会嫂她们­干­吗不能拿民儿寻一寻开心呢!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讲,她们为什么不能和地主家的孩子斗一斗呢!

自从上次给民儿的那玩艺儿曝了光,二嫂很难再抓到民儿。民儿老是远远地瞄着她,看见她在那儿,民儿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早早地就躲了。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比如队里开全体社员大会什么的,二嫂才会比较近地看见民儿。民儿这小子,只要一看见她,脸刷地就红了。二嫂就是不能看见这小子脸红,脸红表明他心里有事,倘是让明眼人看见,好像他俩之间真有什么让人脸红的事似的。还有,见到民儿的脸红,她的脸也很热,怀疑自己的脸也红了,这可如何是好。一次到镇上赶集,二嫂无意中在人群中碰见了民儿,她心上一喜,喊着民儿民儿,从竹篮子里拿出一个刚买的甜瓜给民儿吃。民儿的脸一红,不但不接瓜,连句话都没有,赶紧钻进人缝里溜了。这就让二嫂有点生气了,她退到街边呆坐着了半天狠,就不信治不了这小子。二嫂心里还有些乱,那天在豆地里捉弄民儿的景老在她眼前晃。民儿的那东西那样新鲜,那样饱满,那样烫手,那样滑润,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啊!民儿那地方刚扎出来的毛毛也很好,绒绒的,恐怕比最美的羽毛都美丽。

4.嫂子和处子(4)

( 一天午后,二嫂使了点小计谋,到底把民儿抓到了。ww***她说是让民儿帮她­干­点活儿,民儿不敢不去。等民儿进了她家的院子,她就把大门关上了。这让民儿警惕起来,他问二嫂­干­啥活儿。二嫂说活儿不算重,到屋里就知道了。到了堂屋里,民儿问,二哥呢?二嫂说,你二哥跟田大爷一块儿到南乡买牛去了。民儿站在屋当门环顾一下,神有些紧张,他还是问二嫂让他­干­啥活儿。二嫂去里间屋拿出一个洗好的甜瓜,让他先把吃瓜的活儿­干­了。

吃瓜算什么­干­活儿,民儿说不吃不吃。

二嫂把脸子撂下来,说你敢,我让你吃你就得吃。那天在集上你闪了我的面子,今天我得把面子找回来。

民儿说他不喜欢吃甜瓜。

二嫂把甜瓜杵在民儿嘴上,说你个狗小子,这瓜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吃下去。

民儿吃得并不甜,可二嫂问他甜吗,他说甜。

吃完了瓜,民儿说,现在该正式­干­活儿了吧?

二嫂说,那就­干­吧。

二嫂让民儿到里间屋。ww里间屋有一张大床,还有一种类似甜瓜的气息。二嫂靠在床帮上,说,那天你不是说要看看俺的吗,来吧,今天就给你看。

一听这话,民儿的脸不光红,而是有点白了,他说,二嫂,我是说着玩呢,说着玩呢,你千万别当真。

二嫂拍了床帮,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说,你这个地主羔子,我让你看,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不看,就是看不起我,今天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不看也算看了。说吧,你到底看不看?

民儿嘴里有些支吾。他就怕人家骂他是地主羔子,一骂地主羔子就意味着跟他讲阶级斗争,他的头像挨了棍击一样,就蒙了。

二嫂命他快说。

他说,二哥呢?要是让二哥碰见怎么办?

二嫂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二哥到南乡买牲口去了,十来天才能回来。你这个大傻瓜。二嫂遂解开上衣,先把两个肥­奶­扑楞弄了出来,问民儿,好看吗?

民儿说好看。

二嫂说,好看的还在下面呢。二嫂退下裤子,把她的隐秘部位露了出来。二嫂让民儿走近点儿,要是看着好看,就好好看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民儿看得两眼直,心跳如捣,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他不明白,自己刚吃了一个甜瓜,为什么还这样渴。

见火候差不多了,二嫂提出一个要求,要把民儿的东西重新看一看。她这次君子动口不动手,让民儿自己把东西掏出来。

受到二嫂的引导,民儿像个失去思维的傻子一样,不知怎么就解开了裤带,就把自己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端了出来。也许是他的东西急不可奈,自己顶开裤子,跳将出来。

事到了这般地步,当然不是互相看看就能了结的。

完事之后,二嫂又骂了民儿,说你这个地主羔子,还­嫩­点儿。她要求民儿,以后表现好点儿,不许躲着她。她什么时候需要民儿帮忙­干­活儿,民儿就得当成头等大事,赶快来。只要民儿表现好,她就跟当队长的公爹说说,不让别人斗争他。要是表现不好,话就不好说了。二嫂认为,民儿今天的表现还凑合。

从心里说,二嫂是喜欢民儿的。二嫂在娘家当闺女那会儿,一切都收敛着。村里虽然也有不少男的,但因为都是同宗同姓,男女之间是近亲互相排斥的关系,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个男的。嫁到这个村就不同了,她对每个男人都要研究研究,都要和自己的丈夫老二比较比较,看哪个男人比老二更好一些。她想过,要是当初人家给她介绍的不是老二,而是这个村的另外一个男人,那么她就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老婆。这就是说,这个村的每个男人都有成为她丈夫的可能。这就是婚姻的偶然­性­,也说是婚姻的胡乱来,碰到谁算谁。她把这个村的男人在肚子里扒拉来扒拉上,最后还是觉得民儿这小子好一些。民儿的长相就不用说了,这小子长得像他娘。他娘就长得那样的白净,那次顺溜,两道眉毛黑黑的,一笑小眼儿弯弯着,把村里的大小男人迷得够呛。二嫂喜欢民儿那个巧劲。同样的高粱篾子,别人编出的帽壳粗粗拉拉,松松垮垮,一个夏天戴不到头就坏了。民儿编出的帽壳细细密密,紧紧凑凑,遮了阳还能遮雨,挡了雨还能挡雪,头年编的,二年还能戴。一台锅灶,让民儿扒掉重垒,火着得旺了,水滚得快了,做一顿饭比原来能省下一半柴。二嫂更喜欢民儿那个灵透劲儿。有一回,驻队­干­部在田头休息时讲了一个笑话,笑话稍微含蓄些,只有她和民儿听懂了。听懂笑话后,她想找一个人交流交流,可好多人都瞪着眼张着嘴犯愣。她看了一圈,只有一道目光和她碰了一下,那道目光就是民儿的。她禁不住和民儿会心地微笑了一下。就是那次会心的微笑,使二嫂再也不能忘怀,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水波一样荡漾无边。要不是民儿的家庭是地主成分,嫁给民儿这样有心有的男人是再好小过了,做个女人一辈子才不冤枉。可是不行啊,民儿的成分高,地位低,而她的成分低,地位高,他们不是一个阶级。不是一个阶级就不是一个阵营,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怎么能够结婚呢!话两头说,这样也好,要是民儿跟他同属一个阶级,说不定民儿的两个鼻孔朝天,连多看她一眼都不看。民儿处在现在这样的地位,她正好可以利用自己阶级上的优势,和民儿斗争一下。

5.嫂子和处子(5)

( 会嫂也需要和民儿作斗争。ww***会嫂把和民儿作斗争的场所安排在玉米地里。玉米长得很茂密,跟树林一样,人一钻进去就看不见了。玉米­棒­子育得不小了,有的突破了青­色­的包皮,把闪着光亮的顶端部分­祼­露出来。玉米花儿的花粉是绒黄­色­的,在花枝上挂满一串。花粉敏感得很,在无风的况下,它也颤颤悠悠。地上落着点点滴滴的花粉。整个玉米地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会嫂和民儿作斗争的借口与二嫂如出一辙,会嫂说,你不是说要看看俺的吗,给你看吧,反正也看不坏。

民儿有了和二嫂的经验在身上,神不那么紧张了,他说,我要是不看,你是不是就抓我的阶级斗争,让别人斗争我?

会嫂说,那当然,你小子怎么知道?

民儿说,这谁不知道,反正谁想欺负俺就欺负俺呗。

会嫂问,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老二家那娘儿们欺负你了?

民儿说没有。ww

那你到底想看不想看。

你不叫俺看,俺不敢看,你叫俺看,俺也不敢不看。

会嫂喜得在民儿身上拧了一把,说你小子乖得很呢!

会嫂在玉米地中央选了一块空地,地上很­干­爽,看上去也很洁净,只是表面颗颗粒粒的,不太平。会嫂用手掌在地上摁了一下,手掌上马上硌出了好几个红­色­的小坑。会嫂不愿意将另一个肥白处直接硌在地上,便揪了一些玉米叶子铺在下面。会嫂揪玉米叶子时出一些声响,民儿问,这不会让别人听见吧?

会嫂说,你就放心吧,这里保险得很。

会嫂准备好了,民儿又问,怎么看?

装憨,用你的眼看。

然后呢?

想用什么看就用什么看。

那,我不会呀。

笨蛋,不会我教你。

之后会嫂说的话对民儿来说仍是打击­性­的,会嫂说,你真是个地主羔子!

二嫂和会嫂都懂得,阶级斗争是千万不能忘记的,不是讲一次两次就完了,得经常讲。她们都深有体会,阶级斗争一讲是很灵的,尤其是对民儿来说。二嫂一有机会就要跟民儿讲一讲。有时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当着别人的面,二嫂让民儿帮她­干­活儿时,民儿就得犯一点倔,跟二嫂配合一下。民儿说他今天有事,改天再去吧。二嫂当然很严厉,说,贫下中农让你帮助­干­点活儿,你推三推四的,我看你还是不老实。民儿的样子很委屈,说我怎么不老实了,你哪次让我帮你­干­活我没去!二嫂说,你不去行吗!现在不是旧社会,不是你们家压迫贫下中农的时候了,告诉你,我们贫下中农翻身了。民儿表示服从,说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别人都说二嫂的阶级立场够坚定的,斗争­性­够强的。

会嫂和民儿作斗争的况就不细述了。会嫂还是乐意在野地里和民儿进行斗争。玉米收割了,他们就转移到菜园的泥巴屋里开展斗争。在一个美好的秋夜,会嫂扬连续作战的作风,竟和民儿斗争了三次,可把民儿斗孬了。

二嫂和会嫂碰面,都不再提到民儿。由于长期开展斗争,她们的脸不由地互相板着,都成了阶级斗争脸儿。

民儿的姐姐嫁给了新疆一个劳改期满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姐姐来信,让民儿也到新疆去,说新疆闲地很多,民儿去了可以开荒种地。因出门需要大队开一封介绍信,民儿要去新疆的事村里人就知道了。二嫂不同意放民儿走,她对公爹说,民儿想逃避贫下中农对他的专政,不能让他走。会嫂的意见和二嫂不谋而合,她找到村里的驻队­干­部说,民儿的姐姐就不愿意嫁给贫下中农,民儿现在又要走,我看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啊!

6.幸福票(1)

( 孟银孩拥有三张幸福票了。***他把幸福票和自己的身份证相叠加,放进一个柔韧­性­很好的塑料袋里。可着身份证片子的大小,他把塑料袋折了一层又一层,折得四角四正,外面再勒上两道皮筋,才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对于外出打工的孟银孩来说,身份证当然很重要,没有身份证就无从证明他从哪来哪去,姓什名谁,他的存在就像是虚妄的存在,简直寸步难行。可是,在没获得幸福票之前,他都是把身份证放在挂于宿舍墙上那个帆布提包的偏兜里,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珍视。实在说来,他把身份证与幸福票包在一起,是利用身份证的硬度和支撑力,对比较绵软的幸福票提供一些保护。是身份证沾了幸福票的光,有了幸福票,身份证才跟着提高了待遇。幸福票关系到人的幸福,可见一个人的幸福比身份更重要。

不管下窑上窑,孟银孩都把那牌块形状的宝贝东西随身带着。趁擦汗的工夫,他都能把幸福票摸上一摸。他在裤衩贴近小腹的地方缝了一个暗口袋,幸福票就在暗口袋里放着。ww隔着被汗水湿透并沾满煤污的工作服一摁,他就把幸福票摁到了。幸福票贴向腹部时,他似乎感到了幸福票与他的肌肤之亲。汗水是流得很汹涌,裤裆里黏得跟和泥一样。这不会对幸福票构成半点损害,他相信幸福票的包装和密藏都绝对万无一失。

在窑上洗澡时,孟银孩的裤衩也不脱下来。窑上供给的洗澡水是定量的,每人每天只有一盆。他只能小洗,不能大洗。外面已是寒冬,宿舍里生了一炉煤火。他把属于自己的那盆水放在火头上燎一燎,用一根手指Сhā进水里试试,觉得水温差不多了,就脱下工作服开始洗。他的手很黑,连双手指甲的光滑面上都沾了煤粉,成了黑的。就在他用一根手指试水温的当儿,那根手指就像是一管带有墨汁的毛笔,一入水黑­色­就扩散开了,无­色­透明的水霎时变成有­色­乌涂的水。他洗了脸,再洗脖子,身上也简单擦一擦。他洗澡用的毛巾本来是印有红花绿叶的,用过一两次后,花也没了,叶也没了,都变成煤炭了。他没有洗头。每天都不洗头。两个多月没去理,他的头已相当长了。这样长的头是存煤的好场所。洗是洗不起了。他相信,要是用一盆水洗头的话,盆里至少会沉淀半盆子­精­煤。

跟孟银孩一块上窑的有好几个窑工,他们有的只洗洗脸,连脖子都不洗。有的却站在火炉旁,脱光身子,把身前身后都洗到。有一个叫李顺堂的家伙,特别重视清洗被他自己称为老大的生植器官,他把那玩艺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皱皱折折都洗得很仔细,还抹上洗头用的膏子,在上面搓出一大片白沫。这还不算,他事先舀出一茶缸子清水,把清水温得不热不凉,一手托着那玩艺儿,一手倒水冲洗。清洗摆弄期间,他的老大蓬勃得红头涨脸,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为此,他颇为得意,炫耀似地问别的窑工:怎么样?­棒­不­棒­?好使不好使?

别的窑工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眼瞥了瞥,没怎么表示欣赏。这玩艺儿你有我有他也有,谁也不比谁的差。他们都把目光转向了孟银孩。

孟银孩顿生抵触,他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心说: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昨天,李顺堂提出跟他借一张幸福票,他拒绝了。他心里明白,这会儿别人看他是假,关注他的幸福票是真,目的还是引导李顺堂再向他讨借幸福票。他转过身子,给别人一个后背,把腹前的幸福票掩护起来。他把毛巾绞绞,在裤衩里面草草擦几把就算了,换上了在地面穿的绒衣和绒裤。

李顺堂双手推着两块后臀,把老大的矛头对着孟银孩指了两指。他虽然是凭空指的,因动作比较夸张,还是把人们逗笑了。

背着身子的孟银孩不知别人为何笑,他猜大概是李顺堂在他背后使坏。

李顺堂自己不笑,他说:孟师傅,你­干­吗老是放着幸福不幸福,小心幸福票了霉,黑头的小姐变成白毛老太太。

孟银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

7.幸福票(2)

( 李顺堂有些惊奇:这么说你是幸福过了,好,你总算想通了。ww你什么时候去幸福去的,给咱哥们儿讲讲怎么样?

孟银孩不讲,他说没什么好讲的。他不能像李顺堂,好几个月总共才挣到一张幸福票。李顺堂领到幸福票的当天,烧得ρi股着火,急忙赶到“一点红”歌舞厅就把幸福票花掉了。回来后,李顺堂把小姐夸成没下过蛋的­嫩­­鸡­,向满世界的人宣讲。李顺堂讲一回,添油加醋一回,好像他不止幸福一回,而是幸福过一百回了。

李顺堂知道孟银孩有三张幸福票。窑上的人都知道。关于幸福票的奖励政策是明的,只要小月下够三十个窑,大月下够三十一个窑,哪个窑工到月底都可以得到一张幸福票。窑主给窑工幸福票时也是明打明,窑主说:这是好事,喜事。别看这一张小纸片,里面自有颜如玉,它代表着本老板给你小姐呢,媳­妇­儿呢,知道吧!李顺堂不相信孟银孩的三张幸福票都花完了,问:你不是有三张幸福票吗?怎么?一次都花完了?你是怎么花的?难道把小姐排成一排,你来了个一对三?

孟银孩想象不出一对三是什么样子,又不是打扑克,搓麻将,什么一对三,三对一!他说:我的票子我当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不着。ww

此时李顺堂已把老大收拾停当,用卫生纸擦拭一下,把老大装起来了。他知道孟银孩是个抠门儿的家伙,说不定连一张幸福票都没舍得花。他到底再次开口,让孟银孩把幸福票借给他一张,等他到月底把幸福票挣下来,一定还给孟银孩。

孟银孩没答理李顺堂,到地铺上拉开被子睡觉去了。他觉得李顺堂这个人太没脸没皮,昨天说了不借给他,他今天又来了。现在幸福的地方多的是,听说泉口镇南边那个丁字路口,一街三面都是歌厅。没有幸福票也没关系,只要肯花钱,随便走进哪个歌厅都能得到幸福。钱就是另一种幸福票。李顺堂不想花钱,又想幸福,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不料李顺堂对孟银孩说:我知道你的幸福票在哪里放着,小心我给你偷走!

孟银孩说:你敢!他样子有些恼,说李顺堂要是敢偷走一张,他就让李顺堂赔他十张。

李顺堂却笑了,说:怎么样,我说他的幸福票在裤裆里掖着,一张都没花,我没说错吧!

这个狗日的李顺堂,原来是拿话试他。他也难免有点吃惊,李顺堂怎么会知道他的幸福票所藏的地方呢?说不定这小子已经偷过他了,因偷不到幸福票,李顺堂只好往他身上的隐秘处诈唬。在被窝里,他的手不知不觉往下运行,摸到那塑料包还完好地存在着,他的手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踏踏实实地把幸福票连同身份证都捂住了。他觉得这地方仍是最保险的,就算李顺堂知道了幸福票藏在哪里,狗小子也没办法偷走。只要他的裤衩还穿在腰里,幸福票没穿在肋巴骨上也差不多。孟银孩正值壮年,不是不懂得幸福票的妙处。他只要到窑主指定的“一点红”把幸福票交上一张,就会有一位小姐主动为他服务,搂腰可以,亲嘴儿也可以,摸小肚子可以,他想让人家怎样服务,人家都会满足他的要求。他的窑哥子手持幸福票,到那里接受服务的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们每个人回来都有一套说头,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仿佛他们尝到的不止是“一点红”,而是八点红,九点红。孟银孩手里攒下了三张幸福票,这意味着他手里握有三个小姐,每个小姐都够他幸福一气的。他似乎觉得手下有些跳动,像是小姐们等不及了,从幸福票上走了出来,争着对他献殷勤,还动手捞摸他的下身,这个一下,那个一下。他正有些招架不住,被捞摸的那个东西腾地跳将起来,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颇为高大,像个勇士,并仿佛自告奋勇似地说:我来了,一切由我对付!孟银孩没有让“勇士”由着­性­子来,他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拍“勇士”的头,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说,而是把“勇士”晾在了一边。再勇敢的“勇士”也经不起这种晾法,不一会儿,“勇士”自己就泄气了,就蔫下去了。

8.幸福票(3)

( 孟银孩之所以舍不得把幸福票花出去,主要是因为幸福票是有价证券。***窑主说过,一张幸福票顶三百块钱呢。窑工把幸福票在小姐那里花掉,小姐拿着幸福票找到窑上账房,每张幸福票账房就得支付给人家三百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孟银孩一听就把幸福票的价值记住了,乖乖,三百块钱哪!老婆在家辛辛苦苦种地,一亩麦子从头年秋天长到第二年夏天,一年四季都经过了,打下的麦子也不过值个二三百块钱。而他一张幸福票的价钱就能买到一亩地的麦子。再拿­鸡­蛋来换算。去年中秋节,出了嫁的妹妹回娘家看望年近八十的母亲,给母亲用手巾包了一兜­鸡­蛋。这些­鸡­蛋母亲自己舍不得吃,也不让别人吃,说拿到街上卖了称盐。­鸡­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老婆悄悄数过了,母亲趁人不在家拿到方桌上也去数。­鸡­蛋在桌面上是会滚动的,母亲的手没­鸡­蛋快,结果有一个­鸡­蛋从桌子上滚到地上摔碎了,摔得黄子涂地,捧都捧不起来。老婆现­鸡­蛋少了一个,怀疑母亲煮着吃了。母亲既不承认自己吃了,也不敢说明是她数­鸡­蛋时把­鸡­蛋摔碎了,只是一次次指天赌咒,咒赌得又大又难听。那天儿子学校没课,在里间屋写作业,儿子把母亲摔碎­鸡­蛋的事看见了。在老婆和母亲因一个­鸡­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儿子出来作证,把母亲摔碎­鸡­蛋的事实揭出来了。ww母亲羞愧难当,哭得昏天黑地,两天不吃不喝,差点归了西。孟银孩每想起这件事就心沉重,一个­鸡­蛋才值多少钱!他要是把一张幸福票换成钱的话,够买一千个­鸡­蛋都不止。试想想,他怎能舍得轻易把几亩地的麦子和几千个­鸡­蛋扔到那个不见底的地方去呢!还有,他女儿考进了县里的一所中专,每年的学费就得好几千。家里翻盖房子更是大事,更需要一笔大钱。儿子眼看就到了说亲的年龄如果房子翻盖不成,就没人给儿子提亲。儿子结不了婚,就不会产生孙子,就等于他家从此绝后了。这是万万不行的。孟银孩是一个有远见和对家庭负责任的人,对比幸福票里所包含的小姐,他更看重幸福票的金钱价值。

当李顺堂再次提到他的幸福票时,他口气有所松动,答应可以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因差距太大,二人最终未能达成协议。李顺堂问他一张幸福票想卖多少钱。他表示并不多要,窑主说值多少钱他就收多少钱。李顺堂说:你想卖三百?狗屁!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的行,小姐多得都臭大街了,五十块钱就能泡一个。别说打野­鸡­了,­干­一只外国飞来的白天鹅也花不了三百。

孟银孩也知道幸福票卖不出原价,买卖心思不相投,一开始他不能自己降价。他问李顺堂愿意出什么价。

李顺堂向他伸出后面的三根指头。

孟银孩心上一喜,李顺堂出的价钱跟他想要得到的数目不是一样吗!这个李顺堂,真会开玩笑。

然而李顺童说了:请你不要误会,我一根手指头只代表十块。

孟银孩的眉头顿时皱起来,要李顺堂不要开玩笑。

两个人又协商了一会儿,孟银孩咬咬牙作出重大让步,把一张幸福票的价钱退到二百五十,说他再也不能让了。李顺堂也拿出了应有的姿态,把价钱加到五十,说这就是最高价了,多一分他都不出。二人的买卖到底没能做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李顺堂还是劝孟银孩只管到“一点红”玩一把,一个女人一个坑,坑与坑各不相同,只有到不同的坑里去扑腾,才能真正体会到作男人的幸福。

孟银孩说:小心坑里的水呛了你的肺管子!

