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秣正皱眉苦思,鲁松递过来的小纸条却换成了大开本的数学作业本,数学本上赫然写着那两道题的详解过程。
秦秣惊讶地看了鲁松一眼,鲁同学于是得意洋洋,小纸条又开始传到秦秣桌上:“高人,千万不要小看哥,哥我语文虽然很烂,但我数学很牛!怎么样,你那个说话好像唱歌一样的本事,可以教教我了吧?”
秦秣嫌恶地看了一眼鲁松的狗刨字,提笔回他一手潇洒流畅地行书:“我为什么要教你?”
“我可以教你数学呀!”鲁松眼见得到了秦秣的首次回复,顿时自我感觉前途光明,那呲牙大笑的鬼脸又上了小纸条的落款。
秦秣很认真地考虑着:“虽然有问题可以问方澈,不过他在高二(二)班,要找他很不方便,而鲁松是我的同桌,他的数学要是真的很好,倒是能帮上我的大忙。不过,这小子这么不安分,我可不能就这样答应他。要是不先把他敲打服了,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片刻之后,秦秣笑了,她再回三个字加一个符号:“就这样?”
然后便埋头钻研这两道数学题,再不肯理会鲁松分毫。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三十六回:敢不敢
“喂!喂!你教我说话,我教你数学,这不是很公平吗?你还要怎么样!”鲁松继续锲而不舍地传小纸条,这次他的落款不再是鬼脸,而是一团大大的火焰,很明白地表示着他的不忿。。
“现在上课,你闭嘴!”秦秣很不客气地提笔回他七个字。
鲁松不再递纸条了,只是半趴着身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秣仔细学习他的解题方法,正稍有所悟的时候,数学老师走回了讲台,开始讲解这两道题的答案。秦秣两相对照,边听边做笔记,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喂……”鲁松伸手在座位底下悄悄拉扯秦秣的衣摆,这次他不递纸条,却改成了小声说话。
秦秣继续无视他,只管埋头做笔记,专心听讲。
“喂,你快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使劲儿吵你,一直吵到你没法听课!”鲁松低声威胁,两颗虎牙从他嘴里呲出来,牙齿白得发亮。
秦秣心下暗怒,这破孩子比秦云志还能闹腾,再拿他一对比,方澈那皮猴子都成良民了——有这想法之后,秦秣更是觉得不治他不行。
“你这么喜欢吵人?”小小的声音从秦秣嘴里发出,但她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不曾变动分毫。
鲁松顿觉发现新大陆,嘿嘿直笑:“原来你也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说话,嘿,你还装?”
秦秣认真听讲的表情不变,只是右手很自然地伸到桌子底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揪到鲁松腰上软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狠狠掐进去!
“啊——!”鲁松惨叫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跳脚起身,当即吸引了全班同学以及老师的注意。
秦秣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继续若无其事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过,接着半带茫然地偏过头,望向鲁松的表情是一脸惊讶。她心里早就偷笑了:“哼,跟本公子比恶劣?就你这点小招数,公子爷我十岁的时候在宗学里就用腻了。幼稚是吧?看谁更幼稚!”
“鲁松!你这是做什么?”讲台上正写着板书的张老师大怒,他猛地转过身一拍讲桌,横眉瞪向鲁松,“上课的时候你这样大吵大闹,你是什么意?你不想学了其他同学还要学呢!给我站出来!”
张祥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他身形矮壮,脸型方方短短,鼻头圆圆,双眼皮很明显,而他的眼珠子总是呈一种凸出状态,乍看起来特别像寺庙里的怒目佛陀。他平常不发怒的时候都是一脸凶蛮的样子,现在这一发怒更是凶恶煞人,比起卢华波的潇洒凌厉,张祥显然更招人怕。
连鲁松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都被他这一拍吓得缩了缩脖子,然后揉着腰眼,委委屈屈地解释:“老师,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是秦秣她……”
秦秣继续用茫然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就跟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她也是一副弄不清状况的样子。
这表情真实到张祥扫她一眼就直接将她忽视,然后继续怒瞪鲁松,几乎是吼着道:“你还找借口!你还推卸责任!谁教你找借口的?谁教你胡乱推卸责任的?你这个样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出去!出去!给我站走廊上去!”
说话间他已经从讲台上走到了教室过道间,然后停在魏宗晨的座位旁。可怜的魏宗晨已经吓得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他直往后桌靠,脸色惨白得好像他才是被老师吼的那个。
张祥的火爆脾气就是在整个市三中都排得上号,不过鲁松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心里头委屈啊,这委屈劲儿上来了,哪里还管张祥可怕不可怕,当即就将本来缩着的脖子一扬,吐气开声大吼过去:“我说了不是我就是不是我!我从来不找借口!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没做坚决不当!你逼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这话内容很是威风,可是以鲁松这个形象在这种情景下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特别滑稽。他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连绵纷乱的大笑,连秦秣听得都忍俊不禁,偏过头去偷着笑眯了眼。原来那副瞪大眼睛装茫然的样子,也再不能保持住。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注意她了,张老师拍着魏宗晨的课桌,吼得唾沫横飞:“你这个没脸没皮的闹气小子!你还好意思说男子汉大丈夫?刚才出声大叫的难道不是你?嘴巴长在你身上,秦秣她难道还会妖法,能控制你的嘴巴大叫不成?”
这几句话切中要害,鲁松一时被堵住话头,无从反驳。只是瞪着眼睛,眼眶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张祥大手一挥,冷笑着得出结论:“还说不找借口,你的借口多荒唐!出去!给我出去!我不要你承认错误,我现在只要你出去!扰乱我的课堂,我这里不欢迎你!”
鲁松将头一昂,怒极反笑:“好!好!有你这样是非不分的老师,我也没话好说,出去就出去!”他话音一落,也不要外座的魏宗晨让路,只是一脚踩上凳子,另一脚就借力踏上了桌子,然后几步踩过,嚣张地直接跳到过道上,从讲台横出教室前门,扬长而去。
这个结果是秦秣始料不及的,她本意只是想给鲁松一个小教训,绝没有要害他跟老师闹僵到这个程度的意思。
“张老师,我去看看鲁松。”秦秣眼看鲁松出了教室的门,也再不能安坐着看笑话。她当即就起身,说话间不等张祥反应,只是快步走出过道,从前门顺着鲁松的方向追去。
空荡荡的四楼走廊上,鲁松的背影一闪,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秦秣一咬牙,再也顾不得要上课,只是提起步子小跑追赶。
踢踢踏踏地下楼声响起,鲁松大步往前面走,秦秣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在临近一楼的那个楼梯转折口追到他,鲁松猛又回头,怒瞪秦秣,气哼哼道:“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要专心听课,做个好学生吗?跟我这种差生,你有什么话好说?”
秦秣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另一手紧捏成拳,对着他的胸口就是大力一捶,冷笑道:“你不是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吗?大丈夫就是你这样的?遇事拔腿就跑?还是你觉得冲动很光荣?”
鲁松红着眼睛,狠狠抓住秦秣刚才打人的那只拳头,一使力就把她推到墙角边上,嘶声低吼:“你敢揍我?信不信我能把你扁得不成|人样?”
秦秣分毫不惧,反而凝目紧盯住他的双眼,勾唇冷笑:“逃避现实,欺凌弱小,这就是你的大丈夫?”
“你!”鲁松嘴唇一抿,双眉之间皱得都快成了川字。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脖子梗得肌肉紧绷,一双眼睛冲着秦秣上下打量,好一会过去,他忽然咧嘴一笑,拎起拳头就冲着秦秣当面挥来!
秦秣心跳猛然加速,本能的惧怕在电光火石之间闪入心魂。
不能闭眼!
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你想打我?我就张大眼睛看着你打!”
鲁松那被捏得骨节泛白的拳头在秦秣眼中疾速放大,然后风声刮过她的脸颊,砰一声!
鲁松的拳头砸在了秦秣左耳旁的墙壁上!
“我不打你!”鲁松恨恨道:“谁让你是女人,我不打你!”
然而他的眼中还是闪过惊异,直到秦秣心跳渐平,静静望了他好几分钟,他才扭扭撑在墙上的拳头,换过一个自然的姿势站立,呲牙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闭眼睛?”
“我为什么要闭眼睛?”秦秣淡淡一笑。
鲁松深吸一口气,瞪着她:“你不怕?”
“我怕你就会收拳?”秦秣笑容不变。
“我这不是没打你嘛!”鲁松神情愤愤,“你知不知道你笑得特讨厌?”
“这样啊……”秦秣笑眯了眼,“不过就算你觉得很讨厌,我想笑的时候还是要笑的。”
鲁松烦躁地耙了耙头发,像个暴躁的小兽一样不安地在楼梯拐角走来走去,很是不满道:“别以为你出来装好人我就会原谅你,明明就不是我的错!那个张金刚是非不分,我不屑跟他争辩怎么啦?这就叫逃避?你害人在先,你现在又好意思来说我?”
“我害你是我不对。”秦秣大方承认,然后语锋一转,“不过你上课的时候老打扰我,是你不对在先,我只是反击而已。”
“那谁让你那么小气!”鲁松气得要跳脚,更是满心不平。
“那是我的权利!”秦秣撇撇嘴,“行了,我不跟你争辩这个,现在你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向老师认个错,顶多就是写份检讨,你敢不敢?”
“认错?”鲁松步子顿下,“你让我认错?”
“怎么,你不敢?你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秦秣扬眉逼视他。
“什么我不敢?”鲁松双手交握在一起,骨节掰得咯咯响,“这……这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就是你……怎么要我认错?”
“那样顶撞老师,难道你没有错吗?况且又不是只要你一个人认错,我也认错。你听明白了,我也认错!我会主动向老师说明真相,你敢不敢跟我回去?”
鲁松愣了片刻,才强行收回惊讶道:“你敢跟老师解释?”
“我敢!”秦秣唇角微扬,点头,“你敢不敢?”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三十七回:夜半
“我为什么不敢?”鲁松同学双掌一击,咬牙切齿,“娘的,不敢不是爷们!”
秦秣好笑地带着这位“爷们”回到四楼教室走廊边上站着,鲁松万分不解:“怎么不进去?”
“现在进去不是找骂么?”秦秣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张老师一准正在气头上,何况现在进去,你准备让他怎么安排我们?”
鲁松不满地嘀咕:“那在这里傻站着不是找虐么?还不如出去玩会呢!”
“这叫苦肉计!不懂是吧?不懂就学着点!”秦秣皱眉,“我们要是现在就走进去,你让张老师怎么办?他正在上课,如果他放下课不讲,过来教训我们,那就是浪费上课时间,但如果他不教训我们,他自己又下不来台。”
“这么为他着想干嘛……”鲁松满脸不平地Сhā嘴。
“真是个榆木脑袋!”秦秣横他一眼,“都说了是苦肉计了,我们过这一关的大权还在人家手上握着呢,为他着想就等于为我们自己着想。更何况我们站在这外面,你当他看不见?你好好站着,态度诚恳点,模样可怜点,让他出了这口气,你也就万事大吉了!”
“真窝囊,太没面子了!”鲁松瞪着眼睛就要离开。
秦秣连忙拽住他,低喝道:“你要是再跑开,我保证张祥下课就能去教务处投诉开除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那点破面子有你的学业重要?再说今天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向自己的老师承认错误,有什么好丢人的?你前一刻才说了要回来道歉,这一刻就想食言,这就是你的大丈夫?”
一连串的反问,说得鲁松眼睛大张,面皮通红,再也回不出话来。
秦秣放开他的手臂,只再说一句:“垂头站好!”便自顾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敬地站着,然后安静地等待下课。
鲁松不敢再说话,只是松松垮垮地站着,一会儿重心右移,一会儿重心又左移,虽没叫嚷着离开,却也怎么都安分不起来。
秦秣心里暗唷:“烂泥扶不上墙。”也懒得再管他了。
后来张祥的态度果如秦秣所料,他见鲁松肯主动跑回来承认错误,便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他几句,然后罚他做几张卷子和写一份检讨便没有追究。
而对秦秣,张祥却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做坏事,在张老师眼里,秦秣这不起的孩子真是再老实不过,就算她数学成绩不好,看在她平常总是认真听讲的份上,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再加上秦秣这次竟能把鲁松追回来向老师主动认错,在张老师看来,这又是一热心助人的大好表现。
张祥是个“书呆子”型的老师,他平常只顾教书和研究他的数学,对于其它外事很少关心,所以他并不知道秦秣曾经在学校大骂老师“误人子弟”以致休学降级的恶名。
经这一事,秦秣倒是在张祥心中彻底树立起了好孩子的形象,以致张老师后来对秦秣总是诸多照顾,有时候还会主动给她开开小灶,单独为她讲解数学题,使秦秣的数学成绩大有提高。
鲁松为此一直愤愤难平,惦念许外,三不五时地就拿这个跟秦秣说事:“你是不是张祥他们家什么亲戚啊?他那脑子到底是怎么转的?我说,喂,你都跟他说了是你上课掐了我才害我大叫的,他怎么就不信?他居然以为你是要替我开脱才故意这样说,哪有这个道理!喂,你是不是给他灌迷魂汤了?”
为此,秦秣只回给他四个字:“形象问题。”
这也确实很好理解,一个安静认真的小姑娘和一个总喜欢跳脱闹事的坏男孩,你要是老师,你信谁?
鲁松郁闷地直念叨:“那是因为他还没看穿你的腹黑本质!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拆穿你的!”
虽然被鲁松指责“腥黑”,秦秣最后却还是准许他加入了自己的“吟诵培训班”。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鲁松每天早上五点一刻的时候必须准时赶到“漱风亭”,参加诵读训练。
漱风亭的位置就在真知广场正后方的假山上,那假山顶上还盖着一座两层楼高的宝塔形孔庙,百层石阶一直从山脚连到孔庙前的台阶处,孔庙后方则是漱风亭。这一处风光极好,那孔庙的大门虽然在平常时候被锁着,但其四周石栏雕花,绿树成荫,很是吸引学生们到此闲聊读书或是私语风月。
这天晚上,陈燕珊献宝似的拿出一支诺基亚经典款手机,向吕琳和秦秣道:“今天有人送给了我妈一款摩托罗拉最新出的V195,我妈一高兴,就把她的老手机给我啦。她以前还说,高中的时候不准我有手机呢!”
在2006年,虽然手机已经走向大众化,但拥有手机的普通高一学生还是很少,陈燕珊这一献宝,不但吕琳称奇,就连赵雨虹和陈双双都偷偷投过来艳羡的目光。
姜凤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却不屑道:“这么老的手机有什么好?没看现在满大街都是漂亮的彩屏手机吗?带音乐带电影带蓝牙带上网,什么功能都有,连民工都人手一部,这么老的东西有什么好现的?”
陈燕珊咬着嘴唇,气道:“说得好听,你怎么没有?”
“我要专心读书,现在是高中生,不用那种东西!”姜凤轻哼一声,放下毛巾,从床角边拿出一本书,便施施然走到外面阳台上看书去了。
陈燕珊气得捏紧手机,做势要摔。秦秣苦笑着拦住她,轻叹产延:“她要气你,你摔自己的东西做什么?”
吕琳则连忙抢过陈燕珊手上的手机,小心的捧着道:“好歹是几百块钱啊,你哪能就这么摔?要是真摔坏了,亏的还不是你?”
陈燕珊余怒未消,又将手机抢回来,对着键盘一通狠按,然后哼哼道:“闹钟调好啦,时间是四点五十。哼!明天早上我们四个早起,非吵死这个ρi股朝天的姜凤不可!”
秦秣摇摇头坐回床上看书,她暂时没有转职成青少年心理教育专家的意向,就算是朋友,她也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然后时刻教导别人应该怎么做人。
这一夜渐去,秦秣睡梦正酣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刺耳的钢琴铃声吵醒。
她皱着眉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便见窗外路灯的微光透进寝室,照得寝室中两排架子上床影影重重,一切幽谧,如有灵异。这时候铃声已歇,秦秣感觉风寒,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珊珊的手机闹钟铃都响了,那现在就是四点五十,我怎么还这么犯困?”秦秣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行,今天可是我头一次带他们读书,要是连我都起不来,以后还怎么管得住这些意志不坚定的家伙?不能睡了,起来!起来!”
秦秣默念几声之后,终于感觉清醒许多。她快速穿好衣服鞋子,这便踮着脚步走到陈燕珊床边,一边弯腰摇晃她,一边在她耳边轻轻唤道:“珊珊,珊珊,快起来,时间到啦!”
陈燕珊迷糊间只顾扭腰蹬腿,然后伸手去拨拉秦秣的手,嘟嚷道:“走开走开!我要睡觉!”
秦秣放开双手,却毫不客气地一把掀开陈燕珊的被子,然后将她的被子扔到自己床上,接着就准备去叫陈燕珊上铺的王子毓。
谁知这微光之中王子毓一双眼睛大睁,直对上秦秣双眸,竟是早便醒了。
光线冰凉,秦秣呼吸一滞。
王子毓的眸色在这路灯半透下,竟如一汪静夜流淌的深水,脉脉幽暗,动人心魄。
“该起身了。”她的声音低柔,仿佛是水晶化沙,撩人之极。
秦秣半垂眼睑,默然点头,然后转身去叫吕琳。
吕琳也比陈燕珊容易叫醒,她只是迷糊了片刻,便咬牙起身,最后陈燕珊反倒成了拖后退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将这小姑奶奶叫起术,四个女孩洗漱完毕,掩上寝室门,便带着书轻手轻脚地往宿舍外走去。
到下了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吕琳忽然低声惊呼:“哎呀,现在才五点多一点,宿舍大铁门肯定还没开呢,我们怎么出去?”
楼下倒是路灯通亮,不过天色依旧昏暗,没有半点要破晓的迹象。
秣皱眉看向大院门,想了想道:“试试看吧,说不定已经开了。”她说着话便当先往大门口走去。铁门外的路灯拖曳出一道道长影,秦秣眯着眼睛,仔细看向那道大铁锁,然后伸手去拨弄。
“关着的。”她摇头道。
“哎呀,那怎么办?”吕琳跺了跺脚,拉着陈燕珊跑过去,“如果不能出去,在寝室楼下读书的话,肯定会吵到别人,然后挨骂的。”
陈燕珊小心地提议:“要不……我们回去补个眠,晚点,再出来?”
“那多不好呀。”吕琳不大情愿。
秦秣也否定这个提议:“太晚出来的话,读书时间会不够。”
“那怎么办?”陈燕珊嘟着嘴,垮着脸。
“让我来试试。”说话的是王子毓,她轻轻走到秦秣身边,侧头看她。
“你有办法?”秦秣让开位置,倒是颇为期待。在她看来,王子毓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
王子毓唇角边上有极淡的笑容一闪而逝,她抬起右手轻扣左腕,从上面取出一只青铜色的手镯。
这手镯是活动式的,王子毓将它轻轻一掰,那活页处便自动反扣,于是这手镯就开口成了双月相连状。她拧动其中一头,从中抽出一截细细的铜丝,然后双手快速翻动,对着铁门上的大锁头轻扣拨拉,在这一截铜丝下,那锁头便神奇地弹开了。
吕琳与陈燕珊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王子毓这一番动作简直可以媲美传奇电视里的开锁高人,她们无法想象,这现实中,竟有这样的神奇人物就在她们身边。
秦秣却微侧头,紧盯住了王子毓蝴蝶般跳动的双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三十八回:笑话
天色幽幽淡淡,一片暗青。大功率的路灯透亮透亮,直照得周围一切都泛出青白的颜色。
铁轴转动咔咔声响,大铁门被徐徐推开,在这幽静的大环境中,声音传得悠长不休。
陈燕珊紧紧抓住吕琳的手,身子直往她那边靠,有些害怕道:“这声音好恐怖,怎么天还不亮?”
“5点出头,也许还没到天亮的时候吧。”吕琳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不怕啦,没什么的,这铁门就这声音。”
秦秣摇头道:“心中无愧,自可胸怀浩然,你们怕什么?”
王子毓戴回手镯,当先出了门,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等着她们。
秦秣轻轻一拉陈燕珊的手:“走吧。”
到四人都走出门外以后,秦秣又转身将门关上。咔咔的声音再度响起,王子毓走到秦秣身边,帮她锁上锁头,忽然向她勾唇一笑。
冷美人轻易不笑,乍然笑来竟如幽兰夜放,暗香袭人。
秦秣微微一愣,又听得王子毓吃吃低笑出声,然后一只手便被她挽住。
“王子毓?”陈燕珊惊讶万分,“你会开锁,会笑,还会……”
吕琳抓着陈燕珊的手一紧,示意她别多说。
王子毓一脸冷然道:“我是现代飞贼,文物大盗,开锁只不过是我众多本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可真够冷笑话的,陈燕珊当即就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笑出声来。吕琳和秦秣也忍不住轻笑,王子毓表情越冷三人反而越觉得好笑,这样一来,就连她那满身冷漠的形象,都显得亲切起来。
“哈哈,没想到王子毓你居然还会说笑话啊。”陈燕珊非常自来熟地挽住王子毓另一边手臂,“其实你也没那么冷嘛,怎么平常老是一个人?跟大家一起多好呀,做什么都有人陪。”
王子毓淡漠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手臂微微挣动,却又在听到陈燕珊的问话之后,悄悄放松下来。
“一个人的好,你不会懂的。”
陈燕珊嗤鼻:“切,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要懂一个人的好?一个人有什么好?琳琳、秣秣,你们说是吧?”
“那是当然!”吕琳很自然地点头。
秦秣轻叹道:“人终归是要一个人的。”她侧头去看王子毓的脸,只见她眉目间一片静谧。
四人说说聊聊,一路走得倒还顺畅。陈燕珊也没再叫害怕,甚至在听到远处叮叮咚咚地滴水声后,还拿来当笑话说:“大家快听那滴水声,多像恐怖片里的死亡钟声呀!”
吕琳连忙反手拍她:“呸呸呸!少胡说八道啦!”
陈燕珊于是咯咯咯地笑得腰肢乱摇。
秦秣再抬头看那天幕,虽只见一片幽青深暗,她却觉得这时光再美好不过。
假山别名夫子山,漱风亭建在孔庙背面,也就是正对着足球场。
四人一路散着步子绕到足球场前的高台过道上,转头去看那漱风亭,便见山上一片树影郁郁,而路灯却只开到夫子山山脚。
这一片的路灯都是带着玻璃罩的昏黄小风灯,灯炷高高细细,灯光朦胧幽柔,刚好照到山脚一条蜿蜒小道。那小道上铺着细碎的石子,斜斜往上伸去,不过五六米远,便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陈燕珊当先叫嚷开来:“这怎么读书啊!”
吕琳也点头:“这根本就看不见呢。”
“这天怎么还不亮?没道理啊!”陈燕珊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我看看具体什么时候了……哎呀!天哪!”
她忽然扬声惊叫!
声音在暗青天色下传出老远,甚至惊起细细幽幽的回声,一时间竟仿佛百鬼夜哭。
吕琳冷不防打个哆嗦,王子毓挽着秦秣的手也紧了紧。
“怎么回事?”秦秣问道。
陈燕珊哭丧着脸,顿足哀叹:“我的天哪!老天爷啊!秣秣啊!还有那个该死的谁谁谁啊!你们合起伙儿来耍我!啊——!我要疯啦,我要疯啦!”
吕琳一把抢过陈燕珊的手机,狠狠按开解锁键一看,顿时脸色也变了。
“秣秣……”她也哭丧着脸,然后苦笑道:“现在居然才十二点一刻,难怪天色老是不亮,我们都被耍了!”
“那闹钟铃声?”秦秣眉梢微扬。
“一个该死的家伙!”陈燕珊又从吕琳手中将手机取回来,然后打开短们页面,恨恨道:“都怪我,忘了改铃声,短们铃声跟闹铃是一样的!然后有个该死的家伙在半夜十二点发短信过来,故意吵我,哼!”
秦秣顿觉一道天雷从眼前劈过,又狠狠地在她脚下炸出一个焦黑大坑!
她也忍不住从陈燕珊那里拿过手机,然后一看那屏幕,只见上面显示醒目的黑色宋体字:“十二点,准时向亲爱的珊珊报到,祝你睡觉愉快,千万不要忘记给手机静音哦!”
秦秣这还是第一次接触手机,她本来也对这个东西充满好奇,可自打看到这几句话起,她对手机就只剩下一个观感:“真是害人匪浅!”
手机的屏幕背光又暗了下来,秦秣也不知道怎么用,便直接还给了陈燕珊。
“是谁发的信息?”王子毓冷冷的声音响起。
“是一个陌生号码,”陈燕珊满脸郁闷,“我不知道是谁。”
秦秣皱眉道:“知道你手机号码的人有几个?”
陈燕珊眼睛一亮,一挥拳头,咬牙道:“我知道了,就那几个人,除了那个家伙,没人会这样做!秣秣,琳琳,王子毓,你们等着,等我把他揪过来跟你们赔罪!”
吕琳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道:“我不管啦,现在回去睡觉吧,好困啊,原来时间根本就没到,我们真是瞎折腾。”她一拉陈燕珊,转身就往回走。
秦秣侧头望了王子毓一眼,见她脸色僵硬,也只有拉了拉她,迈步跑着吕琳和陈燕珊。现在不回去还能怎么样?难道还在外头傻等到天亮?
一时间,之前还笑语不断的四个人全部都沉默了下来。
“喂,”过得一会儿后,吕琳又忍不住问,“珊珊,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他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早上要出来读书?”
“男的,我没跟他说过这回事。”陈燕珊烦闷道:“哎呀,你别问是谁了,反正我会教训他啦!”
吕琳抱怨道:“怎么起床的时候都没人看看具体时间……”
“是我的错。”秦秣苦笑,“是我疏忽了,我应该看看表再叫你们起床的。”
吕琳不好意思道:“秣秣,我没怪你啦,就是,就是犯这种错误有点可笑,哎呀,虽然是被人家的短信铃声骗了,但是……”她揉揉额角,仰头看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反正早上的诵读,我今天是不去啦!”陈燕珊嘟着嘴,“这样一吵,白天的精神肯定糟透了,要是还要早起,那我就不活啦!”
吕琳点点头,虽没多说什么,但显然也是这个意思。王子毓冷着脸,继续沉默,既然没反对,那同样就是默认了。
“不去就……不去吧。”秦秣眼睛半眯,看似说得平静,可她心中却一点也不平静。
她很自负。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骨子里,不止是骄傲,其实更是自负。她有自负的资本,她口称谦逊或都不在乎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自负。
因为她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满腹才学是不论如何谦逊也无法抹消的,所以她从容,所以她进退有据,所以她敢于面对一切。
但是,今天这很微小的一件事,却生生地将秦秣的自负给讽刺了个彻底!
她不在乎自己厨艺糟糕,不担心自己在数学上愚钝,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另有擅长。
她一向以为自己心思缜密,以为走出那个大宅院,又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站稳脚跟后,便再无任何事情可以打击到她,但事实证明,命运总是擅长在人最得意的地方,用最可笑的手段,轻扇过耳光,让人哑口无言!
今天的事情真是再可笑不过,她们四个人,无论是谁,只要事先拿表看一眼时间,便不会闹出这个笑话,可偏偏,这个笑话就是出现了。
人的思维盲点真是很可怕,秦秣相信陈燕珊的闹钟,陈燕珊和吕琳以及王子毓又相信秦秣,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闹剧,便将四个自诩聪明的女孩子给闹了个灰头土脸,连翻身都无处可翻。
回到寝室后,这一夜,秦秣辗转反侧,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继而又在十来分钟后,翻身惊醒。
她想起自己还曾要求鲁松在五点一刻的时候赶到漱风亭,如果那时候鲁松到了她却没到,那她岂不是言而无信?
秦秣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咬牙起身。
她看了看手表:“5:10,还有五分钟,她必须加速才能按时赶到!
匆匆洗漱,秦秣甚至连被子都来不及叠,就拿起《古文观止》跑步往外面冲。这时候天已微亮,路灯的光芒照得这个清晨的薄雾都仿佛在翻腾。秦秣大步跑到寝室大铁门口,非常庆幸地看到铁门已开。
吸气,跑步,她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和军训时跑六千米的毅力,一边压下脑袋的疼痛,绕着小路就冲向漱风亭。
远远的,只见夫子山脚下的路灯已经熄灭,而山上人影寥寥落落。
薄雾之中,已有几个勤奋的人在漱风亭里里外外捧书晨读。秦秣抬眼看去,一眼没看清楚,也不知那里面有没有鲁松。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三十九回:初红
天际微泛鱼肚白,清晨的薄雾将夫子山边的一边都渲染得朦胧幽淡。
秦秣眯起眼睛,深吸一口这半带湿润的清新空气,感觉脑袋又清醒了些,这才迈着舒缓的步子,沿着碎石小道往山上漱风亭走去。
既然已经到了山脚下,她当然没必要再急匆匆地赶时间了,这时候她就该先缓上一口气,然后才便于进入吟诵的状态。
夫子山的碎石道边栽着稀疏的几棵柳树,因为已过中秋,这些柳树的叶子大多枯黄。晨风一吹,细叶萧萧索索地四散飘落,那些倒垂的柳枝随风摆荡,却也有几分寂寞素淡之意。
春之繁华,来也凋零,万物轮回,何尝不是一种美?
秦秣摇头笑笑,提步从垂柳间横过,从小道走上草地,已到了漱风亭外边。
假山当然不高,粗看不过五十米。漱风亭碧瓦勾檐、红漆柱子,中间的石凳上已坐了一个人,亭柱边上又靠着一个人。
天色脸未大亮,暗淡的天光下,秦秣站在亭外,也只能分辨出靠着柱子的是个女孩,面目依稀清秀,她在大声诵读英语。而坐在石凳上的是个男孩,他半侧身子低着头,没有出声。秦秣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鲁松还没有到。
秦秣干脆绕着漱风亭走了一圈,几分钟后,她头痛稍好了些,但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
“难道是受了风寒,要闹肚子?”秦秣伸手按住小腹,停在漱风亭正对着足球场的那一边,默默忍着痛,不敢再走动。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严重,脑袋也疼得像是快要裂开了一般,秦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几乎是遭遇了穿越以来最为严重的尴尬。就是在西平医院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难受过,那个时候她处境虽然糟糕,但身体总还是健康的。而且那时候她整个人还处在懵懂状态,也无心去思考什么尴尬不尴尬。
晨风微凉,薄雾又浓了些,太阳还远没有要出来的意思,秦秣缩了缩脖子,脊背忍不住微微弓起。她一手捂着小腹,另一手环抱着那本《古文观止》,心里对鲁松的怨念直呈火线飙升状态。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再过五分钟鲁松还不到,她就转身走人,等上课的时候再狠狠收拾他一顿。
不过等待的滋味真是很难熬,尤其是抱恙等人,那感觉简直可以跟冰火九重天的煎熬划上等号。秦秣渐渐焦躁,脖子又在冷风下缩了缩。
每一分钟都走得好像一个小时,秦秣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开步子活动一下腿脚,肩膀上忽就遭到重力一拍!
秦秣腿脚一崴,猝不及防就往地上跌去!
“喂!”
鲁松的手还举在半空,吊儿郞当的声音正响着,忽见秦秣要跌倒,连忙就弯腰来扶,一边还嚷嚷道:“我说秦秣,你怎么这么没用?拍一下就倒……”
噗噗噗几声响!
秦秣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整个人已滚倒在假山草地上!
鲁松的反应太慢,根本就没来得及扶住她。
秦秣脸色泛青,跌坐在地上,一条腿弯曲地斜着,脚踝处抽疼得几乎就像是有火在烧。她心里的怒火跟脚踝处的疼痛交互着高涨,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鲁松回首挠头,讪讪道:“你真摔了啊,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我马上扶你——”
“滚开!”蓦然一声冷喝在鲁松身后响起,紧接着一股大力推到他的身上,推得他猛一个趔趄,不自主地就向左铡冲了几步。
秦秣惊讶地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身影,就只见到一片穿着白衣的胸膛,然后来人蹲到她身边,伸手去握她被曲压住的那条腿。
“方澈?”秦秣低呼一声,虽没见到他的面容,但光那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就足够秦秣判断,来人是方澈了。
“闭嘴!”方澈环出一臂从秦秣腰后穿过,将她半扶起身,又问:“哪里疼?”
秦秣嘴角忍不住翘了翘,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是满腔怒火,在听到方澈这种逻辑错乱的话后,那所有的怒火却像瞬间遭遇冰风,就这么神奇地被抹消了。她现在不但不怒,反倒想笑,总之心底就是觉得安静。
“是你让我闭嘴的,又问我话……”
“闭嘴!”方澈横眉冷目,手已伸到秦秣受伤的左脚脚踝处。他轻轻拨开那处裤腿,现出秦秣刚到脚踝的短袜和半边红肿的踝弯,“果然是这里,都肿了,很疼吧?”
“喂!”鲁松怒气冲冲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谁?哪个准你推我的?还有,放开秦秣!”
秦秣皱眉看向鲁松,正要呵斥他,这小子却已按捺不住,伸拳就向方澈脸上揍来!
方澈偏头躲过,冷笑一声,猛地伸出另一手绕过秦秣的一双膝弯,将她打横抱住。然后起身后退,微昂下巴,淡淡道:“你很欠扁。”说完这句话,他大步向前踏出,猛然伸出一腿,向鲁松腰眼处横劈过去!
方澈动作太快,鲁松斜步后退,却没能躲过,这一腿就被劈了个结实。
哼!
鲁松闷哼一声,猛地被踢倒在地。再爬起来的时候,他眼眶已经红了,表情也狰狞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秦秣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被方澈用最公主的姿势横抱在怀里!
轰一声响!
秦秣的脑子里当即就劈里啪啦地闪过一连串火花,连方澈正跟鲁松进行暴力对决都没注意。她依稀只听到漱风亭那边传来女孩的尖叫声,然后是鲁松的怒吼:“他娘的!臭小子老子今天要撕了你!”
他说着话,合身一个大扑,却往秦秣身上扑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打架不是方澈的对手,但方澈这个时候还抱着秦秣,行动肯定不便,那秦秣就是方澈的弱点!
方澈连连后退,果然一时难以应对鲁松这样没有章法的疯扑。
“你们不要打架!”猛地另有人焦急喊着横冲到他们中间,秦秣稍稍回神,就见一个女孩张开双臂的背影。女孩长发高束,穿着收腰的粉色短衫和直筒牛仔裤,身次十分窈窕。她剧烈地喘着气,挡在鲁松面前,怒斥道:“你这个人,就只知道打架吗?你不知道打架违反校规?你……”
鲁松仰天一个哈哈,红着眼睛,呲牙冷笑:“好啊!好啊!开口闭口说校规,滚开!老子最烦的就是你这种女人!”他说着大步走近发长女孩,伸手就要去揪她的衣服。
“鲁松!”秦秣厉声一喝,“你要欺负女孩子吗?你昨天说过什么你全忘了?你这个没脸皮没节操不讲义气的混蛋!你还不住手?”
鲁松动作一顿,不敢去看秦秣,却偏头反问:“那个人打我在先,我为什么不能打他?”
“你这混蛋,约好五点一刻,你却迟到那么久,气死我了,你不该打?还有,到底是谁先打的人?方澈只是推开你,你却要伸拳揍人,你这样冲动,不揍你你都不知道清醒!”秦秣说完话,连忙挣动身子,又低喝道:“方澈,放我下来!”
方澈双手反而一紧,轻轻哼道:“别乱动!不想要你的腿了?”
“你扶着我就行,我没那么脆弱!”秦秣老大不自在,从来都是她这样抱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这样抱她了?要不是此刻做这个动作的人是方澈,换成其他任何哪一个,秦秣可绝对不会这样好言解释,她肯定老早就怒焰爆发了。
不过方澈毕竟是不同的,就像秦秣在判断他和鲁松打架的问题时,其实不能说方澈没错,但秦秣心中亲疏有别,却自然地偏向了方澈。
在秦秣心中,方澈已经可算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至于鲁松,那只是一个需要整治的顽皮同学而已。
薄雾之中,晨风轻吹,鲁松却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也垮了,腰也软了,头也耷拉了。他揉揉眼睛,连指责的声音都低落之极:“你叫方澈?你就知道躲在女人背后,你算什么好汉?”
这软趴趴地责问让方澈眉毛一扬,他只说了四个字:“柳昔,让开。”说完话,他转身就走,直往山下而去。
秦秣这才恍然,原来那个女孩是柳昔,怪不得她听声音觉得耳熟,不过她跟柳昔也只是在几个月前秦云婷的谢师宴上近距离接触过,到现在她一时没记起柳昔的样子也不奇怪。况且先前天色朦胧,病痛之中秦秣就更没心思去注意那靠柱读书的女孩了。
柳昔快走几步跟上方澈,皱着眉嘟着嘴道:“阿澈,说好了早上读书的,你怎么来管闲事?”
秦秣本来还想跟柳昔打招呼,可听柳昔这话一说,她顿时就失去了招呼的兴致。
方澈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路,只是抱着秦秣的双手又紧了紧。
秦秣终于觉得不妥,连忙又扯了扯方澈胸口的衣服,低声道:“你快放我下来,老这样抱着成什么样子?”
方澈眉头紧锁,脸色越发冷漠,他轻哼道:“怎么?你会不好意思?还是怕人看见?你跟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约会怎么没有不好意思?怎么没怕人看见?”
这孩子逻辑又不正常了……
秦秣无力地一叹,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没跟他约会——”
“你都说他约会迟到,还叫没跟他约会?”方澈声音一扬,打断秦秣,紧接着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要是跟我约会,我绝对不会迟到的……”
“你说什么?”秦秣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澈的头一句话,也就没听清他后来小声说了什么。
“没……”方澈冷着脸。
秦秣打断他的话,很是语重心长道:“你脑子少乱想,别看我带人晨读就说约会,小小年纪的,现在学业最重要。”
“你闭嘴!”方澈脸色隐隐泛青,前往医务室的脚步更快了。
“要不是关心你,我才懒得说你!”秦秣叹道:“你别不耐烦,看看现在的学生,不务正业的有多少……”说到这里,她话语顿住,自己又纠结了起来。
这一段劝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真够雷人的。她才想起,不久以前,她本身正是那个不务正业的典型。莫非正因为从前被人教训得太多,所以她现在都教训别人上瘾了?
秦秣悄悄打了一个抖,这可真是一个非常不妙的趋向。
她不再多说,干脆心安理得地赖在方澈怀里。反正这小子有力气,凭他们的交情也用不着矫情,她现在头疼肚子也疼,正是病号,可以羸弱一下没关系,再者说了,她要是不趁着方澈年少的时候多享受享受这青梅竹马的便利,等方澈年纪渐长,找到女朋友甚至是妻子以后,这便利她可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晨雾依旧朦胧,这个时候的校园也仍然冷清,如此早起的人毕竟很少,方澈抱着秦秣,很顺利地就走到了医务室旁边。
一直安静跟在旁边的柳昔终又开口,这次她的语气倒是非常乖巧讨喜:“阿澈,医务室的门还没开呢,照规矩是要八点才开门的。要不你先把秦秣放下,我在这里陪着她,你去叫周医生?”
