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班务会
星期天晚上开班务会,榴炮二营五连四班长谷默把五个兵召集起来,带到距离连部远些的地方。这里让连长看不见,又不超出哨音的范围。营区那么大,连长就喜欢把各个班长安Сhā在眼皮底下,像整齐地安Сhā在弹带上的子弹。谷默很想递给连长一个感觉:你老盯住我们不要紧,可是我们老看到你就太难受了。
“再过五个月,我的星期天就不是星期四了。到时我天天是星期天。”谷默拍打膝盖头,预示自己服役期没多久了。
瞄准手说:“星期几关系不大,只要一个星期有一个星期天就行,管它安排在星期几。叫归叫,过归过。”
“不是那么回事。每到红头日历那天,我就想,跟我们没关系。每到我们的星期天,又觉得这日子不对劲,过了好像没大过。去年我们过星期二,前年我们过星期五,跳来跳去不对劲。我好想给总参谋长寄一本挂历去,告诉他别再瞎跳了。咬住一个日子,坚持十年不变,当兵的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星期天,跟有个连长一样重要。”
“那你干嘛不写?我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收到这封信。直接寄给他,他绝对收不到。你寄给管他的中央军委主席,主席一批字,总长就收到了。”
“我考虑得还不够成熟。再考虑考虑就觉得不如我去当总长。再说,我过三年不叫星期天的星期天,也该让我们后面的人过一过,我们站在边上,看着他过,才觉得我们以前没白过。”谷默听任他们笑自己不笑,笑声一块块掉下来,像贡品掉在他脚下,他很舒服。“开始开会,老传统,谁的烟好谁拿出来。”
谷默拿出一盒“良友”,里面大概有十二支,算准了每人能抽上两支。他不准备把会拉长,不准备提高本次会议质量。否则他就拿一盒没开封的“万宝路”,时间和质量都能保障。
瞄准手拿出一盒“金桥”。它属于特区名烟,禁止外销,地方厅局级干部常用烟。师长也抽它,形成本师一个风气。抽金桥烟的人的后头肯定有人。瞄准手不再等别人出手,麻利地扯掉烟盒封带。
三炮手掏出一盒“牡丹”,急着叫:“先抽我的先抽我的,孬烟先上口,你们的放后头,就都好抽啦。”
谷默挥手:“算啦算啦,心意领了,收回去。他拿个‘万宝路’是九牛一毛,你拿的可是你贵重东西。层次不一样,心意你最多。今天不让你牺牲。”
三炮手感动地把烟放进军帽里,军帽搁在腿上,双手飞快地捉信空中飞来的烟卷,把它安置在鼻子下面,把两腿宽松地张开。那支烟横在鼻子下面横了好久,他取下时,已经弯曲了。他说:“洋烟烧得太快,没几口,火就到手指头上了。我抽这一支够了,一会还抽自己的。”
照例第一支烟是宣布主题,由谷默说几句。接着大家围绕着连里、围绕着营里、围绕着团里,把自己交出去。但是谷默正在想连长老婆,那个乡级女干部花花绿绿地坐着营里的三轮摩托车到达连里,摩托车在操场上笔直地驶过,留下好一片香水味儿。指导员下令杀一头猪。上次指导员老婆来时连长也下令杀一头猪。杀猪要报营里批准,营里每回都予以批准。今晚全连吃猪下水,下水放不住。估计明后会有红绕肉吃了。杀猪时猪叫得真瘆人,副连长一听叫声就断定该猪能出一百四十五斤净肉,连队小金库能划进四五百无收入。