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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遍地白花 > 二

孙连动说的不是笑话,是真实的想法。或者说在笑话的掩盖下,在冲动的推动下,他已经把主意打定了,跟崔秀琪拉拉关系,接近一下试试。一旦把想法确定,他却不想让沈强知道,连说:开玩笑开玩笑,人家崔秀琪是高级人儿,上面不知通着哪根粗筋呢,咱怎么敢想人家的好事。

孙连动和沈强都是食堂的炊事员,孙连动在红案,沈强在白案,两个人在技术上都有一手,称他们是大师傅也不为过。ww特别是孙连动,是位复员军人,在部队里就当过炊事兵。矿上的人听说他会做饭,没让他下井挖煤,直接就把他分配到食堂去了。沈强的父亲是在井下冒顶砸死的,他是顶替父亲参加工作。矿上为了照顾他的安全,没让他再下井。两个人的老家都在几百里外的农村,都是结过婚的人。男人不结婚还好些,还不知道女人的好处。一旦尝到结婚的甜头,就陷进去不可自拔,恨不得一天一夜跟老婆结十次婚。按国家规定,他们每年是可以享受探亲假。只是探亲假的时间太少了,一年下来总共才十二天,够探什么的!逢到探亲假,他们把时间抓得很紧,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对老婆进行狂轰滥炸。他们的意思是把好事做够了,免得离开老婆后­干­着急没办法。他们还想试试能否把做好事的感觉存下一些,回到矿上再慢慢消化。不料那件事讨厌得很,怎么做也做不够。刚完事觉得还差不多,有点够了。一转脸又不够,又想做。储存感觉的想法也非常可笑,根本不可能实现。结果呢,储存下来的不是感觉,而是一种瘾头。这瘾头没有别的能耐,只会逼着他们通过实体重温感觉。找不到重温感觉的实体,瘾头却不退隐,毫不放松对他们的折磨,可把他们折磨坏了。他们守着食堂,营养当然很好,吃得腿粗脖子粗,哪儿都粗。他们的­精­力在身上乱顶乱撞,充沛得不得了。这对他们又是一种折磨。在食品方面好吃的东西越多,在女人方面越显得缺乏。他们的肚子吃得越饱,在肚子下面的问题上越感到饥渴。加上他们不过二十七八岁,正处在看见墙上有个窟窿都不想放过的青春峰期,突然来了一个身体成熟的崔秀琪,他们难免会兴奋,会生出一些跃跃欲试的念头。

孙连动开始在崔秀琪身上下功夫。他把自己的战略分成三步走:第一步,把崔秀琪保持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向崔秀琪频递眼波信号,让崔秀琪知道,他对崔秀琪是很在意的,很喜欢的。第二步,他以开玩笑的办法向崔秀琪起恭维,把自己的想法透给崔秀琪,并探探崔秀琪的反应如何。他知道­干­这个事得有耐心,得循序渐进,心急吃不下热包子。而开玩笑的办法,你当真就真,当假就假,可进可退,有回旋余地。如果把开玩笑的办法当成战术的话,孙连动自信对这种战术的运用是熟练的。第三步是实质­性­­操­作阶段,时机一旦成熟,就可以进行肌肤上的接触,就可以大胆使用动作了。

食堂分给崔秀琪的任务是择菜,洗菜,开饭时间到售饭窗口卖饭。孙连动看出来了,崔秀琪真是个要强的人,她不光嘴好使,­干­活也不惜力气。她­干­完自己份内的活儿,又去找别的活儿­干­。食堂­操­作间的水泥地板很脏,泥一层煤一层,扫都扫不出来。崔秀琪用条帚扫了,再用拖把擦。拖把擦不掉的,就用铲子铲。她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操­作间地板整­干­净了。

洗菜兼洗碗的池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清洗了,池壁上油腻腻的,一摸直黏手。崔秀琪跑回宿舍,拿来自己的洗衣粉,把洗衣粉撒在抹布上,对着池壁一块一块擦洗。崔秀琪头戴一顶雪白的工作帽,她把一根挺粗的乌溜溜的辫子盘进帽子里去了。崔秀琪穿着一身蓝­色­的劳动布新工装,这是矿上给她的劳保用品。这种工装跟矿工下井穿的工装一样,都是男式的。别的女人穿上这样的男式工装总是显得很肥大,显得匡里匡荡。她们把工装重新剪过裁过加工过,才能上身。崔秀琪领来工装不用裁不用剪,直接就穿上了。她一穿就正合适,就把工装撑起来了。崔秀琪身体的丰满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崔秀琪清洗水池时,把一只衣袖高高地挽起来了,露出了半截胳膊。孙连动装作到水池边取一样东西,就近把崔秀琪的胳膊看见了。崔秀琪的胳膊红红的,极粗壮。崔秀琪胳膊上的汗毛较重,每根汗毛根部似乎还鼓起一个小颗粒。把这样的胳膊摸一摸,手感一定不错。孙连动还想到,崔秀琪的胳膊一定很有力,他要和崔秀琪扳手腕的话,谁在上谁在下,恐怕有一拼。趁崔秀琪把头埋在水池里­干­活时,孙连动把崔秀琪后面撅起的部分看了个肆无忌惮。他觉得自己老婆的臀部已经够肥大的了,已经让他受用不尽了,现在看来,崔秀琪的臀部至少要比他老婆宽两个幅度,厚两个幅度。哎呀,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美景在后头啊!就这样,孙连动不用追着崔秀琪看,崔秀琪马不停蹄地忙活,整个­操­作间里都是崔秀琪活跃的身影,他一抬眼就把崔秀琪看到了。只可惜,崔秀琪只顾忙着­干­活,他用眼波给崔秀琪的信号都落空了,都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反应。只有一次,他和崔秀琪的目光眼看接上头了,他正要在自己的目光里带上一些电,把电给崔秀琪通过去,不料崔秀琪又现了一件需要­干­的活儿,扑下身子埋头­干­活去了。崔秀琪眼里的活儿总是很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46.­阴­谋与渠道(3)

( 崔秀琪再择菜时,孙连动­干­脆搬一个小凳子,放在崔秀琪旁边,帮她择菜去了。ww他炒菜,崔秀琪择菜,他们的工作是有联系的。他帮着崔秀琪择择菜,算是加强一下联系。择菜的还有一个小姑娘,见孙连动过去,她马上把自己的凳子挪开了,挪到离孙连动稍远的地方。孙连动明白,小丫头片子在对他表示反感,并把她的反感做给崔秀琪看。小姑娘刚来时,他也打过人家的主意。他一跟人家开玩笑,人家就着恼,就嘟囔着骂他。应该说他在小姑娘那里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吃了不少没趣,他早就不愿搭理这个狗屁不懂的黄毛丫头了。还好,崔秀琪没受小姑娘什么影响,坐在原地没动。崔秀琪不但没挪地方,还对他笑了一下。这让他心里一甜,甚是快慰。他们择的是春天的第一茬菠菜,这种菠菜是贴地皮铺展的,叶子肥绿,根子粉红,翻过来看,很像绿花红蕊。刚择了一棵菠菜,孙连动就把话找到了,他说他现小崔特别能­干­,到年底评先进生产者,他一定投小崔一票。崔秀琪没把这个话题接下去,却开辟了一个新话题,她说:孙师傅,我猜你是从解放军**思想大学校里出来的。

这个话题让孙连动欣喜,他说: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说小崔,你的眼睛可真抓­色­。今天我得向你请教请教,我又没跟你说过,你怎么会知道我以前的经历呢?他说得声音挺大,似乎要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借机在崔秀琪面前宣传一下自己。

崔秀琪还没说话,一位中年女工把答案说出来了。她说孙连动头上戴着一顶孝帽子,谁看不出来!孝帽子指的是孙连动头上的军帽,军帽洗得成了白­色­,爱说笑话的中年女工就把它说成孝帽子。中年女工一打岔,崔秀琪就不说了。

这个老娘们儿,­干­活手不快,抢话嘴怪快。孙连动让老娘们儿到一边歇着去,说今天没剥葱,没法往她鼻子里Сhā。

中年女工说的也是隐语,她说:没葱怕什么,案子上不是有猪­肉­嘛,你拉下一块,做成圈,套在你脖子里呗!

他们就是这样,正经话说不成,笑话张嘴就来。他们这样说着笑话,却往崔秀琪脸上瞅,看看尚未婚配的崔秀琪听懂了没有。崔秀琪表有些严肃,显见得是听懂了。他们都记起了连长介绍崔秀琪时说过的话,崔秀琪是食堂里的政治力量。既然政治力量不爱听这类笑话,还是少说为好。孙连动遂换上了正经表,跟崔秀琪讲他在部队里当炊事兵的事。说他在部队里专门练过刀功,参加过团里的切­肉­片切土豆丝比赛。土豆丝切得那叫快,切刀哒哒哒过去,比缝纫机的速度都不差。­肉­片切得那叫薄,恐怕比纸还薄。他还讲到他会用心里美萝卜雕玫瑰花,雕小鸟,小鸟站着花开着,都跟活的一样。见崔秀琪的表渐渐缓过来了,他才松了一口气,问:小崔,我教你刀功怎么样?

崔秀琪说:可以呀!

这天下午,孙连动准备了几个青萝卜,准备教崔秀琪切萝卜丝。萝卜丝是食堂里的常规菜,不管炒­肉­丝还是炒粉条,都用得着。崔秀琪在窗口卖饭,老也关不上窗板,老也下不来。孙连动注意到了,那些矿工都爱在崔秀琪所在的窗口买饭,她的窗口外面总是有人排队。有时候,别的窗口明明空着,那些矿工也不到那里买饭,偏偏到崔秀琪的窗口排队。看来男人的本能和直觉是相通的,大家都喜欢崔秀琪,都愿意趁买饭的机会看她一眼,跟她搭句话。不过孙连动对那些矿工也有些看法,看看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眼不见,肚不馋,看了还不如不看。等崔秀琪终于关上窗扳时,班后学习的时间已经到了,孙连动准备好的萝卜只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学习会前,孙连动向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现来吃饭的人都愿意在小崔的窗口买饭,这是为什么?他点这个,点那个,让别人回答。有人说小崔卖饭快。他说不对。有人说小崔服务态度好。他说这只是一个方面。他还问到沈强,让沈强回答。沈强的脸一下子很红,说:你别问我,我不知道。那么大家就让孙连动自己把答案说出来。孙连动颇有深意似地看了崔秀琪一眼,说他今天先不说,在适当的况下再说。学习结束后,孙连动跟着崔秀琪往外走,找到了一个单独跟崔秀琪说话的机会。这大概就是他说的“适当的况下”。他说:小崔,我现你特别有魅力。这话我不能跟他们说,他们不懂。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气质特别好。他是小声跟崔秀琪说的,故意制造出一种私密气氛。崔秀琪说:孙师傅真会说笑话。崔秀琪笑了。她是大声说的,笑得也响亮,表明她是坦荡的,不

47.­阴­谋与渠道(4)

( 喜欢别人跟她小声小气地说话。***孙连动说话还是小声,他说:我不是跟你说笑话,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一点都不蒙你。崔秀琪大步走了。孙连动这才把声音提高了,说:刀功没什么难学的,只要你愿意学,三天之内我就让你出师。

崔秀琪没有拒绝跟孙连动学习刀功,孙连动教得相当热心。他教崔秀琪怎样持刀,怎样拿萝卜,眼往哪里看,手腕怎样用力,等等。在教崔秀琪每一项技术要领时,他都要把人家的手拿一拿,把一把。他听报纸上说,师傅带徒弟都是手把手地教。他也小含糊,也做到了手把手。他觉出来了,崔秀琪的手很结实,很有劲道,弹­性­也很好。倘是把他的手指分别Сhā进崔秀琪的指头缝里,倘是崔秀琪用指头缝夹他的手指,说不定他会产生一种舒服的痛感。崔秀琪的手是温热的,还挺滋润,感染得他的手也热乎滑溜起来。他接触到的还只是崔秀琪的手背,背面感染力尚且这样大,要是他接触到崔秀琪的手心,不知会美成什么样呢。更让孙连动感到欣喜的是,他每次动崔秀琪的手,崔秀琪都没有反对,都没有出现明显摆脱的表示。他认为这是好兆头,兆示着他和崔秀琪的事有戏。

孙连功决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一日班后,他向崔秀琪出邀请,让崔秀琪到他宿舍里去坐坐。他想到了沈强有可能在宿舍里,这不要紧,他相信沈强哥子是个懂事的人,有眼­色­的人,崔秀琪去了,沈强会自动离开。崔秀琪没答应到他宿舍里去,说她今天有事。那么他就到崔秀琪宿舍里去。去之前,他特意刮了胡子,洗了头,把自己收拾得头是头面是面的。和崔秀琪同住一个宿舍的有两位女工,这会儿却只有崔秀琪一个人在宿舍里,这真是天赐良机。他坐在崔秀琪床沿上,目光火火的,心跳动得很快。他跟崔秀琪没说几句话,就一把将崔秀琪的一只手抄住了。他的理由是让崔秀琪摸摸他的心口,他说他特别激动,心里跳得特别厉害。要是崔秀琪不拒绝摸他的心口,他就会顺便把崔秀琪搂住,接下来事就好办了。崔秀琪没听从他的引导,没摸他的心口。崔秀琪使劲抽自己的手。他把崔秀琪的手抓得紧紧的,崔秀琪抽了两下都没抽脱。崔秀琪只得奋力抡了一下,才把他抡开了。崔秀琪说:你要­干­什么?讨厌不讨厌!我劝你放尊重点儿,少打别人的主意。崔秀琪的口气很严厉,很像是一个­干­部在斥责她的下级。孙连动没取得成功,还遭到了沉重打击,他在心里叫道:­操­他妈的,完了完了!他不甘心失败似地。对崔秀琪讪着脸说: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崔秀琪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你走吧。你今后不要再踏进我的宿舍!孙连动没有马上走,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做了一会无可奈何的可怜样子,才跟崔秀琪说了再见。

孙连动并没有完全死心,他想请崔秀琪给他织一件线坎肩。他说他攒了不少劳保线手套,拆开至少够织两件线坎肩的,崔秀琪给他织一件,还可以给自己织一件。男同志请女同志做点针线上的活,是常有的事,别人说不出什么。孙连动想通过让崔秀琪织线坎肩,把他们的关系再补救一下,继续试探一下。崔秀琪说出的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她说:我不会织线坎肩,从来不织那玩艺,对不起,你找别人去吧。

在宿舍里,当着沈强的面,孙连动装出得趣的样子骂崔秀琪,泄对崔秀琪的不满。他说他试出来了,崔秀琪这个小娘们确实够浪的,他摸崔秀琪的手,崔秀琪老实得跟个猫儿似的,躲都不待躲的。他表示相信,他要是把姓崔的小娘们拉到床上,小娘们也会自觉把腿分开,乖乖地接受他。他对沈强说:咱哥们儿先说好,要是崔秀琪到宿舍来找我,你可能得给我腾地方。

沈强说:我看你也就是自己的舌头在自已的嘴里跑跑,过过嘴上的瘾。

这是什么话!不对呀,你小子老是向着崔秀琪说话,是不是心里有她了。这没关系,要得好,大让小,老哥让着你,你把她做了算了。你什么时候把她领来,老哥什么时候给你腾地方,你们在这里玩跑马­射­箭都可以。孙连动这样说着,就把一个新的主意打定了。有人是心快嘴慢,把主意想好再说出来。也有人是嘴快心慢,嘴先说出来,心受到嘴的启,再确定主意。孙连动属于后者。他把沈强当成自己的后备力量,自己失败了,就撺掇沈强顶上去。沈强要把好事做成了,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乐子。同时可以把崔秀琪浪女人的本­性­暴露一下,让她丢丢丑,灭一灭她的气焰。

48.­阴­谋与渠道(5)

( 你别说,据孙连动观察,崔秀琪对沈强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这从崔秀琪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崔秀琪看沈强时,眼神里有点说不出来的劲头。你说她眼睛格外亮吧,里面又有点潮里巴唧的。你说潮湿吧,它又火花乱闪似的。而且她看沈强都是直着眼,很忘我、渴望很强的样子。女人就是这样怪,你越是对她表示好感,越是跟在她ρi股后面转,她越是不睬你,越是故意和你拉开距离。你不怎么理她,她反而上赶着你。这跟动物界很不一样。动物界里公的追母的,谁追得紧,谁跳得高,谁力气大,谁先下手,谁就可以获得主动权。而女人一变成高级动物,就不吃这一套了。你若是对她强行来硬的,就算闯下了祸,就得他妈的吃罪。人不是好当的,人生来就不自由啊!孙连动对沈强说:我看崔秀琪看上你了,你得抓紧时间把她搞到手,不然的话,她一离开食堂,你想搞也够不着了。

沈强说:你说她看上我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孙连动说:她没在你跟前翘尾巴,你当然看不出来。看女人你得看她的眼睛,女人都是用眼睛跟你来事。

沈强还是说他看不出来,眼睛怎么看,太难了。ww

孙连动说: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憨,我看你的眼睛好使得很呢!说不定你跟崔秀琪早就眉来眼去上了,还在这里逗你孙大哥玩呢,是不是?

沈强说:不敢不敢。

孙连动真的觉得沈强和崔秀琪展关系很有希望。沈强为人是很忠厚,很老实,­性­格也内向一些。但是,再老实的男人也需要女人,看见好女人也会动心思。往往是,给人留下老实印象的男人,他们的内心活动格外丰富,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一点也不老实,一点也不客气。恐怕沈强也是这样。别看沈强表面不跟崔秀琪开玩笑,崔秀琪跟他学捏包子时也不碰崔秀琪的手,这不等于他不喜欢崔秀琪。或许他正是采用这种引而不的办法,把崔秀琪的胃口吊一吊。等把崔秀琪的胃口吊大了,吊急了,他才不失时机地把崔秀琪抱住,把崔秀琪喂一喂。且不说别的,这从沈强脸上就能看出几分。崔秀琪跟沈强说话时,沈强的脸动不动就红了。沈强的脸为啥红,还不是他心里在做事。他的脸靠什么红,靠的是他的血­性­。他心里有鬼,瞒得了人,瞒不住自己的血,血一奔涌,脸上就挂­色­儿了。此后,孙连动每天都对沈强提崔秀琪。食堂的后院有几间平房,孙连动和沈强就住在其中一间平房里,二人床对床,各靠一边墙。一脱了衣服,一躺在床上,孙连动就拿崔秀琪说事。他有时是对沈强说,拉沈强参与讨论;有时是自自语,自娱自乐。他说,要是跟崔秀琪做那事,崔秀琪一定特别来劲,一定会有不同的反响。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有体会。他的体会不是来自崔秀琪,是来自他老婆。他老婆的体型和崔秀琪属于一个类型,都是那种丰满铁姑娘型。说着他就作幸福无比状,在床上瞎叫唤起来,仿佛好事正在进行当中。他没说明好事是和自己老婆进行的,还是和崔秀琪进行的。

孙连动是两头煽,这头煽沈强,那头煽崔秀琪。他在崔秀琪耳边说:小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你要是说出去,沈强该不好意思了。崔秀琪说她不听不听,孙连动还是告诉她了,孙连动说:沈强这小子真不像话,他做梦还喊你的名字。

崔秀琪正­色­道:孙师傅,你不要瞎说,这很不好。

孙连动说:好好,我不说。

崔秀琪不是爱脸红的人,这一次孙连动注意到,崔秀琪的脸一家伙红到了耳根,看来他煽风煽得效果不错。

煽完了风,孙连动就给沈强创造条件。一下班,他就不在宿舍里呆着,到外面转悠去了。他跟沈强说,他找老乡打扑克去了,两个人配合,打升级。其实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暗处,在吊着崔秀琪的线,看崔秀琪去不去他们的宿舍找沈强。食堂后院的前院墙外是一座单身职工宿舍楼,他躲进四楼的厕所,透过后窗的玻璃,正好可以看见自己的宿舍门口。他蹲茅坑的时间难免长一些,是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也有人说他不拉好屎。这个说法让他窃笑,他承认自己的肚子是不太好。春天过去,夏天来到,厕所里的卫生状况不是很好,气味相当难闻。从这个意义上说,闻惯香味的孙连动还是有耐心的,为看到预想中的一幕,是付出了一定代价的。这里得借用一句套话,叫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傍晚,崔秀琪真的到他们的宿舍会沈强去了。走到宿舍门口,崔秀琪还回过头来朝宿舍楼上望了一下。孙连动当然不会让崔秀琪望到他。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跳得腾腾的,激动得头都大了,好像要做到好事的不是沈强,而是他本人。他心里叫道:上钩了,他妈的,终于上钩了!

49.­阴­谋与渠道(6)

( 这次孙连动没有“提钩”,因为他没看见沈强拉窗帘,宿舍的门也没关。ww***在敲着门的况下,他们做好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就算他们把门关上了,孙连动这次也不一定捉他们,他得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等他们把嘴吃馋了,再“提钩”也不迟,就能一条线钓两条活鱼。

接下来的两三天,孙连动没有外出,下班天天呆在宿舍里,跟沈强呆在一起。甚至连沈强去商店买东西,他也提出跟沈强一块儿去。他的意思要把沈强熬一熬,熬出沈强的火来。在他们老家,让鹰抓兔子之前,都要把鹰熬一熬,不让鹰睡觉,也不让鹰吃­肉­。等把鹰熬急眼了,鹰见了兔子才会勇猛地扑上去。这个道理不是很复杂。

孙连动觉得把沈强熬得差不多了,这天下班后,他说他去澡塘洗个澡,问沈强去不去。沈强说不去。孙连动心说:你小子当然不去,你要在崔秀琪的那个澡塘里洗。他拿上毛巾,提上拖鞋,就出门去了。他到澡塘门口转了一圈,刚拐进楼上的厕所,就看见崔秀琪找沈强去了。这一点孙连动一直很纳闷,崔秀琪怎么知道他不在宿舍呢?沈强是怎样向崔秀琪传达的信息呢?这一次,他们把窗帘拉上了,把门也关上了,看来要动真格的了。孙连动不敢怠慢,他轻脚疾步来到宿舍门口,把钥匙对准锁孔,Сhā进去的同时,呼啦把门打开了。不出孙连动所料,呈现他面前的果然是生动的、­精­彩的、动人心魄的一幕。他说:我­操­,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干­起来了,你们太不像话了!

崔秀琪和沈强煞车太急,显得有点狼狈。沈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孙连动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莫名其妙。崔秀琪从床沿上下来,赶紧背过身去,把脱下的一条裤腿往腿上找巴。

孙连动一嚷,别的宿舍的人就过来了,问怎么了。孙连动说:我去洗澡,忘了带肥皂了。我说回来拿块肥皂吧,谁知开门一看,­操­,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俩正在生关系。

这样的好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矿上保卫组就来人把沈强叫走了。崔秀琪回到自己宿舍,也被保卫组的人叫走了。

两个主角虽然不在了,院子里闻讯赶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围着孙连动,一再让孙连动讲讲事经过。孙连动反复强调,他是回宿舍取肥皂,偶然撞见他们两个­干­那事的。在听众的要求下,他还讲到目睹的一些细节。比如说崔秀琪的ρi股在床沿上担着,两条腿在沈强身体两侧分着,沈强在床前的地上站着,两只手把崔秀琪的ρi股盆子搬着,如何如何。听众对他的讲解报以热烈的笑声,好像他成了今天的主角。孙连动甚感快意。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崔秀琪在食堂职工会上作检查,她的口才还是很好,还是说得有条不紊。她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她主动找沈强的。她觉得沈强人很好,她的确很喜欢沈强。沈强完全是被动的,一点责任都没有。要是处分的话,她请求组织上处分她,大大的事她一人承担。检查到最后,崔秀琪还落泪了了,她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会被人看不起,会影响自己的进步,可我管不住自己咋办呢!

这样一来,崔秀琪往机关调的事就没人再提了。但好多人都说崔秀琪够意思。

孙连动和沈强还是一个宿舍住着。沈强对孙连动没流露半句怨,倒是孙连动,觉得有点愧对哥们儿。他向沈强解释,说他不是故意逮他们,他要是不回来取肥皂就好了。

沈强还得反过来安慰孙连动,他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这没什么。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崔秀琪现在还好着呢。

这是孙连动没有想到的。

50.一块板皮(1)

( 王军山初中毕业后没有下乡,下井去了。***他读的是航空学院附中,是奔天上去的,不料人家派给他的活儿却是入地。

和王军山一起被招到矿上当工人的知识青年有几十个,他们的家都在省会。从繁华的大城市一下子来到偏僻的煤矿,他们都不大适应,甚感失落。且不说井下撕不开的黑暗,且不说黑暗中处处埋伏着凶险,仅那个脏劲儿就让人受不了。人只要一来到井下工作面,就算掉进煤窝里去了,不管你袖口领口扎得再紧,上来都是一身黑。他们在澡塘里前洗后洗,左洗右洗,以为冼得差不多了,到更衣室掏出小镜子一照,两个眼窝子还是黑的。他们返回水池子里再洗。他们把矿上的劳保肥皂打在眼上,把眼球子都搓疼了,搓红了,粘在眼圈子上的煤油还是不能完全洗­干­净。就算身体的表面洗­干­净了,鼻腔子呢?肺管子呢?总不能翻扯过来洗吧。从澡塘里出来,他们把小拇指探进鼻孔里一挖,一小块煤出来了。他们咳嗽两声,一吐,又是一疙瘩煤炭。于是他们有了说法,说是路走对了,门进错了。所谓路走对了,指的是走上了一条与工人群众相结合的道路。ww门进错了,是说不该进煤矿的门。煤矿的井口门朝天,不是好进的。

刚下井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来煤矿还不如下农村。农村塘里有鱼,地里有瓜,院里有­鸡­,村子里还有村姑,都可以偷一偷。如果偷不成的话,至少可以看一看。井下除了煤还是煤,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有什么可偷的可看的!说到底还是伟大领袖说得对,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而煤矿是一个狭窄天地,在井下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在煤矿­干­了一段时间,他们才渐渐体会到,挖煤并非无一点可取之处。比如说,他们每月都能领到一笔数量可观的工资。钱是提神的东西,有了钱,他们自在多了。他们买手表,买收音机,买口琴,买网球鞋,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他们还时常聚在一块儿喝酒,今天你出钱,明天他出钱。把酒喝多了,他们学着当地老挖煤工的口气,把矿井说成窑儿,把酒杯也说成窑儿,说来来来,都把窑儿满上,咱哥们儿再­干­它一窑儿。他们觉得窑儿这个说法相当幽默,大人联想,嘴上窑儿来窑儿去的,他们的眼仁儿都很兴奋。

他们的问题在于和别的矿工不大合群,用官方的话说,他们还没有和工人群众打成一片。他们虽然被分散在好多队,采煤队、掘进队、开拓队、机运队等都有,但他们好像跟那些从农村出来的人不是一个阶层似的,说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儿。下了班,他们一凑一凑,就凑到一块儿去了,还是那帮知青。他们一到篮球场,那些农村来的矿工就玩不成了。因为他们个子高,技术高,身手矫健。而农村来的矿工低他们一头,技术也不行。他们一上场,农村来的矿工就捞不到摸球,自动就退场了。打乒乓球也是如此,他们几板子就把农村的对手抽下去了。换上同是从省会来的老对手,他们才打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

矿上没有像样的女孩子,他们想办法到矿外去物­色­。矿南面有一户人家,是铁路上的职工。这户人家有三姐妹,都丰满可人。三姐妹本来都该下乡,可她们拖着赖着,都呆在家里。二妹子下过乡了,从乡下转一圈就回来了,铺盖至今还在乡下扔着。不知是谁最先现了这三姐妹,并跟三姐妹联系上了,他们开始往三姐妹家里跑。他们的感慨是:哎呀,天涯何处无芳草!来到三姐妹家里,他们一块儿吹口琴,一块儿唱歌,一块儿说笑话,三姐妹家好像成了他们的俱乐部。

那时矿上的领导机关是革命委员会,简称矿革委会。矿革委会注意到了这帮知青矿工的动向,认为这样不行。展下去是很危险的。革委会着人了解了一下,暂时尚未现他们有收听敌台、散布反动论、看黄­色­书籍、乱搞男女关系的行为。这也不行,等他们闹出乱子来再抓就晚了,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对他们采取措施,分化他们,教育他们,把他们尽快拉到无产阶级革命轨道上来。分化的具体办法,是从他们中间挑出一个典型树立起来,利用典型引路,带动后进。这种抓典型的办法当时非常流行,各行各业各厂各矿都有自己的典型。按报纸上的形象­性­说法,这种办法叫拨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又叫群众自己教育自己。革委会把挑典型的任务交给政工组。政工组经过反复权衡,反复比较,最后把要拨亮的这盏灯安在了王军山头上。

51.一块板皮(2)

( 王军山的父母都是现役军人,父亲是团政委,母亲是部队医院的军医。政治是第一位的,这先可以肯定王军山的家庭政治背景没什么问题。王军山虽是他们家的独子,却一点也不娇气,­干­活很舍得下力。抽底排炮把几米高城墙厚的煤壁放下来,一段煤壁就是十数吨煤。王军山手持斗锨,两腿往煤堆里一Сhā,连头都不抬,一股劲就把新煤攉到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老师傅见他的工作服被汗水溻透了,让他把工作服脱掉算了。他说脱掉就脱掉。光着膀子攉煤的王军山看去有点瘦,他每攉一锨煤,肋巴骨就一拧。老师傅对他有了不错的评价,认为这后生有股子­干­巴劲,有股子拧劲。王军山洗澡不像他的同学们那样讲究,或者说他洗得有些马虎,两个眼窝子成天黑乎乎的,跟大熊猫的眼睛也差不多。有同学让他好好把脸洗洗,注意点自己的形象。他说球,又不是搞对象,洗那么­干­净­干­啥!又说:怎么,洗­干­净就不弄窑儿了?一弄窑儿还是个黑。不如一黑到底算球了。对了,王军山到煤矿时间不算长,但他已经学会了说粗话,这也是他能够入选先进典型的重要条件之一。上面的人不认为他是说粗话,认为他在工人阶级队伍中甘当小学生,很注意学习群众语。表明他跟工人群众初步实现了感上的交流,跟打成一片相距不远了。ww相比之下,他的一些同学跟工人群众就格格不入,说话文绉绉的,一听就是小资产阶级腔调。

王军山要当典型了,他一点都不知道,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是采煤二连的采煤工,连里的指导员找他谈话,一提让他当典型,他顿时愣住了。他以为矿上要拿他当反面典型,把他这只­鸡­杀给那帮知青猴子看,他说他没犯什么事呀!得知矿上是拿他当正面典型,他同样高兴不起来,觉得当正面典型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正都是受人摆布。他说:不当不当,我啥都不当。指导员做他的思想工作,说他当了典型,不仅是他个人的光荣,也是全队的光荣。王军山说这些他都懂,但他还是请指导员饶了他吧!指导员把王军山的不合作态度汇报给政工组,说这个年轻人思想觉悟还不够高,政治上还不够成熟,当典型恐怕欠点火候。这个典型是政工组选定的,他们当然要坚持自己的意见。政工组长批评了采煤二连的指导员,指出他看问题的方法不对。王军山不愿当典型,说明他谦虚。谦虚是什么,正是一个青年人进步的表现。政工组长找王军山谈话,王军山表现得更加“谦虚”。政工组长越是让他不要谦虚,他越是说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离一个先进典型的标准差得还很远。政工组长对他说,当先进典型没什么难的,政工组派人把他的事迹整理成一个稿子,他在会上念一下就行了。平时他该下井还下井,需要他讲的时候就通知他。王军山一听还要让他到会上去讲话,急得脸都红了,说不行不行,他不会说话,见人一多,他的头就蒙了,眼就黑了,说话就结巴。说来王军山有些不够意思,急之中,他把自己的同班同学何海生推出来了,他说: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他比我强得多,保证适合当典型。政工组长并没让他介绍何海生的况,他把何海生夸了一大通。他说何海生爱看书,文章也写得好。在学校上学时,何海生就在少年报上表过作文……政工组长眉头皱起,把手一挥,打断了王军山的话:你不要说了,这些况我们都知道。先进典型就是你,别人我们都不再考虑,就这么定了。

为逃避当典型,王军山编了一个谎话,向连长请了三天事假,回省城去了。他还故意超了一天假,才返回矿上。超假算是犯了一个错误,对犯错误的人来说,当典型大概可以免了吧。

不料他刚回到矿上,矿上的最高长,革委会的范主任就着人把他找去了。范主任说话比较慢,派头很足,气魄很大。范主任没说让不让他当典型,却问:听说你回家去了,你爸爸好吧?王军山说挺好的。范主任又问:我也在部队­干­过,你知道吗?王军山摇头说不知道。范主任的问题真多:你知道你们采煤队为什么叫连吗?王军山说:学部队编制那一套呗。范主任说:对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矿上也是实行军事化编制,军事化管理。我现在的职务相当于部队的团政委兼团长,但是,矿上的在册职工人数比一个团的指战员多得多,恐怕比一个加强团的人数还要多。王军山抓了一个空子,说他要回去上班。范主任颇具威严地哎了一声,说:我还没说让你走呢,你怎么能提出走,这可不大好。坐坐,咱们好好谈谈。原来范主任还有问题:我来问你,要是你爸爸交给部下一项任务,他的部下敢不敢拒绝接受?王军山说不敢。王军山隐约意识到,范主任可能在绕他,绕来绕去,说不定还是让他当典型。果然,他刚说了不敢,范主任就露出了难得的胜利的微笑,范主任说:矿上让你当典型,这是我们交给你的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你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要不折不扣地去完成。王军山把头低下去了,这次他没敢说不当。什么事一说到政治上,就有些吓人,就有些受治的意思,他只有在心里叫苦的份儿了。

52.一块板皮(3)

( 矿上给王军山整理的讲用材料,是从下乡知青的讲用材料那里学来的,套用的是当时流行的模式。ww那时各个县都树立起了下乡知青典型,有男典型,也有女典型,他们到处讲用。下乡知青一般讲的都是扎根农村炼红心,矿上给王军山整的材料不过把农村换成了煤海,写成扎根煤海志不移。王军山把材料看了一遍,别扭得肠子都硬了,并结成了一个又一个疙瘩。可以说这个材料从头到尾都是编出来的,通篇都是瞎话。关于路走对了门进错了的说法,不知是谁说的,到了材料里,这话就安在了王军山头上,成了王军山散布出来的。前几天他请假回家,超了一天假,本来是为了躲避当典型。材料里把他说成害怕采煤工作艰苦,贪图安逸享受,产生了脱离煤矿的想法。材料采取先抑后扬、先贬后褒的办法,前面把他说成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干­部子弟,几乎把他贬得一无是处。后面才开始说他的转变。他一转变就不得了,豆腐渣就变成了一朵花,懒狗熊就变成了冲锋陷阵的采煤英雄。说他后来是带着强烈的阶级感攉煤,每攉一锨煤都是投向帝修反的一颗炮弹。ww当然了,他的转变是他刻苦学习**著作的结果,一切归功于战无不胜的**思想。材料中把他爸爸也顺便拉扯进去了。无中生有地说他爸爸现了他的思想问题,就跟他讲战争年代革命先烈的故事,语重心长地要求他,一定要继承和扬革命的优良传统,当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讲用材料的最后一部分,说他不光自己转变好了,还帮助其他同学转变。这个同学是谁呢?就是他向政工组长推荐的何海生。材料中虽然没提何海生的名字,但一看就知道说的是何海生。王军山觉得政工组长真够厉害的,他就那么介绍了一点何海生的况,政工组长一下子都记住了,都用到材料里去了。材料里说,因为他的同学在学校上学时就在报上表过文章,就自视甚高,目空一切,认为让他当煤矿工人是大材小用。材料里还说他的同学经常在背人的地方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思想低沉,已经滑到了十分危险的边沿。在他的耐心帮助下,他的同学才认识到资产阶级思想对自己的侵蚀,才悬崖勒马,获得新生,并成为和他一道前进的战友。而且,这些内容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都是模仿王军山的口气,一口一个我如何如何。王军山看完材料,几乎产生了错觉,这哪是什么先进事迹材料,简单就像一份强加给他的口供,等他看完口供,就该让他画押了。

政工组长没让他画押,只是问他看完材料感觉怎么样。他正挠头皮,还没等他说话,政工组长就告诉他,材料已经在革委会通过了,范主任认为很好,一定能打响。既然范主任说过话了,他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白说。有苦只能在自己嘴里嚼,嚼碎咽进肚子里算了。

王军山想到了,他要是在会上念了这个材料,那些和他一同从省会来的知青们一定会笑话他,讽刺他,而后疏远他。可是,有范主任在主席台上坐阵,他不念又不行。他所能做的,只是木着脸,故意把材料念得啃啃巴巴。他的意思想让朋友们知道,圈子都是人家编好的,人家拿着鞭子抽着赶着让他钻圈子,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尽管他念得很差劲,一点感**彩都不带,范主任仍非常捧场,一次又一次带头鼓掌。矿上的大礼堂能坐一两千人。他虚着眼,不敢往台下看。在一阵又一阵风刮树叶般的掌声中,他如针芒在背,出了一身的汗。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出的汗是凉的,比井下工作面的淋头水还凉。

在矿上讲完,范主任把他推荐到矿务局去讲。在矿务局一讲就不得了,局属各个矿排队请他去讲。每个矿都把他奉为难得的典型,小车接小车送,讲完了还要设宴招待,吃七个碟子八个碗。在别的矿讲用,王军山的感觉稍好些。台下都是生人,没人知道他讲的是真是假,他讲起来不那么心虚了,也不那么气短了。就这样,王军山连续不断地讲开了,几乎成了一个讲家。他不用下井,每日照样记井下工,拿的还是井下工的工资。这就是说,他每天不必换湿凉的窑衣,不必出一身臭汗,不必担可能会遇到突事故的风险,不必到黑水浓浓的澡塘里洗澡,凭一张嘴就把工资挣到了。

53.一块板皮(4)

( 更让王军山没有想到的是,省报的记者把他的讲稿改成第三人称,以青春在煤海闪光的长篇通讯形式赫然登在了省报第一版,同时还配了他的大幅照片和号召全省青年工人向他学习的评论员文章。妈妈一看到报纸,就给他写来了信。妈妈对他的进步大加鼓励,说他没有辜负父母对他的期望,真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好孩子。妈妈告诫他千万不要骄傲,要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进步。

事迹一上省报,王军山就不单是煤矿系统的典型,成了全省的典型。请他报告先进事迹的单位随之超出了煤矿系统,开始向周边地区扩展。那些单位有工厂、农村公社,也有当地的驻军部队。由于讲的次数多了,他已经把那篇材料背熟了,上得台来,不用看稿子就能完整地讲下来。这样反复讲来讲去,王军山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似乎把所讲的内容当成真的了。面对众多的听众,他不仅脸不变­色­心不跳,底气还很足,声音还很洪亮。另外,他还试着把讲用过程加进了一些艺术的东西。比如根据以往的经验,估计人们该鼓掌了,他就做一个漂亮的手势,或停顿一下。他这样屡试不爽,每次都收到热烈的掌声。ww

王军山这个典型树得越高,影响越大,范主任越高兴。这样矿革委会的目的就达到了,拨亮王军山这盏灯,的确把那帮知青照得够呛,的确对他们起到了分化和教育的作用。范主任的主要高兴还不在这里,在于通过选树王军山这个典型,范主任本人成了善于抓典型的人。当时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说法,善于现天才的人是更大的天才。以此类推,善于现典型的人当是更大的典型。范主任因此名声大震,传说他不久就要官升一级,到矿务局革委会当副主任。

和王军山预料的一样,他的那些同学果然不愿答理他了,看见他把眼睛往旁边一转,跟没看见他一样,就走过去了。有个别同学跟他说话,是向他借东西,说:王军山,把你的牛皮筋儿借给我一根。这时候的王军山很乐意把东西借给同学,这位同学向他借东西,说明人家还看得起他。王军山问:什么牛皮筋儿?是不是橡皮筋儿?那位同学说得很肯定:不是橡皮筋儿,就是牛皮筋儿。牛皮筋儿是用牛皮做的。王军山表示实在对不起,说他没有牛皮筋儿,要是有的话,别说借一根。借几根都没问题。那位同学说:哪能呢,你吹死那么多牛,怎么会没有牛皮筋儿呢?王军山这才明白人家是在挖苦他,脸顿时红得像泼了牛血,他说:去你妈的!