方澈皱皱眉,问秦秣:“你除了脚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没?”
“我……没关系的。”秦秣伸手推推他的胸膛,“你放我下来,我靠墙边上等着就是了。至于周医生,现在这么早,你还是别去叫她比较好。等下要上早息的时候你就帮我找老师请个假,我自己在这里等医生。”
“那怎么行!”方澈想也没想就否定了这个提议。他转身在医务室前的台阶上席地坐下,然后一手揽着秦秣的腰背,另一手从她膝弯下退出,就这样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
这姿势简直比横抱还夸张,秦秣苦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这是干什么?我自己坐。”说着话她一手就往地上撑去,要翻身站起。
方澈连忙抓住她的手,低喝道:“别动!”顿了片刻,他又道:“地上凉,你现在不舒服,坐着会伤身的。”
秦秣略一犹豫,想到自己的小腹正疼痛不歇,确实不能再着凉,便默认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柳昔冷眼看着他们这完全超出一般朋友的动作,轻轻咬着下唇,忍了很久,终于跺足道:“阿澈,你答应过我要陪我早上读书的!”
方澈皱眉道:“今天不行,换明天。”
“你说话不算数……”柳昔噘着嘴,盈盈双目中泛着泪光。
方澈不耐烦道:“反正只有一天,今天明天还不是一样?行了,你去帮我叫周欣过来,我明后两天早上都陪你!”
“你……”柳昔脸上的失望掩也掩不住,她轻瞥秦秣一眼,却忽然笑了:“行,我现在去叫周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要忘了哦!”转身之间,她昂首离去。
秦秣眨眨眼,忍不住笑道:“方澈,柳昔这小丫头居然对你动了春心?”
方澈脸色一僵,哼道:“你少胡思乱想,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你对她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明显,她就是喜欢你呀。”秦秣笑得眼睛眯起,“没想到你这个脸色平板的皮猴子还有挺多人喜欢呢。陈燕珊是一个,柳昔又是一个。这么明显,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还不是傻子?”方澈黑着脸,愤愤道:“我没见过比你还傻的!简直就是白痴中的白痴!笨蛋中的笨蛋!”
秦秣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聪明,没关系,我让你骂。你多骂几句,心里头平衡一点,说不定也就变聪明啦!”
方澈忽然紧紧环住秦秣的腰,然后将下巴靠到她的肩头,与她耳鬓厮磨,哑声道:“你还不笨?你都能看出别人喜欢我,怎么看不出……”你大大地叹息一声,声音恨恨,“你自己说,你是真笨,还是装笨?”
“你才是笨……哎哟!”秦秣猛地将腰一弯,双手紧紧捂向小腹,挣动着身体道:“方澈,你快放开我!好疼!好疼!”
方澈顿时着慌,赶紧放开双臂,扶住秦秣的肩膀,急道:“怎么啦?哪里疼?哪里疼?”
秦秣脸色刷地惨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从她额头滚下,滚过脸颊,有些从她下巴落入她衣领里,有些就直接落在方澈身上。
小腹里面是仿佛要被挤碎似的疼痛,秦秣紧紧咬住牙关,偶有闷哼从她喉间逸出,都是沉痛隐忍的。方澈连忙伸手去按她的小腹,说不尽焦急:“不疼不疼……”他猛一咬牙,又将左手伸过秦秣膝弯,然后横抱住她,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秣秣,你忍忍,医务室这里等不及,我带你去医院!”他迈开大步,正疾步走下台阶,忽见前面不远处周欣与柳昔快步走来。
“周医生!”方澈脚步顿住,脸上瞬间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之色。他连忙走回医务室的门边,催促道:“你快点,秣秣她疼得厉害!”
周欣头发还有些凌乱,眼睛也有些浮肿,一副刚被人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她揉揉自己的太阳|茓,瞥了一眼秦秣,神色忽然古怪起来。
“周医生!”方澈低喝。
“哦,这个……”周欣回过神一边开门,一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用担心,秦秣她,我瞧着……好吧,你先带她进来,让我给她做检查。”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回:微蕴
淡淡的消毒水味弥散在空气中,还是那间小病房,还是那洁白的床单。
秦秣弓着腰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泛青。
周欣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按到她的小腹,仔细询问:“哪里最疼?”她的半个手掌在秦秣小腹处缓缓移动,轻重有致地按着。片刻之后,秦秣忍不住痛叫一声。
周欣微微一笑,抽出手掌,附身到她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方澈没听清周欣在说什么,只是见到秦秣原本惨白的脸上忽然泛起病态的潮红,然后周欣低笑出声,转身道:“方澈,你可以出去了。”
“不行!”方澈不假思索地给出否定语,他反而又上前几步,靠近秦秣的病床站着,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要在这里陪着秣秣。你有什么止痛的办法,赶快用上!”
“哟呵,小伙子脾气还真不小!”周欣眼睛一瞪,“出去出去!我是医生,用得着你这个臭小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行!”方澈掘起来,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笑直的身形在那里一杵,竟如雪崖青松,傲然不折。
秦秣的脸却红似火烧,她身子蜷得更紧了,开口说话,那声音又低又软:“我没事,方澈,你先出去好不好?”一个问句,尾音竟是缠绕如丝,绵绵糯糯。
方澈本来冰冷的面容瞬间一软,一抹微不可查地红晕从他脸颊上飘过,他轻轻一咳,有些不甘不愿道:“好吧,我出去……”说话间,他转身走向小病房的门口。
“不过……”到得门口,方澈脚步微顿,又转头过来,皱眉道:“柳昔,出来!”
柳昔也在小病房里,正噘嘴看着这一切,忽听到方澈的招呼,她脸上一喜,连忙点头,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周欣拉住柳昔,瞪向方澈道:“我叫你出去,没叫柳昔出去!”
“让……”秦秣轻轻喘息,声音低弱,“让柳昔出去。”
方澈已经不耐烦地跨步过来,一把拉住柳昔的手腕,将她拉出了门。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不知为何,秦秣竟能从那关门声中听出方澈的满腔怒火。
这孩子……
她皱着眉头,已经完全没有心力去管方澈的想法。她现在是自顾不暇,只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边缘徘徊,然后不知道自己是该就此晕倒,还是继续脸红。
又将身体蜷紧些后,秦秣忍不住哀叹出声。刚才周欣在她耳边的问话让她乍然之间恍似坠入一片粉色云雾,全身骤然无力,然后一股酥人的电流忽从她头顶天灵直灌入脚底涌泉!让她整个心魂都骤然无主,不知所措。
所以她软绵绵地哀请方澈出去,所以她羞于见人,恨不得把自己藏到空气的缝隙里,紧紧裹住,再也不要露面。
“秦秣……”周欣坐到床边,伸手轻控她的额头,和缓声道:“你这是不是第一次?”
秦秣紧缩着双腿,只觉身下都是粘腻难受尴尬之极的湿润,再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是被方澈一路抱过来的,她就恨不得立即从天而降一道天雷,将自己劈个焦糊才好!而周欣的问话让她忽觉眼前飞过一排金星,几乎就要窒息晕倒。
“秦秣?”周欣轻推她的肩膀,笑道:“这么大了还害羞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一天嘛,你现在来了,证明你开始长大了啊,呵呵,你这发育可算是迟到了哦,现在好多小女孩都是十一二岁就来了,晚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你今年多大啦?”
秦秣嘴唇微动,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吐不出。只是脸红得好像粘住了天边晚霞,荼靡绚烂,直直染红这片青春。
周欣又道:“你来得这么晚,初潮又痛得这么厉害,只怕是体质不好,以后要好好养生,不然这每月一次,有你受的。”
秦秣更觉有晴天霹雳大作,而世事荒唐,足将她整个人都揉碎成渣。
“这就是我的人生?”她脑子里不自主地冒出一幅幅恐怖凄惨的画面:一片血红的背景中,她全身染血,手足无力,无数的伤口从她身上裂开,她却只能无神的看着,不知挣扎,也不知自救……
白色的病闲上,她全身惨白,只有身上染血,血流不止,一直染透她今后全部岁月……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头一次,秦秣心中冒出如此懦弱的想法,头一次,她那强烈的求生欲望都暗暗退散,只留给她眼前一片晦涩。
周欣自然不知秦秣心中忽然翻腾起来的恐怖情绪,她只是轻叹着起身,柔声道:“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你痛得虽然厉害,不过天底下像你这样痛经的女人也不少,别太难过,忍忍也就过去了。等下我先给你拿卫生棉过来,然后给你开点药。至于裤子,我这里没有,你等会让方澈送你回寝室再换吧。”
周欣转身离开,秦秣紧紧蜷着的身体稍稍放松。她忽然闭上眼睛,喃喃低语:“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谁也不枉……难道是上天见我前世祸害的女子太多,所以要我今生来受这一回苦楚?”
秦秣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全身肌肤青白得几乎透明。她青色的血管当中,血液来回奔腾,而她紧闭的眼角之处,忽然渗出一丝晶莹的泪花!
眼睫轻颤。那一抹水光便如兰草垂露,又似琥珀滴珠,颤微微滚动,将落不落。
“原来,这就是女人吗?”秦秣轻咬着下唇,在心中来回自问,“我从前自以为了解天下女子,可实际上,我不懂她们的地方,又还有多少?女人不止是每月必痛这一次,她们还要生儿育女,同样也心忧荣辱。她们所思所求,究竟是什么?我什么时候,真正懂过?”
她如何懂?她当然不懂!
当年的秦大公子游遍百花而片叶不沾,实际上就从未付出过真心,他又怎么能真正去懂得那些娇艳柔软背后的暗色?每个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朵花,但他可知,花儿要盛开,又得用她们的根茎扎进怎样的泥土?
秦秣方才知晓,原来她虽然自以为接受了现实,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女人看过!
如果她真的接受了现实,她又怎么会因为这一次初潮就如此惊慌失措,几乎想要求死?一个女人真正的人生,秦秣还远没经历,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女人会害怕初潮来临。
可秦秣自以为是男子汉,却在面对这每个女孩长大前所必经的第一步时,怯懦得连最不懂事的小孩也不如。
“原来,我的心里还藏着这样脆弱的一面……”
秦秣忽然张开双眼。
她任由泪花挂满眼睫,唇角却轻轻扬起,微微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前世今生,这是她自记事起,第一次流泪。
原来,哭,竟是这样让人畅快的。
“秣秣……”她低低地叫着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虽然不知道那个灵魂如今去了哪里,但她忽然就想要跟那个灵魂对话,向她低诉,“对不起,我替代了你的生命,但是,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她完整。对不起,我还不够坚强,我竟然差点被这样一件必然经历的桂皮上事打败。对不起,我不能将这生命归还给你了,因为我已经开始留恋,开始贪恋……”
是的,她贪恋这生命的温暖,她已经进驻,她不起离开。
“对不起……”
可是那个灵魂早已杳无踪影,她不会回答,没有声息。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秦秣。
秦秣一手撑住床沿,忍着痛翻身坐起。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女孩!这不单单是身体特征与男性不同,她骨子里流出来的血,更是完全不同于男性。
忽然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从她脑海里冒出:“难道我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秦秣咬着牙,忍住身体的颤抖,从脑子里抛开这个问句。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她而言,还是太过可怕,她根本无从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我是女孩,但是……”秦秣轻轻吐气,苦笑,“罢了,合该顺其自然。往后的问题,自有往后的道理,以我现在的年纪,根本勿需考虑此事。”
小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周欣端着一杯水提着一个小袋子走了进来。
“先吃药吧。”她温言笑道。
待秦秣吃过药,她又从小袋子里拿出一块卫生棉,递给秦秣道:“还好我自己平常都备着这小东西在办公桌里,你去卫生间里换上吧。”
秦秣张大眼睛接过那个扁平的四方小包,神色尴尬,手足无措。
“好傻!”周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会用吗?”
秦秣尴尬过后,又笑了笑,反倒坦然了:“确实不会用,周医生,周姐姐,你教我好不好?”她眼睛一眨一眨,拿出自己最讨巧的表情。
周欣摇头笑笑,又耐心地教导秦秣怎么使用卫生棉。
秦秣听得脸红心跳,好不容易等周欣说完,她扶着床架起身,腿又软了。
“你的脚?”周欣疑惑反问。
“先前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我拖着点走过去就是了。”秦秣小心地将那块卫生棉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就往病房里侧的小卫生间走去。
“你这孩子!”周欣连忙扶住她:“叫我扶你过去就行啦,逞什么能!”
秦秣侧头向她眨眨眼,嬉笑道:“我既然叫了你周姐姐,自然是算准了你会来扶我,既然这样,我就不用主动说啦!”
周欣当即大乐,忍不住笑得腰肢乱颤。
一时之间,两人别有默契,连空气间都透出格外的轻松来。
秦秣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小心将裤子褪下时,心跳还是又加紧了。她没有做到自己想象中的镇定,那小内裤上的红色让她手脚发软,当她用卫生棉贴上去的时候,整张脸也都快烧成了熟虾子一般颜色。
裤子弄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换,她也只能先将就着,应过这阵急再回寝室换好。
等她哆哆嗦嗦地穿好裤子走出来后,周欣又指着她腰间大笑:“秣秣,你连穿裤子都不会了吗?你看你的皮带,哈哈!”
秦秣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虽然扣好了裤子,却忘记将腰带系好。那厚帆布腰带松松垮垮地从她衣摆里缀下,样子实在可笑。
五分钟后,秦秣终于提着一个小黑袋子,跛着脚打开了小病房的门。
“秣秣!”方澈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扶住她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没有?肚子疼不疼?脚怎么样?”
秦秣再次发现,方澈是个好孩子。
“你扶我回寝室去?”她微侧头,笑眯眯地看着方澈,伸出右臂等他来扶。
方澈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又轻哼道:“扶你?我才不扶你!”说着话,他忽然伸手,又打横将秦秣抱起!
“方澈!”秦秣低呼,恼得连忙挣动,“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坏小孩!”
“我是坏小孩。”方澈说完这句话,就抿住双唇,然后大步往医务室外头走去。
周欣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悠闲地响起:“秣秣,方同学是你的学长,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最好让他帮忙,不然你那脚踝可不好过。”
秦秣皱着眉,总觉得周欣有点像在说风凉话。
“咦,柳昔呢?”她挣动未果,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尴尬状况,连忙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让她先走了。”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好多人都看见了。”
“让他们看去,你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宿管阿姨不会准你进我们寝室。”
“给她看你的伤脚,她会准的。如果她不同意,就让她为你的残废负责。”
“我没残废!”
“没关系,你可以这样说。”
“……”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一回:早餐
走到女生宿舍门口的时候,方澈还是将秦秣放了下来,虽然他很想就这样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所有权,但他们现在的年龄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
最重要的是,秦秣说:“方澈,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宁愿残废了!”
方澈双唇紧抿,在离女生宿舍大门口将近十米远的地方将秦秣放下,饶是这样,也有一些早起的人看到了他抱着秦秣的样子。所幸两人都不是怎么在意他人看法的人,直接无视掉那些指点和议论,方澈小心地扶着秦秣向大门走去。
宿管陈阿姨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两人,上下打量方澈道:“这位同学,女生宿舍禁止男生入内。”
方澈竟然露出了诚恳的表情,谦谦和和地道:“陈阿姨,秦秣的脚扭伤了,行动不便。她的宿舍在五楼,一个人很难上去。我家跟秦秣家是邻居,长辈们都要求我在学校里好好照顾她,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送她回寝室。”
陈阿姨脸色稍缓,方澈长相俊秀清朗,像他这样的少年,这样诚恳谦和又条理清晰地说话,真是让人拒绝不起来。
“这样啊。”陈阿姨略一犹豫,有些怀疑道,“你们这一大清早的是从哪里来?”
方澈又很耐心细致地回答:“我们早上在漱风亭那边读书,秦秣不小心扭了脚。刚才医务室的周医生还给她开了病假条,你看看。”他说着话从秦秣的药袋子里拿出周欣开的病休证明递给陈阿姨。
陈阿姨仔细看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看方澈的眼神也变得越发慈和亲切,很显然,在她心中已经将方澈划上了好孩子的等号。
“那你扶她上去吧。”她将假条递还给方澈,记录上秦秣与方澈的班级姓名后,终于大开方便之门,末了还嘱咐道:“上楼的时候小心点,别在上面逗留,赶紧下来!”
方澈认认真真地应是,一直到他扶着秦秣走过两层楼梯,秦秣才仿佛刚认识他般,讶然道:“方澈,你居然有这一面,我本来还担心你的人际交往呢。没想到你条理清晰,脑子挺好使的啊。”
“只有你才是笨蛋,我本来就很聪明。”方澈的表情又冷了下来,那嘴胡话直叫秦秣彻底无言,“你没听说过跟人交流的最高境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你之所以总觉得我说话有问题,那其实是因为你理解力有问题,我为了将就你,也就只好委屈自己了。”
秦秣侧过头,就只见到方澈一脸的大义凛然,仿佛他果然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秦秣恍然,原来方澈才是睁眼说瞎话的绝顶高手,他那脸皮厚度,已经远远脱离正常人的理解范畴了。
方澈昂头间,眼睛微眯,掩下自己在那一瞬间没能控制住的复杂心绪。
上到五楼以后,两人在宿舍门前的长廊上慢慢往前走,有几个女孩衣裳不整地开门从宿舍里走出,一见到方澈,又惊叫着返回宿舍,然后砰地大力关门。
秦秣憋着笑道:“方澈,陈阿姨应该要陪同上楼来监督你才是,看吧,你刚才那一眼占了多少便宜?”
方澈低头垂目,淡淡道:“不用她来监督,有你监督就够了。”
“我?”秦秣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她本来是想大笑的,不过怕吵到其她人,还是尽量压抑。未完的话她没说出口,也不便说出口。
如果由她来监督方澈,那谁来监督她?
从本质上来说,秦秣才是女生群中最危险的投机分子。
虽然她今天格外真切地认识到了男女之别,也更加熄了去祸害别家女子的心思,但她仍然不敢保证自己的自制力更够坚持到什么程度。不动心和游刃有余只是因为没遇到真正上眼的罢了,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女子,足够让秦秣心跳加速,疯狂燃烧起自己所有的热情,那么,她能克制住自己不去靠近吗?
她只敢保证自己不再游戏,但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心。
如果游戏花丛是一种罪过,那么,她若专一?
未来的一切都是秦秣所不能预料的。或许有一天她会携起另一个女子的手一直走到天涯尽头,弥补掉前世始终没有真心的遗憾;也许到最后她仍然会一直都是一个人,事业为先,孤独终老;也许,她终将泯然众人,忘却前生,在时光的侵蚀下走完所有普通女人通常必经的一切。
清晨的秋风带着些许寒意,小腹间隐隐地疼痛无时不提醒着秦秣她此刻正经历着什么。身边方澈的气息微涩,像那高高柿子树上刚刚坠下的柿果,让秦秣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偶然忆起这段微青时光所放纵的思绪,秦秣才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不可预料。
寝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王子毓。当她看到秦秣身边的方澈时,眼中暖意闪过一抹意味莫名的复杂光芒。然后她眯起眼睛,勾唇微笑:“秣秣,你出去怎么不叫我?”
秦秣轻蹙眉,忽然将手伸向王子毓,抓住她柔滑的手掌,轻笑着弯起眼睛道:“我怕你没睡足,特意不叫你。”
“秣秣?”王子毓身后又响起陈燕珊犹带睡意的声音,“你出去啦?”
“我回来了。”秦秣转回头面对方澈,向他示意,“笨蛋,你还不走?”
方澈在见到王子毓的时候,脸色本来有些怪异地阴沉。此刻听得秦秣这么一说,他反倒又是一笑,然后微微点头,放开扶着秦秣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王子毓扶住秦秣,脸色又恢复了冷漠,她瞥过秦秣的伤脚,挑眉问道:“怎么?”
“扭了,没什么大碍。”秦秣坐回床上,然后拍拍王子毓的手背,“忙你的去吧,我今天请假。对了,帮我把假条交给章老师。”她说着话又取出周欣开的那张病假单。
王子毓点头接过,怔了片刻,忽然俯身到秦秣耳边,轻轻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她说话间气息轻吐,如兰如芳,柔软的唇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如羽毛般擦过秦秣的耳垂,撩拨得她不自主地身泛红晕。
秦秣心中一动,忽然抬手勾过王子毓修长优美的颈项,转而贴到她耳边,近似呢喃地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尾音婉转,秦秣脸颊微侧,双唇又划过王子毓的侧脸。
“如果是……你会很危险。”王子毓细微的声音中透着冷艳的魅惑,“如果不是,你更危险……”
秦秣心中如有一弯冷月,半带琴弦,然后被轻轻拨动。
她在心底自语:“是你要先撩拨我的,是你先跳下去的,不要怪我。”
秦秣另一手忽然上抬,指腹如丝般抹过王子毓微张的下唇。
“你……”
王子毓猛地抽身后退,脸色一沉。
秦秣眼角轻斜,下巴微昂,她一手自然地回收,然后撑在床沿上,身子半倾,那姿态,真是说不出的风流闲适。
王子毓眼睑下垂,一边收起秦秣的那张病假条,人已经迈转步子,娉娉袅袅地出了寝室。
秦秣目送她离开,忽又抿唇一笑。
“秣秣!”陈燕珊刚刚洗澡完毕,她正往脸上拍着爽肤水,脚下便蹦跳着坐到了秦秣旁边,侧头问她,“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在说悄悄话。”秦秣向陈燕珊眨眨眼,笑得十分神秘。
“什么悄悄话?”陈燕珊双眼好奇的睁大。
秦秣伸手轻扣她的额头,笑骂道:“真是笨蛋!既然是悄悄话,那哪能随便拿出来说?”
“唔……”陈燕珊捂着额头,满脸委屈,“秣秣你太坏了!”
秦秣一手捂着小腹,身子轻颤。笑声欢快地从她喉间逸出。
“我刚才好像看见方澈了?”陈燕珊又疑惑,“秣秣,刚才方澈是在外面吗?”
秦秣笑着点头道:“是啊,看来我们珊珊眼色还不错呢。”
陈燕现噘着嘴,老大不高兴,“秣秣,方澈怎么还不给我回信?你到底跟他说了没有?还有,刚才他不是到了我们寝室门口吗,你怎么不叫我出来?”
秦秣愣了愣,猛然间回想起那情书之事,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澈没有回应,也没有询问,那自然就是否定了。这种事情明着拒绝伤人,当然是用沉默来委婉回拒最好。所以一段时间以后,秦秣完全就忘了这事,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了女孩的心血来潮,既然方澈已经表示沉默,那她也就没什么好继续在意的。
她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陈燕珊居然还对那封情书念念不忘,还在等着方澈的明确答复。
“秣秣?”陈燕珊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秦秣,那眼瞳里倒映着的晶莹仿佛水草一般,缠绵期待。
秦秣所有的无所谓都在这个眼神下化为乌有,她嘴唇张了张,又张了张,终于是艰涩地吐出一句话:“他什么也没说,我……明天就帮你约他出来,让他当面跟你说。”
陈燕珊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眼角开始湿润,她哽咽地吸着鼻子:“秣秣,你答应了我那么久。你一直都没问吗?你是不是也……所以……”
秦秣勉强一笑,安慰道:“他是个闷葫芦,很少主动说什么的,我看他不吭声,所以才没问。对……不起,我明天一定叫他跟你当面说。”
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些关乎他人情思的事情,本就不该由她来Сhā手。乱点鸳鸯,自古就是顶顶的大错。陈燕珊与方澈如果能皆大欢喜还好,如果他们不能合到一起,那不管谁受伤,秦秣都得背上一份愧疚。
“珊珊……”
“我去上课啦!”陈燕珊偏过头,拉起吕琳和越雨虹就往门外跑。
姜凤挽着陈双双的手,轻轻一哼,两人从秦秣身边走过,也出了门。
等到寝室里只剩秦秣一人时,她才跛着脚小心地关上寝室门,然后找出换洗的衣裤,洗澡收拾。
幸亏她今天穿的是牛仔裤,所以外裤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那会让她收生羞耻,难以自抑。
等一切都收拾好以后,秦秣便躺回床上休息。她的小腹一直都在犯疼,不过比刚开始的时候已经好过太多,她盖着被子,先是胡思乱想,后来困意渐渐上头,人又迷糊起来。
半睡半醒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秦秣捂着心口从床上坐起,那敲门声一声急过一声,催得她心烦意乱,连忙高呼:“别敲了!”
敲门声顿停。
犹带着几分被打扰的郁气,秦秣迷迷糊糊地拖着腿走到门边,然后猛地将门拉开,嘀嘀咕咕地训人:“敲得那么急,真没修养真没修养!”
话音吐得极快,等秦秣收了声,才抬头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方澈。他的脸上仿佛还残余着来不及收回的焦急与错愕,令秦秣一看之下,也是愣了。
方澈轻轻呼出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揽住秦秣双肩,直带她往寝室里走。
“还能教训人,看来你精神不错。”方澈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难得的揶揄,他扶着秦秣在她床上坐下,然后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那是一个十几厘米长方的邮寄纸箱包裹和一个大保温杯。
“你……”秦秣脑袋里的疼痛仍未完全消去,人就显得比平常格外呆滞些,“怎么又来了?”
方澈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就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你做什么?”秦秣腰肢软软地坐着,人又控制不住地往床架那边倒去。她见来人是方澈,那郁气自然就消了,心底带着几分安详,睡意又涌上头。
方澈连忙坐到秦秣旁边,将她整个身子揽过来,帮她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让她靠着。
“怎么这样犯困?是不是感冒了”方澈担忧地低语,话语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到的深深温柔。他又将手覆到秦秣额头上,不知不觉间,那细腻温暖的触感让他手心流连,来回轻抚,迟迟不肯离去。
“昨夜一宿未曾睡好,自然困乏。”秦秣迷糊间讲话却文半白,愈发别扭,“我要睡觉,唔,让开让开,我要睡觉……”
方澈低叹一声,轻扶她柔软的头发,柔声哄道:“秣秣听话,先吃点东西,垫了肚子再睡,不然你空着胃睡觉,会很难受的。”
秦秣反手拍开他的手,不耐烦地嘟囔:“别吵!”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二回:糖玉
中秋过后,天气渐凉。
空气中微微的寒意让秦秣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方澈看着觉得好笑,伸手就捏住她的鼻子,低声做恐吓状:“白痴!还敢不吃东西就睡觉吗?”
秦秣连忙拨开他的手,一把抢过他另一只手里的保温杯,然后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里面的粥。她的士族礼教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即便是在如此头疼犯困的时候,即便她的坐姿正软绵得不像话,她这喝粥的动作却反倒更显得慵懒优雅。
方澈从没见过这样的秦秣,这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这个女孩其实离他很远。
她不只是那个会在噪杂小路上为一支棉花糖而计较纠缠的小女孩,她也不只是那个会在雷雨天为一只小土狗而冲进公路上的傻姑娘,她更加不只是那个会被晚霞染红半边脸颊山中人。山风静谧的时候,她笑他是“皮猴子”,于是在方澈的心底,有种感觉豁然明朗。
人人都说方澈脾气古怪,可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他蓦然低叹,耐心地等着秦秣将粥喝完,然后拿开保温杯,问她要不要躺下。
“当然要,这不是废话么!” 秦秣吃吃地笑,眼神迷离,然后一头载倒在方澈身上。
她一手拍向床沿,高声大唱,曲调古雅疏狂,仿佛长歌当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方澈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垂在身侧,他抬眼,目光却如冰魄寒流,悠悠之间,不知流向何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秦秣唱完之后,又直起腰,大笑,“方兄,我欲踏歌纵酒,奈何时不我与!”
方澈轻叹一声,抬手拍拍秦秣的肩膀,柔声道:“你睡吧。”
秦秣于是伸手揉揉眼睛,钻进被子里,然后低低一笑,竟极为乖巧地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寝室门半关着,一角天光从门口透进,映得方澈的脸半明半暗,那眉毛挺直得仿佛利剑一般。他安静地坐着,静默良久,这才眼神回流,准备起身。
温热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方澈的手轻轻一动,秦秣手掌又是一紧。睡梦之中,她竟不知在何时抓住了方澈的手,睡得越沉,越不肯放开。
“秣秣……”他抵唤一声,柔软而惊喜,复又不敢置信。
秦秣的右臂露在被子外面,长袖单衣刚刚遮到她的手腕,留下她的手背一片雪白。不知何时,她竟不知不觉地比以前白了许多。方澈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先是轻抚,然后停留。他脸上微现犹豫之色,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小心用力,万分不舍地将她的手从自己手上掰开。
掀开被角,方澈将秦秣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放进被子里,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看着她睡颜安详,良久良久。
天色越发明亮了,晨雾散去,阳光带着新鲜跳跃之意从云层中放肆地倾洒而出,光影透照,映得秦秣脸上就连细微的绒毛都在清晰舒展。
方澈的眉眼也渐渐舒展,冰寒初化,他的黑眸清澈得仿佛山溪源头。
“咏霜……”睡梦中的女孩忽然嘴唇轻动,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方澈只听她低低地唱出愈发奇怪的调子:“漠色秋声霜如雾,却蹙娥眉把青丝,一掬水月,半调七弦,心似业火……”
“秣秣?”
秦秣听不到方澈的低唤,她紧闭的眼角之下忽然涌出一点晶莹,然后珠泪泛滥,一颗一颗不断地从她眼弯之下滑到脸颊,又淌入发丝墨青的双鬓。
晚霞微雨,新叶凝露。
方澈微抬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下,又缓缓落到她的眼下,一点点沾过她的泪珠。
她为何而流泪?
方澈得不到答案,他无从去猜测那个咏霜是何人,竟然能让那般惯常潇洒的秦秣在睡梦之中泪湿如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方澈不知,秦秣又何曾可知?
咏霜咏霜,只怕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这流连的究竟是什么……
沾着满手的泪水,方澈看看时间,终于起身,走到门边。
微顿,然后开门,离去。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终于还是平静地过去了,秦秣饱满地睡了一个足觉,再醒来时精神焕发。而窗外天色又暗,竟是到已经到了上晚自习的时候。
秦秣依稀记得方澈在早上的时候又回来过,她因为这天早上心境起伏太大,又加上头疼迷糊,似乎还三五不着调地发了一通疯。然后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了一些放纵疏狂的事。
“糟糕……” 秦秣苦笑着一拍额头,心里头觉得丢脸丢得没品到了极点,“这下面子里子都丢光了!还是丢给了方澈那个小屁孩看见……”
郁闷地将被子掀到一边,秦秣起身洗漱,好好将自己整理一番,然后捂着已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快步往食堂走去。所幸这个时候的学生多半在上晚自习,她省了排队的辛苦,买了一碗面吃下去后,就带着几近视死如归的心情去到便利店。
为什么几近视死如归?这个事情很好理解,因为秦秣这是第一次为自己买这种女性专用的私密物品。
匆匆忙忙从货架上拿出一包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卫生棉,手忙脚乱地付了帐,然后她提着一个黑袋子,用着完全是落荒而逃的姿势,直跑回寝室。
回到寝室后,秦秣长舒一口气,这才惊喜地发现自己小腹已经不怎么痛了。她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行李箱,然后将卫生棉小心地藏在里面。藏这个举动其实有点多余,不过秦秣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虚与羞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用到了“藏”。
藏好之后,推回箱子,秦秣终于看到了自己床脚边上的小纸箱包裹。她有些疑惑地拿起这个小箱子,然后坐回床上查看。纸箱上印着“中国邮政”的字样,寄送单上写着“秦秣收”,而寄件人是乔梓暄。
“难道是方澈看到有我的包裹,所以帮我领来了?” 秦秣仔细回想,才想起方澈早上过来的时候确实提了个包裹,“怪哉,乔梓暄怎么会寄东西给我?”
带着惊讶与好奇,秦秣拆开了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摸约四寸长、两寸高、两寸宽的烟黄|色锦盒。这个锦盒颜色古典,带着传统的祥云暗纹,看起来十分精致。
秦秣打开按扣,便见到了里面的东西。
一眼之间,她就认出了这方蜜黄|色微带晕红的印石是糖玉质地。这方印章雕刻得别致精细,秦秣取出来仔细观看,只见灯光下糖玉的蜜色流转,实在是说不出的甜蜜喜人。这是上好的糖玉,印章上端被雕刻成了睡莲半开的形状,盖印的一面则用阳文铭刻着两个魏碑风格的纂字:“怀虚。”
秦秣将印章放回锦盒,心里却并不高兴,只暗暗思索乔梓暄的用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秦秣绝不相信乔梓暄只是单纯地见她没有印章,所以特地送她一方。
糖玉并不是最珍贵的玉,在暖玉当中,糖玉只能算是一种伴生的次等玉。当然,这种次等只是相对于最珍贵的黄玉以及羊脂玉来说的。事实上,上等的糖玉往往被称为玉中新娘,甜美莹润,雅然动人。
要说甜蜜,没有哪一种玉能比得上糖玉。
很少有人用糖玉做印章,也很少有人在印章上端雕刻莲花。糖玉更适合用来打造手镯,若是哪个男子以糖玉手镯为信物私赠女子,那便是最为无声的甜蜜誓言了。
“这是表白?” 秦秣皱着眉头,无法相信。
她跟乔梓暄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就算互相赠画,那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乔梓暄那般品貌风雅,而从外貌上来说,秦秣毫不起眼。
秦秣一眼就认定,乔梓暄是一个心思复杂的人,从他的画中就可以看出,他那人心思百折千回,绝不可能轻易就交付真心。
“糖玉、怀虚、睡莲、莲花、莲……为何是莲?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秦秣越想越觉得这分明是在暗示相思,所谓连、糖、虚……如何不是相思?
可是这相思来得未免太过荒唐。乔梓暄只字不寄,只寄这一方糖玉睡莲印章,可不是荒唐?
“莫名其妙的人!”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秦秣也只能将那锦盒连同糖玉一起收到柜子里。这印章已经刻好,带有她的记号,倒是不便归还。
不过不论乔梓暄有什么用意,他终有要明说的时候,秦秣懒得再猜,干脆不管了。
到晚自习下课的以后,506寝室的女孩们也陆续返回,于是寝室里又热闹起来。
陈燕珊念念不忘要跟方澈约会,又问秦秣有没有向方澈说起。
“我现在就去。” 秦秣被她磨得无奈,干脆起身出去。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三回:折线
临进熄灯前的校园并不是很热闹,毕竟这是重点高中,大多数学生都是以应付繁重的学业优先,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晃荡的自然是非常少了。
秦秣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男生宿舍门口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方澈。她抬眼去看那三栋灯火通明的大楼,恍惚间就觉得方澈雪崖般的身影渐渐湮没在灯火中,无可碰触。
他终究也是要走远的,就像秦云婷,就像苏轼,就像咏霜,就像千年前那个大厦一朝倾的秦侯府。
秦秣低头之间,心底竟涌起一股酸涩的不舍,人生能有几次年少?
一个轻佻的声音唤回了秦秣的思绪。
“你就是秦秣?”来人微扬着尾音,如此问道。这个问句,意味深长。
秦秣挑眉,抬眼看去,就见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高大少年。这人将近有一米八高,体型精瘦挺拔,但站姿随意,那凌乱的短发和深刻的五官都使他显得十分恣意狂妄。他看起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嘴唇略厚、微翘,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固执。
“我是秦秣。” 秦秣淡淡地点头,不动声色。
“我是雷靖安。”自报家门的少年用居高临下的目光蔑视着秦秣,“果然是丑丫头,你听好了,以后离王子毓远点!”说完话,他又轻哼一声,然后微甩头,扬长而去。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仿佛天下人都该听他的。
秦秣摇头失笑,原来不过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小屁孩,也许,还是王子毓的追求者?
“王子毓?” 秦秣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现在是有些早了,不过你若自愿跌进来,我又何必在乎他人?”
秦秣的目光在男生宿舍前梭巡,终于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她连忙叫出那人名字:“曹智书!”
曹智书是开学那天帮秦秣报名的那个学长,虽然后来因为方澈的出现他提前退了场,但这个人看起来腼腆拘谨,给人的第一观感还是不错的。
“你是……”曹智书愣了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是秦秣,刚才光线暗,一下子没认出来。抱歉,你有什么事吗?”
秦秣暗藏审视,只这一句话就听出了这人礼貌腼腆之下实质的冷漠疏离。
“我想请学长帮个小忙,不知道是不是太打扰呢?”于是秦秣的脸上也挂起了亲和腼腆的笑容,互相客气互打太极可是中国人际交往的精华所在,她自然深谙此道。
在厚厚黑框眼镜的遮挡下,秦秣看不清曹智书的眼神波动,只见他微微一笑,又很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帮助学妹是应该的,你有什么事情,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这话说得有意思,“只要力所能及”,那潜台词也就是“如果力所不能及,那么很抱歉……”。秦秣听得好笑,也没空跟他继续语言艺术,直接就道:“曹学长你应该认识方澈学长吧,帮我叫他出来可好?多谢你啦。”
谢都谢了,曹智书自然不会不愿意帮这样一个小忙。
等了约五分钟之后,方澈从宿舍的大铁门里快步走出来,他仍然板着脸,只是眉眼间一点温和欣喜之意还是让他比平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这么晚了,怎么还走出来?”然而他一开口就没好声气,说话间一把拉住秦秣的手,又问:“脚疼好点没?有没有擦药?”
秦秣扑哧一笑:“小方同学,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大妈了?”
方澈放开她的手,脸微侧,轻咳道:“找我有什么事?如果你要以身相许的话,我觉得,其实还早了点。”
秦秣忍不住笑得双肩颤动,边笑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天赋的!哈哈,方澈,你逻辑能不能稍微正常点!”
