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追逐-A
时光倒回少许。
从现在算起五天前。
在坠落前的十五号悬浮岛,所发生的事-
彷佛用蛮力扯裂铁块般,超出条理的哀号。
〈第六兽〉迎接第一百七十八次命绝,其亡骸辟然倒在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当然,它的背随即冒出裂痕,并开始孵化第一百七十九次的生命。
每次重生都会改变型态的〈第六兽〉,这次似乎选择了植物的样貌。从第一百七十八具亡骸的内侧,露出的是蠢蠢欲动的淡绿色块状物。另外,还有从中蠕动伸出的无数藤蔓。
「苍之战士,退后!炮兵队开始饱和攻击,掩护其撤退!」
〈灰岩皮〉对战场发下指示。然而,被他称作苍之战士的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却无法接受。目前珂朵莉手中的圣剑瑟尼欧里斯,澈底对眼前的〈第六兽〉产生呼应了。换言之,会呼应敌人魔力来提升自身力量的这柄圣剑,在此瞬间将可发挥最大破坏力才对。
既然如此,她就该自己接掌战场,能撑多久是多久。
「请让我再杀它一次就好!」
「不成!」
〈灰岩皮〉厉声斥责。
要不要抗命留下来呢?珂朵莉微微犹豫。
目前的她正在展现压倒性力量。贡献程度和以往的战斗几乎不能比。因为她正确使出遗迹兵器……不,她正确使出圣剑之力,发挥了与人族一同失落的勇者本领。
因此,要是没有她和这柄瑟尼欧里斯,根本不可能打赢这场仗。既然如此,就算稍微蛮干,应该也用不著介意──
『红水』
──咦?
『灰色之风』『发笑的巨人』『受创的茧』
──这是什么?
珂朵莉感到困惑。
既无前兆也无脉络。突然间,有奇妙的意象浮现于脑海。
她以为那是杂念所致。
毕竟从这场战斗开始算起,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个小时以上。即使注意力在无自觉之间减低也不奇怪。况且,既然在战场这种非现实的环境度过那么久的时间,现实感变得薄弱也是当然的。所以自己才会不小心冒出在清醒时作梦的灵巧举动吧,她想。
得专注才行。
因为这场仗不能输。而且,她更不能死。
为了回去那地方。为了回到那人身边。所以。
『游于夜中之鱼』『参天沙塔』『衰沉于海绿色的太阳』『甜美的临终』『环抱大小的立方体』『上锁的红色魔法书(Grimoire)』『在挺拔群树上集结成串的狐狸颈项』『银桩』『合力将土黄铯油漆涂上彩虹将模糊颜色全部抹掉的面包师傅』『无头小丑在暴风雨夜晚的遇难船船底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
「──什么!」
即使珂朵莉专注心神。
即使她有意专注。
症状还是没有好转。
意象持续增加。
某种意象。
那是杂乱的意象。支离破碎的迷惘。不请自来的白日梦。理应不知的往昔影子。理应被抹去的灵魂污垢。与自己背对背的某个人的细语。位于梦境外侧的现实。毫不停歇地涌来的压倒性怒涛。
「好了,到此为止。」
变得一团乱的脑袋里,有阵熟悉的嗓音闯了进来。
「艾瑟……雅……?」
「换手是我建议的。这时候你就乖乖退下吧。」
「可是,现在要尽量──」
「要是侵蚀得更深一点,大概就来不及了。」
侵蚀。
似曾相识的字眼。在哪里听过?啊,对了,是在成为妖精兵时学到的。她们是什么?换句话说,妖精是什么?其性命有多么的短暂?除了伤重而亡以外,还会有何种形式的死?
所谓妖精,就是年幼夭折的灵魂离不开这个世界所化身之物。
那以生命来说并非正确的存在。只是无知灵魂于错觉中结实而成的自然现象。因此,那迟早会回想起自己是谁的。
「原来,这就是侵蚀……?」
「从你的年龄来想,我原本以为那还是以后的事。没想到统计数据满不中用的耶。说不定是在瑟尼欧里斯的魔力牵引下,使你的症状一口气提前了。」
「年龄……?咦,呀啊!」
珂朵莉被艾瑟雅硬是拎著脖子带离战场。
炮击在背后开始了。顽强的爬虫族士兵们穿著全身铠甲,陆续在成排的火药炮上点火。好似要轰碎头盖骨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摇撼大地。不依靠魔力发射的炮弹荡平树林,扫过大地,将再造新生中的〈第六兽〉轰得碎身碎骨。那当然不可能对它造成致命伤──要取〈第六兽〉的命非得用遗迹兵器=圣剑级的咒器──然而,炮击还是能产生令其暂时停止行动与再生的功用。
展开黄金色翅膀的艾瑟雅拖著珂朵莉,一路飞到了距战场一千两百卯哩外的休憩用营帐。
「好啦。」
珂朵莉被随手搁到地上。
「……会痛耶。」
「还能感觉到痛才是好事。那边有镜子,看得见吗?」
仍然趴在地上的珂朵莉抬起头。眼前有成箱的携粮堆得像山一样,可以看见有面小手镜就掉在旁边。
「这是要做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听艾瑟雅一说,珂朵莉才伸手。她抓住握柄,揽镜而望。
有个绯红眼睛的人在镜子里。
「…………这怎么回事?」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眼睛是深蓝色。虽然她自己并不太喜欢那样的色泽,但威廉曾经称赞:「像海的颜色。」因此她最近决定稍微改变想法了。问题在于珂朵莉不晓得所谓的「海」是什么,就不确定威廉的话是否真的可以当成称赞。那姑且不提。
镜中少女的眼睛,无论凝视多久,无论眨了几次眼,依然红得像火焰。
「这是初期症状。休息两个小时应该就会好,不过在那之前严禁催发魔力。
还有,你要尽可能想著自己的事。不可以被别人的记忆冲走喔。你要紧紧抓住属于你自己的记忆。」
──『白茫昏暗中的孤独』『回荡于窄处的祈祷』『全是书的房间』
来路不明的众多意象仍在珂朵莉脑海中肆虐。她试著用手掌捂眼甩了甩头,可是当然没那么简单就令其消失。
