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岳母安排我睡在岳父床上。ww岳父的床已有好几个月没睡过人了,岳父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再睡这张床了。睡在这张床上,我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有那么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岳父,自己就是这卧室的主人,自己也快要死了,我有些恐惧,赶紧拉亮了灯。灯光帮我驱散了死亡的阴影,我把自己的肌体摸了摸,觉得肌肉结实平滑,断定自己正当壮年,离死还有一定的距离。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的玻璃下镶嵌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经年的黑白照片,是岳父当八路军时照的。照片上有四个八路,岳父坐在前面。看样子岳父那时不过二十来岁,他身着军装,胸前戴着八路军的标牌,眉目含笑,透出一股子英武之气。这张照片对岳父来说是珍贵的,它是岳父家唯一一张能唤起岳父对八路军军旅生活回忆的线索和实证,我相信,如果让岳父讲起这张照片的来历,讲起他和照片上三个战友的友谊,以及那些战友后来的去向,岳父会带着骄傲的神,兴致勃勃地讲一大篇子话。出于搜集创作素材的私心,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这张已经有些黄的照片提出话题,但话到嘴边,我即咽了回去。这是因为,对我父亲的历史,我心上有一些隐痛,父亲和岳父分属两个政治阵营,岳父的阵营胜利了,而父亲的阵营失败了。胜者为王败者贼,作为“贼”的后代,我活得自然有些卑微,但也反弹似地建立了病态般的自尊。和妻子谈恋爱时,我没有把父亲的那段历史告诉妻子。我知道,在那政治压倒一切的年代,如果岳父知道我父亲和他政治上是对立的,他会坚决反对把女儿嫁给我。当然,岳父后来知道了我的来历,他没有埋怨什么,那时人们的政治观念已经比较淡薄。再说,埋怨也没什么意义,一切已不可挽回。ww岳父知道我会写点东西,我猜想他动过向我讲他的革命历史的念头,并愿意让我写一写他。可是我没有给岳父提供讲述的机会,我装作对岳父的历史一点也不感兴趣,看见这张照片也装作看不见。这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我心理的狭隘和阴暗。镜框里还有一张彩色照片,那是刘部长上门给岳父家照的全家福。岳父岳母抱着孙子在前面坐着,内弟和三芹在后面站着。岳父的孙子那天大概是刚满百天,吃得白白胖胖。他们照像时把白胖小于脱得光光的,露出肚子下面的小**。小**是岳父家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根芽,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向人们展示着这好看的根芽。岳父岳母一人出一只胳膊扶孙子立着,孙子是整个画面的中心。小家伙笑着,全家人也都笑着,那种幸福的气氛不是小小的画面所能包容的。内弟把同样的照片寄给我们一张,于是“全家幸福”的信息就传向了北京,妻子拿着照片不无炫耀地对我说:“看我娘家侄儿,多棒!”后来三芹和内弟离了婚,三芹把岳父的孙子也带走了,那是岳父唯一的孙子啊!既然“全家福”不复存在,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全家福”继续高悬在那里呢!两位老人过来过去看见这张照片,难道对他们已垂暮的心不是一种折磨吗?他们或许需要自欺,或许需要生活在一种幻境里。他们或许已经日光迟钝,感应迟钝,任何事物对他们精神都不能构成刺激。要是这后一种况,那当然好。