有了这次教训,王军山对牛这个字眼很敏感,也很警惕。哪个同学再跟他提到牛,他马上跟人家急眼。他觉得有些人在嫉妒他,在孤立他。这使王军山产生了逆反心理:谁离开谁都能活,你们不答理我,我还不想答理你们呢!

他的同班同学何海生还算不错,对他跟过去一样,见面该打招呼还打招呼,该说话就说话,从没有向他借过牛皮筋儿,没有流露过丝毫不满之意。倒是王军山自己,因对何海生心存愧疚,见了何海生觉得不大自然,总想找个机会把讲用材料的事跟何海生解释一下。可何海生跟他说的都是家常话,他不好往解释的话题上转。这天,王军山又在路上碰见了何海生。何海生问他最近回过家没有。王军山说没有。何海生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王军山问:你有什么事儿吗?何海生说:没事儿。你什么时候回家,咱俩一块儿回去。何海生的话让王军山有些感动,他说:我什么时候回家,一定告诉你。他想起在学校时,何海生曾向他要过军帽,他一直未给何海生找,于是又说:再回家我一定给你找一顶新军帽。何海生说:那我先谢谢你。王军山被自己的感动推动着,­干­脆把自己头上正戴着的军帽取下来了,说这样吧,这一顶你先戴着,等我找到新的,咱俩再交换。何海生说:不行不行,这这这……王军山说:咱哥们儿,你跟我客气什么!说着把军帽扣在了何海生头上。

当上典型的王军山,可以说好事接踵而来。不久,他入党了。又不久,矿上恢复共青团委员会,他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团委书记。这样,王军山就从煤窝子里升上来了,就不再是采煤工的身份,成了­干­部的身份。­干­部的待遇与工人不同些,王军山有了办公室、电话机,有了桌子、椅子,也有了暖水瓶和报纸。往办公室后面的椅子上一坐,把比攉煤大锨轻巧得多的电话听筒一拿,王军山即时就有了当­干­部的模样和神气。说实在话,当上­干­部的王军山一点也不比别的­干­部差,或者说他没怎么费劲就把团委书记的工作拿下来了。父亲又给了他一套新军装,军装的上衣是四个兜的­干­部服。他穿着这身绿得亮的军装在矿上机关大院里一走,照得人们的眼睛也有些亮,看来团委书记的职务非他莫属。

54.一块板皮(5)

( 王军山的好事还在后头。ww***矿上财务组新来了一位李姑娘,人长得很拔萃,气质也很好,通身闪­射­着掩饰不住的魅力。据说李姑娘是从一座著名的历史古城来的,她一来就把人们的目光吸引住了。李姑娘收到不少目光,也收到不少求爱信和求爱诗。这些信和诗大都是从省会来的那帮知青写的,他们共同的看法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总算盼来了一个不错的可以谈谈的目标。李姑娘把那些信和诗都压下了,蜜蜂虽多,但她一个也不认识。王军山也注意到了李姑娘,他既没有给李姑娘写信,也没有给李姑娘写诗,只让手下的­干­事打听一下,李姑娘是不是团员。得知李姑娘还不是共青团员时,对是不是把李姑娘列为展对象,他也没有表态。王军山的母亲对儿子有嘱咐,不让他在矿上找对象,要找只能在省城找,最好是找父母战友们的女儿。这时候,范主任的爱人出面了,她对李姑娘说,王军山这小伙子的前程远大得很,光明得很。她对王军山说,像小李这样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机会不可错过。范主任的爱人代表的当然是范主任的意思,加上范爱人本人是在矿上管组织工作,她一出面,事就显得比较重大,让人不好推脱。王军山想到了,他要是推脱,说不定范主任会亲自找他谈话,跟让他当典型一样,等范主任找他,他就彻底被动了。王军山说,可以是可以,恐怕他母亲不同意。他把母亲不让他在矿上找对象的嘱咐对范爱人说了。范爱人说:这好办,把你母亲接来,让她看看小李。要是你母亲觉得还行,你和小李就谈,不行就不谈。范爱人最后笑着对王军山说:可惜我儿子还小点,要是我儿子也像你这么大,这么好的姑娘我就舍不得给你介绍了。王军山的母亲是用挑剔的目光为自己挑儿媳­妇­,但她对李姑娘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说这孩子长得不小气,端庄。得到母亲的认可,王军山就和李姑娘谈上了。晚上下班后,李姑娘来到王军山的办公室,李姑娘唱歌,王军山用口琴为她伴奏,俨然成了一对伴侣。这一次,那帮知青真的嫉妒王军山了,他们骂了王军山他妈的,说这小子真有贼运,他什么都得到了。

那时煤炭紧缺得很,经常这儿告急,那儿告急。煤炭一告急,矿上就得大­干­,就得夺高产。于是­干­部也得参加劳动,于是矿上还成立了女子掘进队和青年突击队。王军山是团委书记,成立青年突击队当然是由他牵头。好在王军山是从煤窝于里滚出来的,采煤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再说突击队嘛,突击一阵子就解散了,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王军山也许想表现一下自己,想让人知道他这个典型是名副其实,他下井是真­干­,支棚子,攉煤,­干­得大汗淋漓。到工作面看看,哪个人脸上煤最多,哪个人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哪个人就是王军山。事坏在王军山过于自信和自负。这天,他到井底车场催要运煤的矿车,返回工作面时,见突击队员们从工作面跑出来了。他问怎么回事。有突击队员告诉他,顶板来劲了,可能要冒顶。王军山不认为顶板来劲有什么了不起,不怕顶板来劲,就怕人不来劲,人一来劲,就把顶板来的劲项回去了。他坚持要到工作面看看。在工作面,他用一根椽了问顶。在井下,顶板还被矿工称为天,问顶就等于问天,等于天问。王军山出天问,天没有拒绝回答他。只不过回答他的是一块石头。因石头太大了,太具覆盖­性­了,王军山未及撤身,被石头竖着压扁了。

王军山出事后,他的父母要求把他命名为革命烈士,并把他的骨灰葬在省城近郊的烈士陵同。几经交涉和请示,这个要求未能获得上级批准。

三十年过去了,和王军山一起被招到矿上当工人的那批知青,大部分调回省城去了。没调走的几乎都有了高就,当上了领导。比如何海生,就一路升到了矿务局局长的位置。忽一日,何海生听人说起,王军山的骨灰盒还在矿上的太平间里放着。何海生趁到矿上检查工作时到太平间一看,果然在墙角看见了王军山的骨灰盒。骨灰盒上灰尘很厚,像生了毛一样。骨灰盒上放姓名卡的地方放有一张黄的纸片,从上面还能看出王军山的名字。

55.一块板皮(6)

(何海生马上派人与王军山的父母联系,联系的结果是,王军山的父母早已作古多年。

何海生把仍在矿务局系统工作的同学们召集在一起,在矿西边的青山里找了一块墓地,把王军山的骨灰安葬了。坟埋好了,大家才现没有墓碑。在没有墓碑的况下,谁会知道这是当年的先进典型王军山的墓呢?于是,矿上的人赶紧扛来一块加工坑木剩下的板皮,竖在了王军山墓前。何海生用油漆在板皮的光面写了字:王军山同志之墓。

安葬王军山的骨灰时,何海生的夫人也去了。她就是那位李姑娘,后来成了何海生的妻子。在王军山墓前,她一直沉默着。

56.太平车(1)

( 生产队解散时,堂婶儿想分到一头毛驴。***推了大半辈子死沉死沉的石磨,堂婶儿推够了。要是能分到一头四个蹄子的毛驴,堂婶儿就能从磨道里解放出来,再也不用为磨面的事愁。堂婶儿把风放出去了,说她大骡子大马都不要,就想要一头小毛驴。

堂叔没说他想分到什么。他是队长,生产队成立时,他就是队长。在生产队没有完全解体之前,他还是队长,队里分东西的事还得由他主持。作为分东西的主持人,堂叔当然不能说他想要什么。堂叔要是露了口风,社员们看在他当了几十年队长的份儿上,难免会让着他。那样就不好了,就说不上公平了。堂叔心里看上的东西也有,是那辆闲置已久的太平车。堂叔知道,在别人眼里,太平车早就过时了,没用了,不会有人稀罕它。但,堂叔愿意要它。

地是按人头分下去了,队里可分的东西还有不少。除了牛马驴太平车,还有柴油机、抽水机、轧花机、手扶拖拉机等等。队里成立了评价小组,给每样东西都作了价。考虑到社员们的经济承受能力,考虑到这是生产队最后一次带有福利­性­质的分配,他们给每样东西作价都很低,都大大低于东西本身的价值。ww比如那台带拖斗的手扶拖拉机,队里买时花了一千多块,他们作价时只标了三百块,再比如那辆太平车,评价小组只给它估了二十块钱。

太平车在饲养室盛草的小屋门口放着,四个木轮子着地,车厢里和车帮上有不少­鸡­粪和鸟粪。车厢底部中央烂了一个洞,不知是哪个孩子,往洞里Сhā进一根­干­苇子,苇子下端触地,上端的芦穗举向空中,蓬成一团白花。风一吹,白花有些飘扬。人们评价到太平车时,年轻的会计、保管员等颇有些撇嘴,他们甚至不愿意用手把车摸一摸,这个把车踹一下,那个把车蹬一脚。这个说,只能拆开当柴。那个说,只能砸烂卖铁。

堂叔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在给别的东西评价时,堂叔差不多都要说话。对队里所有东西的价值,堂叔都心中有数。他一向办事公道,一事当前,人们都愿意听听他的意见。这次给每样东西评价也是,好多东西的最后定价往往是堂叔一锤定音。可堂叔一直对太平车看着,没有说出他的评价。别人的目光后来都集中在堂叔脸上,等他表态。他们现堂叔的眼睛虽然看着太平车,目光却是虚迷的,显见得,老队长是走神了,看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分配的办法是捏纸蛋儿。每个纸蛋儿里都裹有一样东西的名字,每个名字都有专指,青骒子、红马、草驴、叫驴等,绝不会弄混。太平车在纸蛋儿里标写的不是太平车,而是大车。太平车是学名,他们习惯把太平车叫成大车。纸蛋儿由会计做成后,盛在一只瓦碗里,每家出一个人,参加捏纸蛋儿。捏到价值较高的东西,就交一点钱,捏到不值钱的东西,就得一点钱,最终的意思还是平均分配。

堂叔的三个儿子都成家了,分出去另过。堂叔的女儿也出嫁了。他这一户只剩下他和堂婶儿老两口。捏纸蛋儿那天,堂叔建议堂婶儿去捏。

在堂婶儿的印象里,家里的事都是堂叔说了算,堂叔什么时候让她出头露面过?什么时候这样民主过?堂叔突然间在家里一讲民主,堂婶儿很不适应,或者说有点害怕,她说:“我不去。”

堂叔说:“你不是想捏到一头驴吗?我可不能保证能替你捏到一头驴。”

“那你想捏到什么?”

堂叔没说他想捏到大车,他要是说出他的心愿,堂婶儿准不乐意。他说:“你别问我,我想捏到一个驴粪蛋子!”

堂婶儿的理解,驴粪蛋子就是驴拉出来的,捏到驴粪蛋子不就等于捏到一头驴嘛!她笑了一下,说:“还是你去捏吧,多捏几个驴粪蛋子。”

堂叔说:“你不要误会,驴是驴,驴粪蛋子是驴粪蛋子,驴粪蛋子不会拉磨。我的意思是我手臭,从来没捏到过像样的东西。我要是捏不到驴,你别埋怨我。”

堂婶儿想了好一会儿,答应由她去捏。

57.太平车(2)

( 堂叔还有话,说:“丑话说在前头,人家冟襦穑咱兤疲等人家都捏完了,你再捏!”

这么捏与不捏有什么两样!堂婶儿一听就甩手了,说:“人家都捏完了,我还捏个什么劲!算了,我不去了,我就知道你,瞎捏鼓人。ww***”

堂叔拆开碗底的最后一个纸蛋儿,不是驴,也不是太平车,而是一头尚好的黄牛。太平车被堂叔的二小子捏到了,二小子嘟嘟囔囔,认为自己倒霉,捏到这么个破玩艺儿。堂叔把二小子拉到一边,说二小子要是实在不想要太平车,就把太平车换给他吧。

一辆死了的破车,换一头浑身是劲的黄牛,二小子当然求之不得。但二小子不是那么心安理得,他问:“俺娘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堂叔给二小子出主意:“你就说黄牛是你捏到的,大车是我捏到的,不就结了。”

堂婶儿盼到的消息,是堂叔捏到了一辆谁不愿要的破车,堂婶儿哭了。ww

堂叔安慰堂婶儿:“以后我没啥事了,磨我来推,我给你当驴,还不行吗?”

人们把纸蛋儿展成纸片儿,循着纸片儿上所标示的名称与实物对号,纷纷把实物领走了。他们揭瓦的揭瓦,抽梁的抽梁,很快就把房子拆得土崩瓦解,七零八落。生产队几十年积攒起来的家业,就这样说完就完了。

堂叔让三个儿子帮他把太平车推回家。

找儿子们之前,堂叔前推后推,左推右推,试图一个人把太平车推回家。以前,在­干­路上,堂叔多次推过太平车,一个人就能把太平车推得隆隆的,推到场院,推到车屋,想推到哪里都可以。这会儿,他推太平车哪儿,哪儿把牙咬得咯咯吱吱地跟他较劲,他推不动了。堂叔想,难道他老了,要不是他老了,就是车老了。他绕着圈子对太平车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不由地摇了头,看来是车老了。常年的风吹日晒,雪浸雨泡,太平车已皴得露出了木丝子。连圆润的车把也变得粗糙起来。太平车上还有数不清的铁件,每样铁件都生了锈,青­色­都变成了黄­色­,像患了浮肿病一样。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钉帽,上面也生满铁锈。铁锈生出来是一粒一粒的,如同黄­色­的毒蘑菇。“毒蘑菇”越生越多,就把钉帽覆盖住了。堂叔用手掌把一个铁件擦了一下,他手上即时沾上了一层锈粉。堂叔往车下看,四个轮子都被泥土吃进去不少,几乎吃到了车轴,怪不得推不动呢。

堂叔从家里拿来抹布,从附近坑里打来水,开始擦洗他的太平车。擦到­干­结在车上的­鸡­粪、鸟粪,他就用指甲刮,刮过再擦。他又从家里提来煤油瓶子,用破布蘸着煤油,逐个擦试车上的铁件。铁件上的黄锈一见着煤油,很快就萎缩下去了。他还想到应该给车轴上膏点油,因煤油不适合作润滑油,越膏越涩,就没膏。在太平车盛行的年代,每辆太平车的车框上都挂有一只油壶,油壶是用尺把长的水牛角特制而成,上面圆圆,下面弯弯,漂亮得像工艺品。油壶里盛的膏车油也是特别熬制的,里而有植物油,也有动物油。植物油多是篦麻油,动物油用马油居多。据说马跑得快,车膏了马油,车也跑得快。膏油的油膏子,是用铁丝拧成麻花,下面绑上布条。太平车每次运行前,都要用油膏子把四个车轮的车轴膏上一遍。车轴一得了油,就在车穿里转得滑溜溜的,喜滋滋的,转上一天两天都不待叫一声的。

在堂叔收拾太平车期间,先后有两个上岁数的人过来看了看,跟堂叔搭话。先过来的那个人说:“天下的事真是说不定,这辆车在公家转了几十年,现在又回到你手里了。”

堂叔说:“三十三年零七个月。”

“还是你记得清。”

“我也没有特意儿记,一想就想起来了。”

“这车还是很甲装(结实之意),像这样甲装的车以后恐怕不会有了。”

堂叔勾起指头,把车帮敲了敲,算是证实一下。车帮出当当的声响。

后过来的那个人,是在饲养室拆房的人。那人用一辆带胶皮轱辘的架子车,装上拆下来的砖头瓦块,一趟一趟往家里运。拉着空架子车返回时,他递给堂叔一颗烟,说:“你别说,这车拾掇拾掇还能用。”

58.太平车(3)

( 堂叔说:“你要是看着能用,咱们换换怎么样?你把架子车给我,我把大车给你。ww***”

“可以呀,我舍得,我怕你舍不得。我就是用两辆架子车跟你换这辆大车,恐怕你都不­干­。花几个钱,架子车在哪里都能买到,大车花再多的钱,到哪里都买不到。”

这话大概说到堂叔心里去了,堂叔笑了。

这辆太平车原来是堂叔家的。堂叔的父亲死得早,作为他们家的独子,堂叔十几岁就独撑门户,把自己锻炼成一个万事不求人的好庄稼把式。地里的活儿,他把四季捏在手里,摇耧撒种,春种秋收,一点都不耽误。场里活儿,他把风捏在手里,不管扬豆子还是扬麦,在空中高扬起一个薄薄的扇面,落地时,风已把糠皮和粮食分开。可堂叔家没有车,大车没有,小土牛(一种木制的独轮车)也没有。往地里送粪,往场院里运庄稼,全靠堂叔的一条扁担、两只肩膀,一趟一趟地挑去挑回。到了焦芝麻炸豆儿的收获季节,堂叔起五更打黄昏,每天都挑到半夜。一次收麦时,刮起狂风,下起暴雨。堂叔挑着两大捆麦子,被骤起的风雨连人带麦子卷进水塘里去了。从水里冒出米,堂叔一声不吭,赶紧把麦捆子往岸上拖。把两捆湿漉漉的麦子拖上岸,堂叔挑起来顶风冒雨再走。那次堂叔想,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

那时候,村里有太平车的只有老荣家。老荣家的太平车一出动,全村的地都是动的。老荣自己并不驾车,他家雇的有掌鞭的,送粪或运庄稼,都是由掌鞭的驾车。收麦时节,掌鞭的给太平车套上骡子套上马,车厢两头扎上羊角子(类似木制栅栏,可以大大扩大车的容积),能把车上的麦捆子装得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山峰。“山峰”已经相当高了,下面的人还用木权一杈一杈往上面送。上面也有人,上面的人,一边踩车,一边做接应工作,把下面举上来的麦捆子铺开,踩实,使“山峰”再增高。把车装得高得不能再高了,掌鞭的站在地上,­操­纵着缰绳,吆喝着牲口,把长鞭甩得叭叭的,一股劲地把“山峰”赶出松软的麦地。这时,上面的人并不下来,他叉开双腿,手执桑杈,“山峰”走,他也走,简直威风八面。

堂叔挑着麦捆子,只能远远地望着老荣家的太平车在地里立起一座山。他想,他家地里所有的麦子,也许两车就装完了。

村里从没有人敢张口向老荣家借车用。老荣家的太平车金贵得很,农活儿一忙完,老荣家马上给车喂桐油。在大槐树的树荫下面,二把牛(掌鞭的称为一把牛,次之为二把牛,再次之为三把牛)用桐油把太平车喂了一遍又一遍,里里外外都喂得黄朗朗的,一敲丁丁作响,一副檀板金玉之声。桐油一晾­干­,老荣家就把太平车推进车屋里去了,当地的规矩,太平车的车屋从来不装门,好像一装门就把车路给挡了。敞着口的车屋,谁都可以进去看一看,把车摸一摸,甚至可以在车厢里躺一躺。堂叔从来没有到老荣家的车屋里去过,好像是有意躲避着什么。堂叔后来才明白了,他是在躲避着自己的念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堂叔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这一辈子也要拥有一辆自己的太平车。不去看人家的车,他是怕自己的念头长得太快。

农闲时,老荣家的太平车每年也要出行几次,那必是老荣家的人走亲戚,或到千年的古镇上赶庙会,听大戏。赶庙会时,老荣家的家眷穿得花花绿绿,坐满一车。拉车的枣红马脖子上挂了铜铃,走一步豁锒一声。在平原的土路上,太平车成了风光车,走一路风光一路。路上的行人见老荣家的太平车过来了,无不驻足观赏。到了庙会上的大戏场子后面,太平车又成了老荣家家眷们的根据地、太平岛和观景台。他们买来甘蔗、花米团等好吃的东西放在车上吃,戏场里人山人海,挤得厉害。他们在车上,谁都挤不到他们。最大的好处是,他们站在车上高人一头,正好可以看戏。在庙会上,驾车前往的不只老荣家一家,别的村庄凡是有太平车的人家差不多都把车赶到庙会上去了。仿佛太平车是优裕生活和优越地位的一个重要标志,他们纷纷打出了自己的标志。

59.太平车(4)

( 庙会是三月初三,正是农闲的日子,每年的庙会,堂叔都要去赶一赶。ww***堂叔不喜欢听戏,也不一定买什么东西。他愿意到卖太平车的市场上看一看,问一问价钱。他开始向行家打听,打制一辆太平车需要多少木料?多少铁件?车裙用什么材料?车轴用什么材料?哪儿的师傅手艺最高,打太平车打得最好?堂叔打制太平车的主意一年比一年坚定了。

堂叔的三个儿子到齐后,他们把太平车的车轴从泥坑里抬出来,塌下身子把太平车往家里推。一辆破车,不就地拆掉,推回家又能怎样?难道还要把它供起来?三个儿子都觉得堂叔的行为有点古怪,有点可笑。因堂叔不笑,他们都不敢笑。特别是自以为得了便宜的二小子,肚子里的笑憋得咕咕的,直打腚眼子,但他装得比谁都严肃,推起车来比谁都卖力。

堂叔住在老宅,他的家在村子的最北面。把太平车推回家,从南到北,要走过整整一条村街。太平车的木轱辘碾在村街里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还是隆隆作响。加上车轴没有膏油,车轴和车穿相磨擦,所出的声响比较大。村民们听到响声,纷纷从家里出来了,并纷纷加入了推车的行列。车刚走到半道,推车的人已挤得密密麻麻。堂叔一再说“不用了,不用了”,后来的人还是坚持加入进去,帮着推一程。有的人在左右两边和后边Сhā不上手,就跑到车前面,用手指勾住车前面的铁鼻子往前拉。还有人把堂叔从车边拉开了,替代了堂叔推车的位置。大家把太平车推得简直要跑起来。­妇­女和孩子们也出来了,还有狗。他们不是推车,是凑热闹。有的在前面喊,有的在后面跟,是真正的前呼后拥。这种景显然超出了推车的意义本身。堂叔心里热得眼角子辣,看来他几十年的队长没有白当。

堂叔家的院门比较窄,门口还设了门槛,太平车放在院子里是不可能了。堂叔就在院子外面指定了一个位置,把太平车放在院门一侧的墙边。下一步就是如何对待和处理太平车了。

有羊和鹅卧在太平车下面乘凉。有小女孩把太平车当成戏台,在上面扭着小身子,一比一划地模仿女演员演戏。还有邻居把牛拴在车把上,把太平车当成了拴牛的桩子。这些都让堂叔看到了太平车的用场,都让堂叔高兴。前面说过。车厢牙卖了一亩地,才打制了这辆太平车。堂叔用桐油把太平车喂好,第一次运行时还烧了香,放了炮,给太平车贴了大红的对联。不料堂叔的太平车用了还不到一年,形势生了变化,堂叔就把太平车无偿地交给了集体使用。互助组用罢合作社用,合作社用罢生产队用,一用用了几十年。堂叔原以为,太平车离他而去这么久,已经走得很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谁想得到呢,山不转水转,村不转车转,这辆太平车又转到他家里来了,又属于他了。

刚转入生产队那会儿,堂叔驾着这辆车出过官差,到县城拆城墙拉砖拉土。那次他去了一个多月,天天与牛与太平车做伴。白天,他赶着年来回装卸。晚上,他就睡在车厢里。下雨了,他也不愿意离开车,钻到车底下躲雨,睡觉。在生产队里,这辆车确实出过大力。一个自然村分成四个生产队,在堂叔当队长的生产队里,这辆太平车是队里惟一的大型运输和交通工具。往地里送粪,往场院里拉庄稼,是它;往镇上送披红戴花的志愿军新兵,车上Сhā着红旗到公社粮站交公粮,也是它。1959年至1961年三年困难期间,队里的牲口都饿死了,没有了拉车的牲口,社员们只得每人带一根绳子,把自己套在车前当牲口用。男社员不够用,女社员也得套上,一辆车需要二三十个社员来拉。在路上拉空车时,他们还比较轻松,一路小跑。肩上的绳子有的紧有的松。到了地里拉重车,他们就不那么轻松了,人人都得紧紧地把绳子背在背上,腰弯下去,头低下去,两只脚使劲蹬地,两只手也差不多接了地。几十个男女社员拉一辆车还这么吃力,因为他们都是瘦骨嶙峋的人啊!

60.太平车(5)

( 每次拉车,堂叔当然是其中一员。***他用的绳子是火麻搓成的,不是很粗,但很结实。为了方便用力,他在绳子的搭肩处穿了一块旧鞋底。尽管如此,每次拉完车,堂叔的肩头至背部都要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很像是鞭痕。没有人用鞭子抽堂叔,他等于自己抽自己。在拉车的过程中,堂叔只顾拼力拉车,顾不上回忆什么,记不起他拉的车曾经是属于他的。他把车的来龙去脉似乎早已淡忘了,恍惚之中,好像他拉的车代表的是公家,他只要拉着“公家”往前走就行了,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辆太平车也派过不少可喜的用场,比如说娶新娘子。用两个羊角子在车上搭扣起来,搭成庵子模样。庵子外面盖上彩席,装上红布扎成的绣球,两端再垂下带流苏的绣花布帘子,娶亲的彩车就搭成了,就可以代替花轿。车厢里铺上彩席和被子,穿戴一新的新娘子被人扶上车,盘腿往车厢中央一坐,把头一低,车就可以启动,接新娘的喜车一般只套牛,不套骡马等大牲口,也不套毛驴。大牲口快是快,不够稳当。毛驴倒是稳当些,只是显得小气了,上不得大场面。只有套上三头挑出来的黄牛,显得既稳当可靠,又不失排场。ww走在车前面的还有一个迎亲的人,迎亲的人肩上搭着一只褡裢,褡裢里放着红炮,走几步放一个。红炮在空中炸成一朵粉­色­的烟雾。它向人们宣告,又有一位姑娘变成了新娘。堂叔记不清本村有多少个媳­妇­是这辆太平车拉过来的。那些坐太平车嫁过来的媳­妇­们或许还记得,她们是坐太平车来的。她们不会忘记那一天。

自从有了架子车,自从架子车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太平车就用不着了。谁也记不准太平车是从哪一天开始不用的,不知不觉间,太平车就被架子车代替了,淘汰了。架子车有什么呀,不就是有两个胶皮轱辘嘛,不就是轱辘里打了气了嘛,不就是车轴头儿Сhā进钢碗子里嘛,不就是钢碗子里有钢珠子嘛!论起结实和好看来,架子车跟太平车差远了。可是没有办法,人们最终还是拉起了架子车,放弃了太平车。不承认也不行,架子车用起来的确轻便,快当。拉架子车不用牲口,一个人,两只手把两根车把一抄,拉起来就走了。在本地拉粪拉庄稼可以,到外地拉煤拉化肥也可以。闲置下来的太平车先是放在车屋里。后来车屋塌顶了,拆了,太平车无处可放,就丢到东,丢到西。等人们再看到太平车时,太平车已破败得不成样子。早就有人建议,把太平车处理掉算了。所谓处理,无非是把太平车弄成一堆烂柴和一堆废铁。因堂叔一直没有话,太平车仍旧存在着,没有在世界上消失。这个村其它队里都没有太平车,他们的太平车先后都毁掉了,毁得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堂叔保存下来的太平车,或许是全中国惟一的一辆太平车了。

堂叔没有什么计划,不知道要把这辆太平车保存到什么时候。对于保存太平车有何意义,他也没有深入想过。他似乎没有能力想有关意义的问题。反正堂叔舍不得让太平车在他手里毁掉。只要他还活着,太平车也得活着。他活一天,就得看到太平车存在一天。

夏天下大雨,堂叔给太平车罩上一块塑料布。冬天车厢里积了雪,雪刚停,他就爬上车,把积雪打扫出去了。每年春节,他必不忘记请人给太平车写一副春联,端端正正贴在车厢两侧。春联的内容是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固定不变,上联是一日行千里,下联是四季保平安。

有一年夏末秋初,我们那里大水。水是从西部高处过来的,带有席卷般的力量。村民得到通知,一天之内必须全部撤离。堂叔仗着他水­性­好,坚持在村里留守。我家的院子与堂叔家院子相邻,我家的院子地势较高。堂叔在我家院子的一棵老椿树上搭起一个鸟窝似的窝棚,像一只大鸟一样日夜蹲在树上。傍晚时分,大水过来了。水头并不是很高,出的响声也不是很大,漫野里看去,只见白花花的东西漫过来了,所到之处,快要成熟的庄稼顿时化为一片汪洋。大水轻易地铺平护村坑漫进村庄时,那些建在较低处的坯座草顶的房屋,冒起一股黄烟儿,就塌下去了。接着,草顶浮上来了,房檩漂起来了,还有桌椅板凳等,一齐顺流而下。还好,我家的房子和堂叔家的房子都是砖墙,没有被泡塌。可是,堂叔在树上看见,他的放在墙根的太平车被大水漂起来了,眼看要漂走。堂叔赶紧从树上下来了,游到太平车跟前,抓住了他的太平车。他把太平车拖到一棵树旁,解下自己的腰带,把太平车拴在树­干­上。大水过后,人们回到村里,现船一样的太平车没有随太水而去,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应该想到,有堂叔在,他的太平车怎么可能消失?

61.太平车(6)

( 忽一日,外面来了一个照相的,手里端着一只带喇叭口的照相机,对着太平车左拍右拍。ww***堂叔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听着照相机叭嚓叭嚓响,他高兴得手梢儿都有些抖了。照相的男子像是城里人,他问堂叔,这辆老式的太平车是不是堂叔的,堂叔说是。他又问:“这车没什么实用价值了,你还留着它­干­什么?”

­干­什么用呢?可惜堂叔回答不出来。堂叔受窘似地笑笑。

照相的让堂叔随便说说看,不要紧张。

堂叔还是没说出什么。不过他向照相的反问了一个问题:“你照这辆车有什么用?”

照相的说:“没事儿,瞎照着玩呗!”