方澈又转回脸,微微笑了笑,却不回话。
“我来是想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能有空”笑意稍歇,秦秣直接说出目的。
“你要我做什么?”方澈声音和缓,“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不准逃课!” 秦秣想也没想就瞪他一眼,然后又笑,“你这皮猴子还真是挺受欢迎的,陈燕珊的信你还记得吧?她想约你。”
淡淡的路灯光下,原本悠闲吹拂的夜风仿佛在忽然间被什么冻结了起来,方澈平和的脸色一冷,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秦秣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他猛然涨起的愤怒与悲伤。夜风之中,这些愤怒悲伤的色彩深沉地好似一口无底深井,悠悠荡荡,没有天空和尽头。
“方……”
方澈蓦然抬手轻轻拂过秦秣的眼角,然后淡淡道:“明天晚餐后,我在足球场旁边等你们。”
说完话,他将双手Сhā进裤子口袋里,微笑道:“你回去吧,小心点你的脚伤。”转身之间,他离去的步履沉缓有力。秦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手上的表,见熄灯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也顾不得多想,连忙加快步子往女生宿舍那边走去。
一路与脚踝的疼痛做着斗争,等秦秣回到寝室后,全身又出了一通大汗。她先告诉陈燕珊方澈的回复,接着就钻进卫生间里洗漱整理,到出来的时候,寝室灯已经被统一熄灭,然后各自睡觉,安静无话。
第二天起床后,秦秣的脚伤已经好了很多,小腹也只是隐约闷痛,稍微忍忍就可以忽略。经过昨天的折腾,她今天的心情越发平静,以后这每月必来之事还得伴随她几十年,如果她每次都计较个死去活来,那以后可真不要生活了。所以该吃吃,该睡睡,该读书还得读书。
鲁松又坐回了他原本的位置,看到秦秣走到座位边的时候,他一边让路一边耷拉着脑袋,表情可怜得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秦秣不理他,坐到座位上就开始认真做题,然后上课听讲,下课闭目休息。
晚餐后的约会秦秣并没有跟陈燕珊一起去,虽然方澈口说等你们,但在这种事情上,秦秣自然知道自己不能穷掺和,跟着过去碍人眼。
不知为何,心中竟是微酸。
上晚自习的时候,陈燕珊是踩着点走进的教室,任谁一眼看去都能发现她双颊微红,神采飞扬。那双目之中,柔软晶莹得仿佛能掐出春水来。
“她得偿所愿了?” 秦秣喃喃低语,一抹几近扯落晚霞,翻转寂寞的惆怅淡淡地将她环绕。于是她闭上眼睛,在草稿上默写出“方澈”二字,然后一道横线划过这个名字,她翻页,又睁开眼睛。
秦秣,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跨墙邀月草衣深。晚霞沉,笑谁嗔?柿子高高,谗断好舌人。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半阕《江城子》,方澈,你终究没有对上。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水,秦秣埋头学习,只是有问题的时候多半直接去问老师。方澈仿佛失去了踪影,陈燕珊脱离了她和吕琳的队伍,经常很晚才回宿舍。魏宗晨的学习不错,常常跟秦秣交流,姜蕊有着惊人的英语天赋,在这方面,她对秦秣帮助甚大。
那个未曾开始便夭折的“吟诵培训班”再也无人提起,学生会和各社团开始大张旗鼓地招收新成员,鲁松报了体育部,魏宗晨和姜蕊一起进了学习部。
吕琳提议让秦秣去校广播站应聘,但秦秣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是一心读书。
第一次月考过后,秦秣的成绩跌碎了一地眼镜,她拿到全班第一,同时也是全校第五十一名。虽然差上一个名字已经跟这次的奖学金擦肩而过,但秦秣本身也是很欣慰的。她大有一种努力得到回报、前景无限美好的舒畅感,自我感觉着跟那自力更生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章国凡在讲台上用极具教育意义的语言表扬着秦秣:“同学们好好看看,这就是努力学习的成果!相信秦秣同学平常有多用功,同学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们也想突飞猛进,那就咬紧牙关,同样一心扑到学习上!天道酬勤,你们谁愿意落后?”
此后章国凡对秦秣的态度大为改观,颇有将她树立成浪子回头之典型的意思。
秦秣对此不冷不热,总是用一副书呆子的木讷像来回复章老师。
语文老师卢华波倒是个有趣的人,他课下与秦秣的交流也不少,两人畅谈古今,而卢老师常常抒发书生意气,直叹怀才不遇,大有将秦秣引为平生知己的意思。
有一次卢华波这样问秦秣:“秣秣,我看你满腹才华,诗书皆通,怎么偏偏这样耐得住寂寞?现在的人有半点东西都想秀出来,你看那些少年成名的畅销书作家可是一抓一大把,你怎么从来就没有过要向哪里投稿的意向?”
一番话问得秦秣愣了半晌,然后是万分不解:“著书立说,那不是一代宗师才能做的事情么?现在的少年宗师都一抓一大把了?”
卢华波愣得更厉害,脑子狠狠转了弯才算是听明白秦秣的话。他当即大笑,一边笑一边拍桌子,指着秦秣道:“你读书读傻了吧?著书立说?一代宗师?哈哈!秣秣,你居然比我这个叔叔级的人物还要跟时代脱节得厉害!你从来不看畅销书?”
秦秣当即就到图书馆大肆了解了一番现代畅销书的含义,于是她问卢华波:“这些书有很多都是从网上先连载的,我要到哪里去上网?”
卢华波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学校今年取消了你们的电脑课,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也一直都没能建立起来,你要上网的话,除了自己买电脑,就只有去网吧了。”少顷之后他又苦笑,“我大概是第一个让自己学生去网吧的老师。不过……算了,秣秣你还是别动这个心思,好好读书才是正事。”
秦秣只有一个问题:“出这些书是不是很赚钱?”
“畅销自然是赚钱,不畅销,那就很难说了。”卢华波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眼神深远,不知想到了什么。
秦秣权衡了十分钟,很快做下决定。
她并没有去找网吧,也没有打算去写那些长篇的小说或散文来投稿。她曾学到的那些东西跟现代流行的元素并不是很搭调,能即兴赋诗也不等于就能写好小说,何况她现在的精力容不得太过分散,不然学业拉下的话,在她看来就是得不偿失。
但她也不能就这样放过这块摆在嘴边的肉,于是她从图书馆找到一些文学性比较强的杂志,尝试着向其中的几个学术专栏投稿。写这种古代文化辩论型的东西,对秦秣而言确实是非常轻松,她随便拉过一个话题就能出口成章,做这个事情真是再适合不过。
何况短文手写容易,邮寄递稿也不麻烦,还不怎么占用时间,优势十分明显。至于这块肉究竟是肥是瘦,就还要看最后收益了。
自古文人都希望自己的文字或者学说能够流芳百世,秦秣想起苏轼,想起王安石,想起黄庭坚,于是心深处那点野望也就暗暗萌芽,悄悄滋长。
她错过了千年前的那场盛会,怀虚之名失落在时空裂缝,那么在千年后的如今,她可不可以祭奠自己?
秦秣递了稿,在等候消息的过程中,她考完了这个学期的期中考试,然后放假,从茶馆辞职,接着回家。
变故终究还是降临,在十一月中旬,深秋,微雨。
秦沛祥和裴霞双双下岗,那天秦秣回到家里,只见父母双亲颓然地相偎着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圈泛青,仿佛短短时间,一齐老去十岁。
秦秣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件早在他们预测中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她解下雨衣,到卫生间稍事收拾,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两碗热茶,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普通的白瓷茶碗里悠悠腾出热气,微带茶香。秦家只有最普通的苦茶,所以茶香并不婉转,反倒苦涩。
“爸,” 秦秣先将一个茶碗端到秦沛祥面前,“爸,您是一家之主,女儿这碗茶奉给您,感谢您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
秦沛祥终于诧异地抬头,然后愣愣地将茶碗接过,嘴唇微动,却又不喝,也无话可说。
“妈,” 秦秣又端起另一碗茶奉到裴霞面前,“妈,您是当家主母,女儿这碗茶奉给您,敬您为这个家而付出的青春。”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第四十四回:说易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透过半敞的阳台,冷风一直从青天之下吹入这间暖棕色调的小客厅里,然后裴霞接过热茶,缓缓地喝下一口。
“秣秣……”人到中年的裴霞眼角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她的皮肤像许多普通的东方妇女一样,暗黄长斑,深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她的五官非常秀丽,那双眼皮、长睫毛,以及挺翘的鼻子,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青春时候的美丽。
时间,果然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人们不能战胜时间,于是就是学会珍惜。
“妈,我昨天算了一卦。” 秦秣坐回另一边的沙发,然后微侧头,一双黑如墨玉的眸子来回在秦沛祥和裴霞之间流转。
秦沛祥长长舒气,终于大大地喝下一口茶,沉声问:“你会算卦?”
裴霞也皱眉:“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去玩那种东西?现在读书才是正理,你居然跟江湖骗子去学算卦?”
秦秣掩嘴轻笑,微微拉长声音,仿佛是在撒娇:“爸,你说说,《易经》是江湖骗子吗?”
秦沛祥脸色稍缓,秦秣这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痴嗔的小女儿态,一时间让他神思微微恍惚,心中也是更生起几分柔软的慈爱。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道:“《易经》是群经之首,传世经典,当然不是江湖骗子的东西。不过……”他少顿,又问:“你能看懂《易经》?”
秦秣拈指掐诀,摇头晃脑,微阂双目,像模像样地道:“九往居四,六来居三。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大人否,亨,不乱群也,位不当也。渐、比、归妹,六往居四,就来居三,《否》卦同,吉亨,否极泰来,大利!”
她蓦然睁开双眼,眼睛明亮得好似灯光下的黑宝石。
秦沛祥和裴霞已经被她这一通神神道道的卦辞弄得莫名所以,这下见她流利地说完,也禁不住惊叹和好奇,连忙问:“什么意思?”
同样的四个字同时从夫妻两人嘴里吐出,让他们又是同时一愣。秦沛祥悄悄地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裴霞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才蓦有所觉,原来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独行奋斗。夫妻夫妻,不正是要共同进退,不离不弃吗?
不论有多大的困难,肩上的重负都有另一个人共同分担,那么,他们又有什么好沮丧惧怕的?
秦秣将这些微妙的变化收入眼底,心中也泛起了淡而不褪的暖意。
“否卦是坤下乾上,而秦卦是乾下坤上,否泰本是一体,翻覆之间,一线之隔。” 秦秣脸带微笑,侃侃而谈,一副淡然若定,智珠在握的样子,“爸,否卦有卦辞曰:君子以俭得辟难,不可荣以禄。又曰:不乱群也,位不当也。也就是说,到了你这一步,不论内因外因,发展出这样的结果都是必然。因为有小人乱事,你又处在不当的位置,况且在应该避走的时候你没有回避,反而被升位与厚禄迷惑,所以命运交否,该当有着一遭。”
秦沛祥被秦秣一番话说得心头赧然,正觉得过不去,忽又感觉自己的手被裴霞反握,他惊喜地转头看去,却见妻子脸带鼓励,正是笑容灿烂,一如当年。
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秦沛祥胸中微酸,却又另有舒畅之感。从这次的事情明朗以来,裴霞就没少念叨和指责他,两人一起疲惫,又互相吵架,就在秦秣开门进屋前,他们其实还在冷战。但在这一刻,有了这个笑容,秦沛祥忽然就觉得,这些摸爬滚打所受到的苦全都不值一提了。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用最真诚的心意写下过最朴实的誓言,他说:“我要你这辈子,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都可以像花儿一样笑。”
然而繁华终有凋落之时,岁月不止可以磨老人生,还可以让人将麻木当成理所当然。
最抓不住的是时间,而最容易挥霍掉的,正是热情。
秦沛祥转头,怔怔地望着秦秣,百感交集。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放弃过多少,为了这个孩子,裴霞又受过多少委屈?
但在他们这个家庭再次遭遇几近灭顶打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孩子走到近前,用她独特而有效的方式安慰得他们无可反驳。
秦沛祥无法不感叹,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就在他们稍一恍神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打开了一面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爸,命运交否没有关系,小往大来,即为泰。” 秦秣笑容不变,坐姿又更闲适了些,一股难言的自信在她身上闪耀,“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是故上位而不骄,下位而不优。否极泰来,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你当前保持冷静,此后保持警惕,自然能够小蓄大吉。
上九,亢龙有悔。
所以挫折并非就是坏事,须知亢龙有悔,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们离开那个几近崩怀的工厂,不正好是从此天高海阔吗?爸爸你也常常教导我要勤恳,那如果你跟妈妈拿点本钱去做个小生意,带着勤恳和诚信,你们觉得会挑不起这个家吗?”
一番话说完,秦秣便带笑望着惊呆住的父母二人。她的眼睛在浅淡的光线下显得灵动晶莹,仿佛能直指人心。
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远了,更远处公路上的喧嚣若有似无的飘荡过来,却越发衬出这个小居室的安静,以及秦秣眼神的通透。
好半晌过去,裴霞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忽然用双手捧住脸颊,头一低,竟然止也止不住地呜咽哭泣起来。
秦秣却蓦地起身,然后丢下一句:“小志还没回来,我带伞出去看看!”说话间她已经快速拿起伞,几步小跑着出了房门。
门被轻轻关上,秦秣在屋外附耳微笑,只听得里面的哭声似乎渐渐小了,她也就放心地下楼离去。就算不一定能接到秦云志,外出走走也是好的。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从容,她还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她无法想象秦爸秦妈如果真的倒下,那这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千年之前的秦侯府大厦倾倒之时,秦秣错失了挽救的机会。或许她从来就不具备撑起大厦的能力,但在面对这个小家庭的危机时,她还是自信,他们能走出去!她慌了一瞬间,但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夕惕若厉,寻求无咎。
大笔纵横,挥斥方道,至老不休!
雨势又渐渐大了些,这将近入夜时分,因为下雨,街道上行人很少。路旁飘起的枯叶便仿佛是四季最凌乱的符号,悠闲者看着悠闲,烦闷者自然就看着凄凉了。
秦秣往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那里离市三中并不远,同样可以从求学路经过。走到求学路街口的时候,秦秣脚步稍顿。雨又变小了,有点细雨丝丝的感觉,她干脆收起伞,任那些沁凉落到自己身上,然后蹲下身去捡拾地上一片梧桐树的落叶。
梧桐枯叶色深如泥,细雨之下更是叫人陡然惆怅。秦秣曾经有一把名为“萧山”的七弦琴,那琴便是梧桐所制。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秦穆公之女弄玉在梧桐树边盖砌闺阁,夜间萧史乘龙而来,与她琴箫相和,引来凤凰。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二人结为夫妻,双双升仙而去。
秦秣的“萧山琴”正是得名于此,今日秋雨梧桐,睹物思人,她再一回想,想的竟然是咏霜。
自从琴技大成之后,秦陌就很少弹琴,偶然兴起,他才会抚上一曲。那个时候,必然有咏霜吹箫,而还没有变成胖子的少年苏轼则会舞剑踏歌。
少年指点江山,老大徒说风月。秦秣拈起地上的枯叶,心中终是叹息:“咏霜,原来我不过是个负心人……”
细细绵绵的雨丝忽然就消失了,秦秣感觉到细雨被什么遮住,然后身边一片阴影。她侧身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泛白牛仔裤的长腿,然后才看到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褂子,以及方澈神色柔和的脸。
秦秣正好起身,方澈却撑起他黑色的大伞蹲了下来。
大伞遮下,宛如穹顶,密密地将两人与伞外的雨天隔成两个世界。方澈的气息依然是清朗微涩,冰凉之中透着温暖。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伸了过来,然后拈过秦秣手里的枯叶。
方澈向她微微一笑,笑容好似来自红尘纷扰之外,又如春日里冰雪初化,碧水破冰而出。
秦秣抿抿唇,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昔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你怎么拈着一片枯叶子,也能装神秘?”
方澈没有回答,却轻轻张嘴,将枯叶衔到口中,然后伸手搀住秦秣一同起身。
秦秣连忙将他衔着的那片枯叶取下,皱眉道:“脏得很,你怎么往嘴里面乱放?”
方澈微微低头,伸手轻柔地拂过秦秣额前被雨淋湿的一缕刘海,淡淡道:“我见你看得那么出神,所以尝尝味道。”
秦秣仰头,无声地叹息,方澈果然还是方澈,他的思维方式永远都那么与众不同。
方澈仍然微笑,他当然看得出秦秣在感叹什么,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只是秦秣不懂罢了。要说他的生命中有什么是真正脱离了轨迹的,那也就是遇到秦秣。除此以外,他一切都规划得很好。
就像刚才,他其实早就看见了秦秣,但他本来并不打算再与这个人见面。是秦秣收了伞,自顾傻傻地淋雨,他才不自主地走又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为她撑伞、挡雨。
“你把伞撑开,我要回去了。”方澈说话间目光望向秦秣手中那已经被收好的折叠伞。
秦秣斗了斗伞,皱眉道:“不想撑。”稍顿之后,又道:“你回去吧。”
方澈紧紧握住伞柄,很想转身就走,但他的脚却仿佛另有意志,偏偏不受大脑控制。
“东汉蔡邕曾闻梧桐烧火噼啪之声,于是取来做琴。因木尾已焦,故名焦尾琴。” 秦秣的目光又落回雨中的梧桐树上,声音微淡,“蔡氏五弄流传千古,这梧桐树却一棵棵地被伐去,又一棵棵地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一棵了。”
“你会弹琴,为什么不肯弹?”方澈微微倾身向秦秣耳边,忽然问道。
“无知音,不过断弦而已。” 秦秣正出神想着自己的萧山琴,顺口也就答了。说完后,一转头,才发现方澈正眯着眼睛笑,那样子好像一只偷着了香的狐狸。
“原来你果然会弹琴!”方澈又回身站直,紧紧盯住秦秣道:“如果听者是我,你愿不愿意弹?”
秦秣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方澈下垂的那只手紧捏成拳,心脏猛地揪起。只是这样一个无关情思的简单回答而已,他居然等得忐忑。然而不论这一刻有多么煎熬,他都不后悔。如果连这样一个问题都不敢问了,他又怎么再往前迈出更深的一步?而如果秦秣连“知音”二字都吝啬给予,那么,他也可以干脆了断地转身离开了。
秦秣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在现在,听到过一个人的琴声,高山流水,寂寞无边。他虽然是当中弹琴,但我觉得,他只是弹给自己听的。”方澈紧捏的手心中微微沁出汗水,他仍然紧盯着秦秣,等她的下文。
而他忽然觉得,那段高山流水,其实已经不寂寞了。
“你这个皮猴子嘛……” 秦秣想起那个狼狈的夜晚,忽又绽出灿烂的笑容,“等你什么时候对上那半阙《江城子》,再跟我说知音吧!”说着话,她眸光流转,又狠瞪方澈一眼,嗔笑道:“皮猴子!”
方澈蓦地抓住秦秣捏着树叶的那只手,然后将她拉得紧贴住自己。
他低下头,埋首在秦秣颈后,仿佛是宣誓般:“你等着吧!”
秦秣挣脱手,无奈道:“方兄,你想证明自己不只是皮猴子,你大可以自己努力去,你费那么大劲儿捏我的手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手会疼吗?”
方澈只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排走在一把伞下,缓缓向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秦秣省了打伞的功夫,就仔细地思考自己家里以后的出路。她劝说秦爸秦妈的时候当然是说得轻快,但现在显然不会有那几句话那么容易。如果秦爸秦妈不再去找工作,而是去做小生意,那这个小生意的种类可就得慎重考虑。
秦秣对现代的商业环境当然不够了解,她左思右想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方澈其实更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他撑着伞,默然走着,偶尔偷看秦秣一眼,心中竟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再没有尽头的路也会走到尽头,不过秦云志的学校早已放学,这个时候秦秣过来,却实在不是找不到这孩子。她游目四顾,又走了几处地方,终于还是摇头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跟同学出去玩了,真是个麻烦小子。算了,我还是回去等他。”片刻之后,她又道:“方澈,你不是早就要回去吗?还不走?”
方澈板着脸道:“我送你回去。”
“我这么大个人了,用你送?” 秦秣觉得好笑,“行啦,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
“我跟你顺路。”方澈干脆拉起秦秣的手,当先迈步,“快走吧!”
这路确实不远,没过多久,秦秣就进了月光小区。她回到家以后才发现,秦云志居然比她更先到家。
秦爸秦妈跟秦秣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在秦云志面前提起他们下岗的事,这孩子依然没心没肺地看他的电视,然后惊呼:“二姐,你美白见成效了耶!”
秦秣敲他的脑袋:“作业做好没?”
于是秦云志灰溜溜地跑到主卧的书桌旁,提笔埋头苦战。
秦爸秦妈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做生意的门路。他们几乎没什么本钱,又要养家,所以找得焦急而慎重。在这方面秦秣帮不上什么忙,她能做的就只有多写些短篇的文稿,然后逐个逐个杂志地投稿。
假期只有两天,秦秣回校后就听到学校要在十二月一号举行建校五十周年庆的消息。许多有班干职位的学生会职位的同学都提起了百二十分的精神,想要好好在校庆汇演上露个脸。因为期中考试刚过,所以大家都有种刚刚从魔鬼岁月中解放出来的感觉,那一个个的心情也是格外跳跃。
在周三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宣布了奖学金获得者名单。秦秣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全校第四十七名,虽然只是个优秀奖,但小小前进一步也是收获,秦秣领到那少少的一百块钱奖金时,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第一名的两千元大奖。
期中考试的奖学金整个比也考翻一倍,足够刺激这些穷学生了。
不论为名为利还是为自身前途,市三中的大部分学生都在你追我赶着。
然而就在高二的获奖名单被宣布后,陈燕珊忽然抓住了秦秣的手,她有些紧张地说:“秣秣,阿澈他居然落到了五十名以外!”
方澈的成绩次次都是年级第一,这次一落千丈,连秦秣都惊讶了。
“珊珊,你怎么啦?”
陈燕珊咬着下唇,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断断续续道:“秣秣,方……方澈是不是……很、很讨厌我哦?”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五回:情书
主席台上的校长还在继续演说着他的慷慨激昂,台下的秦秣淹没在大队的人潮当中,听着陈燕珊很小声很小声的抽泣。
秦秣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显然不应该拿来问秦秣,她应直接去问方澈。
这天晚上陈燕珊一下课就回了宿舍,她坐到秦秣床上,扯着她的衣摆,低着头道:“秣秣,你跟方澈是怎么认识的?”
“路上碰到,就认识了。” 秦秣正收拾着要换洗的衣物,闻言就随口回答。
陈燕珊又凑近她一些,拉着她小声道:“那你觉得方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错的人。” 秦秣干脆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啦?你跟方澈有什么矛盾吗?”这个问题秦秣本来并不想问,不过陈燕珊这么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是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陈燕珊噘着小嘴,满脸委屈,哽咽着道:“我本来看他帮你搞卫生还送你回寝室,也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他,他好闷!他跟我一起都不说话的。那天我到了足球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当面跟他表白了,他还是一声不吭,不答应也不否定。我……我就觉得他是在害羞,其实是默认……”
秦秣睁大眼睛,心里直觉得好笑。原来方澈在被人表白的时候会害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厚脸皮加毒舌的家伙还会一路沉默到底?
“珊珊不哭。” 秦秣伸手轻拍陈燕珊的后背,“方澈会害羞也不错呀,你哭什么?不哭不哭啊……”
陈燕珊用手背擦过双眼,忽然扑到秦秣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她一边在秦秣耳边诉说着:“我现在知道了,他根本不是害羞,他是漠视!他是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呜呜……秣秣,方澈是个坏人!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每次我约他,他都出来。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秦秣微皱眉头,难以想象陈燕珊所说的那个方澈,跟她所认识的那个方澈居然是同一个人。
“他……也许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话到这里,秦秣又觉得没什么好辩解的。如果方澈对陈燕珊确实无意,那她就不该胡乱安慰,也免得陈燕珊最后得不到又剪不断。
“呜呜……”陈燕珊哭得好像一个控诉大人偏心的孩子,“方澈对你这个普通朋友都可以那么好,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难道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吗?如果我不是,他为什么每天都到足球场跟我约会?”
秦秣心底暗叹,只是搂着陈燕珊,用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珊珊不哭了,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去寻找。现在只不过是没遇到正确的那个人,等你以后遇到了,你就会知道,为一个不会属于自己的人哭泣,有多不值得。你还要吃饭,还要学习,还要过日子,爱情又不是全部,别多想了……”
事实上,她很怀疑陈燕珊究竟懂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秦秣看来,陈燕珊这一出,闹的不过是小女孩的绮思罢了。也许她是看多了风花雪月的故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而如果她真的懂得什么爱情,她大概也就不会这样轻言“喜欢”,轻言“表白”。
当年欧阳先生写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时,秦陌这个学生始知“情缘”二字。不是他能承担。
所以流连花丛,所以负了咏霜……
陈燕珊却在她耳边不甘不愿地嘟囔着:“我当然知道爱情不是全部啦!不过,秣秣,你讲话能不能稍微艺术点?你能不能不要开口就是吃饭?我第一次表白,就这样被人给无视了,我……呜呜……我太亏了!方澈一定在心里偷偷看我笑话。呜呜……电视上谈恋爱的高中生那么多,凭什么我就不能谈?”
秦秣无奈地叹道:“你也知道那是电视啊!”
“可是就我身边谈恋爱的同学也不少啊!”陈燕珊嘟着嘴,“我初中时候玩得最好的一个朋友就跟我说,她男朋友虽然不跟她一个班,但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在她教学楼下等她。那个男生还会帮她打饭,每天送她回宿舍,生日的时候给她买礼物,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开心。人家多浪漫呀……”
“你就为这个,所以也想找个?” 秦秣哭笑不得。
陈燕珊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她们都有,就我没有,我多没面子!”
秦秣有点无力地问道:“我好像看到你收过别的男生的情书,你怎么看不上他们,偏偏去追方澈?”她的潜台词其实是:方澈那么古怪的脾气,你何必去找他自讨苦吃?
陈燕珊哭声早就歇了,她整个人都扑在秦秣身上,很理所当然地道:“方澈又帅又没女朋友,成绩还很好,敢跟他接近的人又很少。我要是能追到他,那我多有成就感啊……再说这年头,等着男生主动来追,太没意思了。”
秦秣无言地拍拍陈燕珊的肩膀,小姑娘又蹭蹭脑袋,喃喃道:“其实秣秣你人最好,脾气好对我好,还会很多东西。你上语文课跟老师辩论时候的样子特别潇洒,简直比电视上的明星还有气势,当时好多人都看你看迷糊了呢!你要是男生,我一定把你追过来当男朋友!”
秦秣嘴角微露苦笑,柔声道:“珊珊乖,快去洗漱,早点睡。”
“我就是有点不甘心……”陈燕珊嘟囔出这一句,也就起身去整理床铺了。
隔天的二节下课后,班长卫海来到秦秣课桌旁。
说是秦秣课桌旁,其实秦秣的座位在靠窗的里座,而外座临过道坐着的则是鲁松。
卫海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松子,让个坐,让哥跟秦秣聊聊。”
当时魏宗晨正好不在座位上,鲁松则堵住了外座。
鲁松本来准备出去打篮球,见卫海这样一说,他的眉毛当即就挑了起来,然后嘴角一歪,哼哼道:“凭什么让给你啊!你以为你自称一身哥,我就真当你是哥了?”
鲁松在班上挂了个不大不小的体育委员,平常跟卫海打交道是不少的,他们关系也不错,卫海敢这样说话,就是因为自信鲁松不会拒绝他。
“行了,臭小子,你……”卫海愣过一愣之后,也是怒了,当即就去提鲁松的衣襟,“少唧唧歪歪,快点让座!”
秦秣本来正闭目养神,现在被这两人的争执吵得不安宁,蓦就睁开眼睛,低喝道:“要吵出去吵!别在我面前吵!”她跟鲁松形同陌路了半个月,又被这小子的小纸条烦得不行,痛快地骂了他一通后,也就没再不理他。
不过自这以后,秦秣也形成了一种让鲁松惧怕的气场,很多时候鲁松都戏称她为“大姐大”,对她言听计从,俨然是认了老大。这个说法看着是很好笑的,但鲁松这个人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秦秣治起他来竟然得心应手,于是只当白捡个小弟,平常也不用对他客气。
鲁松快被秦秣喝斥得条件反射了,现在见她一怒,立即就缩了缩脖子,转而坐到魏宗晨的座位上,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卫海。
卫海惊讶地看着他们,一边挠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秦秣你挺厉害的呀,鲁松在你面前还真没脾气。”
鲁松又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向卫海低吼:“老子愿意!这不关你的事,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然就滚!”
秦秣皱眉横了鲁松一眼,这小子立时噤声,又缩着头,像只碰到老虎的小兔子了。
“卫海你有什么事?”开口提问的当然是秦秣,她还想在课间多休息会,不想多浪费时间。
卫海连忙从大夹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来,然后递到秦秣面前道:“校庆要选节目,高一高二每个班都得出两个候选呢。我们班陈燕珊已经答应带一个舞蹈,我看你口才挺好,想找你来演小品。”
秦秣错愕片刻,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对这个没兴趣,你另请高明吧。”
学校里的活动其实不少,什么征文比赛、绘画比赛、演讲比赛、手工大赛之类的,很多同学都喜欢凑这个热闹,秦秣却从不参加。她没这个时间浪费,为了赶上这些现代的课程,尤其是理科类的课程,秦秣必须打起绝大部分精神。再加上她还得写不少短文投稿,又哪有心思去管这些小孩子的游戏?
卫海在这个事情上还从没被这样干脆地拒绝过,秦秣一句话堵得他愣了半晌,才又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帮忙写剧本,行、行不行?”
“我不会写剧本。” 秦秣自认为没有编故事的能力,再次摇头拒绝。眼看卫海脸色难看之极,她想起这个男孩人还不错,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便又道:“不过你先找人写好以后,我可以帮忙润色修改。”
这话说得可够狂妄了,卫海却听得脸色稍缓。这个高一(十九)班无人不知秦秣出口成章、妙语连篇的本事,她在这方面再狂妄也没人会觉得过分。反倒是她先前说自己不会写剧本,却让卫海觉得她是存心推脱,偏偏借口还找得奇烂无比。
如果秦秣知道卫海的想法,肯定是要笑话他一肚子草包,居然不知道剧本与论文是不能划等号的。
卫海走后,鲁松又拿出了他的星星眼,一脸夸张崇拜表情地看着秦秣,连连道:“我擦!我擦!大姐大,你刚才真是是太威风了!”
秦秣反手敲了鲁松一个暴栗,恶狠狠道:“别用那么恶心地表情看着我!还有,不准讲粗话!”
鲁松哭丧着脸“大姐大,我是没有你那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你就不能耐心点教教我吗?”
秦秣双手搁到桌子上,慢悠悠地道:“对你有耐心,那会形成一种效果。”
“什么效果?”鲁松眼睛大睁,一眨不眨,那样子居然有点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地理老师说的。” 秦秣眯眼笑了,“黑洞效果。”
鲁松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桌子,忽又从自己的座位里翻出一个封皮黑漆漆的笔记本,然后咬牙切齿地记录上秦秣的这句话。
“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句话还给你!”
“随时欢迎。” 秦秣优雅而笑,恍若翩翩君子。
趁着还没上课,鲁松又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被折得乱七八糟的橘红色信纸,递给秦秣,然后很诚恳地请求:“大姐大,这是我新写的情书,你也帮我修改润色一下吧。小弟这次能不能成功,可就看大姐大您的手笔啦!”
秦秣好笑地接过,正要说什么,上课铃声就已经响了。鲁松连忙坐回他的座位,然后又一脸恳求地向着秦秣双手合十,连拜好几下。直到魏宗晨回到座位,老师上了讲台,他才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扮演好学生。
这节是政治课,这样的课程秦秣只要看过一遍教科书就能轻松搞定,所以她一般很少去听那老师的照本宣科。现在有活宝鲁松的情书可看,她倒是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写出什么好话来。
信笺被展开,秦秣一眼看过去,就隐隐有了要笑抽的感觉。原来鲁松的笑料不仅仅在他难看的字迹上,还在他的错别字和病句以及他强悍的逻辑概念上。
“亲爱的雨虹姑(良)”
我是你亲爱的哥哥。
虽然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只要看到我的情书,一定会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梦(乡),你一定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但是你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可靠的不是王子,而是白马。
我虽然不是王子的白马,但是,我是可以踢倒王子的黑马。我膘肥体壮,我牙口健康,我一顿饭能吃八碗饭,我肯定也可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我唯一不能想(向)的,大概就是我对你的思念。为了思念你,我每天都要烧三柱香,一边祈祷,一边头大如牛,心酸如潮,目光呆滞,神情深情……”
秦秣反手就将这情书一拍,然后半趴在课桌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是上课,要不是秦秣一向修养不错,她现在肯定会原地跳起,然后仰天大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鲁松这样的活宝?鲁松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的,他居然可以写出这么草包到深刻的情书来?
秦秣感觉自己笑得脸部神经都快抽筋了,忍了好一会,她才缓过这一口气,然后写过一个小纸条:“鲁松阁下,尊驾言辞之高妙,在下望尘莫及,唯无言以对。正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尊驾之情书,当有崔诗之妙!”
鲁松看了半天没明白,又很郁闷地回过纸条:“大姐大,您能不能通俗一点?虽然我也看武侠小说,但是,我怎么没觉得你是在夸我?”
秦秣也同样没能明白武侠小说跟夸不夸他有什么关联,不过看着鲁松的回话,她心里头倒是愉快得很。这小子思想不安分,必须要打击打击他:
“你也知道我不是在夸你?那我是在讽刺你,你看明白没?建议你好好看一看成语词典,修炼一个月,再来进行写情书这种高难度的作业。说实话,如果我是收情书的人,看到这样的情书,我肯定立即就将你否决出局!”
鲁松从纸条上回过一个鬼脸,然后就沉寂了。
其实他这情书虽然搞笑了点,但从效果上来说,也不一定就有秦秣说的那么糟糕。毕竟能搞笑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有些女孩子也许正喜欢这种搞笑。不过这些话秦秣是不能说的,她的主旨是打击鲁松,当然不能安慰他。
此后鲁松果然安分了很多,也没再提起要写情书的事情,反倒是捧起一本成语词典,痛苦万分地啃了起来。
校庆汇演在万众期盼当中,终于还是姗姗来临。
12月1号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好在市三中去年新盖了个大礼堂,那礼堂能容纳五千人。空调一开,全校师生坐在里面,冬也是春,气氛热烈得空前。
陈燕珊就感慨道:“以前还在小礼堂的时候,妈妈带我看汇演,每次都好冷,台上的人还穿着很厚的衣服,都不漂亮!”
吕琳也说:“听高年级的人说,以前的礼堂都只能容纳一千观众,每个班都只能派代表去看汇演,不能所有人都看到呢!”
新的大礼堂气派典雅,舞台横向足有三十米长,纵向的宽度也有十六米,学生们在上面热热闹闹地表演开来,果然大不同往年。
主持人有四个,两男两女,秦秣只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月前在男生宿舍门口遇到的雷靖安。这个男孩上了舞台之后,台风倒是稳健中不失诙谐,姿态潇洒得很,大大吸引了一批眼球。
陈燕珊又凑到秦秣耳边道:“我就是不甘心这么放过方澈,不然找这个雷靖安也不错呀。”
秦秣无话可回,只能默然望着她。
陈燕珊又噘起嘴:“好啦,我开玩笑的,我才没那么花痴呢,哼……”
秦秣笑了笑,这个小女孩其实很可爱。
节目一个个地过去,有些新鲜有些老旧,有的有趣,有的乏味,总的来说,都还不错。秦秣是头一次现场看这样的演出,看得倒是很认真。
将近尾声的时候,雷靖安又上台报幕:“请高二(二)班的方澈同学为我们带来他的原创歌曲《江城子》!”
秦秣抬眼望去,那舞台仿佛朦胧。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六回:江城子
这是一片骤然陷入黑暗的舞台,观众席间炫彩闪耀的荧光棒远远无法点亮那片舞台的光影。
各种各样的怪声从几千学生当中传出,有人欢呼有人惊叫,也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喝倒彩。从汇演开始到现在,这舞台灯还是第一次全灭。那一片黑暗静谧与观众席的热闹喧嚣相比,便好似是远隔在另一个世界。
秦秣的惊讶犹自未退,旁边的陈燕珊已拉住她的手臂尖叫着道:“天哪!秣秣,你听到没?是方澈!居然是方澈!他的原创歌曲?他会唱歌?他还会写歌?”陈燕珊尖叫稍歇之后,又使劲摇晃秦秣,“秣秣!秣秣!”
这小姑娘,仿佛不如此摇晃别人,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激动。
秦秣轻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好了珊珊,先听听方澈能唱出什么来吧,说不定他就哼个五六七八也叫原创歌曲。你先别激动,听了再说。”
陈燕珊噘着嘴正要反驳,一片喧闹中骤然响起一缕恍如丝帛破裂之声的清音!
整个空间的喧闹便仿佛是金秋麦田里被整齐割去的麦子,齐刷刷停止。
然后,人们所有的听觉又一齐被那一缕不绝的天籁占据。
没有听过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什么样的声音才算天籁,但这一刻,所有的人都仿佛明白过来。所谓天籁,原来就是这样。
自心而生,不沾尘埃。清澈时似乎一眼可以望穿星空,激烈时只一呼吸就能五内俱焚!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那么这一缕裂帛之声,便当得一个轮回,这一个轮回便是百千世纪……
只是一声,手指一拂,就是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这一道声音的力量带着金戈铁戟的气势,直直划破那一幕悠远的黑暗。然后顿住,余音缭绕,缱绻不休。仿佛是黎明前小草的新叶破土而出,又仿佛是月夜下将起的霜露轻颤低鸣——你不用看见,只需要去听,就能听到,古琴声潺潺流淌,其实,流淌的正是天亮、花开、阳光的微笑。
盈盈缠绕,绵绵如丝。
琴声渐低,而后悠悠徘徊,这时才有轻柔的男低音几近私语般滑入这段花开的盛事当中。新芽微吐,天衣无缝。
所有人呼吸放缓,静静倾听。
“莫非是你,偷去天边晚霞,才叫人知道,原来笑也是嗔。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是糖是酥是酸是涩,都飞不过你的眼睫,画不下,我的真。
前日煮酒昨日煎茶,我只是愿意,被你得罪……“
私语声,声声如在耳边低诉,直到那一段如水温柔渐渐消融在每一寸空气当中,琴声才又闲适从容地叮咚跳跃起来。
于是这个男子的声调一转,转入中音,款款清澈。
“跨墙邀月草衣深。
晚霞沉,笑谁嗔?
柿子高高,馋断好舌人。
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尾音之间,绵延如山月,月下踏歌,歌也静谧。
山间虫鸣,琴声翻滚,恍惚间那一段琴声又似星河倒悬,刹那倾泻出另一片难言的风景。
“大言不惭,要学佛祖拈花,你驻足回眸,却不知为谁。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等一次擦肩,天上人间。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声音逐渐低沉,郁郁隐隐,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悲伤。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倘若果真只是为等那一才擦肩,那又何止是天上人间两重天?当年干将剑成,他的妻子莫邪以身殉剑,吴王却欲强夺双剑,干将于是拔剑自刎,果不是,不离别?
要有多么深沉的情感才能骤然弹出那样仿佛金铁交鸣的琴声?
琴声流泻如银河倾落,一入人间,奔腾万里,不见明月不回头!
点点闪耀的荧光棒一齐在秦秣眼前远去,她几乎忘却知觉,只是怔怔地听,揪心地疼脑海中翻来覆去地交错着千年光阴下的昨日与今朝。
昨日弹剑醉酒,今朝带书入瓮。
错乱千年,思念无望。这个人明明不知,却竟然能懂?