李顺堂说孟银孩是死脑筋,不开窍。

天越来越冷,外面下起了小雪。天越冷,煤越好卖。从窑下提出来的新煤还冒着热气,雪花在煤上还没停住,就被等在窑口的大斗子汽车装走了。据说这个小煤窑的窑主很会做生意,煤价比国营大矿低得多。他采取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营销手段,谁来买他的煤,他就给人家一些回扣。回扣里除了现金,还有一张两张幸福票。那些买煤的人和拉煤的司机对幸福票都很感兴趣,一得到幸福票就拍着窑主的肩膀哈哈大笑,夸小窑主善解人意,够意思!够意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窑主对窑工的奖励政策也有所调整,这月谁只要下够二十六个窑,就可以得到一张价值四百块钱的幸福票。幸福票的价值为什么提高了呢?窑主解释说,节前“一点红”的生意比较好,价格有所上调,所以幸福票的含金量也跟着相应增加。

9.幸福票(4)

( 孟银孩暗自庆幸,看来他没急着把幸福票出手就对了,幸福票不但保值,还增值。ww这才叫有福不在慌,无福跑淌浆。孟银孩也有了新的想法,幸福票的价钱眼下恐怕是最高的,他得抓紧时机,赶快把幸福票抛出去。等过了春节,幸福票的价钱肯定下跌,那时再出手就不划算了。

孟银孩正愁通过什么渠道才能把幸福票换成现金,这天午后,“一点红”的一位小姐到窑工宿舍来了。小姐穿着一件银灰­色­羽绒长大衣,腰身勒得很细。小姐的个头儿不是很高,但她的鞋很高,鞋底很厚,人就显得高了。小姐的眉毛很黑,脸很白,嘴­唇­很红。小姐轻轻一笑,全宿舍的窑工都傻了,谁都笑不出来。有的窑工跟这位小姐打过交道,问她是不是送货上门。

小姐说:送货上门又怎么样,现在讲究提高服务质量嘛!

话一说开,窑工们都兴奋起来,纷纷跟小姐说话,让小姐坐。

小姐看看哪儿都是黑的,没有坐,说:看你们这儿脏的,跟猪窝似的。

李顺堂接话:你说对了,我们这儿就是猪窝。你来了就不能走了,什么时候给我们生下一窝猪娃子再说。

小姐说:不走就不走,你们谁手里还有幸福票?

原来小姐是上门收购幸福票来了。大家一致推荐孟银孩,说他放着三张幸福票呢。

小姐样子有些惊喜,说:真的?遂向坐在地铺上的孟银孩走去。

孟银孩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他胸口怦怦跳,心里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位小姐的确长得很漂亮。

小姐对孟银孩评价说:这位大哥一看就是个好人,是个知道顾家的人。

孟银孩被小姐恭维得头皮躁,脸也有些红,不说话不行了,他说: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哪里有幸福票。他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说,她叫小五红。

小五红?你姓小吗?

小五红说,她不姓小,小五红是她的艺名。小五红认为他们这里还挺暖和,解开外面系成花儿的腰带,把大衣敞开了。小五红里面穿一件紧身­乳­白­色­细羊毛衫子,**把衫子顶得很高,眼看要把衫子顶破。小五红一解开怀,一股子香气忽地就冒出来。她对孟银孩说:在外面打工多不容易呀,有福该享就享,有福不享过期作废。

别的窑工都赞成小五红的观点,把小五红的话接过来递过去地重复。他们的眼睛都火火地亮着,鼻翅子张得很宽。李顺堂已有些跃跃欲试,急于给窑哥子们作一个榜样,他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小五红单独练练。他又以命令的口气,让孟银孩把幸福票给他留下一张。

孟银孩还是否认他有幸福票。

这时有一个窑工提议:咱们都出去吧,给孟师傅创造一个机会。咱们都在这里,人家孟师傅想幸福也没法幸福呀!

这话有理。窑工们有的穿鞋,有的披衣,准备出去暂避。李顺堂样子不大愿出去,对孟银孩说:嘴馋够不到自己的**,别放着好­鸡­­肉­吃不到嘴里。他走到小五红跟前,把小五红的小鼻头捏了捏,赞叹说:女人真是好东西呀!

小五红回敬说:男人也是好东西呀!

孟银孩当然不会单独跟小五红留在宿舍里,他不知道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别人穿鞋,他也到地铺外面去穿鞋。

窑工们上去拢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在地铺上,不许他穿鞋出去,说他要是出去了,把新娘子一个人留在屋里算怎么回事。李顺堂还一脚把他的大头棉鞋踢飞了,说去他妈的。

孟银孩恼了,骂了人,仿佛别人要合起伙来把他往火坑里推,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结果,别人还没出去,他自己倒先蹿出去了。

孟银孩没去过“一点红”歌舞厅,他见到了小五红,就算认识“一点红”的人了。这使他想出一个新办法,要和小五红进行一笔交易。他打算把幸福票交给小五红,并不动小五红,托小五红到窑上的账房把钱兑换出来,然后给小五红一定的好处费。当然了,他只能先交给小五红一张幸福票,探探小五红的路子,要是交易顺利的话,他再交给小五红第二张,第三张。他想到了,也许小五红会使劲贴他,纠缠他,让他把幸福票花在她身上,再独吞幸福票的票款。为了避免出现这种况,为了防止到时候自己管不住自己,他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把自己攒了好久的热东西做出来了。他眯缝着眼,是想着小五红的可人样子,念着小五红的名字做的,仿佛真的和亲爱的小五红把好事做成了。当他最终看着自己很有质量的东西抛洒在肮脏的、冻得很硬的土地上时,未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的东西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从小就听人说过,男人吃十口饭才能生成一滴血,十滴血才能变成一滴­精­华,这么一大片子­精­华,需要吃多少饭才能长出来啊!

10.幸福票(5)

( 孟银孩是趁晚上到泉口镇的“一点红”歌舞厅的。ww半路上,他把塑料包掏出来,剥开,取出一张幸福票来。幸福票就是一张薄纸片,上面印有幸福票三个黑字,加盖着窑上的红­色­公章,很像以前使用过的地方流通粮票。他把捏着幸福票的手别进裤口袋里,找了半条街,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一点红”找到了。那里歌舞厅太多,一家挨一家。门面上灯光也差不多,都是一片眩人眼目的乱红。不管他走到哪家歌舞厅门口,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把他叫成先生,让他里边请。对于这样的热,孟银孩有些不大适应,他没敢说话就走过去了。“一点红”三个字也是由霓虹灯组成的,只是点字下面的四个点不亮了,成了“一点红”。孟银孩正在门外找占字下面的四点儿,老板娘已到他身边来了,介绍说她们这里是有名的“一点红”,请进去点吧。

孟银孩问她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红的。

老板娘说有呀,小五红可是她们这里最红的小姐,夸他这位先生真是好福气,不知怎么就把小五红点准了。老板娘一边把他往歌舞厅里领,一边喊小五红出来迎接客人。

歌厅里有不少旁门,小五红应声从一个小门里转出来了。小五红一见是孟银孩就笑了,老相识似地说:大哥是你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说着抱住孟银孩的一只胳膊,轻轻一拥,就把孟银孩拥进一间小屋里去了。小屋无窗,灯光也比较昏暗,墙根儿放着一只宽展的长沙。小五红把孟银孩安置在沙上,问他用点什么。孟银孩头脑涨着,听不懂小五红说的用点什么是什么意思。小五红说:请问你是喝酒?喝饮料?还是喝茶?

孟银孩这次听懂了,他摇头,说他什么都不喝。

小五红说:那,大哥给我买盒烟抽吧!

小五红的话说得这样明白无误,孟银孩还是听错了,他以为小五红让他抽烟,说:我不抽烟。孟银孩紧张成这种样子,当然是小五红造成的。小五红的穿戴与那天去窑工宿舍不同些,她下面穿着超短的裙子,把两条结实的好腿甩了出来。她上身穿一件细背带黑­色­羊绒衫,两只肥**半遮半掩,紧紧挤在一起,挤得冒突着,眼看要白光一闪,滑脱出来。孟银孩心口跳得嗵嗵的,装在裤兜的手指分泌出一层黏黏的东西,几乎把幸福票浸湿了。

小五红把唱歌机打开了,递给孟银孩一支唱筒,让他唱歌。他不唱。小五红拉他起来跳舞。他也不跳。那么小五红问他: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做?

孟银孩问做什么?

小五红说:大哥知道做什么。好了,把幸福票拿出来吧。

孟银孩没把幸福票拿出来,总算把来意说出来了。

小五红样子有些惊讶,说大哥真会说笑话,常说水往低处流,我要是把票换钱给你,那不成了水倒流了?我们这里历来没这个规矩。好了,来吧,我帮大哥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看大哥热得这一头汗。

孟银孩往头上摸了一把,果然沾了一手汗水。不知为何,他觉得沾在手上的汗水是凉的。他拒绝小五红给他解扣子,问小五红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小五红说:一张幸福票做一次,没什么好商量的。大哥别坏我们的生意,我们挣点钱也不容易。

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孟银孩不说话了。

小五红以为他动了心,遂将一条白胳膊搭在他脖颈上,另一只手去摸索他裤子前面的开口,说小妹都着急了,来,让我看看大哥的家伙大不大!

这叫什么话!此地不可久留,再呆下去非坏事不可。孟银孩猛地从沙上站起来了,摆脱小五红,夺门而去。他听见小五红和老板娘从歌厅里跟了出来,老板娘问怎么回事,小五红说:哼,傻驴一个!

孟银孩只得来到窑上的账房,问会计幸福票能不能直接换成钱。会计是一个上岁数的人,按照财务制度,他让孟银孩去找老板在幸福票上签字,老板签多少钱,他给孟银孩兑换多少钱。

老板就是窑主。孟银孩去找窑主签字之前,费了好几天犹豫。他知道窑主是很厉害的。一个窑工在幸福票的问题上不知说了句什么不好听的话,窑主着人把那个窑工痛揍一顿,立即把人家撵走了。窑主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一天到晚有手持电棍的保镖把守,见窑主须经保镖通报,得到窑主允许方可见上窑主一面。据说窑主手里还握有快枪,窑主夜间架着越野车到黄河故道里打兔子,矿灯一照,兔子立起身子,像个小人儿似的。窑主一枪就把“小人儿”撂倒了。他害怕说不了两句话窑主就得把他崩回来。可是,不找窑主他又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不能老是把幸福票压在手里,幸福票一天不换成钱,他就一天不踏实。

11.幸福票(6)

( 窑主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凶,得知他手里有三张幸福票时,窑主微笑着,问他难道对女人没有兴趣吗?

孟银孩说:女人,女人……是的。ww

什么是的?

女人都是填不满的坑。ww

你填过几个坑?

没填过。

没填过你怎么知道填不满!据寡人的经验,填一个满一个,你不妨去试一试。

窑主到底没在孟银孩的幸福票上签字,而是给孟银孩讲了一番道理。窑主说,他为什么给弟兄们幸福票没成现金呢,就是想到了有的人舍不得花钱去幸福。要是给孟银孩把幸福票换成现金,就失去了幸福票本身的意义。票字旁边还立着一个女字,要是光看见票字,看不见女字,幸福票就算白领了,男人也白当了。

新的幸福票下来的同时,窑主让人代他向窑工宣布,旧的幸福票全部作废。原因是现有人用假冒的幸福票到“一点红”去幸福。窑工们看了看,新的幸福票上面,黑字果然改印成了红字。

黑字的幸福票作废了,孟银孩舍不得扔掉,仍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让他感到犯愁和紧迫的是新领到的带红字的幸福票怎样出手。

12.乡村女教师(1)

( 小学校在村东,四面环水。ww三面是长水坑,前面是圆水坑。小学校坐西朝东的三间草房显得有点孤零。学校门前的院子并不小,一亩地都不止。院子的地被活跃的小学生们踩得光光的,跟抹了水泥差不多,一棵草都不待生的。院子中央开有一个花坛。花坛是五角星型的,每个角种一种花,五个角种五种花。到了春天和夏天,花坛的花开得五颜六­色­,一派光明。过路的人们隔着水就把花看见了,对这样一坛子好花无不注目赞赏。院子也是­操­场。上­操­的时候,小学生们就围绕着花坛跑步,喊一二一、一二一和一二三四。玩丢包儿游戏时,男生女生也围着花坛坐成一个大圈子,还是以花坛为中心。孩子们欢笑,花儿像是也跟着笑。花儿把孩子们的小脸儿都映红了。

这些花儿是周老师领着同学们种的,周老师带来了花儿的种子,也带来了种花儿的技术。她既教学生们读书写字,也教学生们整地种花。同学们对种花都很热心,这从他们对老师的报告里可以看出来。从花儿刚冒芽芽,他们就开始向老师报告。花儿长高了!花儿结骨朵了!花儿开了!花儿开大了!花儿多得数不清了!他们的报告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欣喜。每次听到同学们的报告,周老师都微微笑着,说好好,很好。

除了种花儿,周老师还和同学们一起在坑边点丝瓜,种冬瓜。ww丝瓜的瓜蔓爬上了高高的楝树,在楝树上开花,结瓜。丝瓜的臂膀都向下伸得长长的,仿佛在对树下的小学生们说:来,上来吧,我拉你一把!冬瓜更不得了,它是见风就长,眼错不见,它就从绿叶间冒突出来,大得跟放倒的水桶一样。冬瓜先是绿的,身上长满细毛。接着变成青的,瓜的表面走着一些不规则的花纹。最后冬瓜就一律白汪汪的,周身敷了一层白粉。这样的冬瓜一个同学搬不动,须两个同学上去才抬得起。同学们一抬冬瓜,冬瓜身上的白粉子就沾在他们衣服上了。不管是丝瓜还是冬瓜,他们摘下后都随时送到生产队的大食堂里去了。社员们在面条里吃到冬瓜和丝瓜的瓜片,都知道这两样菜是周老师领着学生娃子们种的。

秋收时节,周老师还带领同学们帮助队里搞复收。周老师很注重学生队伍的严整­性­,同学们向田里走时,是排着两人一排的纵队出的。周老师有一管铜哨子,她把哨子交给班长李苏东,要求同学们必须踩着班长吹出的哨音前进。李苏东口含哨子,带头甩着两只胳膊走在队伍一侧。走一步吹一声。周老师走在队伍最后面,不时提醒某个同学注意踩点,某个同学要挺起胸来。来到收过豆子的地头,同学们也不是一窝蜂地跑进地里拾起来,而是在地头排开等距离的一字横队,等周老师宣布开始,他们才开始拾豆子。在地里收秋的社员们,远远看见学生娃子们被女老师训练得如此正规,都禁不住笑了。他们觉得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在管理孩子方面是很有办法的。不少社员是这些孩子的家长,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这样听话,觉得是挺好玩的一件事。

收过豆子的地里落有一层­干­豆叶,小学生们把豆叶一趟,大肚子的母蚰子跳出来了,长身子的老扁担飞出来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蚂蚱。若搁平时,孩子们对这些小东西是不愿放过的,现在的任务是拾豆子,他们就专心拾豆子,那些更活泼的小东西想­干­扰他们不大容易办到。一块地的豆子拾完,他们每人都拾了一抱豆棵子。队长对周老师说,让学生们把豆子抱到学校的­操­场里去吧,打出豆子卖成钱,也不用交到队里,给学生们买铅笔买纸张用。周老师说那可不行,她跟学生说过颗粒要归公的。她带着同学们,把拾到的豆子都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去了。

队里种有一块花生,刨花生时有的社员边刨边吃,吃得两边的嘴角子都是白的。队长不让社员刨花生了,交给小学生们去刨。队长问周老师,能不能做到别让小学生吃花生。周老师回答得很肯定,她说:我的学生连一个花生都不会尝的。听周老师这么一说,队长倒有些松口,说:小孩子们少吃几个也没啥,反正都是自家村上的孩子嘛!周老师让队长放心,说同学们不会吃的。刨花生是一项喜人的劳动,同学们刨花生的兴致都很高。他们瞅准一棵花生的根部,用小抓钩把根部的土掘松,揪住花生棵子往上一提,一嘟噜白白胖胖的花生就从土里出来了。花生刚从土里出来是很美气的,美气得颤颤悠悠,像在风里荡秋千一样。周老师事先给同学们出了一道作文题,让同学们写写刨花生的经过,所以同学们对刨花生的过程观察得很细,刨得格外认真。花生从土里提拔出来了,他们还要把根部和根部周围的土扩大地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个别遗漏的花生。每找到一枚遗漏的花生,他们的心就像看到书写的某个大字被老师用红笔圈过一样高兴。他们都知道,新花生是相当好吃的,一嚼满口清香,还有一股子甜甜的味道。别说淡粉的花生仁儿了,连那些没长饱的白­嫩­花生皮都很好吃,也能嚼出香甜的汁子来。可是,他们没一个人吃花生,连花生皮都不吃。抓钩带尖儿,难免会把一个两个花生刨烂。烂开的花生对小学生的诱惑力更大些,花生一烂,那种穿透力很强的清香味儿就冒出来了,就钻进小学生的鼻孔里去了,口腔里去了,肺腑里去了,并在口腔里弥漫开,哗地化成一腔子口水。他们左右看看别的同学,悄没声地把口水咽下去了。老师事前讲过,花生为集体所有,等队里分给大家的时候,大家才能吃。在队里没有分配之前,谁都不能违反纪律。

13.乡村女教师(2)

( 小学生们等来等去,连个花生毛都没分到,不知队里把那些成堆的花生都弄到哪里去了。ww小学生们有所不知,那时上面反瞒产是很厉害的,动不动就把各村的队长们叫到公社里反一顿。反瞒产不是光用嘴反反就行了,互相之间还用拳反,用脚反,不少队长被反得鼻青脸肿,好不惨然。其实队长们哪个敢瞒产,地里的粮食打一个,他们纷纷说成七个,八个,一百个。你既然打了一百个,不让你交那么多了,只上交五十个就可以了。可队里的粮食只有一个,让队长上哪里弄够五十个?队长恨得抽自己的嘴巴子,只可惜嘴巴子里也抽不出一个粮食子儿来。

玉米、豆子、谷子、花生等都交上去了,队里只剩下一些红薯片子。晒红薯片子时遇上了连­阴­雨,红薯片子都霉了,变质了。把这样变了质的红薯片子上交是不合适的,上面也不会收这样不合格的坏红薯片子。那么队里就着人把霉变的红薯片子放进碓窑里砸碎,上磨磨成面面儿,交给食堂用来给社员们蒸馒头,熬菜汤。红薯片子面是灰­色­的,蒸出的馒头是黑­色­的。ww馒头黑成一坨不说,还有一股子呛人的苦味儿,人们得拿出吃中成药的本事才能把苦馒头咽下去。就这样的馒头还是定量的,大人每顿两个,小孩子每顿一个。比如说吧,周老师是大人,她每顿可以领到两个馒头。而她的学生算是小孩儿,每人每顿只能领到一个馒头。周老师的家不在本村,在镇上,她只有到了星期天才回家一趟。平日里,周老师跟同学们一样,到队里的大食堂去吃饭。食堂的开饭铃声一响,放学后的同学们各自回家去了,他们跟家里的人一块儿吃饭。周老师呢,端上一只瓦碗,带上一双筷子,到食堂去打饭。她把馒头穿在筷子上,碗里盛一碗菜汤,或是一碗锅底水,走回学校去吃。馒头再黑,也沾不到周老师牙上。周老师是全村惟一一位每天刷牙的人,她的牙齿总是洁白如玉。

入冬后的一天晚上,周老师正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队长敲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队长扛着一布袋粮食,另外两个人各扛着一布袋粮食。他们三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周老师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队长镇静地笑了一下,说这是队里留的豆种,队里仓库进老鼠了,怕老鼠把豆种糟蹋了,想来想去还是放在学校里保险一些。

周老师看出队长说的不是实话,表变得严肃起来,像是面对一个撒谎的学生。周老师说:这不太好吧,教室是教书的地方,不是放粮食的地方。请队长他们还是把豆种扛走吧。

队长不得不跟周老师说实话,他说,听说近日上面要派人到各村搜查,搜到粮食统统没收。而这些豆子确实是队里留下的豆种,要是被人家把豆种搜去,明年地里就种不成豆子了。队长强调了种子的重要­性­,说人留后代树留根,要是没了种子,豆子就等于绝了后代断了根。

周老师还是不松口,她说:你看,教室里除了桌子就是板凳,南山墙一眼看到北山墙,哪里是放豆种的地方?