他当指示炊事班长晚餐用猪大肠炒辣椒,又说:听好喽可不是辣椒炒猪大肠。炊事班长说:明白,大肠多切点下锅,不能跟街上小店似的,牌子写这个炒那个,端出来成了这个炒这个,虽然有这个也有点那个,谁炒谁可就差老啦。副连长说:你知道的那么多,还能安心服役么?还甘愿在连队当老炊么?听好喽,猪大肠千万别使劲洗,洗太净吃起来就没味道了。猪大肠好就好在味道冲,下饭!在座的班长们一听,大部分扭歪了脸。二排长说:副连长你太透彻了,一说出来大肠辣椒就光只有味道了。副连长说:谁不吃,来往我碗里倒,一条大肠我全吃掉!好啦好啦继续开会。大肠落实了,下面该你汇报。
副连长主持连务会比连长更像连长。
连长老婆来了,连长去安顿一下。毕竟只有一个老婆一年还只来一次。指导员代表连里去看望一下连长的老婆。毕竟该老婆是正连级的,指导员出面才够规格。
连长和指导员属于临时外出,副连长一下子顶起两人位置。猪大肠的食用法,透着副连长的权威。但是谷默追着连长老婆想:现在她进家属房了,放下皮包打开箱子,取出卫生纸和一面镜子。卫生纸藏起来,镜子挂在门板钉子上。她换鞋、更衣、倒出一堆化妆品。连部通信员隔着门板叫:连长,水好啦。老婆答应:知道啦,我就来,你别走开。于是通信员就隔着门板站着。老婆可以听见年轻人停在门外的呼吸声。通信员带连长老婆去连队浴室。开水早已准备妥当。炊事班煮了两大锅,一锅用于烫猪褪毛,一锅给连长老婆洗澡。通信员提个小板凳放在浴室外头,叫道:连长,我到位上岗啦,你安心洗。老婆在里头叫:兄弟,劳累你啦,看牢一点,别叫人进来。通信员坐在小板凳上,一副僵硬姿态,想不听哗啦啦水响也不行。战士们在远处乱挤眉眼,分析这会儿她该洗到哪一部位了。浴室下水道老是堵,连长老婆在里头下令:淹上我啦,兄弟你拿个棍儿在外捅一捅。通信员便用竹竿对准下水道一下一下捅。水呼地涌出来,他也不能躲,手就别提了,有几颗水滴还溅到脸上。连长老婆在里头叫:好啦兄弟,你把棍儿抽出去啊。通信员抽出竹竿,靠墙立着它,预备下次操作。那水流咕噜噜从沟里流过。通信员不敢多看,偷空儿瞄一眼足够想半天……谷默刚当兵时代理过连部通信员,现在虽然不干了,那感觉还追着他,毕竟是成为兵后最初的感觉,栩栩如生的东西搁几年还是栩栩如生。连务会结束时他只记住两件事:猪大肠和连长老婆。他朝班里走去,几十步里,他就把会上的事完整记起来了:内务管理。遗失两发子弹。夜岗忘口令。四班的菜地荒掉一半……他几乎没听,但只要朝自己的兵们走去,没听的东西也能追上心来。班务会很寡淡,每人都说了几句,仿佛轮流打呵欠。黑地里谁也看不清谁,都有孤独的放松感。谷默已说过“散了吧”,可是谁也不想走,就那么歪着仰着呵欠着,让星星落进眼里,听听别人的呼吸,手伸进后脖深处搔一搔,夜风刚开始吹,带点新鲜水气。这时刻,样样东西都幽远了。无聊人对着无聊人,反倒没有无聊,真正亲切呵。谷默又在想连长老婆,刚碰个边儿就觉寡淡,刹住意念,倏然脱口说:“以后谁再脱岗,就罚他看她,让他被她丑昏过去。”
“谁被谁?”瞄准手问。其他人也不懂谷默意思。由于不懂,顿时添了点精神气。
谷默说:“上一次,我们每人都说了件平生最大胆的事。这一次,每人都说一件平生最丑最丑的事,好不好?必须是自己的事!我认为说大胆的事还不够大胆,说出自己最丑的事才证明的胆。”
三炮手说:“谁敢反对啊,谁反对不就证明自己没鸡芭吗?”