舞台上终于幽幽淡淡地现出一抹仿佛来自星夜边缘的微光,微光之下,是一个席地而坐的侧影,和一架尾端微翘的古琴。
他琴声渐幽,然后淡淡地唱:
“东风难见意如焚。
却忽闻,雨纷纷。
落叶梧桐,咫尺似刀针。
方寸之间天地远,词半阕,寄红尘。”
流水般的琴声如清溪般潺潺淌过,仿佛山风微凉。
然后他重复: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琴声与歌声一齐悠悠止歇,仿佛叹息。
舞台上这才缓缓晕开大片的橙黄|色灯光,唱词之人抱琴起身,身姿如雪崖青松。
他微微颔首,目光深凝,万千人中,一眼也只落到一处。
秦秣抬眼之间,与这目光相接,便仿佛是跨越了无数纷乱和无尽距离,余者皆无,只看到他的眼神如冰河溶解,清澈柔和。
方澈淡淡一笑,既不必谢幕,也不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抱琴转身,施施然离开。
台下久久静寂,一直到歌者的身影全然不见,这才猛然爆发出春雷轰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有人惊叹,有人尖叫,有人静静回味,有人久久沉浸,还有人大吼:“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王子毓坐在秦秣左边,她只是皱眉低哼,仿佛不屑。
陈燕珊坐在秦秣右边,她却猛地从座位上跳起,转又扑到秦秣身上使劲摇晃她,激动得几乎是语无伦次:“天哪!秣秣!秣秣!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我……我……我不准方澈就这样走掉!秣秣!天哪!他怎么可以这样……”
秦秣这才恍惚间从那场色彩深幽的迷梦中跌出,猛然明白,那个嘉佑年,确实已经远去得无法触摸。方澈的歌,虽然曲风大异宋时,但在这个年代,他却实实在在地是第一个能与秦秣酬唱相和的人。
不生长在那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文人对知音的渴望与苛求。
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以祭知音;嵇康纵死,也要在那邢台之上再抚一曲《广陵散》。谁痴谁绝谁义无返顾?谁又来盟誓不悔?
所以秦秣是白痴,所以方澈是笨蛋,所以雾里看花,所以局中人,没有智慧者。
这天的校庆晚会举办得非常成功,最主要的是,方澈那一场压轴戏太过震撼人心。整个市三中的学生,别说是听过这样的琴声歌声,就是想象,在此之前,只怕也没人能想象到。
何况方澈这样的词曲居然是原创,那就更叫人惊叹疯狂了。对大部分只知道埋头读书或者偶尔叛逆的高中生而言,方澈的才华与行为绝对是让人惊艳的。尤其是他歌词里还有那么一句“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这样的语言实在令人遐想,然后平添无数谈资。
跟随着人潮步出礼堂的时候,陈燕珊还挽着秦秣的胳膊,很是沮丧道:“秣秣,你说方澈歌里的那个人是谁?他居然那么浪漫,还能想到裁明月为衣,然后在舞台上这样唱出来。秣秣,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秦秣心里其实也疑惑,方澈歌词之问题颇多暗示,然后下半阙以梧桐相和柿树。这样的酬唱当中,为何偏偏诉说情思?
陈燕珊唉声叹气地解释了她的想法:“方澈一点都不闷嘛,如果他喜欢我,他干嘛还要那么闷地对着我?我就算自信,但我还没自恋好不好?呜呜……秣秣,为什么他喜欢的不是我?”
秦秣抬手轻拍陈燕珊的手背,一如既往地安慰她:“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也许是你遇到方澈的时间不够早,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右边手臂被人一拉,然后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秣秣,是我。”
这是方澈的声音,秦秣微惊,不明白这人潮之中,方澈是怎么将她找到的。
“珊珊,你跟吕琳先走。” 秦秣匆忙交代了陈燕珊一句,脚步微错便往右边走去,几步之间就被人潮隔离得再也看不到陈燕珊她们。
方澈一直拉着她的手臂,一边带着她尽量往人流的边缘走去。好不容易挤出了大门,外头海阔天空,一下子就清爽了开来。
大礼堂就盖在二号文化活动楼的一层,方澈改而牵住秦秣的手,带她走上真知广场,又往夫子山脚的小树林走去。秦秣这才注意到他戴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一副低调遮掩容貌的样子。
“方澈,” 秦秣忍住笑,“你这帽子还真是有意思。”
“你想要?”方澈抬手将帽子取下,忽然戴到秦秣头上,然后拉着她不住打量:“不错不错,这帽子你戴着还挺好看的。”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夫子山脚,山下路灯依旧朦朦胧胧,秦秣微微抬头,就见方澈笑容柔和,直如月色照人。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七回:意难诉
重重树影之下,微星暗淡。
方澈抬手轻轻扣住泰秣双肩,目光好似山谷深藏的一汪温泉,在这初冬时候,暖雾腾腾,熏得人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安详。
泰秣今天穿了件短装的薄棉夹克,衣服颜色微青,只是被洗得有些泛白,倒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瘦小了。她的老式学生头依旧是那直挂垂肩的样子,额前刘海整齐得像半截蘑菇,此刻被这鸭舌帽一压,竟显得有几分傻呆呆的可爱。
“白痴……”方澈控制不住地喃喃轻吐,开口却又是骂人的话。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目光凝住,呼吸也放缓,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他一向被人戏称毒舌,骂人的时候从来不留情面,对泰秣他也骂过不少,可在这一刻,吐出这样常说的两个字,竟让他尝到了紧张的滋味。
泰秣抿唇笑,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澈此刻百转的愁思。她有些不大满意自己现在的身高,踮了掂脚尖,发现自己与方澈的身高差距无法拉近之后,便四下张望,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
方澈心中一动,又将她搅得靠近自己一点,然后牵住她的手,提议道:“我们去孔庙背面的栏杆上坐坐怎么样?”
“坐栏杆?”泰秣扑哧笑出声来,“怎么想到坐栏杆?”疑问归疑问,她脚下却已开始行动。很显然,她对这个提议还是颇有兴趣的。
方澈携着她的手缓步前行,心神也渐渐安定下来,眉眼微挑,淡淡道:“漱风亭的石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我们再去也不过是给它多增两分人气。可是孔庙背后的栏杆一向是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我们不该去问候一番吗?”
栏杆也会寂寞?
泰秣当然不会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事实上,自古文人的意象中,栏杆从来都是与风流或者寂寞相依相偎的。
所以方澈既然会说栏杆寂寞,那他本身也勉强算得上是少年足风流了。
次风流非彼风流,此文采风流,如杜甫曾言:“诸侯割据而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方澈就算没有即兴作词的急才,但只听他哪一曲,泰秣也能感觉到其中满贯的灵性。
“方澈,”两人在小道上缓步行走,泰秣悠悠闲闲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怎么会不觉得?”山脚下的灯光已远,微淡的星空下,方澈答得毫不犹豫他双眸深凝,只是泰秣无法看清罢了。
“我可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在买棉花糖。”泰秣带着独特韵律的清甜声音也如静水涟漪,悠悠泛开,“然后你就嘲笑我,说我幼稚可笑,不但要别人帮忙买东西,还想着棉花糖会飞。”说完话,她侧头看着方澈,眼睛半眯。
“白……痴!”泰秣偏过头,又扯着泰秣走。
泰秣恍然抛开他的手,快步跑过孔庙前的台阶,然后张开双臂,迎着风欢快地笑了起来。
“喂!”她回身面对方澈,半身斜倚道栏杆上,“方澈,那个时侯我说希望棉花糖会飞上天去,结果被你嘲笑,你知道我有多恼火吗?”
方澈大部直走上前,他也不过台阶,只是就着泰秣正倚着飞那一段两个旁边,然后用手一撑,身姿直如猎豹般,轻易地就从台阶外翻到了台阶里。泰秣正觉得眼花,方澈忽然张开双臂,又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然后在她耳边恨恨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小气,这么记仇!小气的白痴!”
这个拥抱叫人猝不及防,泰秣直到被这一整片的温暖包围,才开始不安地轻轻挣动。仔细想来,她被方澈抱在怀里的时候还真不少,但那些时候要不是她还行动不便,就是她正神志模糊,像这样毫无缘由的拥抱,似乎还是第一次。
泰秣有些不习惯,尤其想到了那个方澈歌中被倾诉相思的“你”,她就更觉得这种过分亲昵的拥抱不该再继续下去。方澈是个好孩子,为了他能相思得偿,泰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导他,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放开我……”因为正被方澈很用力地压在怀里,所以泰秣的吐声有些闷闷地软弱。
方澈心中被这种“她很软弱”的错觉填满,拥抱反而更紧了。
泰秣无奈地挣动,愤愤道:“方澈你这个笨蛋……放开我,我要被闷死啦!”
小方同志松开双臂,表情有些傻兮兮。
泰秣瞪他一眼,又觉得不解气,于是反手就给他一肘子!
“嗷!”方澈捂着胸膛弓腰痛呼,“好疼!”
泰秣昂起下巴,轻哼着表示她的不屑:“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你自己撞了我,然后不小心摔倒,那能怪我?至于后来,你都不客气了,我为什么不反击?还有,被你嘲笑,我虽然恼火,但没有记恨!”
“不记恨?”方澈又凑近她一些,然后直对着她将脸俯下,似笑非笑,“不记恨你为什么又提起?”
“因为你说栏杆寂寞。”泰秣双手撑住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些,叹道:“你能懂得栏杆寂寞,为什么会不懂得棉花糖想要飞?你当时是故意嘲笑我的吧?”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方澈当时故意出声引起她的注意,莫非是因为他喜欢云婷,所以迂回接近?
方澈又别过脸,轻哼道:“你说那么白痴的话,我为什么不嘲笑你?”
“破坏气氛!”泰秣踮起脚尖,伸手捧住他双颊,将他的脸掰到正对着自己,很认真地教育他,“关键时刻,考破坏气氛来吸引注意力是没有用处的,你应该要这样……”说着,她声音渐低,更伸出一只手勾住方澈飞脖子。
方澈顺势俯下身来,他们近距离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于是勾唇一笑,有轻轻将他推开。
“当时年少春衫薄……”泰秣斜身靠着栏杆,一手反伸到栏杆之外,十足风流地向着方澈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姿态吗?”
方澈表怔怔,好半晌才低下头,声音暗哑:“什么姿态?”
“就是……”泰秣微昂头,“哪怕我比你矮,我也要有居高临下的意识。要想抱得美人归,你就必须足够强势。如果只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几句反话,或者一味顽皮,那虽然能够吸引到别人的注意力,却无法赢得佳人芳心。”
“你……”方澈皱了皱眉,忽又凑上来一把抱住泰秣。
“干什么?”泰秣微微受到惊吓,因为她感觉方澈这一抱竟然将她举了起来。
方澈仗着人高腿长力气大,这一抱直接就将泰秣抱到了栏杆上,泰秣手忙脚乱,连忙扶着栏杆坐好。
方澈扬眉轻笑:“强势,是这样吗?”他说话间一手撑住栏杆,也跳上来坐到泰秣旁边,然后又伸臂揽过她的腰。
这个位置比较危险,泰秣不敢乱动,只能没好气地横过方澈一眼道:“我是教你怎么抱得美人归,没教你把这些用到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要抱回家的不是你?”方澈挑眉,问得仿佛随意,但他另一只抓着栏杆的手已经用力到骨节都泛白了。
“怎么会是我?”泰秣张大眼睛,随即拿出一副我是大好人的表情,“行啦,咱们是什么交情?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你歌词写得那么明白,我当然听出来你有意中人啦。虽然从年龄上来说有些早,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方澈右手仿佛脱力般松开栏杆,左手却将泰秣揽得更紧了,他声音低沉:“你准备怎么帮我?”
泰秣悠悠一叹:“我先要问你,你懂得什么是情吗?”
方澈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然而话到嘴边,那万千言语却又一齐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堵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我前段时间听××好问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泰秣摇头,“这一句成了千古绝唱,但在我看来,这一句,也说不尽所有的情。如果只是生死相许,那未免将现实看得太过理想化。
红尘熔炉,从来就不会只有生与死这两种选择。就像人生在世,所要承担的,并不单单只是男女之情。亲情、友情、理想、抱负,责任,等等一切都是人生必经。只是有些人能够看得到,并选择全部承担,而有些人,看不到,只能承担一部分。
一个人,首先要记清楚地,是自己,如果连自己都承担不了,有怎么去承担爱情?爱情这个词,是现代才有的吧……古人不将爱与情联合到一起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方澈目光深深,手上有将泰秣揽得更靠近自己些。
“何为爱?墨家说是兼爱,儒家说是仁爱,佛家说是大爱。这个字,太过深沉,与情不同。人可以为情痴狂,但为爱,却会勇敢。如果爱与情结合到了一起,那样的感情,会有多深沉,你能懂吗?”
“我……”方澈很想斩钉截铁地回答“能懂”,但这两个字,直视千斤重,×不熟他的嘴,吐不出他的声。
“从前有一个锦绣膏粱的纨绔子弟,他对一个青楼女子动了情,但他从来不说,也不提出要娶那女子进门。你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负心薄幸?
“为……什么?”
“他的家庭是豪门士族,在那个年代,寻常百姓人家都不会接受一个青楼女子,更别说世家贵族了。如果他强行将那个女子娶进门,只会产生两种后果。一是那个女子在无数流言与轻视当中红艳凋零,二是那个女子最终死在那些看不见的阴谋与暗杀下。”
他不是不想保护,可是有些时候,荣宠并不一定是福。受不住的荣宠,只会带来灾难。况且他的人生当中,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他必须对生养他成长的家族负责,而如果他娶青楼女子为妻,这个家族丢失的将不仅仅只是脸面。家族的政敌会以此为突破大肆攻击……
泰秣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其实说到底,他也只是动情,还未深爱,所以做不到孤注一掷,所以没有扫平前方一切障碍的勇气。他不够天真,他是负心人……”她抬手轻轻抚上方澈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掌,侧头问他,“方澈,你懂不懂,能够生死相许,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方澈恍然低下头,轻轻将唇印在泰秣光洁的额头,一触即放。
这不是吻,这顶多只能算水波轻拂的碰触,但这轻轻一碰,又直接荡漾到了他的心底。
他或许还不懂得,为何生死相许不是爱情的全部,他也不懂,为什么爱与情这两个字到了泰秣这里,要被分开。
但是方澈蓦然明白,怀中女孩深藏了无数的秘密。而如果有机会能让她放开那些秘密,如果有机会能执起她的手,共度一生,那么方澈愿意,倾付他所有的勇气。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柔情起时,可以让人辗转反复甘愿收拢所有快乐悲伤,只为了不离不弃。就像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泰秣的言语背后脉脉难诉的复杂情感,于是他知道,自己终于沉沦到无药可解。
“方澈,如果你没有共度一生的勇气,那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吧。”泰秣半阖眼睑,“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话的人,我既然劝了,那还是说一句。人心很小,一辈子只能容纳一个人,所以不要轻易去蹉跎。”不然当你被乱花迷眼的时候,才知道,就算后悔,也没机会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四十八:从来痴
“人心很小,一辈子只能容纳一个人,所以不要轻易去蹉跎。不然当你被乱花迷眼的时候,才知道,就算后悔,也没机会了。”
方澈于是发现了一个他从前从未认识过的泰秣。
他做了一个完全的倾听者,在最后回以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将泰秣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泰秣把那个鸭舌帽又戴回他的头上,向他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女生宿舍的铁门口。
第二天的校园里骤然就爆发出一阵“江城子热”,网络部的成员将校庆晚会的全篇录像都挂到了校园论坛上,此外好友方澈那段《江城子》的单曲下载。这首歌不但曲调动人,歌词也迷倒不少人,以至于很多学生开始歪写江城子,并将之当做流行。
这天卢华波走上讲台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知道江城子怎么写?”
教室里哄笑一片,卫海作为班长,居然带头调侃语文老师:“卢老师,你是不是也成了方澈的粉丝?”
卢华波一脸正经地回答道:“虽然我不懂粉丝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想知道,方澈能写出那样的词,你们能不能?”
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私语议论,鲁松却拍着桌子叫嚣起来:“老师你别小看人,不就是江城子吗?我开口就能写出百八十首更好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鲁松,卢华波也一脸笑容地示意他做上一首。
鲁同学于是得意洋洋,自觉近段时间大啃成语字典已经啃出成效示意站起身,一拍胸脯就大声念道:“我市三中强人多,江城子,小意思。吉祥如意,肚里好撑船。醉翁之意不在酒,任我行,快哉风!”
“哈哈……”教室里一连串的嘲笑声响起,从鲁松第一句话出口,众人就是爆笑,到他上半段念完,已经有人笑得捶桌子蹬腿,毫无形象。
他们也没能忍住笑意,只不过他笑得比较含蓄。
再看看旁边魏宗晨那一脸的目瞪口呆,以及鲁松的志得意满,泰秣就只能在心里哀叹:“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这样一种人,不论做什么都能达到深刻的喜剧效果啊…………”
卢华波也是忍俊不禁,不过他到底是老师,小小地笑过之后,他猛就一拍桌子,大喝道:“都住嘴!”
很多人都被他这一喝给吓到,嬉笑声渐渐消去。
“心里,还有下半段呢,大家让鲁松同学把……”卢华波轻咳着掩饰掉自己想笑的冲动,“这个词,让鲁松同学把这个……作完!”他隐去了“词”只一字,实在是因为无法将鲁松的一通乱语跟“词”联系起来。
鲁松游目四顾,一时竟有了点风流自赏的架势。他得意地搓搓手掌,又继续念:“而今大家都嚣张,赶考试,不人道。悬梁刺股,失眠几时休。蓝图都在失眠中,云破天,腾九霄!”
念完后,他又自我感觉非常好地好一阵摇头晃脑。
学生群中有人大笑,也有人觉得不错,毕竟鲁松这字数都到了,语境中叶有那么几分霸气,还不算糟糕得一塌糊涂。
“你们觉得怎么样?”卢华波反问的笑了,他先示意鲁松坐下,接着叹道:“赋诗作词不是必修课,我也不强求你们都去学习。”他仿佛自我解嘲般一笑,“这个江城子,真让我做的话,我也做不出。至于写诗,大概除了现代诗,至多我也就能写出打油诗。”
卢华波扔下粉笔,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踱上几步,他心有满腔激愤,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些孩子并没有错,如今的教育制度也轮不到他来批判,只是他心有不甘,总还是想着要做点什么才好!
“泰秣!”卢华波双手又习惯性地撑上讲台,“你来给大家讲讲,江城子这个词牌名的含义。”
泰秣淡淡一笑,起身道:“简单地说,江城子,词牌起于韦庄。唐以前做单调,三十五字,至宋改为双调,七十字。通俗地说,诗词皆有韵脚,将就平仄。因为词是配乐而生,所以在平仄韵律的要求上,比律诗古风更为严格。
词牌名其实就是曲调的名称,江城子的曲调要求是七句五平韵。鲁松所做,除了字数和句数不差,其余……狗屁不通!”
她说得平淡,骂得却毫不留情面。再配上她说话间泰然自若的神态,竟无法让人感觉到嚣张,只是一股桀骜不羁的气息自她平凡的容貌下隐隐闪现,令人几乎有难辨古今的错觉。这样的气度,仿佛正是古之名士。
鲁松被她用“狗屁不通”着四个字批得满脸通红,先前满腹自得此刻被打击得干干净净。因为是被泰秣有理有据地打击了,所以他连恼羞成怒都不能,一时间整个年轻的心中都只剩下茫然无措。
“这不是诗词课。”泰秣看也不看鲁松一眼,继续平淡地说着,“如果有人对诗词韵律的规则感兴趣,可以去看《声律启蒙》,图书馆就有这本书。
如果想知道江城子每一个短句子的平仄排列,你们也可以去看《词牌解析》。
不过从古至今,诗词都只是无关盛哀的排遣之物,中学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没必要去学着赋诗作词。卢老师,你从诗词中看前人痴癫还不够,还想让你的学生也都去自作痴癫吗?”
最后一句反问简直是神来之语,谁也没想到,泰秣居然会在课堂上反问出这样一句话。
一时间整个教室里落针可闻,诸多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泰秣却已经自顾安然坐下。
卢华波一张老脸上窘态微现,他轻咳一声,返身就开始对着黑板大作板书,干脆什么也不多说,直接开始讲课。
泰秣其实不是故意去驳谁的面子,她所说正是她所想。现代学科那么多,中学生学学诗词赏析,了解了解汉语的意境韵律之美就够了,时代早就不同,连她这个“古人”都已经看明白,卢华波怎么反而不能明白?
至于方澈能和上那下半阙江城子,对泰秣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接下来的几日里,“伪江城子”还是满校园乱飞,有很多同学故意搞怪,写出一些极有意思的句子,笑趴不少人。网络上这首歌也疯传得很快,不过泰秣是电白中的电白,从来就没能理解过上网是个什么意思,她只是听到周围同学议论——
熊翠一脸八卦地拉过前后桌几个同学,然后开讲:“我可是听说了,第一个把方澈的歌转发出去的是一班的柳昔。她这次不是在晚会上跳了一个叫什么江南水月的独舞吗?她做了一个视频,然后用了方澈的歌做配乐,发到天涯。然后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魏宗晨老老实实地问:“后来怎么?”
熊翠眉飞色舞,继续将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结果方澈那段古琴弹得太惊艳啦,好多人叫嚣着要听单曲。嘿嘿,柳昔跳得不错,有人捧也有人骂,不过视频里头出现的虽然是她,她那风头却完全被只有声音不见人影的方澈给盖了过去。后来就有人单独把那首歌给挂了出去,就这几天,已经被疯狂下载了十几万次!”
“那么夸张!”马慧慧瞪着眼睛,难以置信。
“还有更夸张的呢!”熊翠贼忒兮兮得笑,“柳昔在天涯的昵称叫“惜柳仙子”,她跳舞穿的又是白衣,然后就有人联想到了小龙女在绝情谷的那一段。小龙女在绝情谷化名柳妹,所以有人就叫柳昔小龙女,还把方澈叫成杨过。啧啧,现在他们被称为江城侠侣,闹红了半个网络呢!还有人想要人肉搜索出方澈的真实姓名,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把答案捅出去。”
泰秣于是悄悄地问魏宗晨:“小龙女是谁?”
魏宗晨惊讶地看着她,也很小声地问:“你没看过《神雕侠侣》?”
“很好看?哪里有看?”泰秣挑眉。
魏宗晨挠挠头道:“学校图书馆应该有吧……”
“图书馆真是个好地方。”泰秣得出结论,然后坐正位置继续与数学题作战。
又过了几天,一月一发的校报传发了下去。这一次的校报版面上,各种“伪古诗词”愣是占了半边江山,整个市三中都掀起了一股复古热。泰秣瞧得有趣,也发现了一些传闻。卢老师则感叹:“榜样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泰秣瞥眼瞧向鲁松,这小子却灰溜溜地趴在桌子上,一副精神很萎靡的样子。
泰秣于是递过小纸条给他:“人各有所长,你为什么非要忽视自己的长处,纠缠于自己的短处?”
“我有什么长处?”鲁松的字迹懒洋洋软趴趴。
“承认错误需要很大的勇气,对着自己不喜欢的成语词典读上一个月也需要很强大的毅力,你有勇气有毅力,这还不够吗?”
鲁松楞了了老半天,整节课都没能再回上一句话。
下课以后,泰秣微笑着向鲁松招手道:“过来帮我讲讲这个数学题,好吗?”
鲁松抓抓头发,又抓抓头发,还是傻呆呆地笑了起来。
冬至节迈着匆匆的脚步走过这个南方小城,泰秣投出去的短文也终于收到两家杂志的回复。其中一家给了泰秣两百元的稿酬,还给她寄来了样刊,另一家虽然只付出一百五十元的稿酬,却向泰秣长期约稿,并邀请她写专栏。
泰秣这两篇短文都是千字长度,她不知道这个价格算高还是算低,但有这份额外收入总还是不错的。依照她的速度,这样的千字短文半个小时就能写一篇,所以如果能多得到几个杂志的约稿,她觉得养活自己估计是没问题了。
向她约稿的杂志名叫《崖风》,那位回复编辑也隐晦地提到,如果泰秣能长期稳定地将专栏写下去,他们也会酌情给她增加稿酬。《崖风》是半月刊,每月还有一个**增刊,所以他们需要每个月向它交付三篇专业文稿,然后可以得到四百五十元的报酬。
仔细算来,这样的专栏价格实在是低得可以,不过泰秣不懂这些,只是觉得有了稳定的收入,可喜可贺。
临近一个月末的时候,学校里面有轰传出一个让人惊叹的消息。
原来方澈那首歌的下载竟然在半个月内蹿升到了摆渡月下载排行的第一位,然后开始有传言说,国内几大唱片公司都向方澈抛出了橄榄枝,既希望能买下他这首歌,更希望能签下他这个人。
“我觉得好像在做梦……”熊翠一脸陶醉,“这是不是拍电影?我们学校居然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居然就在我们身边?”
马慧慧很好心地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认认真真的道:“没发烧啊,还挺正常的。”
于是引来一阵嬉笑。
不过类似的传言一直不断,方澈在市三中的风云地位从此无人可撼动。
有人如是感叹:“一首江城子,方澈封神!”这句话得到了大众的一致认同。
泰秣在旁边听着觉得实在好笑,这些家伙大概是平常读书太枯燥了,所以没事瞎找乐子,什么事情都往夸张里传。那首江城子被下载很多次倒是没错,但要说有人找方澈签约,那纯粹是瞎扯淡。
泰秣近来也时常跟方澈见面,一般是在晚自习下课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们就会一起去探望孔庙背后那寂寞的栏杆。
“着栏杆本来是很寂寞的,”泰秣扶着栏杆,歪着头,“不过最近被我们频频骚扰,你说它会不会嫌烦?”
“就算你觉得烦,它也不会觉得烦。”方澈伸手轻拍栏杆转角的石柱,神采飞扬,“我们肯陪它,是它的荣幸!”
“你最近过得很嚣张嘛……”泰秣抿唇含笑。
方澈板起脸,恢复到平常冷漠如冰的样子,轻哼道:“我嚣张?我哪里敢嚣张?我最近都快修炼成万年玄冰了!”
“被万众瞩目的滋味如何?”泰秣越发觉得好笑,“是不是有助于锻炼你的定力?”
“不是锻炼定力,是有助于锻炼我眼神的威慑力。”方澈说话间瞪起眼睛,那模样果然有几分冰寒彻骨、气势凛然,“就是这样……”
断卷·转折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冬日寒风刮过,温一壶酒,对饮细酌,等的是不是就是明年春风?
回忆是不老的影响,珍惜可以珍惜的幸福。
【卷三:明日桃子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一片天空,能够收藏多少美好?
卷三:明日桃子夭一回:今冬风寒
寻常的天就这样带着寒风呼啸而过,再一次月考之后有人欢喜人笑,有人颓废有人苦恼。
总之市三中的学生到了开始迎接期末考的时候,大家平日里的欢腾热闹劲儿都齐齐蔫了一大截,那些各式的活动和八卦全都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学生们的口号则变成了:“为了过个好年!”
秦秣听过这个说法后,唯一的感慨就是:“读书真好!”
他们是高中生,所以他们就连忧愁都如此单纯。
这次月考秦秣的物理拖了大后腿,她的总成绩最后跌在了全校一百名之外,在全班,她也只排到第四名,拿到班级第一的是班长卫海,他排在全校第五十三名,班级第二则是姜蕊,第三十陈双双。
陈双双平日里非常低调,十九班的许多同学甚至不知道班上还有这样不起眼的一个女孩。她这次着实是以黑马的姿态冲杀了出来,一时吸引大片眼球,引来不少惊叹。
“哼!某些人还自以为很了不起呢!”姜凤一向跟陈双双特别交好,当成绩单发下后,她特意从秦秣座位那边的过道经过,冷不丁就蹦出这么一句。
秦秣微翘唇角回视她,也不说话。
跟小屁孩子们较劲,实在是提不起秦秣的斗志。她就算觉得生活无聊,也不会无聊到纠结于这种无意义斗气的程度,更何况她事情多得很,一点也不无聊。
秦爸秦妈最终还是决定做服装生意。他们在服装厂工作了十几年,也就熟悉这一行,虽然他们没有什么本钱,一开始甚至只能到夜市去摆地摊,但为了生活,有地摊可摆也是好的。只是秦爸秦妈在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每每说到自己如今的营生,他们都有羞于见人的感觉。
秦秣对这些倒是看开了,她什么富贵奢华都已经经历过,在她眼里,不论是摆地摊还是开大公司,都没什么区别。宋人轻商,但世家贵族们一边喊着“不操贱业”一个个私底下却都没少经营那些敛财的行当,说到底,金钱与物质,谁不需要被这些俗物养活?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有道既可。
期末考临近,秦秣跟方澈也见面的少了。她当初是存着教导方澈的心思才总是跟他在孔庙背后相会的,不过现在天气太冷,她的课业又重,这段“情圣教程”也就不得不在初初展开之时便宣告夭折。
秦秣于是发现自己果然没有当老师的天赋,上次的“吟诵培训班”是这样,这次的“情圣教程”又是这样。
方澈在听到她说“今年不再过来这里”的时候,正当面无表情。
秦秣拍拍她的肩膀,他却蹲下身说:“秦老师,让我背你下山可好?也算.......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教导。”这话听着半是别扭半是搞笑,但方澈的语气十分真诚。
秦秣只犹豫了片刻,然后一倾身就趴到他背上,双手绕过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真是不错,小方同学大有进步,居然还会活学活用,讨好老师了。算你得到了我三分真传啦!不过早恋是不好的,你既然认真听了我的课,就要知道在你没有能力承担的时候,不要轻许。”
方澈双手托过她的膝盖,轻松将她背起,低声问道:“既然现在不能承担,那你还向我拿出你那情圣教程来做什么?”
秦秣安安稳稳地趴在他背上,感觉到少年气息的清朗,只觉得能让这个人背着走,其实也很美好。是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有这样的时光?可为什么方澈不是个女孩,而秦秣不是个男孩?
“你已经高二了呢...”她将头伏在他肩上,懒洋洋地说道,“今年寒假你要补课吧?以后你大概也都没什么假期和闲暇时间了,等到你高考完,你又要去外地上大学,那时候我高三,时间也会更紧。
所以我得趁着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好好把这一课给你上完。就算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带着我的情圣教程,也肯定能给自己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说话间她轻笑出声,绕在方澈脖子上的手改而轻拍他的肩膀,又嬉笑道:“看我为你打算得多远!我很够意思吧?就是有点可惜,我那教程还有很大一段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方澈脚步微顿,好险地趔趄了一下。他连错好几个步子稳住身形,然后急促地喘息了好几口,才重重地说:“我复读!”
秦秣刚刚小受惊吓,这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反问:“复读?”
“没错!我已经做好了第一次高考落榜的准备,我会复读高三!”方澈的语气十分坚决。说着话,他又开始缓步朝山下走去。
“你最近成绩一路下滑,就是因为你根本就做好了复读的打算?”秦秣又开始觉得自己无法理解方澈的思维了,她微微提高声音指责方澈:“你以为你有几年青春?你觉得浪费时间很好玩?别说你的成绩很好,就算你成绩不好,你也不能就这样放弃第一高考啊!”
方澈稳步走着,由着她说,只是不搭声。
“你......”秦秣感觉自己被气乐了,“方澈,我本来觉得你那成绩不该由我来说,但是你......”
“你已经重读了高一。”方澈淡淡地陈述事实。
“你这个笨蛋这怎么能比?”秦秣脱口就骂,骂完开始觉得头疼,“我入学早,比大多数人都早一年,就算降一级,我今年也就是十六岁。而且我十六岁还没满,你呢?现在十六还是十七?”
方澈沉默了一会,才答道:“今年七月满了十七岁。”
秦秣呼吸骤然一滞,“今年七月”这四个字仿佛带着霹雳,猛然将她击中!
她无法不回想起,今年七月的时候方澈正因为救了她而满身带伤躺在医院。他似乎是没有家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孤独沉默,他那时候虽然每次见到秦秣都要对她冷嘲热讽,但他从不提起自己的恩情,也从来不说他受伤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的生日没有人庆贺,他的过去未来似乎也没有人关心。
“方澈......”秦秣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放柔,她收紧双臂,将脸贴在方澈脸上。
肌肤相触,他的面颊有些冰凉。秦秣只觉得这一点凉意直接揪动了自己的心脏,让她的心底在刹那间生长出无数绑不住前尘的藤蔓,枝叶纠缠,偏偏茫然无端。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明年我给你庆贺,好不好?”她细雨轻言,像是要揉碎冬日的寒风,一点一点将温暖淌入方澈胸间。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山脚,山脚边上还有其他一些夜间散步的学生。有人望见他们用这种亲密过度的姿势从山上走下,当场就惊呼出声。所幸光线暗淡,并没有人认出方澈来。
当那几声惊呼还是打破了方澈刚才恍神间陷入的魔障,他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头,终于有些艰难地说出:“今年闰月,所以阳历在七月底,农历是七月初七。”
秦秣愣了片刻,才埋下头到方澈肩膀,一气儿地闷笑起来。
怪不得方澈说得那么不情不愿,原来他的生日正是在七夕节!
方澈闷闷地道:“你使劲笑吧,笑多久都不能忘记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不作数,不过你也要记着,好好高考......”秦秣顿了顿,呲牙放出狠话,“你要是敢复读,我们......我以后见你一次就鄙视你一次!”
“你的威胁很没力度。”
“你试试看,你期末考试的成绩要是还敢再继续往下面掉,我以后就当不认识你!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认识的那个方澈绝对不会做!”
方澈于是不再吭声。
期末考试前,市三中放假两天。
秦秣回到家以后稍事休整就准备跟着裴霞骑车去夜市。秦沛祥以前在制衣厂做过车工,他做衣服的手艺还在,所以他买了台电动缝纫机,有时间就会留在家里改做那些本来样式简单老土的廉价服装,期盼改做之后能卖高一些价钱。
裴霞骑的是辆二手的电瓶三轮车,她把三大麻袋衣服扔到车后的装货箱里,然后示意秦秣也坐上去。
已经开始脱漆生锈的三轮车就停在他们家所在的那栋老公寓门前,裴霞骑坐在前面,秦秣站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迟迟不敢上车。
“秣秣你快点!”裴霞一边催促,一边发动电机,那嗡嗡嗡的声音在这黄昏时候直是饶人心乱。
秦秣深吸一口气,忍着惧怕小心地爬上这老三轮的露天小车厢,终于还是问出口:“妈,这车子能跑得动吗?”
“不能跑?”裴霞一发动,这老三轮就开始带着突突突的声音缓慢跑起。秦秣被这惯性拖得身体往前一倾,好险没磕着。她连忙扶住车厢上的矮护栏,急急地说:“妈,我不是说这车子不能跑,我的意思是说,加上我和这三大麻袋东西,这车能不能载得起?要不我还是下来走路吧!”
老三轮带着老旧的嗓音一路开出小区,裴霞叹着气,沉下声音道:“秣秣,妈也不想骑着这老三轮带你跑,刚才出小区的那一路,我就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光在这一回了。不过现在......”
“妈!这没什么好丢人的!”秦秣苦笑,“我觉得这车好像不够稳当......哎呀!”她低低惊呼,只觉得刚才这车板子大大摇晃了一下,摇得她整个身体都快散架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回:夜市灯火明
终于,秦秣是在无限次的胆战心惊中被裴霞带到了夜市。
跳下车后,她的最强烈愿望就是赶紧多赚点钱,然后给裴霞买一辆新的电动三轮车。
“秦家嫂子,这是你闺女?”夜市还没开场,许多摊贩都在架板子摆东西。裴霞租的是一个带水泥台子的摊位,她旁边那个中年妇女已经摆好了大半零碎,她卖的是头花皮筋戒指手镯一类的廉价饰品。
秦秣甩甩腿脚,活动了一下自己那被三轮车颠得快散架的身体,就开始帮裴霞摆衣服。
“这是我家老二,叫妺秣。”裴霞看着秦秣,眉眼带笑,“妺秣过来,这个是王大婶。”
秦秣转头很有礼貌地叫道:“王大婶,你好。”
王大婶连连应声,没口子地夸奖秦秣是个好孩子。裴霞越发高兴,那一路骑车过来的郁闷在这三言两语间全然不见,只剩下一团和气。
秦秣于是表现得更加乖巧,她可是看明白了,裴霞就算再觉得摆地摊丢面子,但只要有人夸奖她家孩子,她就可以把那些郁闷全数忘记,然后整个人充满精神。
两个已经做妈妈的女人一边做事一边就聊了开来,她们聊物价、聊菜市场、聊柴米油盐,不过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的孩子。裴霞最自豪的地方也就在于她的孩子们个个都好,秦云婷如今是水木法学院的高材生,秦秣的成绩一路上升人又孝顺,秦云志听话懂事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裴霞说着说着就开始觉得自己其实福气很好,如今就算过得苦点,但只要能把孩子们都送出去,秦家的好日子想必也不会太远。
秦秣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听到她们夸自己的时候就微微一笑,算是给予回应,然后又继续整理东西。
她这是第一次到现代的夜市,作为一个卖家而非买家,她觉得看什么都是新鲜的。间或听着小贩们的吆喝,身边母亲的闲聊,再看看那摊位间一盏盏亮起的白炽灯,和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她恍然醒觉,原来这就是生活。
裴霞进的货大多是些高领毛衣和短装棉袄,样式有些老土,但质量都还过得去。
就秦秣本身的审美观而言,她是看不上这些衣服的,不过她此前没有接触过现代的夜市,也不好就此发表意见。
天色很快就全黑了下来,临街的两排摊位都差不多全部摆好,夜市渐渐繁华起来,人来人往,喧声四起。
裴霞也不跟旁边的王大婶聊天了,她一双眼睛在来往行人间转来转去,只是期盼着今天的生意能够快点开张。逛夜市的人确实很多,有打扮得或时髦或怪异的年轻男女,也有人到中年的朴素大大婶,不过肯将目光在她们这个小摊上停留的人却非常之少,而表现出购买意向的则更是一个都没有。
旁边王大婶的摊上已经卖出好几件小东西了,右边那个同是卖衣服的摊位也卖出了一件衣服,裴霞又开始焦急上脸,却无计可施。
秦秣仔细观察,发现王大婶一张巧嘴很是能煽动人心,她会主动招揽顾客,根据他们不同的性别年龄来做各种推荐,然后让买家开开心心地掏出腰包。而右边那个摊位的摊主是个年轻女子,她卖的衣服款式新潮,很能吸引那些过来夜市淘换廉价衣物的年轻女孩。
裴霞卖东西却完全不同于她们,首先卖的衣服款式老土,最重要的则是她抹不开面子主动吆喝,也没有舌绽莲花的小贩本事。
秦秣在心里苦笑,她虽然不觉得摆摊丢人,但若是要她学这些市井摊贩吆喝着招揽买家,她也做不到。这不是什么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而是多年的礼仪修养使她无法开声吆喝。那种感觉,就是话到嘴边,结果又被硬生生地堵回去。完全没有吐出的可能。
“对了,妈,咱们的衣服卖多少钱一件?”秦秣低声问,心里总在寻思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改善当前状况才好。
裴霞无奈地说:“毛衣一律二十五,棉衣一律五十,不讲价的。”平常她跟秦沛祥一起出来摆摊,吆喝的都是秦沛祥,今天换秦秣跟她搭档,她却不敢指望这个二女儿能拿出什么做小生意的样子来。
“妈,要不我们立块牌子写上价格到旁边?”秦秣眼睛四顾,也看到了很多“一律某某价”之类的牌子。
“我让你爸写了,结果他说要找板子,一块板子从前天找到昨天,又从昨天找到今天,到今天还是没写好!”裴霞语气间多有埋怨和焦虑。
“妈,随便一块板子都行,又不是要做招牌,怎么爸还要找块能长花的板子吗?”秦秣一手抚上额头,只觉得无奈又好笑。秦爸秦妈都是从没做过生意的人,这头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弄不清状况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秦爸那臻求完美的性格在这时候发作就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你爸那个人......”裴霞忍不住想要数落,忽然有个穿着新潮怪异的男青年走了过来。那人停在小摊边上,一双眼睛倒吊着上斜,左右来回地将摊上的衣服好一阵打量,然后歪着脖子问:“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啊?”