「这些都是……记忆吗?在我成为我以前,某个人年纪还小就死掉而留下的回忆?」
「那是陌生人。和你完全没关系。没任何交集,澈澈底底的陌生人。要是你忘记那一点或者有所误解,立刻就会被吞没。」
「你刚才提到了年龄,难不成这种症状──」
「是啊。因为长命的妖精原本就不多,听说前世侵蚀这种现象本来是几乎可以忽略掉的稀有案例喔。从那些少数案例可以得知,似乎是活了近二十年且身心都成长完成的妖精,就会慢慢想起前世。
你这次属于稀有案例中的异类。刚才我也说过,好像是因为持续接触超出本身能耐的魔力,导致你的症状一口气推前了。照这样下去,别说撑到战事结束,你在今天内就会死喔。」
「那就讨厌了。」
珂朵莉滚了一圈,改成仰卧。
「休息两小时就会好,对不对?」
「以目前的症状来说啦。之后你还是不可以逞强作战喔。」
「……好严喔。」
珂朵莉用手臂遮著眼睛,「啊哈哈哈」地空虚发笑。
原本她应该会在这场战事中丧命。她会刻意让失控的魔力引起大爆炸,藉此将敌人烧个精光才对。
因为她不想接受那种结果──因为她变得不想接受,才向威廉求教圣剑的使用方式,也学了身为勇者的作战方法。
明明如此。
没想到,预料外的死亡,却在这种情况下逼近。
「不要紧。反过来说,只要你不逞强,症状就不太会恶化才对。毕竟就算现在侵蚀稍微加深,你的身体也还是小孩。只要遵守分寸活下去,就会不会出现更严重的侵蚀。对日常生活不会造成妨碍的啦。
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个很熟悉的前例。所以我有信心向你保证。」
手掌拍在薄薄的胸膛上。
「……奶油蛋糕吧。」
「嗯?」
「我同时在回忆不能死的理由,还有重要的约定。要紧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记忆,对吧?」
「也没错啦,不过还真是贪吃的记忆耶。」
「扎根于本能的欲求是很强的喔──大概。」
要是那样就──这么说的艾瑟雅笑了。
珂朵莉觉得好久没看见她的笑容。
冷静一想,明明不可能那样的。要想起艾瑟雅笑容以外的表情反而困难,她总是笑ⅿⅿ笑呵呵笑嘻嘻笑吟吟的,性子应该一直都开朗得不太正经。
「那我走喽。」
「……去那里?」
「当然是前线啊。照顺序现在应该是莲在打拚,我要去支援。我们会帮忙争取足够的时间,你安心休息。」
「嗯……也对,拜托你了。」
「好,就让你拜托。」
艾瑟雅将眼睛眯得像线一样细,然后带著笑容点头。
珂朵莉有疑问。
为什么艾瑟雅对前世的侵轴,会熟悉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艾瑟雅对她身上的变化,可以看得那么透彻?
可是珂朵莉没问。
而且,她也没必要问。
「嘿咻。」
艾瑟雅催发魔力,然后展翅飞上天空。
她那黄金色的眼里,看得见一抹绯红在摇曳-
『争吵的成丨人男女』『大大的水洼』『鸡腿』
「奇怪的记忆。」
珂朵莉嘀咕。
『扭曲的湖泊』『无边无际的橘色道路』『银亮的布料』
「在婴儿时就夭折的灵魂会变成妖精,是这样的吧?以年纪来说,这孩子的见闻似乎满广的耶,他到底是哪里出生的啊?」
或者。
单纯是珂朵莉自己从一开始就「长成」有一定年纪的妖精,所以才不晓得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们眼里,世上万物看起来就像那些意象显示的一样吗?
即使看见有只小蜥蜴奔过森林,也许在他们眼中就成了喷洒火焰的龙;抑或引诱人到其他世界的领路者;抑或某个人的提包握柄脱落以后被风吹著滚的景象。
因此,开展于孩子眼前的世界──在并非孩子的人们眼中──随时充满了不可思议与荒谬。现在珂朵莉被迫看见的意象,说不定就是那样。
「……呿。」
珂朵莉仍保持仰卧,望著营帐的衬里。所以,她流出的泪水逐渐沿著太阳岤流到了耳边。
据说,妖精是无法理解死亡的年幼灵魂于迷途中所生之物。
而且就珂朵莉所知,活到岁数堪称大人的妖精并不存在。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战斗的关系。她以为那是年长的妖精依序在对付〈兽〉的激战受创或失控殒命所致。
然而,说不定她那样想是错的。
追根究柢,也许妖精根本就无法长大成丨人。
不能理解死亡的灵魂到最后,只要年纪增长,就会理解死亡。若是如此,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回归自然的型态。
假如有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种调调。
无论如何冀望,无论如何祈求,从一开始便定好的结局都不会翻盘。
「『喂!等我活下来长大成丨人,到时候你就没话说了吧!跟我结婚!』──原本我还想用这种台词逼迫他的耶。」
珂朵莉从威廉那里听说过。以往于人族的世界,「悲剧」曾被视为勇者所需要的资质之一。
背负著任谁都会感叹的过去或命运之人,会比并非如此的人,更适合成为施展绝大力量的勇者。过去曾有那种定见。
而且,据说最古老强大的圣剑瑟尼欧里斯,尤其偏好该倾向强烈之人。只有背负著死或破灭命运者才可佩带,过于高洁的白剑。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愿意让我这样的妖精使用。」
珂朵莉恨恨地望著横于地上的瑟尼欧里斯。
也许是素材源自死者灵魂的关系,妖精原本就将性命看得较轻。她们不太畏惧死。
以这点来说,珂朵莉目前处于不太像妖精的状态。她有不能死的理由。她有非活著回去不可的地方。
「奶油蛋糕。」
她紧紧握住拳头,然后嘀咕那个字眼。
──好啦好啦。OK。我会让你吃蛋糕吃到怕。
──所以明白了吧,你绝对要活著回来。