瞄准手说:“班长的建议又坏又深刻,我理解关键是谁先说。第二个关键是,假丑怎么办?丑得不够怎么办?所以要设个奖鼓励一下。”
一炮手说:“人家传出去怎么办?最要命是传出去。”
二炮手说:“丑事人人都有。自己遮得死死的,专门传播人家的。我不怕说,我怕传。”
谷默轻轻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十二团那个先进典型是我老乡,军党委授予他模范班长称号,还有什么其它称号,拚命宣传他,报纸电视都上了,我们也学过他的事迹。对吧?他当兵前和我同学,我太清楚他了,懦弱到家了。忽然成了英雄,我当时吓一跳,去信祝贺他,他回信一派闪光词藻。后来他死了,带病施工累死的。我看是给宣传死的。唉,好人好事还会被宣传死呐,丑事一传,绝无生路。”谷默深深地吸烟,望着黑暗中的兵们,知道自己快要涉足叛逆边缘,每一口烟都有点惊心动魄,他不敢停顿,一停顿心火就死灭了。“无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就不怕天下人全知道,否则就别干!”
瞄准手说:“班长铺垫得很精彩,现在该谁上台?暴露平生最大的丑事。这儿只有星星和我们。”
黑暗中大家都望谷默。谷默提足一口真气,预备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他掐死烟头。说:“都掐掉,闪得人难受。”
兵们都掐灭烟头,四周更加黑暗静谧。
谷默最初是含苞欲放,随之是用力强迫自己开口,再后来是空空洞洞了。他强笑道:“我的丑事太多,不知该说哪一件好。”
兵们沉默着。
“不是不相信你们。主要是,欲望没了。”
兵们固执地沉默着。
“我完全可以像机器人那样开口,当做别人的事来说。不过,那样还有说的意思么?”
瞄准手把掐灭的烟卷咔嚓点着了。
“嘿嘿,告诉你们最丑的事吧:我回避自己,这就最丑,满不满意?嘿嘿……”
没人跟他笑。兵决跟随着瞄准手咔嚓咔嚓给烟卷点火。比平时潇洒而且响亮。
谷默沮丧地想,自己像个要自杀的人,绝望的姿态做足了,人们都闻声赶来了,目光和手势全投向自己,自己把她放在胸口,却刺不下去。
这是欺骗。尽管顺应周围人愿望但仍然是欺骗。何况,周围人劝归劝,心底却在无声的等待开裂,啊唷惊叫一声……自己的权威被贱卖了一次,拾不回一个零头来。今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修补好自己。不过,某些恐惧洗耳恭听不掉了。例如,他一直认为自己跟随面前兵们不一样,现在知道还是太一样啦。硬要找不一样式的话,就是他想装成不一样。欲望稍微硬一点。
他感到自己是一把碰卷刃的刀子,连刀鞘也进不去了,晾在星光和目光下面。供兵们轻视。他咒骂自己是没洗净的猪大肠,是阴沟里流出的连长老婆洗澡水,是其它什么来不及想的脏东西。咒骂使他转移痛楚。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次“自杀”,连招呼都不跟人打,就干。
24
第五章
24.祼露
连长朝四处叫:“四班?四班哪去了?”
他一面叫,一面准确在朝四班走来。脚下枯枝啪啪断裂,手里拿把蒲扇左右挥舞。连长的嗓门高亢而且有力。他右耳听力稍弱些,习惯于侧着面孔听人说话:“什么?”显得特别亲切。那只耳朵是给炮声震坏的,没料到最显著的后果却是使嗓门变大了。有次师长下到营里,众连长奉命前去觐见,让师长认认谁是谁,再略说几句。师长被连长的嗓门震得直朝椅背后仰,问:“你的声音有多少瓦?”连长回答得相当结实:“我是炮兵连长,必须让战士在炮声中也能听到我的口令,平时就要练出来,战时就不会喊破喉咙。”师长满意地补充一句:“嗓门大也是一种威慑。”后来,连长常常发挥这种威慑,他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上次指导员老婆来队,连队杀猪,猪嗷嗷乱叫,连长朝它大声喝令:“住口!”那只猪就不叫了,直到死去也没出声。炊事班长开饭时说:“这次肉有点酸,它没叫出来。”
谷默起立向连长:“四班位置在这儿。”
“哪里不能去,非要钻到这来!有路没路?”