照相的说法让堂叔失望。

太平车是随着堂叔的去世而消失的。

堂叔得的是绝症。当他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时,不久就自尽了。

堂叔自尽的当天,下了一场雨,院子里有些积水。他从灶屋里弄来炉灰,把有积水的地方都垫平,垫得­干­­干­爽爽。他拖着病身子,默默地,­干­得严肃认真。事后人们分析,他是担心自己死后,子女们给人家磕头时会跪在水洼子里,所以提前把场地整理好了。

堂叔临死前,没有就太平车的事说过什么。

太平车肯定不会自尽。至于太平车最后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消失的,我说不出来,也没有打听过。反正人们再也看不到太平车了。

62.种在坟上的倭瓜(1)

( 清明节快要到了,地下的潮气往上升,升得地面云一块雨一块的。趁着地气转暖,墒好,猜小想种点什么。猜小没认准种哪一样,丝瓜葫芦倭瓜,凤仙花牵牛花葵花,只要能芽能开花能结果,种什么都行。猜小去年就萌生了种东西的愿望,因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双手空空的也没有种子,就把时机错过了。今年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自己的愿望再落空。

猜小家所在的院子是不小,差不多有一个打麦场的场面子大。可院子是几百年的老宅,地上砌的,地下埋的,都是碎砖烂瓦,猜小想开一小块地方,实在开不出来。院子里住着五六户人家,不光人多脚多,院子里无处不踩到,还豢养的有猪有羊,有­鸡­有鸭,就算埋下的种子能出芽儿来,还不够猪拱­鸡­叼的。去年初夏的一天傍晚,猜小现,在离她家的那棵老椿树不远的地方,在嵌在地上的砖头缝儿里,竟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椿树芽儿。不用说,这是老椿树派生出来的后代。刚冒出的椿树芽儿是紫红­色­的,在夕阳的映照下,简直就像一朵小花儿。猜小高兴坏了,她想,要不了三年五年,这个小椿树芽儿就会窜得大高,长成一棵像模像样的椿树。高兴归高兴,猜小可不敢声张。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见猪呀羊呀都在院子里活动。它们的鼻子很尖,耳朵很灵,倘是她一不留神,把椿树芽儿的消息说出去,让猪和羊知道了就不好了。她找来一块瓦片,把小椿树芽儿扣在了下面。瓦片瓦楞着,压不住椿树芽儿,像是给椿树芽儿盖了一座带穹顶的小房子,这样,那些嘴长贪吃的家伙也许就找不见椿树芽儿了。猜小打算明天早上去坑边砍来一些刺棵子,扎在椿树芽儿周围,形成一圈儿刺篱笆,把椿树芽儿长期保护起来。令猜小大为失望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到冒出椿树芽儿的地方一看,椿树芽儿连个影儿都不见了。她看出这事是猪­干­的,瓦片被猪拱到了一边,生长椿树芽儿的那块地方也被猪的硬嘴掘了起来,掘得底朝天。猪一点事都不懂,猜小对猪能有什么办法!新生的椿树芽儿活活被糟蹋,心疼之余,猜小得出一个教训,看来院子里什么都不能种,种了也是白种。

出了村庄,四周的肥田沃土倒是不少,一大块连着一大块,一马平川,猜小踮起脚尖都望不到边。可那些土地都是生产队的,都是公家的,猜小家连一分一厘的土地都没有。谁想在公家的土地上种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轻了,人家说你有资本主义思想;重了,人家会让你在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谁不害怕呢!是的,世界之大,竟没有猜小播下一粒种子的地方。越是这样,猜小越急于找地方种下一点什么。好比蜜蜂采蜜,遍地的花朵尽它去采。它往往不着急,在无花可采的况下,它才急得乱飞。猜小并不是为了收获什么,她就是想亲手种点东西试一试。作为以稼穑为生的农人家的女儿,猜小的遗传基因里似乎就带有播种的愿望和本能,到了一定年龄,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种点什么。她现在所处的年龄段,还够不着挣工分,队里还不许她到大田里去种植和收割。而各家的自留地几年前就被队里收走了,她自己想种点什么又找不到地方。这时候的猜小被称为空儿里的人,她只能到坑边或河坡里拾拾柴,割割草,放放羊。

这天午饭前,娘收拾了一个纸筐,让猜小领着弟弟,到爹的坟前,给爹烧点纸。猜小半路上把纸筐看了看,里面没有白馍,没有猪­肉­,没有炸麻花,什么供品都没有,也没有炮,只有一叠黄的草纸。猜小懂得的,这些草纸代表的是钱,在清明节前夕,娘让她和弟弟给他们的爹送钱来了。盛殓爹的桐木棺材是长方形的,埋成了坟就成了圆的。猜小听村里的大人说过,棺材好比是地,坟堆好比是天,地是方的,天是圆的,所谓天圆地方。爹病死好几年了,猜小每年都领着弟弟来两三次。头一年,爹的坟是新坟,坟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长。新坟与旧坟还有一个区别,新坟不安坟头,要等到第二年清明节上坟时才能放上坟头。一看到爹的新坟,猜小就伤感顿生,禁不住想哭。第二年就好些了,爹坟上长满了青青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一些草本植物,有细叶的,也有宽叶的,有拖秧子的,也有长棵子的。盛夏时节,有的植物开了花。花儿不大,也不艳,就那么星星点点,浅浅淡淡。在猜小的眼里,花儿不分大小浅淡,再小再淡也是花儿呀!到了秋天再来看,坟上的浆浆瓢的果子炸开了,从里面飞出一团团絮状的白花。蒲公英雪白的绒球球也长成了,稍有风吹,就散成一片雾状的白花。猜小听说过花圈,但没有看见过。在猜小的想象里,花圈应该是白花攒成的。猜小没钱给爹买花圈,这么多的“白花”,就算是女儿送给爹的花圈吧!

63.种在坟上的倭瓜(2)

( 猜小在爹的坟前把纸点燃,说:爹,我和弟弟给您送钱来了,您起来拾钱吧!她本来应该让弟弟随着她,把类似的话也说上一遍。***但她今天没要求弟弟说,她说时把弟弟捎带上就行了。别看弟弟是个男孩子,可弟弟的心似乎比她的心还重。前些次,她一让弟弟说,弟弟一开口就哽咽得厉害,眼泪就哗啦流。这次尽管她没让弟弟说,她看见弟弟的眼泪已包得满满的,嘴角也在颤抖。这个弟弟呀!烧完了纸,她和弟弟没有马上离开,在爹的坟前坟后站了一会儿。这块地里种的是麦子,麦子已起身了,绿得遍地白汪汪的,一眼望不到边。老鸹在麦地上方低飞,一落进麦地就看不见了。回过眼来再看爹的坟,坟上已冒出不少草芽芽儿,有的鹅黄,有的紫红。过不了几天,爹的坟上又是一片新绿。这让猜小心里一动,坟上既然能长草,难道就不可以种点别的什么吗!爹活了几十年,死后占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在爹的坟上种点什么,别人总不会不允许吧!这么想着,猜小的主意就打定了。东找西找没找到种东西的地方,她今天没特意找,好地方反而一下子呈现在眼前。她不认为这个主意是自己想起来的,而是爹告诉她的。她仿佛看见,爹像生前一样微笑着对她说:猜小,你想学着种东西,就到爹坟上种吧!

有了种东西的地方,下一步就该找种子了。ww她家里没有什么种子,给队里种菜园的一位老爷爷有各种各样的种子。这天下午,老爷爷在菜园里种瓜,猜小一直在旁边看。老爷爷问她想种瓜吗?她点点头。老爷爷说:倭瓜好种,皮实,给你一颗倭瓜种,你去种着玩吧!老爷爷从盛倭瓜种的瓦碗里捏起一颗倭瓜种,放进她手心里去了。倭瓜种上已拌了草木灰,糙乎乎的有点黑。可猜小如获至宝,双手­棒­着倭瓜种就回家去了。她到灶屋里找到一只有豁口的瓦碗,把倭瓜种子轻轻放进碗底,又拿起一把铲草用的铁铲子,马上到坟地里去种倭瓜。走到院口,看到村街上有人走动,她又折回来了。这样端着倭瓜种子,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别人要是问起来,她将如何回答?第一次种倭瓜,是她的一桩秘密事,她要秘密地进行,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她挎起一只荆条筐,把盛倭瓜种的瓦碗放进筐里,盖上自己的上衣,装作下地割草的样子,才来到了爹的坟前。爹死后,再也没有挪过地方,下大雨在这里,下大雪也在这里,比一棵树呆得还牢稳。猜小有时候做梦,梦见爹已经走得很远了,走得无影无踪,她急得不行,到处找爹都找不见。醒来一想,爹还在村南的坟地里呆着,哪儿都没去。

猜小不能把倭瓜种在坟的半腰,那里有坡度,没法儿给倭瓜浇水,一浇水就流走了。更不能种在坟半腰的理由是,猜小听大人说过,坟上方放的坟头就是爹的头,坟堆就是爹的身子,她哪能随便在爹的身上挖坑种倭瓜呢,要是那样的话,爹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呢!猜小在坟脚前面选了一块儿空地,把倭瓜种在那里了。耩麦子的耩到坟跟前,要提起耧腿绕一下,这样,麦苗就不会贴着坟长,每座坟的坟前坟后都会留下一小块空地。这块空地也是留给祭祀的后人跪倒磕头的地方。猜小坐在地上,用小铁铲把那块空地翻了一遍。地的表面是­干­的,一翻开就是湿的,有一股于甜草根的甜气。翻开的湿土里有白­色­的茅草根,有红­色­的小蚯蚓,还有虫蛹子的空壳,等等。猜小把这些东西都拣出来了,把土铲得细细的,恐怕比用细箩箩出的面都细。她学着老爷爷种瓜的样子,把整好的细土中间挖一个小坑,捏起那颗倭瓜种子,嘴儿朝下肚子朝上地埯下去。她刚要给倭瓜种封上土,猛听见天空中有老鸹叫了一声,她吓得一惊,赶紧双手上去,把倭瓜种捂住了。她双手捂着宝贝似的倭瓜种,脸却仰得高高的,看着天上飞的一只老鸹。老鸹往哪边转,她的脸跟着往哪边转。猜小知道,老鸹嘴馋得很,讨厌得很,不管人们埋下什么种子,在芽之前,它都要踅摸来踅摸去,想办法把种子掏出一部分吃掉。瓜田里,育秧田里,为啥要树起一些谷草人儿呢,就是为了吓唬老鸹,为了防止老鸹偷吃。她对老鸹说:老鸹,老鸹,我什么都没种,你走吧!老鸹转了两圈儿,飞走了。猜小抓紧时间,赶紧把倭瓜种用土封上了,还用手拍了拍,把土拍实。为了把种倭瓜的地方伪装起来,她抓了一把去年的­干­草叶子,撒在湿土上面。猜小还是不放心,她看见老鸹又飞过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好几只。猜小怀疑,多飞来的几只老鸹是刚才飞走的那只老鸹喊来的,这使猜小的警惕­性­又提高了几分。地里是没有猪羊和­鸡­鸭,但对老鸹这些穿一身黑衣服的老贼也不能不小心。她先给老鸹说好话:老鸹,你们下来,我跟你们商量点事儿。不见老鸹下来,她就有些生气,命老鸹滚,滚得远远的。她对老鸹喊道:你们要是不滚,我就打死你们,把你们嘴里塞上老鸹毛,让你们下一辈子还脱生成老鸹!这样喊着,她还把自己的上衣一下一下冲老鸹甩。她要让老鸹看清楚点,她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一个谷草人,她要比谷草人管用得多。也许猜小的示威真的起了作用,那些老鸹踅了几圈就飞走了。老鸹们飞得不算很远,它们飞着飞着,翅膀一仄楞,就落进麦子地里去了。猜小认为,这是老鸹们暂时埋伏起来了,等她一走,说不定那些狡猾的家伙会重新飞回来。猜小采取与老鸹同样的办法,也藏进麦垅里埋伏起来。她不是趴着躺,是仰着躺,这样可以随时观察天上的动静,老鸹要是一起飞,她马上就会现。还好,直到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老鸹们没有再飞回来。

64.种在坟上的倭瓜(3)

( 猜小估计,天一黑,老鸹们的眼睛就看不清亮了,它们想找种倭瓜的地方也找不到了。ww***

猜小埋下了倭瓜种子,就等于埋下了一份希望,心上就有了牵挂。趁着到地里割草拾柴,猜小每天都去爹的坟前看她的倭瓜,太阳出来时看一次,太阳落山前还要再看一次。每去一次,她都要替倭瓜种子算一下,算算倭瓜种子走到哪一步了。头一天,她算着倭瓜种子正在吸收水分和养分,把身子吸得白白胖胖的,肚子渐渐地鼓起来。第二天,她算着倭瓜种子正在伸懒腰,舒服得胳膊腿儿直抖,嘴也张开了,似乎在说:哎呀,真痛快呀!只要倭瓜种子的小嘴儿一张开,它就该生根了。第三天,她算着倭瓜种子的根已扎到土里去了,根的主茎又粗又结实,根部生着许多触角一样的须子。倭瓜种子在扎根的同时,它的芽儿也形成了,根和芽儿的出时间相同,走的方向却不同,一个是向下扎,一个是往上顶。ww第四天,她算者倭瓜的芽儿该冒出来了,一大早就往坟地里跑。早上公­鸡­叫,鸟叫,桃花开满了树,村子里是很热闹的。她什么都不听,都不看,只想着她的倭瓜,脚步有些急匆匆的。有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问她什么东西丢了。她说没有呀,什么东西都没丢。女孩儿说:我看你慌里慌张跟找魂儿一样,还以为你的魂儿丢了呢!猜小说:你的魂儿才丢了呢!猜小一来到爹的坟前,就弯腰低头往地上瞅。奇怪呀,种倭瓜的地方,种进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猜小想,可能是倭瓜种子走得慢。她算得快,她算到倭瓜种子的前面去了。她对自己说:不要着急,再等等,再等等。又等了一天,种倭瓜的地方还是没有动静。这下猜小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是她种倭瓜的方法不对,倭瓜种子生气了,故意不往活里长。她试了几试,想把土扒开,看看倭瓜种子到底怎样了。但她到底没有扒。这点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不论什么种子,只要一埋进土里,不芽儿就全凭它了。你倘是心急,不等芽儿钻出地面就剥开土层看究竟,弄不好就伤了幼芽儿的元气和根本,最终把立足未稳的幼芽儿毁掉。土层动不得,猜小就伏下身子,把耳朵侧向地面,想听听下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她听见土层下面丝丝攘攘的,像是有一些絮语。但她分不清是土地在跟倭瓜种子说话,还是倭瓜种子在跟土地说话,抑或是小麦的根须来串门。小麦的根须历来善于串门,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它串门总是串得很远。这样听了一会儿,猜小就想起了爹。倭瓜种在地下,爹也在地下,爹跟倭瓜种住得又这么近,为何不向爹打听一下倭瓜种的况呢?女儿的事,不求爹帮忙还求谁呢?于是猜小恳切地跟爹说了一番话,请爹帮她看看,倭瓜种子到底走到哪一步了。要是倭瓜种子走得太慢,她请爹帮着催一催,请倭瓜种子走得快一点。猜小没听见爹说话,但她仿佛看见爹点头了,她说一句,爹就点一下头。是呀,女儿求爹办的事儿,爹哪会不答应呢!

猜小说了请爹帮忙的第二天,也是倭瓜种子种下去的第六天,她又迫不及待地看她的倭瓜去了。这天早上露水很大,空气湿漉漉的,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水来。大田里更是潮湿,每个打了泡儿的麦穗儿的顶叶上,都挂着一粒晶亮的水珠儿。猜小两手分着麦穗往坟前走,走了几步,鞋就成了湿的,裤子也被露水打湿了半截。她心里说,倭瓜的芽儿不会还不出来吧?来到坟前,她的眼睛一亮,马上瞪大了。倭瓜芽儿总算顶破土层,了出来。倭瓜的两瓣新芽儿还合着,没的张开。因为倭瓜种子的硬壳还在它头上顶着,硬壳的上头还带着一点湿土。这样子很像一个娃娃,头上戴着一顶帽壳儿。猜小高兴得心口跳得腾腾的,她手捂胸口对倭瓜芽儿说:我的娘,你总算出来了,你把我急死吧!按猜小的心,她很想和倭瓜芽儿亲一亲,可倭瓜芽儿娇­嫩­得很,亲不得,碰不得,似乎连对它吹口气都不行。那么,猜小只有蹲下身子,久久地对倭瓜芽儿看着。看了一会儿,猜小的眼睛就湿了,她想,这都是亏了有爹的帮忙啊,不然的话,倭瓜芽儿还不一定能出来呢!

65.种在坟上的倭瓜(4)

( 猜小到别的地方折来一些刺枝子,一根一根Сhā在倭瓜芽儿周围。***那些刺枝子上的剌都是又长又尖利,老鼠碰到它,就把老鼠的爪子扎破;老鸹碰到它,就把老鸹的眼睛扎瞎。猜小正Сhā着刺枝子,太阳照过来了。太阳像是突然间照过来的,照得她背上一热。她禁不住抬头往麦地里一看,刹那间麦叶上的每粒露水珠似乎都变成了一颗小太阳。成千上万的太阳一起放光,麦田里一下子变得明晃晃的。她平着看过去,麦田又像是很大的湖面,一片白茫茫。猜小低下头来继续Сhā刺枝子时,一件重大的事生了,倭瓜芽儿顶部的硬壳脱落了,落在了旁边的地上。这是猜小亲眼看见的,倭瓜的两瓣新芽儿像是奋力一挣,接着像是出一声巨响,那两片连在一起的硬壳往上崩了一下。就訇然落在地上。小­鸡­娃儿刚从­鸡­蛋壳里挣出来时,­鸡­蛋壳里是带血的。猜小把倭瓜种子的硬壳从地上捡起来,想看看硬壳里带不带血。还好,硬壳里­干­­干­净净的,一点血丝都不带。硬壳一落地,倭瓜的两瓣新芽儿就徐徐地打开了,像打开了两扇门一样。倭瓜芽儿的茎是玉白的,芽瓣儿是翠绿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猜小看见倭瓜的芽瓣儿透明如翡翠,上面还走着一道道白­色­的花纹,真是美丽极了。

倭瓜一旦芽儿,长起来就快了,可以说它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有新变化。倭瓜开始长叶了,它的叶子一天比一天扩大,直到扩大得跟碗面子一样。倭瓜开始抽茎了,它的茎毛绒绒的,像是长满了小刺。茎的最前端,还探出一些须子。这些须子好比人的手,是攀援用的。须子颤颤的,略带一点卷曲,它遇到什么,就抓住什么。遇到草棵子,它就抓住草棵子,一时遇不到什么,它就抓住地上的土坷垃。猜小不让倭瓜的须子往麦地里走,麦地是公家的,它不能占公家的地盘。再说,它的须子要是缠在麦茎上,到时候麦子一割,就把它伤害了。猜小牵住倭瓜的须子,把它往爹的坟上引导。她就是要让倭瓜的大叶子罩满坟顶,在炎热的夏季到来的时候,权当她为爹打了一把绿­色­的遮阳伞。正是倭瓜每天都有的新变化,给猜小的每一天都带来新的快乐,她不止一次在心里说:种点东西真好!种倭瓜真不错!猜小的快乐还在于,她又有了新的盼头,倭瓜展叶了,拖秧子了,下一步,她就该盼着倭瓜开花了。

倭瓜种在爹的坟上,猜小不能把倭瓜交给爹不管。她为倭瓜施肥,浇水,没有一天不为倭瓜­操­心。因为有了倭瓜,她对天气也关心起来。太阳太好了,她怕晒着倭瓜。连者下了两天雨,她又担心倭瓜叶子见不到阳光会黄。这天午后,一场大雨刚停,她就踏着泥巴看她的倭瓜去了。她们这里的泥巴又深又吸脚,是有名的黄胶泥。猜小没法穿鞋,就光着脚丫子在泥里水里趟。路两边的塘里水都满了,蛤蟆叫得哇哇的。蛤蟆每叫一声,脖子两边的气泡儿就鼓一下。猜小不喜欢蛤蟆,蛤蟆都是雨来疯,雨水越大,它们越高兴,叫得越厉害。猜小把每片水淋淋的倭瓜叶子都看了一遍,没现有什么黄的迹象。相反,那些得了雨水的大叶子绿得像泼了墨一样,­精­神相当抖擞。检查到茎梢儿刚出的小­嫩­叶时,猜小才现了问题,­嫩­叶上面爬着三两只小腻虫。小腻虫极小,比寄生在人身上的虱子还小,而且小腻虫的颜­色­跟倭瓜­嫩­叶的颜­色­差不多,要是不仔细观察,很难现它们。腻虫虽小,它们的危害­性­却不小。据说腻虫的繁殖力很强,一长十,十长百,过不了几天,整棵倭瓜秧子上就会爬满腻虫。腻虫专吸倭瓜的汁子,把倭瓜的汁子吸完了,倭瓜就会枯萎。这个问题让猜小如临大敌,顿时紧张起来。她想把腻虫捏死,又不敢捏,垫着倭瓜的小­嫩­叶捏腻虫,岂不是把小­嫩­叶也伤着了。她鼓起嘴巴,对着腻虫吹,把腻虫吹落了,再捡起来捏死。别看腻虫的肚子鼓鼓的,也就是吃了个水饱,她一捏,一捻,腻虫就化为乌有。猜小知道这不是根治腻虫的办法,要想彻底消灭腻虫,必须在倭瓜的秧子和叶子上撒上一些草木灰。这一招儿,她也是跟那位种菜园的老爷爷学来的。她回家用篮子盛了一些草木灰,把倭瓜从根到梢儿撒了一遍,心里才踏实了。

66.种在坟上的倭瓜(5)

( 当倭瓜秧子分了好多杈儿,差不多罩满了爹的坟顶时,麦子黄梢儿了,进入了收割期。***大人们起早贪黑地去割麦,猜小挎上荆条筐,扛上竹筢子,到收过麦的地里去拾麦。麦穗、麦秧、麦叶,猜小什么都要。她把筢子把儿上拴上一个绳套,把绳套套在腰里,拉着抓地的筢子,呼呼到地这头,呼呼到地那头。她的小脸儿晒的红红的,鬓角的汗水把头都湿得打了缕儿。连秧带叶,猜小差不多每天都能拾一到两筐麦子。这天,猜小听说队里要割爹的坟所在地的那块麦子,人家刚动手割,她就要往地里走。队长让她拾麦子到别的地里拾去,这块地刚开始割,不许拾麦子的小孩子进地。猜小说,她不是拾麦子,是到地里看看她爹的坟。队长说:你爹的坟有什么可看的,你不去看它也跑不了。猜小有话不好说,她是担心有人把她的倭瓜当成野生的,割麦割滑了手,顺便给倭瓜秧子一镰,要是那样的话,她的倭瓜可就惨了。娘也在这块地里割麦,她最知道猜小的心思,对猜小说:你放心到别的地里拾麦子吧,没人动你的倭瓜。ww这块地的麦子刚收完,猜小就来了。猜小远远地就看见,她的倭瓜还在。麦子收走后,一篷绿伞似的倭瓜被爹的坟堆举着,显得格外突出。这样突出也好也不好,她又担心有的拾麦子的孩子看见这么好的倭瓜心痒,对倭瓜动手动脚。她绕着倭瓜拾麦子,不敢离倭瓜太远。看见两个男孩子拾麦子拾到了倭瓜跟前,她赶紧拉着筢子过去了。一个男孩子说:倭瓜!另一个男孩子说:看看结倭瓜没有?他们正扒拉倭瓜叶子,猜小过来了,对他们喝了一声:别动!一个男孩子吓得一愣,说:动动怎么了?猜小反问:你说动动怎么了,没看见那是我爹种的倭瓜吗?另一个男孩子把眼珠翻白了一下,说:没听说过,埋在坟里的人还能种倭瓜?猜小说:你听说过什么?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敢动我爹的倭瓜,我爹就饶不了你们!两个男孩子大概被唬住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没敢再说什么,接着拾麦子去了。

麦子收走之后,这块地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又被队里种上了高粱。高粱还没有长高,倭瓜就开花了。先是一朵两朵,后来一下子开了好几朵。倭瓜花的朵子真大呀,一朵花就有一大捧。猜小见过木槿花。木槿花的花朵就够大了,跟倭瓜花一比,就显不着木槿花了。倭瓜花的颜­色­是金红­色­,不是金黄­色­。金红­色­显得更厚实,好像金子的成­色­更足一些。再加上绿叶一托,阳光一照,大老远地就能看见倭瓜花明晃晃的,好像爹的身上戴满金花,闪着金光。猜小想起有一年夏天,爹摘了一朵开红了的石榴花,给她绑在了小辫子上。她的小辫子朝天,爹绑的石榴花也朝天。爹把她打扮成一朵石榴花,她跑到哪儿,石榴花就开到哪儿。爹给她绑石榴花,她趁爹在树荫下睡觉时,抱住爹的头,也给爹绑石榴花。无奈爹的头太短,石榴花怎么也绑不上。好在爹装作睡得很香,任她把爹的头揪来扯去,爹一点也不反对,一直配合着她。后来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石榴花的花把儿Сhā在爹的耳朵眼儿里了,一个耳朵眼儿Сhā一朵,两个耳朵眼Сhā两朵。爹起来了,明知两边的耳朵里Сhā着花,却不把花取下来,还对猜小出怪样,可把猜小喜坏了。娘让爹把石榴花取下来。爹笑着说:我­干­吗取下来,我还等着耳朵两边结两个大石榴呢!这样想着,猜小仿佛又看见了爹,她禁不住站在开满倭瓜花的坟前轻轻喊:爹,爹!不见爹答应,她才想起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爹永远不会答应她的呼唤了。但猜小不甘心似地,仍喊:爹,我……是猜小呀,您起来看看咱的倭瓜花儿吧!这样喊着,猜小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双手正捧着一朵倭瓜花,大滴的眼泪叭叭地落在花盏里,落在同样金红的花蕊上。花盏上有宝蓝­色­的水牛,花蕊上有褐­色­的蜜蜂,突然有硕大的泪珠落下来,它们不知生了什么事,赶紧知趣似地离开了。

这棵倭瓜结得不是很多,只结了一个倭瓜。种菜园的老爷爷看见了猜小,问她的倭瓜种得怎样了。猜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她种的倭瓜只结了一个倭瓜。老爷爷说,种在坟上的倭瓜都一样,因为地劲太大,瓜秧子太旺,瓜叶太稠,倭瓜就不容易坐纽儿。老爷爷安慰猜小,说好瓜不要多,一个顶三个,猜小第一次种倭瓜,能结一个大倭瓜就不错了。

67.种在坟上的倭瓜(6)

( 按形状分,倭瓜有好多种。有枕头倭瓜、­棒­捶倭瓜、水桶倭瓜、灯笼倭瓜、还有磨盘倭瓜。猜小的倭瓜扁扁的,圆圆的,看样子属于磨盘倭瓜。这个倭瓜长得是够大的,它扁着虽然顶不上磨盘的面积大,圆着却比磨盘厚得多,谁也不敢把它看扁了。猜小怕人现了她的倭瓜,就把倭瓜上盖一层­干­草。ww­干­草本来把倭瓜盖得严严实实的,过两天再去看,倭瓜把­干­草顶薄了,顶开了,倭瓜的大肚子露了出来。猜小只好再为它盖上一层­干­草。

秋天来了,高粱红了,猜小的倭瓜也成熟了。熟透的倭瓜是金红­色­的,跟倭瓜花的颜­色­一样,通体闪着金光。猜小找了一根木棍,预备了一根绳子,让弟弟跟她到爹的坟上去抬瓜。弟弟以为猜小姐姐又带他去给爹烧纸,神马上变得沉重起来。到了坟地,弟弟才知道姐姐是让他帮着抬瓜。弟弟表现得很自负,他不让姐姐动手,自己把瓜贴在肚子上,涨红着脸,一气把倭瓜抱回家去了。

倭瓜在屋里放着,一冬天都没吃。到了大年除夕,娘才把倭瓜搬出来,端放到屋当门的供品桌上当供品。

娘的做法很让猜小感动,她明年还要种倭瓜。

69.相家(2)

( 表叔跟母亲说到了相家的事,问母亲什么时候去相家。ww母亲说:还去吗?似乎也是一个问。那么表叔就说:你要是相信我,不去相家也可以。你说个日子,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吧。

表叔说的两个孩子,其中之一指的当然是染。这么快就轮到让她去跟人家见面,染在里间屋有些着急,她想,母亲怎么可以不去相家呢,闺女是你亲生亲养,母亲怎么能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呢!

这时母亲又说话了,母亲说:还是吧。表叔问谁去,是你去?还是请别人去?母亲说:谁去合适呢?表叔说:你要是不想去,就让别人去。表叔推荐了几个人选,这些人都是与染家近门儿的,有染的叔叔大爷,也有染的婶子大娘。

这边的染又着急起来,担心母亲耳朵根子一软,听从了表叔的意见,指一个别的人去。从族里说起来,那些人跟她家是不远,可根相连叶不一定相连,哪一个能真正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到了男家吃点喝点,回来还不是顺着人家的意思说话!

还好,母亲没有让别的人去,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闺女的大事,还是我自己去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染的眼睛忽地就湿了,天亲地亲,说到底还是娘亲啊!

表叔让母亲定一个相家的日子。母亲说,这几天队里活儿多,恐怕不好请假,等忙过这一阵儿再说。

表叔走后,染仍没有从里间屋出来。刚才她是不愿意让表叔知道她在里间,这会儿她连母亲也想躲着。表叔向母亲给她介绍对象时,她像被人揪住丁耳朵,听得全神贯注,动都动不了。听完了表叔和母亲说的话,她反而觉得不该听那么多。她心里乱乱的,有些后悔,有些害臊,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委屈。

母亲知道染一直在里间屋,且知道染把所有的话都听去了,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到里间屋去,也没有喊染,而是出门­干­活儿去了。换了一个时间,母女两个在灶屋里做饭,母亲才以顺便的口气,把表叔给染介绍对象的事对染说了。母亲是一五一十,从头说起。染心说:我都知道了。染在灶前烧锅,她把­干­柴往灶膛里续着,里面扑出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有的柴节子叭地炸了一下,炸出一簇灿烂的火花。染没有说话。母亲说完了,她还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接着说:你小的时候,我愁,我闺女啥时候才能长成一个大闺女呢?啥时候才能帮我­干­活呢?这不,闺女说长大就长大了……

染不说话不行了,她听出母亲的声音不大对劲,好像有点颤,再让母亲说下去,母亲受不了,她更受不了,她说:你不要听我表叔瞎说!