珂朵莉回想起来的,是在星光耀眼的那个晚上,和他许下的约定之语。
她巩固决心了。
到这个关头,就算不被允许活得久也无妨。
就算没办法在那个人身边长大成丨人也无妨。
虽然不甘心,但是到那个地步就认命吧。错在她自己要生为妖精。事情就只是她不幸被这等爱好悲剧的圣剑看上罢了。
可是。正因为如此,至少。
珂朵莉希望自己能在这场泡影幻梦中,尽量活得长一些。
纵使世界将来会终结,直到结束的那个瞬间,世界都是确实存在的。她就活在那块地方。因此──
「好,拚劲来了!」
她凑起空有其表的活力,将拳头举向半空-
之后,战事又接连持续。
太阳西沉,升起,再西沉,再升起。周而复始-
绝望就在那里。
绝望由大量的黑色藤蔓相互交缠,构成了巨大且不具面孔的人类样相。
那是从第两百一十六次死亡中诞生的〈深潜的第六兽〉,亦为它刚迎接第两百一十七次之死的亡骸,亦为即将羽化出第两百一十八次生命的蛹。
──同时,也是即将催生出别种东西的摇篮。
「又一只〈第六兽〉……?」
连炮击都忘了的爬虫族士兵茫然嘀咕。
疲累得随时要垮下的奈芙莲在喘气中否定。
「战术预测并没有提到会有复数的〈第六兽〉来袭才对。关于〈第六兽〉,预测是绝对的。所以说,那是别种东西。」
「可是,火炮对它不管用!既然如此,那不就是〈第六兽〉吗!」
「若用消去法来说,那是有别于〈第六兽〉,任何人都不认识的〈兽〉……?」
「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局面下长出来啊!」
艾瑟雅笑中带泪地发出尖叫。
在拖得如此漫长的战斗中,所有人都消耗殆尽了。所有人屡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就是决定性的一击,不停地将〈第六兽〉击杀。到最后,便落得目前这样的战况。
爬虫族们所用的火药炮,不管是装填的火药和炮弹都几乎见底了。事到如今,关于体力方面自然更不用提。
何况就算处境并非如此,前途渺茫的战斗仍会消耗士气。奋战到最后,敌人不只没被击毙还增加了,这样的事实已足以重挫在场所有人的心。
赢不了。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却无法化成言语。
「──全军撤退。」
〈灰岩皮〉语气苦涩地宣布。
「二十分钟后,解除这座岛所布下的抑制阵。同时对所有邻近的悬浮岛发出警告。十五号悬浮岛的外敌排除失败,往后该岛将落入〈兽〉之领域,成为对所有生命的威胁。」
「不不不不不!再怎么说都不能那样啦!悬浮大陆群还能浮在天上是因为〈兽〉没办法自由飞翔!要是让它们在这么近的地方筑巢,不就等于开始替全灭倒数计时了吗!」
「当然,正如你所言。
是故我们有必要尽快让这座岛沉没。
但是,这座岛幅员广大。若要将其击沉,凭寻常火力并不足成事。非得集悬浮大陆群之总力才行。我们要和侵略的〈兽〉比拚速度。」
「……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喔,假如我们拚输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真的要问?」
「啊~我看还是算了。嗯。」
艾瑟雅捂著耳朵猛摇头。
「──是我害的。」
如此嘀咕的珂朵莉,脸色苍白得远远就能看出来。
「毕竟,只要我一个人让魔力失控,原本是可以顺利打倒对手的。因为我说想要活下去,才会导致这种局面──」
「错了。」
大概是疲劳超出极限的关系,奈芙莲无力地蹲在地上Сhā话。
「战术预测只有将〈第六兽〉算进敌方的战力。
即使你自爆,也只能勉强杀死〈第六兽〉。另外一只〈兽〉仍会留下来才对。
那样一来,我们将被迫在少了你的情况下与未知之〈兽〉交战。那会比现在更糟。」
「啊~……有道理耶……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够惨了,哎,光是比惨上加惨好一点点,多少会觉得宽慰一些吧。」
艾瑟雅的嘴角从未如此紧绷。
「是那样吗……?」
珂朵莉一脸无法尽信的表情。
「绝对是那样。」
奈芙莲毅然断言将她斥退。
「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能战胜的对手。那样判断之后,现在只该思考要怎么击沉这座岛才对。」
「那亦有道理。」
〈灰岩皮〉点头。
「若要聚集护翼军保有的全数火炮,无论怎么加紧脚步,仍会经过十夜才是。然而,只要其他岛屿在这段期间未受损害,就能看见胜利凯歌的芽苗。」
「……光那样听起来就像在走钢索了耶,靠著聚集到的火力肯定能击沉这座岛吗?」
「成功率约莫两成。」
「哇哈哈,感觉乱实际的,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数字。」
「诚然。」
爬虫族将领「咯啦啦啦啦」地发出像在搅拌石砾的笑声。
啊,对喔,珂朵莉心想。
世界说不定要完了,她的内心意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对那样的结论,珂朵莉既无异样感,也无抗拒感。从自己诞生后就一直位在身后的东西,终于朝她伸手搭肩了,类似那种感觉。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濒临灭亡的。现在终于要灭亡了,如此而已。
一再推迟的末日总算到了。事情就这样而已。
没必要慨叹。反正大家都会死。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寂寞。既然如此,安心地迎接那个时刻是最好的。即使心慌或焦虑,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等一下,才不是那样!)