连长声音起码比平时小掉一半,谷默想是老婆来队的缘故。
连长听力差些,但眼力可以补偿听力。他听不清时,眼睛能看出你说什么。黑暗中,他一步歪路不走,笔直地Сhā向四班位置。看一看兵们让出的小板凳,挑一张坐下。四面远眺:“选点不错,人家看不见你们,你们可以看见人家。像我的观察所。”
“不是有意来这。我们每次开班务会都喜欢找个新地方。”
“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连长示意瞄准手:“你说。”
“嘿嘿,真是说不清。”
连长示意下一个:“你说。”
“新鲜。”
“你说。”
“我们被其它班挤到这来啦。”
“等于什么都没说。”连长说,“常换地方,一天好像过了两天似的。咹?我当了连长以后,才知道怎么当班长。好啦,告一段落,都靠一靠。营里来了电话通知,明天团里搞一次炮操,各炮种去一门炮。指定你们炮去,携带一级装备,八发炮弹。7点半赶到团部交岔路口集结。”
“炮操带实弹干嘛?”谷默问。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跟周围几个营通了气,他们也是一级装备,八发炮弹,去的炮,也全是该连四炮。这里面有鬼。我分析,第一:是考核性质的炮操,指定参加炮班,让下面没法换自己最好的炮班;第二:我有点预感,可能会突然拉到哪个山洼里打实弹……”
兵们齐声惊叫:“打袍!”
“别激动,有什么可激动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炮操。要打实弹,提前一个季度就该造计划下任务。最起码也要提前几天看阵地,查车查炮查弹药,现在连最基本的射击准备也没布置,所以,怎么想也不可能有胆子打袍。这件任务不像团里的传统。炸死人怎么办?……”连长直摇头,“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最贴近实战的炮操,炮弹上膛,射击口令下达后再退弹装箱。老天,你二炮手千万别把拉火绳拽太紧,稍一用力就打出去了。”
“连长,你刚才说过实弹射击。”谷默小心地提醒。
“预感。毫无根据。我都有点后悔那么说。明天你们5点起床,立即装车挂炮,炊事班提前给你们加餐,7点10分出发。妈的,团里不让早出发一分钟。”连长忽然通身一颤,凝定不动,呼吸也卡住了。他在追踪某个意念,就像火炮发生哑弹时那样危险的寂静。他拍拍大腿:“夜里我能想透,一定的!”
连长坐着再没说话。直到下课号响,他独自起身:“都去睡个好觉。”朝家属房开步走。
兵们抑制着激动,用贼一样发烫的小舌头叽咕明天的任务。整整一年没打袍,想想真的一年没打袍了!不知道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妈的还真过来了!兵们的声音里添加许多凶狠,谁也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就被别人喀嚓切断。以往打袍,半年前就投入枯燥训练,练得死去活来,最后一声炮响只是种安慰。这次一家伙就抵到后背上,弄得人来不及转身应战。有多少惊慌就有多少狂喜。特别是:把别的炮全扔下咱们自己去,运气!没别的,就是运气!八发实弹,每发四十公斤重,瞬发引信杀伤爆破榴弹,全号装药。这是多大的运气呵。
明天在逼近,扣发炮栓铿铿有声。一开栓,药筒掉出来。滚烫的火药味儿,炮台前的小树全震死了……
谷默擦汗,低声道:“拿出全部精神,我想打袍都想疯了。记住:炮操关键是精神。谁的炮都一样是死铁堆,全靠精神。明天要有明天的精神。”
25
第五章
25.化入群山