母亲说:你表叔也是好意。

染说:我看他净是吹大气。

母亲说:你表叔是念过书的人,说话就那样儿。你放心,娘不会稀哩糊涂地让你去跟人家见面。

过了几天,表叔又来了。表叔这次骑了一辆大架子的破自行车,一路哗哗乱响。表叔一到村口,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推着自行车往染家走。村里没有三尺平路,表叔的自行车还是一路乱响。加上村里的熟人不断跟表叔打招呼,人们都知道了表叔在给染当媒人。这次经过商量,母亲和表叔把母亲去相家的日子定下来了。表叔说,到那天他骑着自行车过来,让母亲坐在自行车的后面,他把母亲带到虎头王寨去。母亲拒绝了,说她不会坐表叔的自行车,猴在自行车上,像什么样子。表叔这天高兴,跟母亲开了一个玩笑,说:你坐我的自行车怕什么,人家不会把咱俩当成两口子。

自从染的父亲死后,母亲就不愿意接受人家跟她开玩笑,好像随着丈夫去世,她开玩笑的资格也失去了。母亲一点也不笑,说:我说了不坐你的自行车,就不坐。我地上走着去,又走不大我的脚。

准备去相家的母亲,主要是心上的准备。她对自己说,有什么呀,不就是去相家嘛!她的意思是没什么可准备的,不必心慌。她想把这个事暂且丢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可是不行,她低头是这个事,抬头还是这个事,人还没有出门,梦里去相家已经去了好几次了。有一夜,她连着做相家的梦,醒来把梦赶走了,刚一睡着梦又回拢过来。在梦里,她被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前呼后拥着,像是下乡检查工作的公社­干­部一样。那些人带她走过一节院子,又走过一节院子,所见都是瓦房楼房,青砖铺地。左边一拐是一道花墙,墙上开着圆圆的月亮门。右边一拐是一方小花园,花园里有花草还有水井。母亲先是很惊喜,觉得闺女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家,住房是不用愁了。后来看到第三节第四节院子,她心里就有些打鼓,这家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房子呢,这不真实,不真实!她想到,这家人是不是借别人的房子糊弄她。这种移花接木的事是有的,有一年秋季,公社­干­部带人去他们村开现场会,队长着人把十亩地的稻子连夜集中到一亩地里,在上面表演撒土不漏,公社­干­部竟没有看出来。她正要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一个陪同相家的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把她领进一座挺大的屋子里,指给她看墙壁上的粉笔画。那些画有老鼠,有肥猪,还有大公­鸡­。那人向她介绍说,这些画都是那个男孩子画的。人家这么一说,她顿时无话可说。她似乎觉得,那些似像非像的粉笔画都是铁的证据,证明那些房子的确是男孩子家的。醒来后她有点笑话自己,胡乱做这些梦­干­什么!因为梦太好了,她就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梦翻到下一篇,不好的预感很快变成现实,原来那些房子是公社的卫生院。卫生院她去过,那里原是一家大地主的房子,后来房子就充公了,变成了给人看病的卫生院。一认出是卫生院,那些穿白大褂、脖子里挂听诊器的医生纷纷出现了,有的在给人摸脉,有的让病人把衣服撩高,拿着一个明晃晃的圆东西往人胸口上贴。回头找陪她相家的人,一个都不见了。这些人骗人骗得太没边儿,连公社卫生院的房子都敢借。她不由地气愤起来,气得全身都抖了。再次醒过来,她没有庆幸,看着窗口的天­色­一点一点明起来,她的睡意一点也没有了。

70.相家(3)

( 这样纷繁的梦,母亲没有对染讲过一个。ww好比种豆角前挑种子,她挑来挑去,哪个种子都有点毛病,都不太真实,挑不出一个能让女儿满意的。她觉出染老是在看她。染的目光是审视的,看了她头上顶的毛巾,看她的鞋,看了她的布衫,看她的裤子。她知道染的心,相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染这是在督促她,在帮她作准备。悬空莫过于女儿心,染比她还不踏实啊!染看她,她不看染,尽量躲着染的目光。她想,一个当家的男人遇见为女儿相家的事应当怎么样呢?应当心里宽宽敞敞的,该挑水,挑,该劈柴,劈,请事拿得起,放得下。她按照对一个男人处理大事的设想,出来进去跟无事人一样。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才一会儿呆,走一会儿神。

手上的准备工作也要做一些。她的一双棉线袜子穿了冬,两个脚后跟那里都破了洞,她一穿袜子,脚后跟就露了出来。穿这样的袜子去相家是不合适的。她把袜子ρo处翻卷上去的部分拉下来,跟袜子底衔接在一起,里面再衬上一层布,细细缝上,袜子的破洞就看不见了。ww开春以来队里天天有活儿,她的一双鞋做了一个多月了,鞋底儿鞋帮儿还在两下里。她打灯做到后半夜,总算把一双新鞋做起了。她把新鞋穿在脚上试试,有点局脚。穿双新鞋出远门走远路,不知脚会局得疼成什么样子。可为了女儿,疼点就疼点吧。还有她的上衣和裤子,没有一件是穿得出去的,都是家织的黑粗布做的不说,惟有的一身衣服,上上下下都打了补丁。染老是看她,其中一个意思就是提请她注意自己身上的补丁,她心里是明白的。这也难不住她。西院里有一个过门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儿,染应该叫人家三婶子,三婶子总算有几件子新衣服。她跟染的三婶子说好了,到时候跟人家借一身衣服穿一穿。

母亲跟表叔定的相家的时间是下午。表叔让她上午去,她非要下午去。她是怕人家中午留她吃饭,吃了人家的饭,话就不好说了。当然了,她坚持不吃饭,人家也不会十分勉强她,可让人家拉拉扯扯让来让去也不好。下午去相家,她会说怕天黑,必须在太阳落地之前转回来,就可以免除被人挽留吃饭的麻烦。这天刚吃过午饭,三婶子就把衣服送来了。随后还有几个婶子大娘也过来了。她们显然都很把相家的事当回事。有婶子建议母亲把脸绞一绞(一种传统的美容方式,用两股绷紧的丝线,把脸周边的绒毛绞去,使脸面扩大些,明朗些)。母亲说不绞。有大娘建议母亲搽一点粉。母亲说不搽。那么跟三婶子借的衣服总得穿吧。母亲一看,三婶子拿来的衣服,一件是黑线呢裤子,一件是蓝士林布衫。裤子的颜­色­是可以的,母亲嫌布衫的颜­色­太­嫩­了,恐怕穿不出去。婶子大娘们都说不­嫩­不­嫩­,拉胳膊扯袖儿地帮她穿上了,并站成一个扇面,对穿上新衣的她表示欣赏。一个说,真是人趁衣裳马趁鞍妆,她穿上这身衣服,马上就­精­神了,­嫩­样了。一个作出判断,说她穿上这件布衫,看上去至少年轻十来岁。母亲手足无措,浑身的不自在,她怕的就是人家说她­嫩­样,年轻,她说:你们别笑话我,我都变成老太婆了,还年轻什么!说着动手脱身上的蓝士林布衫。一位岁数稍大的大娘不让她脱,说:你四十刚挂零,说什么老太婆不老太婆,你要是变成老太婆,我就成老裹脚了。这时的母亲犟得很,再有十个八个婶子大娘也犟不过她,她说:给染相家,是我的头一宗子事。下头几个孩子还小,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她这样说,话就说远了,还有点重,婶子大娘们不好再劝她,眼看她低着眉,把蓝士林布衫脱了下来。三婶子赶紧回家,把她的一件黑粗布夹衣拿来,母亲才有了笑模样,说这件衣服还差不多。

这期间,染一直在灶屋里刷锅。她不敢到堂屋里去,也不敢到院子里去。她不敢见母亲,也不敢见婶子大娘。她刷锅没用锅铲了,锅铲子擦在锅上,容易出声音来。她往锅里添了水,用一块抹布在锅里来回擦。她刷锅刷得时间长些,直到母亲临出门时对她说:染,我去了,她仍在灶屋里没出来。她家喂有一头猪,每天午饭后,都要用刷锅水给猪拌食。这天喂猪晚了一会儿,猪急得乱叫,几乎把拴猪的绳了挣断。母亲和婶子大娘们一走,染赶紧给猪喂食。她嫌猪没有耐­性­,对猪很不满意,说:急,急,就知道着急,晚吃一会儿就饿死你了!猪埋头吃得“吞吞”的,对她的埋怨跟没听到一个样。

71.相家(4)

( 母亲去相家,左手提的是左手,右手提的是右手,两只手里都是空的。ww***走了一会儿,她觉得很不得劲,甚至有点别扭,好像失了抓挠失了凭借似的。她把两手看了看,可不是吗,手里什么都没拿。不管是下地­干­活,到镇上赶集,或是去走亲戚,她手里何曾空过一次!下地带农具,走亲戚带礼物,去赶集哪怕只称半斤盐,她也习惯挎一只竹篮子。手里只要多少拿点东西,她的手就有地方放,就像个庄稼人的样子。像这样两手空空,提起来不是,放下去也不是,让别人看见,她岂不是成了一个闲人。当然了,她去人家相家,什么东西都不能带,不必给人家送礼,也不能收人家的礼,只能是空手去,空手回,男家女家两不欠。可她还是觉得不习惯。手里不拿东西,走路本来应该觉得轻,她的感觉却是累。

她们的庄子离虎头王寨二十一里,这是染的表叔说的。母亲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节气到了春分,路两边都是天天向上拔节子的麦苗,还有油菜,蚕豆。风不算大,刮在人脸上一点都不硬。风一刮进麦子地里就不算小,一浪推一浪。浪头有点白茫茫的,浪底深绿。地往天上看了看,云彩很薄,天很高。刚飞回的燕子是一个一个小黑点。母亲替染想了想,染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要是这个亲事真的说成了,闺女回一趟娘家可够远的。母亲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每个村庄的样子都差不多,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她怕走错路,沿途已向好几个人打听过,到虎头王寨怎么走。她又替染想了想,染走路也得问人,闺女家脸皮薄,要问人不知染能不能张开口。要是不问人的话,闺女走错了路可怎么办。半路上还要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只能坐一只小木船过河。还要坐船的事,染的表叔可没跟她说起过,要是事先跟她说了,这件事她还得考虑考虑,去不去相家还不一定。有一个难处在眼前,她身上一分钱都没带,拿什么付给船家过河钱。撑船的老汉大概看出了她的难处,让她只管上船吧,有钱没钱都能过河。河里的水流不是很急,看样子河水也不深,因为河里长出来的有水草。河面可不算窄,河对岸等着摆渡的人,面貌都看不清。母亲平生第一次坐船,船一摇晃,她心上好几摇晃。她赶紧抓住船帮,不敢往水里看。老汉撑船用的是一根长竹竿,他把竹竿的一头Сhā到河底,这边一捣,那边一捣,船就向河中间漂去。这次母亲替染想得严重些:要是到了夏季河水涨了怎么办?要是船翻了怎么办?要是我闺女掉进河里怎么办?这么想着,她鼻子酸,眼睛差点湿了。以前光听说相家,相亲,没听说有相路这一条。闺女出了嫁,一辈子在娘家和婆家这条路上走,路途远近和路的况好坏,也是不可忽视的。还没到达目的地,她心里已经开始为这次相家打问号了。

估摸着离虎头王寨不远了,她又把自己制定的几条相家的标准重温一下。最重要的一条,她要看看那家的男孩子有没有病,身体好不好,要是男孩子身体不好,别的条件再好都不要说了。这一条母亲有切身体会,谁都没有她的教训深刻。她和丈夫结婚时是灾荒年,当时人们普遍担心的是能不能活命,对相家相亲都很马虎。跟丈夫生面做成熟面了,她才知道丈夫患有长秧子病,是个病身子。丈夫得的是气喘病,走路喘,说话喘,冬天喘,夏天喘,­干­点活儿更喘得厉害。人活一口气,丈夫那口气呼吸得格外艰难。到了后来,一见丈夫她心口就憋得慌,好像她也开始喘了。一年四季,丈夫喝下的苦药水子不比喝下的稀饭少,卖一个­鸡­蛋的钱也给丈夫抓药用了。尽管这样,丈夫的那一口气还是保不住,眼看着丈夫的两个肩膀越耸越高,脑袋越缩越低,才三十多岁,人就不行了。从丈夫身上,她得出一个结论,虫咬的瓜,就是坏瓜,病咬的人,就不是健康的人。人生在世,健康是最重要的。她早就想好了,不管是闺女找女婿,还是儿子找媳­妇­儿,身体健康是头一条。

表叔在村头的场院里站着抽烟,身边放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远远地看着母亲走过来,他紧吸两口,把烟吸尽,扔掉,跨上自行车,朝母亲迎过去。表叔和母亲一碰面,母亲就把问题说出来了:这路可是有点远哪!表叔说:你看。我让你坐我的自行车,你不坐,把脚走大了吧!母亲说:我不是说我。表叔说:噢,对对。生路都远,路走熟了就不远了。母亲又说:到虎头王寨来,怎么还得坐船?要是大水了怎么办?表叔回答得还是很轻松:大水不怕,二八月勒马等路,水一落下去,就可以行船。表叔让母亲先到他家歇歇,认认门儿。母亲说不去了,她去男孩子家看看,马上还得赶回去。

72.相家(5)

( 男孩子的父亲母亲都在家里候着,为迎接相家者的到来,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充分。***院子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还洒了水。粪窑子上面盖了新土。杏树上拴着的一只老水羊,身上的毛像是被梳理过,一道一道,留者蘸水木梳的痕迹。连两只小羊羔子也被打扮起来,脑门子上点了鲜艳的红点儿。男孩子的父亲母亲把染的母亲叫成他婶子,说他婶子,你来了!他们满脸都是笑,一点都不敢放松。母亲看见,这两位当家人都穿了新衣服,衣服上一个补丁都没有。不过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俩穿的衣服都是借来的。当父亲的穿了一件黄军装,军装显见得太小了,紧紧箍在身上,扣子把扣眼拉得咧巴着,倘是一咳嗽,恐怕不是扣眼儿撕叉,就是扣子崩飞。当母亲穿的带大襟的黑布衫倒是不小,只是大得有些过了,人罩在里面跟摇铃一样。这没什么,母亲不挑剔这个,她自己穿的衣服不也是借来的嘛!他们这里出门办事,都兴借衣服穿,谁家有一件两件体面衣服,东家借了西家借,差不多半个庄子的人都去借。

男孩子家没有正房,只有三间西屋,还是坯座草顶。屋子不高,一伸手就能够到屋檐的苫草。人家把母亲让进屋里,母亲脚一闪,心往下一沉。屋里的地比外面的地凹得多,不差一尺,也差七八寸。这样外高里低的屋子,下大雨时是会往里面灌水的。门后就是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单子,放着红线呢大牡丹花的被子。人家告诉她,这就是那男孩子的床,拍着床沿,让她坐吧。她没有坐在床沿,在一条窄板凳上坐下了。她知道床上那一套用品说不定也是借来的,她怕给人家坐皱了。

她一坐定,这家的女主人就张罗着给她烧茶。她说不渴不渴。人家按既定的方针,还是要给她烧。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个女孩子,到灶前点火,拉风箱。没看见他们往锅里添水,不用说,水是事先添好的。灶间在屋子的北边,与整个屋子是相通的。那边一生火,柴烟很快就顶到屋顶,再扑下来,扑得满屋子都是。烟里裹有一些小灰片,纷纷落在床单上了。趁他们烧茶的工夫,母亲把外面的两间屋打量过了。屋当门的一间除了一张床,还有一盘石磨。磨顶上光光的,两个磨眼齐睁着,显得空空洞洞。灶间里的东西稍微多一些,有一大一小两口锅,有坯垒泥糊的灶台,灶台靠墙那面是风箱,风箱上面放着一盏老油灯。另外还有一张案板,一个瓦盆,几只瓦碗。墙上挂着一个用生麻条编就的筷笼子,筷笼子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老得外面像是长了一层毛。筷笼子里面的筷子是黑­色­的,与墙壁是一个颜­色­。她顺着墙壁往上看,一直看到屋顶。她要看看屋顶有没有漏雨的地方。刚跟丈夫结婚时,他们家的屋子是漏雨的,小雨小漏,大雨大漏。一到雨天,把锅碗瓢盆都摆在地上床上桌子上接漏,还是接不及,屋里漏得跟和泥一样。因漏雨漏怕了,不管到谁家,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把屋顶看一看,好像成了习惯。这家的屋顶是乌黑的,黑的均匀,厚实。屋顶上垂挂的灰穗子长势也不赖,恐怕比最长的谷穗子还长。这让她放心,这家的屋顶没现有漏雨的地方。她是看到屋顶的二檩子那里亮了一下,以为是上面透进的天光。再一看,是长年烟薰火燎,把屋檩子薰出了油,霰成了一层油光。南边还有一个里间屋,因隔着一道箔篱子,她还没有看到。她估计,那间屋应当是睡觉和储存粮食的地方,这家的一些重要家当也会放在里面。人家终究会领她进去看一看的。

转眼间茶烧好了。这里烧茶不放茶叶,放­鸡­蛋。放­鸡­蛋有两种放法:一种是把­鸡­蛋打在碗里搅碎,用开水冲成­鸡­蛋絮子;另一种是把­鸡­蛋打进锅里,做成荷包蛋。这家人招待来相亲的人惟恐不及,给母亲打的是荷包蛋。女主人双手把­鸡­蛋茶端到母亲面前,请他婶子趁热喝了吧。母亲还是说她不渴,没有接碗,让人家把碗放下吧。人家当然不会放下,说:走哪么远的路,咋会不渴呢!­鸡­蛋是自家喂的­鸡­繁的,不值啥。别的也没啥好的。母亲只得把碗接过来了。这是一只大号的瓦碗,­鸡­蛋茶盛得溜边溜沿,不知是五个六个,还是九个十个。荷包蛋已经成疙瘩打蛋,人家又往碗里放进不少红糖,使茶稠得扯了手,成了酱­色­。母亲接过碗没有马上就喝,而是就近把碗放在磨盘上了。相家的一套规矩,母亲是懂得的。一般来说,男方家都会给相家的人烧­鸡­蛋茶。­鸡­蛋茶端上来了,你至少得吃一个荷包蛋,顶多吃两个。你一个不吃,人家会认为你看不起人,等于上来就把人家的希望打灭了,人家会不依不饶,千方百计也得让你动吃。你要是吃多了,人家转过脸就会笑话你,说你哪是相家的,是上门收­鸡­蛋的。有一个­妇­女,去相家时把人家端上的十来个荷包蛋全吃下去了,撑得话都说不成,喉咙里一个劲儿打嗝儿,被十里八里的人传为笑谈。多少年过去了,有人还跟那个­妇­女开玩笑,走到­妇­女前面,回头看­妇­女的嘴,等­妇­女低脖子时,看看会不会有一个荷包蛋蹿出来。

73.相家(6)

( 果然,母亲刚把碗放在磨盘上,女主人随即又把碗端起来了,让她趁热吃。ww***这一次母亲不吃是不行了,她只好吃一个。母亲的观念,在外面当着人吃东西是很丑的,所以她的样子极不愿。她又不能吃快,只能一点一点斯文着吃。吃­鸡­蛋的当儿,她看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不少小孩子,小孩子们都伸着头,伸着嘴,目不转睛地看她。窗子外面和门口稍远处,过来过去的还有一些成年人,他们也在看她。她头上忽地出了一层汗,吃下一个­鸡­蛋后,无论人家怎样劝她,她再也不吃第二个了。她知道,那些小孩子大都注意的是她碗里的­鸡­蛋,而那些成年人呢,看的却是她本人。当地有一个说法,买牛犊子别忘了看母牛,相女孩子别忘了相女孩子的娘,女孩子漂亮不漂亮,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儿,禁不禁老,看现在女孩子的娘就知道了。想到这一层,母亲脸上热,心生抵触,她想回家去了。

人家请她到里间屋看一看。里间屋里放的东西跟她估计得差不多,西墙一张大床,东墙一张小床,中间夹着一个粮食囤。大床前头放着一只黑桐木箱子,那定是这家的女主人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嫁妆。粮食囤里红薯片子还不少,吃到接住新麦下来不成问题。

重新回到外屋,女主人说话了:他婶子,这个家都让你看了,一点都没瞒你。家是个穷家,让他婶子见笑。母亲说:现在家家都差不多。母亲想起她做的那个长梦,想起梦里看到的一节一节的院子,觉得这家的人是诚实的,没有像梦里出现的况那样,借别的房子糊弄她。女主人问:他婶子,您看还有啥?母亲说:有啥呢?没啥。她知道这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给染介绍的是其中的大儿子,说:孩子眼看都大了,三间房恐怕不够住。女主人说:明年就盖房,再盖三间。那么母亲就问,准备盖房的砖头在哪里?木材在哪里?女主人的答复是,到时候再买。相家至此,母亲心里已经有底了,她说:那,我就回去吧。

女主人对一个女孩子说:快去喊你哥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相家相了半天,还没有看见这家的男孩子是什么样。路上都想得好好的,到了这里怎么就忘了呢,真是一个没用的人哪!要是没看见男孩子就走,回去怎么跟闺女交代!

母亲正懊悔着,那男孩子已回来了。男孩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怀里还抱着算盘和账本子。男孩子问着婶子来了,让婶子喝茶。她说喝过了。男孩子拿出一盒新烟让婶子吸。她说不吸,不会吸。男孩子自己点上一支烟吸起来。她知道男孩子在队里当会计,问:算账去了?男孩子答:算算工分儿。母亲见男孩子脸膛红红的,不像有什么毛病。男孩子的个头儿也不低。到这里,母亲相家的任务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在母亲相家期间,表叔一直在院子的另一家坐着吸烟。这个院子挺大,住着好几户人家。表叔不陪母亲相家带有媒人回避的意思。见母亲要走了,表叔及时地从那家走出来。表叔推着车把母亲送到村口,母亲让表叔别送了,回去吧。表叔不回去,接着送。他要讨母亲一句话,看看母亲相家相得印象如何。母亲还是那句话:她叔,闺女的事让您­操­心了!

表叔对母亲这句话很不满足,或者说很不满意,事到了这个阶段,还客套什么!他差点说了母亲的话是废话。但他耐了耐心,让母亲定个日子,两个孩子见见面。母亲说,日子先不定,等她回去跟闺女商量商量再说。表叔听出母亲的话是一个托词,有些不悦。站下了,说:嫂子,孩子的事大人不能全包办哪!听了这话,母亲比表叔还不悦,说:我包办什么了,我说的不就是回去跟染商量嘛!母亲本来还想说:三间趴趴屋,还跟灶屋通着,我闺女要是嫁过来,让我闺女住哪里,难道睡在锅门口不成!碍着表叔的面子,母亲忍了忍,没有把话说出来。回家的路上,母亲越想越生气,觉得染的表叔不该给染介绍这样的人家。这时她才明白了自己为啥没见到那家的男孩子就要走,因为她看了房子就打定了主意,不能让染跟人家相亲。

74.相家(7)

(母亲回到家,染已把晚饭做好了。染做好了晚饭也没离开灶屋,坐在锅门口,拿一根火棍在地上划来划去。地上有灰,她划长是长,划短是短。可划了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划的是什么。天到了掌灯时分,堂屋没点灯,灶屋也没点灯,染一直摸黑在灶屋里坐着。母亲没有喊染,她在院子里往堂屋和灶屋看了看,就知道染在灶屋里,就向灶屋走去。母亲进了灶屋,仍没点灯,母女两个就那么黑着灯说话。母亲要把相亲的事对闺女有个交代,她们说话说得时间长些。母亲的脚已经局得很疼了,半路上她就想,回家先把新鞋换下来。一见着闺女,跟闺女说起话来,她就把脚疼的事忘掉了。

75.拾麦(1)

( 油菜结籽,大麦黄芒,小麦也快熟了。***小麦的穗子捏上去不再是软的,扁的,成了硬的,方的。掐下一穗在手心里一揉,麦粒子崩崩登登就出来了,每个麦粒子都白白胖胖,闪着亮光。傍晚时分,朝西往满是小麦的坡地里望去,麦地和霞光连在了一起。不知此时的小麦特别容易着­色­,还是霞光对小麦的成熟­色­有着提前透露的作用,满坡的麦子呈现的竟是金黄的颜­色­。人们望得心里一喜,说快了快了。

连日来,人们见面没有别的话,都是对小麦收割时间的判断。头天说的是再过五六天就可以割了,第二天有人就说,看这样儿过个三四天就可以动镰了。他们就是这样,祖祖辈辈都是用倒计时的方法计算开始收麦的时间,从个把月、一二十天、十来天,一直数到真正开镰的那个早上。随着收麦时间的日渐迫近,人们显得有些匆忙,还有那么一点紧张。他们从镇上买回了翻场用的桑杈,扬场用的木锨,还有在太阳底下割麦时戴的草帽。这些“武器装备”都是簇新的,跟闪着银光的新麦秆有着同样的颜­色­。他们把地边的油菜和大麦先割下一片,拉来毛驴套上石磙,开始造场。石磙碾一遍,他们洒点水,撒点麦糠,再碾。碾够九九八十一遍,直到场面子碾得跟镜面子样,单等着往上面堆新麦了。在收麦大战的前夜,人们不大睡得着觉。在院子里,在月光下,男人蘸着清水,也蘸着月光,把月牙形的镰刀磨得霍霍的。家里有几个人参加割麦,这家的男人就得磨利几把镰刀。也有的人家多磨出一两把镰刀,以便到时把半途磨钝的镰刀替换下来。此时,小麦成熟的香气已从田地里涌进村子里,香气浓浓的,无处不在,连灶屋的筷笼子里都盛满了香气。这种香气人们不用特意去闻,只要走动,呼吸,香气自然就沾在身上,自然就沁人肺腑里去了。更兴奋也更­性­急的是一种名叫麦秸垛垛的鸟,它连着几天彻夜不眠,飞到村东叫一声麦秸垛垛,飞到村西又叫一声麦秸垛垛。等打完了场,麦子归了仓,最后阶段才是麦秸垛垛。眼下麦子还没有收割,哪里就轮得上麦秸垛垛了!但人们对麦秸垛垛没有半点埋怨之意,他们鼓起嘴巴,用口哨和知道­操­心的鸟儿互相应,也说麦秸垛垛,垛垛垛垛。

远在外地打工的人们,似乎也闻到了麦子成熟的香气,纷纷回到村子里来了,准备收麦。他们都有一份土地,地里都种有小麦。这一季小麦是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收成,也可以说关系到他们半年的口粮,谁都舍不得放弃。方­奶­­奶­家的老二在北方一座有名的大城市里拾破烂儿,他坐了火车换长途汽车,天黑之前赶回到村里。他每次回来,肩上都挎着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鱼鳞袋子,袋子里装着城里人淘汰下来的单衣、棉衣、裙子、鞋子之类,这次也不例外。据说为遮人眼目,他把在城里挣到的钱卷进棉衣里,放进袋子的中间层。外人以为袋子里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旧衣服,其实呢,成沓的票子就包藏在旧棉衣里。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都不问他在城里拾破烂儿怎样,简单提到的都是关于收麦的话题。人问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回来收麦?他说是的,回来收麦。行,回来的是时候,不耽误收麦。

老二到家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没顾上吃饭,就提上东西,到村了里老宅上的房子里去看望方­奶­­奶­,他的母亲。老二拾破烂儿拾了,村里住不下他了,他使了钱,让村长给他批了新的宅基地,他把房子建到村外的公路边上去了。他先是盖了大出厦的瓦房,犹嫌不高,就扒了瓦房,盖起两层高的楼房。人们从公路上过,看见路边一座陡起的高门楼,看到门楼下面两扇一推隆隆作响的红漆大铁门,那就是老二的新宅。方­奶­­奶­听说老二回来了,就坐在门口的一个矮脚凳子上,等着老二。往日这个时候,方­奶­­奶­会看看电视。电视是黑白的,块头也不大,方­奶­­奶­看不明白什么,她就是听个响儿,看个热闹儿。不过这就不错了,村子里有电视的人家没有几个,方­奶­­奶­一个人就有一台电视。只要她乐意,摸住电视机上的那个钮子一拧,马上就有人说话,人影随即也出来了。方­奶­­奶­把一台电视机看成一台戏,她说一个人看一台戏太可惜了。这“一台戏”是老二从城里给她捎回来的,老二老是想着她,对她很有孝心。老二这次回来,给方­奶­­奶­捎的有吃的,有穿的,还有戴的。吃的是点心,穿的是一件上衣,戴的是遮阳的帽子。老二特别对方­奶­­奶­说,这几样东西都是他在商店里新买

76.拾麦(2)

( 的,上面都有标签,有价钱。ww***因为他在城里拾破烂儿,村里人对他捎回的所有东西都打问号,都怀疑是从破烂儿堆里挑出来的,所以他有必要强调他给方­奶­­奶­带回的东西都是新买的。方­奶­­奶­说,你看看,你看看,又让你花这么多钱。

方­奶­­奶­知道,老二这次回来,一定还会说到不让她下地拾麦的话,只是暂时还没说到。老二给方­奶­­奶­买的遮阳帽是布的,折叠的,像一朵大喇叭花。花朵子折起来是一瓣,打开就是六瓣。方­奶­­奶­承认现在的人就是能,连遮太阳的帽子都能造出花儿来。但老二刚把帽子给她戴在头上,让她试一下,她赶快就摘下米了,说这样的帽子她恐怕戴不出去。老二说,怎么戴不出去?只要戴,就能戴出去。城里的老太太都是戴这种帽子,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时髦你懂吗?方­奶­­奶­问,是毛?是啥毛?老二笑了,说,我估计你就不懂,时髦就是流行,就是时兴,懂了吧?方­奶­­奶­摇头,意思还是不懂。老二给方­奶­­奶­买的上衣在一个塑料袋子里装着,当着方­奶­­奶­的而,他才把塑料袋撕开了。上衣是灰­色­的,上面打着红格子。方­奶­­奶­说,是花的!老二说,这不算花,人家外国老太太,岁数越大,越穿大红大紫的,越往年轻里打扮。ww他让方­奶­­奶­穿上试试。方­奶­­奶­没试,把上衣按原样叠好,又放回塑料袋里去了。

老二这才说到不让方­奶­­奶­拾麦的事,他说,您今年千万别下地拾麦了,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别摔着碰着。现在的太阳跟过去也不一样,紫外线特别厉害,照多了皮肤容易出毛病。您得体谅我们当孩子的心,我们主要是替您着想,是为了让您安度晚年。

方­奶­­奶­没说话。她猜老二今年又小让她拾麦,果然是这样。老二在城里拾了几年破烂儿,把城里人说的话也拾到不少,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

老二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过去粮食金贵,想借半瓢麦面得跑满庄。现在家家户户的小麦新摞陈,陈摞新,新麦陈麦都不值钱,谁还费神巴力地去拾麦子?谁还稀罕那点麦子?关键还不在这儿,关键是人的思想观念变了,过去的人,累不当累,辛苦不当辛苦,为一个麦粒子就得弯一下腰。现在的人讲究个人价值,讲究值过不值过,如果付出的代价太大,如果不值过,就不­干­。他想让方­奶­­奶­表一个态,今年能不能别去拾麦。

这次方­奶­­奶­不说话不行了,她说,她从来没指望拾麦能拾个金山银山,大长一年,就一个麦季子,她去拾麦,不过是个营艺儿。

老二一听就不大高兴,说,您老说营艺儿营艺儿,营艺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外面从来没听说过。营艺儿是哪两个字,我在书上也没看见过。我听说过营生,也听说过玩艺儿,从来没听说过有营艺儿这个词。您知道营艺儿是哪两个字吗?

方­奶­­奶­说,你这孩子,我一个字皮都不识,哪知道字不字的。

这时,老二的儿子新良来喊老二回去吃饭,说他妈已经把饭做好了。方­奶­­奶­也对老二说,好了,快回去吃饭吧。

老二的话还没完,他说,妈,您得为我们想想,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去拾麦,人家不笑话您,笑话我们。人家会以为我们给您对的麦不够吃,对的钱不够花。人家会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对您不孝顺。

方­奶­­奶­说,谁敢胡说,我不依他。她还是催老二快回去吃饭,说老二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该饿了。

老二否认他饿,说吃饭没什么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看来不去拾麦最重要。方­奶­­奶­差点说算了,今年不去拾麦了,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她大概是想给你妈穿吧,这么好的衣服,­奶­­奶­穿可惜了。

新良说,我妈才不穿你的衣服呢!

老二这才站起来走了,没说话就走了。看样子老二是生气了。老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您这是何必呢?我这是给您买的衣服,又不是给她买的衣服。她穿衣服的事,还用得着您­操­心吗!

老二走后,方­奶­­奶­愣怔了一会儿,就开始心疼老二。孩子大老远地回来,饭都没顾上吃就来看她,孩子对她够孝敬了,可是她没夸孩子一句好,却惹得孩子生了气。方­奶­­奶­拿袖口搬了好几次眼。

77.拾麦(3)

( 大面积地收麦是在一天早上开始的。ww***没有人给村民下达口令,但他们像是同时接到了口令,说出动就全部出动了。也许是麦子成熟的气息把口令传达给农人的。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响。在某个晌午,麦子一下子就熟透了,有经验的农人们决不会贻误时机。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惯,第一天开始割麦,他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进行。这种形有点像过大年,起五更。过大年兴奋,收麦也是兴奋。可收麦的早起和过大年的起五更又有所不同。过大年一起来就放炮,放花,张扬得厉害。而收麦时的早起,是在­鸡­不叫狗不咬的况下,踏着夜­色­一声不响地向野外迸。据有人解释,一大早下地割麦,是趁太阳还没出来,露水还没落下,麦穗还没炸芒,麦秆保持着皮韧状态,无论怎么摇晃,麦穗都不会断头,麦粒都不会脱落。这种解释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并不满足。人们的感觉,在后半夜下地割麦子,更像是打仗,更豫是打仗中的突袭战术。田野里静悄悄的,麦子都被自身的香气薰得有醉意,有些沉睡昏昏。这时,人们手持利刃,已分头进入预定位置。麦子也许还在做梦,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人们就对麦子下手了,迅速把麦子放倒,并把麦子捆上。在天亮之前,人们就是这样弯着腰,始终保持冲锋状态,对麦子实行包围,分割。等太阳出来后,人们看着满地放倒的麦个子,才直起腰来,擦着脖子里的汗水,露出收获的胜利的微笑。

别看方­奶­­奶­不参加割麦了,但她对割麦的事还是很灵醒。村里第一家的院门打开,第一个割麦的人从院子里走出来,方­奶­­奶­就听见了,一听见她就睡不着了。接着,方­奶­­奶­听到了村街上无数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都杀杀的,很像是急行军。这时一向­性­急的麦秸垛垛反而不叫了,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它们定是现了人们在夜幕中疾行的身影,显得有些惊慌。人们一旦开始着急,就把它们比下去了。方­奶­­奶­也起来了,把一只鱼鳞袋子和一根捧槌摸了摸。鱼鳞袋子是拾麦用的,­棒­槌是捶麦用的,一个多月前,她把这两样东西都准备好了。过去拾麦,都是挎着大荆条筐,拉着筢子,麦穗要,麦秆、麦叶也要,把麦粒儿捶打出来,麦秆麦叶麦糠留着烧锅。现在烧的不愁了,拾麦的人只拾麦穗。用塑料的鱼鳞袋子盛麦穗,比大荆条筐轻便多了。鱼鳞袋子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拾麦走得远一些,如果鱼鳞袋子装满了,可以抓住袋子口,把袋子踩一踩,摔一摔。这样一踩一摔,有的麦穗糠皮就脱落了,麦粒沉在下面,糠皮浮在上面。把糠皮掏出去一些,扬在风里,又可以接着往袋子里放麦穗。前年和去年,方­奶­­奶­都去拾麦了。前年麦子好,她抬了一百多斤。去年天旱,麦子欠收,她只拾了几十斤。前两年,老二都不让她拾麦。麦季子一到,她还是去了。方­奶­­奶­有三个儿子。方爷爷死后,三个儿子想让方­奶­­奶­到各家轮着吃,轮着住,他们一递—个月伺候方­奶­­奶­。方­奶­­奶­一是不愿意离开和方爷爷住惯的小屋,二是觉得自己身体还行,自己做饭吃不成问题。那么三个儿子就每年每家给方­奶­­奶­二百斤小麦,再出一百二十块钱。加起来每年就是六百斤小麦,三百六十块钱。这些小麦方­奶­­奶­每年都吃不完,她囤里攒下的陈麦已经有好几百斤。这些钱方­奶­­奶­也花不完,每到年底,她都把钱分开,给孙子孙女们作了压岁钱。不让方­奶­­奶­下地拾麦的不止老二一个,老大和老二也劝过方­奶­­奶­,让方­奶­­奶­别再去拾麦了。老人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小诊所,老三逢集到镇上出摊卖布,他们的日子过得都很殷实,对方­奶­­奶­都很好,在为人处世上都很要脸面。

开始收麦的头一天,方­奶­­奶­忍住了,没有下地去拾麦。这一天地忍得很苦,睡,睡不着,坐,坐不住,急得在屋子里直转磨。人们都下地收麦去了,村子里静得出奇,听不见一点人声。偶尔有下蛋的母­鸡­叫几声,显得村于里更静。阳光在各处照耀着,村街上散落的有麦秧子,凤仙花的花朵子上落的有麦糠,空气中飞扬着打麦场上碾碎的麦芒上的绒毛,这一切像是一再提醒方­奶­­奶­,现在正是拾麦的大好时节,赶快拾麦去吧。方­奶­­奶­好几次拿起鱼鳞袋子,几次走到门口,又拐了回去。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方­奶­­奶­连午饭都忘了做。后来方­奶­­奶­倚着门框,久久地向外望着,谁也不知道她望到的是什么。

78.拾麦(4)

( 傍晚,方­奶­­奶­看见张­奶­­奶­拾麦回来了,张­奶­­奶­的鱼鳞袋子在肩上背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张­奶­­奶­问方­奶­­奶­,你没去拾麦?

方­奶­­奶­说,没去。

是你儿子不让你去吧?

方­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说是的,几个孩子怕累着我。

张­奶­­奶­说,我儿子不管我,他们说,自己想去拾就去拾,别管别人说什么。到地里走走,权当活动活动身体。要我说,你想去拾麦明天只管去,别在家里憋着,憋出病来就不好了。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再碰上几个麦季子呢?