“没......”裴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牌子。”当然,地摊货没品牌是正常的,有品牌才不正常。不过这人问得虽然突兀,但他是顾客,裴霞被他这一问,还是觉得难为情。
“哼!”新潮青年横着眼睛,满脸不屑,“没牌子你不会吊一块吗?没看那边卖耐克,那边卖阿迪?算了!跟你这种乡巴佬没什么好说的!”说话间他又哼了哼,然后昂着头走了。
秦秣疑惑地问:“妈,什么是耐克阿迪?”
“好多人在地摊上卖假品牌,别说耐克阿迪,就连LV和阿曼尼都有!”裴霞苦笑着摇头,“妺秣,这种假牌子的东西我们不卖,就算好卖也不卖。我跟你爸在服装厂做了十几年,最看不上眼的就是盗版品牌。要是东西劣质,不管挂个什么牌子都是劣质货,要是东西好,那怎么不自己做品牌去?”
秦秣微微侧头,凝视着裴霞淡淡一笑。
秦妈虽然要面子,但是她更有原则,这个可亲可爱的女人,就是秦秣这辈子的母亲。
“妈,我看见咱们车厢里头还有几块纸箱板子,我扯一块下来,现在就把牌子写上。”秦秣一边说着,转身就往老三轮的车厢里翻去。她找出一个被压扁的四方纸箱,用力扯下一截来,端正一看,大小勉强合适。
“没笔呢......"
"我这就去买!”裴霞正说着,秦秣已经往夜市后头那一排店面走去。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文具店,然后买了一支粗头的黑色马克笔。
绕过好几个摆得混乱的小摊,秦秣刚走到裴霞身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透着冷漠问:“毛衣多少钱?”
秦秣站的地方光线正好很暗,说话者没有注意到秦秣,秦秣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那是王子毓,她低着头站在裴霞的摊位前,一身着装不像平常那样时尚妖魅,却是白色短棉衣加黑棉裤,难得的朴素清爽。
秦秣下意识停下脚步,只听裴霞热情地说:“毛衣一律只要二十五一件,便宜得很,小妹子你只管挑!”
王子毓抬手挑挑拣拣,仔仔细细地选了许久,才选出黑色和灰色共两件高领毛衣。
“我买两件,你给我算二十块一件,怎么样?”她清冷的声音稍稍和缓,言语间虽是询问,但语气十分坚决。
裴霞为难道:“小妹子,我这是小本生意,二十五一件已经很便宜了,再到二十,我会亏本的!”
王子毓微微抬头,冷笑:“二十亏本?你们这些劣质产品的成本我还不知道吗?好了,一件二十,我买两件,你不卖的话,我这就走!”
裴霞无奈道:“我给你免五块钱,两件四十五,在不能低了!”
“不行!两件四十,你不卖我就走!”王子毓的态度冷而强硬,双手也放下了衣服,做好要走的架势。
“王子毓......”秦秣幽幽一叹,从阴影处走出来。这样的场景是她此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这一幕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谓生活的窘迫。为了五块钱,她的母亲和她的同学讨价还价,而她无法指责任何一方。
如果在从前,这样的两件衣服,秦秣就是送出手都会觉得掉份儿,但这个时候,她甚至无法敲定一句:“四十你拿走。”
她跟王子毓的关系毕竟不同于普通同学,秦秣本身是很想就这样直接将衣服送给王子毓,但她不能不考虑裴霞,她也不是当年的败家子了。
然而就在秦秣心中百般滋味的时候,王子毓却脸色大变。她只是扫过秦秣一眼,紧跟着冷哼一声,转身就疾步离开,很快消失在熙攘的夜市中。
“妺秣,你认识她?”裴霞疑惑地望着王子毓离开的方向,“这孩子跑什么?”
“认识而已。”秦秣淡淡一笑,拿起先前找出的那块纸板,她拧开笔筒就开始在上面写字,“妈,你不是说不讲价吗?”
裴霞叹道:“人家一定要讲价,我得卖东西,还不是只能讲?”
秦秣点点头,眼神落入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她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不过从刚才王子毓突兀离去的那一声冷哼里,她还是听出了很多隐晦的难堪。只这一瞬,她就明白了王子毓的心情。
王子毓平常在学校里的穿着打扮都很显品味,她总是高高在上地冷看他人,所以很多人都以为王子毓是有钱大户的骄傲千金,许多同学也都自然地对她心存三分敬畏。秦秣虽然不在乎王子毓是不是富有,但王子毓显然不这样想。她在夜市讨价还价被同学撞见,在她心里,大概只余难堪。
事实上,假如王子毓本身确实很有钱,来夜市讨价还价不过是特殊癖好,她就不会这样急着逃走回避。而秦秣此刻回想她平日里的行为,还是能理出她经济状况不太好的痕迹来。
不过贫富就真的这样重要?王子毓又何必难堪?
她神秘美丽又充满诱惑,可她终究也还是不能免俗么?
秦秣摇摇头,心里有的只是淡淡的失望和隐约的透彻。
浮沉于世,哪里不是俗?区别大概也只在个人是否坦然罢了。秦秣若非两世为人,若不是从那场奢华中落入了这民间清苦,她又哪里看得到坦然?
坦然,不经历过的人,自然很难真正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大起大落,如此而言,未必不是福。
秦秣心中豁然开朗,摆上那个价位牌以后,对着裴霞灿然一笑,竟然学着隔壁大婶也开始吆喝起来。
“夜市灯火如此星辰,漫天银河拣珠玉,走过莫错过!来看这衣服,质地好,颜色亮!毛衣二十五一件,棉衣五十一件!便宜!实惠喽......”
秦秣一开声,就是与众不同的。她的吆喝竟是特别风雅,风雅中也十分的通俗易懂,在加上她那软糯动听的声线,以及近似吟诵唱词的腔调,一时间吸引到了不少注意力。
裴霞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已经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手挽着手过来看衣服了。
“这位姐姐皮肤真好,白里透红,就是要这样朴素大方的衣服才越发能衬托出你的气质呢!”秦秣不慌不忙地招待这两人,然后拿出她舌绽莲花的本事,笑吟吟地推销摊上的衣服。
她笑容亲切,口齿清楚伶俐,动听的话语又往往说得恰到好处,不一会就将一对小情侣说得心花怒放,竟然不回价就买了三件毛衣两件外套。
秦家小摊今天终于做了一笔不错的开张生意,一直到那一对小情侣走远,裴霞仍然惊讶得合不拢嘴。
隔壁的王大婶抽空就夸:“秦家嫂子,你闺女原来这么厉害,一开始我还真没看出来啊!”
“呵呵,是啊,现在的孩子就是比大人厉害!”裴霞连忙笑呵呵地回话,言语间不无自豪。她算是回过了神,心中顿时惊喜无限。
“金池玉莲无人裁,前度献花今朝买,相中一定别放过,走过千万莫错过......”秦秣继续随口编着卖词,一串一串华丽有趣的话从她嘴里带着节奏蹦出,一下子就像一块清甜的糖果跳入了一堆脱水的干果当中,格外叫人眼前一亮。
市井小贩们吆喝,拼的要不是嗓门大小,就是价钱便宜,嘴里吐花的不是没有,但那极少。而像秦秣这样,每一开口都引经据典,吆喝都吆喝得气度斐然,仿佛是大学士在琼台清谈似的,那就是绝无仅有了。
这个夜市的下半场,秦家小摊的生意也终于火爆到了一个顶点。裴霞站在秦秣身边,完全成了打下手的,等到她们收摊时,这一天拖来的衣服也差不多卖出了五分之四,真真一个大丰收!
王大婶羡慕得连连叹气:“哎哟秦家嫂子啊!我不羡慕你今晚赚了多少,我羡慕你有个好女儿啊!我家那小子,今年都高三了,还整天就知道钻网吧,要不就是混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东西到处疯玩,他没本事就算了,还不体惜家里......哎哟!”
裴霞自己通体舒泰了,安慰王大婶也安慰得格外卖力。
一直到收拾好摊位,秦秣坐上那老三轮,裴霞再次发动电机上路时,她犹不忘劝说王大婶:“她婶子啊,对付家里的小子,就不能手软!你控制住他的零花钱,等他尝到没钱用的难处了,也就能体会到你的难处咯!”
回家的路上,秦秣就向裴霞说:“妈,你那样劝是没用的。如果王大婶的儿子真那么不听话,他自然有各种办法拿到钱。像他那样的,不吃个大苦头,根本不可能悔改。”
裴霞笑道:“你这孩子还较真了!呵呵,妈妈也就是说说而已,人家的家务事,哪里是这么几句就能帮到的?你可记着了,掺和什么也别掺和别人家的家事,这种事情最扯不清,不管你本来有多好心,最后都有可能坏事。”
“我知道啦,妈!”秦秣乖巧地答应,心中受教得十分欣然。不论她曾经在那个侯门深宅的环境下修行出了怎样的人情达练,像这样被人关爱教导的机会,对她而言都十分值得珍惜。
裴霞又叹:“你这孩子啊,平常话不多,上次劝我跟你爸的时候,倒是说得我们一愣一愣,也不知道你哪里学的那些东西。今天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家妺秣这么能干了...”她话语间伤感了一瞬,随即又笑开了声,“我家妺秣也长大咯!”
秦秣强忍着这老三轮的颠簸,心情也被裴霞的笑意感染。
“妈,我还有很多很能干的地方,你不过是没发现而已!”她翘起下巴,说得十分得意,“我可是天才!哼哼!”
“你这孩子,怎么一夸就骄傲?天才啊,天才也没我家妺秣勤奋好!”“妈,你还夸我......”秦秣仰头笑,冬夜里的寒风,在老三轮的嗡嗡声中都仿佛灵动暖和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三回:无妄
隔天一大早裴霞又出了门,她找到了一个钟点保姆的工作要到一户人家做饭搞卫生。
秦沛祥则去了以前相熟的另一家老服装厂进货,那家厂子本来不会批发这样小单的货物,不过秦沛祥跟那家的仓库主任有点不轻不重的交情,勉强算个门路,这单也就成了。
秦秣提出过这衣服款式太老土的问题,但因为年关将近,秦沛祥目前没有去外地进货的打算,所以暂时还是只能到那一家买些旧款衣服。
款式老土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市场,至少这样朴素的衣款比较能入中年大妈们的眼。
秦云志开始了短暂的住校,他们学校每到期末都会给学生补课大赶,秦云志今天已经是初二,中考的大山重重压在他头上,似乎也丝毫不比高中生的高考轻松。秦秣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孩子了,她估摸着要到寒假的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
这天晚上裴霞没有再让秦秣陪她一起去夜市,因为再过一天秦秣就要去学校,在裴霞和秦沛祥的眼里,孩子学习最重要,所以他们更愿意让秦秣待在房间里好好复习功课。
秦秣本身是很想跟裴霞再去夜市的,不过两位家长一起发话,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回到学校后,秦秣发现王子毓比以前更冷了。本来她们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善,王子毓有时候会对秦秣笑,偶尔两人肢体碰触,都是暗流涌动的暧昧。但从那天的夜市偶遇之后,这一切却又被打回了原形。
王子毓每见秦秣都如见毒蛇虫豸,她脸上的厌恶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一向神经大条的陈燕珊都感觉了出来。
“秣秣,你跟王子毓最近怎么啦?”陈燕珊这样问过。
而秦秣的回答则是:“天上月亮缺了半边脸,她自己不好意思再露出来。”
王子毓当时正从她们身边走过,听过秦秣这样的话语,她脸色一沉忽然抓住秦秣的手臂,就将她往宿舍外拉。
这是中午时分,她们才刚吃过午饭,校区各条道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王子毓一直将秦秣拉到了足球场靠围墙那边的看台上,才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脚步。
寒风吹动,秦秣冻得脸庞红通通的,她将双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微侧头笑看王子毓。
对面一脸冷漠的女孩静静得注视秦秣良久,终于低声问:“你在夜市做什么?”
“卖衣服呀......”秦秣笑眯眯地说“那天你挑衣服的那个小摊,其实就是我摆的。”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王子毓原本冷漠如霜的表情一点点崩溃,在看着她眼睛蓦然睁大,脸色变青——于是,秦秣笑得愈发亲和纯良。
“说实话,挺遗憾那天少做了一桩生意。真是的,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奸商,我也不会吃人......”
王子毓忽然上前一步,捧起秦秣的脸颊就对着她嘟嘟嚷嚷说个不停地红唇狠狠堵了下去!
秦秣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
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被一个小女孩偷袭强吻了!
很实在地说,王子毓吻技还不错,应该不是生手,但跟秦秣这个曾在百花丛中游走而过的风流纨绔一比,她又差得远了。
秦秣几乎是本能勾住了王子毓的后颈,然后将她整个人一拉一按,紧接着就反被动为主动,狠狠反吻了回去!
这个吻毫不温柔,这个吻里充斥着秦秣不知压抑了多久的狂诞和放纵,这个吻热烈如火,带着熊熊奔放之势,几乎要焚尽所能触及的一切!
一直到王子毓呼吸困难,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以后,秦秣才叹息着抬起头,一边扶住她,一边在她唇边轻啄,柔声道:“王子毓,你玩火自焚了。”
王子毓大睁的眼睛里仿佛泛着水藻般撩人的水光,她目光闪动,如妖如魅。
秦秣懒洋洋地半眯起眼睛,抬手轻拂过王子毓额前微乱的刘海,然后在她耳边道:“你想要什么?”
“你什么意思?”王子毓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身体蓦然紧绷起来。她猛一伸手推开秦秣,又微昂下巴斜视着她,“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想要什么?”
秦秣背起双手,淡淡一笑道:“如果说冲动不需要理由,那冲动过后呢?你不需要回想一下冲动的后果?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那你又为什么冲动?你是只想发泄?”
“我......”王子毓不自主地后退一步,神情戒备得像只蓄满倔强的小刺猬。
秦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见她又紧张又懊恼的样子,便轻勾唇角,又向前一步:“你喜欢我?”
王子毓双眉一抬,仿佛是受到刺激的炸毛小猫,猛的推开秦秣的双肩,推得她靠到旁边的树上,冷冷道:“不是我说你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秦秣从从容容地笑问:“你真的不喜欢?”她幽暗夜星般的双眸静静凝视在王子毓脸上,像是要看得她里里外外无所遁形。
“不喜欢!”王子毓偏过头,少顿之后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盯着秦秣道:“喜欢又怎样?就算喜欢,也不代表你就赢了!”
“我从来不觉得被你喜欢就算是赢。”秦秣微微苦笑,轻叹道:“喜欢,其实是一种负担,你不觉得吗?”
王子毓沉默不语,只是眼睑微垂,长睫毛轻轻闪动,优美得仿佛蝶翼翩飞。
秦秣掰过她一只手,温柔地握在自己手里,在她耳边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但我只能接受,不能承诺。”
王子毓的手在秦秣手心里轻轻抖动,她嘴唇微张,脸色依稀是苍白了几分。
秦秣柔声细语,偏偏说着最残酷的话:“我的心里,曾经装下过一个人,至今未能忘怀半分。我只会喜欢,给不出更深刻的感情,我也只会接受,但不能为你抗拒世俗。如果有一天,我的家人或者你的家人反对我们,我会放开你......”
“被狗吞了脑袋的人才会喜欢你!”王子毓猛地甩开秦秣的手,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大步跑开。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秦秣才将头一歪,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如果说她曾经对王子毓动过什么心思,那也全在刚才那一刻,被她自己用碎冰融雪的姿态干脆地清除了出去。
花前月下佳人相许,那自然是极为美妙的,但她已经有些厌倦了。
如果不是想要珍惜一生的那个人,那就算携了手,也只会索然无味。王子毓对秦秣的诱惑力不言自明,但被诱惑并不一定就等于沉沦。诱惑无法长久,而可以长久的......秦秣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其实秦秣刚才动摇过那么一瞬间,如果王子毓不是选择转身离开,而是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来,那秦秣肯定会抓紧她的手,为她勇敢一次!
“我真不是个好人,一定要别人先表示......”秦秣心中涌起淡淡的自嘲,她摇摇头,又将双手缩回袖子里,然后慢慢地踱着步子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足球场上一片冷清,枯黄的短草蔫蔫地贴着地皮,三五几个人从上面踏过,能提起兴致奔跑踢球的却一个也没有。秦秣绕着看台走向古中路,忽见前面大步走过来一个人。
来人个子高大,穿着黑色的大褶子牛仔裤,一件深紫色中长外套袖子半捋,衣襟大敞,直露出里面黑色的粗线条毛衣,整个打扮十分帅气不羁。
秦秣没想到这人会拦住自己,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人就是曾经为了王子毓而警告过她的雷靖安。
“我刚才全都看见了!”雷靖安凶狠地盯着秦秣,那姿态仿佛是随时准备冲过来将秦秣撕成碎片。
秦秣将双手Сhā进棉衣的口袋里,眯起眼睛望向雷靖安,轻嗤着笑道:“那你准备怎么样?”
“我跟你说过,要你离王子毓远点!”雷靖安伸出一只手大力揪住秦秣的衣襟,“你把我的警告当成耳边风?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秦秣,你信不信我今天就算把你揍得内出血也没人会来救你!”
“放狠话很简单。”秦秣淡淡一笑,怡然不惧,“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里为了不相干的嫉妒而浪费时间。现在去追王子毓,显然比别的时候要有效得多。”
“笑话!我会嫉妒你?”雷靖安脸色泛青,猛地一甩手将秦秣推得摔倒在地!
秦秣皱着眉头,半身疼痛直传进她的大脑,疼得她一时间只能撑起手,却爬不起身。
雷靖安又重重地踏前一步,厚底皮靴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有力,仿佛鼓点。他半蹲下身,一手紧紧钳住秦秣的肩膀,另一手再次抓住她的衣襟,冷笑道:“我想做什么,需要你来教?小丫头,我揍人从来不分男女。你既然敢招惹王子毓,那就要做好被我雷靖安推下地狱的准备!”
“你认识全部的王子毓吗?”秦秣心念电转,忽也冷笑,“你以为你是王子毓的什么人?你比我更了解她?”
卷三:明日桃子夭四回:荒唐
冷冽的寒风丝毫不能冷却雷靖安此刻的怒火,他重重喘息着松了腕子,在秦秣身边来回走动,仿佛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暴力,还是放下“面子”听她说话。
其实这个所谓的面子,绕来绕去也只是雷靖安自己心里过不去。他看到秦秣冷静自若的样子,心中就只觉得特别憋屈。
“不应该这样。”这好是雷靖安脑子里最直观的想法。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这个女孩怎么可以这样从容敏锐?她难道不应该被吓得瑟瑟发抖、求饶认错?她凭什么用这种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目光看着他?
雷靖安恍惚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讥讽,他很想一拳揍上去,直到秦秣闭上她那双透彻晶莹的眼睛。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仿佛细雨蔓延,无孔不入地纠缠在他周身的感官之中,让他无法忽视,只能承受煎熬!
这是想要发泄却被控制的煎熬,这是明明被嘲讽却无法反击的煎熬。
雷靖安蓦地停下脚步,弯腰一扯就将秦秣从地上拉起。当他看到秦秣因为这一拉的惯性而立足不稳,眉头皱起时,心情才终于稍稍变好了。
“我了不了解王子毓,不用你来说!”雷靖安甩开刚才抓过秦秣手臂的那只手,然后一脸嫌恶地将手掌在裤腿上来回擦过,仿佛自己刚才碰触过的,是什么难以让人接受的脏东西。
秦秣冷眼瞧着,心中的怒火被压在一理智的一角,悄悄滋长,愈燃愈烈。
虽然雷靖安的行为很幼稚,但秦秣不能因为他的幼稚就原谅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幼稚而不跟他一般见识。狗如果咬了人一口,人当然是不能反咬回去,但人可以直接抓住这只狗,把它宰了炖了,再扔到下水沟里去!
秦秣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被人这样暴力欺压,不论前世今生,对她而言都是头一回。
“雷靖安,你是一个懦夫!”秦秣的眼神愈发冰冷,冷得好像一把利剑,要将对面恼羞成怒的男孩剖开个干干净净。
“你觉得被扁得还不够?”雷靖安再次上前几步,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地俯视着秦秣。
“我赌你不敢杀人!”秦秣眼睛眯起,仿佛分毫不觉自己正被压迫,“除死无大事,被打一顿又算什么?你今天伤我筋骨,改天我就挖你心血和骨髓!”
她说话间反而更加走近雷靖安,忽然抬手扯住他一边敞开的衣襟,全身力气一聚,就将他的衣服往外狠狠剥开!
雷靖安踉跄了一步,完全是本能地抓住自己那被秦秣扯得几乎完全脱下的外套,然后力气一加,反手就将衣服往回拉。
“蹬蹬蹬”几声响!
秦秣趁着雷靖安大力涌上时,蓦地将手一松,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被自己的力量反推,在惯性地反作用下立足不稳,连退好几大步,最终崴到脚跌坐在地。
砰!
雷靖安滑着脚一ρi股顿坐在地上,那深紫色的厚外套猛地被他甩出老远,而他整张脸已经因为这突来的变故而直泛青黑色彩。
“你知不知道......”秦秣缓步后退,又拉开与雷靖安之间的距离,“打败你的,通常是你自己?”
雷靖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睛滚圆凸出,直瞪着秦秣。
秦秣懒洋洋地笑着,好整以暇地说:“论力气,我是远远不如你,但我根本不需要直接向你用力。你这么笨,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分毫,我会跟你这种笨人比拔河吗?”
她轻嗤:“恕不奉陪了,雷人先生!”话音落下,秦秣转身大步离开。
她当然知道,就算雷靖安崴了脚,如果正面冲突,她也肯定打不过这样体积的男孩。所以不如见好就收,带着这点小运气赶紧退走,才免事情再出变数。
秦秣在刚被雷靖安推到地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那敞开的外套,她设想过雷靖安反手争夺那件外套的场景,但没料到雷靖安会用上那么大的力气——结果她这边一松手,力量多过脑细胞的雷同学这就蹬蹬蹬地被自己的力量反作用,然后华丽地摔倒了!
“以后要更加用心地学好物理!”这是秦秣随后得出的感慨。
上课铃声很快响起,第五节正是物理课。秦秣认认真真地听课做笔记,虽然背后被摔倒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她学习的用心。
雷靖安是个小孩子,所以他只会用幼稚的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然而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永远不是这种看得见的威胁,而是种种无形的暗箭。比如人心,比如时间,比如命运。
没什么防御,比充实自己更能有效。
接下来的两三天,王子毓跟秦秣形同陌路,她不但漠视周围的一切,就连有的冷哼都在这种漠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秣偶尔会有遗憾,但并不后悔。
这天晚上,天空终于飘下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夜深时候,那轻雪落下的声音便仿佛是少女娇哝的喁喁私语,伴随着这一季的寒风,一起渗入没一个不同的梦境当中。
秦秣睡得不是很安稳。她如今身子不比当年,总是带着几分气虚体弱,特别畏冷。她在自己的被子上罩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整个人也蜷成一团窝在床角,但这些只能稍减寒意,却无法让她温暖地安睡。
落雪的声音密密无间,更显夜深静寞。
秦秣半梦半醒,忽然听到一声拉长腔调的大喊在不知明处响起。
“王子毓——!”
许多人都被这一声大喊给吵到,506寝室里也响起一些睡意绵绵的嘟囔声:“谁啊......”“吵什么......”
“王子毓,你听着!”那道呼喊的男声仍在继续。
姜凤忽然从床上翻坐起身,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句:“王子毓,还不快把你家的乌鸦捉回去!”一句话说完,她又整个人拱进被子,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继续睡。那惊鸿一喝,倒像是梦游。
但这也足够吵醒更多的人了,至少秦秣已经完全清醒。
她听到那喝声是从女生宿舍的背面传来,还听出那是雷靖安的声音。
“王子毓,你听着,我——爱——你——!”
秦秣只觉得自己刚刚清醒过来的脑袋又是一晕,那一声声拖长腔调的大喝,倒好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戏剧,荒唐莫名,又引动着无数看客的悲喜。
“王子毓,我爱你!你听到没有?”
落雪的声音仿佛更轻了,寝室里,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王子毓,如果你不回应我,我就在这外面一直站到天亮!”
“王子毓......”陈燕珊忽然从床上坐起,捂着头大声抱怨,“好吵好吵!你快让那个人别说话了好不好?”
“我爱你!王子毓,毓儿!我爱你!你听到没有?”楼下雷靖安的喊声响亮不休,在这静夜之中就好像鼓声回荡,嚣张得无人可以忽视。他一遍遍地喊,但王子毓始终一声不出,仿佛不曾听见。
“啊——!我受不了啦!”陈燕珊抓狂地大叫,“王子毓,拜托你把那个疯子的嘴堵住好不好?”
这时候整栋女生宿舍楼里也陆陆续续地响起抱怨的大叫声,甚至有人探出窗户,调笑雷靖安:“喂!大胆的帅哥,那个什么王子不理你,让姐姐理你好不好?”
于是引来此起彼伏的一片大笑。
被半夜吵醒的女孩们愤怒也愤怒过了,有人就开始关心起这一出惊人的八卦。甚至还有人觉得雷靖安的行为极致浪漫,然后就吵吵嚷嚷着劝说王子毓快快回应,速速答复。
女生宿舍的背面小窗户被零零散散地打开,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一堆一堆的劝说几乎要将雷靖安的喊声给掩盖了过去,于是这一出惊风煞雪的告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滑稽剧场。
506寝室里安静了好一会,陈燕珊忽又爆发出一声尖叫:“天哪!原来是浪漫告白!王子毓,你还不答应?”
秦秣则在心里默数着,她想看看多少声之后宿管会出面,然后猜测着雷靖安跟宿管吵起来的几率有多大。
可王子毓接下来的行为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忽然抓起一件外套套到身上,就翻身从床上爬下。
寝室灯早就统一熄灭,只有楼下的路灯微微淡淡地透出一点灯亮照进506寝室。王子毓慢慢地走到洗漱间,然后从洗漱台下摸索着拖出一个热水瓶。她用着几近机械的慢动作推开后窗,探出头,接着暴怒:“雷靖安,你想死也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话间她提起手上的热水瓶,然后双手推着往窗外一丢!
劈里啪啦的水胆爆炸声闷响在雪地里,整栋宿舍的楼里楼外一齐安静。
王子毓冷冷地声音响起:“世界清静了,大家继续睡。”她将双手缩回外套里,又慢慢地拖着步子爬回床上。
许久,整栋楼里才又爆发出惊讶的喝倒彩声,紧接着另两栋女生宿舍楼以及另三栋男生宿舍楼间稀里哗啦地响起各种声音。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也有人抱怨,而起哄的,更多。
卷三:明日桃子夭五回:闹剧
秦秣窝在被子里,闷头听着楼下越来越激烈的吵闹声。
“老师来啦!”惊呼声好像急火沸水,滚过一滚又一滚。
然后是一片混乱,吵闹争执愈演愈烈,但因为起哄的人太多,秦秣在五楼已经听不清楼下在吵些什么。
猛然一连串整齐地嘘声响起,对面男生楼传来潮水般的助威宣言:“雷靖安!加油!雷靖安!加油!打到老顽固!抱得美人归!”
更多的老师被惊动,还有人惊叫:“教导主任来啦!”
教导主任罗元举着喇叭喝斥:“回去睡觉!谁再吵,一律记大过处分!”因为他是对着电喇叭喊的话,这话声就像炸雷,猛地震响整个宿舍区。
学生们安静了片刻,男生楼那边却忽然响起盆子勺子叮叮咚咚乱撞的声音。谁都知道法不责众,众多学生被沉重的学业压抑太久,骤然逮着个发泄的机会,哪个又肯放过?
“喔哦……”一个男生扬着嗓子喊,“起来咯,大家一起把黑面虎赶回家去!”
砰!
热水瓶爆炸的声音再次炸响,这一声就好似是狂欢的讯号枪,讯号一起,紧跟着就是更多的疯狂。
男生楼那边除了扔热水瓶的,又开始有人扔脸盆,还有人扔饭盆、扔桶子、扔破旧的鞋子,等等等等。趁着夜色深重,这些压抑太久的学生们放肆地大喊大叫,间或有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一声声乱嚎,疯魔了一般。
女生们趁着混乱也起哄大喊,但扔东西的人很少。女孩子在这方面到底是要心思细些,说到扔东西,那吃亏的可是自己,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知道要克制着——要疯狂让那些男生疯狂去吧!反正他们神经大条,这时候忘了心疼自己的荷包,有他们记起的时候。
至于事件的导火索雷靖安同学,却已经不知道被人们给忘到哪里去了。
秦秣干脆睁大眼睛,听着这一场闹剧直当催眠曲。
陈燕珊和姜凤兴奋地从床上套上衣服起身,一齐凑到窗边看热闹,难得的两人没有互相吵架,反倒友好地就这次事件讨论了个尽兴。
果然是年少轻狂,再加上黑夜助人贼胆,这一通疯狂一直从凌晨一点闹到了三点,才在众多老师的喇叭攻势下渐渐消停。
秦秣于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偷偷地在自己宗学老师书箱里塞黄鳝的事情。
七八岁的秦秣非常不懂事,他有时候受到恶奴的欺负,凶狠反击之余,人开始觉得全天下都不待见自己。小孩子的思维比较一根筋,认定了的事情也很难改观。她讨厌那个山羊胡子的宗学老师,于是就从厨房里偷出了一些黄鳝,塞进他平常放讲课笔记的书箱里。
那位曾夫子的书箱是竹制密封的,里头又干又硬,等他打开书箱时,那几条黄鳝已经闷死。可怜这位曾夫子,黄鳝长得像蛇,他又是个“君子远庖厨”的人物,当时硬是没分辨出那是黄鳝而不是蛇,结果就那么硬生生地被几条“庖厨”吓晕了过去。
秦秣大为得意,从此大摇大摆地糊弄这位先生“蛇鳝不分,好歹不辨,有眼无珠,白活一世”。
小孩子的喜恶如此直接,当时的秦秣有些事也想不到,后来在她被人陷害推入池塘时,救她的却是这位曾夫子。
“吾即蛇鳝不分,有眼无珠,然吾心有黑白,能辨善恶。”当时那位夫子只是留给秦秣这样一句话,然后挂书请辞,飘然离去。
对小小的秦秣而言,当时所受的震撼足以颠覆他半生倔强。曾夫子被秦秣嘲讽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她初时的羞愧难当到后来的镇定自如,都被秦秣看在眼里。所以秦秣当时想不透,为什么曾夫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在救人以后走?
他既然已经能够淡然面对来自学生的责难,却为何还要离开?
许久以后,等秦秣明白了那句“心有黑白”,而她自己也开始“有眼无珠”时,她失去了曾夫子的音信。
顽童的胡闹可以原谅,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弥补的。
秦秣耳听着那些喧闹,终于沉沉入睡。年轻真好,就算顽皮也有理由,也暂时不需要懂得,什么代价是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承担的。
第二天,整个市三中再次沸腾,但这次沸腾的,却不再是学生,而是老师。
校领导震怒,各位老师也分外觉得颜面无光。学生们那样一闹,虽说法不责众,但不处罚,却绝对不可!
在这样情况下,导火索雷靖安同学几乎就吸引了所有视线。不出众人意料,学校对他严重警告,并进行劝退。
劝退其实是委婉的说法,学校的意思已经是要开除雷靖安了。但雷靖安曾经拿到过省三好学生的奖项,更别说还是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尖子生,他的家里无人来说情,学校方面也就不吭不气地拖着,委实难以拿出最强硬手段来。
除此之外,学校对学生的监管也更严格了。每个教师都是监视器全开,上正课的时候班主任不时巡堂,上自习的时候更是随堂紧盯。一时间整个学校的气氛都紧张起来,学生们也更加收敛好平时的小动作,生怕在这时候被当做出头鸟给打杀掉。
秦秣倒是安静一如平常,她本来就算得上是很乖的那种学生,在这种时候也不需要做到更乖。而鲁松同学作为老师的重点紧盯对象,短时间内却不得不战战兢兢,收拾好爪牙,乖乖地装好学生。
王子毓作为此次的绯闻女主角,被班主任章国凡叫去谈了好几次话。每次她都是铁青着脸去,铁青着脸回,惹出一众八卦党的好奇心思,却无人敢去找她问个究竟。
章国凡的私人谈话一路转换对象,王子毓被找过之后,他又开始找陈燕珊,然后是陈双双、姜凤、吕琳、赵雨虹,最后找到了秦秣头上。
这天上晚自习的时候,章国凡把秦秣叫到了办公室。
他先是对秦秣最近的学习生活表示了关心,等秦秣回答一切都好以后,就开始转入正题:“秦秣,你觉得王子毓这个人怎么样?”
“除了不大合群以外,她学习认真,不错。”秦秣熟练地说着官方太极语。
“那你有没有发现她平常跟你们特别不同的地方?比方说,既然她不合群,那她跟谁一起吃饭?她一般都跟谁来往?”
秦秣笑了笑:“老师,不合群的意思就是独来独往。既然独来独往,那我对她不熟悉。”
章国凡被她小小地噎了一下,脸色顿时沉下几分:“秦秣,你要知道,老师找你说话,也是为了王子毓好,你这样不配合,不叫做讲义气,而是害了她!”紧接着他又长篇讲述了一大通,大概意思其实就是前面那几句话,只不过他将那简单的语意再次扩充,滔滔不绝地一副要将秦秣轰炸到头晕的架势。
秦秣没有头晕,她很清醒地听完了秦国凡的教育,然后恭恭敬敬地道:“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对王子毓的了解真的不多,我只知道她平时很冷淡,不论是女生还是男生,她都很少接触。我想就算有什么会影响到她的学习,也多半是来自她的家庭。”
王子毓平常的成绩不算差,也不太好,一般是在中游徘徊,偶尔中等偏上。
章国凡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一指自己办公桌前面的小凳子道:“秦秣你先坐。”
秦秣很自然地坐下,准备听他接下来更加长篇的大论。
“王子毓的家庭……”章国凡轻哼几声,接着苦笑,“唉,秦秣,你平常有机会就多劝劝她吧。她那个爸爸以前是城东那边的混子,后来又吸毒、打架、偷钱,最后被人抓进了牢里,一判十年,现在都没出来。”
秦秣静静地听着,心中却不平静。
章国凡揉揉额角,苦恼地道:“王子毓初中的时候成绩还算顶尖,那个时候她在青英中学读初中,你师母就是她的班主任。周老师对她进行了几次家访,她家里……她妈妈也是经常在外面结交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跟她爸爸一样……”
他再次叹气,紧盯着秦秣道:“王子毓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她这些年全靠着她奶奶开个杂货铺,做着小生意养活。我本来以为她受过这些苦,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没想到她居然跟雷靖安牵扯不清。这小小年纪的……秦秣,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安静努力的一个,你好好劝劝她吧!”
秦秣低头沉默,片刻之后才又抬起头来,向章国凡淡淡一笑,坚定地点头。
王子毓的身世并没有让秦秣觉得震撼,倒是让她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但再回想起那个女孩,她的心情终究不同以往了。
王子毓在秦秣心中不再只是一个拥有美丽外表和神秘诱惑的符号,她有来历,有血肉,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她的痛楚远比喜乐要多得多。
不知为何,秦秣却在这个时候突兀地想到了方澈。
她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也从来没想过要过问谁的身世。但是方澈终究是不同的,秦秣忽然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孤独?又为什么沉默?
卷三:明日桃子夭六回:雪压风含笑
期末考试终于还是如期来临,不管雷靖安闹得怎么疯,学校方面后来怎么处置这件事情,对大多数市三中的学生而言,这些都不过是闲暇时的谈资。
闲时说来当故事,偶尔唏嘘感叹一下,而他们学习生活的节奏不会被打乱。
秦秣做完最后一道化学题,然后在交卷的铃声中收拾好自己的笔袋,起身一回首,恍然发现自己果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老师、做题、交卷,享受着多数现代化的便利,她适应得如此自然,再不是那个惶惶惊恐,以为自己来到妖魔世界的秦秣了。
许多同学都在讨论着自己的寒假计划,陈燕珊乐颠乐颠地拉着秦秣的手说:“我有个姑姑会在过年的时候从美国回来,她说要送一套珍藏版的黄金天使芭比娃娃给我呢!”
吕琳帮着手指计算着:“我这次考试要是进了班级前十名,过年的压岁钱就能比去年多一倍,我要去买一台笔记本!”
陈燕珊惊羡地看着吕琳:“哇,琳琳你的压岁钱能有那么多?”
秦秣想起宋时年节时分的热闹与寂寞,想起那些鞭炮、桃符、屠苏酒,心中也有了些期待。不知如今与当年,会有什么不同?
几个女孩子出了教学楼,结伴往宿舍走去。因为最后一场终于考完,所以大家分外轻松,一路笑语,就连鞋子踩进雪地里的声音都格外欢畅。
这一地的大学已经三日未融,每到夜里雪花就飘絮般地落个不停,而白日里天空多云,太阳偶尔从云层间探点头出来,也是懒洋洋的投不下什么温度,晒不化雪铺大地。
这样的大雪在南方是极难得的,尤其近年来全球气温回暖,邵城有雪的日子也就更少。终于从考试中暂时解放出来的男孩女孩们踩在将近尺厚的雪地上,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水泥大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来往的行人给踩扁踩硬,只留下无数黑黑灰灰的脚印间或夹着些雪水,大咧咧地破坏掉这片本来白色的风光。
但路边的树上合花坛上还是挂着许多未融的蓬松雪花,一段段,一团团,模样儿说不出的娇憨可人。
“冰花!”走在男女生宿舍交邻的这段路上,陈燕珊忽然惊喜地大叫。她蹦跳着步子踏过道路左边那堆还没被踩花的白雪,红色的短筒皮靴在地上伴奏出嘎吱嘎吱的欢快声音,然后真个人几乎是贴到了那株矮铁树的凤尾叶上。
“哇!这块冰长得真漂亮,跟这叶子一个形状,上面居然还有叶脉,透明透明的,好漂亮!”