珂朵莉无意识地紧握胸前的胸针。
她还没忘记。自己有非活著回去不可的理由。在大啖胜利的奶油蛋糕以前,她不能死。在那个木头人接受求婚以前,她就算啜飮泥水也要活下去。嗯,就是那样,看来要长命百岁才能如愿的样子。
而且想长命,要是世界灭亡就头痛了。
让威廉死掉当然也不行,让那些还无法作战的小不点蒙受危险更是想都别想。既然如此。
『摇晃的小船』
──真是的。那些侵蚀的症状又来了。
只要珂朵莉稍微松懈,意象就会从内心的缝隙溜出来。然后觊觎她的生命。真是惹人烦躁的事情。
或许她身为妖精这种不安稳的存在,以立场而言是薄弱的,可是她才不管那么多。她是活著的。她想活著掌握幸福。那样的权利怎么可以被早就死掉的某个人颠覆。
在珂朵莉如此下定决心的瞬间,她脑中浮现了一套想法。
左思量右思量,那都并非聪明的手段。如果有时间慢慢思考,还会有更多合适的手段才对。可是,唯独在连思考时间都有限的此时此刻,她能想到的那条策略,感觉就是最佳手段。
要实行那样的手段,只需要一丝觉悟。
──「认命」和「觉悟」在本质上乃相同之物。
──皆是指为达目的不惜割舍重要事物的决断。
没错。怀著尊严,自信十足地认命吧。为了达成目的,将重要的事物割舍吧。现在需要的就是那个。
珂朵莉缓缓地吸进一大口气。
然后,她又缓缓地将吸进的空气,花时间吐了出来。
「珂朵莉?」
奈芙莲大概是觉得珂朵莉的样子不对劲才出声呼唤她。珂朵莉不予回答。
「我想到一个方法了。一等武官。请你现在就开始率军撤退。」
珂朵莉仍直直瞪向蠢动的〈兽〉,并且静静地说道:
「莲、艾瑟雅,帮我一点忙。你们自己就能飞,即使迟一点脱离也能抵达飞空艇吧。」
「要帮什么样的忙啊?」
「我想费点劲,将这座岛劈开。」
珂朵莉宣布之后,便将右手的瑟尼欧里斯奋力一挥。
剑身上迸发无数裂痕,其缝隙扩展开来。显示出魔力昂扬的淡淡光芒从缝隙中涌现。
圣剑是弱者为了对抗压倒性强者所打造出来的兵器。那会透过「利用接触剑身者的力量」这样的原理而实现。对手越强,圣剑越会提高本身的力量来对抗。
而且,现在她们眼前,有著难保不会将名为悬浮大陆群的世界整个毁灭,可以说强大无比的敌人在。
「好,接下来呢。」
离〈第六兽〉的第两百一十八条命完成诞生,只剩几秒不到。
珂朵莉蹬地上前。体内催发的魔力令注意力提升,延缓时光流逝。在色彩消失的灰色世界中,她拨开环绕于周身的空气层,一举将敌我距离拉近。
有意迎击的藤蔓疾抽。
珂朵莉慎重地观察八十七条齐发的藤蔓。
数量虽多,但几乎都相当于用来示威的虚招。有六十五条连闪都不必闪,放著别管应该就会白白打在地面。问题是剩下的二十二条。有八条针对腿部想剥夺机动性,还有五条是针对手臂与圣剑想削弱攻击力,剩下九条则针对头部与胸口要断绝她的命。尽管每一条看上去并没有动得多精密,无奈藤蔓数众,因此不可能全部躲过。在视死如归的特攻下只顾避开致命伤尽可能向前就行,但现在的她无法依靠那种简单明快的作法。所以──
(首先!)
珂朵莉用瑟尼欧里斯扫退针对腿部而来的藤蔓──同时,也让瑟尼欧里斯「记住」藤蔓触及剑身时运行于内侧的魔力。从裂痕发出的光芒稍稍变强。
她的思绪还有五体的速度都进一步加速。加速会生出些微的时间余裕。她挤进那段时间的空隙并举剑挥砍。原本针对手臂的五条藤蔓断成数截飞舞在半空中。
(再来!)
『有七颗眼睛的青蛙』
侵轴也同样加速。珂朵莉没空理会那些,因此现在无视。
新扫退的五条藤蔓,又激发瑟尼欧里斯的魔力。
『吞下蛇的狮子』『变得像山一样的货币』
接下来,就是重复相同步骤。珂朵莉一股劲地用剑身依序扫向离自己较近的藤蔓,彷佛只要能砍中就行。她靠著每次获得的力量,争取到下一剑与下一步的时间。
『耸立于天的山』『雨蒙蒙的乡镇』『小碗中的糖果』
距离变为零。
珂朵莉对准眼前交缠成团的藤蔓,将圣剑从正上方贯入。
剑刃断开数条藤蔓,穿透团块本身,就那样直直地Сhā进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
『燃烧的路标』『圆形彩虹』『奏出荒唐声音的响板』『毛色呈金银网纹的猫』『纵向转动的车轮』『无柄的双刃短剑』『山一样大的手套』『从塔上垂吊的男子』──
(──这一招──〉
呼应珂朵莉的意志,瑟尼欧里斯发出咆啸。魔力散发压倒性热量,无视于身为敌人的〈兽〉,将所有力量解放至钻入地底的剑尖。
「你觉得──」
圣剑的整道剑身绽放强烈辉芒。
其光辉逐步从离剑柄较近的部分,依序集中到剑尖。
「──如何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剑芒渐渐被吸入大地之中。
间隔相当于一次呼吸的短暂寂静。
隆。
撼动下腹部的低沉声响。大地冒出裂痕。
裂痕如蜘蛛网般扩展开来,包覆整座悬浮岛。从裂痕溢出光芒,光芒从大地内侧将裂痕大大地推挤开来。大地龟裂。
岛唤,坠落了。
〈兽〉将藤蔓大为伸展,并缠住四周能伸及的岩床。可是,藤蔓缠到的岩床就会发生崩塌,因此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发挥支撑身躯的作用。
〈兽〉好似被陆续倒塌的成堆瓦砾掩没,开始朝地表下坠。
『──』
珂朵莉觉得她好像听见坠落的〈兽〉群在吶喊什么。
当然,她明白那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你在做什──么啊啊啊啊!