方­奶­­奶­听着张­奶­­奶­的话很对她的心思,她请张­奶­­奶­到她家歇歇。张­奶­­奶­没有歇,很有劲地走着回自己家去了。

张­奶­­奶­也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一个比一个有出息。ww三个儿子比着给张­奶­­奶­寄钱,张­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有福的老太太。可是,人家张­奶­­奶­该去拾麦还去拾麦,没听说有谁笑话张­奶­­奶­,没听说有准笑话张­奶­­奶­的儿子们。

第二天,方­奶­­奶­实在憋不住,她拿张­奶­­奶­拾麦的例子给自己打气,总算又走出家门拾麦去了。方­奶­­奶­起得很早,墙边的牵牛花还没开,天上的星星还很稠,村街上还黑乎乎的。这样正好,没人看清她是谁,她就走到村外去了。她把鱼鳞袋子折叠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装作也是下地割麦的人,不是拾麦的人。她知道三个儿子家的麦地都在东地,她就不往东地去,出了村就奔西南坡而去。西南坡好儿里路没村庄,遍地都是麦子,那里集中着周边好几个村庄的麦地。过了一座小桥,一走到村外,方­奶­­奶­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一路两边都是麦田,有割过的,有没割的。割过的少,没割的多。她看见某个地方有麦穗涌动,并听见嚓嚓的声响,知道那里正有人割麦。往远处看也是麦田,麦田上方有一道细细的弯弯的月亮。月亮一动一动的,如跃跃欲试的镰刀。月光下,没收割的麦田白花花的,让人怀疑那不是麦田,而是开满大花的棉花田。有的人家,麦子收割后大概没来得及运回去,临时垛了起来,陡起的麦垛黑乎乎的,粗身子,尖头顶,比稻草人雄壮许多。麦垛下面,也许睡的有人。那是看麦的人。到了麦季,各家的男人就很少睡在家里,他们不是睡在场院里,就是睡在麦地里。吃过晚饭,他们胳膊下夹着一领苇席,肩上搭着被子,就到村外去了。他们把席子铺展,先到水塘里洗个澡,再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小风徐徐吹着,地里充溢着麦香,他们看着看着,星星就下来了,就到他们梦里去了。他们名义上是看护麦子,实际上麦季里在野外睡觉是男人的一种特权,也是?种享受。麦田间的小路窄窄的,方­奶­­奶­一伸手就能把路边的麦穗碰到。但她不伸手,不碰路边的麦穗。她恪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拾麦人的规矩,长着的麦子不要动。方­奶­­奶­低头看见,路上散落着一根一根的麦秧子,麦秧子闪着丝丝银光。不用说,每根麦秧子上都有一个麦穗。按规矩,掉在路上的麦穗是可以拾的,可方­奶­­奶­也没抬,她不着急,要到收过麦的地里去拾。

越往麦田深处走,方­奶­­奶­越觉得凉快。空气是潮湿的,一抓一手湿,不抓也是一手湿。她的衣服潮了,头也潮了。田野里几乎没有风,浓浓的香气不是刮过来的,是一股一股涌出来的。这香气里不光有麦香,香气里还有一股割断麦秆时冒出的甜气,还有青草的气息,熟瓜的气息,各种野花儿的气息。这样混合的香气方­奶­­奶­闻了几十年了,已深深地保留在她的记忆里。很多记忆不能重温,而这种香气是可以重温的,方­奶­­奶­一到麦田深处就重温到了。方­奶­­奶­真想大声对麦田说,真好啊,真好啊!可方­奶­­奶­没有大声说话的习惯,她只能喃喃地说,地呀,地呀,啥都不胜地呀!这样说着,方­奶­­奶­喉头有点哽。

方­奶­­奶­拐进一大块收过麦的地里开始拾麦。地是松软的,只有新割出的麦茬一踩一硌登,稍稍有点顶脚。方­奶­­奶­刚走进地头,就拾到了一个麦穗儿。麦穗上落了不少露水,湿漉漉的。他把麦秧子揪掉,把麦穗儿放进鱼鳞袋子里去了。地里的麦穗儿不是太多,加上天黑看不清,方­奶­­奶­需要弯着腰,低着头,仔细寻觅。她看见地上有一点白,以为是麦穗儿,一摸,原来是一朵野花。她又看见地上有一点灰,又以为是麦穗儿,去拾,“麦穗儿”一下子蹦走了,原来是一只蚂蚱。不管是碰到野花,还是碰见蚂蚱,方­奶­­奶­都不泄气,都很高兴。她叫出了野花的名字,刺角芽。她叫出了蚂蚱的名字,老飞头。她对刺角芽和老飞头说,你们以为我眼花吗?不是,我是跟你们玩呢!方­奶­­奶­还是拾到麦穗儿的时候多,每拾到一个麦穗儿,她都很欣喜,都很满足。不知不觉间,方­奶­­奶­像是回到了当闺女的时代,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刚刚开始,她的心里可真痛快。

79.拾麦(5)

( 天是一点一点亮的,先是有点灰,后是有点白,接着就有点红。ww方­奶­­奶­的感觉,天亮的过程,有点像苹果成熟的过程,苹果刚开始是青蛋子,长到一定时候就渐渐变白,一熟就红了。苹果的红是慢慢浸染的,东天的红霞却来得快,转眼之间就红满了半个天际。东边红了好一会儿,太阳才露脸了。太阳的脸盘子很大,整个脸都红彤彤的。太阳在脸红的时候不放光,变成金黄的时候才把光芒放­射­出来。太阳一放光芒就不得了,整个大地霎时都变成了金黄­色­。大片的麦子成了金黄­色­,爬动的蛤蟆成了金黄­色­,连刚展叶的春玉米,和玉米顶叶上的露水珠,似乎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方­奶­­奶­好久没看过太阳刚出来时的样子,她就眯着眼,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等回过眼来,现自己的胳膊也变成了金黄­色­。她把胳膊抬了抬,觉得旁边有什么东西也在动,侧身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影子。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送得真长,像是无限长,她踮起脚尖都看不到自己的头在哪里。她听说过巨人,但从没见过巨人什么样。ww在这一瞬间她仿佛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可以变成巨人。她动了动手中的袋子,从影子看,那简直就是一座山,她轻易地就能把山提起,把山移动。方­奶­­奶­孩子般地笑了,她心说,谁说我老了,我手里提得动一座大山。

太阳一出来,地里的一切都看得清亮了,方­奶­­奶­不至于再把野花和蚂蚱当成麦穗儿。她把时间抓得紧一些,走得也稍微快一些,看见一个麦穗儿,她奔过去伸手就捡起来了。她虽然对自己说过,拾多拾少都不要紧,可她一抬就想多拾点。不过太阳一出来天气就热了,太阳的光芒和麦穗儿上的麦芒差不多,扎得人额头上滋滋辣辣的,方­奶­­奶­脸上一会儿就出汗了。她没戴老二给她买的遮阳帽,那样六个花瓣的帽子,她无论如何也戴不出去。人在什么庄稼地里就说什么庄稼,农村老太太戴一顶城里人戴的花帽子,人家不笑话才怪。她拿出一块粗布方手巾,先把脸上的汗擦了擦,然后把两个角在脑后系起来,两个角在额前搭着,就可以遮太阳了。多少年了,她都是用这样的办法遮太阳。附近麦地里站起一个割麦的姑娘,姑娘是邻村的,认识方­奶­­奶­,她热地跟方­奶­­奶­打了招呼,说方­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下地拾麦?

方­奶­­奶­有些害羞似地说,在家呆着也是呆着,不如出来在地里走走,动动手就比不动强。麦穗儿掉在地里,不拾也可惜了,下雨一泡就生芽子了。

姑娘从麦地里拎出一捆子麦,送到方­奶­­奶­身边,让方­奶­­奶­快坐下歇歇。又说,您不用到处跑着拾麦了,把这捆麦的麦穗子摘下来就行了。

方­奶­­奶­说,这可使不得,我出来拾麦是个营艺儿,拾多拾少我都不在意,要是摘你们家麦捆子上的麦穗儿,拾麦就不叫拾麦了。她拎起那捆麦,给姑娘送回麦地里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在地里收麦的人纷纷回家吃早饭。方­奶­­奶­带的有好面卷子和咸鸭蛋,她的早饭准备在地里吃。可她这会儿拾麦正在兴头上,没有停下来吃­干­粮。直到天快晌午,她也确实觉得有些饿了,才坐到一块淮草地边开始吃东西。近来,方­奶­­奶­老是不想吃东西。不吃吧,是顿饭,吃吧,做好了饭,吃一口两口就饱了。可她今天吃东西吃得很香,一个大卷子和一个成鸭蛋,她一会儿就吃完了。她想,要是带两个卷子、两个成鸭蛋就好了。吃完了­干­粮,她渴了,想喝点水。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下地拾麦,口渴的时候,­奶­­奶­教给她一个办法,掐一片麻叶,剥下生麻把麻叶的四角拴住,制成一个小兜子,把兜子里放上一个砂礓头,垂到井里就可以提水喝。那样打上来的水喝着特别凉,特别甜。她和别的小姑娘争着喝,每次都喝好几兜子水。这样想着,她就四下里打量,看周围有没有水井和野麻。水井投有了,大口的井都填死了。野麻她也没看到。可不是吗,像是眼前的事,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奶­­奶­早死了,而她自己现在也变成了­奶­­奶­。

80.拾麦(6)

( 不远处倒是有一个水库,方­奶­­奶­想到水库边去捧点水喝。方­奶­­奶­不娇气,一到夏天,她都是喝凉水。爬上水库的土坝,方­奶­­奶­见几个男孩子正在水边玩一条小蛇,他们把小蛇的细身子在手上绕来绕去,把手指头放在小蛇嘴边,意思是试试小蛇敢不敢咬。不见小蛇张嘴,他们就敲小蛇的头,骂小蛇是胆小鬼。方­奶­­奶­觉得小蛇怪可怜的,正要让孩子们把小蛇放生,又一看,那些孩子中间还有她的孙子新良。她连水也不喝了,赶紧从土坝上退回去。她怕新良看见她出来拾麦回家会告给老二,那样的话,老二又要生气。不料新良已看见她了,新良跑上坝顶喊道,­奶­­奶­,我爸不让你拾麦,你怎么又拾麦了?

方­奶­­奶­说,好孩子,千万别告诉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该生气了。

新良说,那不行!

晚上,老二去找方­奶­­奶­,上来就让方­奶­­奶­说吧,一季子能拾多少麦。

方­奶­­奶­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有些紧张,她说拾不多少,又说你问这­干­啥?

老二要求她实话实说,能拾多少就说多少。

方­奶­­奶­说不出来。

老二要她估计一下,一季子大约能抬多少斤,就以上年的数儿为约摸,问有没有一百斤。

方­奶­­奶­还是说不出来。

老二把手一挥,说,这样吧,不管到不到一百斤,就按一百斤算吧。现在的小麦是四毛多钱一斤,我给你五十块钱,可以买一百多斤。老二说着,从口袋掏出五十块钱,往方­奶­­奶­面前一递。

方­奶­­奶­往后躲着,说,我不要,我有钱花,你给我的钱我还没花完呢。

老二说,这个钱你不要也得要,不然的话,你还要去拾麦。我看就这么定了,以后我每年多给你五十块钱,要是麦价涨了,我再给你增加。我还要把这个话跟老大、老三说明,他们给不给钱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给。他们不关心你的健康,我还要关心呢!老二把钱丢在桌上,走了。

方­奶­­奶­没有再去拾麦,两三天了,她连门口都没出。原来方­奶­­奶­生病了,她的头晕得厉害,一口饭都不想吃。是张­奶­­奶­现方­奶­­奶­生病的,她马上告诉了方­奶­­奶­的儿子。老二说,看看,我不让她去拾麦,她非要去拾,怎么样?累病了吧?老三跟老二的观点一致,也认为方­奶­­奶­是下地拾麦累病的,晒病的。

老大给方­奶­­奶­挂上了吊针,老二坐在床头急切地劝慰方­奶­­奶­,妈,等您好了,千万别再去拾麦了。老二劝得颇为动。

方­奶­­奶­没说话,眼睛闭着。方­奶­­奶­瘦得双眼塌了坑。

老三动得也很动,说,妈,我二哥说得对,您千万别去拾麦了。我们弟兄三个哪家都养得起您。

方­奶­­奶­仍闭着眼不说话。

只有老大没有提方­奶­­奶­拾麦的事,他说,妈,都是我不对,我这几天只顾收麦,没来看您,没想到您一下子病成这样。

方­奶­­奶­的眼泪这才从眼角慢慢地流下来了。

从目前的况看,方­奶­­奶­明年还能不能拾麦是不一定了。

81.小小的船(1)

( 那些年要饭的很多,一顿饭吃不到头,就有好几个要饭的登门乞讨。要饭的用具几乎一样,都是三件套,一只破竹篮了,一口瓦碗,外带一根打狗棍。他们把瓦碗端在手里,站在灶屋门口一侧,小声说着可怜可怜吧,给一口吃的吧。人们掐给他们一点儿锅饼子,或倒给他们一口碗底喝剩下的稀饭,他们转身就走了,到另一家接着要去了。要到­干­的,他们舍不得马上就吃,放进竹篮子里暂存起来。要到稀的,他们随即就仰着脸喝了,喝得碗底朝天。他们手里拖着的打狗棍一般来说派不上用场,若有大狗扑上来,那样细的木棍或竹棍是抵挡不住的。但他们还是愿意把打狗棍拿在手里,仿佛打狗棍是标明要饭者身份的重要标志之一,没有打狗棍就不成其为要饭的。

要饭的队伍里女的居多,有老太婆、年轻媳­妇­,也有大姑娘。大姑娘要饭总是要不长,她们要着要着,就被人家看上了,并被收留下来,成为施舍者家里的一口人。男人们自知不容易得到人们的同,一般不进村伸手。他们呆在一处背人的地力,等自家的女人要饭回来,分给他们一点吃的。也有个别男的,手里拿着一只墨盒,一管毛笔,在人家门口一侧的墙砖上写下一句吉利的话,或是一个简单的谜语,不用张口,也能换到一点吃的。这种人被人们称为文要饭的。

要饭的有的是路过,有的是扎长桩。路过的只在村里出现一次,顶多两次,边要边走,一路到南乡去了。他们是从河里流过的水,流过去就不再回头。扎长桩的有的钻麦秸垛,有的睡车屋,有的住在废弃砖窑的窑碹眼里,还有的寄宿在村里有多余房子的人家。没有人给他们划定在哪个村里要饭,但他们也像是有规矩似的,住在哪个村的地界儿,就把要饭的范围固定在那个村。一到早上和中午吃饭时分,他们便准时出现在村里正端着饭碗吃饭的人们面前。为了抢饭时,他们转过一家又一家,步子显得有些匆忙。要到的热稀饭或面条汤,他们都是边走边喝,以至头上浸出了汗,脸上也出现了少见的红润。当地的农人在紧张地割麦砍高梁时,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红润。要饭的马不停蹄地要饭,也算是­干­活儿了。在晚饭时间,他们从不出来要饭。人们猜测,农村人饭晚,吃晚饭时天都黑透了,要饭的黑天怕狗,怕被村里人当成夜行贼,天一落黑就蜷缩着不动了。还有一种猜测,说要饭的也有自律,不允许自己像村里人一样一天吃二顿饭,所以晚饭就免了。这两种猜测都没有从要饭的口里得到过证实,猜测只能是猜测。它说明人们对要饭的这一特殊生态群体还是不够了解。

村里有个男孩儿,名字叫船。船听说有个要饭的女人,在砖窑里生了个小孩子,就到砖窑里去看。砖窑在村东的河边,紧靠河堤,离村子相当远。土路两边都是麦田,麦田里的雪化成了白冰,一垄一垄地覆盖在麦苗上,整个田野里都是冰的气息。太阳很高,乌鸦飞得也很高,乌鸦的影子还没投到地上就不见了。船望者灰蒙蒙的砖窑往前走,心上有了一种远行的感觉。以上高山打老虎的名义,姐姐带领他爬过一回砖窑的窑顶。刚到窑顶,他的膝盖子就软得小行,赶紧弯着腿下去了。砖窑太高不说,窑顶中央还朝天敞着一个大黑洞,像是随时准备把活人往里面吞,太吓人了!自从那回受到惊吓,他再也没有上过窑顶。船听姐姐说了,那个生小孩子的女人往在砖窑底部的窑碹眼,他不必攀上窑顶就能把小孩子看到。来到窑碹眼门口,船看见村里的几个男孩儿女孩儿比他先到,已蹲在那里看上了。于是船也蹲下来,跟那些孩子蹲成一排往里看。窑碹眼门朝南,里面的光线还可以,船一眼就把小孩子看到了。小孩子被一块黑的破棉絮包裹着,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孩子的小脸儿红红的,双眼闭着,不哭也不闹,很乖的样子。小孩子的眉毛有些淡,几乎看不见。可小孩子的眉头有点皱皱的,好像准备想问题了。小孩子的眼皮动了动,试着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儿。船心说睁眼了,睁眼了,他和蹲成同样姿势的伙伴们互相看看,都很欣喜。然而小孩子的眼珠似乎还不灵活,还转不动,没看到什么就又把眼睛闭上了。要饭的女人正把要到的没吃完的熟红薯放在太阳地里晒。地上没铺任何东西,她就那么把红薯直接放到砖砗地上。红薯一放在地上,蚂蚁就爬上去了,每块红薯都爬上了蚂蚁。要饭的女人好像对蚂蚁吃她好不容易讨来的红薯并不在意,看见了跟没看见一样。要饭的女人穿一件带大襟的破棉袄,扣子没扣,大襟子向下耷拉着,如一只抱窝母鸟巨大的翅膀。这扇“翅膀”如果盖在小孩子身上,一下子就把小孩子盖严了。这个女人天天进村要饭,船每天都看见她。在大雪弥漫的寒冷天气,这个女人受饥受冻不过,还禁不住出声来:受罪呀!受罪呀!她声音不高,是呻吟的,颤抖而凄凉。一见有人看她,她马上噤声。走到无人的屋后,她又呻吟起来:受罪呀!受罪呀!船很害怕听到这个女人长长的呻吟,如果在床上睡觉,一听到女人风雪中的呻吟,他就得赶紧用被子把头蒙上。如果起了床,他就用棉帽子的两个棉耳朵紧紧地把耳孔捂住,直到女人的声音消失才敢松开。村里人都听见过这个女人说的受罪呀,就把她称为受罪女人,或者简化地把她叫成受罪。吃饭时她从饭场走过,有的男人就喊她:受罪,受罪,过来!她听出是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走过去了。喊她的男人给她一块冒着热气的红薯。让船感到意外的是,他还在窑碹眼里看到一只狗。狗很瘦,身上的毛显得很长。狗的岁数大概不小了,两丛眉毛长得像两撮葱胡子。老狗一声不响,在新生的小孩子身边卧着,离小孩子很近。老狗并没有睡着,但它眼睛塌蒙着,日光很虚,一副离乡背井的自卑样子,似乎连人都不敢看。在此之前,船没有看见过这只狗,受罪女人进村要饭时从没有带过它。受罪女人要是带它进村,村里那些有势可仗的狗会不容它,甚至会把它咬死。

82.小小的船(2)

( 太阳往高处移,阳光照在了小孩子的脸上。ww小孩子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脑门上也有了皱纹。船和村里的那些孩子就那么背向阳光,一直并排蹲着往窑碹眼里看,看的和被看的都没有说话。其实这场观看是单方面的,他们看受罪女人、小孩子和狗,可人家一家并没有看他们。窑碹眼里就那么一小块地方,门口任何遮挡都没有,他们一眼两眼就看完了。地上垫的是麦草,打的是地铺,地铺上扔着一团露着棉絮的黑粗布被子。里面就是烧砖的窑膛,窑膛容积极大,顶部露着一洞天,正呼呼地往天上抽风。窑碹眼那里是进风口,在外面不刮碎砖坯子,并堵上了一层玉米秸,专钻空子的寒风还是将玉米秸上的­干­叶子吹得啦啦作响。这地方白天住住还凑合,不知半夜里会把人冻成什么样。船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别的孩子受到传染似的,都打了一个寒噤。他们的寒噤打得幅度很大,头摇得像在雪地里刚撒过一泡尿一样。他们准备回家去了。

这时,受罪女人下到河里洗一块什么东西去了。受罪女人刚一离开,小孩子就哭起来。小孩­干­咧圆嘴巴,哭得十分嘹亮。只哭了一声,小孩子的脸就憋紫了。当娘的听见孩子的哭声并没有马上从河里走出来,只是那只卧着的老狗站起来了,老狗用鼻子凑近小孩子嗅了嗅,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小孩子的脸,舔了几下,小孩子就不哭了。

狗哄小孩儿!船和伙伴们总算看见了一件稀罕事,他们都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船回到家里,把狗哄小孩子的事对娘讲了。娘问他小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狗是牙狗还是姆狗?船回答小上来,他没注意这些。这天下午,船又到窑碹眼里看小孩子去了,他这次是带着问题去的,要弄清小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狗是牙狗还是姆狗。时间是半下午,他有些饿了,就拿了一个锅饼子,上面放了一些臭豆子,一边吃一边往砖窑方向走。锅饼子是娘做的,船看见过娘做锅饼子。娘从瓦盆里挖出一坨湿面,拍巴拍巴拍成一个扁片子,啪地贴在锅边上。锅底蒸红薯,锅上边贴一圈锅饼子。等把红薯蒸得稀软,锅饼子也熟了。娘用锅铲子把锅饼子镪下来时,锅饼子一面是黑的,一面是焦黄的,吃起来又甜又香。不过锅饼子是用红薯面做成的,又是死面的。咬起来相当结实。船走到砖窑那里,锅饼子刚吃了一半,锅饼子上面放的臭豆子已吃完了。没什么就头儿,锅饼子就吃得慢些。他蹲在窑碹眼门口吃锅饼子,先引起了狗的注意,狗老是拿眼看他,狗的嘴角子也很湿。可当他看狗的时候,狗就很害羞似地把眼闭上了。小孩子的眼睛是睁着的,小眼珠慢慢转动着,朝碹眼的顶上看。窑碹眼是用青砖砌成的拱型,上面浸着一些白­色­的碱花。那位受罪女人也在看他吃锅饼子,受罪女人像是要跟他说一句话,嘴动了动,没说出来。停了一会儿,受罪女人终于说出来了,她说:这个学生,把你的锅饼子给俺闺女吃一口吧。

船不是一个小气人,他马上给人家掰锅饼子。锅饼子皮韧得跟橡皮一样,他使了好大劲才骈下一小块儿。

受罪女人把锅饼子放进嘴里嚼了嚼,嚼成糊糊,吐在一根指头肚上,然后往小孩了嘴里一抿。小孩子的小舌头一伸一缩的,竞把锅饼子嚼成的稀糊糊吸进去了。

船知道小孩子都喜欢吃­奶­,这么小的月子娃儿都是成天叼住­奶­头子不放,没想到这个小孩了还喜欢吃锅饼子,船感到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船以前也遇到过一些高兴的事,比如娘从集上给他买回一根油条啦,过年时给他添一件新衣服啦,等等。那些高兴都是得到的高兴,而这一次的高兴是给与的高兴。船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今天这样的高兴。­干­是船顿时变得慷慨起来,他把剩下的锅饼子全都给了受罪女人,说:给,都给你闺女吃吧!

受罪女人接过锅饼子,没说谢谢,却说了一句对学龄前的船来说影响深远的话,这句话船一下子就记住了,再也忘不掉了。受罪女人说的是:这个学生心眼儿真好!

83.小小的船(3)

( 船还没有上学,还小是学生。这没关系,他一定会成为学生的。心眼儿真好,这话船也是懂得的。一个从不知名的地方来的要饭女人,用不同于本地的口音,对他说了一句评价­性­的心眼儿真好,灵光一闪,像是在他等待启蒙的心上打开了一扇窗。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心眼儿,不知道自己的心眼儿真好,有了这扇窗,就把他的心照亮了,使他看清了自己,知道自己有着真好的心眼儿。得到这样高的评价,船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脸上也有些泛红。

从此,船隔一天两天就到窑砖那里去一次,每次去必给小孩子带锅饼子。他有时把锅饼子吃一半留一半,有时把锅饼子咬上一小口,还有时把一个锅饼了完整地交给了受罪女人。受罪女人没有别的话,还是说这个学生心眼儿真好。受罪女人问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船。受罪女人在用锅饼子糊糊喂她的闺女时,顶多跟她的闺女说上两句:你这个船哥哥心眼儿真好,等你长大了,别忘了这个好心眼儿的船哥哥。在受罪女人不说受罪呀的况下,船觉得她的声音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反而很好听。船对受罪女人的话深信不疑。受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夸他心眼儿真好,像是一次又一次为他指出了人生的方向,使他的人生方向越来越明。他对自己说:我心眼儿好,我心眼儿好。ww

姐对他提出了怀疑,问他:你拿出去的锅饼子都是你自己吃了吗?

船说是他自己吃了。

姐姐说:我不信!

船说:你不信,罢!

眼看姐姐还有更严厉的质问,娘Сhā了一句话,娘问他知道人家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了吗。

船说知道了,是个小闺女儿。

狗呢?

这个问题船忽略了,他每次去砖窑只想着锅饼子和好心眼儿的事,至今也没弄清那只老狗是牙狗还是姆狗。他用手挠着耳根子,说狗,狗嘛……

娘说:别狗狗的了,我都知道了,是只老姆狗。夜里老姆狗跟那娘儿俩睡一个被窝,老姆狗都是睡在外面,给那娘儿俩挡着风寒。老姆狗还把热肚子贴在受罪女人的脊梁上,给受罪女人暖身子。

船很惊奇,问娘是怎么知道的。

娘没说她怎么知道的,只说:我当然知道。

姐姐的疑问虽然被娘打岔打过去了,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他给人家送锅饼子的事难道被姐姐察觉到了?他每次给人家送锅饼子,都是一个人去。到了砖窑,要是看见有别的孩子在那里,他都是把锅饼子放在口袋里,等到别的孩子走了,他才把锅饼了拿出来。除了受罪女人、小孩子和狗,别人都不知道他给人家送锅饼子呀!姐姐凭什么怀疑他呢?别管怎样,以后再给人家送锅饼子,他得更加小心、更加隐蔽一点才是。

船不愿意让姐姐知道他给人家送锅饼子的事,是因为他还小,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他吃的红薯、面条、锅饼子等,都是爹娘挣工分挣来的。姐姐虽说没有挣工分,但姐姐薅草,拾柴,打水,烧锅,为家里­干­了小少活儿。姐姐为家里出力了,她就有权利说锅饼子的事,保护家里的锅饼子。他呢,对家里什么贡献都没有,还没资格把家里的东西往外送。更让船心虚的是,他们家里也不富裕。家里人多,除了爹在外面出河工,家里还有爷爷、娘、姐姐、弟弟和妹妹。他们家麦子很少,一年到头只能吃到一次两次白面馍。平常日子,他们家没有油,过年过节,家里才能闻到一点油香。吃­肉­更谈不上了。有红薯面锅饼子和红薯充饥,每天不断顿就算不错了。船知道,娘蒸锅饼子也是有计划的,两天一次,每次都是和同样多的面,蒸出的锅饼子数量一样多。这就是说,娘每蒸一次锅饼子如果够全家人吃两天的,他把锅饼子拿出去一个,吃两天就不够了,口粮上就有了缺口。换句话说,这两天他如果没少吃,肚子仍能吃饱,家里别的成员就得少吃个锅饼子,肚子就不一定饱。未能吃饱的是谁呢?也许是娘,也许是姐姐。他们整天在外面­干­活,半上午和半下午没机会回家吃剩锅饼子。在姐姐就锅饼子的问题对他提出疑问之前,他没想到家里有人吃不饱这一层,现在想到了,他未免感到愧疚,深深的愧疚。可是,现在不让他给人家送锅饼子,他也很难做到。他同时想到了,那个小孩子喜欢吃锅饼子糊糊,定是因为她娘的­奶­水不多,不够她吃。要是她娘有充足的­奶­水,她是不会吃黑面锅饼子糊糊的。锅饼子糊糊代替的是娘的­奶­水,他不给小孩子送锅饼子,小孩子吃什么?饿坏了怎么办?还有,人家既然说了他是好心眼儿,他就应该一直好下去,锅饼子送着送着不送了,是不是还算好心眼儿呢?

84.小小的船(4)

( 想来想去,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就是省下自己的一部分口粮,宁可克扣自己,也要继续给人家送锅饼子。ww***这个决定一定下来,船心里跳得腾腾的,他为自己这个决定而感动,一感动他差点落泪了。

再吃饭时,船就不多吃了,一顿饭只拿一个锅饼子。而且他故意把锅饼子吃得很慢,在别人看来,他吃锅饼子好像不如以前香了。他把一个锅饼子吃到一半,趁别人不注意,赶紧把剩下的半个锅饼子装进口袋里去了。为避免姐姐的猜疑,他再给人家送锅饼子时,也不是照直往砖窑上走,而是先往村南走,绕一个大弯子,绕到河坡里,用河堤挡着,再往砖窑那里迂回。有一次,他远远地看见姐姐在河坡里扒茅根草,就赶紧趴下,躲进一个洼坑里。直到姐姐扒完茅根草,背起筐翻过河堤回家转,他才敢把半块锅饼子给人家送去。河里有水,水边结了花冰。河坡里有风,顺河而来的风是很硬的。在等姐姐离开河堤期间,他冷得哆哆的,肚子有点饿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锅饼子好几次,很想把锅饼子啃上一小口。但他对自己说:我不啃,坚决不啃,谁要啃谁就是肯吃嘴!他捂着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说:不许你嚷饿,嚷饿我就打你,把你打成扁水壶!就这样,我们小小年纪的船真的把自己战胜了,锅饼子装进口袋时是半块,这会儿还是半块,一丁点儿都不待少的。船用对自己的克制和自我牺牲,为心眼儿真好增添了新内容。如果说受罪女人初开始夸他心眼儿好时,他还是偶然的,朦胧的,不自觉的,现在他表现出的心眼儿好是经常­性­的,清晰的,自觉的。一个人一生所受的重要教育不知从何得来,而船所受的指引来自一个不知姓名的要饭的女人。

船把心眼儿真好的说法实践着,把实践的范围扩大着,竟扩大到了一只老母­鸡­身上。如果说心跟儿真好的说法算是一句理论,这理论是从实践中来的,船把理论接过来,叉用到实践中去,指导自己的行动。这天的午饭是面条。船端着瓦碗在堂屋吃面条时,现家里惟有的一只老母­鸡­老是站在他面前瞅他的饭碗。老母­鸡­的脸仰得高高的,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副**很强的样子。老母­鸡­不会说话,可它的身体语表达能力跟人差不多,船仿佛听见老母­鸡­在恳求他说:我饿了,我想吃面条,看在我给你们下蛋的份上,给我一根面条吃吧!他们家的面条是红薯面掺豆面擀成的,面条比较稀,碗里的面条并不多,黑红薯叶子和萝卜条倒不少。他要是挑给老母­鸡­一根面条,自己就得少吃一根。他要是不给老母­鸡­面条,老母­鸡­不知有多失望呢,说不定还会对他产生不好的看法。于是船就给老母­鸡­挑了一根面条。老母­鸡­真是聪明得可以,他刚把面条挑出来,老母­鸡­就知道这根面条是给它,急得双脚离地,一蹿大高,翅膀都张开了。船把面条扔在地上,老母­鸡­一嘴把面条叼住,嚼都不嚼,狼吞虎咽般地吃下去了。老母­鸡­一点都不知足,吃了一根面条,再次仰着脸瞅船的饭碗。船转移了一个地方,老母­鸡­跟着转移,很快就站到船前面去了,很有点纠缠不休的意思。

娘对船说:这个季节它又不下蛋,别喂它了。娘抬脚朝­鸡­踢了一下,把老母­鸡­吓唬跑了。

然而娘刚一转身,老母­鸡­复又来到了船的面前。这次老母­鸡­眼巴巴地,目光里似有了些哀怨的成分。

船注意到了,这只老母­鸡­不靠近别人,不跟别人要面条吃,只跟他一个人要面条吃。他突然想到了,这是因为他心眼儿好啊!想到这一点,船的鼻子一酸,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还有那么一点悠远的忧伤的感觉。他遂把老母­鸡­看成了家里的一口人,就是自己少吃儿口,也不能眼看着让老母­鸡­饿死呀!趁娘不在跟前,他给老母­鸡­又挑了一根面条,又挑了一根面条。

这天下雪,船没看见受罪女人到他家要饭。午后雪越下越大,不到一顿饭时,地上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口袋里装了半块锅饼了的船,想等娘和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再出门给人家送锅饼子。娘和姐姐哪儿也不去,就着雪光在屋当门做起了针线活儿,这让船稍稍有点着急。这天下的是无风的雪,双叫闷头雪,这种雪下得最有耐力,一天半天是不会停的。这可怎么办呢?他不把锅饼子送到窑碹眼里去,那个小孩子吃什么呢?他似乎看见,小孩子正张着小嘴儿,瞪着小眼儿,等他的锅饼子。迟迟吃不到锅饼子,小孩于就哭了。小孩子手扒脚蹬,哭得哇哇的,老姆狗用热舌头去舔她的脸,都不能止住小孩子的大哭。受罪女人今天没来他家要饭,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受罪女人生病了?难道她们离开了此地不成?不行,船得马上到砖窑那里去。他不能让娘和姐姐看出他的着急,把心稳了稳,把棉袄左右掖了掖,才出门到雪地里去了。

85.小小的船(5)

( 姐姐喝住了他:下着大雪,你去哪儿?

船准各好了一套话,说:我去饲养室烤火,一下雪饲养室就生一大笼火。ww

姐姐说:回来,咱家里也能生火!

船当然不能同去,他一回去就走不脱了。他说:我去饲养室听那个要饭的老头儿讲古戏。

姐姐仍不放他走:你真的是去饲养室吗?我看你是要到砖窑那里去。回来让我看看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姐姐一提口袋,他赶紧把口袋捂住了。他是不知不觉间捂住口袋的,这一捂,就显出他的慌张来了。

紧急关头,还是娘给他解了急,娘说:一个破小子家,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吧!娘特别嘱咐他说:好好看着路,小心别滑到坑里。ww

船庆幸娘没有像姐姐一样追究他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娘要是也追究起来,他口袋里的锅饼子恐怕就要露馅儿。

出村不远,小小的船就被大雪罩住了。一开始路上还能看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儿,等船的帽子上、肩膀上、后背上都落了雪,他就跟浑然天成的一块雪差不多了。带点黏­性­的大雪片子直着往下落,连船的眉毛上都攒下了两坨子雪。路上的雪到脚脖子深了,船一踩,一陷;一踩,又一陷。前方的砖窑还看不见,回头望望,后面的村庄也望不见了,被茫茫的大雪遮住了,只有船一个人在雪路上。在他回望村庄的当儿,脚下一滑,两手Сhā进了雪里,袄袖筒儿里灌进了雪。新雪灌进袄袖筒儿是很凉的,他赶紧甩甩袖筒儿,把雪甩出来了。他想起娘别滑到坑里的嘱咐,幸好路两边都是麦田,没有坑。继续冒着大雪往前跋涉时,船没有害怕,也没有畏难,只是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不是很硬,但笼罩力很强,像自天而降密集度很高的大雪一样,他走到哪里,孤独感就把他笼罩到哪里,正是这种孤独感使他觉得自己在迅速成长,长得异常高大,几乎能够顶天立地,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悲壮感。他对大雪说:你下吧,使劲下吧,我心眼儿好,我什么都不怕!他这次不是心里说的,而是说出了声。他说了好几遍我心眼儿好,我心眼儿好啊!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锅饼子,锅饼子还在,只是冰凉冰凉,表面像是结了冰。他把锅饼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了,揣进怀里。锅饼子贴在他的胸膛上,一会儿就会暖热。

船来到窑碹眼门口,看到受罪女人一家还在,正在睡觉。他看到的景跟娘说的一样,受罪女人、小孩子和老姆狗睡在一个被窝里。受罪女人搂着小孩子,老姆狗搂着受罪女人。老姆狗的两只前腿不是搂着受罪女人的腰,而是分别搭在受罪女人的两个肩头。

睡在最外面的老姆狗先现了船的到来,它转过脸对船看了看,又转过脸去。它喉咙里哼哼咛咛,不知对受罪女人说了些什么,受罪女人就醒过来了。受罪女人对船说:雪下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船把锅饼子从贴胸的怀里掏出来,往受罪女人面前一递。锅饼子上冒着微微的热气。

受罪女人这回叹了一口气,说: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可怎么报答你呢?