苏子昂面对一派大山,估计从立足点到目标区的距离。看着看着,山脊渐渐靠近,岩石、沟壑、矮松、草坡……山表面的一切细节,都争先恐后地凸立出来,暗示着山的深部结构。他恢复了炮兵指挥员的秉赋,落入眼中的物体,都具备目标的意义。并且,越看它们就越是靠近,几乎可以嗅到挑衅的味道。空气清澈,干脆说没有空气,清晰度极佳。大地毛发毕露,目光能够追踪天际,然后从天际那面弯曲下去。他已经把弹丸飞行道路也就是“弹道”,在天空预置好了,弹道终点也就是“炸点”也已安Сhā定位。山的若干部分将被掀开,山的整体在瞬间惊颤一下。山会很舒服,会整个儿精神起来。
那块褐色的带满水迹的岩石,从现在起不叫岩石,叫做四号方位物,是因为它在那块区域里太霸道,任谁一眼都撞见它。
墨堆般草丛向两翼伸展。它被命名为火力支撑点,里面隐藏若干轻火器和一挺高机,还有深深的战壕。支撑点是步兵进攻中的灾星,压得他们不敢抬头。它恰恰又是令炮兵唾涎的点心,若能一弹敲掉它,就是点睛之笔:支撑点死去,战役在起飞。说实在的它是一丛老老实实的草,明了这点让人不惬意。它干嘛不是支撑点?它的伪装多么精妙。
一棵桉树闪着银光,树身透着女人气。由于它亭亭玉立,不屑与众树为伍,它就被套上术语:独立树。一块手指大的弹片,能把它齐齐地切断,上半截要停一会儿才摔倒,断口处冒出浓稠的浆汁。苏子昂不想伤害它,但是没办法,它天生在目标区内,每发弹丸分裂出五百多弹片,它难逃夭折。打断它要赔四十多块钱,炸翻一块草皮要赔二十多块钱。这座山都承包了,因此一开炮就要花钱。铸造一个弹丸要花几百块钱,打出这个弹丸要再花几百块钱,还不算火炮和牵引车沿途碾压的草木费,射击阵地损耗费。苏子昂想到钱就枯萎,无论弹丸飞多远,飞不出巴掌大的帐簿子,难道军人命运就这么小?这些事扔给后勤处长操心吧。眼前是干干净净阵容,敌我双方正在交流感情,酝酿精彩的一击。
方位角30-00以外,是仓促涌起的惠城建筑。玻璃闪动阳光,琉璃瓦近似炮身色泽,水泥楼墙显示厚重感,人群聚集又散开,隐约的声浪,气温比山里高几度,辨认不清的欲望……合在一块形成城市。苏子昂品味它的脆弱,想象自己是一门火炮的话会选择哪里,大山还是城镇呢?如果一弹命中那最跳眼红屋尖,火炮会俏皮地挤眼微笑。不错,如果火炮自己掌握自己,它会毫不犹豫地瞄向城镇。
每个战役,指挥员都要经历两次。一次在脑海,一次在现地。苏子昂正从第一次朝第二次过渡,他感到空虚。自己对自己陌生。
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在吉普车引擎盖上铺开,咔啦咔啦响,像一头动物伸展腰肢儿似的,他瞅到谁谁就“崩”地跳出来。他在图上重温了自己的决心,逐渐沉浸到缜密思维中去。读图是一种精神操练,身心随时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沿途无数险要无数疑虑,泡在思维里蠕动。刚才那么漂亮的岩石林木城镇,在图上凝成一个个干瘪标志,怪可怜的,全靠读图人用想象充实它们。但是读图人一般不去充实它们,它们干缩成标志,就把指挥员强加上的决心高举出来了,凸露出来了。指挥员要干的,就是把决心再捺回他们体内,融为一体。这里没有正误胜败,全靠读图人极高的鉴赏力。苏子昂识图标图的本领堪称天下一品,他在高级指挥学院标绘的几幅战役要图,连不懂军事的人也能当作品看,弧线、锐角、弯曲度、力的呐喊……透着意境,几乎从图上掉下来。教官赞美他天生是参谋人才,他恼怒地笑:“我只在皮毛上像参谋!不,参谋像我的皮毛!”他知道自己被人误解多深,参谋只在摹画,他被限制在一个框子里创造。框子太小,便被误认作摹画。参谋不过是在祼露军人才智,而他是在祼露军人意志。娘的你非说她娘像她女儿吗?还教官呐。只会在不一样中后一样,不会在一样中挑出不一样,并且强化这个不一样。还是姚力军狠,他笑眯眯指出:“此图有种偷袭性质!”唔,这种妒嫉才比较深刻,正像战友的语言,一下子就捅到你肚脐眼上。人们常忘记自己还有个肚脐眼,一旦成|人,就没用过它。