艾瑟雅惨叫似的出声大喊,并展开幻象构成的翅膀飞翔。形同抱著〈兽〉筋疲力竭的珂朵莉被她惊险救起。
逼近两人背后发动攻击的藤蔓,则有紧随在后的奈芙莲将其打落。
「简直太胡来了……」
她们稍微拉开高度,飞上藤蔓攻击不到的位置。当著三人眼前,十五号悬浮岛正开始瓦解。
即使聚集护翼军所有火炮,也只有两成机率能轰沉的岛,凭区区一柄圣剑就被轻易摧毁了。
「珂朵莉,你听得见吗?」
仍抱著蓝发妖精的艾瑟雅问。
「嗯……没事的,我听得见……」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没事的……我记得……」
「那才不叫没事!你忘记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了吗!我应该说过,要是你逞强就会让侵蚀立刻加快吧!像你这样逞强,可不是减寿就能了事的喔!」
「没事的,我没事……」
珂朵莉抬头笑了。
她将染成深红色的眼睛微微眯细,然后无力地对艾瑟雅傻笑。
「因为我已经讲好了,一定会回去。对不对?」
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虚幻笑容。
「我要抬头挺胸地回去向威廉报告。让他知道我托他的福侥幸活下来了。可是明天会变成怎么样就不晓得了,所以之后还要请他留在我身边,教我许许多多的事情。」
啊哈哈哈──珂朵莉凭著意志力笑了出来。
「……啊~不过,侵蚀的事情是不是要瞒著他才可以呢?因为那个人要是听说有这回事,一定会担心。嗯,毕竟我希望他都能像平常一样,当个有点懒又有帅气感,而且值得依靠的人。」
「真是的,你现在真心话全泄漏出来了,有够恶心的!」
艾瑟雅使尽力气抱紧挚友的瘦弱身躯。
「会痛耶,艾瑟雅。」
「这是你活著的证据。要忍耐。」
拿你没办法──如此嘀咕的珂朵莉放松了身上的力气。
珂朵莉之前讲好了,她会回去。
因为她依附著那个约定,才能活下来。
到此为止没问题。问题在之后。约定屡行以后,约定消失以后,她的生命会变得如何?
对于理所当然会产生的这个疑问,艾瑟雅什么都没提。珂朵莉也什么都没回答。
因为她们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们希望能继续转移目光,直到将来无法逃避的那个时刻来临。
守护蓝天的人们
话说,这里有一位老人。
知道他名讳的人不多。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的存在十分有名。众人只称呼他为伟大而贤明者──亦即大贤者。
他的历史,就是悬浮大陆群的历史。
打个比方吧,假设翻遍在大陆群中以藏书量居冠自豪的元老院大图书馆,然后从中找到了最古老的史书。由于那属于没有现代造纸及印刷技术的时代所留之产物,恐怕会是在厚厚羊皮纸上用笔手写而成的著作。翻阅其书页,上头记有悬浮大陆群的起源;人族放出〈十七兽〉,导致大地开始走向灭亡时的事迹;少数幸存者聚集到神峰菲斯提勒的山顶,面对死亡以骇人速度逼近而无能为力时的事迹;有个男子用强横魔力打通了登天之道,将那些幸存者招揽至天上之地时的事迹。
上头所载的该名男子,就是这位老人。
连本分在于讲述过去的史书,都无法述说比这位老人身上皱纹更古老的历史。
如此漫长的岁月,他都与这块大地同在,并持续引导人们至今。
「你说有个能调整遗迹兵器的男子?」
厉眼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过回廊。带来消息的银眼族(Prima)女官脸色苍白地畏缩了。
「啊──不是的,老夫并未责怪你。只是我天生眼神凶恶罢了,你不用怕。
那码归那码,捎来那则无聊情报的又是巴洛尼-马基希吗?」
女官点头如捣蒜。
「受不了那家伙。连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分辨不出真伪吗?
要调整遗迹兵器根本不可能。纵使旭日西升,盛夏积雪,人族从大地复生也一样。」
女官的脖子「咦」地弯成疑问的模样。
「怎么了?」
老人转过目光,女官又低声尖叫并且缩成了一团。
「──老夫并未责怪你。若有疑惑,你尽管发问。」
「不,不是的!我心里想的只能算是挑语病的文字游戏,请您饶恕!」
「挑语病……啊,你想说既然人族复生,应该就可以调整人族所用的武器吗?」
女官用快要听不见的小小音量回答:「是的。」
「都叫你别怕了。玩玩文字游戏也无妨吧,玩兴之心可是弥足珍贵的,尤其对长生者来说。
况且,你的疑问十分合理。老夫若身处一无所知的立场,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老人摇摇头说:
「遗迹兵器亦即圣剑,乃是用咒力将众多护符组合连结而成──
用言语这么说明,听起来大概颇为单纯。然而要透过护符的相互干涉来发现新力量,就是在连『精妙』这种形容词都不够妥切的平衡上才能成立的奇迹了。当然,调整其平衡所需的技术更是超乎常轨。好比将未经裁切的自然岩垂直堆积以求登天,这样比喻多少能达意吧?」
「喔……」
女官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那些佩剑作战的勇者当中,能照料自己兵器的人连一小撮都不到。那种情况合情合理。假如想修理失灵的圣剑,就得召集专门的技师组成团队,然后在设备齐全的工房花时间处置。
明明如此,刚才的报告又是怎么说的?
凭个人之力调整?
对象还是极位圣剑之一的瑟尼欧里斯?
而且,该名人物连其他剑都调整完成了?哈哈!」
老人貌似有些愉快地吐露:
「八成是为了推销才夸大其词的吧,但是吹得太过头了。修练出那种本领的怪物,连在人族之世也没出现过。那何止叫奇迹再现,对方夸下的海口远远超出奇迹了不是吗?」
「您说……怪物吗?那个词,我以前也听您说过。记得您当时是用来形容……『黑玛瑙剑鬼』对吧?」
「是啊──没有错。」
女官肯接话,让老人心情好了些。
这条回廊长而无当,景色又缺乏趣味。如果不一边闲聊,实在让人走不下去。
「若是他,或许就有可能将如此海口化为现实。」
大贤者瞟向远方,缅怀似的谈起该名人物。
「他是个惊世骇俗的怪人。
那家伙几乎没有任何称得上才华的才华。催发的魔力量在常人以下。连刻印单纯的咒迹(Thaumaturgy)都办不到。到最后连在他本人所追求的剑术之道上,也只能使用寻常城镇道场就学得到的招式。」
「那样……不就是位普通人吗?」
「他就是个凡人。至少一开始是那样才对。
然而,那家伙立志要成为正规勇者。而且在那条路上,无论被迫面对自己缺乏才华的现实多少次,他仍然不打算放弃。
为了补足自己所缺乏的能力,他只管一味地不停多方学习吸收。然后,对于寥寥几项可以化作己用的能力,他只管一味地不停锻炼。
结果如何呢?