队长说,这个不用周老师愁,他早就想好了。原来教室里的课桌都是学生从家里搬来的,有不少是三屉桌。这种用椿木做成的桌子,除了上面有三个抽屉,下面还有一个挺大的肚子。他们把抽屉一个一个抽出来,将布口袋分别探进三屉桌下面的肚子,把豆子倒进肚子里去了。然后他们把抽屉原样合进去,把豆子盖得严严实实。表面上谁也看不出课桌里面藏有豆子。

周老师没有帮他们的忙,批改也改不下去,就那么坐在灯后,眼瞅着队长他们鬼鬼祟祟地忙活。周老师眉头微皱,样子有些生气。她对队长说,小孩子的嘴没遮没拦,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把课桌里面的豆子说出去。

队长说:我相信您周老师,小学生都听您的,您不让他们说,他们不会往外说。

周老师说:我不能保证他们不往外说。我教学生要诚实,不要撒谎!周老师是个不善于跟­干­部打交道的人,说着这话,她气得手梢儿都有些抖了。

14.乡村女教师(3)

( 队长眼皮眨了眨,说:您看着办吧!要是人家把豆种搜出来,我跑不了,对您也没啥好处。ww

豆子是会散气味的,豆子的气味虽然有点腥,但总的来说还是香。第二天上早自习时,同学们就把课桌肚子里面的豆子现了,纷纷到老师办公桌前去报告。他们有的手里捏着一粒豆子,有的拿着几颗豆子,有的托着一小把豆子。由于营养不良,同学们的小手都很瘦,还有些黑。豆子在他们手心里显得颗粒饱满,呈现的是金子般的颜­色­。

周老师说:我知道了,同学们还是把豆子放回去吧。

小学校上早自习一般都是读书,背书。周老师只好走到讲台上,让同学们把早自习暂停一下,她把豆子的事讲一讲。周老师说,课桌的肚子里放的是队里的豆种。队里仓库遭鼠害了,队里只得把豆种转移到学校里。她希望同学们一定要严格保密,出了校门千万不要提豆种的事,跟家长也不要提。因为什么呢?小老鼠的耳朵是很尖的,小老鼠在你们家的墙洞子里藏着,你一提,小老鼠就把消息得去了。小老鼠一传十,十传百,会成群结队到咱们的教室里来啃桌子,吃豆子。那样的话,咱们的课桌就不好用了,生产队里明年也不能种豆子了,问题会变得相当严重。周老师问:同学们能做到不在外面说豆种的事吗?

同学们有的说能,有的说做到,还有的说做到了,回答不够整齐。

周老师要求同学们再回答一遍,要是能做到的话,就一齐回答能做到,她提高了声音问:同学们能做到吗?

这次同学们回答得整齐而又洪亮:能——做——到——

周老师下了讲台往教室后面一角的办公桌前走时,自我否定似地轻轻摇了摇头,脸有些红。

前面说过,周老师的家在镇上。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周老师就回家去了。到了星期天下午,周老师才会回到学校来。周老师的家离学校有十几里,她没有自行车,都是走着去。走着来。别看只有一天不上课,同学们显得没着没落的,不知到哪里去。

有的同学看到两个女社员在碓窑子里砸红薯片,就到碓窑子旁边拣溅到地上的红薯片渣子去了。两个红石头凿成的碓窑子高高的,如立起来的石磙那么高。两个女社员分别坐在两个碓窑子边上,两条腿护在碓窑子两帮砸红薯片。这样溅出的渣子是很少的,也很小。一个红薯片渣子还没有一粒黄豆大。红薯片渣子苦不叽的,并不好吃。但总比锅底灰里扒出来的烧煳的坷垃头儿好吃一些。同学们听说,有的社员饿得顶不住了,就到食堂的锅底去拣煳坷垃头儿吃。碓窑子不远处的房檐上还立有不少麻雀,麻雀探头探脑,也是等着拣红薯片渣子吃。麻雀的眼睛不大,但很尖,一有渣子落地,它们马上就看见了。倘是同学们不抢在麻雀前面把渣子拣起来,麻雀会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把渣子叼走。为了防止身手轻捷的麻雀抢先争食,同学们找来一根长苇子,把麻雀们都赶跑了。

一到星期天下午,班长李苏东和几个男同学女同学,就到村外的路上等周老师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周老师,他们就迎着周老师所在镇子的方向走去。他们向北,再向东,过了砖桥,再过石桥,不知不觉就迎出好几里路。周老师在路的那头刚一出现,同学们远远地就看见了,奔跑着向老师迎过去。

周老师不让同学们去接她,她把随身背着的一个洗得白的瘪瘪的帆布书包平端给同学们看一下,说她没带什么沉手的东西,不用接。她把一个女生额头上的汗擦一擦,说:看,跑这么远,多累呀!下次再也不要来接我了。她点了班长李苏东的名,说下次同学们要是再来接她,她就要在班里严厉批评李苏东。

同学们答应了不再去接周老师,可是在一个下雪的星期天下午,他们禁不住又接周老师去了。他们想,雪下得这样大,周老师一个人在雪地里走,多吓人哪!他们去接老师,却没有给老师带什么雪具。他们家里都没有伞,也没有雨衣,想不起给老师带什么遮雪的工具。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遮雪的,就那么低着脑袋,迎着风,冒着雪,使劲往前进。北风猛烈的一阵,把地上积的雪也卷起来了,浪头一样打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只得背转身子,用ρi股抗着风雪,一步一步倒着前行。他们没有挽手,也没有骂老天爷,需要的时候只是互相笑笑。他们的小拳头紧紧攥着,手里像握有什么东西。当在茫茫大雪里看见周老师的身影时,他们顿时显得有些慌张。他们想起了周老师说过的要是再接她就要严厉批评的话。幸好路边有一个场院,场院里有一个麦秸垛,他们赶紧到麦秸垛后边躲起来了。他们打算等周老师走过去后,再悄悄跟在老师后面走。

15.乡村女教师(4)

( 不料周老师已经看见他们了,周老师在场院边站下,从耳朵上摘掉口罩说:我都看见你们了,还躲什么,还不快出来!同学们还没出来,她倒先走过去了,说雪下得真大,在这儿避避雪倒不错。

同学们见周老师没有严厉批评他们的意思,一齐围过去喊老师,老师!他们不喊周老师,只喊老师。反正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只喊老师也不会错。他们纷纷像出宝一样伸出了拳头。老师还没猜宝,他们就把“宝”亮开了,原来每个同学手心里都有一点两点红薯片渣子。

周老师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的学生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眼白大,脖子细,胳膊细,可是……周老师说:老师不饿,老师在家里吃过饭了。同学们自已吃吧,老师谢谢同学们的好意!她怎么忍也忍不住,眼泪还是流出来了。她不想让同学们看见她流眼泪,眼泪流出的当儿,她把脸转向一边,说:这场大雪对地里的麦子很有好处!

搜查粮食的人还是到村里来了。这些人不一定是公社­干­部,大部分是从各村抽集起来的。他们采取的是村­干­部之间互相搜查的办法。这个办法比较见效,各村的­干­部藏粮食有经验,搜粮食当然也有经验,连藏在老鼠洞里的粮食他们也能搜到。当日一大早,队长就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给周老师了,要周教师一定要小心。周老师有些紧张,不知道怎样才算小心。

队长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上午一直上课,不要下课。说那些人总不能把学生撵出去,进教室去搜吧。队长还说,万一豆种被搜出来,让周老师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找我算账好了。

周老师说:我不会那样。

周老师教的是复式班,二年级一班。三年级一班。二年级的同学坐在前面,三年级的同学坐在后面。上午,周老师给三年级的同学上完算术课,没有宣布下课,接着给二年级的同学上语文课。有同学提醒周老师,该下课了。周老师说:同学们该去厕所就去,今天上午不下课了。周老师教二年级的同学朗读一篇有关开国大典的课文:孩子你听,时钟正打十二点……同学们都不知道村里正在生的各处搜查粮食的事,他们像平常一样,读得书声朗朗的。朗朗的读书声穿过教室的木窗,越过四周的水面,在有些寒冷的空气里回荡。

接近中午时分,教室的窗口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头顶着窗棂子往教室里面瞅。周老师想,这大概就是搜查粮食的人了。她只管教学生朗读课文,声音比刚才还大。停了一会儿,窗子外面的人还不走。她镇定一下,走到窗口那里问:同志,请问你们找谁?

那两个人说不找谁,这才走了。

周老师回到讲台上打了一个趔趄,她赶紧用手扶住黑板才站稳。过分紧张加上累,周老师大概有些头晕,她的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豆子还在课桌里完好的存在着,风刮不着,日晒不着,寒潮侵袭不到,小学生还天天陪伴着它们,它们算是幸福到家了。谁都知道,豆子是很好吃的。把豆子放进铁锅里一炒,炒得油黄黄的,上面烙着点点黑花儿,放进嘴里格嘣一响,满口都是香的。把黄豆放进清水里泡胖,泡白,盐水煮大豆儿也很好吃,面面的,咸滋儿滋儿的,比五香花生豆儿也不差。黄豆生吃也不是不可以,刚咬开是有一点豆腥气,一嚼成糊糊就不腥了,是甚合胃口的原汁原味。然而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吃豆子,一粒豆子都不吃。有个同学拿进教室一块烧焦的榆树皮,同学们传着,你咬一点,我咬一点,在嘴里使劲嚼成一团黏黏的东西,伸伸脖子咽下去了。他们每天趴在课桌上读书,写作业,课桌里面的豆子与他们每天咕咕作响的肚子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他们拉开抽屉,一伸手就把豆子摸到了。但没有一个同学摸豆子,他们连看一眼豆子也不看。仿佛那些豆子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早就把那些豆子遗忘了。

过罢春节,队里连霉变的红薯片也没有了,食堂眼看就要断炊。先是饲养室里的牛饿趴架了,卧在地上瞪着眼珠子大喘气,就是站不起来。队长派去几个青壮男劳力,有的揪牛尾巴,有的拽牛鼻圈,有的把木杠子从牛肚子下面穿过去,喊着一二三哪,一起往上抬,总算帮助牛站起来了。可是他们刚一松手,牛晃荡着,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次牛闭上了眼睛,仿佛告诉社员们它不行了,大家别费劲抬它了。社员们是有心再抬它一次,可他们头上冒着虚汗,的确掏不出第二把子气力了。接着不少社员得了浮肿病,小腿肿得明兮兮的,用指头一摁一个深坑。上了年纪的人,扶着墙根慢慢蹲下去晒太阳。太阳能动,他们却动不了窝了。一个­妇­女,把她的饿得将死的小孩子拿出来给人看。小孩子瘪得薄皮包着细骨头,连稻草人里边用秫秸扎成的骨架都不如。小孩子命若游丝,小嘴一张一张,哭都哭不出声来。还好,小学校里没有停课。周老师有一柄手摇铃铛,她摇四下是预备铃,摇三下是上课铃。她摇的上课铃声还在丁丁丁地响,同学们已在教室里端坐好了。周老师也很瘦,讲着课常常站不稳,需要用手抚一会儿额头才能接着讲。周老师让同学们把早­操­取消了,读课文时最好默诵,为的是节省身体内有限的热量。同学们知道周老师是爱护他们,读课文时,他们还是愿意读出声来:小铁锤,十五岁,个子矮矮的,很结实……

16.乡村女教师(5)

( 实在不行了,队长开始动用课桌里面的豆种。队长对周老师说:没办法,活命要紧哪!每天晚上,队长带人把课桌里面的豆子挖出一瓢两瓢,磨成面,给社员们熬菜汤喝。豆子能保存下来,队长认为周老师是有功的,他对周老师不加任何限制,让周老师想吃就自己做着吃。

周老师说:这怎么可能!

就是这些豆子,保住了全村人的命,使全村人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春荒阶段。ww

麦子收下来时,周老师调动了工作,到离她家更远的一个村教书去了。给同学们上完最后一课,她本不想把调走的事告诉同学们,怕的是同学们动感。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不跟同学们说一声实在说不过去,就说出来了。她故意说得很平常,尽量不带感**彩。尽管如此,同学们一听还是哭起来了。班长李苏东站起来说了一句:老师,我们不让你走!全班同学都站起来说:老师,我们不让你走!女生们先哭了,接着男生们也哭了,整个教室里哭得哇哇的。周老师想安慰一下同学们,劝同学们别哭了,可她的眼泪也涌流着,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老师背着行李往村外走时,全班的同学都去为老师送行。老师摆摆手,他们站下了。老师转过身刚往前走,他们又跟着老师往前走去。就这样,老师摆摆手,他们停停,老师一往前走,他们也跟着往前走。他们一直把老师送出很远,很远。

很可惜,同学们都不知道老师的名字。

村里人只知道女老师姓周,也不知道周老师的名字。

17.不定嫁给谁(1)

( 故事的序幕

为避免过多的回叙,以前作者在交代故事节时,往往是把起因部分打碎,打成一些会光的­精­彩的碎片,装成不经意的样子,分散在故事的关键处或衔接点。ww这样,读者只有看完全篇,才能搞清故事的来龙去脉,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印象。当然,这是出于技术上的需要。

写这篇故事时,作者不想考虑什么技术了,一上来就以序幕的形式,把故事的节的来龙部分和盘端给读者。

有个长成的姑娘叫小文儿,人家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田老庄的,名字叫田庆友。二人见面了,交谈了,小文儿对田庆友的印象还算可以。小文儿问田庆友有什么意见。田庆友嘿嘿笑着,满脸通红,说他没什么意见。那么田庆友就问小文儿有什么意见。如果小文儿也说没什么意见,两个人的婚姻大事就算敲定了,可以建立起长期合作的关系。小文儿本来是想说她也没什么意见来着,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后来说出的是,她还要回去想一想,还要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ww

征求父母意见的说法是一个借口,小文儿主要是想自己想想。世上好多事是无须想的,不想还好,往往是一想就想差了。好姑娘小文儿也是如此。田庆是媒人给小文儿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小文儿就想了,作为一个姑娘家,在相亲的问题上应该拿一点劲,按书面的说法,应当矜持一些,哪能第一次相亲就答应下来。和小文儿同村的一个姑娘,相亲相了**个,最后才挑中一个。她相亲不一定非要达到这个数目,但相五六个总不算多吧。倘若相第一个就认可,是不是显得价值定位不够高?在别人看来,是否太着急一些?在小文儿犹豫之间,媒人向她讨准话儿。她没说出什么肯定­性­的准话儿,和田庆友的事儿就算吹了。

接着又有人给小文儿介绍对象。几年下来,小文儿相看的对象比预想的数目超额不少,超过了十位数。从方位上看,她把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村庄上的小伙子至少见过一个。从距离上看,她相看的对象,近的离她家只有二里,远的有六十多里。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别人也无可非议。因为当地有个由来已久的说法:一家有女百家问。这个说法像是一则不成文的规定,规定了女孩子相亲次数的上限。与这个说法相配套的还有一句话,叫百里挑一。这些说法为女孩子们挑选对象提供了很大的余地,在舆论上也提供了保护。对照这些说法,小文儿相看对象的次数离上限的规定且远着呢。让小文儿不解的是,她所相看的对象,从各方面的条件看,一路呈下降趋势。用综合打分衡量,每个人的分数是递减的。好像从田庆友那儿开始定下了一个标高,后来者不但跳不过标高,有的连摸到标高都不能。甚为可笑的是,有人竟把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介绍给她了。别看文盲不识字,相亲时口袋里却别着圆珠笔。小文儿让文盲写几个字给她看。文盲谦虚着,说他的字写得不好,问小文儿让他写什么字。小文儿说就写文盲两个字吧。文盲低头仰脸想了半天,说小文儿骂人不是这个骂法,脸子一恼就走了。

回过头来,小文儿想起了田庆友,觉得还是田庆友好一些。有心托人给田庆友带话,她和田庆友再谈谈,不料田庆友已经有了对象。也就是说,田庆友身边只有一个岗位,当初她没定下这个岗位,别人定下了。等她回头再找这个岗位时,岗位已被另一个女的牢牢占住。一念之差,她永远失去了作田庆友妻子的机会。

像小文儿这样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姑娘,嫁人是不愁的。后来小文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对象,名字叫田均平。田均平有一个特点,下巴上留胡子。因胡子的缘故,相亲时不少姑娘嫌他老相,嫌他怪,都离他而去。等小文儿跟他订下百年之好时,他的岁数不算小了。据小文儿观察,要是去掉胡子,田均平的长相还是挺好的。二人第一次见面,田均平就对小文儿讲了他留胡子的原因。在村里搞排房化时,村支书硬把他家从老宅上排挤出来了,在村外的路边上给他家另划了一块宅基地。为了表示对村支书的抗议,他就留了胡子。田均平虚心听取小文儿的意见,要是小文儿不喜欢胡子,他就把胡子剃掉。小文儿就说,那你就剃掉吧!决定和田均平结合时,小文儿还是犹豫过,因为田均平和田庆友同属一个村,都是田老庄。庄子就磨盘那么大一块地方,盘不转磨转,她和田庆友总会有碰面的时候,回往事,恐怕双方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小文儿顾不得许多了。这时她开始用命来解释自己的走向和归宿,觉得自己命里就该给田老庄的男人作老婆,这是没办法的事。

18.不定嫁给谁(2)

( 故事这才开始了

故事真正开始,虚构就开始了。***如果说前面的序幕部分还有那么一点真凭实据,后面的一系列节和细节都是作者根据故事需要想象和设计出来的。都是老朋友了,作者愿意向朋友们交这个底。到了这个时候,作者的心才提起来了,他做得格外小心,生怕出一点纰漏,让亲爱的读者失望,好了。放松一下,慢慢道来吧。

他们这里新人结婚有闹洞房的传统,而且三天之内不分老少。这个意思是说,在规定的时间内,全村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辈高辈低,都可以和新婚之人放开手脚闹一闹,哪怕闹得人仰马翻,新人都不许着恼。田均平和小文儿这对新郎新娘难免被人轮着番地闹闹,闹得一潮未平,一潮又起。来闹房的人很多,小文儿都不认识,有一个人小文儿应该认识,她就留意,看这个人来不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田庆友。小文儿已经知道了,田庆友和田均平是出了五服的平辈兄弟,田均平年长为兄,田庆友为弟。有人家同宗兄弟在前,作为后来者,不管小文儿愿意不愿意承认,田庆友都得叫她嫂子。而弟弟闹嫂子的洞房,无论怎样闹都属于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应尽的义务。如果不闹就不正常。小文儿反复想过了,田庆友如果来闹房,她就装作不曾认识田庆友,尽田庆友随便闹好了。小文儿隐隐地希望田庆友来闹闹,一闹热脸子就变成皮脸子,那一章就算掀过去了。以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小文儿留意了半天,没看见田庆友。白天光线太亮,也许田庆友晚上才会来。新房里的花烛燃起来了,一闪一闪的,照着一张张兴奋的脸。新房床上床下,窗里窗外,闹房的人挤得满满的。在摇曳的光影里,人们动手动脚,闹得更加肆无忌惮。趁人们把小文儿搓来揉去、推来搡去的工夫,小文儿把每个略显昏暗的角落都看到了,始终没看到田庆友出现。这样小文儿的心就沉下来了。她和田庆友相亲不成,夫妻不成,却仍然跑到田老庄,给另外一个人做了新娘,田庆友一定是有想法了,说不定心头结下芥蒂了。在闹房的最后阶段,小文儿与闹房的人们配合得不是很好,流露出烦躁和反抗的绪。当人们指责她不该有这样的绪时,她伤感顿生,委屈顿生,差点哭了。

小文儿在婚后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做到了与田庆友形同陌路,相安无事。小文儿是个争强的人,她拉开的是创业的架势。她和田均平名下的田地不算多,但她愿意在田地里投下足够的力量,决心从有限的田地里获取最大限度的产出。她很快完成了从新娘到庄稼人的过渡,去娘家回门回来之后,脱下嫁衣就到田里去了。她把庄稼地整得四角四正,畦是畦梗是梗的。她不许自家田里有一棵杂草,草一冒尖儿就被她揪掉了。麦叶上刚爬出两个虫芽芽,她就现了,从娘家借来喷药的器械,挽起裤腿,在麦田里来回喷药。在黄灿灿的油菜花前,在绿油油的麦田里,人们一天到晚都能看见她那高挑勤劳的身影。人们对她的评价是,田均平娶的这个媳­妇­儿可真能­干­哪!小文儿对人们的评价反应是,不能­干­行吗!

小文儿家在村外,田庆友家在村内,在没有要紧事的况下,小文儿极少到村内去。小文儿意识到田庆友有意跟她拉开距离,她也得跟田庆友保持着距离。距离有了,不等于小文儿不了解田庆友的况。在村东的河堤下面,田庆友种有一块菜园,小文儿只要往那里一望,就把田庆友看到了。村里人还说她能­干­,比起田庆友来她差多了。谁都知道,蔬菜都是水膘,是靠水养的,伺候蔬菜比种庄稼费力多了。小文儿时常看见,田庆友挑着两个水桶,一趟一趟地从河里挑水。河堤是相当高的,田庆友一拱一拱地攀上了河堤,等到了河堤最高处,他就沿着河堤的内坡下到河里去了。不一会儿,田庆友又从河堤下面冒出来了,先是冒出一顶草帽,后来越冒越高,荷着重水桶的人就立在河堤上了。田庆友到底是上过高中的人,连最热的天,他也从不光膀子,都是穿着白汗衫。到了下雨天,田庆友总该歇歇了吧,可是,在一派水蒙蒙的烟雨里,小文儿远远看到的田庆友还是不闲着,田庆友一手打着一把红油纸伞,蹲在地里,一手提菜苗子。镇上是双日逢集,一到逢集,田庆友就到集上卖菜。一辆加重自行车后面驮两只大荆条筐,那些水灵灵的鲜菜就放在荆条筐里,一边筐里是黄瓜、茄子、辣椒,另一边筐里是韭菜、包菜、荆芥。田庆友去集上卖菜,每次必从小文儿家大门前经过,只要小文儿不关大门,就把一大早去赶集卖菜的田庆友看到了。别的且不说。田庆友种出的菜可真漂亮!听人说田庆友卖菜已赚了不少钱,他要把赚到的钱攒下来,盖一座两层小楼。从别人口里,小文儿知道了田庆友这个男人的心有多高,比楼还高。由此她还明白了一条道理,一个人要想盖楼,心就得比楼高。

19.不定嫁给谁(3)

( 既然别人能赚钱,小文儿也得想办法赚钱。她把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的私房钱拿出来了,在大门口的路边搭了一间小房,办成了一个小卖铺,卖糖烟酒,卖酱醋盐。丈夫田均平种庄稼不太热心,她就让田均平在小卖铺里守着。她承认自己做的是小本买卖,但她私下里对田均平说,人怕懒,钱怕攒,一天攒下一颗豆儿,十年就能盖个瓦门楼儿。她没有明确提出盖楼,暗暗上的却是和田庆友比赛的心。

一日午后,小文儿在路边扫出一块地晒小麦,见田庆友卖完菜从镇上回来了,她没有躲避。离她还有好远,田庆友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她没有先跟田庆友说话,等着田庆友跟她说话。田庆友说:均平嫂子,晒粮食呢!

小文儿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说:谁是你嫂子,我不是你嫂子!

田庆友窘迫地笑笑,说:怎么,我叫错了吗?

小文儿说:嫂子就嫂子吧,前面还加一个别人的名字­干­什么!