苏子昂叠起地图,注意不磨损边角折痕。它是一张新图,简直舍不得折叠。服役几十年,苏子昂不知用过多少张军用地图。它们多数不是被用坏的,而是被叠坏的。打开,折叠。再打开,再折叠……一张漂亮的高精度军用图就报销了。地图不反抗,但是他知道它难受。比如自己吧,不怕被人使用,却厌恨被人折叠。重新担任炮兵团长,就是一次折叠。这个痕迹永远抹不平。
人们把高山峻岭全部压瘪至半毫米厚,再折叠起来带走。
驾驶员坐在车内,对着后视镜摆弄工具。他偷看苏子昂每一举动。渴望引起他注意。
苏子昂到任后,很快习惯了各级官兵对自己的窥视。随他们去。等他们窥视累了,也就不窥视了。而自己,必须在他们累了之前,确立住自己的形象。
最糟糕的是,苏子昂对目前职务没有新鲜感。无论在精神上把自己提拔多高,两脚穿的还是三接头军用皮鞋,踩在以前的脚印窝里。吉普车,各战术技术分队,炮种和编制,指挥和通讯程序,训练大纲和假设敌,这些都没有变。不变就近乎催眠。被催眠又意味睡不着。
所以,要有“去他妈的”勇气,坚定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思考一下怎样击垮自己的部队。然后,再思考部队。
26
第五章
26.穿越障碍必须低头
“啊呀子昂,听到你向我请示工作,我真高兴。这线路怎么回事,嗡啊嗡的。你都好吗?到位多久啦?”
苏子昂从电话声音里听出姚力军很舒适,他肯定下榻在9号楼套间,一面介入师里的工作,一面等待前任副师长给他让房子。警卫员和伏尔加也配上了,工资袋上标着新数额,每顿饭在餐厅屏风后面用餐,9号楼到师部办公楼的距离恰好是饭后散步的距离。姚力军从头到尾是一个趿着拖鞋的军人,多大的风度搁在他身上都合适。一句话分成三截来说,闹得人弄不清重心在哪里。
“姚副师长,你把电视机关掉好吗?现在有什么好节目。”苏子昂为证实疑心,唬他一下。
“不是电视,是录像。对了录像。对了,在私下你仍然可以叫一声力军,或者老姚。公开场合,你还得衬托老兄,称呼啊敬礼啊,一样别少。你发现没有,这里的录像带比学院比北京多得多,我稍微说一句,就给我搬来这么一大箱,还有一台放像机,常年归我使用。我发现真开眼界还得到下面来。好好,我关掉。这位德军上校真像你。”姚力军说的是屏幕上的人。
过了一会,话筒传出声音:“副师长到位啦,说吧。”
苏子昂请示,将团属各炮营都拉出一门炮,携一级装备开至大凤山区域,做全套射击准备。其中,一门122榴弹炮进入单炮实弹射击。其它炮种只操作到实弹上膛为止,不发射。因为大凤山靶区不能同时容纳榴弹、加农、迫击、火箭等四个炮种的实射需要。指挥也太繁复。
“为什么专挑榴炮呢?”
苏子昂告诉他一个常识,榴弹炮是地面火炮中的标准炮,其它火炮的基本结构与功能,都可以在榴弹炮身上找到。122毫米口径榴弹炮,又是榴弹炮中的标准炮,大于它的称大口径火炮,小于它的称小口径火炮……
“学院没讲这个。”姚力军打断他。
“学院不大讲常识。没人研究常识。其实最应该研究的就是常识。”苏子昂想,搞军事的人都喜欢朝高处爬,另一拨人又朝险处爬,以为研究常识等于贬低了自己,一个军人应当靠常识起家,一辈子牢牢地靠着它。
苏子昂继续说:“这次行动,目的是两个。一、检验一下各分队的基本素质,使我有个初步了解。不管怎么讲,他们的初始线在哪里,我团长的起点也要定在哪里。炮场院上看不出来,必须到野外生疏地形。”
“打袍。我认为,这是新上任团长有意给自己安排的礼炮。”姚力军又Сhā断他。他老喜欢拦腰来一家伙,把自己从人家言语中拾到期的小灵感扔出去。否则,人家话说完后,他怕忘了小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