光靠在城镇道场学得到的剑术,就敢挑战满坑满谷都是身怀传说之剑又能施展传说中秘技的妖魔鬼怪所在的战场,带回来的战果还比任何人都丰硕的怪物诞生了。」
那是畏惧,敬意,或者其他的情绪呢?大贤者的身体微微哆嗦。
「在运用的力量强度,还有藉此能办到的伎俩丰富度等方面,连当时火候未足的我,都比那家伙高出好几个层级。明明如此,现在我已经获得更上一层的力量,却依然无法想像与他搏斗后得胜的自己。」
「您是说……想像吗?」
女官低下头,并且含蓄地微笑。
「呃,我们不知道您所说的传说之剑或传说中的秘技是什么样的东西。即使说有实力在大贤者之上的强者,也实在无法想像。」
「──或许那样就好。
失去的东西不会复返。那个时代的记忆,对那个时代人们的回忆,不过是老夫的乡愁。活在现代的你们,只要肩负现在的时代活下去就行了。」
「叩」的小小声响发出,两人停下脚步。
「是这个房间?」
「是的。请问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既然人都带来了,那也无可奈何。至少,就让老夫见见那个诈欺犯的长相吧──」
老人转动门把,将门推开。
有个黑发青年正将一只手肘拄在客用的桌子上,看似无聊地打著呵欠。
「……嗯?」
青年看了老人这边。
「喔,史旺啊?好久不见,话说你的形象变得还真多耶。」
大贤者的下巴忽然掉了下来。
「你长高了不少嘛。要是没有长袍就认不出来了。」
「黑玛瑙……剑鬼……?」
大贤者──史旺声音沙哑地叫了青年的名号。
「我也好久没被那样叫了,『极星大术师』。彼此看来都健朗,太好了不是吗?」-
史旺-坎德尔。
他和威廉一样是为了讨伐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而在五百年前组成的勇者一行人的一员。
他是帝都贤人塔的秘藏之宝,身上藏有稀世才华的咒迹师。在战场上开天裂地的力量,丝毫不会逊于佩有圣剑的准勇者。尽管在取名和穿衣的品味有致命性缺陷,个子也比同年纪的少年们矮一些,对本身的才华又太过自负了点,但其余部分大致可说是符合其评价的人物。毕竟他确实拥有足以自豪的才华,也具备懂得累积努力而不致傲慢的勤勉,还有愿意认同旁人能力的谦虚,以及肯对一项目标齐心合力的协调性,样样皆备。
对威廉来说,史旺肯定是可以信赖──而且曾推心置腹的同伴之一。当然他不会对本人说出那些话就是了。
此外,威廉当然也以为史旺在五白年前那场仗当中死了。
但如果事情并非那样──而且史旺从这座悬浮大陆群诞生之初就在呼风唤雨的话,也有几件事可以让人信服。
威廉从以前就觉得奇妙。这座大陆群上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是以人族及其文化为基准建立出的。
说到底,从众多种族因为大地灭亡了而逃到天上的说法,要立刻连结到他们就那样建造了许多城市且发展繁荣,说来并不自然。在地面上散居各处的各种种族只要一聚集在一处,立刻就会爆发弱肉强食的激烈争战。建立起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所构成的社会才对。
况且,无论哪里的建筑物看起来都酷似过去人族所盖的房屋,这一点也很奇怪。
在过去的大地上,兽人们是住在树上或岩石缝隙等处。豚头族会把土堆成类似战壕的玩意儿当居所。爬虫族的住处则像用草编成的帐篷,至于球型族或银眼族根本就没有居住的概念。
试著把那样的几个种族聚集到一个地方以后,他们就规规矩矩地建造形式类似人类的城镇,然后住了下来──这同样不会是自然发生的事情。
其他的要数就数不完了。飮食文化、货币制度、缝纫技术、社会制度、造纸装订技术,族繁不及备载。尽是人族以外的种族在生活的这片天空下,和人族以前生活的世界却如此酷似,要找例外都难。
换成现在,威廉对那一切的不自然就能轻松点出解答了。
简单说,是史旺做的好事。
他在悬浮大陆群的创立过程中发挥出强大领导力,为这片天空的文明拉开了蓝图。
史旺是帝国出身,还有,他也精通历史。而且帝国的历史就是反覆侵略与合并,要将生于异文化之下的人们统合于一个地方,帝国在这方面堪称前例与经验的宝库。因此,由史旺来开创并引导一个世界的文化,即使能达成也不奇怪。
毕竟他就是公认的天才-
「你在地上石化了?」
相貌严肃的老人发出惊呼。
「那个时候,因为再怎么探测心跳都完全没反应,我还以为你一定死了──」
「呃,就是因为石化了,我的心脏并没有在跳。你的心跳探测是用来追踪催发前的固有魔力吧?那样不可能找得到我。」
「──把我那天的眼泪还来。」
「嗯,你有为我哭啊?」
「不……不对,错了!我才不可能为你那样做吧,我本来就知道你这人杀也杀不死,没错,就是那样!」
史旺赌气地大呼小叫,那模样也一点都不适合他。
「话是那么说啦,我还不是吃足了苦头。变成石头之后还能复活,这种事在我实际经历以前根本听都没听过。当时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救了,按理讲就当作是死了。
何况由于我中的不是普通石化,治疗费也挺可观。据说要解开绑在我身上的重重诅咒相当耗费时间与金钱。多亏如此,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过著背债的生活。」
「荒谬透顶……」
史旺一边咕哝「所以我才怕你这种人」,一边仰望天花板。
威廉既不是自己想石化才石化,也不是想复活才复活的。虽然他有点想回嘴,却也可以理解史旺这家伙的心情,因此就姑且不吭声了。
「先不讲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人族灭亡了耶。不对,就算没灭亡,在那之后也过了非常久的时间。虽然你似乎多了一大把年纪,但你为什么还能活著?难不成其实连其他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别一次问太多事情,沉不住气的家伙。
──虽然说,如果是那三个问题,答案一个就够了。」
史旺说完就将上衣掀开,对威廉露出自己的胸膛。
理应有心脏的位置,开了个大洞。
「你那是……」
「在五百年前那场仗,我也被杀了。
对手是翠钉侯(Jade nail)。守护星神的三尊地神之一。
我和艾米莎搭档挑战祂,结果我们俩都一下子就被宰了。
不过在意识消失前,我即兴对自己刻下了咒迹。虽然细部原理不能告诉你,但我对自己的生命型态加以干涉,使其变得在一般形式下的死并不会消逝。所以,如今我不会因外伤或者寿命大限而死。
而且当然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属于人族。」
「这样啊……」
「先声明清楚,你别可怜我。我对现在的自己还满中意,再说被你同情会让人背脊发冷。」
「没有,我不是在同情你。艾米莎被干掉这件事比较让我受刺激。」
「喂。」
毕竟你现在怎么看都好端端的,这话威廉就不讲了。
「那个爆炸魔死了,是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伤心得够了,不过重新听你说还是满难承受的。果然,其他人也都在那场战斗中死了吗?」
「不──并不是所有人。当时,黎拉和纳维尔特里存活下来了。」
史旺不像变成石头的威廉,他并非超越时光活下来的。而是从五百年前就睁著眼持续活动,活到了现在。既然如此,他应该都知道。知道威廉成为无语石像持续沉睡的这段期间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我说啊──」
除此之外,威廉想知道的事像山一样多。他有意要问──
我们一直联络不上的师父,人跑去哪里了?