船问受罪女人,今天为啥没去他们家要饭。

受罪女人说:你给我们锅饼子了,我就不能再到你们家要饭了。

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船回到家里,娘说着我儿子回来了,问他冷不冷,拿起一个小草把子,转着圈儿地为他扫身前身后的雪。扫完了雪,娘对他说:你以后该吃多少锅饼子只管吃,千万不能省着。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着了就不好了,就长不高了。你给人家送锅饼子娘不反对,娘以后每次多蒸一个锅饼子就是了。

86.红鹅(1)

( 大田手持菜刀,抓住鹅的长脖子,将鹅摁在当院的地上,只一刀,就把鹅头剁了下来。由于反弹的作用,乍离脖颈的鹅头蹦了一个小高。落地时,鹅的眼睛还睁着,眼圈儿还红着。大田杀鹅没费什么劲,也可以说很顺利。她抓住鹅脖子时,鹅没有挣扎,连叫一声都没叫,一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样子。既然鹅头已经落地,这只鹅就算完了。不料大田刚松开手,鹅竟然举着无头的脖颈站立起来。鹅辨别方向似地原地转了一圈,就开始在院子里奔跑。大田家的院子是四合院,三间堂屋,东西各两间厢房,前面是院墙和门楼儿。鹅是顺着东西方向跑,跑到东,跑到西。大田很希望没了眼睛的鹅能撞在墙上,只要一撞在墙上,鹅就跑不成了。可是,鹅的空脖梗子上像长着眼睛似的,就是不往墙上撞。眼看要撞墙了,鹅却恰如其分地打了转身。眼看又要撞墙了,鹅又不差分毫地折了回来。鹅的脚蹼又大又厚重,踏在地上呱呱作响。一时间,整个院子只剩下这种呱呱的声响。人田有些害怕了,她让丈夫抓住它,抓住它,别让它跑了。丈夫普金绪没有听妻子的话,他在堂屋门口站着,没有阻止鹅的奔跑。出现这种意外的况,普金绪也未免吃惊。

大田早就不想在元石窝住了,两年前,她就撺掇丈夫离开这个鬼地方。丈夫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至今仍舍不得挪窝。元石窝是他们所在村的村名。这个村庄已相当古老,它的存在若没有一千年,至少也有八百年了。村街上的石板路,人脚踩了羊脚踩,风脚踩了雨脚踩,如今已破碎得不成样子,成了一踩一滑的卵石沟。村口那个城门楼子,据说原来雄伟巍峨得十分了得。现在城门楼子的面貌基本上寻不见了,砖墙砖基上的大砖被人一块一块抽走,黄土坍塌下来,把城门楼子下面的门洞都堵实了。远道而来访古的人,要把城门楼子的遗址看一看,他们需要分开茂盛的涩拉秧和其它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草,才能爬上一个不算低的土堆。据访古的人讲,最早的时候,元石窝是一个兵营,是古代屯兵的地方。那时候兵家交恶不断,这个兵营不知被攻破多少回,火烧多少回,后来兵家就把这个地方放弃了,附近的山民才陆续住到这里。元石窝在一个山洼子里,南面有山,东而西面也有山,山顶上的烽火台依稀可见。只在北面有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向北走二十多里,就走到国家修建的大路上了。大田急于搬出元石窝,主要是因为孩子上学的事。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元石窝只有一所小学,小学里只有一位从山外来的五十多岁的老教师,老教师只能把孩子们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谁家的孩子想上初中,就得到山外去上。大田打定主意,要让两个孩子上初中,上了初中还要往高里上,往大里上。孩子能上到哪儿,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供到哪儿。大田把她的理由说得光明堂皇:元石窝的人一辈又一辈地窝死在这里,都是因为这里的人受教育不够,文化水平太低。她本人之所以从那个山洼子嫁到这个山洼子,也是因为自己读书太少了。为了改变孩子的命运,使孩子有个美好的前途,她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好好受教育。普金绪一点也不反对妻子的想法,承认妻子的想法很对。于是,女儿在本村读完小学后,他们把女儿送到山外读初中去了。小路口儿,大路边,这几年新起丁一个镇子,镇子上新建了一所中学,女儿就在那所中学读书。中学里没有学生宿舍,学生晚间不能住校。普金绪只好给女儿买了一辆自行车,让女儿来回骑着车上学。女儿顶着星星出门,太阳落山回家,每天都要跑四五十里路。暖天暖地还好说,到了数九寒天,就有些为难女儿了。一大早,北风呼啸,雪粒子打脸,女儿推着自行车刚转过墙角,就被风雪推得倒退了好几步。尽管这样,女儿还得咬着牙,顶着狂风暴雪往学校赶。这天,路上积了雪。女儿骑不成自行车,就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自行车推不动了,就扛着自行车前行。这天女儿迟到了,等她赶到学校,人家已经上完第一节课。老师并没有批评女儿,可女儿一进教室就哭了。这件事大田不知道,女儿没有告诉她。后来大田见到女儿的老师,老师夸女儿是个好学生,才说起了女儿那天因迟到而自责而痛哭的事。

87.红鹅(2)

( 小路上的积雪化成冰后,青凌凌滑溜溜的,更是难走。ww***别说骑自行车了,双脚落地,也得小心上面再加小心。稍不注意,不是一个大马趴,就是一个仰巴叉。寒假前的一天晚上,大田把晚饭做好了,长等短等不见女儿回来。她到屋后望了一次又一次,望到夜­色­黑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五步以外的粗树都看不清了,还不见女儿的身影。不会是女儿出什么事了吧?她拿上手电筒,和丈夫一块儿去接女儿。人走得慢,电筒里电光走得快,人刚走了几步,电光一闪一闪,已经走了几百步。两口子揪着心走了二里多路,才把女儿接到了。女儿没出什么大事,只是连人带车摔到路边的沟里去了。等女儿把自行车从沟底弄上来,车已崩了链子断了闸,坏得不能骑了。大田手里的电筒照到女儿时,女儿正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大田喊女儿,女儿喊妈,母女俩的声音都很不对劲。大田把女儿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见女儿的额头上青了一块,右腿膝盖处的裤子摔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毛裤。她要把女儿毛裤的裤管拉上去,看看女儿的腿是否受伤。女儿躲着,不让她看。回到家里,当妈的才把女儿的腿看到了。女儿的腿磕破了,流了不少血,血把秋裤都洇红了。这次女儿没哭,大田却哭了。她心疼女儿,哭得很痛心。一边哭,她一边埋怨丈夫:这就是你的好家,这就是你们家住的好地方,让狗来,狗都不来。要不是住在这老山窝子里,我闺女哪会遭这么大的罪!丈夫说:又不是我自己想住在这儿,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地方,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我有什么办法!大田不爱听这个,她说:怎么投办法,我明天就到镇子上租一间房子,陪着我闺女在那里念书,给我闺女做着吃,做着喝,不在这里伺候你们姓普的了。

大田的话不完全是气话,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村里好几户有孩子在镇上读中学的人家,他们的家长为了照顾子女读书,差不多都在镇上租了房。镇上有人做这个生意。他们搭起一排排简易房子,专门租给那些山里出来的人住,按月收租子。过罢春节和寒假,大田当真收拾起铺盖,装了一些粮食,到镇上租房去了。大田的样子很决绝,丈夫不敢劝阻她。丈夫替她背上粮食,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十几里路,大田才开口说话:在家照顾好我儿子,我回来要是看见儿子瘦了,我跟你没完!那么丈夫就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先说什么时候也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又说等星期天再说。

大田是劳动惯了的人,每天只给女儿做三顿饭,还有好多空闲时间无处打。同村来的人劝她到路边去做点生意。做生意?一个土生土长的­妇­女家,会做什么生意?她到大路边转了转,见一路两边果然有不少人在那里做生意。那些生意五花八门,有的卖丁丁当当的小东小西,有的卖山里人织的粗布、印花布,有的卖煮玉米和烤土豆,还有一位元石窝来的小伙子,手里牵着一头毛驴,毛驴上搭着一件绣花鞍子,不知­干­什么。须知这条大路一头连着一座大城市,一头连着一处著名的风景区,那些坐着车去风景区游览的人,或游完了风景回大城市的人,走到这个小镇正好是一站,他们难免停一停,下来方便一下。他们一方便不当紧,生意就来了。别的且不说,就说那位牵毛驴的小伙子吧,原来他是让人家骑着他的毛驴照相。只一会儿工夫,好几个男的女的被他扶上了驴背。照一张相两块钱,二七一十四,转眼间就有十四块钱进了腰包。还有一位外国的胖老太太,她并没有骑驴,只挽着毛驴的脖子照了一张相,也给了小伙子两块钱。这里挣钱跟方便一样简单容易,大田有点动心,钱是好东西,人家挣得,咱为啥挣不,导!没到星期六她就回家去了,把家里的山里红、冻柿子、老倭瓜等,弄出一些,装上架子车往镇里拉。她没跟丈夫说实话,没说要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一下试试,只说是她和女儿吃。丈夫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你经不住诱惑。这话大田没听懂,她没有接腔。大田心里并没有底,吃不准这些去年秋里摘下的瓜果有没有人买。她没敢拉开做生意的架势,像别人一样,大模大样地在路边摆下一个生意摊。她装作走娘家的样子,拉者东西走累了,在路边停下来只是歇歇脚。初次做生意的大田是胆怯的,还有些害羞,脸一直红着,比她车上拉的山里红还红。结果还行,不到两天,她拉来的东西就卖光了。山里红先卖完,老倭瓜后卖完。老倭瓜只剩三个时,一辆漆黑的小卧车在她的架子车旁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很板正的男人,看见老倭瓜高兴得直搓手,说哎呀,早就想吃老倭瓜,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他让司机打开后面的车厢,把剩下的三个老倭瓜都买走了。

88.红鹅(3)

( 尝到做生意甜头儿的大田,又回家拉东西去了。ww反正她家的山里红在西厢房里有一大堆,老倭瓜也还有一垛。这些东西一冬天吃不完,到了春天就会坏掉,只能扔出去沤粪。既然这些东西能换成钱,何必不拿去换钱呢,钱放个十年八年也不会坏。只是她家的冻柿子有点少了,经不住三卖两卖。这没关系,她家里还有红薯,还有小米,这些东西都能卖钱。上次那个男人买倭瓜时,就问过她有没有小米。她说有呀,家里有。那人建议她下次把小米拿出一些来卖,说这地方山里的小米香着呢!大田把家里的东西往架子车上倒腾,丈夫看得有些摇头,丈夫还是说她经小住诱惑。她让丈夫说明白点儿,什么经住经不住。丈夫说:你卖什么都可以,只要别把自己卖掉就行。这回大田听明白了,她说:放狗屁!

渐渐地,大田做生意上路了,也上瘾了。家里可卖的东西卖得差不多时,她到别人家收购东西也得卖,反正她手里有了本钱。收东西时,她尽量把价钱压低,东西出手时,她尽量把价钱提高,能多赚一分是一分。从山里往镇上拉货,大田不用架子车了,拉架子车走得太慢。她买了一辆加重自行车,自行车后面驮两个大筐斗子,把收购来的货物装在筐斗子里,一个多钟头就骑到镇上了。她把架子车平着一支,当成一个固定的摊位,人们每天都能在摊位后面看到她了。有人买东西,她大大方方,不再胆怯,不再脸红。起初卖东西时,她咬不住价钱,人家一跟她讨价还价,她轻易就松口了。现在她把价钱咬得很死。虽然在价钱上不放口,她态度仍很好,一直微微笑着。她还学会了宣传她的商品,说:这些东西可都是俺自家地里产的,可都是绿­色­食品哪!有人指着她摊子上的老倭瓜跟她说笑话:你卖的明明是黄­色­食品,怎么说是绿­色­食品呢?她回答得也巧:在变成黄­色­的以前,谁敢说它不是绿­色­的!生意这样做下来,大田不知什么时候就改变了初衷,把给女儿做饭,陪女儿读书,当成了次要的事。有时女儿急着吃饭,急着去上学,她还在摊子上舍不得下来。怎么办呢?她掏给女儿一些钱,让女儿到饭铺里买着吃。女儿不高兴,说不吃了,钱也不要,扭头走了。晚上她给女儿做了好吃的,意思是给女儿补偿一下。女儿还是噘着嘴,吃得一点也不香。

这时候,大田就把一个重大的想法正式向丈夫普金绪提出来了,她说:咱­干­脆搬到镇上去住吧。丈夫让她再说一遍。她豁出去似地,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丈夫开始严肃地向她提问题:儿子上学怎么办?

镇上也有小学,把儿子转到镇上去上。

家不要了?

现在都开放了,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去镇上住哪儿?

我想好了,咱在镇上买一块地,把这儿的房子扒掉,到镇上盖几间房子。

丈夫一连提了三个问题,都没难倒大田,她胸有成竹似的,都答出来了。

丈夫恼了,指着大田说: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大田一点也不怕丈夫着恼,她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找一个好地方!说我昏了头,我看你才昏了头呢。也不掰着指头算算,元石窝的人搬走多少家了?也不掰开眼瞅瞅,元石窝还剩几户人在这儿住?我看也就是你,屎壳郎离不开臭窝子,老农民,老保守!

丈夫说:你说我保守,我就是保守。谁想搬走谁搬走,反正我是不想走。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不走,我走,我把两个孩子也带走,让你自己在元石窝子里熬老鳖。

两口子把话争到这份儿上,还没牵涉到家里的那只鹅。

大田手起刀落,一刀将鹅头斩下。不料大田刚松开手,鹅竟然举着无头的脖颈站立起来,并开始在院子里奔跑。鹅呱呱跑到东,呱呱跑到西,就是不往墙上撞。眼看要撞墙了,鹅却恰如其分地打了转身。眼看叉要撞墙了,鹅又不差分毫地折了回来。鹅的脖子在往上滋血,一路跑一路滋,滋成一条血路。鹅滋出的血路是笔直的。只有一次,它自己的脚踩住了自己的头,才出乎意料似地歪了一下身子,滋出的血才偏了一点。鹅不是一直滋血,像是随着心脏的跳动,跑两三步滋一下。它跑到东墙边,往墙上滋一股血。再跑到西墙边,往墙上滋一股血。它不偏不向,两边墙壁上滋的血一样多。鹅脖子上的皮往下缩了,露出长一段血红的脖梗子,脖梗子上的骨节清晰可见。这只鹅是雪白的,满身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新丝般的光亮。然而它滋出的血不可避免地落在它自己身上了,它脖子下面的羽毛被鲜血染红了,背上也洒落着滴滴血珠。大田喊着丈夫的名字,让丈夫快把鹅摁住,别让它再受罪了。大田的声音有些颤,几乎带了哭腔。普金绪在堂屋门口站着,没有去摁鹅。鹅的­性­格这样倔,这样不屈,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目睹这样的惨状,普金绪心疼坏了。这只已经在他家生活了九年的大白鹅,是普金绪非常心爱的一只鹅啊!

89.红鹅(4)

( 普金绪不得不承认,大田没有瞎说,元石窝村确实有不少人家搬走了,有的搬进城里,有的搬到镇上。也就是十来年前,大家还比着在元石窝建房子。你的堂屋是大出厦,我的堂屋也盖成大出厦。你家是大窗大玻璃,我家的玻璃窗比你家的还要大。你家盖成了四合院,我家的四合院比你家的更方正,更漂亮。好好的房子,不少人家拆迂的拆迁,闭户的闭户,这到底是怎么了?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普金绪半夜醒束见月光正好,就起来到村子里转了转。他家前面的一户人家,全家都迁到镇上去了,房子拆得半半拉拉。可这家院子门口种的蔷薇花还在,在竹篱上,月光下,蔷薇花正静静地开放,一片白花花的。他家更前面的一户人家,虽然房子还在,但已封门多日,人去房空。这家的男主人原来喜爱养狗,一只大狗被他养得又肥又壮,像一只狮子。人在院口走,不见其狗,只闻其声,就知道是一只难得的大狗,因为狗的声音浑厚,深部共鸣很好。如今这户人家院门上的铁锁黑着一大块,再也听不到那只狗的叫声了。整个村子都很静,静得像是能听见如水的月光泼洒在石铺路上的卢音。月光渗进石头缝儿里,一块块卵石状的石头水落石出般的突出来,折­射­出蓝蓝的幽光。普金绪不知不觉走到南边村口去了,一到村口他就站下了。他们的村庄建在一个高台子上,高台子下面的山洼子里,就是他们村的土地。从高台子上往地里看,普金绪是居高临下,视野比较开阔。地里种的都是小麦。接近成熟的小麦在月光下看去不是黄的,是白的。让人怀疑耶不是麦田,而是遍地白花的荞麦地。田野里没有风,麦田没有涌起波浪。在整个狭长的山洼子里,蒸腾涌动着的是一种气息,那是麦子成熟时散出的香气。这种香气自万年上地的佳酿,它像是盛满了月夜中的山谷,人们用不着张口,就把佳酿品尝到了。那真是醉人的气息啊!一切都静静的。场院里的石磙静静的,麦田边的黑柳树静静的,古塔四檐下的风铃也静静的。不知是哪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布谷的呜叫。布谷定是意识到自己叫早了,急忙掩口。可它美妙而旷古的歌唱已在山间回荡。布谷的歌唱并没有打破山里的宁静,反而使山里的宁静显得更纯洁,更深远。远看,就是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一**大的明月正高悬在水墨画般的山岭之上。这么好的地方,人们­干­吗非要离开这里呢!

镇上的中学放了暑假,女儿回家来了,妻子大田却不愿意回来。夏天是那个著名风景区的游览旺季,每天路过小镇的游客比别的季节要多,大田可不愿意错过赚钱的大好机会。大田已积累了一定的资本,租的房子由一间变成了两间。按她的计划,暑假期间,她要把丈夫和儿子也拉过去,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让丈夫帮她照看一下生意摊子。同时,让丈夫体验一下收钱的快乐,接受一点商品经济的教育,转化转化他那小农经济的死脑筋。让大田生气的是,丈夫自己不愿意来,也不让儿子来。看来丈夫是在跟她对着于,在跟她争夺下一代。别看丈夫平日蔫蔫的,好像没什么脾气,在有些事上,丈夫却像一头犟驴子,拉着打着都赶不动。大田不相信,“驴子”再犟,还能犟得过人!她一定要找个机会,扳一扳丈夫的犟脾气。机会来了。她听人说,等过了暑假,在元石窝教书的那位陈老师就不去教了,接替老教师的人选尚未找到,元石窝的小学能不能办下去还很难说。得到这个消息,大田就回家去了,对丈夫说:等再开了学,让儿子到镇上去上学吧!丈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大田说:你不用跟我犯犟,我实话告诉你吧,过了暑假,陈老师就不来了,咱村的小学就不办了。普金绪问:你这是听谁说的?大田说,还用听别人说吗,你到小学校门口,扒开门缝儿往里看看,院子里草都长疯了,草比人都高。普金绪笑了笑,说:学校放假了,院子里长草是正常现象。每年暑假,学校的院子里都长草。这只能说明咱们这里土地肥沃,雨水充沛,跟陈老师暑假后回来不回来教书没什么关系。大田说:谁说没关系!往年暑假期间,陈老师哪年不回来一两次,召集小学生把草割掉,今年你见陈老师露面了吗?

90.红鹅(5)

( 小学校在村子的西北角。***普金绪将信将疑地来到学校门口往里一瞅,校园里真的长满了野草,他把锁着的院门往里推一下,门后马上有深草拥过来,草叶子从门缝里探出来。普金绪有些心沉,难道陈老师真的不来了?儿子署假后该上小学五年级,再上两年,儿子才能到镇上去读书。难道不等儿子在本村上完小学就得转学?这时儿子也来了,他让儿子回家去拿镰刀。儿子拿来了镰刀,他翻过院墙,到校园里割草。这些草有灰灰菜、扫帚苗子、茅草、红蓼等等,把一个不大的校园长得满满当当。校园东南角,一根用树条子做成的旗杆,被野草埋上了半截,旗杆上爬着两三个蝉蜕。校园西南角,两棵枣树之间垂下来的供小学生玩耍的秋千板,被野草包得严严实实,一点都荡不开了。普金绪也在这所小学上过学,他不允许野草在校园里这样疯长。看着自己的母校变得这般荒芜,普金绪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酸得紧,眼窝子也湿了。他从学校门口那儿割起,要把野草割得一棵不剩。他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常来学校门看看?为什么不早点把野草割掉?他想,只要他把野草割掉,陈老师还会回来的。普金绪刚割了几镰,一只小鸟儿被惊动了,拍着翅膀从草丛里飞出来。儿子在墙外喊他,也要到校园里拔草。他支持儿子参加除草,让儿子从墙外的一棵树上爬上墙头,他举着手把儿子从墙上接下来。

普金绪父子俩除完野草出来,见孙大爷拄着拐杖在学校门口站着。孙大爷手拈胡须,大声夸普金绪做得好。孙大爷说,他腿脚不灵便,不然的话,他早就跳进校园,把野草铲除掉了。孙大爷八十多岁了,光光的头皮上满头红光,一把银白的胡须在胸前飘着,颇有几分仙气。孙大爷是村里的老地主,他的儿孙,有的在大城市,有的在国外,只有他一个人在元石窝住着。他时常拄着拐杖在村子里转悠,在田野里转悠。碰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爱跟人家说这么几句话:过去说我是地主,我不过比别人多十几亩地;现在你们要是都搬走了,这么多地可都是我的了,到那时候,哈哈,我才是真正的口地主。他问普金绪:听说你们家也要搬走?普金绪说:我不想搬。孙大爷说:男人一般都不想搬,恐怕你媳­妇­儿不­干­哪!普金绪说:她想搬她搬,反正我不搬。孙大爷说好,你不搬我赞成。年轻人都喜欢往外边跑,人到老了才会知道元石窝好。我跑过的大地方不算少了,让我看,哪儿也比不上咱这小地方好!

跟孙大爷说了一会子话,普金绪没有马上回家。他要是回家,妻子一定会拿他割草的事取笑他,甚至会讽刺他是自欺欺人。他带着儿子,到他家的地里去了。他家的地有好几块,有的种了玉米,有的种了高粱,还有的种了谷子、豆子和红薯。他带儿子到高粱地里去了,看看高粱开始晒红米没有。普金绪知道,山外的平原已经不种高粱了。那里的人认为,高粱虽高,却是低产作物,不是高产作物。他们只种高产作物。而普金绪每年都要种一块高粱。不种高粱,粮食的品种就不全,就不算五谷丰登。另外,他还喜欢看高粱成熟时那种红火的样子,爱喝新高粱米煮成的稀饭。普金绪种的高粱是团结穗儿,不是散穗儿。他看见,高粱穗儿的穗尖已开始红了。这种高粱红穗儿先红尖,整个绿中透白的高粱穗子顶部像是点了一个红点。这个红点慢慢向下部浸染,用不了十天半月,全部高粱穗子都会变得红彤彤的。高粱地边是山的缓坡,坡上生长着数不清的山里红树和柿子树。山里红已红满枝头,乍一看像是花团锦簇的映山红。柿子树上的大柿子结得累累的,坠向地面。人们若是上山,伸手就能把拦在面前的柿子捏一捏,知道哪个硬,哪个软。还有的柿子,­干­脆就落在草地上了,捡起来就能吃。因为果树太多了,人们就不大在意哪棵树是谁家的。小孩子进山,哪棵果树都可以爬,树上的果子可以随便摘吃。倭瓜也是一样。人们种庄稼时,都要顺便在田边地头点种几棵倭瓜。一到秋天,田间小路上的倭瓜多得乱碰脚,很难分清哪个倭瓜是哪家的。中午该做饭了,有的女主人想做一个倭瓜菜,不必跑远,不用问谁家的地,就近到路边摘一个就是了。儿子到旁边的一块豆子地里捉蝈蝈去了。豆子地里的蝈蝈总是很多,一天到晚叫得畦畦的。儿子一会儿就捉到了两只。普金绪听,山外的农田因打药太多,基本上听不到蝈蝈的叫声了。有人到山里捉了蝈蝈运到城里去卖,蝈蝈成了稀罕之物。

91.红鹅(6)

( 普金绪并不是没去过城里,他曾到城里的建筑队给人家运过砖。ww城市是不错,楼高,人多,汽车多,商店一个挨一个,比山里热闹一百倍。可不知为什么,他在城里就是呆不惯,就拿睡觉来说,他在城里的工棚老是睡不踏实,听见这也响那也响,觉得天也晃地也晃。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连着做吓人的梦。只有回到元石窝自己家里,他才睡得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大天光。普金绪当然也去镇上妻子所租的房子里住过,妻子以镇上人的新方式,对他服务得也不错。可他只住了一天,就觉出妻子变了,大田不再是过去的大田。同是租房住的邻家有人感冒上火,想跟大田要几颗山里红熬水喝。他刚要让人家随便拿,大田已把秤掂起来了,几颗山里红也要从秤上过。过去的大田可不是这样,几个访古的人到他们家坐了坐,临走时,大田往人家口袋里塞完了核桃义塞枣,大方得不得了,何曾收过人家一分钱!

过了暑假,新学期开学,陈老师按时回来了。小学校的铃声丁丁一响,小学生们跑着就到了学校。听见铃声,普金绪有些感动。大田跟他正相反。得知陈老师不像她说的那样不再回来,等于在这个问题上丈夫胜利了,她失败了,这让她不悦,甚至有些气恼。尽管普金绪不敢存她面前露出半点胜利的表,她还是不放脸子。何止不放脸子,她继续催问普金绪,到底愿不愿意搬到镇上去住?普金绪作出了一些让步,大田要是铁了心在镇上买地皮盖房子,他不反对。但元石窝的房子最好不要拆,要是把房子拆了,再想同来就难了。元石窝这么好的地方,还是应该作为长期的根据地。说到这里,普金绪才提到他家的鹅。他是为了缓和气氛,才笑着顺便提到鹅的。他说:且不说别的,镇上连只鹅都不让养,要是把家搬走,咱家的鹅怎么办?不是无家可归了吗?

不料正在气头上的大田把气杀在鹅身上了,她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的鹅,鹅老成那样子,连蛋都不好好下了,留它有啥用!我杀了它,现在就杀了它!

普金绪不想让妻子杀鹅。前面说过,这只大白鹅已在他们家生活了九年。不管是下大雨的夏天,还是下大雪的冬季,鹅日日夜夜都守在院子里。在看家护院方面,可以说这只鹅比狗还负责,还管用。若来了生人,它把头举得高高的,出嘹亮的叫声,以示警告。如警告无效,它就把脖子像蛇一样贴向地面,向生人起冲击,直至把生人赶出院子。鹅对自家的人非常友善,他们两口也好,两个孩子也好,不管谁从外面回来,鹅都会赶快迎上去,把脖子撒娇似地贴在人腿上,一直把回来的人迎进屋里。人出门也是一样,鹅都会依依不舍似地跟在人身后,把家人送至院子门口。不过鹅像是有自己的原则,它把人送到院子门口,自己就在门槛里边站下了,从不越过门槛一步。这样通灵规矩的一只鹅,能活多久就让它活多久,两口子闹意见,哪能拿一只不会说话的鹅做伐子出恶气!

大田到底把鹅杀了。鹅举着无头的血脖子,呱呱跑到东,呱呱跑到西,就是不往墙上撞。眼看要撞墙了,鹅却恰如其分地打了转身。眼看叉要撞墙了,鹅又不差分毫地折了回来。鹅用自己的热血,把自己雪白的身子染红,白鹅眼看变成了一只红鹅。目睹这样的惨状,普金绪脸­色­苍白,他的心似乎也在流血。鹅没有任何过错,不该遭此劫难。普金绪明白,大田是冲着他来的,是杀­鸡­给猴看,无辜的鹅成了他的替罪羊。普金绪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他狠狠朝地上跺了一脚,穿过院子,向院子门口走去,这时,更惊人的一幕生了,鹅不再顺着东西方向来回跑了,而是跟在普金绪后面,也向院子门口走去。鹅显然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像半日里送普金绪出门一样,颇有些依依不舍。然而,鹅走到院子门口的门槛里边,就站下不走了。鹅一站下,身子抖索着,就慢慢地塌下去。它的脖了先垂落在地上,然后两只翅膀也耷拉下去,耷拉下去。鹅,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92.葬礼(1)

( 父亲是1960年农历六月初六去世的。ww***那年我不满九岁,正上小学二年级。

当时父亲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他一天到晚呆在饲养室里,很少回家。那天早上,我见父亲是双手搂着肚子,弯着腰走回家的。平常日子,父亲走路都是挺着腰板,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从不准备哈腰的样子。他这样把双手放在前面,身体一定是不舒服了。对了,我们那里不说什么舒服不舒服,是说得法不得法。如果身体和心都很好,就是得法。如果身体出了毛病,就是不得法。看来父亲是不得法了。我没问父亲怎么不得法,只管上学去了。我觉得关心父亲是母亲的事,母亲会帮着父亲揉一揉肚子。那年父亲已五十多岁,在我眼里已经是个相当老的老头儿。由于我和父亲年龄上距离较大,其它方面好像也拉开了距离,父子之间显得不是那么很亲近。也许是父亲怕从小把我惯坏,故意不跟我亲近。自从那天父亲回到家,就再也没有挺起身子走出家门。或者说他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再也没有下床。ww两天之后,父亲就去世了。

我听三爷、三­奶­­奶­和常叔说,父亲得的病是抽筋霍乱。在病的最后阶段,父亲的确抽筋抽得厉害,他的手指和脚趾都抽得弯曲着,往一块儿挤着,掰都掰不开。略通医道的二姐后来告诉我,父亲得的不过是急­性­肠胃炎,像那样的常见病,只需挂上两瓶吊针,人就缓过来了。可是,当时的公社卫生院不具备打吊针的条件,从来没有打吊针这一说。就算公社卫生院可以打吊针,我们家哪有钱送父亲去住院,去打吊针。在我的印象里,一分钱对我们家来说都很大,都很难见到。母亲不如从哪里借到一点钱,还是把公社卫生院背药箱的医生请来了。医生给父亲注­射­了大拇指粗细的一小玻璃瓶葡萄糖水,父亲很快把眼睛睁开了。当看到父亲眼里重新有了亮光,母亲很欣喜,我们姐弟几个都很欣喜,以为父亲的病已经消除了,没事了。谁知医生剐走,父亲又开始上吐下泻。母亲端着一只瓦碗,刚喂父亲半碗白开水,父亲直着脖子就把水吐出来了。父亲喝下去的水是清的,吐出来就变成黄的,里面似乎含了胆汁。这时候,要是给父亲吃一个­鸡­蛋,或喂给父亲一碗面汤,给父亲补充点营养,父亲的生命也许可以多维持一两天。然而那时全村都找不一个­鸡­蛋。家家都不许喂­鸡­,哪里会有­鸡­蛋!给父亲做面汤也不可能,别说我家没有一星半点白面,恐怕村里的食堂也没有白面。

当时村里的食堂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快要解散了,暂时还没有宣布解散。每天,食堂不过用大锅煮些甜菜叶子,下点红薯­干­子面浑浑汤,按定量分给大家喝。那时人们已在私下里商量,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商量的结果是保大人。不知从哪家先开始的,家里为这家的男人另外准备了一只瓦罐,去食堂打饭时,把男人的饭单独打在瓦罐里。据说这样男人就可以吃够定量,就不致让饿狼一样的孩子抢了大人的饭。母亲模仿别人家的做法,也把父亲作为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也给父亲准备了一只瓦罐。母亲把父亲的饭打在瓦罐里,直接送进饲养室,让父亲在那里吃。要是父亲不突然生病的话,他不会那么快死去。也就是说,父亲不是饿死的,是病死的。这一点有必要申明。

第三天早上,父亲就不行了。是三­奶­­奶­从父亲的命根子上看出父亲不行的,她说父亲的命根子缩得快投有了。听三­奶­­奶­这么一说,母亲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母亲问我父亲,还有什么话说。母亲的意思是问父亲有什么后事需要交代。我相信父亲能听到母亲的问话,但父亲没有说话。他大概是无话可说。或许父亲有满腹的话要说,他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说不出来了。

这天早上,父亲的六个孩子都在家里守着。我们都觉得气氛很不对劲,都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我们都使劲憋着,还不敢哭。我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一岁,还不会走路,还不懂事。他在大姐怀里,倾向母亲挣扎着小身子哭闹,是想让母亲抱他。父亲生病后,母亲没有再抱他,也没有喂他­奶­,都是大姐替母亲抱着他。大姐很负责任地紧紧抱着小弟弟,要他别哭别哭,不许他打扰母亲。越是这样,小弟弟哭闹得越厉害。小弟弟可能也觉出了家里的况有些反常。

93.葬礼(2)

( 堂叔来了,摸摸父亲的手脉,试试父亲的鼻息,着手和母亲一起,把父亲往屋当门的小床上抬。我们那里的规矩,将死的人应当在屋当门断气。这样,他就不会对卧室的大床太留恋,就会走得顺当些。堂叔把父亲在小床上放好了。父亲面朝上,头冲门,双手双脚并拢,身上盖着一条粗布被单。这是父亲临死前的预备姿势,堂叔帮他做好了。父亲的双眼也闭上了,就剩下极微弱的一口气。

这时,堂叔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站在父亲枕畔,喊我父亲。堂叔没让我大姐二姐喊,也没让我和弟弟妹妹喊,只让我一个人喊。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父亲的长子。长子在家里所担负的责任,跟父亲别的子女是不同的。见父亲脸­色­蜡黄,瘦得两眼塌坑,我心中大痛,波涛翻滚的泪水快要憋不住了。出于一个长子的责任,我没有哭,喊了父亲几声。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还算清晰。我喊父亲喊大。我不但喊了父亲,还报上了自己的小名。

我的喊叫有了效果,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睁开了,父亲在看着我。父亲似乎还想说一句什么,但他终于没能说出来,就把眼睛闭上了。父亲这次把眼睛闭上,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堂叔宣布似地说:好了,哭吧!

母亲率先坐在地上哭起来。我们也哭起来。因为憋得太久了,我们一哭声音就很大。我们有的坐着哭,有人跪着哭,有的头抵在箔篱子上哭。大姐哭得把小弟弟松开了。小弟弟爬着到了母亲身边,哭着往母亲怀里拱。这样的场面定是把小弟弟吓坏了。我哭得手脚麻木,脑袋轰轰作响,只剩下哭了。父母生了我,养了我,我第一次哭得这样厉害,这样没头没脑。我脑子里并不是完全空白,似乎还有一点点意识。我想到,父亲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父紊了。而我的同学们,他们还都有父亲。仅仅这一点点意识,足以使我悲上加悲,足以使我哭得昏天黑地。

定是我的哭太空洞了,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母亲教导我,要我对父亲说:你死得太早了,你咋不等咱长大了再死呢!