田庆友说:那不是别人的名字,是我均平哥的名字,你跟我均平哥成了一家子,我们这儿就是这个叫法。ww

小文儿看看,路上前后都没人,只有他们两个。太阳烤得路面烫烫的,把鞋底都烫透了,让人觉得脚心热乎乎的。小文儿说:那,我要是跟别人成了一家了呢?说的是别人,她却给了田庆友一眼。这话是够敏感的,小文儿的脸先就红了。

田庆友听出小文儿话后面的话,看到小文儿的眼神儿也不对劲,他的脸比小文儿的脸红得还厉害,他像当初和小文儿相亲时那样嘿嘿笑着,说:你要是跟别人成了一家子,那就另说着,你不是没跟别人成一家子嘛!田庆友不敢久停,说:嫂子,你忙着,我走了。说罢,踏上自行车的脚踏子紧走两步,一条腿平着一摆,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小文儿注意到了,田庆友这次没喊她均平嫂子,把前面的均平去掉了,只喊她嫂子。细微之处见人心,从称呼的改变上,她看出了田庆友这个人多么有耳­性­,多么长心。相应的,她想把田庆友喊一声庆友,或者叫一声大兄弟,但她觉得有些碍口似的,两样称呼都没叫出来,她只把田庆友叫成了哎,说:哎,哎,有空来家坐坐!

田庆友已经骑车走远了,小文儿看见田庆友回了一下头,没听见田庆友说什么。田庆友走后,小文儿站在路边走了一会儿神。路边有一道洼坑,坑里开了一片丝瓜花。丝瓜花的花朵呈铂黄­色­,一朵是一朵。小文儿看着看着,眼前就成了一片不分朵的黄晕。

和田庆友相比之下,她的丈夫田均平就不那么有耳­性­,也不够听话。小卖铺开张不久,田均平就招了一些人在小卖铺里打纸牌。他们不光论个输赢就完了,还联系实际,来钱。来的钱虽然不大,不过三毛两毛的,钱再少也是赌呀。人一沾赌字就容易上瘾,就没个好儿。世上只听说赌博败家的,没听说有赌博财的。小文儿劝丈夫别再来纸牌了,耽误做生意。丈夫的意见跟她正相反,丈夫说,他正是通过打牌招徕人,招徕生意。丈夫说了一句很时髦的话,说他这是娱乐搭台,经济唱戏。丈夫打牌果然上了瘾。有人要买一盒烟,他人不离座,跟不离牌,让人家到柜台里自己拿吧,别忘了给钱就行了。另外,小文儿劝丈夫卖东西不要赊账,丈夫也不听。丈夫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张开口了,他拉不下那个脸皮。货拿走了,钱收不回来,时间一长,周转金就转不动了。小文儿要去镇上进些货,跟丈夫要钱。丈夫把两手一摊。小文儿有些生气,说:小卖铺不赚钱,还往里搭钱,这买卖还做个什么劲呢,算了,不做了!

丈夫说:不做就不做,我还觉得拴得慌呢,我到外面打工去。靠打工挣钱。

小文儿说:田均平,你总算说了一句有志气的话,你走吧,明天就走,我不拦你!

听小文儿这么一说,丈夫又改变主意了。丈夫像不认识小文儿似地把小文儿看了一会儿,说:什么意思?你是想撵我走吗?告诉你,你撵我走,我反而不走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好老婆,我还舍不得离开她呢!

20.不定嫁给谁(4)

( 小文儿说:谁稀罕你,没人稀罕你!

田庆友不种菜园了。ww***随着城里的大电送过来,全镇所属的各个村庄也要通电。办电需要一批电管员和电工,镇上决定在全镇有文化的青年中招聘。田庆友的文化水平在那儿放着,他一考就考上了,当上了镇里的电管员。田庆友不用吭吭吃吃给菜园浇水了,不用掂秤秆收小钱了,他成了拿工资的人。各村都急着用电,各村的­干­部都得巴结管电的人,田庆友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一下子就吃开了。田庆友的脸经常喝得红着。村里人问他:又喝酒了?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喝了一点儿。田庆友的自行车换成了电动摩托车,电门一开,他的双脚一点也不用倒腾,摩托就蹿出去了。田庆友每天早出晚归,日,跑到这儿,日,跑到那儿,有点一日千里的意思,田老庄的人不容易看见他了。越是看不到哪一个,越容易说到哪一个。村里人提到田庆友的时候多一些。人们大致相同的看法是,人不管到啥时候,身上还得有本事,有本事就是条龙,遇到龙门才能跳过去。ww你看人家田庆友,说抖就抖起来了。

小文儿多次听到村里的­妇­女们说起田庆友,­妇­女们说田庆友,当然是从­妇­女的角度,她们说,谁嫁给田庆友,这一辈子算是烧了高香,算是掉进福窝里去了。说这话时­妇­女们都装作无意,小文儿认为人家是有意。她跟田庆友失之交臂,村里那些­妇­女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人家就拿话捎达她。这让小文儿心里很不是滋味,酸甜苦辣都有。但小文儿又不能跟人家犯恼,人家说的是实活。天不怨,地不怨,只怨自己当时多了一个要面子的念头,把一桩好姻缘错过了。要是她当时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只须轻轻点一下头,她就是田庆友的人了,烧高香的是她,掉进福窝里的也是她。现在呢,做了田庆友妻子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娘家时当小学老师,嫁到田老庄还是当老师。小文儿拿自己和人家反复比较过了,论文化水平,她俩都是初中毕业。可是论身量呢,她比那个女人高;论长相,她比那个女人好;论皮肤,她比那个女人白;就说胸前的两块东西吧,她的一摸一大把,那个女人的是平不塌……每次比完了,小文儿都禁不住暗暗叹气,都这般时候了,比来比去还有什么用呢!换一个方法想想,她对田庆友也有点小小的意见,倘是田庆友当时盯她盯得紧一些,让媒人再催问一次,也许她就吐口了。说到底,小文儿还是不甘心哪!

小文儿让田庆友到镇上文化馆给她借一本杂志看,田庆友答应了。晚饭时分,大门外摩托车一响,田庆友果然把杂志借回来了。田庆友没喊嫂子,却喊:均平哥,均平哥,这是我嫂子让我给她借的杂志。田均平把杂志接过去了。小文儿把杂志看得很细,也很快,两天就把一本看完了。看完一本,她让田庆友给她再借一本,再借一本。通过看杂志,她想提请田庆友注意,她也是有文化的人,她和田庆友在一些文化层面上是可以交流的。还杂志时,她问田庆友看了没有,并把杂志上的一些内容讲给田庆友听。田庆友不Сhā,不跟她讨论,只嘿嘿笑笑就过去了。有一天,小文儿终于在杂志里给田庆友夹了一张纸条,等于给田庆友写了一封信。要说是信吧,前面没有台头,后面也没落款,内容也简单些,纸条上写道:我的命难道就这么苦吗?你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田均平的小卖铺最后只剩下半坛子盐。有人买糖,他说暂时无货。有人买酒,他也说暂时无货。买家问:你这里到底还有什么货?他说有盐。话一传开,田均平的小卖铺为当地贡献了一条不错的歇后语:田均平的小卖铺——盐(严)字当家。小卖铺开成了笑料铺,关张肯定无疑了。关张指的是生意,小卖铺的门并没有关。田均平在小卖铺里­干­什么呢?不打纸牌了,改搓麻将。据说麻将是用骨头制成的,骨头擦骨头,一会儿就哗啦一阵子。深更半夜,那些人还要­鸡­要饼地乱叫。除了搓麻将的,还有看搓麻将的,看家比搓家还多。小卖铺几乎成了村里闲散人员的俱乐部。小文儿忍无可忍,指着田均平说: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算我瞎了眼,我算倒了八辈子的黑霉!

21.不定嫁给谁(5)

( 田均平对小文儿说:你并没有看错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搞女人,就算不错了。他劝小文儿不要吃后悔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算有卖后悔药的,肯定也是假药,只能越吃越后悔。

田均平又把胡子蓄起来了。他的胡子真是他的一个长处,又黑又密又飘逸,称得上美髯。小文儿让他把胡子剃掉,他没说不剃,但就是不剃。小文儿要揪他的胡子,他把胡子护得很紧,要小文儿放尊重点儿,尊重一位公民保留胡子的权利。小文儿问他:你现在又不向村支书抗议了,还留胡子­干­什么?

田均平说他有了新的抗议对象。

小文儿问是准。

田均平摇头不语。

一个在土里刨食的人,这样把自己的胡子当心事,让小文儿感到甚为可笑。小文儿说:你当你的胡子是什么,放在马ρi股上,连一条马尾巴都不如。马尾巴还能甩起来赶赶蝇子,你的胡子屁事不当。

田均平不许小文儿这样贬低他的胡子,说:有人这山看着那山高,小心把眼看花!什么这杂志,那杂志,谁肚里长着什么样的杂碎,田均平心里清楚得很!

这话等于说得很明白了,着实让小文儿吃惊不小。ww她忍着耐着,一心一意地跟田均平过日子,没想到羊皮贴不到猪身上,田均平竟这样看她。小文儿恼了,让田均平给她说清楚:我怎么这山看着那山高了?我看看杂志难道有什么罪过吗?你说吧,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投完,小文儿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田均平没有说清楚,也没有劝小文儿别哭,他手拈胡须对小文儿说:怎么样,扣到你的痛处了吧,好好反省反省吧!

这天镇上逢集,小文儿趁赶集的机会拐到电管所的办公室找田庆友去了。田庆友赶紧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嫂子,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小文儿不说话,目光里有些怨艾。

办公室里有两个找田庆友办事的人,田庆友抓紧跟人家说了几句,让人家先走了。这给小文儿造成了一个误会,她觉得田庆友对她还是存有私心的,田庆友把别人支走,是为了好好跟她说话。她心里感动了一下,问:我给你写的……你看到了吗?

田庆友像是想了一下,嘿嘿笑了,说:噢。

笑什么?你到底看到没有?

田庆友这才说:看到了。

你怎么理解?

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呢?我觉得嫂子是个很重感的人。

小文儿认为田庆友理解得很对,她看着田庆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湿了。她小声地把田庆友叫成庆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嫁到田老庄吗?这都是为着你呀!

田庆友的脸红得很厉害,说:嫂子,话不能这么说,千万不能这么说,兄弟我担当不起。

这时外面又来了两三个人找田庆友,田庆友遂对小文儿说:这儿人多,说话不方便,嫂子你先去赶集,咱改日再说。

改日再说的说法给小文儿造成了又一个误会,使她心中充满期待。

小文儿挑了一个尚好的月夜,到村外的一座桥头等田庆友。这是田庆友每天回村的必经之路。小文儿果然把田庆友等到了,她说她回娘家有点急事,让田庆友送她一趟。

田庆友没有拒绝,说上午吧。小文儿跨上摩托车的后座,田庆友把车打了回头,朝小文儿娘家所在村庄的方向开过去。秋庄稼收完了,地里刚种上小麦,月光照得满地都白花花的。这条路是顺河堤而建,摩托走,河也走。摩托走多快,银道似的河也走多快。还有月亮,水中的月亮也追着摩托车飞跑。车行带风,把小文儿的衣服吹得鼓荡起来,她想,这才是我应有的位置啊!这才是真正人间的生活啊!她试着揪住田庆友的衣服,又试着扶住田庆友的背,再试着抱住了田庆友的腰。她两手碰头,并扣接起来。把田庆友抱得很紧。

写到这里,作者微笑着提请读者注意。故事的**就这样到来了。随着**到来,故事的行进速度也像开足马力的摩托车一样明显加快。

故事一到**,离结束就不远了。

22.不定嫁给谁(6)

( 故事的结尾

路边有一个很大的场院,场院里至少有两个麦秸垛,一个大些,一个小些。摩托车开到场院边,小文儿让田庆友停一下。田庆友以为小文儿要小解什么的,就把摩托停住了。小文儿说:庆友,你看月亮多好,咱们到场院里呆一会儿吧。

田庆友说:你不是有急事吗?还是赶快回家吧。

有急事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多想跟你呆一会儿。ww庆友,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我吗?说着拉住了田庆友的双手。

田庆友没说喜欢不喜欢,只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小文儿说:不,你让它过去,我过不去,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回你的妻子。

田庆友慢慢地把他的手从小文儿手里抽出来了,说:嫂子,我觉得这不太好。

小文儿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影响你和你老婆的生活,你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田庆友说:我不喜欢这样。好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别提小文儿的心有多凉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坐田庆友的摩托车了,坚持步行回她娘家去。

田庆友说:反正离你娘家也不远了,那我就不送你了。

小文儿一个人拐到场院麦秸垛下面的­阴­影去了,看来她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故事完了,谢谢读者!

23.遍地白花(1)

( 收秋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女画家。不知女画家是从哪里来的,她一来就找了一家房东住下了。地里没了庄稼,村里没了葫芦架,树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着箱子而来的女画家不会有什么可收获的。这让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认为女画家来晚了,错过了好时候。女画家要么春天来,要么夏天来,最好是收秋之前来。这会儿场光地净的,要红没红,要绿没绿,要金黄没金黄,有什么可画的呢?人们估计,女画家住不了两天就得走。

好几天过去了,女画家没有走。她每天这儿转转,那儿瞅瞅,瞅准一个地方,就打开挺大的画夹子画起来。女画家画了什么,村里人当成彩物,很快就传开了。女画家画了张家古旧的门楼子,画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树,画了街口一座废弃的碾盘,又画了一辆风刮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车,等等。这些东西都是有主儿的,女画家每画到谁家的东西,这家的人一开始稍稍有点紧张,不知外面来的女人用长尺一样的目光量来量去,究竟要把他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女画家作画时,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着,女画家画一笔,他们看一笔。ww待女画家把画作完了,他们把东西和画对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画家并不是原封不动把东西搬到画纸上,他们家的东西还存在着,一点儿都不少。这样他们才放心了,并渐渐露出了微笑。

村里人难免对女画家的画作出一些评价,他们评价什么画,只能拿所画的对象作参照物,进行比较。比如张家的门楼子,据说修建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门楼子高大而坚固,下面还有长长的过道。门楼子上面的瓦是乌黑的,有的瓦片上起着梅花一样的斑点。瓦缝之间长着一株株灰的瓦楞草。楼脊子两端高耸的蹲兽,被风雨剥蚀得少鼻子没毛,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只有大门两侧的砖雕还算清晰。这一切女画家都画到了,但有人说画得很像,有人说画得不像;有人说把门楼子画高了,有人说把它画低了。还有人特别指出,瓦当上是有篆字的,女画家没有画出来,显见得是忽略了。

女画家不在乎人们的任何评价,该怎样画还怎样画。

太平车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老汉。老汉苦挣苦攒,一辈子都巴望有一辆太平车。太平车还没挣到,一切都归公了,自家不兴有车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户,各家可以买私车时,车都变成了胶皮轱辘,四平八稳的木制太平车用不着了。尽管如此,队里分东西那会儿,老汉还是把一辆太平车要下了。太平车就在老汉家的屋山头放着,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有人劝老汉把太平车砸了卖钉,拆掉当柴,老汉只是舍不得。老汉正不知怎样处置这辆太平车,女画家把太平车相中了,画下来了。老汉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在女画家后面站成木桩,看人家作画。老汉只往画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终结果似的,到一旁蹲着去了。老汉认定女画家是大地方来的人,说到天边,还是大地方的人识货啊!倘画家是个男的,老汉定要把画家请到家里,喝上两盅。画家是个女的,老汉只能用手巾包上几枚新鲜­鸡­蛋,给女画家送去。女画家夸老汉的­鸡­蛋好,要付给老汉钱。老汉当然不会收钱,老汉说他的­鸡­蛋不值钱,女画家的画是千金难买。

老汉的说法使全村人都对女画家高看起来,回到各家的院子里,他们转着圈儿东看西看,把石榴树、柴草垛、­鸡­窝、树身上的一块疤拉眼,墙上挂着的红辣椒串子,甚至连头顶的天空停着的一块云,都看到了。这些他们过去看似平常的东西,说不定经女画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东西;经女画家用笔一点,就成了一幅画。凡是被女画家取过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样,神有些骄傲。还没有被女画家画过东西的人家,也希望着女画家能到他们家里画一回。

小扣子是热切盼望女画家到他们家作画中的一个。

自从女画家来到这个村,小扣子天天跟着女画家转悠。女画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女画家看什么,他也看什么。女画家停下来作画,他就悄悄地凑过去,从第一笔看起,一直看到女画家把一幅画作完。可以说女画家到这个村所作的每一幅画,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视下完成的。谁要是问女画家哪天在哪里画了什么画,只要问小扣子就行了。不过没人问小扣子。就是有人问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24.遍地白花(2)

( 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来,就满村子追寻女画家去了。ww女画家是个勤快人,不睡懒觉,每天一早就开始作画。所以小扣子也不再睡懒觉。小扣子家有一只黄狗,黄狗本来正和几只鹅在一块儿呆着,见小扣子出门,它不跟鹅们打一声招呼。马上随小扣子颠儿了。黄狗是小扣子的忠实伙伴,它跟小扣子总是跟得很紧。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有一层薄薄的霜意。公­鸡­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饭的风箱也在叫。村街上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这种烟火味儿是很香的,但你说不清是哪一种香。有人家烧麦秸,有人家烧豆叶,有人家烧芝麻秆,有人家烧苹果枝子,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等。每样柴火散一种香,各种香汇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儿。村里人原来并不觉得烟火味儿怎么香,而女画家一进村就闻出来了,她说,哎呀,真香!女画家这么一说,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里一共三条街,小扣子和黄狗在烟火味儿里穿行,三条街都走遍了,没看见女画家在哪里。小扣子有些挠头,女画家会到哪里去呢?他看黄狗,黄狗也是一脸的茫然。再看黄狗,黄狗就抱歉似地把头垂下去了。他想,女画家会不会到村外去画画呢?于是小扣子和黄狗到村子外头找女画家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打麦场,又走过一个菜园,然后登上高高的河堤,小扣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里打量。黄狗也把头昂成高瞻远瞩的样子,鼻子里兴奋地直嗅。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似乎还没化开,照在哪里都显得很稠,让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颜料盒里柿黄颜­色­。麦苗刚长出来,等于在大面积的黄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浅绿­色­的格线,格子都空着,还没写什么东西。一只黑老雕在空中飞来飞去,把一群在打麦场觅食的母­鸡­吓得抱着头跑回村里去了。小扣子没看到女画家。他突然想到,难道女画家走了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急,飞奔着冲下河堤,向女画家所在的房东家跑去。黄狗大概以为小主人现了兔子之类,不敢怠慢,遂杀下身子蹿到小主人前面,一气超出好远。黄狗这样­干­似乎是做出一个姿态,让小主人知道它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前面没什么兔子可追,它就停下来等着小主人。小扣子连急带跑,身上头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东的一个闺女前不久刚出嫁了,家里正好空着一间房子,女画家就住在那间房子里。听说事先讲好是租住,女画家临走时是要按天数交房租的。可女画家住了几天之后,房东就把女画家当闺女看了,不许女画家再提交房租的话。是呀,闺女住娘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小扣子跑进房东家的院子里,一眼就把女画家看到了。女画家还没离开他们的村子,这下小扣子就放心了。女画家正在作画,她今天画的是房东家的祖父。和往常一样,女画家身后站了不少人,在看女画家作画,那些人当中有这家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子媳­妇­,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肃立着,连出气都尽量放轻。在他们看来,作画是很神的一件事,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把神给惊动了。女画家当然也不说话,她眼里似乎只有老人和她的画,目光只在老人和画之间牵来牵去。她微微眯着眼,把老人看看,在画面上画几笔。再看看,再画几笔。她下笔很果断,也很有力量,能听见画笔在画纸上触动的声音。老人在墙根儿蹲着晒太阳。老人七八十岁了,身体不错,晒太阳的功夫很深,蹲半天都不待动地方的。这正好给女画家作画提供了机会。老人身后的背景很简单,几层砖根脚,上面是黄泥坯。老人头顶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根木头橛子,橛子上挂着一束­干­豆角,那是来年做种子用的。老人上身穿着一件黑粗布夹袄,头上戴着一顶黑线帽子。这种帽子当地叫作一把捋。阳光斜照下来,在老人帽子下面的脑际那儿留下一点­阴­影。老人的主要特点是脸上的皱纹多,多得数都数不清。老人的皱纹无处不到,连耳朵的高处都爬满了皱纹。这些皱纹的分布和走向没什么规则可,像是大地上的河流和沟壑,弯弯曲曲,走到哪里算哪里。老人脖子里的皱纹也很多,纵横交错,把老人的脖子分割成许多田园一样的小方块。所有的皱纹都固定住了,都很深刻,一眼看不到底,里面仿佛蕴藏者许多内容。老人的神十分平静,安详,他像是带有孩子般的笑意,又像是含有老人般的沉思,对外来的女画家为他作画,并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他似乎并不觉得。

25.遍地白花(3)

( 趁女画家调颜料的时候,老人的儿媳提出为公公换上一件新衣服。ww女画家说不用。儿媳又提出让公公坐在椅子上。女画家仍说不用。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女画家画的不是老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半身像,可着整张画纸,女画家只画了老人的头像。这样的画,任何服装和座位都用不上。

小扣子一看见女画家画的老人的头像,心上就震了一下,眼睛就不愿意离开画面了。这张画像比真人大得多,小扣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幅的画像。画面上,老人面容黎黑,皱纹更黑。但仔细看上去,老人的面容黑得一点也不乌,黎黑里透着温暖的古铜­色­调。这种­色­调不全是阳光造成的,阳光的­色­彩一般只照在表面,而老人脸上这种厚实的­色­调像是从皮肤下面闪­射­出来的。更让小扣子感到亲切和动心的,是女画家所画的老人的眼睛。由于眼皮加厚和下垂,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睁开,显得有些眯缝。就是这样的眼睛,平和得跟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它什么都不用看了,里面什么都有了。看着这样的画像,小扣子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对小扣子是很好的,只要是小扣子一回家,祖父就愿意一直看着他,不管他­干­什么,祖父都不­干­涉他。有时祖父喊他过去。他过去后,祖父一点事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只拉住他的手就完了。ww小扣子不愿接近祖父,他嫌祖父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嫌祖父的眼皮垂得太厉害了。他两手使劲往两边扒着祖父的皱纹,想把祖父脸上的皱纹绷平。在他绷紧的时候,祖父脸上的皱纹是平了,只剩下一道道灰线,可他刚松开手,祖父的皱纹便很快聚拢,恢复原状。祖父松垂的眼皮也是一样,他把祖父的眼皮揪起来,祖父的眼睛就显得大了,大得有些好笑。他把祖父的眼皮一松下去,祖父的眼皮似乎比原来垂得还厉害,让人失望。祖父从来不反对小扣子扒他的皱纹,揪他的眼皮。有时小扣子以为他把祖父弄疼了,祖父不但从来不说疼,还鼓励他使劲,使劲。祖父不在了,祖父死了。去年秋天,场里打豆子,小扣子早上还没睡醒,听见母亲哭,就知道祖父已经死了。祖父没有照过相,也没画过像,他以为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祖父了。女画家画的头像使他产生了错觉,他以为祖父又复活了。祖父正慈爱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看着看着,小扣子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有些模糊,他差点对着画像喊了一声爷爷。