陈燕珊的欣喜也感染了秦秣和吕琳,秦秣转身几步小跑过去,也倾身去看那铁树叶子上的冰花,果然只见晶莹剔透,宛然如凤尾。
“大自然的好手笔!”秦秣赞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捧起那块冰。
“很凉呢!”陈燕珊挡开秦秣的手,满脸都是想要得到又不敢碰触的小心表情,“会冻伤手的,秣秣别去抓。”话是这样说,她自己还是伸出手,指尖在冰面上徘徊。
秦秣的手上其实已经开始长冻疮,她很畏冷,手如果不搓就会发木,手背上青青紫紫的凸出好几团,一碰就疼,发热又痒,委实恼人。
“这样的冰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啦!”吕琳凑上前来,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发表评论。
陈燕珊扑哧笑道:“口气真老,说得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似的!”
“是啊,小妹妹,要姐姐讲故事给你听不?”吕琳嘻嘻笑着跟她打趣,两人笑闹成一团。
冷不防一阵风声从背后袭来,秦秣下意识地一偏头,就感觉到面颊上一凉,原来是有人在扔雪团,而那雪团正擦着她的左颊飞了出去。
这一下惊到陈燕珊和吕琳,陈燕珊双手一叉腰,转头怒道:“哪个乱扔雪团?”
“扔的就是你!”卫海笑嘻嘻的声音从男生宿舍门口的花坛边传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双手没停地在七里香枝叶上掏着雪,然后一手一团,嗖嗖嗖地直往陈燕珊身上扔。
陈燕珊跳着脚躲来躲去,气得哇哇大叫:“卫海你这个臭家伙!欺负秣秣不够,居然还敢来欺负本小姐!哼哼,今天你死定啦!”她一边躲着,也不忘弯腰拾雪,反击回去。
卫海闪躲的动作却没有陈燕珊灵敏,硬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顿时惹来陈燕珊得意的大笑。
秦秣和吕琳赶紧偏离步子躲开这个战场,省得被他们的流弹击中。
“喂!琳琳!秣秣!你们还不来帮忙?”陈燕珊兴奋地叫嚷着,“狠狠地打啊,把卫海这个臭家伙砸成雪人!”
“丫头你少得意,哥哥我刚才是让着你呢!”卫海也不甘示弱,开口就呼朋唤友,“兄弟们快过来呦,咱们可不能被几个丫头比下去咯!”
顿时有好几个高一(十九)班的男孩子闻声加入战场,吕琳一看这情况,连忙抓起雪团朝他们丢,帮着陈燕珊助长声势。
“珊珊,咱们用点力,狠狠砸过去!”秦秣也被勾起了兴致,当即高喊一声,顾不得手上的冻疮,抓起雪团就轮番向着对面男生砸起。
然而男生那边又多增了三个人,他们四对三,轻易就压制住了秦秣她们的火力。身手最灵敏地陈燕珊一时间都挨了好几下,秦秣和吕琳被砸中的次数就更多了。
一团团冰凉的白雪在秦秣身上被砸中炸开,溅起的雪沫有些贴到了她的脸上,还有些钻进了她的衣领,冰得她直打哆嗦,但她心中的欢快却火热火热。在雪地里跟人打雪仗,这曾经是她多少年来一直都可望而不可及的简单念想?
秦秣闪神了一瞬间,于是一个雪团啪地砸中了她的鼻梁,疼痛与冰冷当即就刺激得她眼睛眯起,狠狠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卫海你这个破犊子敢砸我大姐大?”鲁松那夸张的叫嚣声忽然响起,他带来风声扑向秦秣身边,大叫着,“哇!师父,小弟护驾来啦!”
秦秣抬手抹掉脸上残余的雪,对鲁松那乱七八糟的称呼直感到好笑又好气。
“不准添乱!”秦秣没再忘记闪躲,当然手上的反击也没停,“鲁松你这个笨蛋!离我远点,都凑成一堆,你准备给人家当活靶子吗?”
“哇!大姐大你好没人性!”鲁松正故作可怜地哀叹着,忽又惊叫,“谁打我?哪个敢打你大爷?”他跳脚躲着卫海那边的攻击,头往侧后方一偏,再次大叫起来:“方澈!姓方的老子仙人你丫的!你又来给我捣乱!”
秦秣抽空往后一看,果然见到方澈正弯腰捡拾着雪团。他是个惯常打架的高手,动作比起卫海鲁松他们又更有一番从容敏捷。秦秣只是惊鸿一瞥,就见到他仿佛穿花错步般闪躲着鲁松的攻击,然后精准投弹,每一击必然砸中敌手。
陈燕珊惊喜地直叫唤:“方澈方澈!你快过来干掉卫海!别跟鲁松这个笨蛋扯啦!”
方澈一声不吭,谁都不理,只是一下一下地狠狠砸着鲁松,直砸得他满身都是雪沫,几乎出离愤怒,也依然表情不变,动作不停。
“大姐大,我今天非揍这混蛋一顿不可,你别拦我!”鲁松愤怒地大吼一声,重重踏着步子猛向方澈冲去。
“喂!”秦秣转身手一伸,没抓住他,背后却又被卫海他们砸中好几下。
“不打啦!卫海、苏东强……不打啦!”秦秣跺着脚抖掉棉衣裤子上的雪,连忙跑步向着鲁松追过去。那边的卫海他们才反应过来鲁松是真的要打架,也都急急收兵,向这边跑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陈燕珊愤愤地扔下手中的雪团,一拉吕琳又跟上秦秣。
方澈是从足球场方向过来的,本来离鲁松大概有十五六米远,现在鲁松冲到他面前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仙人你个大爷!”鲁松吼声开骂,一脚跨开,挥拳直往方澈脸上揍去。
方澈冷着脸侧步闪开,脚下顺势就是一扫,正好勾住鲁松左腿脚踝,当即就扫得他站立不稳,跳着脚往前面扑去。
鲁松气急大叫,双手在空中乱挥,好不容易前冲了好几步才找着平衡没有摔倒。而这个时候秦秣已经跑了过来,正狠瞪着他挡在他与方澈之间。
“秦秣!”鲁松红着眼睛喘着粗气,直呼秦秣的名字,“你一定要偏帮他欺负我?”
“你就只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秦秣劈头就骂,“什么叫我偏帮他?他用得着我偏帮吗?我是看你这个榆木脑袋死不知道转弯,特意过来叫你知道什么是冷静!”
“他先打我的!”鲁松委屈的表情活像是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家长告状。
秦秣将双手一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准备怎么做?”
鲁松缓缓地向前挪着步子,拳头渐渐捏紧。
“大姐大!你别怪我!”他忽然暴喝出声,抓住秦秣的手臂就将她拉得往旁边一甩,然后整个人合身向方澈扑去!
“秣秣!”方澈转身想去拉住秦秣,但鲁松已经在电光火石间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噗噗声响!
方澈终于没能反应过来,整个身体连带着手臂就被鲁松一把抱住,然后冲击得滚到在地。
卷三:明日桃子夭七回:颠倒年少足轻狂
如果说打架,鲁松肯定不是方澈的对手,但他们此刻的这种行为应该不算是打架。更贴切点说,他们是在摔跤。
鲁松双手紧紧抱住方澈的上身,双腿也狠命地将他双腿绞住,然后两个人就在雪地里打滚。方澈用力挣扎,鲁松死不放手,方澈因为失了先手,所以很难挣脱反击。
“我叉你仙人!”鲁松梗着脖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却还是骂得好不痛快,“老子……老子早想,早想狠狠扁你一顿了!你丫的看我不顺眼,我还看、看你不顺眼呢!板着脸装酷,我、我叉叉的!你以为老子好欺负?”
方澈不吭声不回嘴,只是狠命挣动。
卫海他们已经围了过来,远远的还有些学生在看热闹。陈燕珊将秦秣从地上扶起来,跺着脚急道:“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
秦秣揉揉刚才摔疼的左肘尖,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就是小屁孩子打架么?
“让他们打趣!方澈这臭小子也是欠扁!”秦秣抬眼一叹,低头又还是觉得好笑,“这两个人都是一般的臭脾气,满脑子暴力,动不动就想打架。让他们打,看他们在这学期最后一天会挨个什么处分回去过年!”
“这两个家伙!”卫海左右望望,则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将地上的两人拉开。
众人说话间,鲁松的力气稍有一刻松懈,方澈忽然抬手一撞,前额重重地砸在鲁松额头上,顿时砸得他头晕眼花,手上的力气更加松懈了。
方澈挣动手臂,一肘子击在鲁松胸膛,然后一个翻滚,终于挣脱他爬了起来。
鲁松连忙也爬起身,大叫着:“姓方的,今天有你没我!”说这话他有踉踉跄跄地往方澈奔去。
“别动!”秦秣皱眉喝道:“你也适可而止吧!今天你们两个算是扯平,够了!”
“大姐大,你放开他,我叉叉的!”鲁松气愤地大叫,“方澈,是男人你就过来跟我公平的打一场!你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从来就没说我是英雄好汉!”方澈眼睛一眯,终于开口说话,“我睚眦必报,你上次做的事情我都记着,一报还一报,我不是英雄,仅此而已!”他反手拉住秦秣的受,转身就走,只余一句讥嘲:“你脑袋秀逗了吧?你以为这是在拍武侠电影?还英雄好汉?”
秦秣大力一甩,没能挣脱方澈的手,只好低喝:“方澈!你能不能稍微回忆一下尊重这两个字怎么写?”
方澈半边身子俱是一僵,抓着秦秣的那只手于是缓缓松开。
他将双手塞进裤子口袋里,不说话,也不再走动。
“这就对啦!”秦秣侧头一笑,又将方澈拉得转回身正面鲁松。她一脸认真地说:“方澈,你不该走的,这架还没吵完,我们的戏还没看够,你怎么能就这样脱离战场呢?”
这极具讽刺意味的反问一出口,在场众人的表情就集体呆滞了一下。数道目光齐齐射向秦秣,想看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鲁松那一脸的气愤也转为愕然,直是瞪着秦秣,嘴唇开开合合,却说不出话来。
“我没别的意思。”秦秣摊开双手,“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互相看不顺眼也好,想要狠狠打一架也好,总该是有个原因吧?我们这么多的看客都在这里瞪大眼睛期待着呢,你们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们得有多失望?”
方澈抿着唇,将头一偏,还是不说话。
鲁松的脸在寒风中涨的紫红,他看看方澈,又看看秦秣,再看看周围表情尴尬的众人,心里头的憋屈蹭蹭蹭直往上涨,却偏偏无处发泄。
“松子……”秦秣上前几步,忽然抬指向鲁松脑袋上一敲,然后轻快地笑道:“行啦,什么坎过不去?你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是吧?那也不用免费上演大戏给别人看啊!你们应该有更文明的解决办法,例如,帮学校铲雪,看谁铲得越快越好?再或者,去堆个雪人,看谁堆得更像?”
鲁松挠挠脑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姐大,你的建议能不能不要都是这么搞笑的?”
秦秣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很好笑啊?”
“呵呵……”鲁松搓搓手掌,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方澈忽然踏前几步,再次靠近鲁松。
鲁松拳头一握,神情又开始紧张。
秦秣转过头,依旧含笑望着方澈,便只见他板着脸,听他硬邦邦地说:“我们堆雪人去!”话音刚落,他的耳后就泛起一抹红,一直红上脸颊,却又在被人看清之前,快速消退。
“堆雪人好呀!”陈燕珊高兴地拍拍手掌,“足球场那边应该还有很多雪没化,要是平时早就被踩坏了呢,就是这两天要考试,都没时间去玩。现在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快去呀!不然明天回家或者被别人先把雪给用完,那就没机会啦!”
卫海也笑呵呵地过来拉住鲁松的手臂,连连点头:“没错,堆雪人去!我老早就像做了。嘿!这次堆个嫦娥姐姐,羞死三中的女生们!”
陈燕珊翘起嘴巴:“真不害躁,就你那水平也想堆出嫦娥姐姐?哼哼,你不堆出一个猪姐姐就是好事啦!”
“猪姐姐也很可爱啊……”
“但是猪哥哥是一个悲剧……”冷不丁鲁松冒出这么一句,顿时引来笑声一片。
几个人说笑着往足球场走去,陈燕珊走在最前面,鲁松走在秦秣身边,卫海和吕琳还有苏东强、林小枫、张涛走在中间,只有方澈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后面,一句话也不多说。
秦秣几次想回头去看他,但考虑到这孩子又开始犯起了混脾气,她还是决定要晾他一晾,让他自己好好冷静过来。
其实在秦秣的认识李,方澈早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暴力少年了,他的琴声里带着让人惊艳的灵性和浓郁的情感,他也绝不至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他为什么要主动挑衅鲁松?他所说的“睚眦必报”又是什么意思?
在秦秣听来,这“睚眦必报”四个字,倒像是方澈的讥讽又像是他的自嘲,但他如果不说,秦秣也只能由他沉默。
做球场上果然还压着厚厚一地的白雪没有被人踩踏过,近几天整个学校都在忙着考试,所以留下了这么一地好去处,坐等人们惊喜光顾。
“哇!那边也有人过来!他们是不是也是来堆雪人的?”陈燕珊惊呼一声,撒开腿就从看台旁的台阶上跳下足球场,嘎吱嘎吱一个个脚印被她踩出,她又笑又跳,“我们要抢先!你们快点过来啦!这雪真好!”
鲁松怪叫一声紧跟着冲过去,卫海和吕琳还有苏东强他们也急忙跟上,反倒是秦秣和方澈走得不紧不慢,就这样被落在了最后。
秦秣想了想,脚下又放慢了几步,等到方澈并排走了上来,便平平常常地问他:“高二要补课到几号才能放假?”
“农历腊月二十四。”方澈目光微垂,忽然抓起秦秣的一只手,停下脚步道:“你的手怎么啦?”
“你是说冻疮吗?”秦秣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畏寒,天气变暖就会好的。”
“怎么不把手放口袋里?怎么不戴手套?”方澈又板起脸,神色转为严肃,“你不知道再这样继续冻下去,这些冻疮会裂开甚至冻烂吗?我……我奶奶以前长冻疮,最糟糕的时候,皮肉冻烂了,一直能见骨!”
秦秣本来想说无所谓,但方澈最后那一句话又让她将“无所谓”堵在了嘴边,说不出口。
“这个……”
方澈的手干燥温暖,他一边将秦秣的右手包裹进自己手心,又不忘盯住她的左手:“还不塞口袋里去?”
秦秣讪讪地笑了笑,连忙将左手塞进棉衣口袋里。
方澈遍拉着她的右手,缓步走下足球场。
陈燕珊已经开始在草地上翻开了将近尺厚的大块积雪,吕琳跟她合作堆雪人。卫海和苏东强两人堆一个,林小枫和张涛也准备合力堆一个。鲁松却双手抱胸,大大咧咧地站在几人中间,望着秦秣与方澈走来。
“喂!方澈,我们单挑!”鲁松说着话,眼睛不住地在方澈抓住秦秣的那只手上瞄来瞄去,神色间满是不屑。
“废话!开始吧!”方澈轻哼一声,放开秦秣的手,又在她耳边嘱咐:“你不准碰雪!”他稍稍一撸袖子,望旁边没被人破坏的那片雪地上走去。
秦秣将右手也塞进口袋里,就见鲁松走过来,一脸认真道:“大姐大,方澈不是个好人,我一定会把他打败,让他从此不敢出现在你的视线范围,你放心!”
秦秣错愕了片刻,忙忍着笑,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那你加油吧!”
鲁松双手一捏拳头,走开几步便弯腰扒起雪来。
秦秣站在旁边看着他一脸战斗正酣的表情,不禁感叹:“竞争果然最能激发人的上进心!”
虽然鲁松的上进心暂时还只是用在堆雪人上面,但难保他不会借此东风,从此变成一个真正肯用功学习的好学生。
卷三:明日桃子夭八回:回家
“我觉得这里还缺一点东西。”陈燕珊的小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的,她双手捂到嘴边呵着气,眼睛紧盯着面前那胖乎乎状似葫芦的大雪堆,嘴里嘀嘀咕咕,“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好麻烦啊,不想弄了。”
从足球场能够望到学校的后山,那一片雪白一直绵延得覆盖到天际,秦秣站在团团的笑闹之间,直觉笑声遥远,而天地苍莽。
“让……我来试试。”她稍稍犹豫,转身就跑到足球场的跑道边上捡拾起一根枯枝。
“秣秣,你要做什么?”陈燕珊疑惑地看向秦秣,只见她手持枯枝走到雪人边上,然后以握笔的姿势握住那尺长的细枝一端,竟如雕似琢地在雪人的圆头上刻画了起来!
吕琳也搓搓手掌,站到陈燕珊身边怔怔地看着秦秣笔画纵横。看那点点雪沫在她的枯枝下簌簌落下,再看那圆圆的雪团上渐渐显出立体的五官轮廓,然后是古代女子的高髻,再往下秦秣则放下枯枝,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学校发的硬质饭卡。
她将饭卡当成刀片,一点点地将多余的雪块从大雪人的身子上刮下,也不知她刮了多久,直到卫海、林小枫他们两组,以及鲁松和方澈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过来看她时,她那手下的雪人才渐渐显出窈窕的身段,飘逸的裙裾。
这个雪人没有双臂,乍看起来有些像那种直筒身的木娃娃,但整体看去,却又别有韵味在其中。
这是一个全身雪白的女子,云髻高堆,垂目婉约。
照常理来看,不杂其它颜色的一片雪白是很难显出人物神韵来的,何况这不是石膏雕像,这甚至连雪雕都算不上。秦秣寥寥的勾勒极似远山朦胧,一眼看去,没有细节,只是一脉清雅,和说不出的寂寞疏离。
“可惜……”吕琳喃喃道:“要是有什么能嵌到那眼睛上就好了。”
正是如此,这个冰雪女子因为没有眼睛所以才显得如此清寂,若是能有谁为她镶嵌上两颗黑晶石,想必也就点睛鲜活了。
没这个必要,总有融化的时候。“秦秣淡淡的一笑,收起饭卡,拍掉手上的雪沫,便转头去看鲁松堆的雪人。
众人视线转过去,这一看,没有一个不笑的。
鲁松堆的,那哪里是雪人?那四四方方的底座,圆圆的顶头,再加上顶头上Сhā着的那两只软软的毛绒手套,真是要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
“鲁松……你那是什么东西?“陈燕珊捂着肚子,一脸笑抽了的表情。
“呵呵,这个……”鲁松挠挠头,表情又转为得意,“我发明的最新坦克型雪人,这个就是坦克人一号!”
他跳过去,指着那怪形怪状的雪人,几乎是手舞足蹈:“你们看,看这底座,这底座多稳当啊!还有这圆头,可别把这当成普通的圆头,这可是由全方位放射晶体组成的!还有上面这两只手套,这也不是普通的手套,这是坦克人的耳朵,兼具雷达的功能,拥有侦查、隐形、定位等多重能力……
“扑哧!“陈燕珊第一个没忍住,连声地大笑了起来。
秦秣一脸笑意地走过去派派鲁松的肩膀道:“好样的,有创意!“
“松子,不错!“卫海也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堆得雪人都是中规中矩,虽然不丑,但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反倒不如鲁松这个坦克人有意思。
“众人再看方澈堆的,却齐齐惊住,不知是该赶紧从地上捡起眼睛还是立即拖住快要垮掉的下巴。
不是方澈堆得有多好,而是他堆出的雪人跟他本人那清俏俊秀的形象实在反差太大。尤其是在方澈弹唱过那一曲江城子之后,就算有许多人嘴上不服气他,心中也都免不了对他生出几分敬仰之情,只觉得但凡跟他扯上了关系的东西,就无一处不显出艺术的优雅来。
可是方澈堆得雪人——那底下是乱七八糟好像破棉被捆在一起的一团,无可名状的东西,再往上就是一坨一坨倾斜变细,直往上长高到将近一米的塔状物。两者结合,这一堆雪实在是让人无法“昧着良心”将它称为“雪人”。
“这……这是什么”陈燕珊笨呢来一直对方澈遐想不断的,但在见到方澈的手艺后,她心目中那个完美的方澈还是瞬间就崩溃掉了。便好似一个完美冰雕,不用阳光晒化,就自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方澈的冰山脸依旧八风不动,只是不带起伏地说:“雷峰塔。”
“哈哈!这是雷峰塔?”鲁松一蹦而起,笑得张狂无比,“你这个无聊装酷的死冰山,你也有这个时候?这是雷峰塔?哈哈!方澈啊方澈,你敢说你这次做得比我好吗?你输了!你敢不敢承认?!”
方澈抿着唇,偏过头,一眼便对上秦秣含笑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盈眼,仿佛带着万分的信任与欢快。
“我输了!”方澈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
输又如何?能博她一笑,何妨输个精光?
鲁松于是得意洋洋,抬手指着方澈道:“小子,输了就快滚!别在这里碍人眼!”
方澈眉毛一扬,只当充耳不闻。
这样的退让反而让鲁松产生一种被无视的屈辱感,他的脸色再次因为愤怒而涨红,一张嘴,就要大骂。
秦秣拉住他的手腕,轻拍他的肩膀,随口就转移话题道:“松子,你是怎么想到要做坦克的?”
鲁松的思路果然被引走,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起自己的创意来。
没等他口若悬河多久,秦秣就说自己累了,想要回寝室休息。鲁松意犹未尽地拽着卫海、苏东强他们继续打雪仗,秦秣和陈燕珊以及吕琳则回了寝室,而方澈早就在秦秣说要走的时候就当先离开,也省得跟鲁松再起矛盾。
回到寝室以后,陈燕珊还在不解:“秣秣,你说方澈干嘛要去挑衅鲁松?”
“他没解释,我怎么知道?”秦秣一边说着,已经开始整理要带回家的行李。
陈燕珊歪着头仔细回想:“对了,秣秣,你还记不记的军训的时候方澈又一次差点跟卫海打了起来,还是我好不容易拦住的呢?”
“听见了,没看见,卫海好像对方澈怨气很大,怎么回事?”
“我不太记得清楚了。”陈燕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之是方澈脾气很不好,讲话口气又臭。我跟卫海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碰到他,然后我跟他开了句玩笑……呃,我就是随口说了句他长得像某个女明星吧,他就骂我骂得好凶。然后卫海说他没男人的气量,再然后……”
秦秣听着好笑,方澈的脾气确实很不好,毒舌的时候更是能把圣人都气到暴跳。她就觉得,方澈平常装冰山,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暴躁毒舌的本质。
“不过,珊珊,你怎么会说他长得像某个女明星?他哪里像女人了?”
“没有啦,不是说他像女人……哎呀!”陈燕珊一跺脚,“只是觉得他跟那个人特别像,眼睛像,感觉像,不是说他像女人啦!那是个过气的老明星吧,连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小时候好像看过她拍的武侠电视剧。呐,还有人说我跟我爸很像呢,难道我长得想男人?”
秦秣笑着点头道:“那他是误会了?”
“就是误会啦!”陈燕珊一脸懊恼,“我后来看他板着脸好沉默的样子,以为他是那种害羞的男生呢。我还觉得,那次是我说错了话他才会回骂得那么难听的,亏我一直想找他当我男朋友!”
“现在不想啦?”秦秣一脸打趣地看着她。
陈燕珊闷闷道:“不想啦!今天可全破灭了!我就不该对他抱有幻想的,你看他跟鲁松打架那个狼狈样子……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沾得一身好脏啊,又是雪又是泥的~跟他唱江城子的时候差别太大啦,还有那个雪、雪人!”
她加重了“雪人”二字的吐音,一脸的不忍目睹。
秦秣收拾着东西,哈哈大笑。
隔天,秦秣回到家的时候正当中午时分。好不容易期末考完,她也大觉松了一口气,吃着裴霞做的饭菜,真是口口香!
秦云志还要三天才能回家,而秦云婷再过四天也可以到家了。
裴霞说起大女儿的时候满脸兴奋,也不再去想摆地摊丢面子的事情,只是来回念叨着:“他爸,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去买点好菜?”
秦沛祥刚吃晚饭不久,此刻正在踩着缝纫机,闻言头也不抬:“不是早说了,买几条柴鱼吗?还有买只鸡,你还用想什么?”
“我还想买甲鱼呢!”裴霞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婷婷一个人在北方得吃多少苦,听说学校食堂里的饭菜都不好,她又不像秣秣和小志,还能经常回家吃。还有,北方天气冷啊,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北上,她怎么受得了?”
“你怎么早不操心这个,孩子要回家了你又念叨上了?”秦沛祥感觉有些头疼。
“还不是前段时间家里闹的……”裴霞忽然住口不说,秦沛祥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卷三:明日桃子夭九回:旧事
放假在家这几天,秦秣白天复习功课,晚上还是跟着裴霞摆地摊,不过最近天气愈发冷得碜人,夜市里行人寥寥,却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
裴霞倒是笑言:“天气冷也有天气冷的好处,城管大爷们一个个都我在家里喝酒,倒没闲情来管我们这些摆摊的咯!”
到秦云婷回来的那天,正是农历腊月二十号,邵城的雪已经化了,一轮明日懒洋洋地照在天空,没什么温度,但明亮喜人。
秦秣和秦云志姐弟两个一起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等着秦云婷出现,熙熙攘攘的站口,随处可见亲朋相见的团聚景象,将近年关,确实是不比往常。秦秣还只在电视上见过火车,对那种拖长得像龙一样的交通工具心有向往。可惜火车站后台无票不准进,她也只能在闲聊之中压下那种好奇。
“小志,你坐过火车没?”秦秣状似随意地问。
秦云志惊讶道:“二姐,四年年前咱们回老家的时候不都坐过吗?你怎么这样问?”
秦秣毫不心虚,轻哼道:“我是想看看你这样小屁孩子的记忆能到几岁,怕你不记得呢!”
“哇!二姐,你太嚣张了!你才比我大三岁而已,你好意思说我是小屁孩?”秦云志的身高也有一米五出头了,并不比秦秣矮多少,他忽然拽住秦秣衣领后的棉衣帽子,得意地说,“二姐,你的小辫子被我抓住啦!我可不比你矮了!”
秦秣大感好笑:“这也叫小辫子?那你使劲儿抓吧……“笑容之后,隐隐心忧。
这大半年来,她也感觉到秦家的亲戚朋友似乎少得有些单薄,他们一家就像是这座小城里的一叶孤舟,就算不飘荡,就算小舟上的每个人都尽力维护,但这叶孤舟没有港湾却是事实。
中国人的人际是接代算的,讲究大家庭,大家庭由小家庭组成,比如双亲、叔伯、姑婶、兄弟姐妹、子女侄甥等等。可是秦家朋友少,亲戚就更少了。
就算秦沛祥和裴霞两方都是单传,他们上面也还有亲人,就算他们的父母也是单传,而且已经故去,他们也不该提都不在子女面前提,并且从不谈及祭奠的话题。传统的国人对一些节日还是非常看重的,就像七月半的鬼节,又比如九九重阳,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八月中秋。
秦秣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些,是因为她心中更多的情绪都用来感怀这千年的轮转了,如今她越发适应了这个时代,自然会生出疑惑。
而秦云志简单的一句话里还是透露了出来,秦家另有起源,他们,有一个老家!
“四年前……”秦秣揽住秦云志的肩膀,跟他算着,“四年前你八岁,你还记得多少啊?你记不记得咱们老家在哪里?坐了多久的火车才到?家里还有哪些人呢?”
“当然记得啦,二姐你太小看我了!”秦云志却不满地抱怨起来,“不过那个讨厌的山疙瘩有什么好记的?爷爷奶奶他们都好凶,完全不理人的,还有一个姑姑,一个舅舅,两个伯伯,还有外婆……哎呀,就记得这些啦,其他的谁耐烦去记?二姐,难道你不记得了?”
秦秣感觉到眼前的迷雾正要被缓缓揭开,她轻轻抚摸着秦云志的头,掩下自己那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笑道:“我当然记得,我也很讨厌那里。只是今年就快过年了,看爸爸妈妈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就想起来提一下而已。”
“那也要跟爸妈提去,跟我说什么”秦云志不满地哼哼,“不回去才好,我可不想回去受气了!二姐,那时候他们那么欺负你,都不准你进祖屋的门,你还想回去?还有,我偷偷看见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爸爸在老祠堂的神龛底下跪了一晚上,这事二姐你和大姐都不知道的,就我偷偷看见了。”
秦秣心底一跳,按捺住忽然涌起的奇怪情绪,又摸了摸秦云志的头,也低声问:“你看见了怎么不说?”
“好像爸爸是自愿的,我不敢说……”秦云志烦躁地搓搓手,“哎呀,谁记得那么清楚?我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啦,反正就是没说,而且那些人都那么凶,我躲都躲不过来,我干嘛要说?还有,要是在爸妈面前提这种超级丢脸的事,我不是自己找没趣吗?”
秦秣笑了笑,没再追问。
那时候秦云志才八岁,现在也才十二岁,能把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他分辨是非因由,那也确实是太过为难他。
一直都秦云婷出现的时候,秦秣都还在想着这件事情。
为什么嘟嘟她不可以进祖屋的门?为什么秦家大姐和小弟都按“云”字排名,而她秦秣却只是单名?
单名,且不准进祖屋,按照传统的习惯,家族谱上显然也不会留下秦秣的名字。那么秦秣在秦家,又算是什么?
这件事情说重要确实很重要,若说不重要,也实在没什么好重视的。
说到底,这也只是个观念问题。重视传统重视家族的人,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连族谱都不能上,但在现代,重视这些的人却越来越少,所以总的来看,又没什么关注的必要。
秦秣本身十分重视传统,但她并不重视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家”。上不上族谱,有没有那些亲戚,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唯一担忧的,也只是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现在秦家安定的生活。
可是从秦沛祥甘愿跪祠堂来看,他是很在意这些的。秦秣就怕他心有不甘,哪天又旧事重提,到时候会闹出什么来,那可就难说了。
“秣秣,你怎么从见到大姐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秦云婷是拖着两个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的,她一出站就风风火火地往站外横道上走,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坐上一辆出租。
秦云婷的皮肤比在家的时候稍微黑了点,带着健康的蜜色红润,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显然过得很好。她刚从站口出来的时候,秦秣和秦云志都没能一眼认出她来。她居然烫了个大波浪的卷发,穿着米色的格子风衣,脚下是棕色高腰靴,一条深紫色的线织围巾从她的脖子一直坠下到胸口,怎么看都十分时尚靓丽。
秦大姑娘读高中的时候就很会打扮,现在去京城读了一趟大学后,更越发显出不同来。她其实也没有奇装异服,但她本身就极是漂亮,再加上这一身时尚典雅的打扮,跟高中时的跳脱稚嫩相比,可就完全不在一个台阶上了。
秦云志一脸兴奋,怎么看怎么惊奇喜欢,拉着秦云婷就闹闹喳喳说个不停,对她的大学生活献出了万分向往。
秦秣一直沉默地坐在车上,知道秦云婷问起她。
“哦,没什么,大姐你知道的,我晕车,在车上不想说话。”
秦云婷坐在弟弟和妹妹中间,左手轻轻在秦秣鼻子上一刮,笑盈盈地道:“我有给你带礼物哦,现在不想说话,那你就好好休息,等到家以后,你就能受到惊喜啦!”
秦秣淡淡一下,表示期待。
“大姐!”秦云志自然不依,“就二姐有礼物吗?”他眼巴巴地望着秦云婷,那模样跟家里的斑斑都差不了多远。
秦云婷故意都他的胃口:“爸爸有,妈妈也有。大姐今年可是拿了不少奖学金,还赚了很多外快呢!”她这个学习确实是没从家里拿一分钱,就是她的学费,都是来自她高中的奖学金。裴霞一直觉得既亏欠她,又为她骄傲。
秦云志的脸已经垮了下来,他也不再闹着跟秦云婷说话了,只是垂头耸挠,一副在生闷气的样子。
“臭小子……”秦云婷伸手去捏他的脸,“还跟你大姐装模作样了?你会相信大姐不给你带礼物?嗯?还在这里假装委屈?看你再委屈,再委屈我可就把你那份也给秣秣啦!”
“啊!大姐,不带你这样的!”秦云志身子一弹。
啪!
撞到了车顶。
秦秣跟秦云婷一起大笑出声。
到家以后,秦云婷自然是受到了秦爸秦妈的热烈欢迎。裴霞身上还系着围裙,她擦过手就从秦云婷手上拖过一只行李箱,而秦沛祥则从秦秣手上接过另一只行李箱。
怎么多了一个箱子?婷婷,你这箱子多少钱买的?你买新衣服啦?衣服挺好看的,我家婷婷可这是越长越漂亮咯!“裴霞一直笑着,嘴没合拢过。
她唠唠叨叨地说话,从秦云婷进屋起就一直提问。大到学习情况、身体状况、人际关系,琐碎至一日三餐、生活水平、物价水平、衣服鞋袜等等,没一处不关心得细致入微。
秦秣在一旁听着都感到头晕,秦云志早就大呼受不了,秦爸干脆躲开,而秦云婷身处在风暴的中心,一张笑脸也隐隐僵硬。看她从一开始的详细解答,到后来随口敷衍式的“恩、哦”,就能推测出,其实她也已经头晕眼花,早不耐烦了。
秦云志在一旁用敬仰的眼神看着大街,佩服她明明受不了,却还能装出“我很用心在听”的样子。简直就是我辈“抗唠者”的典范,奥斯卡小金人的预备得主啊!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回:礼物
晚饭过后,裴霞决定给自己和秦沛祥放假,谁也没去夜市摆摊,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闲聊家常。
话题主要还是在秦云婷身上打转,她平常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不少,但说电话自然是没有当面聊来得尽兴,所以秦云婷遭到家人的问题轰炸在所难免。
“大姐,大学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秦云志眨巴着眼睛,活像一下子就小到了十岁以下。
“就知道玩!”裴霞拍他的手。
秦云婷抱着小土狗斑斑坐在沙发上,一面说着自己的经历。
大学生活光凭描述确实是很难让人体会真切的,何况这一家子除了秦云婷,也没其他人上过大学。不过秦云婷口齿清晰,她学的又是政法,以后要向律师方向发展,所已经她来说,她这一学期的精彩还是展现得活灵活现。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师兄们都好热情,学校有校车在火车站接人,有个学生会的师兄帮我报到完就问我要不要加入散打社。”
“大姐,你真去啦?”秦云志一脸的向往。
“那是当然,我学了防狼三招!”秦云婷得意地一翘鼻子,“哼哼,我现在可是学校散打社的台柱子!嘿嘿,每次他们要做广告、纳新、走秀什么的,就都找我,为这个,我没少敲诈到社长的大餐!跟你们说啊,这一学期我还真没用到什么生活费,全市他们请了!”
裴霞呐呐地:“怎么可以这样?婷婷,这不太好吧……”
“什么不好啊!妈,你那观念老土了,我又没平白吃他们的东西,我都有付出劳动的!哼哼,现在像我这样又漂亮又能说会道,还聪明伶俐,能够出谋划策,智慧直逼诸葛亮的美女那可稀有了,散打社那一群大老粗里头能出我这样一个美女,他们多荣幸?“
秦秣低头笑了笑,果然,如此嚣张自负的,才正是秦云婷。
“爸、妈,我拿到了今年学校的全额奖学金,还有国家奖学金,一个六千,一个八千,加起来有一万四呢!我还做了一个家教、一个coopeay的兼职,把我宿舍的姐妹们先玩、羡慕到不行!”
得到众人的惊讶与赞叹后,她又继续滔滔不绝:“我们的社会学老师是个秃头,特别严厉,动不动就说要当人,哈哈,我今年可是高分通过!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真的很难吃,还好不常去吃。我们外教老师挺帅的,还很年轻,他想追我,不过我告诉他,我只接受中国人做男朋友,他就退败了。”
“呵呵!”秦沛祥板起脸,掩下神色间的不自然,“婷婷,你现在还小,不用记着考虑这个。还有,师生恋不行,你们那个老师怎么能……”
秦云婷一挥手:“人家是法国人啦!爸,你别跟不上时代,师生恋怎么啦?虽然我不接受他,但我跟她还是成了好朋友。法国人自由浪漫,他又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你要是见过他,肯定不会对他反感的。”
裴霞小心翼翼地问:“婷婷,你不是说不接受他吗?怎么……”
“不接受他是一回事i,但我给他说几句好话没关系吧?妈,他是我的朋友!”秦云婷一拍手,“对啦,开看我给你们带的礼物,你们肯定会惊喜的!”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怀里抱着的斑斑,然后从打开的行李箱往外取着东西。
“小志,给你的是一台文曲星电子词典,你可要好好学习。”
秦云志欢喜地惊呼,快手快脚地接过。
裴霞则叹气:“婷婷,这东西应该很贵吧?”
“没啦,就几百块钱,小志现在学习紧,肯定能用上!”秦云婷继续取着东西,“妈,我给你买了两套塑形的保暖内衣,你穿着又能保持身材,还暖和。”
“啊……我要保持什么身材?”裴霞微黄的皮肤上泛起红晕。
秦沛祥轻咳道:“这礼物不错。”
秦云婷笑嘻嘻地道:“妈,女人爱美永远不管年龄的!爸,我送给你的是一台新手机,你那台老爷手机早该退位啦!呐,诺基亚经典版,虽然没有很多功能,但是我现在没赚到很多钱,也不能买太贵的。这手机好在耐用,你就将就吧!”
秦沛祥怔了片刻,忽然叹口气,默默地将手机接过。而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却没人能看出来。
“接下来就是秣秣的礼物啦!”秦云婷神神秘秘地道:“秣秣,你的礼物有两个,但其中一个是有时效性的,你要不要猜猜?”
“我猜不到。”秦秣含笑看着她,“一个是有时效性的,那另一个呢?”
“秣秣你真无趣!”秦云婷皱眉轻嗔,接着又笑:“不告诉你!另一个先藏着,等时间到了再告诉你。先说这个有时效性的吧!”她又打开另一个行李箱,拉链一划,她哼起调子,“当当当当……”
“哇!”惊呼的是秦云志,他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天哪!大姐,你太强大啦!是笔记本电脑,居然是一台笔记本!”
秦云婷小心翼翼的从电脑包里取出这台银白色的联想旭日,很宝贝地抱着道:“这电脑当时打特价,我可是坐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狠下心花出这四千多块钱的,虽然是最低级的基本配置型电脑,不过好歹是个笔记本。很好用,我保养的特别好!
“婷婷你——“裴霞声音有些干涩。
秦沛祥打断她的话,沉声道:“婷婷,你已经成年了,你自己能赚钱,怎么花费我们都不管你。但是你给你妹妹买这样贵重的礼物,你这,不是疼她,是要宠坏她呀!”