我听见了母亲的教导,觉得这样的话对父亲有埋怨之意。我的父亲,他也愿意把我们养大,他也不愿意死得太早啊!我不想埋怨父亲。可母亲既然让我这样哭,必定有母亲的道理。没有父亲了,我得遵从母亲的意志。于是我便按母亲说的那样,一遍一遍对什么也听不到的父亲哭喊起来。

这时我们家来了不少人。他们听说我父亲死了,听到了我们的哭声,就纷纷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屋里屋外,还有院子里,都站满了人。我们那里就是这样,不管谁家死了人,大家都要去看一看。他们静默地听着我们哭。乡亲们的到来进一步推动了我们的哭。可以说我原来并不会哭,我虽然张着嘴哭得噢噢的,跟一个动物的悲哀没有多大区别。是母亲教会了我怎样哭,在我的哭里加进了人类的语和思想­性­内容。

如果没人劝慰我们,我们或许会无休止地哭下去,那么,父亲的丧事怎么办?这一切都不用愁。办理这类事,我们那里早就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程序,每道程序都是必不可少的。下一个程序,人们开始劝慰我们,让我们别哭了,并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他们把劝慰的时间掌握得很适当,不早也不晚。既让我们尽哭够,别把悲气郁结在心里,又不让我们哭得背过气去,哭垮了身体。劝我们的大都是婶子辈的人,她们采取分头包劝的办法,一个人劝一个,或者两个人劝一个。像我母亲那样悲痛欲绝的对象,就需要两个婶子一人拉住母亲的一只胳膊,一边劝她,一边往起拉她。我听见一个婶子对母亲说:人已经死了,你就是把自己哭坏有什么用!你还得拉巴着几个孩了往前过,你要是撑不起架儿,几个孩子依靠谁?我听见另一个婶子对母亲说:几个孩子都看着你呢,你不哭了,孩子们就不哭了。你不心疼自己,还不心疼几个孩子吗?一开始,婶子们的劝慰效果并不好,因为她们也在流泪,她们说得断断续续的话里也带着哭音,加上她们的话仿佛使我们看到了更远处的悲哀,似乎捅破了我们心中更大的痛楚,我们的哭不但没有减弱和停止,反而掀起了一个新的**。但最终,婶子们还是把我们劝得止了哭。

94.葬礼(3)

( 安葬父亲,我们所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没有盛殓父亲的棺材。ww***送下世的人人土,一口棺材是最起码的条件。不管棺材再薄,也能落个土不打脸。可是前年大炼钢铁时,疯狂的人们把所有的树木都伐光了,烧光了,村里村外,连一棵胳膊粗的树木都找不到。不仅我们村,方圆几十里都­干­净得白茫茫的,都找不到一棵可以锯成木板的树木。没有树木,有现成的木板也可以呀。木板同样难寻。原来,我堂叔家的床底下倒是存有一些尚好的桐木板,那是堂叔准备给他年事已高的老母亲做棺材用的。后来,作为队长的堂叔,不顾老母亲的坚决反对,还是带人把木板从床下拖出来,直接送到烈火熊熊的炼钢铁的炉膛里去了。还有一个办法,是用秫秆箔或芦席把父亲卷起来埋葬,这样的埋葬被称为软埋。要是把父亲软埋,我们的母亲,还有父亲的六个子女,怎么会忍心?

按理说,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遇到了这么大的难处,我母亲的娘家人,也就是我的舅舅们,应当帮助我们一下。据母亲说,她有兄弟姐妹九个,其中有我们的六个舅舅。可舅舅家离我们家太远了,远在几百里之外。我们从来没见过舅舅。十几年来,母亲也跟舅舅们断了联系。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哭父亲哭得死去活来,舅舅们连点消息都听不到,我们完全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无奈之中,母亲想起了一个主意,她说我们家有一个站柜,能不能把站柜的隔板打通?腿锯掉?代替棺材?堂叔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看来只有这样了。对于用站柜代替棺材,三­奶­­奶­感慨很深,她认为这是我父亲的命。当初我祖父弟兄四个分家时,父亲曾指名要这个站柜,这个站柜还真的被他用上了。据说站柜是太祖母的陪嫁品,它比我们家每个人的资格都老。站柜是梨木做成的,相当沉重。站柜用了上百年,榫子一点都不松动。站柜门上镶的是月牙板,两扇柜门上各镶一块。门开时是两块月牙,门一关,两块月牙就拼成一轮圆月。“圆月”是黄铜的,哪怕是在夜间,它都能把透进屋里的月光反­射­得熠熠生辉。站柜的漆光没有被岁月遮掩,亮得还能照见人影。父亲第一次教我识数儿,就是用粉笔把数字写在柜面上让我认。站柜是我们家惟一一件像样的家具,父亲死了,站柜也站不住了,也要去了。

堂叔从外村请来两位擅长做棺材的木匠,把站柜抬至院子里,放倒,用锯子、斧头、凿子等,砰砰叭叭地对站柜动手术。他们正着手把站柜上镶的月牙板和各种黄铜饰件起掉。历来的规矩,棺材上不许带任何金属制品。我们在堂屋里守着父亲,同时为父亲准备送葬用的东西。这时我们兄弟姐妹都已经为父亲戴了孝。我和弟弟戴的是用生白粗布做成的方型的孝帽子,腰里扎了麻披子。因来不及做白鞋,只能临时在鞋脸子上缝一块白布代替,我的小弟弟身上虽然没穿衣服,他头上也戴上了一顶孝帽子。我的姐姐和妹妹跟我们男孩子戴孝的方式不一样,她们除了在头辫子上系了白头绳,头上顶的是一块白布,腰里扎的也是一块白布。我说给父亲准备送葬用的东西,主要是在一只小瓦盆的底部用锥子钻孔。做引魂幡技术上要求比较高,有专门的人帮我们做。

小瓦盆作丧葬品时被称为恼盆,抑或是老盆。给每一位死者都要送上这么一只盆于。据说这盆子是给死者到另一个世界入门时喝水用的。喝水的量明确规定,你生前一共用了多少水,入门时要一次­性­全部喝下去,不管这水是洗手用的,还是洗脚用的,不管是甜水,还是苦水。这样喝水,带有惩罚的­性­质,也带有考验的­性­质。如果你生前费水太多,如果过不去号验这一关,就不能获得新生,就只能像鬼魂一样四处游荡。这只盆子由死者的长子负责送达。在起灵的那一刻,死者的长子把盆子在地上摔碎,死者就算收到了,就带上盆子上路了。在盆底钻孔的目的,是为了让死者喝水时边喝边漏,喝一部分,漏掉一部分,喝不完也会漏完,不致于因喝不完水被拒之门外。盆底的孔必须南死者的子女来钻。子女间可以互相代替。比如小弟弟不会钻,我可以替他钻。但别的任何人不能代替。死者有几个子女,就只能钻几个孔,多一个少一个都使不得。大姐向三­奶­­奶­请示,能不能多钻几个孔。大姐的用意不而喻。三­奶­­奶­面带惧­色­地说,那可不行,让把门的神查出来就不好了。有学问的人解释说,在盆底钻孔,明显是类似人间的一种作弊行为。因作弊的是死者的子女,代表的是子女的孝心,神灵们就同了,理解了。孝心是神圣的,是不可剥夺的,神灵们对孝心也很推崇。但作弊是有限度的,一过了头就可能适得其反。那么我们姐弟六个,就老老实实地在盆底钻了六个孔。

95.葬礼(4)

( 买恼盆也好,买纸买炮也好,我们家都没有钱,给父亲办丧事所用的钱都是全庄各家各户凑的纸份子钱。ww***我们庄办有孝庄会,全庄的人家都自愿加入了孝庄会。孝庄会不知是从哪个年代建立起来的,也许自从有了我们庄在中原大地上的存在,孝庄会就建立起来了。不管谁家死了人,孝庄会的人就会主动到各家各户去收钱。每家交毛两毛,把钱集中起来,办丧事的经费就差不多了。纸份子钱,各家交多交少是自愿的,但这个钱义不容辞,一点也不能拖欠。家里没钱,借钱也得交。是啊,谁家能不死人呢?谁敢欠下死人的债呢?按孝庄会的章程规定,谁家死了人,须先由这家的长子挨家挨户去磕头请孝,然后人家才会拿出纸份子钱。我不记得去别人家磕过头。我想也许母亲嫌我小,舍不得让我挨家去磕头,她替我把头磕了。

把站柜改成棺材后,该把父亲往棺材里放了。这时我们又遇到了一个难题,父亲没有大棉袄穿。父亲这次是远行,他翻了山还要渡水,走过树叶飘零的寒秋,还要走进大雪纷飞的严冬,虽然父亲足在夏天上路,但他上路的时候必须作长期打算,必须穿上一件大棉袄。父亲只自一件小棉袄,只穿小棉袄绝对是不行的。要是我们家里有棉花,有布料,给父亲赶制一件大棉袄是来得及的。然而可惜得很,我们家实在找不出可以做一件大棉袄的布料和棉花。这次是三爷给我们出的主意,他说我祖父有一件大棉袄,把祖父的大棉袄先给我父亲穿吧,到秋后再给我祖父另做一件新的大棉袄。母亲拿这个主意跟祖父商量。祖父点点头。

该说说我祖父了,我失去了父亲,祖父失去了儿子。

父亲列后那两天,我很少看见祖父,不知祖父到哪里去了。父亲是祖父的长子,父亲对祖父一直很孝敬。祖父七十多岁了,老得胡子都白了。在晚年的生活中,祖父对父亲很依赖。由丁营养不良,祖父得了浮肿病。他的两条腿变粗了,走路都走不稳了,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冬天,父亲扶着祖父,把祖父扶到饲养室的墙根儿,让祖父坐在那里晒太阳。祖父一坐下,就拉开裤管,检查他的腿。他把大拇指的指头肚子摁在肿得明兮兮的小腿上,一会儿,指头肚子就陷进去了。指头一拿开,腿上就留下一个深坑。祖父在他腿上留下许多深坑,那些深坑迟迟不愿意弹起来。除了摁自己的腿,祖父就眯着眼看太阳。他像是辨认一卜,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太阳,看看太阳到底走到哪一步了。该回家的时候,还是父亲把他架起来,扶着他慢慢往家走。等祖父的浮肿病稍好一些,父亲给祖父找了一根竹子当拐棍。祖父拄着拐棍,可以走到村头,向远处眺望下。父亲的去世,无疑对年迈的祖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想,祖父没有在家里呆着,一定是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在悄悄地哭泣。他为儿子哭,也为自己哭。他不敢看见先他而去的儿子,也不敢听见他的孙子孙女们为父亲而痛哭。

是祖父自己把他的大棉袄给我父亲抱出来的。大棉袄已经很旧了,原本黑­色­的袄面已褪成灰­色­。大棉袄还没来得及拆洗,领子结了一层厚厚的脑油,像剃头匠用的擦刀布子一样。就是这样一件带大襟子的大棉袄,被穿在父亲身上了。

我不记得父亲还穿了别的什么衣服。穿上大棉袄的父亲显得很落魄,很别扭。我曾看见过父亲一张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上,父亲肩膀宽宽的,脖子里的扣儿系得紧紧的,表冷峻,目光威严,那是何等英武!穿上大棉袄的父亲与穿军装的父亲相比,反差简直太大了,而且,这件大棉袄对父亲来说是永久­性­的,他没有机会再换其它衣服了。我为父亲感到委屈。

父亲被放到棺材里去了,棺材也封上了,负责抬棺的人们正往棺材上绑绳子,穿杠子。抬棺材用四根杠子,八个人。前面四个人,后面四个人,都是青壮男人。单等鞭炮一响,抬棺的人说着起,起,父亲就可以出殡了,按以往的规矩,我们至少还应该请一支唢呐班子,为父亲吹吹打打,送送殡。因为我们家没有钱,请不起唢呐班子,这个规矩就免了。那几年,村里别家死了人,也都不清唢呐班子。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吹唢呐的也吃不饱饭,肺活量减弱了,吹不动了。那个年代是没有声音的年代。为父亲送葬的亲人不多,除了母亲,就是我们姐弟几个。在父亲临出殡的那一刻,我们都跪在地上,做好了准备。我们院子里的人并不少,黑压压的,几乎站满了。来人大都是围观的。我看见我的许多同学也来了,不管他们站在哪个角落,他们所关注的对象都是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班长。不知为什么,面对同学们的注视,我稍稍有些气恼。我希望他们最好躲远点儿。也有一些人是负责照顾我们的。有两个婶子照顾我母亲。堂叔专门照顾我。

96.葬礼(5)

( 钻了孔的恼盆已放在我面前,盆一侧垫着半块砖。***盆和砖都是堂叔为我放好的。他大概担心我把恼盆平着摔在地上捧不碎,所以才预备了半块砖。把盆子摔在砖头上,就容易碎了。恼盆必须摔碎,如果摔不碎,就不能送达父亲,父亲就没法喝水。还有一个说法,如果死者的长子摔不碎恼盆,就表明他是一个不孝的人,就会长期落下笑柄。我已经把恼盆看了好多次,我相信我会准准地把它在砖头上摔得粉碎。长这么大,我还没有摔碎过一件完整的东西。这一次不知是谁夺走了我的父亲,我恼了,我要利用摔碎盆子泄我的恼怒。

除了恼盆要由我摔碎,引魂幡也要由我扛。引魂幡做工比较讲究,技术上要求也很高。因为它牵涉的是人的魂,人的魂是靠它引导方向的。引魂幡的形状很像一杆旗帜,“旗杆”是用青柳栽子(可以直接栽在坟侧,所以称为栽子)制成。上端有个三角形的扁平的大纸捏子,纸捏子里嵌满纸带。这些纸带剪成各种各样的花,并连接起来,接得很长,一直飘飘洒洒地垂在地上。据说人的魂是白­色­的,那引魂的幡也得做成素白­色­的。幡本身差不多也有了魂一样的­性­质,它显得十分轻盈,在没有一点风的况下,那长垂的花带也抖动得簌簌的。引魂幡在我肩膀上靠着,那些纸花飘满我一身,几乎遮住了我的脸。我不知道父亲的魂这一刻在哪里,是望着引魂幡?还是已经依附在引魂幡上?反正我顿感引魂幡沉重起来,对它充满敬畏。

炮声响起来了,我们再次开始哭。我刚要伸手抓恼盆,堂叔抢先把恼盆抓在手里,替我把恼盆在砖头上摔碎了。这一定是堂叔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他们怕我手劲小,摔不碎恼盆,就让堂叔趁乱中替我摔碎了恼盆。堂叔他们真是小瞧我,我怎么会摔不碎一个钻了孔的盆子呢!

我把引魂幡紧紧抱在怀里,不能再让堂叔替我撕幡了。随着抬棺的人们往村外的地里行进,我哭着走一段,就把幡撕下一条,扬向空中。我听大人们说过,刚死的人都足很恋家的,如果没有引魂幡的召唤和引导,魂灵不愿轻易离开家。如果引得不得当,把魂灵留在家里就不好了。出于这个原因,对怎样撕幡就提出了要求,不能撕得大快,也小能撕得太慢。撕得太快,不等走到坟地就把幡撕完,死者的魂就像失去路标似的,就找不到继续前进的方向。撕得太慢,间隔距离太远,死者的魂就像迟迟找不到下一个路标,也会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在心里排好了计划,撕幡撕得不快也不慢。撕下的幡片,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随风飘走了。不管幡飘向哪里,我都在心里想着父亲的样子,默默地喊着父亲,相信父亲一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走。母亲说得对,我还没有长大,父亲舍不得离开他的儿子。父亲不娇惯我,但他一直很喜欢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父亲愿意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让我汗。有一次,我烧烧迷了,从父亲怀里蹿了出来,掉到了床下。父亲伸手拉我时,我竟在父亲的胳膊上咬了口,把父亲的胳膊咬得浸了血。在那种况下,父亲都没舍得动我一指头。

父亲的墓坑打在我们家的老坟地里,在祖母的坟侧。墓坑是长方形的,有一米多深,墓坑的朝向不是正南正北,也不是正东正西,而是掉角斜向。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讲究。我记得当年那块地里种的是芝麻,芝麻已经长得齐腰深了,白花开得一层一层的。

人们用绳子托着底,把棺材连同父亲放进墓坑里去了。人们往外抽绳子。绳子抽出后,人们开始用铁锨往墓坑里和棺材上封上。

黄土纷乱地打在父亲棺材上,如同打在我少小的心上,我的心碎了。

97.女儿家(1)

( 来金外出要饭,回来时在路边的麦秸垛头捡到了一个孩子。ww***人们传播消息时,没说来金捡到的是孩子,只说来金捡到了—个活的。若说成孩子,有些人也许不去看了。孩子谁没见过!一说成活的,就有了悬念,就有些吸引力。村里不少人都到来金家去了,要看看来金捡到的是几条腿的活物。

这天是星期天,红裙和同学英了也去看。

人们一到来金家就看到了,原来来金捡到的是一个刚出生的两条腿的小妮子。小妮子啊啊哭着,两条红红的小腿乱弹蹬一气,暴露出她是一个小妮子。来金想把她的小腿并拢着压下去,她不­干­,哭得更凶。来金拿出一个­奶­瓶子,把­奶­头子往小妮子嘴里一塞,小妮子顿时就不哭了。­奶­瓶子里有半瓶浑浑的东西,不像是­奶­,像足稀面汤。小妮子在喝东西时,两条小腿还是往上翘翘着。

来金是坐在屋门口的地上喂小妮子,一条腿在地上顺着。来金就剩下一条腿了:换句话说,来金是个瘸子。ww那年春天去做砖坯子的窑场打工,来金去时是两条腿,回来就成了一条腿。那条腿被窑场的砖机齐大腿根切断了,永远留在窑场里了。来金本来是结了婚的,妻子也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一成了废人,妻子就不跟他过了,怀了六个月的孩子也打掉了。来金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仗着自己是个瘸子,把脸皮一抹,逢集到镇上要东西去了,看见茄子要茄子,看见黄瓜要黄瓜。谁要是小给他,他就用拐杖捣着地跟人家瞪服,或赖在人家摊子前不走。就这样,来金很快打开了局面,他每个集上要的东西当天都吃不完。来金攒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把自己的出行状况也改善了。别看他只有一条腿,一只脚,骑自行车骑得却很溜,远远一看,谁也认不出他是一个瘸子。有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当腿,来金不仅赶附近镇上的双日集,还去二十里外的镇上赶单日集。这个小妮子,就是他去赶罢单日集回来捡到的。

来金向围观的人们介绍兑,他赶集回来已经半下午了,走到一个麦秸垛头听见一个小孩子哭,他一猜就是个小妮子。他拐过去解开包在小孩子身上的小褥子一看,果然是个小妮子。小褥子里除了有小妮子,还有一个­奶­瓶子和十块钱。十块钱是一个五块的,两个两块的,一个一块的。来金说着,把­奶­瓶子从小妮子嘴里拔出来,把里面的浑状物向人们示意了一下,说瓶子里的东西也是瓶子里带的,原来是一满瓶,现在就剩这点儿丁。

人们认为这事儿不错,来金捡到了一个便宜。

来金不以为然,他说褥子里要是掖个三百五百的,也算个便宜,只有十块钱,算什么便宜?

有人说他捡了个闺女,等于为今后捡了个叫爹的,暖脚的,怎么能不算便宜!

来金更不认为捡个闺女算什么便宜,他说:“嘿,现在钱不好捡,想捡个小妮子容易得很。别的村我不知道,光咱村捡了几个小妮子了?我算了一下,连我捡的这一个,恐怕一共有五个了吧?”

—个­妇­女赶紧给来金使跟­色­,并把眼­色­牵到红裙身上,意思是提醒来金,红裙在这里呢,要来金嘴上多一个把门的,别说漏了嘴。

那个­妇­女使的眼­色­,红裙也看到了。因为跟­色­牵涉到她,她不可能看不到。这样的眼­色­让红裙吃惊,她不明白自己和来金捡来的小妮子有什么关系,难道……

来金对那个­妇­女眼­色­里边的用意并不认同,他说:“捡来的孩子,当的地,早晚也是一场气。孩子捡的就是捡的,不能老瞒者人家。就算你瞒过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是不是?”这样说着,瘸腿来金毫不避讳地看着在人群中站着的红裙。

别的人也不看来金捡来的小妮子了,都看着红裙。正上初中的红裙,今年十四五岁,已经长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姑娘了。

红裙觉得大事不好,她的头一下子蒙得好大,还有点晕。她想拔腿走开,又不敢走,怕一走会证实什么。她不走开,也怕证实什么。太阳快要落了,柳絮在空中飞。一时间,红裙不知怎么处理自己才好,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像是突然变傻了一样。

98.女儿家(2)

( 跟红裙一块儿采的那个女同学英子,对红裙的底细是知道的,她拉了红裙一下,让红裙走。

这时的红裙是碰不得的,谁碰她,她就向谁作出反抗。英了一拉她的胳膊,她有些恼怒似地,抬起胳膊就给了英子一肘子,把人家撞了一个趔趄。

以前红裙从来不这样,她这个动作显然是过于大了。做完这个动作,红裙像是找到了一个借口,才扭头走了。

从来金家里出来,红裙没有回家,而是向村外走去。

英子担心红裙出什么事,在后面跟着红裙。

红裙样子凶凶的,对英子说:“你别跟着我,再跟着我我就掐死你!”

英子在一棵树后站下了,等红裙走得稍微远一点,她又悄悄地跟过去。她不相信跟她很要好的同班同学红裙会掐死她,红裙心里难过,是在说气话。眼下要紧的是得盯紧红裙,千万不能让红裙出事。ww

红裙走到村南一个打谷场里去了,场面子被三面的麦苗和油菜侵占得很小,场里只有一个陈年的黑的麦秸垛,还有一个红石磙。红裙背着身子坐在石磙上,避免看见麦秸垛。虽然来金的孩子不是在这个麦秸垛头捡的,哪个麦秸垛她都不想看了。红裙垂下了头。石磙旁边就生着麦苗和油菜,麦苗正要打泡,油菜花已开了一朵两朵。晚风一阵一阵的,把麦苗的顶叶吹得摇晃着。红裙在想,她要不要哭一场。

借着麦秸垛的遮掩,英子也到打谷场里去了,躲在麦秸垛后面,观察红裙的动静。

红裙觉察到英子在麦秸垛后面,她说:“你回去吧,我不会死,我就是想自己在这里呆一会儿。”还没等英子有反应,她又说:“英子你过来,我问你一句话。”

英子怯怯地走到她跟前,她却不问了,直盯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

英子被盯得有些毛,她说:“红裙儿,你要想开点儿。”

红裙说:“我倒要问问,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事会让我想不开?你说!”

英子有些警觉,说:“我也不知道。”

“杨英子,你还想瞒着我啊!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跟你没完,我不回家,你也别想回家。”

英子说:“我娘不让我说。”

英子这么说,等于把真相说出来了,红裙害怕证实的东西还是证实了。红裙说:“你娘不让你说,你就别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红裙的眼泪开始漉漉地流出来。她大概不想让英子看见她流泪,就转过脸去。她向远处看着,就那么张着眼,眼泪无声地流。她转过脸时,似乎还对英子笑了一下。

英子说:“红裙儿,你别哭,你哭找害怕!”英子一下抱住了红裙,英子也哭了。

红裙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全身部在颤抖。

哭完回到家里,红裙没有向父母进一步询问,她到底是不是捡来的孩子,她是父母从哪里捡来的孩子。既然父母愿意瞒着她,愿意把她说成是亲生的,父母自有父母的苦心,她何必刨根问底,何必惹父母伤心!娘以前老是对她说,“你可是拽着娘的­奶­头穗子长大的,娘可是就你这么一个亲闺女。”这些话红裙以前没往心里去,她确实把自己当成了娘的亲闺女,认为娘絮叨这些话纯属多余。现在想想,是了,亲闺女是不用说的,正因为她不是娘的亲闺女,娘才反复强调她是亲闺女。她懊悔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呢,怎么不把娘的话过过心呢!

晚饭红裙本来不想吃,她心里一满,肚子里就满了。为了不让娘看出她有了心事,她勉强吃了一点点。吃罢晚饭,娘没让她刷锅,她不声不响地就把锅刷­干­净了。娘没让她喂猪,她把猪也喂上了。在此之前的红裙不是很勤快,或者说她很会自己娇自己,娘让她­干­点活,她把嘴一噘,老是没个痛快劲。这天晚上娘并没有指使她­干­活,可她主动就把刷锅喂猪的家务活承担下米了。娘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娘说:“我闺女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了。”

爹对红裙的表现也很满意,他对红裙的娘也是对红裙说:“你看,还是养闺女上算吧!”

99.女儿家(3)

( 当晚,被娘说成“长大了”的红裙再也睡不着。天上的月亮围着一圈风晕,不那么明亮。月光照进屋里也朦朦胧胧。红裙想想,眼泪流了一阵。想想,眼泪又流了一阵。爹,娘,两个哥哥,都是双眼皮,只有她一个是单眼皮。仅从眼皮上看,她跟这个家里的人就没什么血缘关系。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家的亲闺女,娇闺女。却原来,爹不是亲爹,娘不是亲娘,她是人家从外头捡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亲闺女,而是一个皮孩子。她的亲爹亲娘肯定是有的,但在茫茫人世上,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娘在哪里。她知道,这里的好多父母都一样,为了要男孩,生下来的一看是女孩就扔了,活不拉拉就扔了。有的扔在庄稼地里,有的扔在河坡里,还有的趁天黑扔到集上。他们把孩子扔掉扭头就走了,孩子冻死不管,饿死不管,哭死也不管。不用说,她的亲爹亲娘也是把她扔掉就不管了,他们的心可真狠哪!亏得好心的养父养母捡了她,养了她,不然的话,她不一定能活下来,这个世界土就不一定有她这个人。生下她的是亲爹亲娘,抛弃她的也是亲爹亲娘,她只当亲爹亲娘没有了,永远没有了。ww现在的爹娘虽然没生她,却捡回了她的一条命,使她获得了新生。现在的爹娘是她的再生爹娘,对她是有恩的,从今以后,她要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爹亲娘。想来想去,红裙最后把主意打定在好好上学上。她现在正上初中二年级,过了今年暑假就该升三年级。她要一路上下去,上了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再考大学。这里的人不是看不起女孩子吗,不是认为女孩子不中用吗,她就是要争一口气,上学要上出个样子来,让村里人看看,女孩子一点也小比男孩子差。

到了学校,红裙很少跟同学们玩了,把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连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都跑出去了,她还一个人呆在教室里看书,做作业。红裙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在班里算是中等水平。她计划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快达到上等水平。然而烦人得很,不管听老师讲课,还是看书做作业,她不知不觉就走神了。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是一个捡来的孩子。这个声音轻轻的,幽幽的,很像是她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重复几遍之后,她就走神了。她走神走得一点谱也没有,也可以说走得无边无际。好比是秋天的一片落叶,被风吹得翻飞着,飘到西,飘到东。树是有根的,树叶一离开树就没了根,只能随风飘荡,不知流落何方。每次回过神来,红裙都恨自己恨得不行。她狠狠地骂过自己,还自虐地拧过自己的大腿,把腿上的­肉­都拧青了。可是不行,她该走神还是走神。她管不住自己的梦,就管不住自己的神。这样一束,红裙的学习成绩不但没有升到上等水平,似乎连中等水平也保不住了。

红裙对同学们对她的态度,也产生了错觉。本来是她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跟别的同学玩耍,交谈,她却认为是同学们看小起她,故而疏远她,孤立她。据她估计,同学们大概都知道了她曾是被扔掉的孩子,是父母从野地里捡到的孩子,在背后,不知他们怎么议论她呢。可在当面,他们合起伙来,只瞒着她一个人。这样的估计使她变得格外敏感,格外脆弱,对每一个同学都保持着警惕。同学们无意中说到的一些话,到她那里都成了有意,她都要和自己的身世联系起来。比如有一天,几个女同学谈到割双眼皮的事,说镇上新开了一家美容院,可以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这本来是同学之间互相交流信息的,她一听就沉了心,认为人家是把她这个异类从她家里挑出来,拿单眼皮的事挖苦她,遂满面恼怒地说:“我就足单跟皮,怎么了?单眼皮的人也是人!”

在家里,红裙在爹娘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拘谨起来,也多了一个心眼。这天,在外当兵的大哥来了信,信的最后问到红裙妹妹的学习况,希望红裙妹妹一定要努力学习。爹娘听红裙念了信,娘对红裙说:“你看你哥多知道跟你亲。”

红裙承认两个哥哥都对她很亲,说:“我两个哥哥就我这一个妹妹嘛,哥当然对我亲了!”趁着娘高兴,她说:“大哥让我努力学习,我得听人哥的话,等我上完了初中,我还要上高中。”红裙说这个话,带有试探的­性­质,她要试试娘愿意不愿意继续供她上学。要是娘一点磕巴都不打,她上到哪儿,娘愿意供到哪儿,她就好好拼她的学习,别的什么心都不­操­了。要是娘对她的话犯寻思,她也得寻思下,这个学还要不要上下去。

100.女儿家(4)

( 她一试,就把娘的态度试出来了。***娘的态度一出来,红裙的心就凉了。娘说:“一个闺女家,上几年学,识几个字就行了,上那么高的学­干­哈!你两个哥哥都是初中毕业,我也把你供到初中毕业。三个孩子都是我生的,我养的,我对哪个孩子都不偏不向。”听了娘的话,红裙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她点点头,表现得很像娘的听话的乖孩子。要是在亲娘面前,要是亲娘不让她上高中,她可以哭,可以闹,甚至可以寻死觅活。亲娘或许会打她骂她,但不管怎样,亲娘还是亲娘,亲娘最终还得依了她。在现在的娘面前,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她本来想哭,但她使劲忍着,不许自己哭。人家捡了你,养了你,还送你去学校读书,对你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怎样?你就知足吧你!躺到床上灭了灯,红裙才哭了,她的哭还足无声的哭,眼泪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麦收之前,红裙家出了一件大事,对红裙家的生活造成了强烈冲击,结果,红裙连初中都没上完,就辍学了。

红裙的二哥在城里打工,说好麦收时回家,帮助家里收麦。二哥可能没挣到什么钱,他起了不好的心,趁一家商店打烊时,他潜进去蹲在一处暗影里了。半夜,他刚要拿些东西,就被商店里值夜的人现了。人家要抓住他,他手里备有一根铁棍,把人家给打死了。他很快被判成了死刑。官家的人通知红裙的爹娘,让他们准备到城里去收尸。是镇上派出所的人把通知拿给红裙爹娘的。红裙的爹表示不相信,他说:“不会吧,我那孩子老实得很,胆小得很,在家里连个­鸡­都不敢杀。”派出所的人说:“我看你是不见尸体不掉泪。”

红裙的娘这才哭了,她一哭就哭得摘心摘肺,大放悲声。明明是她儿子遭了杀身之祸,她没有哭儿,而是哭娘。她坐在地上,哭一声,身子往前台一下,双手拍一下地。她拍地拍得很响。拍罢地,双手顺着两条腿收回来,举向空中,身子再往前合,再拍一下地。她哭的是:“我的娘唉,我的亲娘唉!”以此循环往复。

红裙也哭了,她哭得一点也不比娘的声音小,只是嗓子有点尖。她是连哭带喊。她为二哥而哭,为娘而哭,也为自己而哭。她早就想哭出声来,早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这一次她是彻底放开了。

哭了一会儿,红裙抱住了娘,娘也抱住了红裙,娘儿两个抱头痛哭。看她俩这样哭法,准说她们不像是一对亲母女!

后来娘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躺在床上还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为了安慰娘,红裙坐在床边,第一次对娘说了许多话。她掏了心窝子,说她早就知道了她是爹娘收养的孩子。不过这不要紧,她觉得爹娘就是她的亲爹娘,比亲爹娘还要亲,她请求娘不但要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还要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她不去上学了,这一辈子也不打算结婚了,就守在家里帮爹娘­干­活,伺候爹娘。等爹娘老了之后,她更要好好地在爹娘跟前端汤端水尽孝心,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

见红裙把话说透了,娘也跟她说了实话。那年秋天,天已经很冷了,树叶子落得哗哗的。一大早,红裙就被人扔在窑场一角一个垛砖坯子的夹道里。做砖坯子的人听见她不歇声地哭,没人过去伸头看一看。不看他们也知道是个没人稀罕的小妮子。有人听见她哭得心烦,就远远地往她哭的地方扔报废的半截砖坯子,大概想把她砸死算了,不砸死她,她活着也是受罪。亏得她命大,半截头的砖坯子扔过去不少,都没有砸在她身上。要是有一块砸在她身上,她就活不成了。这时红裙的舅从窑场路过,他把冻得小脸青紫的红裙从地上抱起来了。红裙身上只包了一块布片子,脐带子还是湿的。红裙从小就很乖,舅一把她抱起来,她就不哭了,小嘴张着,像是找吃的。舅对窑场的人说,他姐家有两个男孩,还没有女孩,他把这个女孩给姐送去,看他姐要不要。红裙的舅连家都没回,直接把红裙给红裙的娘送来了。娘见红捃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就把红裙留下了。当时,红裙的二哥刚断­奶­不久,­奶­里还有一点水,娘就让红裙接着吃。红裙很好喂,­奶­也吃,红薯也吃,两个多月就吃得胖胖大大的,不到一岁就会走了。娘对红裙说,她以前没对红裙说这些事,是怕红裙知道了伤心。现在红裙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也不瞒着红裙了。

101.女儿家(5)

( 退了学的红裙,很快就成了一个能­干­的闺女。ww红裙被村里人称为大身拐子闺女,她不光个子长得高,还大手长脚,腿壮胳膊粗,浑身都是力气。地里活,场里活,家里活,红裙样样都能­干­。架子车上的麦捆子装得像小山一样,红裙一个人拖起一座“小山”,呼呼地就拉到打麦场里去了。午后的打麦场里热气烫脸,红裙头上只顶一块手绢,在铺满麦秧子的打麦场里又是翻场,又是放磙,比一个老胳膊老腿儿的老庄稼把式还经晒。在灶屋里做饭,她成了主角,娘成了配角。按她的心愿,娘连配角也不用当,只管等着吃饭就行了。娘不,她一去灶屋,娘跟着就去了。娘说她喜欢看红裙做饭,她想跟红裙说说话。娘很知心的样子,把什么话都跟红裙说了。娘对红裙说,他们村捡来的闺女一共五个,娘一个一个数给红裙听。娘的说法跟来金的说法是一致的,看来村里的大人对每一口人的来历都心中有数。其中有—个捡来的闺女,红裙没有想到,她竟是英子。

这天镇上逢庙会,村里人差不多都赶会去了。红裙正犹豫去还是不去,英子找她来了,英子不是拉她去赶会,是让她去英子家,英子说找她有点事,她见英子的表非同往日,心里打鼓打得厉害。ww来到英子家一看,英子的爹娘都不在家,只有小果在英子家。红裙一下子把英子的用意猜到了**分,因为小果也是捡来的闺女。这就是说,村里捡来的五个闺女,除了另外两个还小,已经长成的三个闺女今天都到齐。趁着村里的大人们去赶会,她们这几个同命相怜的人也抓空子聚一聚。她们一开始并没有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叹一口气,我叹一口气。叹着叹着,眼泪就叭嗒叭嗒往下掉。眼泪掉不及了,她们就哭出了声。一哭出声,她们就抱在了一起。英于哭得最痛心,一边哭一边使劲顿足。

英子是爹娘在外地打工时捡到的孩子,却说成是在外打工期间自家生的,把英子的身世瞒得很严实。英子的爹娘使用了一种障眼法,跟英子说这个闺女是捡的,那个闺女是捡的,把英子的眼给障住了。英子以为,爹娘不忌讳指出别人是捡来的,表明她是亲生的。谁知道呢,原来她也是捡来的。而且,据跟她爹娘一块在外打过工的人说,她被捡到的地方更远,更无处找,无处寻。

三姐妹哭得昏天黑地,英子说,­干­脆她们死了算了。既然没人疼她们,她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通过她们的死,或许能把世上的人震动一下,让人们以后生了女孩别再扔了。三个闺女一块赴死,也算是对世人提出一个强烈抗议,看看以后准还敢扔孩子。对死的设想,使她们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心上升起一股献身的冲动,神圣的力量,她们差不多都同意死了。但在商量采取什么方式死时,她们的意见不够统一,不管是投水、上吊还是喝毒药,都是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不同意主要是各人都考虑到死后的形象问题,似乎每样死法都不会留下什么好的形象。这样一来,红裙就有时间提出一个疑问:“人家不想让咱们活,咱们自己­干­吗也不活呢?咱们要是死了,不是正合人家的意吗?”