有了女画家给房东家的祖父画的画像,人们对老人就有些刮目相看。过去他们把老人的皱纹说成满脸折子,现在就变成满脸的画意,再看老人时使用的就是羡慕的目光。人们以为房东家的人会把老人的画像高高地挂起来,去那家看过,才知道女画家已把画像喷了胶,收起来了,准备日后带走,带到城里再挂起来。女画家另外给房东家的儿媳画了一朵硕大的红莲花,让人家把红莲花剪成花样子,绣在布门帘上面的遮幅上了。遮幅是黑的,莲花是红的,分明打眼得很。莲花光彩烁烁,仿佛是开在一潭清水上。这难免又引来许多爱花的人啧啧观赏,并把花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全村很快就开遍了红莲花。

女画家开始到野地里作画去了。她背着画夹子提着画箱刚出村,小扣子就看见了。女画家在前面走,小扣子和黄狗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女画家走多远,他们也走多远。女画家登上河堤,他们也登上河堤。不过他们跟女画家不是跟得很紧,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女画家终于选准了一处风景,摆开架势作画了,小扣子仍没有马上走近。去野地里看女画家作画的人少一些,在目前只有小扣子一个人的况下,他不敢凑过去,他怕女画家跟他说话。不管女画家跟他说什么话,他都会很慌乱。等陆续来了三四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才结伴慢慢地向女画家走去。

女画家这天所画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叶和茎都枯黄了,只有穗子是银白的。茅草的穗子薄薄的,是一边倒,被茅草柔韧的细茎高高举着。每一根茅草的穗子单看都不起眼,把许多穗子连起来看,就是一片白,就有了些气势。田野里有风,茅草的穗子旗帜一样迎风招展。风大的一阵,茅草穗子被风抿下去了,抿得贴向地面。风一过去,穗子迅速弹起来,振臂欢呼一般高扬。茅草穗子的吸光和反光­性­能都很好,成片起伏不定的茅草穗子,把秋天的阳光吸进去,又反­射­出来,远看近看都白花花的,让人怀疑是走进了月光一样的梦境。茅草长在一片荒地上,面积并不大。可经女画家一画面积就大了,白茫茫的,好像一眼望不到边。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声音的,那声音是旷野里的长风吹在茅草穗子上出来的,呼呼作响,一直向天边响去,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种声音了。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温度的,温度很低,让人感到一种萧萧的凉意,一看就想抱紧自己的身子,并想加一件衣服。在小扣子的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气味的,这种气味当然不是颜料的气味,而是土地的气味,茅草穗子的气味,还有风的气味。这种气味不能用甜或者苦来表述,因为它不是用鼻子和味觉分辨,而是用眼睛和回忆唤起。有了声音、温度和气味,女画家画的画就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和深远的,就像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人一看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

26.遍地白花(4)

( 小扣子看见,他家的黄狗突然跑到茅草丛里去了,在那里仰着脸瞎看。ww***不懂事的家伙,这样会耽误人家画画的。小扣子刚要把黄狗赶开,女画家说,不要管它。结果女画家把黄狗也画进画里去了。小扣子心里一喜,女画家总算画了他家的一样东西,他总算为女画家作出了一点贡献。上了画,黄狗跟平常日子不大一样。在平常,黄狗是很调皮的,老是闲不住。画上的黄狗在张着耳朵听风,显得很成熟,很孤独,好像还有些愁。这样的黄狗让小扣子顿生怜爱,他真想马上抱住黄狗,把脸贴在狗脸上亲一亲。

女画家画完了画,问:这是谁家的狗?

小扣子还没说话,几个孩子就往前推他,说是小扣子家的狗。

女画家对小扣子说:你们家的狗不错呀!

小扣子眼睛躲着,不知说什么好。小扣子的脸有些红。

女画家问:你们这儿种荞麦吗?

别的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来。这时候小扣子不说话不行了,小扣子说:种。

既然只有小扣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女画家就只看着小扣子。女画家的眼可真亮啊,恐怕比太阳还亮,小扣子只看了女画家一眼就不敢看了。女画家还很年轻,除了眼睛很亮,她的头也很亮,牙也很亮,嘴­唇­也很亮,照得小扣子不敢抬头。可是女画家对小扣子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你小子很知道害羞啊!

小扣子在肚子里鼓了鼓勇气,把头抬起来了。只有女孩子才害羞,他是个男孩子,不能害羞。可是不行,他刚把头抬起来,眼皮又低下去了。这时亏得他家的黄狗过来了,黄狗过来靠在他腿上,并撒娇似地往他腿上蹭,才使他有了点依靠。他蹲下身子,抱住了狗的脖子,一只手为黄狗顺毛。他现,黄狗的眼睛虚着,好像也不敢看女画家。

女画家的问题还很多,他问小扣子,养麦是不是红秆儿?绿叶?白花?荞麦花开起来是不是像下雪一样?女画家问什么,小扣子都说是。有一个问题小扣子吃不准,养麦是什么时候种?女画家提了这个问题,他就得回答,不能让女画家失望。他先说春天种,又说不对,夏天种。他这样一会儿春天一会儿夏天的,别的孩子都笑了。那些孩子更是说不清荞麦是什么时候种,但小扣子说得不准确,人家就有权利笑。女画家看出了小扣子的窘迫,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什么时候种,只要种就行。

女画家的画箱也很别致,她把画笔和颜料从箱子里取出来,折巴折巴,画箱就变成了一只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画画。画完了画,她把凳子折巴折巴,凳子又变回箱子模样。小扣子觉得女画家的箱子像是传说中的宝物,他有个渴望,很想替女画家把画箱背一背。女画家像是看透了小扣子的心思,她说:谁替我背着画箱子,我给谁一块糖吃。

听女画家这么一说,孩子们一下子都抢过去了,抓住画箱子的背带,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看来想背画箱子的不止小扣子一个。

女画家说,不要争,不要争,我来看看让谁背。在决定让谁背之前,她把糖掏出来了,分给每人一块。当女画家分给小扣子糖时,小扣子说他不要糖。小扣子的意思是,他不是为了糖才背画箱的,他的意思跟别人的意思不一样。女画家把每个孩子都看了一遍,总算把目光落在小扣子身上了,说: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的,好吧,箱子由你来背。不过,糖还是要吃的。她拉过小扣子的手,一拍,把糖拍进小扣子的手里去了。小扣子一握,感到手里的糖不是一块,是两块,他的心口腾腾地跳起来。为了防止别的孩子看出女画家多给了他一块糖,他的手把两块糖紧紧攥着,一点儿也不敢松开。他仿佛觉得,两块糖在手心里也在腾腾地跳动。小扣子把画箱的背带斜挎在肩上,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小扣子听见女画家在后面问他的那些小伙伴们:糖甜吗?小伙伴们答:甜!

当晚,小扣子让母亲去给女画家送­鸡­蛋。母亲问:你这孩子,难道要拜人家当老师,跟人家学画画吗?

27.遍地白花(5)

( 小扣子说,女画家把他们家的黄狗画在画上了。

母亲一听,就在院子里找狗。狗在墙根卧着,见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边去了。母亲说:我说狗怎么蔫蔫的,原来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扣子不同意母亲的说法,说女画家没抽黄狗的魂。

母亲说:你不懂,狗靠魂活着,不抽狗的魂,她的画就画不活。人家说了,不管画啥东西,都得先抽魂。

小扣子有些惊奇,问:魂是啥东西?

母亲想了想,说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红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见,魂看不见。

小扣子问:那,茅草穗子有魂吗?

母亲说:有呀!

小扣子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问:那,月亮有魂吗?

母亲说: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还多呢,你看这地上,都是月亮洒下的魂。

小扣子想起女画家问的他们这里种不种荞麦的话,想必荞麦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荞麦花开满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亲见小扣子沉默下来,以为小扣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扣子不用担心,人流点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黄狗抽走点魂也不怕,抽去的是旧魂,补上的是新魂,补充了新魂的黄狗会比以前还­精­神百倍。于是母亲包上一些­鸡­蛋,带上小扣子和黄狗,给女画家送去了。

女画家坐在房东家院子的月亮地里,正跟房东一家人说闲话,好像说到的话题又是荞麦花。人一来,话题就暂时打住了。女画家不知道小扣子的母亲为何给她送­鸡­蛋。母亲把小扣子推到前面,说:你把我们家的狗画到画上去了。我儿子让我来感谢你。女画家笑了,说画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给人家钱,还要白吃人家的­鸡­蛋,这样的便宜事上哪儿找去!女画家把­鸡­蛋收下,还有笑话,她说,这些­鸡­蛋她先不吃,一个一个画在画上,这样小扣子家的人还会给她送­鸡­蛋,送到后来,她就不画画了,成贩­鸡­蛋的了。

女画家的笑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

月光正好,母亲和小扣子没有马上回家,听到女画家接着刚才中断的话题,又说到了荞麦花。女画家说,她小时候,跟着下放的父母在农村住了一段时问,好像看见过荞麦花。荞麦地在村子西边,一大块地种的都是荞麦。在她印象里,荞麦花不是零零星星开的,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她早上起来,觉得西边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边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来是养麦花开了。荞麦花开遍地白,把半边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着了迷一样,天天去看荞麦花,吃饭时父母都找不着她。荞麦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经不住荞麦花又多又密,自得成了阵势,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没有看到荞麦花之前,她喜欢看那些一朵两朵的花,老是为那些孤独的花所感动。看到了大面积白茫茫的荞麦花,她才打开了眼界,才感到更让人激动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来的看不见花朵的花朵。她当时很想放声歌唱,或者对着遍地白花大声喊叫。可惜她那时不会唱什么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钻进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记得荞麦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别多,嘤嘤嗡嗡的,像是在花层上又起了一层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荞麦花的花地里,连蜜蜂和蝴蝶似乎都变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银蜜蜂,蝴蝶成了银蝶子。她晚间也去看过荞麦花。晚间很黑,没有月亮。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满地的白花老远就看见了。她看着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地里。

说到这里,女画家轻轻地笑了。她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也许她说的是自己做的梦,相似的梦做多了,就跟真的荞麦花弄混了。反正那样的荞麦花如今是很难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如霜的月光静静地洒落。

小扣子和母亲把女画家的话都记住了。

来年,在小扣子的一再要求下,母亲种了一块荞麦。小扣子看见,荞麦芽了,荞麦长叶了,荞麦抽茎了,荞麦结花骨朵了……荞麦终于开花了!荞麦花开得跟女画家的回忆一样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从荞麦开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时地向远方张望。母亲知道小扣子盼望什么,她帮着小扣子向远方张望。

28.在牲口屋(1)

( 杨伙头苗子太旺,看来不除掉他是不行了。***

半夜,金宝听见有人翻墙进院,激灵一下脑子就明了。不用问,又是狗日的杨伙头。杨伙头不偷­鸡­,也不牵羊,是冲她来的。她躺着不动,两眼大睁,望着窗户。冬天,窗户纸冻得焦,脆,春风一撕,那层薄纸很快就破了,只剩下椿木条栅成的窗棂子。窗口微微灰着,表明那里是窗,不是墙。

杨伙头推门,推不动,就转到东间屋的窗口去了。他对金宝家熟门熟径,知道金宝正在东窗内的大床上睡着。按以前长期使用的暗号,他轻轻叩了四下窗。不灵。他又叩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他把脑壳子抵在窗棂子上,使劲往屋里瞅。屋里黑成一块,他什么都瞅不到。但屋子里飘出来的有陈年红糖的气息,有鲜尿的气息,还有金宝毛深处的气息。这些气息是一种混合香型,杨伙头再熟悉不过。他一嗅到这些气息,身上的毛孔就张开了,尾巴骨那儿就颤颤的,有点酥。他压低嗓子,向屋里的床上唤:“金宝儿!金宝儿!”

金宝不理。她看见杨伙头的大脑袋在窗口伸着,两只手在窗棂子上扒着,黑乎乎的,很像传说中的熊瞎子。ww她真担心“熊瞎子”三晃两晃,把窗棂子晃掉,然后从窗口爬进来。

“金宝儿,我给你买了一根牛舌头,咸的,你最爱吃的,给,你起来吃了它。”他从怀里把咸牛舌头掏出来了。咸牛舌头外面裹着一层草纸,硬橛橛的,挺粗。

以前,金宝是喜欢吃咸牛舌头。咸牛舌头­肉­质细,筋道,耐嚼,舌头一沾­唇­,她即时满口生津。一根咸牛舌头够她消受好长时间的。现在,她坚决不吃咸牛舌头了,宁可咬自己的舌头,也不吃那东西了。

“金宝儿,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睡不着。开门让我进去吧,咱俩好好说说话。”

金宝在肚子里骂杨伙头:“进去?进你娘的狗洞去吧!说话?说得好听,你那嘴就是粪窑子,啥时候出过好话!”

“金宝儿,你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走,站到天明也不走。等到天明,我还得进去。”杨伙头往上一蹿,半块ρi股跨坐在窗台上,一副扎长桩的样子。窗台上不知有件什么东西,被杨伙头碰落了,掉在地上出一声脆响。这响声惊动了宿在院子里楝树上的几只母­鸡­,母­鸡­们一阵躁动。

金宝只得披衣来到窗前,切着齿说:“杨伙头,我看你是找死呀!孩子都在家里,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你到底还让我活还是不让我活?”

杨伙头说:“就这一回,最后一回还不行吗?说话算话,谁要再来找你谁是狗。”杨伙头不失时机地把咸牛舌头往窗棂子缝里塞。咸牛舌头粗,窗棂子缝窄,只塞进一点头,草纸就破了,咸牛舌头卡在那里。

金宝把咸牛舌头往外推,说:“ρi眼子扇风,谁相信你放狗屁!你自己说,你说过多少次最后一回了?你当了多少次狗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死吧?”

“你只要让我进去,你让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让你头撞南墙,你现在就去撞吧。”

“那你还没让我进去呢!”

“等你死了再进来吧!”

杨伙头哎呀了一下,算是叹气,说:“金宝儿,你这样绝,也不怕我伤心。”

“你还配有心?你的心早让狗扒吃了。你要是还有一点人心,也不会一次又一次来逼我了。”

当晚,金宝到底没有开门,没有放杨伙头进屋。她哄骗杨伙头,说等哪天有机会了,她去找杨伙头。杨伙头走后,她仍不敢开门。上次,杨伙头说了走,却没走,躲进了屋山下的茅房里。她去茅房解手,杨伙头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这次她不会再上杨伙头的当了。直到天亮,听见母­鸡­们从楝树上飞下来,她才起床开门。她抓起杨伙头落在窗台上的那根咸牛舌头,扔进茅池里去了。

夜里被杨伙头碰落在地的是一只瓦碗,里面盛的是豆角种子。瓦碗摔碎了。豆角种子溅了一地。

杨伙头苗子太旺,看来不除掉他是不行了。

29.在牲口屋(2)

( 这天下雨,杨伙头肩上扛着一只铁锨,又到金宝家来了。他们的村子不算太大,一个人想到另一个人家里是容易的,三转两转就到了。因是白天,金宝家的大门没有上闩,杨伙头不必翻墙头就进来了。在大门口,他在铁锹上刮刮两个脚底的泥,做得跟进自家的大门差不多。

金宝和女儿正在堂屋当门拆棉衣。天不冷了,穿了一冬的棉衣该拆洗一下放起来了。女儿拿的是一根大针,金宝持的是一把剪子,有细的针脚,用针尖或剪子尖一挑,线就断了。儿子大梁也在家里,大梁在西间屋无声无息地呆着,像是在睡觉。大梁相了两次亲,人家女方一打听,含含糊糊地就不愿意了。这对大梁打击很大,他出来进去低着头,成天不说一句话。

在儿女跟前,金宝对杨伙头大面子上还过得去。她把杨伙头称为他杨叔,说:“你来了,怎么没去打牌?”说着,拿眼角子狠狠斜了杨伙头一眼。

杨伙头说:“我不喜欢打牌,输赢一盘一毛两毛的,没啥劲。”

“那你应该去钓鱼呀,我听说好多人都在塘边钓鱼呢!”

杨伙头认为钓鱼也没劲,塘里都是小鱼瞎子,连一条像样的大鱼都没有。ww

金宝的女儿见杨伙头进来,把脸子一沉,霍地站起来,甩下拆了一半的一件棉袄,转身到里间屋去了。

金宝对杨伙头示意了一下,让他注意女儿对他的反感和示威。

杨伙头无声地咧了一下嘴,掏出自带的烟卷,用打火机点燃,坐在金宝旁边吸起来。他一边吐烟雾,一边满瞅着金宝的脸,他的目光有些火火的。他说:“这场雨下得不错,再下大点就好了。”说话的当儿,他的一只手悄悄地向金宝胸前摸过去。

金宝胳膊往上一架,把杨伙头的手挡开了。她眉头紧皱,眼里­射­出两道利光,向杨伙头刺去。同时,她右手握着的剪刀也冲杨伙头严厉地比划了一下,差点扎到了杨伙头那只犯贱的手,把杨伙头吓得身子一趔。金宝嘴里也有话,她接的是杨伙头的话,说:“下雨的事老天爷当家,该下大时自然就下大了!”

大梁从里间屋出来了,他谁也不看,脚步重重地向门外走去。

金宝喊住了他,问他下着雨到哪儿去。

大梁说:“想去哪儿去哪儿。”

“回来,帮妈­干­件事儿。”

大梁没有再往外走,但也没有马上回屋,就那么脸朝外,在院子的雨地里硬戳戳地站着。犬梁这孩子长得不错,个子高高的,脸面头儿也没得挑。人家给他介绍的两个闺女,长得都很一般。可是,提出不愿意的是人家,而不是他。

金宝找出一根小钢锯,又找出一截指头粗细的钢筋,让大梁帮她把钢筋锯断。金宝把钢锯和钢筋都交到儿子手里,说:“你帮帮妈的忙吧,锯开妈有用处。”

大梁还是不回屋,在院子的地上垫一块砖,把钢筋踩在砖上,就在雨地里锯。钢锯锯在钢筋上,吱吱吱的,比老鼠被夹住尾巴叫得都刺耳,难听。雨不大,湿衣裳。不一会儿,大梁后背的衣服就湿了,头也湿了。

杨伙头仍不走,在对金宝感慨,说:“你看日子过得多快,大梁一转眼都二十二三了。”

金宝明白杨伙头的意思,杨伙头是拿大梁的年龄提醒她,他们两个在没怀上大梁之前就开始好,两个人好了二十三四年了。杨伙头曾多次肯定地对她说过,大梁是他杨伙头的种。杨伙头让她看大梁的鼻子、耳朵,说大梁的大鼻头和片子耳朵都像他杨伙头。对于杨伙头这个说法,金宝从来没有承认过。金宝说:“大梁的力气已经长全了,小心大梁打死你。”

杨伙头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相信他种出来的儿子会打他。

大梁把钢筋锯断了,断口处闪着清辉。钢筋断开后,大梁没有跟当妈的交差,小钢锯和断钢筋也没收拾起来,站起来就走了。

杨伙头见大梁走了,以为有机可乘,就把一只手抚在了金宝的大腿上。据他以往的经验,金宝的大腿是相当敏感的,他把金宝的大腿一摸,金宝或许就会把女儿支走,就会率先躺到东间屋的大床上。然而这一次没收到那样的好效果,金宝却把剪子扎到他手背上去了。金宝这次不是比划,剪子尖扎到了他手背上的­肉­。杨伙头以为金宝不过吓唬他一下,或者说考验他一下,不会用力扎他。不料金宝慢慢地加了力,一直把他的手扎得痉挛着,冒出血来。他这才吸着牙,把手收回去了。

30.在牲口屋(3)

( 金宝站起来说:“我去牲口屋有点事,你也该走了。”

牲口屋在村外,是金宝家养牲口的地方。她家养了两头牛,还有一只牛犊子。她的丈夫老房常年住在牲口屋里。

杨伙头把手背上的血珠擦了擦,还不死心,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金宝前面走,他一步不落地跟在金宝ρi股后面。他历来认为,金宝的ρi股是世界上最好的ρi股。

金宝说:“催命鬼催得你,我看你真是活够了。我男人在牲口屋里,你去­干­什么!”

这话吓不住杨伙头,在他眼里,老房跟一头牛差不多,从来不影响他和金宝做好事。记不清有多少回了,只要金宝一约他去牲口屋,老房悄不蔫蔫地就离开了。按村里人的说法,老房是一位吃鳖食的主儿。

到了院子门口,金宝站在门楼下面不走了。她不能容许杨伙头这样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说:“杨伙头,你怎么连一点脸皮都不要了呢!”

杨伙头说:“你那天晚上说了找我,老也不找我。”

“我跟你说了一百遍了,孩子大了,咱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你不是不知道,大梁相了两次亲,都是因为你,人家不愿意了。你想怎么着?你想让我儿子拉寡汉是不是?你想让我断子绝孙是不是?”

杨伙头说:“不是,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大梁订不下亲,我也着急。我找你,就是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看看大梁的事怎么办?”

“大梁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离我远点,就算对得起我了。看在咱俩多少年的分上,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杨伙头还没说行不行,这时,村长从村街上走过来了。村长知道这两个人的老关系,想装作看不见,走过去算了。金宝喊住了村长,说:“村长,杨伙头找你有事。”

村长站下了,问:“啥事?”

金宝说:“杨伙头想找你悔过。”

“啥事悔过?”