向王都进军的怪物大军,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支援著我们的公主和国王,有好好地活下来吗?
「告诉我一点就好。那些叫〈十七兽〉的家伙是什么?在我们前往讨伐星神的期间,是哪里出了状况才冒出那种鬼东西?」
威廉几乎把想问的事情全吞了回去,只问那一点。
黎拉那场仗的结果。同伴们的平安。确认那些并无意义。人类早就灭亡了,结果已成定局。
现在该知道的,顶多只有厘清后能带来意义的事。
「──你记不记得真界再想圣歌队(True world)?」
威廉点头。那是五百年前曾反抗帝国统治的数个武装宗教组织之一。勇者黎拉受王室请托,率威廉等人将其击溃了。
「那些人的残党……把帝国边陲的小镇当成巢岤,似乎一直在研究类似生物兵器的玩意儿。〈兽〉群的真面目,就是那些人的研究成果。」
「原来如此。所以才有人族毁灭了世界的说法?」
尽管直接动手者只在人族中占了小小一部分,但是对差点灭亡的其他种族来说都一样。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想帮早已灭亡的种族恢复名誉。
「……按照宪兵队的报告,据说,你目前在当咒器技官?」
或许史旺并不太想谈〈兽〉的事情,便刻意换了话题。虽然威廉对过去的事情仍有些在意,但他决定顺著史旺。
「那只是文件上的虚衔,对于正牌的咒器技官倒不好意思。」
「你在说什么,哪有不是虚衔的二等咒器技官?」
「啥?」
史旺看了威廉愣住的表情,才傻眼似的说:
「所谓的二等技官,性质和一等或三等以下完全不一样。
毕竟,那是明知道咒器的研究绝对不会有进展,仍要用来对内对外宣称『研究尚在进行』的架空职衔。业务内容只有『挂名』这一点,没有更多要求。反正本职是以不会有进展当前提的研究。就连报告进度也只会浪费时间和纸张吧。
基本上,倒不是没有由活生生的某人当上二等技官的前例。只不过,那也是用于处置在政治考量上不方便贬职的将校。权限和支薪都只需给予最低限度,当成顶级闲缺利用也还算方便……到头来,那依旧只是文件上的虚衔。」
唉──史旺说到这里,才深深地叹气。
「在绝对不会有进展的研究中,探究圣剑原理可谓其代表。换句话说,你这个二等技官难保不会撼动到二等技官本身的存在理由。」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有谁为此困扰。
闲缺让我过得满悠哉的,不错啊。无论权限或支薪,我都没有打算要求得比现在更多。」
「────真是的!」
史旺用手肘拄著桌子,束手无策地抱头。
「怎么了?」
「我在犹豫,该说这是人尽其才,还是用大战斧来开核桃?维修圣剑这等神技只有你会,在战力上有人司其职也再好不过,可是把你豢养在那种地方,对整座悬浮大陆群来说等于天大的损失……」
史旺嘀嘀咕咕地说著什么,不过后半段太小声,因此威廉没听清楚。
「对了,那个宪兵有提过,要让大贤者定夺怎么处置我。
不好意思,在你烦恼的时候催促,能不能早点决定事情要怎么办?我跟那些家伙讲好会立刻回去了。」
「回去?」
史旺抬头。
「你说回去,是要回到那座妖精仓库?」
「没其他地方了吧。地表上的家总不可能还留著。
唉,好不容易见到面,我是觉得要稍微叙叙旧确实也行。不过幸好彼此都还算健朗。我们改天再续吧。」
「不……关于那个嘛。」
史旺支吾其词。
「……在那之前,我希望让你见一个家伙。」
「怎样啦,还有什么事吗?
光来这里就已经花了两天耶!我要是不早一天回去,家里那些饿著肚子的小孩就糟啦。」
「假如那家伙知道你活著,也会想见你才对。
至于你嘛──哎,或许见都不想见到第二次。即使如此,你应该还是无法忽略对方。我敢打包票。」
奇妙的语气。
「搞什么,那是我认识的人吗?而且你也晓得,就表示和以前有关?」
史旺无法回答。
「别卖关子了。对方是谁?我是普通的人类,除了你以外,根本不认识任何可以活超过几百年的──」
威廉的话,顿时停住了。
在以往世界见过的某个人。史旺和他都认识的对象。超越岁月的不死存在。
如此的存在,威廉发现自己只能想到一个。
「──喂,难不成……」
「要谈,我们在路上继续谈吧。」
史旺单方面讲完以后就站了起来。
「慢著,我还没说我要去。」
「要不然,你打算说你不去吗?」
威廉「唔」地语塞。
史旺大概是把那样的反应当成回答了。他粗鲁地打开房门,然后大声告诉静静地守在那里的女官:
「我们要前往二号悬浮岛。立刻准备飞空艇!