英子和小果一听,红裙的话也有道理。是呀,当初人家想让你们死,你们没死。现在你们长大了,没人让你们死了,你们自己死去了,看来你们还是该死。算了,不死了。有人不是不想让我们活吗,我们偏偏要活下去!后来她们的意见完全政变了方向,红裙的正确意见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红裙说:“我们不但要好好活下去,还要活出个样子来。我们要对得起养父养母,要让扔我们的人感到后悔。”她们几乎结成了同盟,说以后不管谁遇到了什么事,都要互相通气,互相照应。

红裙选择的“活出个样子来”的途径,是到集上做小生意。她本钱很小,只卖些儿童农服。她没有固定摊点,也没有货架子。往街边一站,她本身就是她的货架子。她所有的商品,在自己两个肩膀和两只胳膊上都搭完了。她从南集批得衣服,跑到北集来卖,从中赚一点差价和跑腿钱。红裙做生意没什么经验,不会斤斤计较。她一靠诚实,态度好。二靠雷打不动。她对买她东西的人都笑着,对看了半天,摸了半天,不买她东西的人也笑着。下雨天,好多生意人不出摊了。她打了一把雨伞,照样往街边一站。就这样,红裙一点一滴地把资金积累起来了。她的生意越展越大。集上有了她固定的摊位,两三长的货摊上不仅摆有儿童的服装、鞋帽,还有成年人的套装和五颜六­色­成卷子的布匹。有了钱的红裙一切都收敛着,说话一点也不傲人。爹娘见红裙这么有本事,有出息,都大喜过望。娘说:“裙儿呀,行了,你挣下的这些东西,够给你做嫁妆的了。”

102.女儿家(6)

( 红裙一时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地望着娘。望了一会儿,她的眼圈就红了。

娘有些不安,问:“娘说话说错了吗?”

红裙说:“娘,我跟您说过的,我这一辈子都不结婚。”

娘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娘的眼圈比红裙红得还厉害。红裙上集出摊做生意,难免会看到沿街伸手的来金。来金有时把孩子锁在家里,有时用一个布袋子把孩子背在背上。来金的头长长的,笼住了耳朵。加上来金的脸胖胖的,又没有胡子,乍一看很像一位母亲。红裙一见来金背着孩子过来,就想回避一下。她不是不愿意给来金东西,她是想回避自己的身世。一旦认清了自己想回避什么,她就不再回避了,远远地就跟来金打招呼,送给来金一件小孩穿的裤子,或小孩戴的帽子,有时还送给来金一点钱,让来金给孩子买­奶­粉。一天晚上,红裙约了英子、小果,一同来到来金家里看来金的孩子,她们已在心里把来金捡来的孩子认成她们的小妹妹。她们给小妹妹洗衣服,洗澡,剪指甲,每人都给小妹妹带去了礼品。她们问来金,孩子叫什么名字。来金先说,叫妮子,又说还没有起名字。那么,红裙她们三个经过反复商量,郑重地给小妹妹起了一个名字,叫同心。

红裙每个集上与许多顾客打交道,还没遇见过分刁蛮的顾客。只有一个中年女顾客,让红裙觉得有点纳闷。在买东西的人多时,女顾客在人后站着,像是准备买东西。你说她准备买东西吧,她不瞅货摊上的东西,却瞅着红裙的脸。红裙注意到她了,心想一些没见过世面的顾客是有的。红裙一边支应生意,一边主动跟女顾客打招呼,问女顾客想要点什么。女顾客有点惊慌似的,红裙一看她,她的目光就躲开了,说看看。她说了看看,却什么也没仔细看,低着头走开了。以后每隔一两个集,红裙都能看到那位女顾客。女顾客从没买过她的东西,只是瞅她。女顾客不到她货摊前瞅她了,而是躲在某一个角落,远远地瞅着她。当她现女顾客在瞅她时,女顾客很快消失在街面上的人流里了。可停了一会儿,她见女顾客换了一个较为隐蔽的新的角度,还是在瞅她。她只顾忙生意,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集罢散场,红裙用架子车拉着货物往家走,心头一撞,突然想到那位女的是准了。没错,应该是她!红裙一想到那个女的是谁时,心里跳得腾腾的,手脚软得厉害。她不知不觉把架子车靠在路边,站下不走了。她在心里叫道:“天哪,我该怎么办?”在路边没想出什么头绪,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接着想。红裙不知是喜还是悲,不知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她的心真称得上复杂了。

红裙的判断没有错,那位老在集上瞅她的中年­妇­女,果然是生了她又扔了她的所谓亲娘。按当地的规矩,你把孩子扔了,人家捡到养大了,不经过人家允许,你是不能擅自认孩子的。那么亲娘只好托红裙的舅跟红裙的娘商量,能不能让她跟红裙见见面,说说话。她无意把闱女接走,也不敢自称是红裙的亲娘,只把自己说成是红裙的姨。红裙的舅为此事往红裙家跑了好几趟,红裙的娘才答应跟红裙说一下试试。娘一跟红裙把话说明,红裙顿时就恼了,说:“我不见她。你告诉她,我早就死了!”

红裙把这件事跟英子、小果也说了,英子和小果一致赞成红裙的意见,坚决不让红裙认她的亲娘。有了统一的意见,她们还采取了行动。再逢集,英子和小果跟红裙一块儿去了,现红裙的亲娘又来瞅红裙时,英子和小果像夹击防守一样,过去把她堵住了。她俩气势逼人地质问红裙的亲娘,为啥老瞅她们的姐妹。

红裙的亲娘大概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她说,她是那闺女的姨。

英子说:“这才叫睁着眼睛说瞎话,那闺女哪有姨?那闰女没有姨!那闺女说了,她姨死了,她姨刚生出来,就被家里人扔到窑场里冻死了。”

小果也说:“以后不许你再瞅我姐了,耽误了我姐的生意,我找你算账!你是哪庄的?”

红裙的亲娘没敢说她是哪庄的,只说不来了不来了。

从此以后,红裙再也没见到那双瞅她的眼睛。稍有空闲,她习惯往各个角落找一找,看看那双她已经熟悉的、热切的目光会不会再度出现。然而,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她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目光。这让红裙心里空落落的,还有那么点失望。红裙又想哭一场。

103.别让我再哭了(1)

( 井下冒顶砸死了人,死者的一双儿女哭得拉不起求,善后问题迟迟处理不了。死者被清洗过了,脸上涂了胭脂,身上穿了一套矿上配给的新西装,已在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躺了好几天。因死者家属不愿在善后协议书上签字,死者的尸体就不能火化,还得继续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太平”着。

矛盾出在哪里呢?按死者家属的要求,矿上除了按工亡事故付给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金,还要给死者的女儿和儿子安排工作。而矿方认为,死者是违章作业造成死亡的,责任本应由违章者自己负,但考虑到死者家庭确有困难,抚恤金还是要付的。至于给死者的子女安排工作,就暂小考虑了。矿上劳动工资科的马科长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善后,马科长说了矿上的难处:原来一些有工作的职工还要从工作岗位上下来,目前全矿下岗的职工有二百多,僧多粥少,哪里还有什么工作可供安排!事就这样僵持住了。

事的难点还在于,死者体弱多病的妻子已昏过去两次,一直在医院里打吊针,医生随时都要准备再对她进行抢救。在这种况下,谁都不敢就子女的工作问题跟她谈判,谁都怕一句话说不好了,再搭上一条人命。

左右为难之际,人们想起了孙保川,看来只有请孙保川出马了。

在矿上,孙保川处理善后问题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不管再棘手的事,只要孙保川一出面,没有处理不了的。一个大矿,地下巷道纵横,面积跟一座小城市差不多,每年都要死几个人。上面有规定,每出一百万吨煤,只允许死一到两个人,那么出三百万吨煤呢,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五到六个。百万吨死亡率一旦超过规定指标,矿上就要受罚。不过这就不得了啦,它表明出煤是以部分矿工的生命为代价的,这正是煤矿工人工作­性­质的凶险和人生的悲哀所在。试想想,有哪一个行业需要把产量和生命挂起钩来?需要在下达产量指标的同时下达死亡指标?矿上既然每年都要死人,就得有一套活人组成的班子来对付这些事。人命关天,谁家死了人,谁家就算得了天,占了理,处理起来是非常难的。面对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属,一些命令式的行政手段不能用了。一味地装三孙子,说小话儿,也不一定顶事。这时候就得有一些特殊的办法,才能和死者家属说上话,沟通一下感,最后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矿上那么多­干­部,掌握有特殊办法的,只有孙保川一个人。

孙保川的特殊办法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会引人笑,人家会说原来如此。他的办法是什么呢?说白了只有一个字:哭。某家生事故死了人,人家哭,他也哭。他上来先是不跟人家说话,也不对人家进行劝慰,只是哭。他不是假哭,是真哭。咧着大嘴,哭得噢噢的,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有些喧宾夺主,有时比死者家属哭的声音还要大,还要持久。以致人家还要反过来拉他劝他,要他别哭了,别哭了。您别说,他这一哭还真顶事,人家会说,原来以为当­干­部的跟工人没什么感呢,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感。

举个例子吧。有一年,矿上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十八个人。其中有一位年仅二十的矿工,祖父、父亲两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还是单传。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小伙子的对象都找好了,准备到五月一日结婚。不料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三天,人被炸坏了,失去独子的老两口和失去弟弟的两个姐姐,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被安排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管谁去看他们,他们只是哭。矿务局的局长去了,他们哇地哭了。老两口喊着:还我儿了!还我儿子!煤炭部的部长去了他们哭得更痛些。部长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给你们的家庭带来这么人的痛苦,我对不起你们。老矿工哭得仰着脸,挤着眼,对部长看都不看,一个劲儿念叨:我儿子,我儿子……老矿工的老伴哭得使劲拍床,嚷着: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我再也没有儿子了呀!天哪天哪!我也不活了!眼看善后问题处理不动,孙保川来了。他进门就跪下给二位老人磕头,叫了爸叫妈,说二老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当您的儿子吧,百年之后,我给二老披麻戴孝,扛幡送终。他叫着死难矿工的名字,把死去的年轻矿工叫成弟弟,说弟弟呀,不是我这当哥的埋怨你,你走得这么早,咱爸咱妈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孙保川这样说着,就哭起来了。他一哭声音就很大,把死者父母和姐姐的哭声都盖过了。说实在的,他哭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小好听,就那么破腔破嗓的,简直有些丑陋。他本来是跪着哭,哭着哭着,好像支撑不住,脸就贴在了地上,眼泪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老矿工见他哭得如此伤痛,让他起来吧,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孙保川还不起来,说:您二老要是不认我这个儿子,我就不起来。老矿工长叹了一声,说好,我认。老矿工既然认了孙保川作儿子,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104.别让我再哭了(2)

( 这样的事一传开,人们对孙保川的看法不是很好,说他的哭是装出来的。ww***有人找到了原因,说孙保川本来就会演戏。对一个会演戚的人来说,说掉泪就掉泪,说哭张口就来,不算什么难事。孙保川演戏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是的,孙保川是矿上的工会副主席,过年过节啦,矿务局要搞文艺节目汇演啦,都是由孙保川牵头,把矿上的业余文艺宣传队组织起来。他既当队长,义当导演。有时演员不够了,他就披挂上台,把自己当演员来使唤。他演过一个宣传安全生产的小曲剧,的确把听众的鼻子唱得酸溜溜的。有人甚至说,孙保川祖传下来的有一种哭药,每见到死者家属之前,他悄悄地把哭药吃上一片,到时候药劲就了,他不想哭都收不住。有人拿这个话当面问过孙保川。孙保川不承认他有什么哭药,他说:开玩笑。

矿上的人知道了孙保川善哭,死者家属一般都不愿意孙保川参与处理亲人的善后。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孙保川怎样哭,但他们害怕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孙保川到谁家一哭,谁家的人心就软了,头就蒙了,该讲的条件也不讲了,该提的要求也不提了。

前成说到新生的冒顶砸死人事故善后工作被搁浅,万般无奈之际,马科长去找孙保川,请孙主席起动大驾,再帮老弟次忙吧。ww

孙保川问:我能帮你什么忙?

马科长说:你心里有数,我一来你就明白了。

孙保川还是说对不起,说: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你处理不了的,我凭什么就能处理,我又没长着三只鼻子六只跟。

马科长说:你老兄有一张嘴两只眼就够了,矿上的人谁不佩服你,死蛤蟆也能让你哭出尿。

孙保川把脸子拉下来了,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你嫌人家骂我骂得还不够,对不对?我说一句话你可能也不爱听,你今天就是在我面前哭,就是把死蛤蟆哭出尿来,我也不能从命!

马科长说:我要是会哭,还求你­干­什么!

马科长自己请不动孙保川,就去找矿长,让矿长跟孙保川说。他相信鼻子大压嘴,矿长要是给孙保川下了任务,孙保川恐怕不好拒绝。

矿长也没有立即答应马科长的请求,说:这类事你们不能动不动就找老孙,老孙岁数小小了,哭一次也不容易。话虽这么说,矿长还是拿起了电话,准备让孙保川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

马科长一见矿长要给孙保川打电话,忙说:我回避一下吧,我找过老孙了,他把门关得很死,我要是在这里,我怕他面子上下不来。

矿长一听这话,把电话放下了,随:噢,你请人家,人家不答应,你就想通过我给人家施加压力,是不是?当年刘备请诸葛亮是三顾茅庐,你请孙保川才请几次?说起刘备,刘备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大哭家,他把江山都哭到了手。看来哭也是一门学问。人家孙保川会哭,你­干­吗就不能哭一哭呢!

马科长解释说,不能说他没哭。看到死者家里那么困难,看到死者的两个孩子哭得那么可怜,他也掉泪了。但让他大哭,他哭不出来,他还没掌握大哭的方法。

矿长说:这恐怕不仅仅是个方法问题。好了,你去吧,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跟人家老孙好好商量商量。

马科长知道跟孙保川商量不出什么好结果,就耍了一个花招儿,到孙保川的办公室对孙保川说:孙主席,矿长让你到他那里去一趟。

孙保川问:你小子是不是假传圣旨?

马科长一点也不辩解,说对对,我是假传圣旨,有能耐你就抗着别去,反正我把话给你捎到了。

孙保川来到矿长办公室,问:矿长您找我?

矿长反问:是不是老马让您来的?

马科长说您找我有事。

矿长没有揭露老马,说坐吧,最近您身体怎么样?

孙保川明白,这肯定是马科长捣的鬼,马科长是想借矿长的手,抠他的泪珠子。他摇头说:身体不是很好。自从上次给李师傅当儿子哭过那一场后,一想起来就头晕眼花,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行了,哭不动了。

105.别让我再哭了(3)

( 矿长说:这我知道,男人哭一场是比较伤身体的。ww***我看您不一定非要哭,帮老马了解一下况,帮着做做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也是好的。

孙保川不说话了。矿长到底还是把处理善后的任务下达给他了,他有什么可说的!

矿长说:您经常去看望李师傅老两口儿,每次去都是自己花钱给李师傅买东西,这个况矿上是知道的。我的意见,这个事要列入工会的工作计划,买礼品的钱应当从工会的慰问经费里出,不能让个人花钱。您以前花的钱,我准备给财务科说一下,让财务科在适当时候给您补偿一下。

孙保川说:千万不要提给我补偿的话,我一分钱都不会要。我爹妈都死得早,我在矿上认个­干­爹­干­妈也不错。再说李师傅老两口对我确实很好,很心疼我。李师傅的老伴跟我说过好几次,她别的不担心我什么,就担心我哭。她说我哭得太实诚。她让我记住她的话,她百年之后,叫我千万别哭她。这样说着,孙保川两眼已经泪花花的。

新近工亡的这位矿工姓郑,叫郑书贵。在与郑师傅的妻子和子女正面接触之前,孙保川先在外围了解郑家的况。他参与每一件善后都是这样,都要把工亡矿工的家庭况吃透,作到心中有数。这些况包括处理家里有几口人?工作况怎样?经济状况如何?家庭关系好不好?等等许多方面。孙保川连明扯夜,到郑师傅所在的采煤队去过了,到郑家所在的居委会去过了,到郑家的邻居家也去过了。孙保川还分别找了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的同学,向他们了解郑家子女的况。他这种做法很像是记者采访,听到紧要处,就在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小本本上记几笔。不,他更像一位作家。记者一般只把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就行了,他了解得要细致得多,而且还探究一些细节里面的感和绪因素。这样了解了一圈,孙保川的绪低沉得厉害,饭都吃不下了。他快要憋不住了,差不多又要哭了。

去年冬天,郑师傅就遇到了一次冒顶事故。应当说郑师傅是幸运的,他在那次冒顶事故中躲过了一劫。那次工作面冒顶埋住了两个人。他急中生智,跳到靠近煤墙一根倾倒的金属支柱下面躲了起来。那里空间虽然非常狭小,小得手脚都埋在冒落物里,抽都抽不动,但嘴和鼻子总算没埋住,没堵死,还可以呼气吸气。那位工友没来得及躲闪,就没那么幸运。三天之后,矿上的救护队才打通巷道,找到了他们。救护队是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用担架把他直接抬到医院打了四天吊针,他就活过来了,身体功能就恢复了。那位工友呢,尸体已经在温度很高的煤堆下面腐烂,烂得露,骨头暴了筋,用塑料布都收拾小起来。

郑师傅从医院回家的当天,家人为他备了酒,还放了一挂鞭炮,庆贺他的生还。工友们、邻居们也纷纷向他祝贺,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生还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不少领导都去看望他,对他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还给他送去不少慰问品,这让郑师傅的确产生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可过罢春节,事就淡下来了,他还得去下井。虽然一提下井他就感到后怕,可等待他的只有黑洞洞的井口,不下井有什么办法呢?

郑师傅原来并不是井下工,是矿上通风科的瓦斯检查员。有一年矿上大减员,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下岗,要么下井。郑师傅当然选择下井。下了岗就没有工资可挣。一家四口全靠他的丁资过活,如果他挣不来工资,全家人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活?

郑师傅的妻子和儿女是从农村农转非迁到矿上来的。妻子一离开家乡的土地,一成为矿工的家属,就再没有什么作为,只能以好吃野菜的名义,到附近农村的田边地头挖点野菜,或到人家收割过的田里拾点庄稼。女儿在市里卫生学校毕业后,到矿务局医院当了两年多护士。也是因为人太多,她被人家减下来了。矿务局医院想把她介绍到矿上医院当护士。矿上医院没有明确表示拒绝接纳她,但人家让她等一等,等有了机会再说。她一等就是一年多。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给医院院长送信封。送信封的风气她不是不懂,可家里连吃饭的钱都紧巴,哪有多余的钱往信封里装!儿子上的是矿务局的技工学校,学的是机械化采煤。他也毕业两年多了,所学的技术一直未能派上用场。他和同类的人被称为待业青年,简称老待。因整日无事,这儿站站,那儿呆呆,他们又被人称为老呆。这样长期呆下去,也许就把人呆老了。他呆得实在心焦,就跟人家搭帮,到外地一家砖窑厂去打工。说好的八小时工作制,一月至少可以挣八百块钱,谁知一到窑场就被人圈起来了,周围有铁丝网,有狼狗,日夜还有打手把门。他们一天要­干­十四个钟头的活,连饭都不让吃饱。后来幸亏有记者到窑场卧底,新闻单位和公安机关按预定时间到窑场解救记者时,才顺便把他们也解救出来了。不然的话,他累死在窑场,家里的人都不一定知道。从此他知道了外面世界多么可怕,不敢再轻易出去打工了。

106.别让我再哭了(4)

( 郑师傅天天下井,月月出满勤,却不能按月领工资。矿上领不到工资的不是郑师傅一个,平均下来,矿上拖欠每个职工五个月的工资。煤多了,卖不出去。好不容易卖出去一些,钱又收不回米。事就是这样。窑底下差不多挖空了,矿上的钱箱子也是空的,谁都没有办法。现在轮到挖煤人的肚子也要空一空。郑师傅每天早上去下井都不吃早饭。他说他下井有班中餐,他到井下去吃。所谓班中餐,也就是两个火烧。就这两个火烧,郑师傅也舍不得吃完。他只吃一个,留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带同家去。他说他吃不完,又说火烧太硬,不好吃。妻子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跟他生气。妻子说:我就不信,一个大男人出那么大的力,吃不下两个火烧。你省下一个火烧,就能填饱全家人的肚子了?我跟孩子不稀罕你的火烧。没吃的了,我不会带孩子要饭去?在地面上,我们要饭也有地方要。你在井下,想要饭都摸不着门儿。妻子患有慢­性­哮喘病,脾气又不好,她一生气,病就加重了,喘不上气来,还咳嗽。ww不管病成什么样,她从来不去看,都是咬牙抗着。因为药片子贵得很,有买一片药的钱,能买七八十来个馒头呢。相比之下,那位死了的工友家庭况要好得多。也可以说,是工友的死,给家里的生活带来了转机。先,死者家属领到了两万多块钱的抚恤金。据说这笔钱是上面戴着帽了(指专款专用)拨下来的,谁都不得克扣。两万多块钱在大款那里也许小算什么,恐怕连人家一个晚上的消费都不够。而在挖煤人的眼里,两万多块饯就是大钱了。他们都在心里算过一笔账,恐怕于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个数日。有了这两万多块钱,死者家属的家底一下子就厚起来了。其次,在死者家属的强烈要求下,死者的儿子小庄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小庄没有再下井挖煤,而是到矿上的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去了。小庄有了钱,有了工作,对象随即也找下了。结婚那天,人家搞得很排场,仅上千头的红鞭炮就放了好几挂。

小庄结婚,对郑师傅的儿子刺激很大。郑师傅的儿子跟小庄是同班同学,很要好的同学。在同学的爸爸没死之前,他俩经常待在一块儿,惺惺相惜。如今,小庄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而他还不得不待在原地。他想到了,小庄以后不会再跟他在一起消磨时光了,小庄有了工作,有了新娘。工作着是美好的,新娘更美好。工作和新娘都比他有吸引力。小庄结婚时,是向郑师傅的儿子了邀请的,但他一整天都蒙头睡觉,连门口都不出。他不承认也不行,他嫉妒他的同学了。这个理由说不出口。他能说出的理由是无法给他的同学送贺礼。礼太轻了,他怕人家笑活他寒酸。送稍微像样一点的礼,他们家又没那个能力。看来他只能装赖,只有把自己的脸面盖在被子下面。中午时分,耳听同学婚庆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他对自己的前途悲观失望到了极点。

傍晚下班回家的郑师傅,不知就里,以为儿予身体不舒服。他来到儿子住的煤棚子里,把带回来的一个火烧悄悄塞进儿子的被窝,让儿子把火烧吃了吧。妻子跟他说过,不许他再往家里带火烧,要是现他再带回火烧,马上扔掉。他怕惹妻子生气,就把带回的火烧塞给儿子吃。儿子饭量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儿子亏了吃的。这次儿子不吃,用手一推,把火烧推得落在了地上。郑师傅怕妻子看见,赶紧把火烧揣进自己怀里。

女儿看见了这一幕,对他说:爸,你别理我弟,见人家小庄今天结婚,他心里难受。

郑师傅把一只手伸进被窝,摸儿子的脑袋,试试儿子是否烧,也是爱抚的意思。他摸在了儿子眼睛上,沾了满手的眼泪。这让他这个当爸爸的有些吃惊,儿子平时不是爱流眼泪的人,今天可是有点反常。他坐在床沿,正要跟儿子谈一谈,安慰儿子一下,儿子把被头掀开了,向他提出了一个让他始料不及的问题,儿子问:爸,我实在想不明白,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儿子这样问着,眼角的眼泪又流出两大串。

107.别让我再哭了(5)

( 郑师傅吃惊更大些,不许儿子胡说八道。***他想回答一下儿子提出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一般得很,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说:怎么能说活着没意思呢?人人都想活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都不想死。别说人了,连一只蚂蚁都不想死。

郑师傅找马科长去了,问能不能给他儿子安排一个工作。

马科长认为郑师傅的想法比较可笑,说现在下岗的指标还完不成呢,哪能再安排上岗!

郑师傅说出了工友的儿子小庄,说小庄不是新参加工作的吗?

马科长要郑师傅不要把自己的儿子跟小庄比,小庄的况特殊。

郑师傅说:什么况特殊,不就是小庄的爸爸死了,我没有死嘛!我也差一点没死,请领导考虑到这一点,照顾照顾我儿子。不然的话,我儿子有可能毁了。郑师傅是个怕见领导的人,极少跟领导打交道,只说了这些话,郑师傅就脸­色­黄,心上已跳得很厉害。

马科长夸郑师傅真算说对了,好多政策的差别就在那一点点,政策管的就是差别,差一点都不行。ww

郑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要是我死了呢?

马科长说:您真能说笑话,哪能呢,您的命那么大。

命大,我命大。从马科长那里出来,郑师傅一路都在念叨这句话。念到后来,他否定似地摇了摇头,仰脸看了看天,笑了一下。天已黑下来了,他不会看到什么。他好久没笑过了,仿佛有什么事终于想通了。

这天下井,工作面局部冒顶,埋进去几根金属支柱。郑师傅和工友们一起,把大部分柱子都扒出来了,只剩一根柱子埋得比较深,扒不出来,郑师傅执意要把那根深埋的柱子也扒出来。他掏了一个洞,头在里边,脚在外边,爬着向柱子埋没的地方接近。洞子很小,只能钻进去一个人,几乎无法支护,钻这样的洞子是危险的。有人劝他算了,别扒了。他主意已定的样子,说一根柱了合一二百块钱,这可是国家的财产哪!工友跟他约定,要是遇到什么况,他就动动脚,工友们拉住他的脚,把他从洞子里拽出来。他在洞子里掏了一会儿矸石,刚摸到柱子,外面的人不由分说把就他拽出来了。两次都把他拽出来了。他说他没有动脚,外面的人说看见他的脚动了。事说来有些可笑,第二次工友们把他拽出来时,洞子里的石头和椽子把他的工作裤都挂破了,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工友们笑,他却不笑,他说柱子救过他的命。工友们想起来了,上次他绝处逢生,的确得到过柱子的保护,怪不得他扒柱子这样上心。他再次钻进洞子扒柱子时,工友们没有再急着往外拽他,只注意观察他露在洞口处的脚。然而,等郑师傅的双脚真正动起来,他们再往外拽已经晚了,怎样拽都拽不动。他们把郑师傅脚上的两只深腰胶靴都拽脱了,脚脖子都拽细了,无济于事。郑师傅的两只沾满煤粉的黑脚大动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孙保川来到郑师傅家里,见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在家。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肿了。特别是当姐姐的,眼睛肿得很高,眼睑肿得都了明,像是包满了泪水。两个孩子大概也听说过孙保川,对孙保川的到来,他们不是很欢迎,目光里有些许排斥。孙保川说:孩子,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哭。一个当叔叔的,对孩子们有什么可哭的!

姐弟俩都没说话。

你们不知道,其实咱们一样,我爸也是在井下死的,我早就哭够了。

姐姐问:那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孙保川说:你们俩不是要求参加工作吗?咱们来商量商量这件事。

姐弟俩互相看看,姐姐说:这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的要求都跟马科长说过了,反正我和弟弟都得参加工作。我爸死了,我们没依靠了,没有工作我们以后怎么办?

孙保川说:是的,人来到世上,总得做点事,老没事做,谁也受不了。从年龄上说,你们跟我的孩子差不多,我得给你们说实话。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参加工作,这事儿可能­性­不大。你们若是一点儿也不让步,事就卡住了。一卡住就搁下丁,你们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依我的看法,你们两个,能有一个参加工作就不错了。现在就业的门路就那么窄,两个人都往窄门里挤,谁都挤不进去。一个让一让,一个先进,恐怕要好一些。我就是问一问你们,要是矿上只能安排一个人参加工作的话,你们两个谁先工作?

108.别让我再哭了(6)

( 弟弟说:让我姐先工作。***

姐姐说:我还是希望我们一块儿参加工作,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安排我弟弟吧。

孙保川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让我说姐姐先工作好一些,在矿山,女孩子就业比较难。

姐姐的眼泪又涌流出来,问:那我弟弟怎么办?

孙保川说:闺女儿你先别哭,就是你参加工作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咱们只能去争取。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找矿长。

来到矿长办公室,孙保川一开始并没有哭,他说:我把况向领导简单汇报一下。他说了没几句,眼圈就开始红,声音也开始颤。他说的并不是郑师傅家的况,而是他自家的况。他说:矿长也许不知道,我父亲也是在井下死的。ww我父亲是井下的瓦斯检查员,却死在瓦斯上。据说我父亲是误人盲巷,被瓦斯薰死的。我一直不能明白,我父亲明明知道盲巷里危险,他为什么要到盲巷里去呢?后来我母亲老是说对不起我父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这次了解了郑师傅家的况,我才似乎明白一点了。我兄弟姐妹多,那时候我家里穷得很哪!孙保川的眼泪呼呼地流了出来。

矿长要他冷静些,不要哭。

孙保川说:我也不想哭,我实在憋不住,实在受不了啊!孙保川哭出了声。

矿长不悦,说:我让你帮着做家属的工作,你怎么到我这里哭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保川边哭边说:请矿长答应我,给郑师傅的女儿安排一个工作。

矿长没有答应,却批评孙保川说:作为一个中层­干­部,你今天的表现很小好。

那么孙保川只好狠哭。他定是想起了父亲死时他们兄弟姐妹号啕大哭的景,也想起了母亲死时他哭得背过气去的景,哭得泪水横飞,痛彻心肺。说实在的,他哭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好听,他就那么咧着大嘴,破腔破嗓的,简直有些丑陋。然而就是这样的哭才是真实的,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这才认识孙保川了,这都是为了他们,孙叔叔才哭成这样啊。两个孩子也禁不住哭了,他们分别抱往了孙保川的一只胳膊,晃着说:孙叔叔,别哭了!别哭了,孙叔叔!

矿长说:孙保川,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真算服了你了。

可是已经晚了,孙保川已哭到了痛心处,已煞不住车。他脸­色­苍白,手脚抽搐,歪倒在沙上,只有抽气的份儿了。

矿长一看不好,赶紧打电话从医院要来救护车,把孙保川拉到医院抢救去了。

这次痛哭,造成了孙保川神经系统和肠胃功能紊乱,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医生给他打了两天吊针,他才睁开了服,才能开口说话。

矿长到医院去看他,开玩笑似地对他说:老孙,你这次可把我吓得不轻。

孙保川极力笑了笑,说:对不起!

矿长告诉孙保川,郑师傅的善后已处理了,郑师傅的女儿很快就可以到医院上班,郑师傅的儿子的工作问题以后也要优先考虑。矿长问孙保川还有什么要求。

孙保川只提了一个要求:以后千万别让我再哭了!

1.棉纱白生生(1)

( 一

小杨一连遇到两件不顺心的事儿。ww

早起上班时,他刚擦完风机,金玉荣就来到风机房。她怀里抱着几团用过的棉纱,一直走到小杨跟前,用右手拿起一团绵纱,轻轻抖了抖说:“这棉纱白生生的就扔了,多可惜呀!像你这样用法,一台纺纱机跟着你也供不上。真是青年人不知道东西中用!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几句话,不软不硬,小扬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当时就感到憋气。金玉荣刚出门,小杨就嘟嚷着嘴说:“吃河里水,管得怪宽。”

“理儿明摆着,这么大个矿煤,用几把糟棉纱算啥。就算用多了,也轮不着你金玉荣管,虽说同在一个组,可你开水泵,我开风机,井水不犯河水呀!”小杨真是想不通。

谁知,使小杨想不通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下班后,他顺便到仓库去领棉纱,料员老王一开口就**地来了一杠子“不给!”

小杨正窝着一肚子气,老王的生硬态度更使他恼火,他红着脸问:“为啥不给?”

“你用棉纱大手大脚,简直是个浪费大王,就是不能给。”老王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别乱扣大帽子,说话得有凭据。”小杨寸步不让。

“要凭据吗?”老王回头看看坐在柜台里面的金玉荣,调皮地挤了挤眼睛。这当儿,小杨也看见丁,而且金玉荣正望着他笑呢。

小杨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姓金的告下他的状了。他生气,委屈,把脚一跺带着哭腔说:“不给算完,你们凭啥合伙欺负人?没棉纱擦,哼,我也不能用舌头舔!”说罢,一扭头走了。

料员老王听金玉荣说了一些材料浪费大的况,本想和小杨开个玩笑,不想惹了“祸”,他追出去喊:“小杨!小杨!回来,给你。”小杨头也不回。老王无趣地向金玉荣抖着两只手,真卟咂嘴。金玉荣笑了笑说:“放心吧,他以后会想通的。”

小杨想不通。他回到宿舍,脸不洗,工作服也不换,就一头滚在床上生开了闷气。

二年前,杨军的爸爸在井下为了扑灭电缆着火,保护国家财产,光荣地献出了生命。十六岁的小杨军顶替爸爸来矿当了工人。他温和,可爱,那时金玉荣师傅待他是何等的好啊!初见面,金玉荣就把他揽在怀里,眼泪丝丝地说:“孩子,你爸爸是为革命死的,死的光荣。你要学爸爸的样子,好好­干­,当工人阶级的好后代。”当时,杨军很感动,他觉得金师傅和善,慈祥,有点像自己的亲妈。小杨第一次领的工作衣太肥大,金玉荣坐了半夜,给他拆开,重新做好,穿上又合身,又好看。小杨有一双鞋,刚破了个口就扔了,金师傅拾回来,一针针纳,一线线缝,第二天又送到他手里,并当面数落他:“别忘了咱工人阶级的本­色­。”小杨虽有点不高兴,但他心里更是感动。慢慢地,小杨觉得金师傅变了,对他不像以前那么亲了,见面虽然还是笑着说话,可总是慢声细语地唠叨人。什么给风机膏油不该流到外边啦,白天不该亮着电灯啦,等等,甚至连看见小杨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皱眉头。一来二去,他对金师傅的看法也变了,觉得她太抠,太死板,太好多管闲事。渐渐地,他远着金师傅了,走碰面也不想搭腔了。

可是你要远着她,她偏不和你远,小杨觉得她还是不断找荐拿捏人。像今天,她不是剃头的下乡——没事找事吗?组长要求保持机器清洁,连一星尘土、油泥都不让有,她却嫌棉纱用得费,找上门说难听的。这还不算,万不该到料员那里告状,给小鞋穿。……小杨越想越气。“没棉纱不擦,风机维护不好,组长问着了,我有话说。”小杨打定了主意,才忽地从床上跳下来,打水洗脸。

杨军刚往脸上撩了一把水,突然想到,不对呀,这事应该向组长说清,风机关系着整个矿井通风,组长最讲究风机维护,他会想法领来棉纱。退一步说,就是领不来棉纱,自己把话说到头里,就是灰尘把风机埋起来,也碍不着自己啥事。再说,遇到问题及时汇报,这也是组里的一项制度。想到这,他就着搭在铁丝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就找组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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