金宝说:“让杨伙头自己跟你说吧。”

杨伙头正愣怔着,金宝退回院内,把大门一关,闩上了。

醒悟过来的杨伙头双手拍门:“你这个狠心的臭娘们儿,小心我收拾你!”

杨伙头苗子太旺,看来不除掉他是不行了。

随后,金宝去找了村长,让村长给杨伙头过话,要是杨伙头再纠缠她,她就找人把杨伙头除掉。

村长认为金宝是说笑话,说:“你们俩以前那么好,你怎么舍得除掉他。”

金宝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孩子小,不懂事。我也不懂事。现在孩子大了,我也得有个当妈的样子。我活过来了,该让孩子活了。谁不让我的孩子好好活,我就不让他活。”

村长说:“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人一茬接一茬,谁不为孩子着想呢。别说人了,牛还知道护犊子呢。”村长又说:“有一句话我不当问,杨伙头跟人说大梁是他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金宝说:“杨伙头可恨就在这里,他以后要是吃亏,也吃在这里。孩子明明是我生的,我养的,他凭什么说是他的孩子!我们家老房虽说是个老实人,杨伙头也不能这样欺负他!”

村长答应找杨伙头谈一谈。

村长让杨伙头跟金宝断绝关系,杨伙头觉得他也很痛苦。两个人好了二十多年,一个石磙也凿成碓窑子了,哪能说断就断。想当年,他在镇上给供销社赶马车,长鞭一甩叭叭响,赶着马车就奔了县城,神气得很。那时镇上往县城还不通汽车,供销社也没有汽车,从城里起货全靠他驾着马车一天一趟往回拉。他把缰绳当成方向盘,鞭子当成加油器,马车就等于是他的汽车。他的四个轱辘当腿,又见过世面,在乡下很是吃开。人们纷纷巴结他,想搭他的车,或托他捎东西。只要有金宝在车上,别人搭车就别想了。可以说谁都没有金宝乖,金宝一上车,就往他怀里挤。挤得他受不住,他就吁住马车,牵着金宝的手往半路上的河坡里跑,或往庄稼地里钻。到了县城,他领金宝进电影院,逛百货楼,然后到北郊的回民饭店给金宝买咸牛舌头。别的且不说,仅咸牛舌头这一项,他给金宝买了不下上百根。

31.在牲口屋(4)

( 如今,镇上供销社有了汽车,人家不用他赶马车了。ww他认为金宝用不着他了,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时候,不光金宝穿的衣服,戴的头巾,都是他买的,金宝全家吃的盐,点灯用的煤油,也都是他供应的。反正商店里卖的东西他车上都有,他一样腾挪一点,就够金宝家使用了。杨伙头对村长说了他的道理,说人不能眼皮子太浅,人总得讲一点意。他强调,他是真心喜欢金宝,一上了金宝的身,他就跟上了天一样,什么烦心的事都忘了。

村长说:“你老惦着上人家的身,人家不想让你上了,这就是一对矛盾。”村长用了跟金宝说话时同样的语气问杨伙头:“有一句话我不当问,人家都说你的苗子旺,到底怎么个旺法?难道见天都得出一回?难道能把人家的底子­射­穿?”

杨伙头略略有些不好意思,说:“苗子马苗子牛的那东西才叫苗子,咱是人,说什么苗子旺不旺!”

村长不同意杨伙头的看法,说:“骡马比君子,牛驴都一般。人怎么了,人的那东西叫苗子也不为错。ww”

既然村长坚持把男人的那东西也叫成苗子,杨伙头不好说什么了。

村长说:“杨伙头,我不能不提醒你,你要是再去找金宝的事,人家可能要做你的活儿。”

杨伙头说:“谁敢?他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你不用嘴硬,反正我把话给你捎到了。你死要死个明白。”

“别管怎么,我也是一条命。”

“是呀,见着姓金的那女人,你就不要命了。”

村长跟杨伙头谈话之后,杨伙头是收敛了一段时间,没去找金宝。金宝庆幸,她找村长真是找对了。是官压死民,杨伙头不听她的话可以,哪敢不听村长的呢!

在杨伙头不去纠缠金宝的况下,金宝并不认为杨伙头是个非除掉不可的坏人。杨伙头的苗子是旺一些,但杨伙头的苗子旺是天生的,是天的毛病,不是杨伙头的毛病。

毛病出在杨伙头这天不知在哪里喝了些烧酒,苗子在身上乱蹿,催得他又管不住自己了。他不知不觉又向金宝家走去。他身上轻飘飘的,走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他走一步,就笑一下。笑罢了又摇头,说­操­,­操­。他想到了人这个字眼,思想像是有所升华,说:“人,他妈的,有意思,有点儿意思!”

天上没有月亮,村街黑黢黢的,放一匹白羊在脚前都不一定看得见。杨伙头没有走错门,他一下子就把金宝家的大门摸到了。大门板板的,有些凉。不用说,杨伙头吃到的又是闭门羹。这让杨伙头顿感不悦,或者说有点生气。他先是用手掌拍门,拍不开就用拳头擂,后来连脚也用上了。别看他身上轻,手劲脚劲却很大。大门被他弄得山响,恐怕全村的人都听得见。他一边对大门动手动脚,一边喊:“金宝儿,金宝儿,开门!我是伙头儿,杨伙头儿,你快开门哪!”

不见金宝开门,他的火气又增加几分。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开始骂金宝。他骂得很难听,连他们两个在特定时候所说的隐密的话都骂了出来。他还骂金宝是个狠心贼,竟用剪子扎他,把他的手扎出了血。他说这事儿不能算完,血债要用血来还。

骂了一会儿没什么效果,他身子一纵,蹿到墙头上去了。这次他没有从墙头上落下来,没有去推金宝家的门,也没有去敲东间屋的窗户。他沿着墙头,晃晃悠悠,爬到金宝家房顶去了。金宝家的房顶是细瓦,斜坡。他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像一只兽物一样,一直爬到东间屋的房顶上去了。金宝不给他开门,他就揭房顶上的瓦,要给金宝家的屋子开一个天窗。天窗打开后,他打算从天而降,直接降到金宝的大床上。他被自己的美好想法鼓舞着,开始揭房上的瓦。揭下一块,他顺手一撇,撇到院子里去了。瓦片子乘着风在夜空中飞翔,然后落在地上。每块瓦的落点不同,但出的脆响几乎是一样的,都是破碎的声音,都有着迸溅般的效果。有的瓦大概撇到母­鸡­们栖息的楝树上去了,撇到­鸡­身上去了,母­鸡­们惨叫着,从树上掉下来。在夜里,母­鸡­们的眼睛看不到东西,不知道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它们只是乱飞乱叫。

32.在牲口屋(5)

( 金宝恨得牙都咬木了。***杨伙头这个狗日的,他的苗子太旺,看来不把他除掉真的不行了。金宝没有出来制止杨伙头揭瓦,他知道杨伙头不算个人,一喝酒就更不算个人。她要是出来,杨伙头会从房上一跃而下,把她扑倒在当院的地上。有苗子顶着,有酒劲催着,杨伙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杨伙头把房顶上的瓦揭开一大片,露出了瓦下面的泥板,天窗并没有打开。泥板下面还有一层芦苇挤成的顶子,芦苇顶子下面还有一层竹椽子,天窗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可杨伙头没想到那么多层,他想,金宝的床在房子的后房坡下面,自己在前房坡揭瓦,怎么能找到得到宝贝儿一样的金宝儿呢!他骂自己真­操­蛋,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酒喝多了。于是他翻过屋脊,转移到后房坡去了,一块一块地揭后房坡上的瓦,揭了就往房下撇。

金宝家的房子后面是另一家的院落,住的是另一户人家。杨伙头把瓦撇到人家院子里,人家当然不­干­。这家的男人从屋里跳将出来,对杨伙头雷霆大骂,要把他的**割下来。

杨伙头被骂得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说:“我上的是你们家的房子呀,对不起,对不起!”

金宝决定把杨伙头除掉,这个事不能再拖了。ww

在除掉杨伙头之前,金宝跟村长打了招呼,她说:“村长,俺要除掉杨伙头,他欺人太甚!”

村长好像一点也不吃惊,说:“杨伙头是有点不像话,哪能上人家的房,揭人家的瓦呢!”

金宝还想跟杨伙头的老婆说一声,她要除掉杨伙头,听听杨伙头的老婆是什么意见。她往杨伙头家走时,脚下有些犹豫。杨伙头的老婆跟她一直不太友好,她担心人家把她骂出来。杨伙头的老婆在大门外面站着,看见她走过去,转身进院把大门关上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让她等着收杨伙头的尸吧。

杨伙头不知道他的末日就要到了,他还到处转悠,还到镇上赶集。是呀,麦子刚起身,地里没什么活。他又不喜欢打牌,不喜欢听小戏,你不让他转悠,不让他赶集,让他­干­什么!

跟杨伙头一块赶集的人,提起他上房揭瓦的事,认为他做得有些过了。

杨伙头不承认他­干­过那样的事,他说:“不可能,瞎扯呢!”

有人提醒他,金宝要除掉他,问他知道不知道。

杨伙头哈哈一笑,说:“她除掉我的大**,你问她舍得吗?”

杨伙头走过集上的咸牛­肉­摊,卖牛­肉­的喊住他,说给他留的有牛舌头。杨伙头说今天先不买了。实在说来,杨伙头腰里没有钱了,他买不起一根咸牛舌头了。

卖牛­肉­的跟他开玩笑,说:“你不买牛舌头,拿什么往你相好的嘴里填?”

这话让杨伙头开心,他说:“可填的东西多着呢,离了你的牛舌头就不办事了?”他跟卖牛­肉­的商量,先赊一根牛舌头怎么样。

卖牛­肉­的摇头不­干­。

杨伙头从集上回来,往桥边的一块麦子地里一瞅,眼睛忽地就亮了。那是金宝家的地,金宝正在麦子地里薅草。金宝今天穿了一件紫红底子的上衣,在满地翠绿的麦苗儿的衬托下,金宝简直就像一朵大红花,打眼得很。杨伙头脚下顿时像吸了磁一样,想绕过金宝不大可能。“薅草呢?”他跟金宝打招呼。

金宝装作赌气,不理他。

杨伙头走进麦田里去了,站到了金宝身边,说:“那天晚上,我可能喝高了点儿……”

“你没喝高,你­干­得很好。”

“金宝儿,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不是人。你打我几下,我心里还好受点儿。”

“我凭什么打你?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你摸着胸口想想,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金宝眼圈儿红了。

杨伙头承认都是他不对。他要金宝千万别哭,金宝要是哭,他马上给金宝跪下。说着,他不自禁地捏住了金宝的手梢儿。

金宝说:“在大撂天地里,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金宝把手从杨伙头手里抽出来了。

33.在牲口屋(6)

( 杨伙头听出金宝的口气有些松动,问:“你说咱去哪儿?”

金宝没说去哪儿,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没办法。ww”

“要不然,咱还去牲口屋吧?”

金宝心里一惊,她安排的把杨伙头置于死地的地方正是她家的牲口屋,看来杨伙头真的该死了。“这是最后一次。”金宝说。

“好吧,最后一次,我要是再找你,让龙抓我。”

金宝说,她先去牲口屋准备一下,让杨伙头停一会儿再去。

杨伙头表示不着急。

这时金宝又说了一句话,杨伙头要是稍有警觉的话,他应该听出金宝话里暗藏的杀机。ww金宝说:“你要是不去,我永远都不会理你了。”显然,金宝是担心杨伙头不去,担心失去除掉杨伙头的机会。遗憾的是,杨伙头只顾高兴了,一点都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他的嘴脸已有些不成样子,甚至有点撒娇,说:“看宝贝儿说的,我哪能不去呢!”

牲口屋的门半掩着,杨伙头进门就看见了金宝。金宝往后退,他往前凑,他快抱住金宝了。这时,他觉得屋里一黑,听见身后的门被人关上了。他回头一看,是金宝的丈夫老房和儿子大梁断了他的退路,正手持木棍向他逼近。

不好,他们要下毒手!

杨伙头一个箭步,跳上了牲口槽,蹬着牲口槽,蹿上了房梁。牲口屋是草顶,他企图把草顶推开一个洞,从洞里钻出去。

在他一条腿上了房梁,另一条腿正上提之际,老房抢上去,横扫一棍,把他未及提上去的那一条腿的腿­棒­骨切断了。他的腿顿时断得像呱哒板儿一样,再也提不起来了。

断了一条腿的杨伙头,死死抓着房梁,坚持着。他知道不能掉在地上,一掉在地上就没命了。他露出了可怜相,哀求说:“饶命吧,我再也不敢了!”

尽管他躲在在房梁上,老房和大梁手中的木棍仍能够得到他,他们对准杨伙头一阵猛捅乱捣。有一棍定是捅到了要害处,杨伙头惨叫一声,从房梁上跌落下来。

牲口屋里的两头大牛和一头小牛目睹了这一幕,它们的目光都很恐惧。

摔得半死的杨伙头还想着活命,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挣扎着往门口爬。

大梁又是一棍,把他那条未断的腿也打断了。

拖着两条断腿的杨伙头竟爬到了门口,竟把门拉开了。一爬到门外,他就开始喊救命。如果仅喊救命,说不定真能保住一条命。他万不该对大梁瞎喊:“大梁,我可是你亲爹,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

那么好吧,大梁追出去,对他说:“你别说喊我亲爹,喊我亲爷爷也没用!”大梁照后胸勺给了他几棍,把他的圆脑袋打得瘪下去了。

金宝出来看了看,说:“这下他好过了!”

有人把这事告给了杨伙头的老婆,说杨伙头被人家打死了,让她赶快。

杨伙头的老婆正在自家场院里的柴禾垛上拽柴禾,她说:

“打死他,他该死。他早就该死!”她拽了柴禾回家去了,没有去看陈尸在外的杨伙头。

最后由村长出面,让金宝家的人买了一副棺材,把杨伙头盛进去埋了。

事就这样完了。

34.姐妹(1)

( 闺女大了,总归要出嫁。***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庄,突然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嫁时的闺女难免有一些伤怀。出嫁前的两三天,闺女家就不好好吃饭了,眼里老是泪汪汪的。婶子大娘谁来跟她说话,她就对谁低头垂泪,一副最难不过女儿家的愁苦样子。一旦出了嫁,她们很快就适应了。她们的心都是有准备的心,知道出嫁是她们的必由之路。比起到婆家做媳­妇­,在娘家当闺女只是人生的预备阶段,嫁人做了人ℚi,女人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了。

福梅的娘家是陈庄的,她嫁到卞庄后,时间不长就站稳了脚跟,打开了局面。福梅是劳动惯了的,她做了新娘,没摆新娘的矜持,第二天就下灶做饭去了。一块白面团子在她手上揉圆了,捏扁了,擀面杖在案板上滚来滚去,眨眼工夫,一张比锅盖还要大还要圆的面片子就擀成了。面片子是风薄的,从中心到边沿都薄得很均匀。她把面片子折叠起来,叠成刀面子那样宽,一只手勾起来,在上面给着分寸,另一只手握刀,嚓嚓地往前走。待切刀从这头快速走到那头,两手一掐,一抖,流苏子一样的面条就垂落下来。福梅对公公婆婆都不认生,喊了爹喊娘,把热汤热水端到公婆面前。福梅是在春天乘坐一辆手扶拖拉机出嫁的,当时地里的麦子正在打泡儿。她嫁到卞庄不到两个月,麦子就成熟了,漫地里一片金黄。收麦时,丈夫提出雇一台收割机来割,割一亩麦子十几块钱,他们家的麦子都交给收割机割,也不过几十块钱的事。福梅不同意丈夫的意见,她说她喜欢割麦,就那几亩麦子,还不够她一个人割的呢,她勤勤手就割完了。这些话是当着家里的老人说的,丈夫对福梅把一个眼角子挤了一下,意思是让福梅领会他的一番好意,他是怕累着自己新婚的妻子。福梅当然能理解丈夫对她的一片私心,但她说她不怕累,人生来就是­干­活儿的,力气用了还会长,钱呢,能省一个就省一个。福梅让丈夫给她磨快两把镰刀,黄鹂子还没叫,她就下地去了。这时地里的露水还没收,麦穗儿是潮的,她割得再快麦穗儿也不会炸芒,都不会把麦子儿摇下来。当天­色­放明,别人家雇的收割机开到地里,人们见福梅这个新媳­妇­儿已把麦子放倒一大片,半亩地都不止。麦浪涌动处,她正披风斩浪一般向前冲,跟一台收割机也差不多。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丈夫很稀罕她,很疼她。小两口在麦场里打麦,翻场,她一不防备,丈夫就用手指头捅她一下。抓一个空子,两个新人就亲热一番。原来结婚后这般趣味横生,妙处无穷。其结果嫁了人的福梅像是获得了新生,她额头放光,脸盘子放光,眼睛放光,通体都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身手轻捷,走过去一阵风,风里留下的都是她身上的香气。她笑声朗朗的,对前面的生活充满自信。就这样,福梅为陈庄的闺女赢得了不错的声誉,卞庄的人们说到陈庄的闺女,自然就提到陈福梅,仿佛陈福梅是陈庄闺女的一个代表,她代表着能­干­、漂亮、贤惠。

福梅回娘家走亲戚,就有人托她,让她把陈庄的闺女给谁谁介绍一个。福梅答应了,说好。好几个人托她介绍,她都是说好。福梅懂得,这种事是不能拒绝的,你拒绝了,人家就不高兴,还有可能会得罪人。她只管先答应下来,给人一个好态度。至于是不是真的当介绍人,那要看有没有合适的,如果没有现成的合适的闺女,谁也不会太勉强她。

这天,卞玉春的娘登门找福梅来了。她把福梅叫成他嫂子,夸他嫂子这也好,那也好,夸了半天才说到正题上,原来也是请福梅为她儿子卞玉春介绍对象。老太太还提出了标准,说就介绍一个像他嫂子这样的。

福梅笑着,照例答应了,说哪天回娘家看看,看村里有没有合适的。

老太太说:有,有,你看着合适就合适。她特别叮嘱福梅:他嫂子,这事儿你可上点心,我就指望你了。

福梅说:我上心,您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福梅并没有把给卞玉春说媒的事放在心上。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一个嫁到卞庄挺好的,把陈庄别的闺女再拉扯过来,不见得就好。至于为什么不好,她还没有往深里想过。

35.姐妹(2)

( 不料卞玉春的娘盯上她了,一次她从娘家刚回来,老太太就来了。老太太用手巾包了一兜炒花生,说是玉春给她买的,她吃不完,让他嫂子帮着吃点儿。他嫂子牙口好。

福梅明白,老太太这是给她送礼来了,通过送礼,把请她说媒的事再落实一下。她不接老太太的花生,说:您儿子孝敬您的,您留着自己吃吧,俺家里有。她从里间屋拎一个鼓鼓的鱼鳞袋子,说您看,花生有半袋子呢!

老太太自有一套说词:你家的花生再多,那是你家的,我给你吃的,是大娘的一点意思,这不一样。老太太说着,径自把手巾兜解开,把花生倒在福梅家的桌面上了。

福梅只好主动把意思挑明,说大娘托的事她回陈庄问过了,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庄上的闺女倒是有几个,有的还小,还没长成个儿,长成个儿的都说好婆子家了。福梅对老太太说这些话时,多多少少有点心虚,因为她回娘家期间,没有想起为卞玉春介绍对象的事。ww这样胡弄一个上岁数的人,她觉得不太好。

老太太脸上失望了一下,像是相信了福梅的话,她说:你看看,多不巧,玉春多没福。但她又说:我咋听说陈庄有一个叫福兰的闺女,还没说好婆儿家呢?

提到福兰,福梅当然清楚不过,福兰是她六爷家的孙女儿,算是她的未出五服的堂妹。她说:福兰我知道,我听说她跟大张庄的一个小伙子已经说好了,那小伙子的爹是镇上管水利的­干­部,家里的钢筋水泥房子有七八间,阔着呢!

老太太说,她也听说福兰是给大张庄的介绍过,因为人家不愿意,后来就没了下文。

福梅脸上不由地红了一下,她没想到热心为儿子­操­持亲事的老太太把福兰的事打探得这样清楚。福兰想攀高枝儿,跟人家见过一面后,就到人家家里帮人家­干­活儿。人家嫌她太殷勤,就对她把亲事的大门关上了。福兰为此还哭了一鼻子。不过福梅没有在老太太面前改口,她面带疑惑,说: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姐妹还都说福兰掉进福窝里去了呢!她向老太太许诺,等她什么时候再回娘家时,一定把福兰的事再打听打听。

福梅拖延着回娘家的时间,为的是避免卞玉春的娘再次上门催问。当媒人的事全凭自觉自愿,被人在后面催着,就不算是自愿。福梅想和娘见一个面,她宁可到镇上去等娘。镇上两天一集,她总会在集上碰见娘的。

卞庄的庄子不大,人们出来进去的,福梅认识了卞玉春。卞玉春在村口的路边开了一个打面机房,打面机是用一台柴油机带动的。无人打面时,打面机房的门是锁着的。卞玉春就在附近的地里­干­活儿。见有人扛着粮食或用架子车拉着粮食往打面机房那里走,卞玉春跑着就过去了。他用一根铁制摇把,把柴油机摇得嗵嗵地动起来,传动皮带往打面机的轮子上一挂,打面就开始了。卞玉春打面一般不收钱,只留下打面所剩的麸于。他把麸子攒起来,拉到集上酒厂和饲料加工厂卖成钱,就是打面所得的报酬。事就是这样,有小麦就有麸子。有人要细面,就有人要麸子。大家吃细面,卞玉春一个人要麸子。卞玉春把麸子收多了,也是不小的进项。福梅替卞玉春算了算,这小伙子手头儿是宽裕的。

福梅去打面机房打面,卞玉春对他很是热。卞玉春叫着嫂子,赶紧把她肩上扛着的粮食接过去了。卞玉春说一切都交给他了,让嫂子只管到外面等着去,机器房里噪音太大,太震耳朵。福梅说没事,她不怕。卞玉春把麦子倒进打面机上面的方斗子里,坚持让嫂子到外面去等。他又说了一个理由,说机器房里荡起的有粉尘,粉尘会落到嫂子头上,衣服上。他搬起一个小方凳,把小方凳往打面机房外面屋山头的一块空地上一放,让嫂子坐在那里。那里紧挨着卞玉春家的一块菜园,菜园里黄瓜开花,豆角上架,一切都很碧鲜,是比机器房里清爽。福梅把菜园看了一会儿,卞玉春就把面打好了,送出来了。卞玉春不光交给她一袋子刚出机器的热乎乎的面粉,把麸子装进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也交给她了。这算怎么回事,面不能让人家白打呀!福梅不要麸子,说什么也不要。

36.姐妹(3)

( 卞玉春比她态度还坚决,说什么也不留麸子。ww***卞玉春说,每个人第一次来他这里打面,他都不留麸子,这是他的规矩。他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吸引回头客户,让人家下次还来他这里打面。

福梅半信半疑,问:真的?