……啊,没有,你不用怕。你没有过错。错在老夫大声说话。门也该静静打开才对。所以你不用畏缩成那样。」-
二号悬浮岛。
通称「世界树之髓」。
若是从正上方俯望悬浮大陆群,几乎地处正中央。
既然如此,自然会成为交易的枢纽才是。然而,目前于悬浮岛之间运作的飞空艇航线,完全不含可抵达这座岛的班次。
理由有三。
其一,这座岛没有任何种族的聚落,丝毫不具交易上的价值。其二,由于它飘在比其他大陆都遥远的高空,而且周围总是笼罩著雨云,凭寻常舰艇连靠近都办不到。
最后一个理由在于,那里是圣域。
根本来说,万物恒往下掉落。尽管如此,天上却有数量逾百的悬浮岛。形同悬浮大陆群世界存在前提的这个玄妙秘密,据说就藏在二号悬浮岛。因此,胡乱进入该岛侵犯其神圣性,被视为是难保不会让悬浮大陆群直接坠落的禁忌。
即使如此,不时还是会有沦落的打捞者有勇无谋地用「我要揭发被名为信仰的欺瞒所掩盖的真相!」之类煞有介事的名义驾船而来。他们大多会受阻于围绕著岛屿的雨云,还有突然产生的乱流及雷云,连目的地都没能见到一眼就惨兮兮地返航至原本的岛屿。
偶尔也会出现坚称自己看过云层另一端的打捞者。照伤痕累累的他们所说,那里不像其他悬浮岛一样是飘在天空的自然岩,而是经过琢磨的大块黑水晶;其表面有无数野生植物,季节性却杂乱无章,同时有春天的花与秋天的花盛开,尽是些和支离破碎的妄想差不多的经历谈。当然,大多数人都不会听信那种奇言怪论,名为二号悬浮岛的神秘地方依然罩著未知面纱,至今仍一直飘浮在蓝天的彼端。
「…………那是块巨大的黑水晶,不对,花盆?」
「嗯。」
史旺随口点头。
「正确来说,那本身好像就类似巨大的护符,但是我对详细构造不清楚。毕竟大成那样,也不会想特地去分析。」
「总觉得那花盆里面长了许多不同的树。」
「是啊。好像是用小型的气象结界覆盖岛屿本身,光在岛内就有自己完整的四季。周围的雷云则是结界带来的副产物。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据说是为了掌控更大型的结界所需的交感模型还什么来著就是了。」
「没想到你这大贤者什么也不懂耶。」
威廉那句话似乎惹到史旺了,史旺加深眉头的皱纹。
「所谓贤者,指的是知当所知的人。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才会讲出要人什么都懂的鬼话。」
「唔喔,有虫在飞,有虫耶。满满都是让人季节感错乱的虫!」
「听人讲话啦!」
二号悬浮岛以悬浮岛来说非常小。看来似乎连相当于港湾区的地方都没有。威廉也想到没地方下锚要怎么接肢,大贤者准备的小型飞空艇却当著他眼前直接轻松著陆了。
「这船好棒。给我一台啦,感觉出门买东西会很方便。」
从妖精仓库到港湾区有段距离。要到别的悬浮岛买东西时或多或少会有不便。
「别胡说。这可是连价格都定不出的东西。」
「那真遗憾。」
两人降落到岛上。
那并非多大的岛屿,话虽如此,试著实际踏上去以后也还算广阔。威廉朝周围看了一圈,举目所见都是季节感错乱而莫名其妙的植被,让人相当不舒服的光景。
「这什么名堂?苹果和桃子居然长在一块儿。」
「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没有毒。」
「呃,那也不妥吧……」
威廉会猜想是不是用了什么奇怪的肥料。别说放进嘴里,连触摸都要犹豫。
「所以呢,目的地是那里吗?」
在岛屿中央,建有大概与岛底使用了同样素材的黑水晶塔楼。光从目前位置来看,那似乎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建筑物。
「颜色黑漆漆,还长著刺,活像邪恶神殿的感觉。」
「答对了……虽然我跟那家伙是老交情,不过对他那种品味就是无法理解。」
「我倒觉得由你来讲也有问题就是了。」
威廉「咯咯咯」地笑。
「经过五百年,你对白长袍的偏爱还是没治好吧?」
「别讲得像病一样。这是我的原则、我的灵魂,就算经过千年也休想要我拋开。」
史旺用鼻子哼声。
那段互动的怀念感,让威廉有点想哭。他和原本理应再也见不到的同伴,来了一段原本再也无法重温的互动。光是如此,现在这段时间便让威廉感到窝心无比。
「欸,史旺。」
「怎样?」
「谢谢你。」
「……我倒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时候非得被你感谢。」
「心血来潮而已,别介意。」
史旺是大贤者,但这不代表大贤者就等于史旺。他有他五百年的人生,从中理应会得到新的体悟,让内在有所改变才对。史旺的自称词和语气,更不可能永远和少年时期相同。
话虽如此,史旺现在却表现得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还愿意用那种方式跟威廉讲话。这是为什么?恐怕,他是在迁就威廉吧。
失去同伴,失去同胞,失去故乡,还有其他一切的一切──那样的辛酸,史旺在久远以前就体验过一次。而且,他知道威廉现在就处于那样的状态。所以为了尽量帮助威廉追思,史旺特地找回了他以前的语气。事情大概就是如此。
「你在贼笑什么啦?恶心。」
……或许史旺单纯是恢复了童心,倒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性。尽管一度把感谢说出口的威廉不太愿意那样想。
塔中没有任何人。
推开沉重的两扇门,爬上颇有气氛的螺旋阶梯,然后进入实在有模有样的谒见厅一瞧,里头却完全没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