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马媒婆一步三摇地来到许家。
还是为许成发的婚事而来。虽然到了二十一世纪,但青石桥镇仍有不少人固守“无媒不成婚”的传统,认为经人介绍的婚姻才更为牢靠,于是便形成了红娘牵线跟自由恋爱双轨并行的景观。
寒暄几句,马媒婆忽然话锋一转说:“你们说巧不巧,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东街村主任的姑娘了。唉,那姑娘后来喜欢上了县城里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好像是聊天聊上的,没多久就上了人家的床,连出纳都不干了,听说那男的最近在闹离婚,丢人哟!幸亏没把她介绍给你们家成发。”
许成发面无表情地听着,低头玩弄手机。
马媒婆接着又说:“哎,来的时候我顺便到杨大牙的牛肉面馆里坐了一会儿,听说苏晓燕跟刘玉林阴历五月初九结婚,请算命先生看的日期;人家老苏已经在县城里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还听说苏晓燕马上就要调到县计生局去上班了,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有个能干的老爹就是不一样!”
许父脸色暗了下来,低头吸烟。
说完上述内容才轮到正事。马媒婆说:“依我看,你们家成发跟胡淑琴是天生的一对,咋说呢?论水平,两人都是大学毕业,工作都不错;论背景,人家胡姑娘的小爹也是个人物;论缘分,还是胡家先提出来的,人家肯放下架子,够给你们面子了吧?”
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这论长相么,你们家成发是帅哥,人家胡姑娘就是美女,帅哥配美女,哪个不想娶?错对一门亲,引坏一代人;种不好庄稼一季子,接不好老婆一辈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媒婆就是媒婆。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许成发也笑了。马媒婆就问:“成发,有啥意见吗?”许成发却只顾低头摆弄手机。马媒婆就说:“咋啦?还不好意思呀?”许成发还是低头不语。
许父就说:“马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嗨,整天勾着头看手机,一天到晚跟我们说不到三句话,那手机难道比你爹妈还要亲?”许母就白了丈夫一眼,接过话茬说:“能有啥意见?就这样定了呗。”说完回头看着儿子。
许成发能说什么呢?只好什么都不说。
随后便张罗做饭,鸡鸭鱼肉一大桌子,请马媒婆好好吃了一顿。几杯酒下肚,马媒婆的话更多了。她掏出一根烟,许成发在父亲的暗示下急忙给她点上。马媒婆就说:“老许,你家成发可真听话,如今的年轻人像他这样的不多了。”许父就说:“那是,那是。”
马媒婆又说:“跟你们说实话吧,今年我给七八个年轻人做媒,可就你们家成发没反对,其他几个都没成。再这样下去,我这媒人可没酒喝喽。”许成发又给马媒婆斟满一杯。
马媒婆就说:“成发这娃子真孝顺!”忽然就笑了起来,许父问她笑啥,马媒婆就说:“我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儿。我们家隔壁的曲老三你们晓得啵?他那个儿子才五岁,很聪明很调皮,有一次跟他妈说,妈,你对我太好了,以后我娶了媳妇还跟你睡。他妈就说,傻孩子,你跟妈睡,那你媳妇跟谁睡呀?你们猜他咋回答的?”
许父就说:“你快讲呗。”马媒婆就说:“那娃子就说,我媳妇跟我爸睡呗。他老爹就在一边喜滋滋地说,儿子,你可真孝顺!”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马媒婆一边笑一边说:“老许,你们家成发以后是不是也这样孝敬你呀?”许父就骂道:“你这死媒婆,‘三年不刷牙,一张臭嘴’!”