“爸!”秦云婷拖长调子娇声一喊,腻到秦沛祥身边道:“电脑我也要用呢,不是送给秣秣。秣秣现在还在高中,我要是送电脑给她,那不是害她吗?我的礼物是,电脑借给她一个寒假!所以才说,这个礼物是有时效性的嘛!”
这个说法让整家子都松了口气,只是秦云志还在嘀咕道:“难道只给二姐用,不给我用?”
“哼,你啊,你现在读初二,准你每天用半个小时,其它的时间都是秣秣的!”秦云婷横眼瞪他,“我还不知道你?你一点都不老实,学校旁边的那些黑网吧,你肯定没少去!就秣秣最老实,以前木讷,现在又勤奋得快成了书呆子。学校取消了电脑课,家里又没有电脑,我估计啊,她到现在都没摸过键盘。”
秦秣对电脑这个东西确实是神交已久,却一直无缘碰触。万幸原来的秦秣也不会用电脑,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一遭。
用秦云婷的话来说就是:“我家秣秣都快成为史前动物了,在2006年,居然还有不会用电脑的高中生,天哪,你怎么能老实成这样?”
其实市三中之所以取消基础电脑课,一方面是确实想要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给学生上主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哪个高中生不会用电脑。就算大部分人是电白,但基础操作也都还是会的。反正普通高中也教不出什么深奥的电脑知识来,还不如省下这个时间——一切为了保证高考的升学率!
秦秣却是电白中的极品电白,所以当秦云婷在她们小卧室的书桌上打开那台笔记本,让她去学着用时,秦秣硬是茫然得眼睛都瞪花了。
她就像一个明知道自己带开了魔盒的孩子,充满好奇、向往,然而不知所措。
秦秣小心地碰了碰笔记本那一片漆黑的液晶屏,指尖轻触,然后快速收回。她微微歪着头,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电视机里人影跳动时的心情,忽然止也止不住地捧腹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是那么的惊奇、恐惧,又忍不住赞叹、雀跃。
这样小小的一个方盒子里,莫非竟藏着无数个大千世界?
就如《华严经》所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花中如真有世界,该是何等大奇妙,大法力?
“秣秣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姐,我一点都不会用,你教我吧。”秦秣让过一点位置,秦云婷于是坐到她身边,手把手的教她。
“这样开机”
“哦……”
“看到没?这个界面,这叫桌面,打开图标,这是窗口。”
“姐,那个动来动去的箭头是什么意思?”
“我这里用的是外接鼠标,你看,这是左键,单击、双击,这是右击……”
“上网是什么意思?姐。”
“嘿,你这丫头,就想着上网啦?家里还没联网呢,别急,等你先学会了操作再说,明天我跟隔壁的张叔叔家说说,看他们能不能把线分根到我们家来。”
“分线是什么意思?”
“就是……哎?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先学操作学操作!”
“姐,这个键盘就这样敲行吗?”
“你轻点敲!哎呦,看来明天还得给你买个外接键盘才行!”
“姐……”
秦云婷一抚额头,叹了口气。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一回:寒假
秦秣最近迷上了上网。
就跟许多初次接触网络的人一样,她对那个世界满怀着好奇与肆无忌惮。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网络上会有那么多稀奇有趣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性格表达直观得完全不同于现实的人。就如很久以前流行的一句网络语:“你永远不知道你对面电脑背后坐着的是人还是猪。”
秦秣也完全可以说:“你永远想象不到,跟你对话的是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北宋灵魂。”
她学的是五笔打字,刚开始她总是不能适应敲击键盘的感觉,但练得几天之后,也渐渐敲出了一些韵律来。
学五笔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悟性高适应快的人有时候半天就能学会,而弄不明白的人也许需要几个月才能上手。秦秣属于中间档,学了几天,如今打字速度虽然慢到了一分钟不到十个的程度,但好歹是会打字了。
秦云婷教她申请了一个QQ号,她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叫“北宋卖书郎”的昵称,还将性别设置成了男性。
当时秦云婷十分不解,秦秣如此解释:“网络上嘛,不兴我体验一下性别转换的感觉?”
“不是……”秦云婷忍着笑,“我也有个QQ号设置成了男的呢,在网上改性别有什么稀奇?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你要诗情画意一把,没想到你这一取名很符合网络昵称的规则嘛。”
没过多久,秦秣就开始独立上网。秦云婷整天出门去找老同学们聚会,秦云志也到处疯跑,秦爸秦妈都取消了去夜市的行程,因为快过年了,他们也想好好过完年再出去奔波。
秦云婷拿了一张五千的银行卡给家里,也算稍稍缓解了秦家经济的紧张。秦爸秦妈又心酸,有欣慰,又骄傲。
秦云婷其实没养成他们那俭省的习惯,她从小就被宠着,普通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她都不缺,等到她自己能一茬一茬收割奖学金的时候,她就更加大手大脚了。她一般出门都会买一堆东西回家,要不是怕她太过没节制的花钱,秦爸秦妈也不会收下她那五千的卡。
身上资金减少以后,秦云婷买东西的手脚果然有所收敛,不过她白天通常都不会在家,秦秣于是满网络乱闯。
秦云婷电脑里有个名叫“天龙八部”的网络游戏,秦秣一时好奇点了进去,按照着提示,她摸摸索索、磕磕绊绊地设置了一个名叫“迟到庄园”的剑武当男号。在游戏里,秦秣理所当然的是一只空前大菜鸟,不管送到怪物面前还是玩家面前,她都是清洁溜溜的一盘菜。
但她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在她一路跟着提示做完新手任务,终于升到10级后,她就跟游戏里的科举任务杠上了。
在秦秣的眼里,天龙八部的科举,如此有趣的事情,她岂能不磨刀霍霍?秦大公子内心还有那么点不服气,比如:“想当年我不过是没参加科举罢了,我要是肯参加,状元肯定有我的份!”
可惜游戏科举永远也不会等于北宋科举,那题库里的题在秦秣眼里更是天马行空,好大一部分叫她摸不着头脑。游戏现实很深刻地将她打击了个彻底,那第一轮的二十个考官,她往往走不过第七个。
其中那关于历史、文学、诗歌、古代杂学一类的题,秦秣只觉得太简单,而面对地理、金庸作品知识,以及游戏操作知识等类型的题,她通常十答九错,败退得干脆之极。
可怜秦二姑娘越被打击就越不肯放弃,她渐渐地摸索着学会了怎么在网络上搜索资料。原来只要一百度,度大神就会告诉她很多事情。在这个基础上,她第一个搜的就是《金庸作品集》。
她在学校的时候就没少听同学谈到金庸,电视上有好几个稀里糊涂的武侠剧也是总是打着金庸巨作的招牌。那金庸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连一个游戏科举都要考到他的作品知识?秦秣满怀好奇,看的第一部就是曾被曹智书谈到的《神雕侠侣》。
这一看,秦秣就一头栽了进去。
06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是秦秣的十六岁生日,清末全无自觉,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日子,只是入神地坐在电脑前看着那荒唐又揪心的《神雕侠侣》。
整个秦家都弥漫着将近新年的欢庆气象,裴霞买了许多零食,秦云志就一边用电视里贺岁喜剧的声音做背景,一边欢蹦乱跳。
秦云婷买了许多大红的中国结回家,在小客厅和卧室里挂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弄了一大叠红纸,裁成四方块,然后对着剪纸书学剪纸。到腊月二十八遮天,她也没再出门,而是带着秦云志剪纸聊天,把云志小朋友那一双笨手折腾得不行。
“秣秣,你最近怎么不用功学习了?”秦云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到小卧室。
“我不是在学电脑吗?”秦秣眼睛直直盯着电脑屏幕,“我每天都有看教科书和复习功课,要劳逸结合!”
她这不是劳逸结合,她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现在,都快把自己陷进小说里去了。
可是这样疯狂放肆地滋味,秦秣已有多久没尝到?
家人纵容她,也关心她。因为她期末的成绩又到了班级第一,年级第四十六,所以她的寒假大可以放心地玩——这是很多人的观念,上学的时候大紧,于是假期就可以放松。虽然这个观念本身并不符合秦秣的学习规则,但她还是没能克制住放松的诱惑。
长期逼迫自己去学一些原本完全不能接受的学科,这种痛苦,不是像她这样古穿今的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
枯燥、苦闷、无解,以及想要放弃的心情时常纠缠着她,但秦秣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究其原因,也是因为重生过,又大起大落过,所以珍惜。
秦云婷不知何时已放下剪纸进了小卧室,正站在秦秣身后。
“姐,你天龙八部玩得怎么样?”秦秣眼睛仍在盯着电脑上《神雕》的故事,随口提问。
“没怎么玩啊,我随便下载的。你想啊,我这电脑上要是连个网络游戏都没有,那多单调,我多没面子,是吧?”
秦秣:“……”
“姐,你看过神雕侠侣没?”
“早八百年就看过啦,咦,你居然又把这老书给翻出来看了?”
“我差点没看下去。”秦秣苦笑,“真荒唐,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武林高手,又哪里有这样的痴人,南宋南宋,金庸笔下,竟然能出现这样一个南宋?”
“这不是小说嘛?当然是虚构的,怎么就不能有这样的武林高手了?”秦云婷扯着秦秣的手臂,将她拉起身,“好啦,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笨丫头做妹妹呢?这有什么好较真的?现在的小说里,飞天遁地的都满街走,何况不过是这么几个高来高去的?嘿,说了荒唐你还看得这么入迷,真是……”
她拉着秦秣往客厅走,满脸喜气地道:“秣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不是腊月二十八吗?还没过年吧?有什么特殊吗?”秦秣揉揉眼睛问,那随意的样子,看在秦云婷眼里却是格外的呆头呆脑,竟然可爱之极。
“哈哈!秣秣,你跟姐姐装傻吧?好啦,你使劲儿装,看你能装到什么境界!”
“二姐,你的电话。”秦云志忽然站在电话机旁向秦秣招手,表情里却显出一片古怪。
秦秣疑惑地接过电话,刚说了“你好”两个字,电话那边就传来熟悉的低笑。
“方澈?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家电话。”
“我神通广大,神机妙算,神与意合,掐指一算,天下之事便无有可遁形者!”方澈压低声音,满嘴装神弄鬼的腔调。
秦秣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嗔道:“方澈,你把我的台词都给抢光啦!”装神弄鬼也是秦秣的强项,虽然她对算命一窍不通,但只要有半部《梅花易数》,她就能用胡说八道把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虚的。这是秦秣当年跟着邵雍那个北宋易数大师学到的本事,两人年龄相差甚大,邵雍于他亦师亦友。
可惜秦秣本质上并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所以她也就不知道电脑那头的方澈硬是被她这句轻嗔给狠狠闪了一下,闪得心底荡漾。
“秣秣。”方澈的声音忽然放柔,“出来一小会,好不好?我就在你家小区的门口。”
“这个时候?快吃午饭了啊,你怎么不在家里?”秦秣疑惑地反问。
“咳!”方澈声腔一硬,“你怎么废话那么多?出不出来?简单的单选,快点!给句话!”
他话音刚落,啪就掐断了电话,只留下秦秣这边听筒里传来一阵串嘟嘟声。
“真是个脾气暴躁欠教育的家伙!”秦秣皱皱眉,还是跟家里打了声招呼,然后开门往外面走去。
整个邵城也同样沉浸在年节的欢庆当中,月光小区的主道两边几乎挂满了红灯笼。中午时分灯笼虽未亮起,可这一片红色杂在常青的行道树中,仍然熏得整片天空都喜气洋洋,仿佛带笑。
秦秣又想起了天龙八部那个游戏里放出的种种新年活动,心中只觉得轻松愉快,这小日子,滋味可真好!
在这种几近奇异欢呼的愉快心情下,她看到了背着手靠在小区门口大榕树下的方澈。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二回:上山
高大的榕树倒挂着根须,那原本在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的枝叶落得光秃一片。这带着岁月颜色的大榕树纵然在寒冬里枯了躯干,也依然显得厚重端凝,带着生活的安详。
方澈的上衣深灰色,中长,斜开襟,半立领。双排扣一路从他的领口排到腰下,衬得他整个身形越发显得挺拔清峭,在这冬日里,远不似大多数人的臃肿厚实,却直如雪峰峭壁,傲岸逼人。
虽然与他分别不久,但秦秣还是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些。真是叫人羡慕的好年华,秦秣心里头酸酸的:“为什么我就没怎么长高?难道我真得做一辈子豆芽菜?”
秦秣的五官还算清秀端正。她眉头清淡,眼睛明亮,鼻子不高不矮,唇形略显丰厚,脸颊则瘦瘦巴巴,没什么看头。这样平常的容貌当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丑。尤其是入冬以来,她的皮肤越发白过当初,倒有点温软如脂、细腻葱白的水灵感觉,叫人看着顺眼多了。
只是她的身材实在太过瘦弱单薄,一副完全没长开的样子,远没有少女的窈窕曲线,真个人也就还是不起眼得很。
但她含笑向着方澈走去,眉梢眼角蕴藉着潇洒自若的姿态,又实在是不比寻常,翩翩如画。
方澈抬头透过榕树的枯老枝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秦秣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定,他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走。”他一把拉住秦秣的手,什么也不解释,就准备带她走出月光小区。
“等等!”秦秣脚下一顿,拍开方澈的手,瞪他道:“去哪里?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你知不知道?”
“所以要去吃饭。”方澈万分理所当然地回答,又伸手牵住秦秣的手。
秦秣直接无视掉他的逻辑,继续表明立场:“我家的午饭就快上桌,我要回家去吃。”
方澈沉默片刻,低声道:“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吃饭了……”他语调很淡,仿佛不露情绪。
秦秣还是因为他这句话而犹豫了一瞬间,然后伸手向他:“手机。”
方澈唇角翘了翘,连忙将自己的手机递向秦秣。
“拨通我家的电话!”秦秣愤愤地看着防侧,继续指使他做事,以稍平自己的怒气。
等到电话痛了以后,那边传来秦云婷的声音。
“姐,我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秦秣的想法是,平常秦云婷和秦云志也常常不在家中吃午饭,他们活动不少,连带着就显得秦秣太过不合群。
秦家人都希望秦秣能够更开朗些,多些朋友,多些交际,好过整天闷在家里。
去年末平常不愿意跟同学出去玩,只是因为觉得在学校常常见面就够了,没必要再浪费寒假的时间。而且打从她跟秦云婷参加过一次她那同学聚会后,秦秣就对集体聚餐、滑冰一类的学生常用活动感到发怵。所以她认为,若是此刻跟方澈出去吃顿饭,倒正好可以两全其美,也省得家人为她性情“孤僻”而担忧。
“怎么?不回家吃饭?”秦云婷声音一扬,反应出乎秦秣预料的激烈。
秦秣眨眨眼,还是继续道:“同学找我出去吃饭,不行吗?”
她隐隐想起正在自己沉迷于《神雕》的时候,秦云婷说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可是腊月二十八,能有什么特殊?
“算了!”秦云婷的声音软了下来,忽又笑嘻嘻道:“今天有同学找你吃饭?难为还有人记得啊,真不错。那你就跟他们出去吃吧,不过要记得,晚饭一定要回来吃哦!”
“他们”和“他”,一字之差,区别却大得很。秦秣没再解释所谓同学只是方澈一人,干脆地应和了晚餐的要求,然后挂断电话。
方澈带着秦秣一路走,那目的地再次出人意料。
“这是?”秦秣跟着方澈一起走到了一个她此前从未走过的地方。
这一处两边都是高墙,一条窄窄的小巷弄也不知道多久没人走过,地面上脏灰一片,秦秣一脚踏过去,脚印十分明显。
“这条路你从没走过吧?”方澈颇为得意,眉眼间尽是显出孩子般献宝的神气。
秦秣眉毛一挑,嗔笑道:“只有你这家伙,才总是去有些常人不去的地方,找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
方澈忽然一伸手,揽住秦秣的腰,然后站定脚步,俯身向她低笑道:“正是因为我有探索的心情,还有旁人难具的慧眼,所以不管我找到的风景表面上有多么乱七八糟,时间都会证明,那风景背后的颜色可以让人一生铭刻。”
“口才不错,刚才这段要是写到作文里,语文老师一定给你高分。”秦秣笑吟吟地瞧着他,“还不快走?我都饿了,你这表面乱七八糟的风景可以揭开面纱了吧?”
两人再走一段路,那小巷右边的高墙渐渐撇开,方澈带着秦秣沿着左边围墙走去,那围墙也在低矮的一个转折处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是……我们学校背后的围墙?”秦秣惊讶道:“那边的巷子居然是跟学校围墙连接起来的,这……他们是怎么盖的?”
“咱们学校右前方那个大院,以前是市政府的老家属大院,前边那一段隔出巷子的大院就是个废置的粮站,都是合作社时候的建筑。”方澈的声音略带缅怀,“我小时候常常在那个废粮站里一个人乱跑,那时候还没有电子秤,他们用来称粮食的是一个带着许多铁砝码的大落地秤。
有个叔叔很好说话,会准我跳到上面称自己……”
秦秣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童年,但只听方澈说,也觉得很安详。
“然后呢?你称自己,有没有称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结果来?”
“怎么没有?”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我经常用不对号的砝码在秤盘上乱放,有时候我称着自己只有几斤,有时候居然能有几百斤。”
秦秣抿着唇笑出声来,忽然感觉到,方澈的童年,必然也是孤独的。
要怎样的孤独,才会让一个孩子,一个人爬到落地秤上,来来去去地换砝码来打发时间?
而他记忆里如此难忘的事情,不是与谁一起玩闹,也不是走进了哪个游乐场,居然不过是一个人“称自己”!
“我没见过那样的秤……”秦秣低声道。
“现在粮站里的东西都诶搬空了,以后我一定带你见见那样的秤!”方澈握紧秦秣的手。
秦秣微侧头看向他,心里思量着,不知他有没有自己是在许下承诺的自觉?
虽然这个承诺简单又微小,但秦秣还是不愿回应。承诺无大小,如果她当了真,而方澈无法做到,那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两人沿着围墙走,终于还是走到了市三中的后山脚下。
秦秣笑道:“哪里用得着爬围墙?这不是有现成的路上山么?”
“爬围墙那是节约时间,现在用不着节约时间了,当然……”
“不节约时间?我肚子都快饿扁了,还不用快点?”秦秣捂着肚子,一脸发苦,无法想象方澈要怎么在这荒山野岭中变出一顿午餐来。
方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你是猪?这么一会不吃就饿?”
“那你是鳄鱼,可以几年都不吃东西?”秦秣转头瞪他。
方澈忽然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就算你是猪,一顿不吃就没力气,我也不会笑话你。过来吧,我背你上山!”
秦秣伸手在他两边肩膀上轮着一拍,然后快速跳开,转身就沿着小陆往山上跑去。她轻快的笑声在冬日的山风间回荡,那透着怪异偏又古雅的小调一下一下和着方澈的心跳声:“卿卿织风雨,笑言无伞不上山,不上山哟……山上黄花开满地,今日不去,谁等明日?不等明日哟……”
方澈迈步跟上,只听她反复地唱,唱得这冬日的枯山上都仿佛开出了遍地的山花来。
到得他们初秋时候曾来过的那棵柿子树旁,方澈向秦秣招手:“秣秣,这里!”
秦秣凑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棵柿树底下是一道带阶梯的小土坡,而那山坡三面拱起,正好环出了一面浅浅的小洞。方澈从那小洞里提出两个大塑料袋,一一打开,袋子里尽是各种食材与小锅小碗。
“你这是……”秦秣眼睛一亮,才想起这世上还有野餐这回事,当即惊喜,“野餐?你会做?”
方澈轻哼道:“以为我像你,什么都不会?”
虽然这孩子语气臭屁得要死,但秦秣还是满心欢喜。郊游野餐这种事情,秦秣从穿越以来就想都没想过。前世的秦陌纵马踏山,点火烧鹿之类的事儿虽然没少做,但真到动手烧火做菜时候,其实都是由随从代劳。秦陌一般都是坐等着现成,那种感觉也就是涂个稀奇,算不得真的野餐。
“要我做什么?”亲密兴致勃勃,摩拳擦掌,“拾柴?烧火?淘米?对了,水呢?没有水怎么做饭?”
“你都能想到,我会想不到?”方澈大气地一挥手,“拾柴去!喂,记得一定要是枯枝啊!别给我捡一堆茅草回来!”
他转过头,只见枯草低伏,秦秣的身影早去远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三:酒
当方澈找到石头搭好一个灶,就见秦秣抱着一大堆干枯的茅草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方澈仰头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地道:“白痴啊,说了叫你别抱一堆茅草回来,结果你还是做了蠢事!”
他起身抓过秦秣手上的东西,一把丢到石灶边上,然后大踏步子往树多的地方走去。秦秣自动过滤掉方澈的毒舌,连忙跟到他身边,看他俯身从地上捡枯枝,于是秦秣也跟着捡,看他大力去扯一些干枯的树藤与荆棘,秦秣还是跟着扯。
枯枝败叶和草藤挂过秦秣的衣服,还有些拂在她脸上,没一会就将她弄得一身脏兮兮,活像她才是那只皮猴子。
方澈一回身,就见秦秣一手抱着一堆柴禾,另一手忙忙乱乱地扯着一根刺藤,模样傻得可笑。
“白痴!”他嘲笑上脸,说话间却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接过秦秣手上的东西,将两堆放到一起,再一把抱住往回走去。
秦秣笑吟吟地继续跟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方澈,你这脾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啊。”
方澈的背影僵了一瞬间。
秦秣又道:“幸亏是我,换个人还真男跟你和平相处。”
方澈不回头,不吭声呢个,只是放下柴禾到石灶边上,然后蹲着身子架起柴垛子,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把枯草,再塞进枯枝架出的间隙中。
“方澈,你还没淘米呢,这么老早就燃起火,不是浪费柴禾吗?”秦秣也蹲到他身边,歪头看他的动作。
“天冷。”方澈盾了盾,还是回过头,轻轻将秦秣的双手拉过来,“你先烤烤火。”
秦秣的双手早被冻得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冻出了紫黑色的痂,看着哦度让人觉得可怖。这跟她脸上的雪白滑腻完全不同,若是两相一对比,常人都无法相信这两段皮肤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大概是体质问题,秦秣也向各国要治这冻疮,但用了许多方法都全无效果,她渐渐地也只能接受了。
“我烤着火,你做什么?”她坐在背风的一块石头上,闻着柴火的烟气,心中只觉得天色明丽,北风晴朗。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方澈神神秘秘地,竟又从树下的凹洞里翻出一把尺半长的小锄头。他握着小锄头的木柄,半蹲身子一下一下挖起了面前的泥土。
“你埋了什么宝贝在这底下吗?”秦秣微侧身子,手上烤着火,眼睛直望着方澈的动作。
小锄头翻地的生意笃笃笃地响着,方澈轻呼一口气,略显得意道:“当然是宝贝,天下独一份deep宝贝!”他越挖,动作就越显小心,到后来更是慢得挖一锄,停两秒,活像在做雕塑。
“我已经猜到你埋的是什么了。”秦秣嬉笑一声,“这里埋地下的,肯定是酒。只是不知道你埋的是什么酒,又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你就不能猜不到吗?”方澈不满地小声抱怨,说话间他终于扒开泥土,从坑里挖出了一个莫约七寸高,六寸圆的中号酒坛。这酒坛以红布泥封,整体是深棕釉色的陶瓷,坛身上没有标签,一股泥土的气息沾染在四周,新鲜得直叫空气也欢喜起来。
“什么酒?”秦秣一把从方澈手上抢过酒坛,就要伸手去揭那泥封。
方澈又手快地从她手里将酒坛抢回来,然后挑眉轻哼:“你不是很能猜吗?你再猜,猜不到就不让你开!”
“哼!不稀罕!”秦秣偏过头,心里头认定这孩子过不多久就会自己忍不住揭晓答案。
“那你就慢慢不稀罕吧!”方澈哈哈一笑,竟然又从原来装菜的袋子里翻出一坛子酒来,然后小心地放回坑里。他没有掩上泥头,反而回过头,十分认真地问:“秣秣,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秦秣从火堆旁边移开,转而蹲到方澈身边,挑眉问他:“什么约定?”
“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方澈双目紧紧地盯着秦秣,漆黑瞳孔之中仿佛仅仅只倒映了她的身影,“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一坛酒,等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天,我们再一起过来取出,一起喝完!”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秦秣深思恍惚轻飘,片刻后回笼,只是觉得心底有一道弦音乍破,说不出是辛酸还是怅惘。
这样的承诺岂能轻许?
去年今日同,然而物是人非之事,她早就看得太多,也经历过太多。这所谓的年年今日,自古就只是人们的美好冤枉,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为什么……”她声音略为干涩,“定在你大学毕业那一年?”
方澈的声音低低的柔和,像是一缕轻风从水晶洞中南宫缓缓飘荡而出:“你说我太年少了,不懂得什么是担当,我挑一个能懂的时候。”
“大学毕业就能懂了吗?”秦秣眨眨眼睛,意味不明的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不懂,以后再想抓住,也许机会更渺茫。”方澈伸出拳头,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先下手为强,你说是不是?”
秦秣没有再问“你要下手做什么”之类的话,她还没傻到那个成都。她隐隐感觉到了,有层透明的薄冰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横在她与方澈面前,只要她轻轻伸出手,那薄冰必然消融,然而秦秣不敢伸手。
不肯伸手……
不愿伸手……
方澈方澈,你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这样出现?
“我也向你订个约定,如何?”秦秣略一沉吟,忽然抬手掩土,“如果到那一年,我不能回来,就让这坛酒陪着这棵柿子树,一起地老天荒。”
方澈抓过秦秣的手,默默地将她拉到一边,然后划过小锄头,慢慢掩上泥土。
“你为什么不回来?”他低着头,轻声说话,却像是控诉。
“如果我不能回来,现在却答应了你,岂不是让人失望?”秦秣淡淡一笑,袖手坐到一边。
方澈豁然回头,用一种几乎可称是恶狠狠地目光紧盯住秦秣,愤愤道:“你这不是成熟,不是谨慎,你根本就是懦弱!”
秦秣双目微垂,沉默不语。
方澈冷冷一笑,连串的反问像是火山般喷发出来:“因为害怕不能实现,所以你就放弃一切希望?你那是什么逻辑?你知不知道,承诺同样是一种动力?你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因为承诺,所以一定要做到?你为什么一定要先说不承诺,然后为自己的捉不到找借口?你没有勇气,就连带着要将别人的勇气也剥夺吗?”
秦秣摇摇头,自嘲似地一笑,还是什么也不说。
方澈烦躁地扔下手中的小锄头,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神情就像一只几欲伸出利爪的幼狮:“你不承诺,就永远都没有希望!秦秣,你为什么不敢说?不为什么不肯说?你还要我怎么做?我敢保证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为什么不敢相信?”
他能有多少个为什么,秦秣就能有多少个沉默。
她可以花言巧语,她也可以不着痕迹连消带打转移掉方澈此刻处在爆发边缘的危险情绪,但她只是沉默。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找借口,也不想再放任。
方澈一弯腰,抬手就向秦秣的脸捧起来。
那双手蓦然接近,秦秣微垂的双目不由主地大睁。
“酒!”
他轻喝了声,冷嗤,然后双手转开,一把捧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秦秣身边的那一坛老酒。
他抬手揭开泥封,浓醇的酒香顿时四散溢开,仿佛是天上玉液,被人一个窟窿透了出来。
方澈扬起头,清透的酒液顺着坛口汩汩灌进他嘴里。
旁边石灶里的火光渐渐低下,偶有噼啪声响起,直似悲歌般的伴奏。
“能有多大点事儿?”秦秣很想这样说,也很想再像以往许多次般,这样看待方澈:“就一个小屁孩,你装什么悲春伤秋?玩深沉很有意思?你觉得你那点悲伤算什么?虽然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屁孩,但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秦秣保持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只是一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
她觉得喉头发涩,脑海中也是涩成一片,比她第一次闻到的狮子香味,还要涩上无数遍。
涩得无边无际,她从所未尝。
那“小屁孩”三个字,倒像是她对自己的嘲讽。
她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游刃有余,她也远没有她所表现的那样镇定。
方澈一口一口灌酒,酒香一直漫延,从空气里透到秦秣心里。
“我上初中那年,从爸爸的储藏室里偷出了一坛酒。”方澈手上微顿,灌酒的动作稍停,说话间似醉似醒,“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也是惟一一次偷东西。他们吵架,互相看不顺眼,老死不相往来,我以为,只要我偷走他们心爱的东西,他们就会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可是我错了,这坛酒算什么?哪里值得他们心爱?”
他低低地笑,甩手就要扔出酒坛。
秦秣目光一凝,忽然起身扑过去,一把就将酒坛抢过来抱到怀里。
酒液从坛子里溅到她的身上,她扑得太用力,一时没收势住,整个人就往方澈身上撞。
“白——”方澈眯着眼睛脚步一晃,啪地跌坐在地,连带着双手环抱住秦秣,然后才吐出后一个字:“痴!”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四:遥指杏花村
“秦秣,生日快乐……”方澈醉眼朦胧,骂过一句,又紧紧将秦秣环住,然后低下头,沉默起来。
秦秣手上还抱着那个敞开的酒坛,浓郁的酒香仿佛深谷迷雾般环绕在她与方澈之间,熏得人心神恍惚,不醉也醉。但秦秣的心底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明,她呼吸间都是醉意,身体里的血液骨髓偏偏冰凉一片。
腊月二十八,原来特殊在这里,这不过是秦秣的生日罢了。
是的,这是秦秣的生日,秦家人知道,方澈知道,惟独秦秣本人不知道。
她是替代者,闯入者,卑劣而懦弱的偷窃者,单单她不是那个秦秣。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秦陌,而那个秦秣,早就芳魂逝去,谁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方澈……”秦秣低声笑,“还是要谢谢你的祝福,我很快乐。”
秦陌的生日不是腊月二十八,但永远不会有人再为了他祝福了。
大梦千年,今日方觉。只是这个少年,如果他看到的是秦陌,而非此刻的秦秣,他是否还会口口声声讨要承诺?
没有如果,秦秣一梦千年,抓住了另一段完全不同当初的年少时光,所以她应该要无忧无虑地快乐。
方澈依然低头诚墨,去年末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醉得昏睡了过去,还是故意什么也不说。
一片山风吹来,秦秣轻轻打了个寒战,又道:“方澈,火快熄了。”
“熄了就添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会?”方澈终于抬起头,他放开秦秣,从地上站起,那居高临下的神情里又带了几分惯性地嘲笑。再看他眼神清明,哪还有半点一开始那副醉酒欲狂的模样?
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两人互相看了一场戏,方澈若无其事地添柴洗米,架锅做饭,间或对秦秣的笨手笨脚指指点点,讥嘲几句。没过多久,米饭的香味就从那个圆圆的小平底锅里传出。
秦秣蹲在一边,看方澈快速探手抓住锅上的两个提手,将锅放到一边,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放开手——他甩着手,脸上的忍痛的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又将双手背到身手,板起了脸。
秦秣扑哧笑道:“你这个笨蛋,就算没有另外准备布巾,你不会把衣袖扯长一点包住手吗?烫着了吧?”
“一点点而已。”方澈继续甩手,下巴微昂,明显在逞强。
这顿午餐最终比平常时候迟到了近三个小时,秦秣开吃的时候肚子都快饿扁了。米饭有点焦,还没怎么熟得好,菜是一个青椒炒蛋,一个羊肉火锅,配了香菜、粉丝、豆腐、火腿、白菜。
这个火锅做得不错,羊肉都是事先就切好了薄片,配菜也早就准备好的,秦秣头一次在这种环境下吃到这样的东西,吃得脸上都起了薄汗。而那一锅饭,基本上两人都没怎么动。
“真辣!”秦秣一边哈着气,抬手就去取酒坛子。
方澈啪地打开她的手,将酒坛一转,放到了自己左边,而秦秣正坐在他的右边。
“谁准你喝酒?”
秦秣哈哈一笑:“我不能喝酒?我喝酒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方澈撇了撇嘴,明显不屑。
秦秣视线微转,忽然望向方澈身后,惊叫道:“天哪!那是什么?”
她很少有这样失态惊叫的时候,当即就吓了方澈一跳。他连啊没那个转头往身后看去,可是身后一片荒山景象,除此之外,又哪里有什么?
方澈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可等他再回过头来,秦秣已经起身将酒坛抢了过去,就着坛沿就狠狠灌了一口酒。
“咳咳!咳——!”狠灌一口40度汾酒的直接后果就是,秦秣咳得昏天黑地,喉咙都辣都快脱离神经控制了。
“哈哈!”方澈将筷子在自己碗边上一敲,乐得直看笑话,“虽然你用低级骗术把我给骗到,可是更不入流的是,你不会喝酒还把自己灌得一通傻!去年末,我说你傻你还不信,瞧瞧你现在的傻样儿!”
秦秣苦着脸,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自己居然被酒给呛到的事实。
秦大公子不会喝酒?这绝对是自北宋以来最大的笑话!当然,秦陌是很会喝酒的,但这不等于秦秣也会喝酒。秦秣高估了自己如今这身体对酒精的承受度,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现代蒸馏酒和北宋时期发酵酒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宋代有“惟恐人不饮酒”的专利榷酒政策,酿酒技术已可以说是极发达了,秦秣自以为懂就,却没想到千年之差,差的不止是她的怅惘,也不止是这科技之差。
千年之差,无孔不入。
“喝得急了点,好酒要慢慢喝。”秦秣皱着的眉头稍缓,还是舍不得放下酒坛,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再抿一口。
方澈偏着头,就准备继续看她笑话。
“好像……是竹叶青。”秦秣含着酒在舌尖轻轻打转,良久之后,肯定地点头,“是竹叶青!”
竹叶青还是那个竹叶青,这道从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名酒,四然早不同于千年前,但竹叶青就是竹叶青,不管怎么变,这里头的醇厚与柔和都始终不变。
先是微辣,然后甜棉微苦。竹叶青其实从来就不是会辣人的那种酒,它澄芳青碧,婉约如诗,只叫人回味。秦秣是喝得太急,才会呛到。
“杏花村,杏花村的竹叶青……”她轻轻一叹,敛下眉目。
方澈挑了挑眉:“居然能喝出来,却还是把自己呛到,白……”他忽然哼一声,还是没再骂出来。
秦秣缓缓地喝,喝得一股醉意漫延,头距微微歪了起来,然后吃吃笑道:“方澈,你说什么是好男儿?”
“什么?”方澈添上几根柴禾,几滴油汤从火锅里溅出,冲得火势猛然一盛,又噼啪地响。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好男儿,当提三尺剑,封万户侯。”秦秣含着一口酒,咽下,“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
方澈眉毛一扬,终于一把抢过秦秣手里的酒坛,无奈道:“你分明不会喝,喝了就说胡话。”
卷三:明日桃子夭十五:童话
燃烧着的枯枝仍是时不时地被烧出噼啪声,火锅里羊肉的热气有些淡了,辣椒呛得秦秣眼眶红通通的,衬着她那单薄清秀的面容,竟显得格外委屈。
秦秣当然不委屈,她也没有说胡话,她很真心地在说着她最想说的话,只是方澈不能理解,以为她是在说胡话罢了。
“不喝……便不喝……”秦秣轻轻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平平凡凡,快快乐乐,挺好的。”
方澈跟着起身,他起身的时候脚下微微踉跄,显然他也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清醒。
“秦秣,你……快乐吗?”
“当——呃,”秦秣歪头笑,“我当然、然,快乐!”她舌头有点大,四十度的汾酒,对她而言明显是偏高的。
“呵呵。”方澈也跟着笑,他手脚不太麻利地收拾着野餐的用具,“那就好啊,蛮好的。”
等秦秣迎着寒风与方澈一起走回月光小区门口时,方澈才忽然一拍额头,一脸懊恼道:“我差点就忘了!”他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伸手在内袋里摸索。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手始终不曾在衣服里伸出来,脸上的神色渐转深沉。
秦秣一直都默默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离开。
方澈的手还是没从衣服里伸出,偶有人从小区门口经过,便好奇地瞥过这两个在寒风中站雕塑的年轻人,为他们的不畏寒冷啧啧叹上几句。
秦秣终于忍不住搓了搓手,轻轻打了个喷嚏。
方澈才如梦初醒般深吸口气,摇头笑笑,从衣服内袋里探出双手,也顺便取出了一双浅蓝色的绒面皮手套。
这双手套的颜色是湖水般的涟漪蓝,手套是全指的,整体素净而秀气,只在手背那一面的边沿处斜斜绣出一枝形状欹曲清雅的白梅。梅花几点,白得仿佛是忽然从天际破开黑夜的微光。
手套外部的绒面羊皮柔软之极,边沿处伸出一些白色细绒,分明也是羊毛打底。方澈递过这一双手套,秦秣伸出手,指尖还没触到,就隐隐感觉到了这手套上残留着的,来自方澈的温暖。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方澈的声音轻而平淡,不露情绪。
“我……很喜欢。”秦秣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灿然一笑,接过手套,然后立即戴到手上,“真软和,暖暖的和舒服。”
方澈淡淡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了。”他话音刚落,也不等秦秣的回应,转身便大步离开。
秦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看透这个少年了。方澈有百转的心思,他开口怒骂的时候也许是想表达善意,而当他笑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小小年纪,也许还没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但他可以前一刻哀恸发狂,下一刻又若无其事,这份养心的功夫初露端倪,已叫人隐隐可见他将来的成就。只是不知道,他会在怎样的经历之后振翅飞起,破开他的蓝天?
秦秣感觉到手上的温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很傻:“呵,我居然没早想到还有手套这种东西可以买。”不过早想到也没用,她有那么多功课要做,其实就算有双手套,也会是不戴的时候居多。
不过冻疮这个东西确实麻烦,就这一会,秦秣手上回暖,那冻疮发起之处就开始泛痒,痒得又麻又酥,叫她差点就忍不住想要摘下手套抓痒。
秦秣回家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秦云婷开门闻到,当即就惊叫:“沫沫!你居然喝酒!”
“秣秣回来了?”这是裴霞的声音。
“大姐,二姐喝酒?”秦云志则从沙发上一绷而起,一溜小跑凑到秦秣身边,一脸的好奇和八卦欲。
“不能喝酒?”秦秣眼皮都不抬一下,侧身绕过亲友乃至,抬手就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又没醉,今天不是我生日吗?就喝了一点而已。”
“秣秣你总算知道自己今天生日了?”秦云婷嗔怪地看了秦秣一眼,“你倒是有理,喝酒还敢大模大样地找理由。”
此话引来秦云志的附和,以及秦爸秦妈一大长串的教育。诸如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女孩子更加不要喝酒之类的话,让秦秣一次性实实在在地听了个十足饱,就连秦云婷都连带着被教育了一顿。
秦秣才知道原来秦爸秦妈也有口才这么好的时候,而最先出声教训秦秣的秦云婷更是目瞪口呆,深为自己引发的洪水泛滥后悔不迭。
到晚餐上桌时,两位家长的黄河之水才终于停止涨汛母亲莫吃到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佐料是一个生日蛋糕和秦爸秦妈不时提起的劝诫,以及秦云婷的祝福、秦云志的欢呼。
电视机里的热闹仿佛就是这个时代这个时节的背景,左手碰右手的一小家子正是秦秣今生的注解,她想她会永生难忘。
“一、二、三!”秦云志跳起来,“耶!一口气吹熄,二姐你许愿成功啦!”