卞玉春说:当然是真的。规矩对事不对人,对谁都一样。

福梅迟疑着把麸子拿上手,卞玉春又说了一句:嫂子来我这里打面,是看得起我,我哪能留嫂子的麸子呢!听卞玉春这么一说,福梅又把盛麸子的塑料袋放回地上,说:我不信!

不信?你回去问我哥,卞玉春把福梅的丈夫叫成我哥,让嫂子别破了他的规矩,破了规矩他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他提起麸子袋,又去夺福梅肩上的面粉,说:来,我送嫂子回家。

福梅不想让他送,只好把麸子接过去了。回家的路上,福梅一路想,卞玉春的娘托她给儿子介绍对象,卞玉春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卞玉春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好一些,给她留下一些好印象。回到家,她把卞玉春不留麸子的事对丈夫说了,问丈夫这是啥意思。

丈夫笑。

她问丈夫笑什么。

丈夫把卞玉春的意思道破了,丈夫说:你给我作了新娘,人家还想让你当红娘。

丈夫的话证实了她在路上的猜测,看来想当新郎的卞玉春是在买她的好。那么她就征求丈夫的意见,给不给卞玉春当红娘。丈夫打小就和卞玉春在一起,对卞玉春知根知底,丈夫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她甚至想,这全在丈夫一句话,要是丈夫反对她给卞玉春介绍对象,这事她根本就不考虑了。

丈夫说出的意见一点也不鲜明,让人费解。丈夫说:这是你的事,我不管。你把你们村的大闺女都拉来我也不管。做好事嘛!

福梅说:你不管拉倒,你以为我们陈庄的闺女是那么好拉的!

福梅对卞玉春的印象还可以。卞玉春个头儿不算高,但眉眼儿周周正正,没什么毛病。卞玉春懂事,会说话,是一个能出门、能打外的男人。下地会种庄稼,打面机房里会摆弄机器,在乡下来说,卞玉春还是一个巧手的人。只是卞玉春过于聪明了一点,对她的巴结显得露了,急了。话说回来,卞玉春的心也可以理解。乡下人比不得城里人,据说城里人只要看中谁了,就可以给人家写纸条子,在路上等人家,说不了几句话就敢拉人家的手,到公园里嘴对嘴也不当事。乡下不同些,小伙子找对象还得通过一个中间人牵线,东牵一下子,西牵一下子,直到牵准了为止。如果没有中间人搭桥牵线,就算集上庙会上的大闺女满眼都是,你­干­着急,也跟人家搭不上话,连不上线。打个比方不甚准确,女儿想进宫,直接找皇帝老子那不成,女儿家的人得先把能接近皇帝的人说通了。才有可能向皇宫里引见一下。这时福梅的心里已经有些活动。如果碰上合适的机会,她给卞玉春当一回介绍人也不是不可以。她倒是没想着一定介绍福兰,村里没说好对象的闺女不止福兰一个,至于介绍哪一个,到时候再看吧。反正这事着急不得。卞玉春想着急,就让他着急去吧。她倒是愿意看看,卞玉春会急成什么样子,难道急得像狗不得过河不成!想到狗在水流滔滔的河边来回乱跑的样子,福梅禁不住笑出了声。

丈夫问她笑什么,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她把笑的内容掩盖起来,说:我笑一只小狗呢,不用你管。

人­干­事不能太要巧,太要巧了往往不得巧。可人间的一些巧事是存在的,你不想着要巧,却往往把巧事碰上了。中秋节的前一天,福梅回娘家给娘送月饼,送小笋­鸡­。进得门来,见福兰的娘正在她家里跟娘说话。这是一巧。她应把福兰的娘喊五婶子,五婶子跟娘说的话不是别的,是说等她什么时候回来了,让娘跟她说说,给福兰介绍一个对象。这是二巧。五婶子和娘正说到她,她就回来了。娘对五婶子说:正好福梅回来了,你直接跟福梅说吧。这是三巧。那么五婶子就跟她说。五婶子一定是为福兰的事想了很多了,她跟福梅说得也很多。五婶子先夸福梅就是有福,找的女婿好,家也好。有福没福,从脸面头儿上就看出来了。福梅不光吃胖了,脸也油红似白的,不是有福是什么!五婶子接着就骂福兰,说福兰一点儿福渣儿都投有。自从上次人家跟福兰不愿意了,福兰连个好脸都没有,还说她一辈子都不出门子了。五婶子把福兰骂成死妮子,说她跟那死妮子生气生够了,让福梅­操­­操­心,给福兰在卞庄找一个人家,孬好都可以,她得赶快把死妮子给人家。

37.姐妹(4)

( 福梅说:好,我回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配得上福兰的人家。ww婚姻大事不能马虎,五婶子您可不能着急。

五婶子说:我咋不着急呢!你看你,比福兰才大一个多月,你都成家半年多了。福兰呢,这会儿连个人家都没说好。

直到这时,福梅的第一感觉还没消失。自己一个嫁到卞庄挺好的,把陈庄别的闺女再拉扯过去,不见得就好。至于会有什么不好,她仍没有预料过。第一感觉虽没有消失,但经不起时间的消磨,消磨久了,感觉就模糊了,不知不觉就起了变化,不是原来的第一感觉了。

五婶子还有话:把福兰说到卞庄多好呀,你们姐妹俩可以就个伴儿,福兰有啥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这当姐的可以说说她。你家有点啥事呢,你福兰妹子还可以帮帮你的忙。你要是把福兰的媒说成了,过年烧香时我在老天爷跟前给你“愿意愿意”,让老天爷保佑你越来越有福。

福梅说:看五婶子说的,我可当不起。福梅被五婶子说得有点高兴,一高兴就提到了卞玉春。她说她婆家那庄有个开打面机的小伙子,好像还没有对象。一把卞玉春说出来,她就有些后悔,怕五婶子盯住不放,不愿多说下去。

五婶子眼睛亮了一下,果然把福梅提到的人盯住了,让福梅说说,说说。

说什么呢?福梅说她对卞玉春不是很了解,恐怕说不好。

那么五婶子就向福梅提问,小伙子长得咋样?上过学没有?人正道不正道?小伙子家里几口人?弟兄几个?家里房子有几间?等等。

五婶子有问,福梅就得回答。五婶子提的问题。她都回答上来了。答着答着,福梅说顺了口,好像真的已经担当起媒人的角­色­,说的都是对卞玉春有利的话。说得后来,她把前面说的消极的话忘到了脑后,积极­性­高涨起来。她甚至断福兰和卞玉春天生就是一家人,他俩要是成了亲,谁家的日子都比不上他们两个。

五婶子脸上的笑早就固定住了,既然如此,那就快让福兰跟人家见个面吧。

由福梅两头牵线,福兰和卞玉春在福梅的娘家屋里见了面。见面相亲的过程就不必细述了,反正男女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分歧,这桩亲事算是成了。见面之后,福兰曾提出嫌卞玉春的个头儿矮了一些。福兰拿卞玉春和福梅的丈夫比,说卞玉春比姐夫矮着一头呢!福梅劝福兰:个头矮的人聪明,别看俺家你姐夫高,你姐夫是个大傻瓜。福兰要的定亲的彩礼重一些,卞玉春人矮了,她的意思要在彩礼方面得到一些补偿。这样重的彩礼,一般人家是承受不起的。然而卞玉春家的人没说什么,托福梅一次­性­如数把彩礼给福兰送去了。

在卞玉春和福兰准备结婚的日子里,双方许多事都是征求福梅的意见,都是通过福梅传话,请福梅帮助张罗。比如福兰要给卞玉春做一双鞋,卞玉春说不用做了,他现在都是穿买的鞋,穿皮鞋,做的布鞋基本不穿了。福兰坚持要做,说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人不管走到哪一步,规矩还是要守的。卞玉春答复:好好,那就做吧!光为做鞋和不做鞋,福梅就在两个村之间来回跑了好几趟。之后,福梅还要从卞玉春家给福兰拿鞋样子。鞋做好了,还得福梅从福兰手里把鞋接过来,送到卞玉春手上。福梅跑得像织布机的一只梭,梭后牵着一条线。福梅想,她哪里是牵线的人呢,简直成了牵线的梭。

福梅没有任何怨,说她有点乐此不疲也不为过。男家和女家对她的感谢就不用说了,她听到的都是对她的夸奖,说她做了一件大好事,说她积下了一份德。连丈夫也刮目相看似地对她说:你可以呀,没想到你还能当媒婆儿。是呀,福梅原以为给人介绍对象很难,成功率很低,不料想做起来并不难,她一出马就介绍成功了一对。福梅觉得这是她所取得的一项成果,有成果在心,她免不了有点沾沾自喜。到了这时,她的第一感觉完全退隐了,已被成就感和喜悦代替了。

在卞玉春和福兰举行成婚大礼时,福梅感到自己也极其风光。她起码有三重身份,卞玉春把她看成本家人,福兰把她当成娘家人,同时她还是卞玉春和福兰的媒人。去卞玉春家凑喜儿看热闹的人很多,院里院外都站满了人,但具有三重身份的人只有福梅一个。看着双喜签子红蜡烛,看着穿戴一新的新郎新娘在司仪的诵礼声中搞夫妻对拜,听着响成一片的鞭炮声和人们抢喜钱喜炮的欢呼声,福梅颇为得意。她想,人们应该知道,卞玉春和福兰的结合,是她一手促成的,没有她的跑前跑后,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隆重场面。如果今天上演的是一场戏,这场戏的策划、编剧、导演都是她。她今天特意修了眉,净了面,脸上扑了粉,还穿上了结婚时穿的衣服,满面的春风荡漾,好像她自己也有大喜事一样。恰好福梅的丈夫也被卞玉春家请来当陪客,福梅走过丈夫身边时,就有人推福梅往她丈夫身上碰,嚷着让他们俩亲一个。丈夫没有躲,趁势把她的肩膀扶住了,笑着说:你们不要闹错了对象,别把我的新媳­妇­儿碰坏了。有人把她丈夫的话接过去,说现在福梅碰不得,因为福梅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福梅懂得这话的意思,脸一下子红透了。

38.姐妹(5)

( 在福兰嫁来卞庄的头几个月,福兰和福梅走得是很近。她们把在娘家时的关系接续下去,还是姐妹相称。该回娘家了,姐妹俩相约着,一块回去。看完娘亲,姐妹俩互相招呼着,一同回婆家。连回娘家带什么礼物,姐妹俩也是商量好的,比如上一次两人买的都是油条和香瓜,这一次就买烧饼和­鸡­蛋。逢­阴­天下雨,福兰就拿上针线活儿,到福梅家去做。两个人把手上的针线拉着,扯着,家常话也不停地拉着。他们说的多是过去的一些人,一些事。那些人和事是他们共同熟悉的,因此也就有了共同语。比如说到一个闺女嫁到某庄去了,所嫁的男人是一个手脚子不­干­净的,一到夜里就睡不着,就出去偷­鸡­偷鸭。无论那闺女怎样好相劝,男人的毛病就是改不掉。于是两人就­干­仗,三天两头打骂,日子很不好过。比如说到赶集时碰见一个嫁出去的闺女,那闺女病恹恹的,又黄又瘦,几乎认不出在娘家时的模样。她们掰着指头算了算,她们那一垡子的闺女不算少,儿阵风吹过来,她们就被吹散了,像带毛儿的草种子一样,散落得东一个,西一个,泥里水里都有。说到这里,她们看着外面的雨天,未免生出一些感叹,看来还是女儿家不容易啊!收回目光,他们互相看看,又感到有些庆

幸,两个人离开了陈庄,到了同一个卞庄,毕竟算有个伴儿。

因年龄相当,福梅和福兰当小闺女时差不多每天都呆在一起。那时还是生产队,在队里还不准许她们挣工分之前,她们只能和村里别的女孩子一起,到地里放羊薅草,拾柴禾拾粪。夏天,趁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她们到一个四面都是芦苇的水坑里捉鱼。她们把水草扯掉,把水搅混,搅得大鱼小鱼浮出水面,她们就用篮子把鱼抄上来。收秋时,她们结伴到地里拾豆子。拾不到多少豆子,她们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偷别的村庄长在地里的豆子。她们玩耍的项目也很多,用砂礓猴儿抬子儿;摘下青楝枣子丢窑儿;戴上野蔷薇花扮新娘,夜里拉上手到村边往义地里看­阴­灯笼等。福梅和福兰要不是后来闹得反贴门神不对脸,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时间一长,福梅和福兰的关系慢慢的淡了,两个人来往就少一些。这很正常。各自有一家人,各有各的营生。她们都成,主­妇­和忙人。特别是福兰,铆着劲要盖一座小楼,往家里扒叉得更紧一些。盖楼的心思,福兰跟福梅透露过。福兰还结记着那个管水利的­干­部家的儿子跟她吹灯的事。那家的房子虽多,不过是平房,而福兰要盖楼房,要超过那一家。福兰就是要让那家的人看一看,她福兰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往高处走,日子过得也不差。为此她把地里的活儿都揽起来了,让卞玉春一天到晚在打面机房守着。他们家又购进了一台榨油机,机器房里既可以打面,又可以打油,增加了一倍的生意。

福兰跟福梅翻脸,起因在福梅方面,在福梅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让福兰反感的话。福梅的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岁了还尿床。男孩子一尿床,他娘就打他,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一次福梅去劝男孩子的娘,说小孩子尿床不是什么大毛病,一大自然就好了。她随口举了一个例子,说福兰小时候都十来岁了还尿床呢,把褥子尿得跟水兜子一样。过了十一二岁,福兰说不尿床就不尿了。

有人把这话传给福兰,福兰一听就很不高兴,觉得丢了面子。福兰也是顺口而来,说:她好?她还偷过马庄的红薯呢,让马庄的人逮住,扣了大半夜。她娘托了队长,才把她要回来。福兰说的她,指的当然是福梅。

福梅听人说了福兰说她的话,比福兰还不高兴。岂止是不高兴,她一听就生了气,气得脸都黑了。那件事对她来说是很丢丑的一件事,她想都不敢想,不承想福兰竟给她翻出来了。她当即找到福兰,问:福兰,我怎么得罪你了?

福兰见福梅来者不善,并不相让,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干­嘛跟人家说我小时候的事!

福梅说:我说你什么了?不就说你十来岁了还尿床嘛!我说的是真是假?

39.姐妹(6)

( 福兰没有回答福梅说的是真是假,她反问福梅:我不就说你偷过人家的红薯嘛,你自己说,我说的是真是假?

福梅否认她偷过人家的红薯,说福兰是造谣,是造她的赖。ww***福梅承认她瞎了眼,没看清福兰是什么人。在气头上,福梅还说了一句收不回来的话:以后看谁还答理你!

福兰说:不答理就不答理!

回到家里,福梅越想越气,半夜都睡不着觉。这时她的第一感觉又回来了,在她脑子里陡然间树立得很高大。她稍稍明白一些了,当初她不愿意把陈庄的闺女介绍到卞庄来,是因为陈庄的闺女都知道她的底细。她把陈庄的闺女拉扯到卞庄,等于把她的底细也拉扯过来了。一个人走到哪里,你的底细老是像影子一样跟着你,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回过头来,福梅才认识到自己的第一感觉是正确的,可惜她没有及时抓住,没有进行深究。事到了这一步,后悔已经晚了。

福梅和福兰的关系就这样急转直下,生分得形同陌路,不再来往。她们如果真成了陌路人倒好了,坏就坏在她们过去彼此太熟悉,互相对来龙去脉知道得太多。人们对她俩的分裂生趣味,分头问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她们解释原因时,免不了再揭对方的底细。她们都把对方的底细揭了一层又一层,两个人都被揭得体无完肤。说实在话,她们各自的底细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并不深刻,但揭底细本身,却把她们深刻地伤害了,她们都感到了彻骨的疼痛。

福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有一次,福梅在娘家碰见了福兰。这时福兰家的小楼已经盖好了,福兰正自豪着,骄傲着。福梅指着福兰说:你拍着自己的胸口嘴子问一问。要不是我给你当介绍人,你能过到今天这一步吗?

福兰说:我请你给我当介绍人了?那是你自己想当。你本事大,把卞庄的男人都占住呗!

这话跟抽福梅的脸差不多,福梅跳将起来冲向福兰说:你这个白眼儿狼,我要不撕烂你的嘴,我就不是人!

福梅没撕到福兰的嘴,众娘家人上去把她俩拉开了。

好好的姐妹从此成了仇人。

40.户主(1)

( 我一上初中就开始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我和我的同学们都不反对住校。在学校吃饭和住宿,是从小学考入中学的一个标志,给人一种走出家门和貌似独立的感觉。星期六下午,同学们纷纷回家去了。在家里只住一天,星期天傍晚,同学们便从四面八方返回学校,赶着上晚自习。我们回家,不是为了亲。在那个年龄段,正是容易出现脱离家庭意识的时候,一个二个装成男子汉的模样,不愿提起家里的任何人。我们回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从家里获取一星期的吃食。我们用麻绳结成的网兜,装上红薯,背到学校蒸着吃。或者用口袋装点红薯片子磨成的面,到学校食堂换成饭票买馍吃。现在想来,那种用红薯片子面蒸出的馍又黑又粘手,还苦不儿的,并不好吃。可当时的同学们拿馍蘸着用生盐粒子泡成的盐水,吃得津津有味,谁都舍不得放开肚皮多吃。

冬天的一个星期六,我回到家时,母亲已提前把红薯和面给我准备好了。红薯都是匀溜块儿,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粉红的颜­色­。我原来用的盛面的口袋,多次被老鼠咬破,口袋上下补着不少杂­色­的补丁。这次母亲给我换了一个补丁比较少的口袋。出门在外,东西要拣好的带,这是母亲历来的观点。帮我装好了够一星期吃的东西,母亲说,她跟我商量点儿事。自从我上中学后,母亲老是以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话。一开始我很不习惯,甚至有点紧张。后来母亲跟我商量的次数多了,我看出母亲的确很把我的话当回事,慢慢的我就习惯了,还不知不觉变得有点自负。我看着母亲,问什么事。母亲说,堂嫂给我大姐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堂嫂娘家那村的,姓章。那人别的条件还可以,只是家庭成分高一些,是富农。母亲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她没有对堂嫂回准话,单等着我回来拿主意。我要是说没什么,大姐就去跟人家见个面,相看相看。我要是说不行,大姐没必要跟人家见面了。我没想到母亲跟我商量的是这样的事,一时没想好怎样表态。以前,母亲跟我商量的都是其它方面的事。比如清明节快要到了,母亲跟我商量,是不是该给我祖父和父亲上坟了。我说该了。就带上弟弟和铁锨,给祖父和父亲的坟培上新土,装上新的坟头。比如父亲死后,生产队的帐本上还沿用我父亲的名字作为户主。母亲跟我商量,以后是不是别用父亲的名字了,改用我的名字。我点头同意后,帐本上的户主就变成了我的名字,队里分东西时,会计一喊到我的名字,母亲和姐姐就赶紧跑过去了。而给大姐介绍对象,这件事是过于重大了。对大姐来说是终身大事,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关系到建立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影响也非同小可,一定要慎重对待。母亲见我不说话,要我不用着急,好好想想。说我大姐的年龄不算大,晚个一年半载的再介绍对象也不算晚。我问母亲:“这事我大姐知道吗?”母亲说知道。“我大姐是什么意见?见面不见面,应该由大姐自己当家。”“你大姐说你知道得多,让问你。”大姐的信赖使我更加惶恐。大姐竟然以为我知道得多,我知道什么呢?我只知道,父亲去世后,因家里供不起,母亲就不让大姐和二姐上学了,只让我上学。我不过比大姐多上着几年学,难道就算知道得多吗!是的,我正学着代数、物理,还有俄语等,可这些书本的知识与大姐的事一点也搭不上边,我拿什么作为判断的依据呢。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的话有可能对大姐的事起着决定­性­的作

用,在这种况下,我绝不可以随便说话。就是从那时起,我逐渐懂得,人说话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脑子说的。人说话得过脑子,说话前得动脑子想一想。我皱起眉头,向母亲提了一个问题:那么多贫下中农,堂嫂不给我大姐介绍,为什么偏要给我大姐介绍一个富农家庭的人呢?母亲接着提供的况,让我觉得事不仅仅是重大,简直有点复杂化了。母亲当然是转述堂嫂的话。据堂嫂介绍,章家和别的富农家庭不一样,别的富农大都是土头土脑的受憋户,而章家父子都是有文化的人,其父在我所就读的中学当老师,其子毕业于我们那所中学,正在县城读高中。我们学校的章老师只有一位,母亲一说我就对上号了,那是教我们地理课和历史课的老师。我说事有点复杂化,是指这件事把我也牵扯进去了,使我与这件事有了现实的利害关系。这样,我就更得好好想一想了。

41.户主(2)