送走马媒婆,许成发的父母和大姐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并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情,比如上门定亲择期等传统程序,还有彩礼送多少,等等。许成发觉得很无聊,就走进卧房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好几天没见到陈天朴了,就掏出了手机。
礼节性地说了几句,许成发很快就切入正题,把自己最近的情况告诉给陈天朴。陈天朴就说:“兄弟,如今已进入高铁时代了,你还在坐老牛拉的破车,相信媒妁之言?”许成发说:“嗨,这是小镇习俗,没办法啊。”
此时的陈天朴正在陪客人泡茶,就走到另一个包间说:“兄弟,我明白你问我的意思,也谢谢兄弟的信任。我早就说过,你选择胡淑琴是对的。为啥这样说呢?因为你如果选择苏晓燕,必然面临很多麻烦,那可是一棵带刺的玫瑰,小心扎手。”
许成发又说:“可是,我就是忘不掉她,她的眼神太像我的前女友小周了。”陈天朴就说:“兄弟呀,再纯再美的感情也不能当饭吃;眼神再动人,脸蛋再漂亮,最后还不是投入别人的怀抱?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呢?天下女人都一样,闭上眼睛拉灭灯更没有区别,何况小胡长相也不错。别再挑三拣四了,小心把自己挑成‘剩男’。”
挂掉电话,许成发感觉心里畅快了不少,好像搬掉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刚好酒劲儿也上来了,于是就蒙头大睡。直到夜色降临后才醒来,吃了一些中午的剩菜剩饭,就出门去溜达。
不知不觉就走到卫生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胡淑琴的手机,被告知她正在宿舍里。许成发心里一阵乱跳,快步走了进去。当许成发出现在胡淑琴面前的时候,胡淑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四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房门被关上的同时,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内心的激|情瞬间被点燃,两人手忙脚乱地撕扯着对方,迫不及待地释放着压抑许久的欲望,一次次地达到兴奋的顶点。当彼此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开始对望,用眼神说话。
胡淑琴说:“我就晓得你会来我这里。”
许成发说:“你为啥这样肯定?”
胡淑琴说:“不告诉你。”
许成发就挠她的胳肢窝,她便连连求饶。
胡淑琴又说:“我还晓得你肯定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许成发又问:“为啥?”
胡淑琴回答:“因为,苏晓燕是刘玉林的,嘻嘻!”
许成发细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小周的背影,苏晓燕的面孔,在他面前渐渐远去,渐渐成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而双手却将胡淑琴搂得更紧了。
胡淑琴感受到了许成发的力度,也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蛇一样地缠绕着他,痴痴地说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整个身心都在许成发身上。一时没有甜言蜜语了,就寻找一些跟许成发有关的话题,忽然说了一句:“哎,你晓得么?刘玉林前天晚上到我小爹家去过。”
许成发说:“哦,去干啥?”
胡淑琴说:“带了两斤茶叶,说是去看看我小爹,感谢我小爹这几年对苏晓燕的照顾;还说他跟苏晓燕这几天准备请客吃饭,叫我小爹一定到场。哎,他这人真是能说会道,说得我小爹连连点头。”
许成发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胡淑琴接着说:“那天晚上真是巧了,刘玉林前脚刚走,你姐夫哥后脚就到了,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哎,听说你们家的征地协议还没有签?是不是?”
许成发说:“是的,你也晓得?”
胡淑琴说:“你姐夫哥说的。”
许成发问:“他咋说的?”
胡淑琴说:“你姐夫哥说征地协议不签,他的工地就没法开工,可钱已经花出去不少,晚一天开工就多一份损失。他还说是因为你老爹坚持不签,他夹在中间也不好说话,搞不好就是‘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许成发问:“你小爹说啥了?”
胡淑琴说:“我小爹只是说再做做工作呗。”
许成发问:“就这么简单?”
胡淑琴说:“后来他们到书房去说话,我就不晓得了。”
许成发瞪着天花板发呆,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胡淑琴就问:“哎,签个协议咋就那么难呀?”
许成发回答:“其实并不难,只是人为因素搞复杂了。”
胡淑琴又问:“为啥搞复杂了?”
许成发就说:“给你讲个段子吧。说是某某市新市长问上任市长,老大,我一直想不通你在任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钱的?老市长说,你猜?新市长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老市长又说,你再猜?新市长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猜不出来。老市长再说,你使劲儿猜!新市长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胡淑琴想了一会儿说:“听不明白哦。”
许成发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未必是件坏事儿。”
胡淑琴还要说话,许成发就用嘴巴堵住了。
一边亲吻,一边却在想,征地协议到底签不签?其实主要原因并不是嫌补偿太低,而是父亲放不下那片菜园。在父亲看来,那片土地不仅仅是用来种菜的,更是用来活命的。一辈子在那片土地上耕作,汗水早已浸透了脚下的每一粒尘埃,多少情思多少愁绪多少希望都已融入其中。
或许,父亲追求的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车水马龙,不是体面光鲜,也不是统计数据,而是一片熟悉的土地,一座宁静的院落,一杯醇厚的老酒,一份恬淡的心绪,用自己的辛勤劳作去换取简单而踏实的生活。
当这一切都即将失去的时候,父亲能不懆吗?许成发明白父亲的心思,更理解父亲的忧虑,所以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下一步该怎样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拆迁办那边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事实证明,许成发的预感是对的。
这天下午,胡主任通知许成发,让他回去做父亲的工作,早点儿把菜地征用补偿协议签下来。胡主任说:“其他人都签了,就是你老爹跟张山民没有签,影响到了整个进度。你回去好好劝劝你伯伯,让他配合政府,顾全大局。”
许成发说:“补偿金额还没有谈好,咋签呀?”
