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部长一听说我来到矿上,就找到岳父家来了。ww***矿上来一个外人总是传得很快,不像北京,北京进去上万人,也不过如大海里撒进一把沙子,一点也不显眼。这就是小地方和大地方的区别。刘部长的绪有些躁,一再说宣传工作不能干,没意思。他说晚上要请我到他家坐坐。坐坐是喝酒的代名词。我说下去,私人花钱请客何苦呢?他要我一定去,说他最近苦恼得很,有话跟我说。我要他现在就说。他笑了笑,说没法说。他们苦恼我知道,他和矿长的关系不错,没少为矿长吹喇叭,前不久矿长升了官,调到矿务局去了,他失去了靠山,有些无所适从。他跟矿长关系好,和书记的关系就有些恶劣,矿长走了书记还在,书记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刘部长和我年龄大小差不多,我跟他说话不大讲客气,就把他的苦恼点破了。不料他说这只是苦恼的一部分,现在更大的苦恼不是为权,而是为钱。晚上到他家喝了酒,才把他的苦恼都弄清楚了。可以说刘部长的苦恼是渴望财的苦恼,他的苦恼像某种极易传染的流行病一样,病率极为普遍,它是整个时代的苦恼,整个时代的病症。因为刘部长苦恼的大背景和岳父家家道衰落的大背景是一样的,我很愿意在这里说一说。自从国家允许私人开煤矿,国有大矿的日子就每况愈下。道理很简单,整个国民经济和人民日常生活对煤的需求不是无限量的,私人小煤窑出的煤多了,就把国营大矿的生意给挤了。小煤窑有很大的灵活性,谁买小煤窑的煤,窑主就给你回扣,小窑主大财,也让买方点小财,所以用户都愿意买小煤窑的煤。小煤窑与大矿抢生意是一方面,更让国有矿难以招架的是小煤窑与大矿争资源,凡是有大矿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分布着许多小煤窑,设若大矿是一块肥肉,那么小煤窑就像四面八方糜集而来的秃骛,这些秃骛雄健而贪婪,它们对国有大矿抽筋啄肉,肆意践踏,把好端端的国有煤田糟蹋得千疮百孔。我吃着国有煤矿的饭,难免偏袒国有矿一方,并对蜂起的小煤窑稍有微辞。平心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小煤窑显得更有生气,更有活力,更具战斗力。打小煤窑一出世,就对国有煤矿构成了挑战和威胁,在挑战和威胁面前,国有矿虽然个子很大,却显得无能为力,越来越不行。国有矿的办法是向国家要饭吃。国家的态度是现在无饭供应,国家要求国有煤矿大量减人,减下来的人想法找门路,干别的事,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宣传这些政策时,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汇叫“断奶绝粮”,这个词汇很无,让国有煤矿的人听了寒心,他们觉得他们真的被抛弃了。就是在这种况下,国有煤矿的人才开始醒悟,才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才纷纷办起公司,紧着往自己口袋里划拉钱。刘部长让他们宣传部的人集资,办起了一个小型印刷厂。矿上每年印不少文字材料和表格,以前都是到外单位去印,钱都让外人挣了。刘部长的意思,要把矿上的这些活儿全部承揽过来,钱由他们来挣。应该说刘部长这个主意是不错的,宣传部的工作人员也很兴奋,平时他们的收入都不高,经常埋怨宣传部门是清水衙门,这一闹,他们觉得他们也要点小财了。他们互相祝福,空前地同心协力。他们计划赚了钱好好庆贺一番。他们还对小型印刷厂的远景作了描绘,要用滚雪球的办法使印刷厂的规模不断扩大,以后就不一定叫印刷厂了,叫印刷公司。那么刘部长就是总经理,副部长就是副总经理。他们还要拥有自己的汽车,大的和小的都要有,等等。刘部长和他的同事们没有想到的是,矿上的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联合起来,也办了一个印刷厂,这样就形成了竞争的局面。在竞争中,宣传部再次暴露了“清水衙门”的劣势。而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都是握有实权的单位,他们向全矿各科室和各区队打了招呼,凡是在他办的印刷厂里印东西,财务科可以付钱,否则一律不付给。这事仔细想想很有意思,财务科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付钱,他们只是把钱划转一下,把矿上的钱划转到他们的金库里而已。所谓办印刷厂,只不过是一个名义,有了这个名义,赚起国家的钱就名正顺了。宣传部办的印刷厂也干了一些印刷的活儿,比如本部门炮制的一些宣传材料等。刘部长到矿财务科要求付给纸张费和印刷费时,财务科长说矿上没钱,拒付。刘部长向财务科长说了许多好话,财务科长仍旧一毛不拔。财务科长说,你不是不知道,矿上给工人工资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向银行跑贷款,如今贷款跑不下来,工人已经两个月没工资了。财务科长还跟刘部长开玩笑,说肚子都果不了,还印什么宣传材料,干脆印人民币得丁。刘部长私下里打听过,行政办公室和财务科合办的印刷厂印东西的钱矿上全给了,这是明摆着欺负宣传部,明摆着要把宣传部的印刷厂挤流产。刘部长急得眼都红了,嘴唇起了一层燎泡,像是又长了一个嘴唇。宣传部的人也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个个表沉重。他们下了很大决心,带着美好的憧憬,把家里有限的一点积蓄拿出来,买了印刷机械和纸张,还聘了技术工人,本来要大干一场的,现在印刷厂不能运转,印刷机械和纸张就等于废铁和废纸。刘部长到岳父家找我时,他刚和矿上的一位副书记干了一架,副书记是宣传部门的主管,刘部长要求副书记主持正义,为宣传部的同志撑腰说话。副书记一向是个绵善人,他说现在连我都分不清啥是正义啥是非正义,哪里谈得上主持不主持。刘部长说,要是这样的话,他这个部长没法干了。副书记说,没法干你不干,有人干。刘部长没想到一向性格绵善的人会这样说话,他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他请我吃饭时,把副书记和财务科长也请去了,说是让他们作陪。后来我明白,他实际上不是请我,而是以请我为幌子,请副书记和财务科长喝酒。他表示不再写报道稿子了,请我喝酒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是拿我作陪,企图在酒桌上和副书记和财务科长缓和矛盾,谋求出路。这对刘部长来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率先为印刷厂投资,把家里近万元存款全拿出来了,还让妻子向亲戚家借了一部分。眼看着投资收不回来,妻子已把他埋怨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天喝酒,我看不出对改善刘部长印刷厂的处境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刘部长一个劲喝酒,做苦样子。而副书记和财务科长只顾划拳行令,好像真的不知道刘部长的苦衷一样。刘部长的文笔是不错的,写过不少好稿子,有一篇小报告文学还得过我们报社的征文奖。可他被矿上的窘况逼得转移了人牛方向,他一转移方向就陷人了欲财而不得,欲拔腿而不可自拔的尴尬境地。这让我想到随便转移大方向是多么可怕。我还想到,刘部长在任尚且如此,而我的岳父已无职无权,靠那点不断贬值的离休工资过日子,窘困一些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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