( 大姐不会跟我提起堂嫂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大姐比我大四岁,她羞于跟弟弟说那类的事。从地里收工回来,大姐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就到灶屋做饭去了。大姐对我好像有所回避。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又拉起架子车­干­活去了。队里要把村子中央的一座养鱼塘填平,男女劳力就去东河河堤一趟又一趟拉土。冬季天亮得晚,外面还是漆黑一团,我听得见大姐拉的架子车在村街­干­硬的土路上跳动的声音。在我的印象里,大姐生来好像就是为了­干­活,五冬六夏,一年到头,大姐从来都不闲着。白天,大姐到队里­干­活。晚上,大姐还要纺花织布。母亲参加男劳力­干­活,活更重。为了照顾母亲,家里一天三顿饭差不多都是大姐做。逢上下雨下雪天,大姐总该闲一会儿了吧?不,雨雪天气是大姐做针线活的日子。她把我们的衣服拿出来缝补,纳袜底子,做鞋帮子,有时还和村里姐妹一块儿绣花儿。可以说不论地里活,灶里活,还是针线活,大姐都做得很好,村里人都夸大姐是个好闺女。我们家离不开大姐,我没想过会有人给大姐介绍对象,没想过有一天大姐会出嫁到别人家去。这说明我还不行,看问题还不够长远。既然大姐找对象是不可避免的事,我当然希望大姐能找一个好人家。什么是好人家,我说不清楚。我想我们家是贫农成分,大姐的对象起码应该是贫下中农家庭的人吧!反正不能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这五类分子家庭的人。ww须知当时的人是以成分划线的,家庭成分好坏,关系到人的脸面、地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成分好了,就是依靠对象。成分不好,就是革命对象,就要受管制,就抬不起头,做不起人。我们村有几户地主富农,他们的处境我是清楚的。贫下中农开会,没有他们的份儿。什么时候通知他们参加会,必是拿他们作为阶级斗争的靶子。逢年过节,或阶级斗争的风声一紧,就要把他们集中起来进行训斥,一再告诫他们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恶劣天气派人送信,出公差­干­活,都是命他们去。他们­干­最脏最重的活,却只拿最少的工分。上面说是把地富分子和地富子女区别对待,实际上在下面并没什么区别,村里人动不动就把地富子女称为地富羔子,批判起来往往是一勺烩。不可以设想,我大姐要是到一个富农家庭给人家当媳­妇­,就等于掉进泥坑,将处处遭人歧视,受人欺负。那样的话,我的心­性­高傲的大姐如何受得了!我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够容忍!我的主意初步拿定,倾向于不同意大姐去跟章老师的儿子见面。

我不想看见堂嫂。堂嫂既然张罗着为大姐说媒,当然希望能说成。所有的媒人都是一样,他们给别人说媒时,都会表现出少有的热。我怕堂嫂向我宣传她的观点,对我施加压力。堂嫂跟堂哥结婚时,我正上小学。新婚之夜,闹房的人把堂嫂闹得够呛,我对堂嫂很同。在堂嫂被闹得无处躲藏之际,我把她领到堂哥家的灶屋里去了,并不顾别人对我的反对,奋力帮助堂嫂从里面用肩膀扛住门。从那天起,堂嫂就知道我是她的小堂弟,一直对我心存感激。现在堂嫂充当了大姐的媒人,母亲把决定权交给我,我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说不定会与堂嫂失了和气。因我们家和堂嫂家住的是一个院子,吃过早饭时,堂嫂还是看见我了。堂嫂有些惊喜的样子,一见面就跟我开玩笑。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说我怎么文静得跟个大闺女一样,回来往屋里一缩,也听不见我说话。应付堂嫂的玩笑,我显得能力缺乏,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还没等我作出反应,堂嫂把玩笑开下去,问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怎么样。看来堂嫂要把给我们家姐弟介绍对象的事包下来了,给我大姐介绍了对象还不够,还要给我介绍对象。这次我没有饶过堂嫂,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没怎么学会掩饰自己,话一出口,我觉出口气有些不大友好。可堂嫂一点儿也不计较,她笑着,说她早就猜准了,我不会让别人介绍对象的,我要自己谈对象,要摘自由恋爱,“你们学校那么多女同学,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说不定哪个女同学已经看上你了,你们正偷偷地谈着呢!”堂嫂的玩笑越开越离谱,她凭什么说出这些没谱的话呢!尽管堂嫂的话使我感到脸热,说心里话,堂嫂的话我还是爱听的。在此之前,我没有好好注意过我们班上的那些女同学,更没想过要和女同学如何如何,堂嫂的玩笑对我起到了启蒙作用。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上了堂嫂的当,当堂嫂让我跟她到她屋里去时,我虽然想到了是为大姐介绍对象的事,还是听从了她的手势,随她到屋里去了。堂嫂大概知道了,她这次介绍对象能否成功,我的意见将起到主导作用,所以她就不失时机地做我的工作。这里得顺便解释一两句,我们那里的媒人从来没有形成职业化,仿佛人人都有一份当媒人的责任。当媒人并不像一些庸俗读物所说是奔着什么物质­性­的目的,一旦当了媒人,更多的会上升为一种­精­神­性­的需要。因为我们那里有一个广泛的说法,当媒人是积德。谁介绍成了一桩婚姻,等于积下一份德。那么谁不想积点儿德呢!堂嫂向我强调了她的看法,说章老师家和别的富农家庭不一样,章老师家算是教师家庭。堂嫂说章老师的儿子很聪明,上了高中说不定会上大学,将来也是当教师的材料。这样的家庭条件在农村不是很好找的,恐怕三五个村都找不到一家。堂嫂还对我说,我如果同意大姐跟章老师的儿子谈对象,章老师在学校里一定会关照我。我要是不同意大姐跟章老师的儿子谈对象呢,章老师会怎么样?这一点堂嫂没有说。堂嫂没说是对的,她要是多说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会当即拒绝堂嫂给大姐介绍的这个对象。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养成了这种对抗­性­的脾气,像是随时准备反抗一切外来的压力。堂嫂没有对我施加压力。我的对抗没有使出来,只是说再考虑考虑。

42.户主(3)

( 堂嫂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服我,一个家庭的成分是富农,走到哪儿都是富农,不会因为家里有人当了老师,家庭其他成员的处境就能得到改善。***我们村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富农家庭的人在县城中学当老师,村里人从没有把老师的妻子看成老师家属,还是看成富农家属。老师的妻子低眉顺服,活得非常小心,成天价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如果大姐的前景是这样,那就太让人寒心了。

二姐也知道了堂嫂给大姐介绍对象的事,她态度明确,坚决反对大姐跟富农家的子弟谈对象。二姐正要求人党,政治上比较激进。她认为我旗帜不够鲜明,警告我一定要划清阶级阵线,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犯糊涂。星期天下午返校之前,我本来可以向母亲表明意见,二姐这么一将我,我反倒不着急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尊,好像还滋生了一点权力意识。我想让二姐知道,在我们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家庭,一切重大的事应该由我说了算,二姐的意见顶多仅供参考。我对母亲说,大姐的事等我了解一下况,下个星期天回来再作商量。

下午,我背着红薯和红薯片子面往学校走时,半路上下起了雪。天不是特别冷,也没有刮风。雪花先是一朵两朵地飘,在空中看不见,落在地上也不显眼。等我走到一座桥上,雪就下大了,雪花开始打脸。我感到了雪花打在脸上是有一定力度的。这是入冬来的头一场雪,想不到竟下得这样大。ww我不怕下大雪,觉得雪下得越大越好,倒是担心雪会无端地停下来。我在桥上站下,欣赏似地往河里看着。河坡里的草地上,雪已经积了一层,有些毛绒绒的。河水里存不住雪,别看雪的来势不小,一落到水里就化掉了。我听见雪落进水里出滋滋的声音,这声音很像一朵朵点燃的火柴被水淹灭的声音,不是冰之声,是火之声。雪花由水变成是不错,但刚在天空飞翔了一下,这么快就落进水里,它大概不太甘心吧。由于雪遮雪障,顺河看不远,芦苇看不见,野鸭子也看不见,前后左右都是一派迷茫。在这种境地里,我反而看清了我自己。是在心里看清的。一个十四五岁、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肩上背着一种植物的块茎,和块茎切成片制成的面,站在大雪纷飞的砖桥上呆。背着的东西有三十多斤,不算轻。他站下时,应该把背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不知道把沉重的东西放下,证明他看雪真是看呆了。他穿着黑粗布棉裤和黑粗布棉袄,头上没有戴帽子。他头上、肩上、背上落了一层雪。他没有把雪抖落,任有些粘­性­的雪花不断附着在他身上,用白­色­塑造着他。他想到了,雪下得这样大,母亲和姐姐她们该收工回家了。可他却一个人站在茫茫的雪地里。他生出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忧郁心。要是父亲还活着,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他管,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玩就玩,该上学就上学,一切无忧无虑。特别是像堂嫂给他大姐介绍对象这样的事,也许他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父亲就果断地把事处理完了。然而父亲不在了,母亲就让他代理父亲的职务,把处理家中重大事的责任交给他了。他的头虽然很好,可嘴­唇­上还光光的,离一个父亲的样子差得还很远啊!

我把忧郁的心带到了学校里。我很少主动跟同学们说话。有同学跟我说话,我的回答也尽量简单。我在心里对同学们说:你们真幸福;你们什么也不懂!我放不下大姐的事,蹙着眉头,像是一直处于思索状态。现在想来,那种样子是可笑的,甚至有作态之嫌。因为思索根本谈不上,也毫无成果,只能在表面上给同学们和老师留下一个郁郁寡欢的印象。

这天上午,章老师给我们班上地理课,讲的是关于新疆的地质、气候条件和物产等等。章老师和往常一样,讲课时总是习惯从讲桌后面走出来,一边讲一边做手势,讲得很带劲很形象。可能是我的心理与往常不一样,我觉得章老师的眼睛老是能看到我。我低下眼装作专心看课本,把章老师的目光躲开了。我想,堂嫂给章老师的儿子介绍我大姐,章老师不会不知道。因为章老师是他们家的家长,他们家的重大事必须通过章老师定夺。堂嫂会顺便跟章老师提到,作为大姐的弟弟,我就是章老师的学生。母亲把处理大姐事的决定权交给我,热心的堂嫂也会把消息及时转告给章老师。可以说在这个事上,我成了矛盾的焦点,连章老师都在等我一句话。这正是我的忐忑不安之处。说一句不嫌害臊的话,我这个年龄,有时候还尿床,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凭什么管那么大的事呢!万一章老师跟我提起这个事来,不是让我为难吗!一个学生娃子,要是违背了老师的意志,会有什么好处呢!章老师讲到了新疆的哈蜜瓜,他说哈蜜瓜太甜了,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品种的瓜都甜,而且香,让人一见就禁不住流口水。章老师说你听这瓜名,哈蜜哈蜜,哪里是吃瓜呢。是喝蜜呀!章老师问全班同学,谁吃过哈蜜瓜?吃过哈蜜瓜的同学请举手。同学们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举手的。章老师不无遗憾地说,其实他也投吃过哈蜜瓜。对章老师说的实话,同学们轻轻地笑了一下。章老师建议,以后哪个同学若有机会到新疆,一定要尝尝那里的哈蜜瓜。当然了,如果哪位同学还记着他这个章老师,愿意给他捎回一个哈蜜瓜,他也不反对。这,章老师又提了一个问题供同学们回答,谁愿意给他捎一个哈蜜瓜?新疆那么遥远,这个问题让人觉得太不着边际了,同学们没有一个回答的。我不敢看章老师,但我觉得章老师在看着我,章老师目光炯炯的,像是对我满怀期望。我的头蒙得好人,身上的汗也出来了。还好,章老师总算没让我回答有关哈蜜瓜的问题,而是点了和我同桌的一位女同学的将。女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却不记得老师让她回答什么问题。同学们替章老师告诉她,章老师问她愿意不愿意给章老师捎一个哈蜜瓜。还没等女同学回答,好多同学就敦促她回答愿意不愿意。女同学羞得满脸通红,说愿意。同学们都莫名其妙地笑了。章老师也笑了,章老师说,他不过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千里迢迢的,他哪能真的让同学们给他捎哈密瓜,同学们有这个心意就行了,就算没有白白师生一场。下课后,我心里还在跳。要是没有大姐的事,我乐意回答章老师提出的任何问题。有了大姐的事压在心头,章老师提出任何问题,我都会与大姐的事联系起来,觉得事关重大,不好回答。

43.户主(4)

( 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拒绝让大姐与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是因为我自己申请入团的事。ww***我写了入团申请书。学校的一位团支部副书记(是高年级的一个学生,与我们村某家有亲戚关系,对我们家的况知道一些)找我谈话,指出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写清楚,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关系到对团组织的态度。我父亲是在旧军队里­干­过,可我父亲已经死了,已经埋进土里好几年了,父亲的历史问题我怎能说得清。我说我父亲早就死了。当时我对这个事理解得比较简单。以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没什么事了。团支部副书记笑了笑,对我说了一句很确水平的话,让人驳不倒。他说死不死都一样,历史问题不会因为人死了就不存在了。这么说来,我申请入团的事就算吹了。这个事对我的打击相当沉重,甚至比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都沉重。父亲死了,我们还有母亲,我们照样可以长大成人。而父亲历史问题的­阴­影却有可能长期笼罩着我们,使我们在别的方面不能健康成长。这没有办法,如同我一生下来就确定了我和父亲的血缘关系,就只能是父亲的儿子一样,不可更改。我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家庭。我们家整体的贫农成分是不错,但掩盖不了个别成员为过去的政权效过力的事实。个别成员的历史问题有时被放大了,在某种程度上反而遮盖了我们家良好的贫农成分,使我们家的贫农成分变成打上问号或泼了墨的贫农成分。这样的贫农成分比不好的成分好一些,比纯粹的贫农差一些,介乎于纯粹贫农和不好的成分之间。怎样掌握我们的命运,全看人家是拉还是推。人家若是拉,我们就是革命的依靠对象;人家若是怀疑我们革命立场的坚定­性­,往外推我们,我们也没脾气。ww我个人的体会,每到关键时刻,有人就不轻不重地推我一把,把我推到暗淡和伤心的境地。比如在入团这个事上,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把我推开了。按说自己有了这样痛苦的体会,对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应该有所同,有所认同,恰恰相反,别人越是指出我父亲历史上的问题,我们越是急于择清自己,急于和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家划清界线。试想想,父亲留下的­阴­影已经使我们的家庭不堪承受,如果再与富农家庭的人联姻,岂不等于雪上加霜!

我向母亲说了反对意见,事就算过去了。不管是堂嫂、母亲,还是大姐、二姐,她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她们信奉一家有女百家问的说法。哪家来问都可以。至于都是哪家问过了,就不必放在心上。可对于我,事好像并没有过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时地就在我心上走一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章老师的家庭成分,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师。章老师讲课好,待人和蔼,我对章老师向来是尊敬的。自从我阻止了大姐和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我隐隐觉得欠了章老师一点什么似的,似乎有点对不起章老师。我尽量减少在校园里走动,以免碰见章老师。远远地看见章老师走过来,我赶紧躲进宿舍或厕所去了。章老师的办公室,我更是视为禁区,再也不敢走进去。可是,章老师还担着我们的课,每逢章老师给我们上课,我还得硬着头皮去听。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一位同学说起过,连对最要好的同学我都没有透露半分。自己的事就该自己消化,我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出我绪上有什么明显反常。在课堂上,我的眼睛要么躲藏着,要么虚着,反正不与章老师的目光生对视。其实我偶尔现,章老师不再注意我了,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去,不知看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章老师不再看我,是不是正表明他对我有“看法”了。不久生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预感。

那时我们那里还没有通电,每天上晚自习都是用罩子灯。罩子灯与各家各户用的小煤油灯不同,从照明效果看可以说上了一个大台阶。顾名思义,罩子灯是有罩子的。它的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下面口大,上面口小,中间鼓着一个圆圆的肚子,摸去十分光滑。把玻璃罩往灯口上一罩,灯盏顿时明光瓦亮的。有风从教室窗口吹进来,灯头儿毫不动摇。每天上晚自习时,我很愿意欣赏一下罩子灯的灯头儿。在我看来,它如一朵开不败的黄花,甚是美丽。上晚自习时,我们是四个同学共用一盏灯,为一个灯组。事出在灯罩子上。一天,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我们灯组的灯罩子打碎了。罩子灯离不开灯罩子,一没灯罩子灯就不亮了,我们要求那个同学赔我们灯罩子。那个同学虽然很不愿,但又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跑到镇上给我们灯组买回一个新灯罩。那个同学把灯罩子交给我时,显得很不甘心,没一点儿痛快劲儿,他说我们的灯罩子上原来有一个豁口,而他赔给我们的灯罩子是完整的,他不能让我们占这个便宜。争执了一会儿,他提出在新灯罩上打一个豁口再给我们。我是我们那个灯组的组长,我同意了。不料那个同学在玻璃灯罩上制造豁口时,手劲没掌握好,哗啦,灯罩子全碎了。这样一来,他还得给我们买灯罩子。那个同学的做法引起了全班同学们的耻笑。他有些红头涨脸,找老师告状去了,把状告到了章老师那里。我想他告状我也不怕,我有理,他没理。那个同学回来,传我到章老师办公室去,我才觉出事不是那么简单。章老师很生气的样子,没容我解释,一上来就认定在灯罩子上制造豁口是我的主意,对我严加训斥。如果章老师把他对我的训斥限制在有关灯罩子的问题上,我虽然也觉得委屈,但委屈不是很大。老师训学生嘛,天经地义。章老师一再说我人小鬼大,这就有些超出了灯罩子的范围。不难联想,我不同意大姐跟章老师的儿子谈对象,章老师心里有气,就借机把气撒在我头上了。我是第一次听说人小鬼大这个词,并不懂得它的确切含义,其中的一个鬼字,让我听出了羞辱的意思。少年丧父和母亲的推举,使我养成了病态般的自尊。对于这样的羞辱,我很难承受,觉得委屈有些大。我的鼻腔子酸得紧,眼泪也在眼皮下一拱一拱的,急于流出来。但我使劲克制着,绝不允许自己流眼泪,不许自己哭出来。章老师这样待我,我没必要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我用自己的牙咬着自己的下­唇­,把嘴­唇­上咬出好几个紫牙印子。

母亲不会想到,她把家庭的重大责任交给儿子承担,她的未成年的儿子会蒙受这么大的委屈。我的表现还算可以,回到家里,我没有提起过自己所受的委屈。你既然把责任拉过来了,就该咬紧牙关负责到底。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没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

44.­阴­谋与渠道(1)

( 食堂里新来了一位女炊事员,名字叫崔秀琪。刚刚走进一个生人圈子里,崔秀琪一点也不怯生,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嘴角微微翘着,一副很自信的样子。那时的食堂叫后勤连。在班后学习会上,连长顺便把崔秀琪介绍了一下,指明崔秀琪是一名**员,说小崔同志一来,后勤连的政治力量就加强了。连长本来没安排崔秀琪说话,崔秀琪真大方,真不简单,她接过连长的话就说了一段子。按照当时流行的程序,她有选择地先背了一段“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接着把食堂的炊事人员称为工人阶级,说她是来向工人阶级学习的,今后在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师傅及时给她指出来,她一定虚心接受,尽快改正。大家听出来了,这个崔秀琪嘴头子很好,说出话来一套是一套,没有一句掉板的。

这次说话,崔秀琪不过开了个头儿,食堂一天两头开会,崔秀琪施展口才的机会很多。不管是班前会还是班后会,崔秀琪都要。她每次都有新说头儿,都不重样。当炊事员的是“近水楼台”,每个人的肚子都腆腆的,里面像是有不少货­色­。可他们的嘴都收收着,在正规场合,想让他们从肚子里掏出点正经话很难。原来他们肚子里攒下的不是什么话,而是学名叫脂肪的板油一类的东西。在崔秀琪到来之前,他们开学习会老是冷场,让谁谁往后缩。有崔秀琪在,大家再也不必为的事愁了。她一张嘴顶好多张嘴。崔秀琪时,一圈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嘴。她的嘴­唇­是红的,牙是白的,嘴轻轻一动一动,一连串的话就从嘴里冒出来了。一锅饺子下得再多,也有捞完的时候,人家崔秀琪只有一根舌头,话却无穷无尽。这让食堂里大腹便便的师傅们佩服得不行,他们不得不承认,崔秀琪是个人物,是当­干­部的材料。他们断定,崔秀琪在食堂里­干­不了多久,就会调到矿上的机关里去。不光是食堂,矿上的许多人都听说了,食堂来了一个大姑娘,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有人向食堂的人打听,崔秀琪有什么能耐。食堂的人说,崔秀琪的嘴特别能说。问话的人不以为然,说能说算什么能耐。食堂的人自有道理,说,好胳膊好腿,不如一张好嘴,哪个吃得开的人不是凭嘴!

孙连动跟别人的观点不大一样,他从另一个角度作出判断,认定崔秀琪不是处汝,是一个开过胯的女人。这话孙连动是对同宿舍的哥们儿沈强说的,他说崔秀琪,你看她的ρi股有多宽,­奶­有多大,不知被人家用过多少回了,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孙连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知识,从崔秀琪嘴上也能看出不同来,认为崔秀琪的嘴型正是一个浪女人所具有的嘴型。孙连动已经打听到了,崔秀琪是本地的坐地户,她的家就住在离矿上不太远的一个大队。在到矿上食堂工作之前,崔秀琪是大队里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这个角­色­,意味着代表全大队的­妇­女,在以男人为主的大队和公社­干­部队伍里走动。一个闺女家,成天在男人堆里混,跟一只小母羊闯进狼群里差不多,能有什么好!不被狼吃掉,也得怀上狼羔子。孙连动还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明,能证明崔秀琪这个女人不寻常。他们参加工作时,是矿上的人成批把他们招来的,仅他所在的县,一批就来了一百多人。眼下没有大批招工,崔秀琪一个人就走进了工人队伍,成了吃国家商品粮的人。矿务局每年掌握的招工指标是有的,那是指的特殊招工,简称特招。特招对象一般是在体育、文艺方面有特长的人,比如篮球打得好,或者唱戏唱得好。崔秀琪既不会打球,又不会唱戏,她有什么特长!崔秀琪没有特长,就得有过硬的、特殊的人事关系。这种人事关系跟大队­干­部有,跟公社­干­部有,说不定跟矿务局的­干­部也得有。如果把这种特殊的人事关系说白了,说成男女关系也不是不可以。孙连动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逻辑推理非常严密,就让沈强承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问沈强:我说崔秀琪是个破货,你服不服?她要不是破货,你把我的头割下来!

45.­阴­谋与渠道(2)

( 沈强说话比较慢,有点慢条斯理,他说:你又没跟人家试过,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处汝?

是呀,一句话把自以为很占理的孙连动问住了,你没跟人家试过,不占有事实,光瞎猜有什么用。ww孙连动把粗脖梗子抓了抓,说也是,啥事得经过实践,才能找出真理。那么孙连动就说:咱哥们儿跟她试一试,你赞成不赞成?

沈强笑了笑,没说话。

孙连动骂了沈强一句粗话,说你小子笑什么,你到底赞成不赞成?

沈强说:你想试就试呗,谁不让你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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