胡主任说:“听说只有你们两家嫌补偿太低,你做做工作。”
许成发就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低,恐怕不好做工作。”
胡主任就问:“既然你们嫌低,为啥不找刘玉林说说?”
许成发稍愣了一下,说:“唉……不好说。”
胡主任说:“既然不好说,那就快点儿签吧。”
许成发说:“我伯伯死活都不签。”
胡主任大手一挥,做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动作,说:“成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反正镇里发话了,让你回去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来上班。你晓得这是啥意思吗?”
许成发问:“啥意思呀?”
胡主任答:“做不通思想工作就不用来上班了,明白吧?”
许成发急问:“这,镇里有这个权力吗?”
胡主任反问:“你说呢?”
许成发又问:“我们计生办不是实行垂直管理吗?”
胡主任回答道:“说是那样说,可县官不如现管,在这个地面上,我们开展工作还得依靠地方政府。所以,镇里的建议县计生局也得尊重,况且像征地拆迁这样的事儿连县政府都很重视,计生局能不听?”
见许成发垂下了脑袋,胡主任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成发,这是镇政府的决定,对事不对人,我也没有办法,希望你能理解。其实,让你回家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今后就没有人敢动你。”
说完,递给许成发一根香烟,并且亲自给他点着。许成发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拿烟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胡主任又说:“回家休息几天,工资照发,有啥不好?再趁机准备一下今年的公务员考试,顺便帮一下淑琴,啊?”
许成发能说啥呢?只有点头的份儿。临走的时候,胡主任再次叮嘱:“成发,你把手头的工作暂时交给老陈,抓紧时间回去做你老爹的工作。”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斤绿茶塞到许成发的手里。
许成发一出来就摸出手机,细细看了小柯刚才发来的一条短信:何谓组织?组织就是在你遇到难事时对你说我们无能为力,在你遭遇用人不公时对你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对你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对你说你要相信组织。
许成发却想:我的组织恐怕不是这样的吧?比如胡主任。
脚步沉沉地回到办公室,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计生办事情本来就不多,而且大都由许成发这种身份的人去干了,其他人就更加轻松。王姐平常只是在早上时露个脸,一般情况下很难见到她,最近家里又在装修房子,基本不来单位。老陈人称“万金油”,社会应酬特别多,每天到单位点个卯就溜号了。通常情况下办公室里只剩许成发一个人,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乐得清静。
闷闷地喝了一杯水,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就把空调打开,暖风徐徐地吹了过来,一会儿便感到热乎乎的。许成发捧着水杯在窗前站定,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已经挺拔起来的楼房,取代了此前的柳树林;旁边不远处就是菜园,那是父亲劳作多年的地方,或许要不了多久也会被某幢建筑所取代。
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于是大喝了一口水。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苏晓燕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许成发呆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茫然,就敲了一下桌子。许成发回过神来,急忙站起来说:“哦,是你,坐一会儿吧。”说完便起身给她倒水。
苏晓燕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却又迅速躲开目光。
许成发问:“听说你要到县计生局去上班了?”
苏晓燕说:“是的。”
许成发说:“祝贺呀,那里平台大,更适合你。”
苏晓燕忽然问:“听说你跟胡淑琴的事儿定了?”
许成发点了点头说:“就算是吧。”
苏晓燕就说:“淑琴人不错,你要好好待她。”
许成发很想回复一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心里却想,你这话是啥意思么?是对我的忠告还是对我的规劝?怎么像长辈说的话?悄悄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这才意识到她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心里便也有些伤感,就说:“我明白,你也……多保重!”
苏晓燕说:“明白就好。”
许成发说:“希望你也理解我。”
苏晓燕说:“嗯……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遇到麻烦了?”
许成发就把征地的事儿告诉了她。
苏晓燕一听就叫了起来:“让你回去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才能回来上班?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许成发两手一摊说:“我哪晓得?听说好多地方都是这样做的。妈的,居然能想出这种招数,的确有水平!可我总觉得有点儿像‘连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