雨又下大了,窗外一片浇注的声响,这声响让我感到雨注的硬度。硬度是从长空垂落的速度构成的。它们刚垂落时相当顺利,没遇到任何阻拦,于是便越落越快,仿佛要无休止的垂落下去。任何垂落都是有限度的,它们不可避免地落在建筑物上,落在树上,落在庄稼叶子上,落在泥土里。它们对遇到阻拦缺乏思想准备,像是猝不及防,结果只能是由于猛烈撞击而爆炸。雨点的爆炸效果总是很好,若白天,我们站在一座楼的阳台看另一座楼的楼顶,就会现,每一个雨点的爆炸都破碎到不能再碎,由于连续爆炸,溅起的雨弹的碎片甚至不再是物质的东西,而是成了一片水气,雾气。平时我们从欣赏的角度,愿意把落雨的声音写成优美的声音,其实这优美的声音正是雨点自我爆炸时出的最后的哀鸣。当然,这哀鸣是自自然然的,它不打算鸣给任何人听,所以没有任何造作之气。我有听雨和看雨的爱好,起身到阳台去了。而气很凉,颇有秋雨的气息。从阳台向南看去,矿井和生产区就在那片洼地里。在大雨之中,井架子和矿石上的灯盏都朦朦胧胧,又小又昏,看上去十分遥远。给我的感觉,这个矿就像一条船,高高的井架恰似船桅,现在这条船在风雨中飘摇,随时都有在风急浪高中沉没的危险。面对穷途,船上的乘客开始惊慌失措,有的准备跳水,有的已经跳了水,还有的抱着一线希望,抱紧船桅不放。在滂沱的雨中,我仿佛听到了乘客们的哭喊,这哭喊是绝望的,让人心碎。岳父家所居楼房的东南角,有一座二层小楼,那里都是灯火辉煌,大雨不能对那里的辉煌有所遮掩,反倒使其更加显眼。小楼的廊厦向外拓着,宽宽的回廊边的栏杆用钢铁焊就。栏柱上涂了红漆,栏柱之间的铁板上,彩绘着喜鹊登梅之类的图案。小楼正面的墙壁几乎镶满了一种带彩釉的装饰砖,这种彩釉的主色调是嫩绿的颜色,看上去十分浅薄。别的颜色还有红黄紫等。彩釉砖的图案五花八门,不过是招财童子,百子莲,大福大寿等流传了几千年的民俗气很重的画面。小楼的院墙很高,院墙顶上扯着电网。这家的大门是铁质的,看上去很厚。这家的门楼子也很特别,出奇的尖,出奇的高,让人想起教堂的门脸儿。只要站到岳父家阳台上,必然会看见这座小楼。一开始吸引我对这座小楼有所观察的,是这家人豢养的两条大狼狗。这两条狼狗一定都是优良品种。它们有着尖尖的耳朵,锋利的门齿,凶狠的眼睛,和骏马一样的身材。它们被主人用铁链了挂在二楼铺展出去的一块平台上,这块平台的一边足院墙,院墙比平台高出半人多,院墙外边是一条上路。它俩虽然被挂着却一点也不安静,拖着铁链子在平台上来回蹿动,不时地出狂吠,那种急于咬人的样子,简直像一对疯狗。更可恶的是,只要大门外院墙边的土路上有人走过或有拉煤的汽车开过,它们就立起身子,前爪搭在墙头上,凶相毕露居高临下地一阵狂叫。它们这种站立起来在墙后只露出嘴脸的样子特别像人,像古代的兵士站在城楼上对城下的敌方谩骂。谩骂也是克敌制胜的一种手段。这两只狗东西大概是用它们的语在骂人,它们不管是谁,不问青红皂白,看见一个就骂一个。它们的谩骂一定十分恶毒,这从它们的表上可以看得出来。有一个过路的孩子大概以为狼狗会从墙上扑下来,吓得哇哇大哭。还有叫、像是外地来的壮年汉子,面对疯狂的狗吠,他竟裹步不前,对两只越叫越凶的狗看了半天,直到看见有当地人走过去了,他才敢尾随其后快步跟过去。有一点我不甚明白,并没有人在跟前唆使和监督它们,它们干嘛这么忠于职守,干嘛这么卖力,换个词儿来说,它们的自觉性干嘛这么高,难道它们对人类有一种天然的仇视吗?若是对人类有着天然仇视的话,它们对主子的忠实又该怎样解释呢?看来狗性和人性一样,也有它复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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