“那是,也不看看你二姐是谁,那能不成功吗?”秦秣翘了翘鼻子,顾盼得意。
“快说快说!二姐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是叫我默许吗?那怎么能说出来?”
“第一个和第二个是可以说的,二姐你快说!”秦云志拽过秦秣的手臂就开始左右摇晃,摇来摇去见她不为所动,又连忙从地上抱起小狗斑斑,然后抓住她两只小前爪做出作揖的样子。
斑斑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明显是很委屈地在抗议。
秦云志小脸上的表情却比斑斑还可怜,惹得其他几人一齐笑了出声。
“我的第一个愿望,愿一家人平安健康。”
“我的第二个愿望,愿前路坦荡清明。”
“我的第三个愿望,”秦秣眨了眨眼,冲着秦云志呲出牙,“不说……”
秦云志哇哇大叫,一边叫着忽然扑到秦秣身上,然后偷偷地塞进一个小东西到她口袋里。
晚上睡觉前,秦云婷认认真真地锁紧了卧室门,转身就向秦秣神秘地笑道:“秣秣,你肯定猜不到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秦秣确实猜不到,但她还是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死命猜测的样子,握拳咬牙道:“衣服、鞋子、糖果……说吧,你送的究竟是哪一样?”
秦云婷嘟着嘴道:“秣秣,你怎么说也是我这个天才美少女的妹妹,你就不能稍微有创意一点?稍微有情调一点?稍微不那么老土一点吗?”
秦秣双手一摊,笑眯眯地道:“那么我亲爱的姐姐,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创意?什么是情调?什么是不老土呢?”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看的一个童话?”秦云婷坐到秦秣身边,眼睛紧盯着她,目光闪闪发亮。
秦秣心中却仿佛有霹雳闪过,狠狠颤抖了一下。
这个秦秣与秦云婷没有小时候,她是半路跳出的强盗,她去哪里寻找小时候?
秦秣低头不语,平日里的能言善辩在这一刻全被卡住,半点也发挥不出来。今天她很快乐,所以这个时候越发什么也不能说。
不想欺骗,又无法解释,也就只能沉默了。
秦云婷根本就想象不到秦秣此刻竟会产生如此的微妙情绪,她只是用着咏叹般的语气缅怀:“那个时候的你呀,特别好欺负。在幼儿园里,有小男生扯你的辫子,踢你的凳子,你都不还手,也不敢告状,只是哭啊哭。因为你爱哭,妈妈就给你买了好多童话图册,我看得羡慕啊……”
秦秣沉下心思,渐渐觉得冬夜的静谧中又透出了橘红色的暖光。她在这样的叙述里,碰触到那个秦秣的往事,竟然有种穿透水月镜花,抓住阳光尘埃的错觉。阳光下的尘埃,飞舞如精灵,不悲不喜,只是存在。
“我想看你童话书,可是你在别人面前都胆小,唯独不怕我,还老是排斥我。”秦云婷磨了磨牙,又是愤恨又是得意,“不过你姐姐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当着你的面从大班跑到小班,狠狠教训了一顿欺负你的那个小男孩,从那以后你就成了我的跟屁虫!”
“姐……”秦秣语气幽幽地叫。
秦云婷哼哼着,翻白眼道:“怎么,不服气?”
“没,我就是觉得你跑题了,你说的童话故事呢?”
秦云婷被噎了一下,又瞪着秦秣:“你真不记得了?”
秦秣只是张着无辜的眼睛望着秦云婷。
“算了,你从小就笨,我还真不敢指望你的记性。”秦云婷笑眯眯地摸了摸秦秣的头发,“还好现在忽然变聪明了一些,真不错,这才是我秦云婷的妹妹嘛。”
秦秣笑了笑,表情恢复到平静。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清楚那个童话了。”秦云婷嘻嘻笑了声,“好吧,其实我还记得一点。就是有个人,有很多很多的烦恼,他每天被那些烦恼压迫,都快要封掉。然后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处理那些烦恼。秣秣。你还记得那是什么主意吗?”
秦秣眼睛眨啊眨,什么都不说。
“真是的……”秦云婷抬手揉乱秦秣的头发,“他挖了个洞,每天都把自己的烦恼向那个大洞倾诉,只要听到洞里传出的回声,他就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于是他从此开开心心。”
秦秣嘴角微翘,认真地听着。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十六章 吉祥如意
“回声水晶,秣秣你看,是不是很漂亮?”秦云婷眉眼间带着飞扬自信之色,双手捧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多棱水晶球。
这水晶球自带着一个四方形的银白色底座,底座上刻有暗金色的玄奥花纹,灯光之下,透净的水晶反射出迷梦般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整个小卧室都带入一片神秘氛围。
秦秣小心地接过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疑惑地问:“回声水晶?怎么回声?”
“你猜猜?”秦云婷十分有兴趣地装着神秘。
秦秣将水晶球翻天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只见底座一介有三个小按钮,便选中带有“L”标识的那个轻轻按了下去。
幽蓝的光芒忽然从底座正中透射出来,再经过水晶球的吞吐折射,直映得秦秣手上染成蓝光一片,仿佛有神仙法术在流志,唯美之极。
“这是?”秦秣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是——”水晶球中紧跟着传出清甜软糯的女孩声音,尾音拖长,果然极似秦秣的回声。
“这……”
“这……”秦秣才刚说了一个字,水晶球中马上又传出回声,直惊得秦秣手上一抖,好险才抓稳。
“哈哈!秣秣你也有傻成这样的时候?”秦云婷得意万分地从秦秣手里取过水晶球,再对着那个带有“L”标识的按钮一按,水晶球中的光芒顿时一敛,回声也没再响起。
秦秣笑了笑,张着疑惑的眼睛等着秦云婷的解释。科技这个东西果然奇妙,可以造出自动奔驰的车子,也能造出翱翔蓝天的飞机,还有那能够装下无数故事影像的电视盒子,以及像这样回声水晶一样有趣的小东西。
她刚到这个年代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妖魔,过得一段时间,等她弄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妖魔,只是她穿越到了未来以后,她又觉得一切都很神奇。这种神奇感觉,当然不是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有够理解的,也让她的心中总比常人更多一分孩子般的好奇。
秦云婷收到秦秣那纯粹疑惑的目光,手上就有些发痒。她抬起一只手,完全是不能控制地继续狠揉她那柔软的头发,揉得秦秣呆了呆,才恶作剧得逞般大笑起来。
秦秣眉毛一扬,忽然伸手勾住秦云婷的脖子,以强势反击的姿态侧身一压,就将她压到了身下。
“秣秣……”秦云婷继续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美好的上身曲线剧烈起伏,宛如神秘海洋的诱惑。
秦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喘息,然后低笑,又再翻身坐起,取过犹在秦云婷手上的那颗回声水晶。
这东西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只是藏了个录音机在水晶底座里,再加上小喇叭和灯光效果,就构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小道具。
秦秣并没有记录心事的习惯,她不愿意直白地吐露自己,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祼露,从而交割脆弱,无处自我保护。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用到这个回声水晶倾诉心事的那一天,当然,收到礼物还是令她愉快的。很明显,秦云婷为这个童话般的礼物煞费了一番心思。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越靠近大年三十,秦家就越忙碌。
秦秣也被秦云婷从电脑前揪了出来,勒令参加大扫除活动——秦家两室一厅,一卫一厨,小小的其实很好打扫,在这之前,这卫生已经被裴霞打扫得差不多了,秦秣的任务就是使所有的家具上都摸不出一点灰,所有的东西都能整齐排列。
相比起头一次打扫寝室卫生时,秦秣现在的手脚已经麻利了许多,不过跟秦云婷一比她就差远了,就是跟秦云志对比,她都要差上截,为此秦云志没少嘲笑她。
“汪汪!汪汪!”斑斑扑着秦秣的左脚跳过来,撒欢儿叫。
秦云志双手叉腰,学某个动画片的人物咯咯咯咯做女巫叫,嚣张地大喊:“看到没?看到没?二姐,斑斑都同意,它都说你是笨蛋!它还踩你的脚,要你手脚利索点呢!”
小土狗斑斑被养得很好,雪白的短毛油光水亮,一双乌黑的眼睛灵动得仿佛能直接跟人对话,其实斑斑已经不能算是小狗了,这小半年养下来,小东西已经长成了大东西,有时候在家里闹腾,扑得一片热闹。
秦秣抬腿蹭了蹭斑斑的皮毛,根本就不理秦云志,只是弯腰取水,洗抹布。
大年三十的晚上,秦家人围坐一桌吃着团圆年饭,裴霞一团喜气地给众人夹菜,向每一个人说着吉祥话,和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现在的人过年已经没有旧时讲究了,如今的秦家人过年更是远没有北宋时秦府那样仪雅富贵的气氛。秦秣现在想起当年的桃符、屠苏酒,看唱戏等等过年时必有的节日,却只觉得那热闹犹可触及,但心境沉淀,不再留恋。
屠苏酒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传说配方得自仙人,元宵时酿好,然后藏于井底,待到隔年的大年初一,才取出来喝,取那辟邪除秽,温养心肺之意。现在秦家人喝的只是商场里买来的普通红酒,虽还没到初一,但秦秣也可以肯定,初一那天自己肯定是喝不到屠苏酒的。
到于桃符之类,秦家人更不讲究那一套,只在屋里挂了许多中国结,屋外贴着一幅从商场买来的烫金字红底春联。这一幅春联俗到了秦秣完全看不过眼的程度,题朕为:“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则是“吉得高照。”
这春朕字义还可,至少喜气洋洋,能凑个气氛,秦秣特别看不眼的是那字迹,这种批量出产的印字春朕再怎么都没有自己提笔写的意义足,何况以秦秣的眼光来看,那种印字完全不入流,她连批语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秣当时就思量着,什么时候报个书画培训班,也好给自己那一手书画功底凑个来历,再到明年,她是一定要亲自写上春朕,贴到自家门框上。
秦家的餐桌上有九道菜,取的是十全九美之意,也算是团圆的极数。九道菜分别是鱼肉鸡在鲜,牛肉火锅一道,韭菜炒蛋一个,青椒墨鱼一盘,娃娃菜一碗,红枣蒸蛋一盅,葱花汤圆一碗。
每道菜都有一个说法,裴霞是说惯了的,她顺着菜溜口直说吉祥话,而秦云志一手抓着筷子,一手端着酒杯,早就口水长流。
秦秣与家人碰杯,最后只照着最平常的说话说了一句,“新年快乐,愿我们一家人都吉祥如意。”
这个时间她只是觉得直真实越朴素,反而说不出那些天花乱坠的讨喜话。四个字“吉祥如意”,若真有得到,那人生该有多圆满?
吃过晚饭后,裴霞收拾桌子,秦秣进去厨房烧水洗碗,秦云婷则再次打扫客厅的卫生。
秦秣纯熟的手艺还是在茶馆练出来的,她现在会做的家务事中,也只有洗碗能做到又快又好,裴霞又在厨房里絮絮地教导她:“秣秣你看,这电饭煲里留着点饭,咱们不洗了,意思是年年有余,丰厚富足。”
“妈,咱们家的鱼还挺不少呢。”秦秣一边转着盘子,视线落向流理台左边那一盘没怎么动的清蒸鱼。
“哟!”裴霞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是大乐,“秣秣说话最有意思,咱们家的鱼当然不少。”她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缝。
其实秦秣的话说得平常,不过做母亲的在过年时候夸夸自家女儿,图个开心喜气,就算是夸得过了些,也不会显得夸张。
这一顿晚饭正好赶在春晚前吃完了,秦爸秦妈是春晚的忠实观众,于是要求三个儿女也跟着一起全程欣赏每一年春晚的气象。秦云婷和秦云志都不怎么喜欢看这种传统节目,他们坐着吃糖闲聊,甚至拿出扑克到一边玩双人拖拉机,时不时也应和几句裴霞对电视的叫好。
秦秣看得最起劲,她这是头一次看春晚,不但觉得新鲜,而且更加深入的体会到了现代人过年的高低调子——这种融入,也同样在电视里的欢声笑语中透了出来。
秦爸秦妈会互相讨论哪个节目好,哪个节目差强人意,哪个节目又完全不讨人喜欢。他们大多时候审美一致,不过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凡他们争论开来,就要在三个孩子中拉人助阵,如果哪一方拉到的支持者多,那就算赢,哪方必定得意洋洋,然后一通直夸。
秦秣这才知道秦云婷那偶尔的自恋是怎么养成的,原来秦爸秦妈也会有这样大小孩的时候,秦云婷作为他们的长女,想必受此熏陶不少。这也是因为现在过年,要在平常,裴霞和秦沛祥整日思量着生计,又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来为这种闲事争论高低?
十点多钟的时候,秦沛祥提议该吃夜宵了,于是裴霞开口:“婷婷,你去煎几个糍粑来怎么样?这相声好看,妈妈现在不想动,还有,记得烧点鸡蛋甜酒啊,别放太多糖。”
秦云婷一脸不舍地反扣住手里的牌,警告秦云志:“不准翻我的牌啊!我做了记号的,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动了牌,哼哼!那就有你好看!”
秦云志撇着嘴道:“大姐,我不像你那么没品!”
“你说什么?”秦云婷声音一扬,就要发作。
秦爸咳了咳,沉声道:“婷婷,你是大姐,要带个好榜样。”
秦云婷小声嘀咕:“其实老爸就是嘴馋了,不然怎么平常我教训小志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她趁着秦沛祥脸部肌肉微微抽动时,一溜跑进厨房。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十七回:大拜年
要说过年的时候什么最好吃,在秦秣看来,不是那些大鱼大肉,而是甜酒加糍粑。
糯米甜酒上面飘着蛋花,蛋花明黄,糯米玉白,浅浅的米酒甜香混着鲜嫩的鸡蛋香,那可真是让人口舌自然生津。喝一口便是一缕清甜直从舌尖透到胃里,打个转,又暖熏熏的,可以眯起眼睛百般回味。
秦云婷煎的圆饼糍粑两面金黄,米香四溢。咬一口糍粑,喝一口甜酒,秦秣就觉得,这日子神仙来了也不换。秦爸秦妈又在为一个小品争论,秦云婷则指责秦云志偷看了她的牌,秦秣眯起眼睛,渐渐醉在甜酒里。
甜酒没度数,不醉人,醉人的是甜酒香。甜酒香,可以一直从人的心尖上缭绕到心底下。
午夜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秦秣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推了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眼前晃过一个红红的小东西。秦秣摇摇头,伸手一把抓过,然后听到裴霞呵呵地笑:“秣秣今年比去年里厉害些了,会抢红包,真是大进步。”
秦秣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喝着喝着甜酒居然睡着了。
她下意识地扬了扬手上的红包,立即向秦爸秦妈乖巧地道谢:“谢谢爸爸妈妈。”
裴霞笑呵呵地道:“给你守岁钱,祝我家秣秣在新的一年里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学习顺利,人也越长越漂亮。”
“能再长高一点就最好了!”秦沛祥一边点着头,“秣秣今年好看了许多,就是没长什么个子,收了这个红包,明年窜上十厘米!”
秦云婷和秦云志也都拿着红包,他们一起凑过来,两张嘴顶得十张嘴,叽叽喳喳地又就着秦秣的身高讨论了起来。秦秣一米五六,确实是矮个子,万幸她年纪不大,还有长高的余地,秦云志于是提出各种各样的增高方法。
“吃药?那种东西不保险,而且过时了。二姐,你应该去学游泳,能够长手长脚呢!”
“打篮球也挺好的,不过我很怀疑二姐你这小身板……”
“据说有种拉伸床,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伤身。”
“二姐,要不你去谈一场恋爱吧,据说这法子能够用过刺激人的内在的情绪从而达到刺激到人体生长的效果。”
秦云志的脑门同时挨上了两个暴栗,一个是秦云婷制造,一个是秦沛祥制造,父女两个同时一愣,又相视一笑,继而哈哈大笑。
秦云志最终是既挨了暴栗又挨了洪水教育,依裴霞的说法是:“今天过年,暂时说到这里,过两天再好好管教你这孩子的歪脑筋。”
天可怜见,秦云志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又哪里懂得什么恋爱不恋爱?会这样说,应该是受某些电视剧的影响。当然,这个原因秦云志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可以预见,假如他这样解释自己刚才的失言,裴霞会用什么话来回应他。”
最有可能的就是:“好哇!原来是电视害了你。以后不准看电视,回来就给我到房间里看书去。”
36寸的平面电视机里传出了声的恭贺新禧,满屏幕烟花灿烂绽开,此起彼伏,将电视机前都渲染出一片歌舞升平,盛世华章。
裴霞忽然怔怔地叹一口气:“城里不准放烟花,上一次在老家看到烟花好像还是四年前。”
跟乡下人过春节相比,这个小城的春节其实已可称冷清,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叠高了人们的生存空间,同时也隔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秦沛祥也沉默下来,秦秣的视线静静地落在电视屏幕上,心里头想着,邵城的秦家人归不得老家,多半还是因为她的身世有问题。她在思量,什么时候这个问题会爆发,而到那个时候,她应该怎么应付。
秦云婷忽然从茶几上抓起一把糖,然后一个一个地塞到家人手里,乐乐呵呵地说:“过十二点咯,今年可是07年啦,吃糖吃糖,甜甜蜜蜜,糖里好生活。今年我们一家人呀,全都大吉大利,健健康康。读书的成绩稳步上升,赚钱的手里钞票大把丰收。”
裴霞剥一颗糖放到嘴里,连连点头,脸上又再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大年初一,秦爸带着秦云志到小区的相熟人家拜年,秦云志穿着一件大口袋的棉衣,据说那兜里都是要装满糖才能回家的。裴霞和秦秣秦云婷则在家里摆出糖果盘,泡好热茶倒好酒,等其他人上门来拜年。
这是秦秣在现代所经历的第一个春节,意义非同平常,她跟着裴霞和秦云婷一起忙碌,等拜年的客人上门时,就端端正生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出来拜年的多半是家中的男性和年纪小的孩子,裴霞给每个孩子都抓了一把糖,然后给大人发烟。大家互相说着吉利话,偶尔提到各自家中的小孩,聊的时间不长,但一团和气。
这样的和气不带虚伪,因为互相没有冲突,所以都乐于祝福讨喜,秦秣坐在一边,就觉得这春节的气氛果然还是不同往常的。还是春寒中的喜悦,气候的寒冷毫不影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反而是越冷越显得这些祝福清透干净,带着传统的馨香,让人暂时搁下一切烦恼。
秦云志中午回家的时候果然带着满满两口袋糖。他棉衣的两边高高鼓起,五颜六色的糖果纸从他口袋的开口处探出头来,喜气衬得他双颊红通通的,仿佛年纪更小了几岁。
秦云婷就笑话他:“人家过年都是长大一岁,更加成熟稳重。就我家小志过年,反而从十二岁变成七八岁了。”
秦爸有些忌讳这种说人变小的话,他瞪了秦云婷一眼,责怪之意不言自明。
初二的时候许多人家都回了老家拜年,整个月光小区一下子冷清不少。秦云婷又去跟同学们聚会去了,秦云志也呼朋唤友,四处玩闹。秦爸秦妈一起出去拜访几个老朋友,都正式打扮了一下才出的门。
秦秣一个人在家,又坐回了电脑前。网络的新鲜她一时半会是探索不腻的,天龙八部那游戏里的科举考试她更是每场都不放过。直到有一次,她按下参加科举的选项后,系统提示她:“迟到状元,你的金钱不够。”秦秣才瞪了瞪眼睛,发现这科举参加一次报名费都滚动增加,而她做任务转来的那些银子已经花到只剩几个铜板了。
秦秣每次上网都会根据提示去接系统任务,但很显然,人物奖励已经不足以支付这滚动增加的科举报名费。
“迟到状元”这个二十级的小武当就这么傻愣在一号考官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蜂拥而来的科考者都散了个干净,一号考官也已消失,忽然就有人向“迟到状元”传达密语。
败家状元,“要不要我带你升级?”
秦秣再次愣了,一是惊奇于有人居然主动想这么不起眼的“迟到状元”搭话,而是惊奇于“败家状元”这个名字。
不知网络那边操作“败家状元”的会是何等他人,竟然与秦秣的游戏名产生如此有趣的巧合。一个迟到,一个败家,在秦秣看来,真是跟自己再登对不过。
也许那个“败家状元”也是因为秦秣的名字才主动找她的。
秦秣还没学会怎么去看其他人物的等级,只知道“败家状元”也是个武当的男号。不过对方衣装华丽,武器闪闪发光,显然是个比“迟到状元”强大太多的高手级人物。
她慢慢吞吞地打字,在密语框里很简洁地回复:“谢谢。”
“败家状元”的回复则非常快速:“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
迟到状元:“你是好人。”
“败家状元”回一个绝倒的表情。
他发出组队邀请,秦秣点了同意,于是跨上了为无数网游高手所不齿的蹭经验之旅。不过秦秣本来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她的操作烂的一塌糊涂,许多快捷键应用也完全不懂。她回复聊天的时候总是速度特别慢,话语特别简洁,当然,疑问却很多。
“败家状元”的脾气跟他的名字完全不像,他不败家也不浮躁,怪物掉什么他就捡什么,带“迟到状元”的时候还是很有耐心,总是有问必答,详尽亲切,笑脸符号不断。
“败家状元”果然是个好人。
只是等秦秣要下线的时候,他忽然打出这么一句:“天然呆的小妹妹,你为什么要做妖人?”
不等秦秣回复,他倒是先下线了。
秦秣深感此人神奇,她虽然不懂什么是天然呆,什么又是妖人,但“小妹妹”这三个字她还是能清楚明白的。“败家状元”何以肯定操作着“迟到状元”这个男性人物的居然是个女孩?分明秦秣虽是女孩,可秦秣灵魂里住着的却是北宋纨绔秦陌的意识!
难道这“败家状元”还能生就一双透视眼,看穿网络背后的真实?
可是秦秣的真实又是什么?
秦秣觉得,生活就是最真实。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十八回:纷纷
新春万物凝新,阳光也渐渐回暖,虽然气温总在5道7度之间,但是刺骨的寒风已经收敛许多。
正月初五,秦爸秦妈再次翻出那辆老三轮,准备到夜市去摆摊,秦云婷和秦云志才算真正知晓家中的经济状况。
“爸,妈!你们居然一直瞒着我?”秦云婷秀美的脸在当时直变煞白,她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因为在学校赚了点钱而洋洋自得,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情景。与家中的拮据一比,她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奢侈?
裴谢讪讪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又不能飞回来。”
出乎意料的,秦云婷没有再发难,她只是低下头,默默的抱住同样低眉垂眼的秦云志。
这天晚上,秦家除了秦沛祥,其他四人全都去了夜市。裴霞有些尴尬地带着三个孩子一起摆摊,夜市里红灯笼挂成两排,热闹又如往昔。
秦秣扬声叫卖,做起生意顺溜讨喜,秦云婷在旁边憋着一口气,咬牙了好多次,最后还是没能跟着叫卖出声。秦云志今天远比平常沉默,他挨着秦云婷站着,不自在了许久,终于轻轻一拉秦云婷的手臂,低声道:“大姐,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开店?”
秦云婷反手一拍他的手臂,咬了咬下唇道:“最多再过半年!”
裴霞默然站在另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秦秣完全不受他们影响,该吆喝还是吆喝,该卖东西还是卖东西。
时间正在四人之间恍恍惚惚地溜过,忽然街尾那边传来好几声叫:“城管来啦!”
“城管来啦——!”右边街尾轰起混乱,小贩们忙忙乱乱地收拾东西,或推车或骑车,拥挤着争相逃跑。左边街头的各家摊贩更是闻声争起,有经验的摊贩都是训练有素的游击高手。
裴霞小摊旁边的王大婶倾身扑到自己摊位上,伸手将铺底的大麻布一卷,另一手再掀起对边布脚,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包裹。她卷着大包裹往自己的三轮车上一扔,蹬起踏板就瞅着空隙往夜市外钻去。临走时她还不忘叫唤正手忙脚乱的裴霞几人:“秦嫂子,快点哈!带大仍小,带不动的就别管啦!”
王大婶的声音下一刻就淹没在夜市的混乱中,裴霞这还是头一次碰到城管突袭,一时却只是跟着儿女们面面相视,没头没序。
城管们来得好快,或五大三粗或短小精悍的男人们骂骂嚷嚷地结队过来,碰到反应慢的,先是抬脚一踢,然后揪着衣领索要罚款。
秦秣连忙一推裴霞,急促道:“妈,你先带着这些衣服撤!”她说着也去掀那铺地麻布,几下翻过,只将摊上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卷成一团,也不管掉没掉,会不会弄脏,就往后边三轮车的车厢上一塞。
有几个城管的视线正盯住他们几人,老远就喝骂:“几个没脸的东西!站住!不准跑!”
不跑是傻瓜,秦云婷和秦云志也反应过来,一溜就推着裴霞上车,让她先跑。
“你们……”裴霞还在犹豫。
秦秣急道:“妈!你带着东西一走,我们只管说自己是路人就行,谁也罚不到我们头上!车厢上都没地方坐人了,你还不走?实际上裴霞来的时候也没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坐上车,那电瓶小三轮根本就不可能载得起这么多人,秦云婷和秦云志是另外坐车过来的。
眼看着有两个步子快的红袖章男人将要跑到几人近前,裴霞一咬牙,开动三轮就突突突地跑。可是夜市街道拥挤,此刻人群混乱,她的钻空子技术又不像王大婶那么高明,开了老久还是没开多远。
秦秣眼睛一转,忽然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城管。
秦云婷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秣猛地撞在那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身上!
最先呼痛的是秦秣。那个男人被撞的后退一步,秦秣则一跤跌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大叫起来:“好痛啊!好痛啊!撞死人啦!城管撞死人啦!”
尖利高昂的呼叫声破开夜市的喧嚣,清晰的传出老远。附近所有人的动作都随着秦秣着声尖叫一顿,紧接着有人继续逃跑,也有原来逛夜市的行人停下脚步,将视线关注过来,议论声轰然四起。
“二……”秦云志正要冲过去,秦云婷忽然捂住他的嘴,拉住他道:“小志别急,看秣秣怎么对付他们。”
秦秣其实从没有撒过泼,不过撒泼的桥段她却是见过不少。不得不说,这种手段虽然显得俗气没教养,但其有效性却一直居高不下。前世的秦大公子也是实战过许多次才找到应对撒泼女人的方法,其间斗智斗勇,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了好多女性耍赖的智慧。
被秦秣撞到的那个年轻城管身材略胖,他皮肤黑黑的有些粗糙,眼睛下面青色紫痕显得他睡眠不足,气色糟糕。这是一个容貌平凡的脸,因为太过年轻,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冤枉,他一时半刻愣是气得眉毛倒竖,黑脸涨红。
“不准叫了,再叫把你抓派出所去!”他大喝着,抬脚踏步过来就要去捂秦秣的嘴。
秦秣早防着他的动作,当先将头一低,避过他伸来的手,哭声连带着更烈:“城管打人啦!”她着地一滚,暗暗扯着棉衣的一边领子就是很力一拽!
砰砰砰!
一排扣子接连着被绷断,四散跳出。
“非礼啊!城管非礼未成年少女!非礼啊!”秦秣的外套狼狈得只挂了一边在身上,许多人没看清她的动作,都以为她那衣服果真是被城管扯开的,职责和叹息之声于是更重。
那个年轻男人的表情比秦秣更狼狈,他茫然无措地站在路中间,不知是改进还是该退。跟他一同过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先是呆愣了一下,这会反应过来,连忙就向着周围的人吼道:“我日!出现了仙人跳,这丫头是个骗子,我们西队的事情,你们看着就行,看我怎么收拾这骗子!”
他说换间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向秦秣,凶恶的眼神溢于言表。像秦秣这样撒泼的人他早遇到过不少,他知道大多数人撒泼心虚,在这个时候他越装得凶恶就越能唬住人,只要能把人吓住,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城管毕竟不同于职业流氓,被这门多双眼睛盯着,只要是理智还没完全丧失的人就不会真的上演什么欺辱未成年少女的戏码。
秦秣不知道这个中年城管的心思,但她也从来就不是会被轻易唬住的人。她的目的只是给裴霞的逃跑拖延时间,所以她一边装出揉眼睛哭泣的样子,一边偷偷向裴霞离开的方向瞧去。只要确定裴霞已经走远,她当即就撤。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秣秣!”一声凄厉的大喊猛然响起,裴霞裹着一团疾风狠狠冲到秦秣与两个城管之间,“欺负我家的孩子,我跟你拼了!”她的动作快得完全超出平常,就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头已经撞在了中年城管的胸口上。
砰一声,裴霞和那红袖章男人自后退好几步。那个年轻城管懵了,被撞得城管也懵了,更远处几个本来在悠哉看戏的城管缓缓向着他们围了过来,而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叫闹,大多声援秦秣和裴霞。
秦秣最快回神,她几乎是脱兔般从地上跳起,一把拉住裴霞的手就低喝:“快跑!”
话音没落她已经拉着裴霞向前街出口跑去,没几步擦过怔愣站着的云婷云志,去年末还是留下一句:“快跑!”她跟裴霞跑在前面,路上散落的人纷纷给她们让路,又各有默契地给随后追来的城管制造障碍。
一直到出了夜市街,秦秣回头看到秦云婷和秦云志已经追了上来,而城管们不见踪影,这才顿下脚步,大口喘气。
“秣秣……”裴霞疑惑地轻唤,她到现在还有点没弄清楚状况,不明白怎么前一刻还可怜兮兮倒在地上大哭的秦秣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了。
秦秣无奈一叹:“妈,你回来干什么?”
“我听到你有时哭又是喊痛,还说有人非礼你,怎么……怎么能不回来?”裴霞低头看脚尖,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你……你是装的?”
“不然?”秦秣手一摊,“行啦,妈,这下东西全丢了吧?不但是衣服,连带着三轮车都没了,咱们损失多少?以后还能不能来夜市?”
秦云婷带着秦云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两人近前,秦秣拢紧衣服,又移步往街左走去,那边能搭车。
裴霞愁眉苦脸地与三个孩子走在一块,苦笑道:“我家秣秣这么厉害,我这个当妈的居然不知道,还给你坏事……”
“妈,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呢!”秦秣轻吐一口气,“我也是太鲁莽了,一开始就不该跟他们斗。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不行!”裴霞忽然站定原地,“我要回去把车子和衣服拉回来!”
“妈,我们已经把那些人给得罪了个彻底,你那车子丢在那里,还想拿回来?”秦秣一侧头,眉毛仿佛要打结。
秦云婷也道:“妈,就当破财消灾吧!”
秦云志忽然一跺脚,大声道:“呸呸呸!什么破财消灾?这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妈,这是好兆头呢,说不定明天咱们家就开上店啦!”
秦秣抬手摸摸他的头发,灿然一笑。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十九回:柳暗
一阵风吹过来,秦家妈妈和三个孩子一起打了个冷战。
“不行!”裴霞紧揪着眉毛,“车子和货是我们家的,我一定要拿回来!城管也不能吃人,他们还强盗不成?
秦秣拢好衣服,只见秦云婷怔了怔,忽然痛苦的说:“妈,怪我太没用了。我明白秣秣是故意冲上去跟个城管闹的,还没能拉住你。我……”她咬着下唇,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下半句话。
她一向骄傲强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裴霞冲出去的那一刻居然会被惊得呆傻掉。她更不敢想象,自己明明以成为一个冷静睿智的律师为人生目标,却在面对城管的非法行为时不知该如何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家人以及财产。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摆地摊丢脸,说到底,她就是底气不足,因为摆地摊本身也是违规的。
而秦云志,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苛求他?
裴霞已经转身往回走,秦秣一把拉住她,只是摇头。
秦秣能够理解裴霞的心情,任哪一个普通的母亲在听到女儿呼救之时只怕都会失去理智,可是理智回笼以后,却要面对财物大失,维持生活的经济工具不能寻回的糟糕状况——裴霞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如何不能六神无主?
至于秦云婷和秦云志,他们一个年纪太小,一个缺乏历练,所以在他们不能挑起担子的时候,秦秣很自然地就要走上前来。
“妈,就算要去找回车子,也不能就这样去。”秦秣的声音和缓稳定,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姐,你这没什么好自责的,你又不是神仙,算不到妈会忽然丢下车子跑回来。
要说错误,我犯得最多。如果我事先跟妈妈商量清楚,她就不会担心地往回跑,这就没这些事了。我要打个电话,你手机给我用下。”
秦云婷压下心中的百般滋味,默默地将手机递给秦秣。
秦秣拨通的是孔哲的电话,在她认识的朋友里面,孔哲最讲义气,而且是成年男子,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不像赵周那样好深莫测。孔哲是个朋友很多的普通人,秦秣宁可欠他的人情也不愿意欠赵周的人情。秦秣认为,自己既然与赵周平辈论交,那就不能去触及他的身份地位。一旦牵扯上那些身外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很难纯粹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以不适用孔哲,但必须适用于赵周。
“喂!是小秣秣呀,给你孔哲哥拜年来了?我说,你初一已经拜过年了,不用重复拜,哥哥我没那么多名堂!”孔哲的声音还是那么爽朗,他仰着欢快的尾音说话,明显性情很好。
“孔哥,你住的地方在城西这边,离夜市不远是吧?”
“没错,秣秣你在逛夜市吗?找我陪你逛街?嘿嘿,我这年纪大了点吧?怎么不找你的方同学?”
“因为孔哥你交友广阔,小方还没成年呢,哪能找他?”秦秣接下来平平淡淡地概略叙述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直听得孔哲啧啧惊叹,大呼狗血。
“嘿嘿,虽然狗血了点,不过还可以更狗血。秣秣你等着,我跟城管西对那个老牛头还有点交情,我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大伙儿凑合着请他喝顿酒,你赔个礼,我再给你个交情,就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你们这回。他们坑人的时候多了,那些兔崽子不差这一回!”
秦秣道谢收了电话,也不辩解,只是说:“妈,你跟大姐和小志先回去。”
“秣秣,你刚才找的是谁?”裴霞神情有些紧张,一把捉住秦秣的双手,眉眼间的担忧远超平常。
“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个很好的人,正好又认识西区城管的一个队长,他会帮我们找回车子和货的。”秦秣轻描淡写地安抚。
“那让婷婷和小志先回去,你还是个孩子,这是妈妈必须带着你!”裴霞声音有些慌张,眼神却有些恍惚。
秦云婷更是坚决地道:“秣秣,我一定要去!我是你大姐,这个时候没有让妹妹走在前面的道理!”
她还有一大堆的理由要述说,秦秣却只一句就打断了她:“大姐,本来什么危险都没有,你一去,就什么危险都来了。”
“秣秣!”秦云婷眉毛一扬,正要反驳着莫名其妙的话。
秦秣忽然抬手轻抚到秦云婷的脸颊上,眯起眼睛啧啧道:“悄悄这姑娘的肌肤容貌,可真是个天仙都不换。这要是掉进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还不引人犯罪?”她眼角微挑,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难言的邪气,竟叫秦云婷心跳漏掉了一拍。
秦秣收回手,又塞到自己棉衣口袋里,笑吟吟道:“我这样的最安全,姐,你就乖乖的回去吧!”
“二姐!”一直默不作声的秦云志忽然移步从秦云婷身边走到她的面前,他正面秦秣,捏紧拳头,像是下定决心地吼着,“我可以保护你们!”
秦秣握住他的小拳头,嗔怪地将他的手一扭,瞪他道:“你以为是在看热血电视剧呢?没人要你逞英雄!就你这小身板还保护谁?要保护你也先好好练上几年再说。惫懒的家伙,去了也是给我添乱!再说我又不是要去赴鸿门宴,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谁还能吃了我不成?”
秦云婷和裴霞还要再说话,秦秣又不耐烦地挥手道:“就算是女人,你们也不要这么婆妈行不行?弄得我好像要去壮烈牺牲似的!不就是这么点事?你们快回去!”
裴霞怔怔出神,仿佛回想到了什么,秦云婷还待再说,街口处忽就传来了孔哲的声音:“秣秣!”
秦秣几步迎上去,一把拉住孔哲道:“我们先走!”
“不行!”裴霞忽然大叫一声,跑上前来拉住秦秣的手臂,连连摇头道:“秣秣,那些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快回去!不……我们一起,一起回去!”
孔哲穿着件黑色的大棉衣,下巴上有点胡茬子,整个人比半年前成熟了不少,但他的精神动作还是那么滑稽逗趣。
就见他抬手搔了搔头发,又搔了搔脸颊,再搔了搔手背,用着一脸猴子般的困惑,几近自言自语道:“奇怪,没什么危险啊,有哥哥我带着,能有什么危险?难道是最近的黑道电影太流行了?没有吧?至于这么紧张吗?”
裴霞有些尴尬地望向孔哲,见他一副成熟男子的摸样,也不由拿出平辈的礼节向他打招呼:“你好,是我这孩子麻烦你了,这个……”
秦秣反手抓住裴霞的手腕,放软声音道:“妈,你就当我跟朋友出去玩了,没什么事,你们快回去吧!”
孔哲又挠挠手背,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拍拍秦秣的肩膀道:“秣秣,请阿姨跟我们一起去吧,至于你这个漂亮的姐姐,我建议她先带着你弟弟回去。”
孔哲搭腔,秦秣再费上几句口舌,终于劝得秦玉婷带着秦云志回家了。
裴霞嘱咐他们回家之后再告诉秦沛祥这件事情,秦云婷一边答应,同时也将手机留在了秦秣手上。
没过多久,孔哲就带着她们会合到了另外两个朋友。
这两人一个是酒吧驻场歌手,还有一个竟然是留职观察中的刑警。
那位歌手是唱摇滚的,二十三四岁年纪,额前长长地刘海反梳,用法胶拖成了一个高跷的尾巴,后头长发则扎成了细细一条辫子,那造型已经不止是前卫形容。他的名字叫明寒书,一个少见的姓氏,一个传统又古老的名字,跟他的形象完全不搭调。
留职刑警名叫昌平,年龄将近三十的样子,留着个刺猬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一副沉稳硬汉的摸样,叫人难以猜测他为何会被留职观察。
“走!”一路上昌平通共就说了这一个字。
明寒书则一脸兴奋跳脱,仿佛此去将有好戏要上演。他好奇地看着秦秣,时不时就变着法子撩拨她。
比如说:“小妹妹,胆子挺大的,跟着哥哥去打鼓怎么样?”
秦秣礼貌而疏远地回绝他:“谢谢,可惜我不会打鼓。”
“没关系啊,我教你嘛!我们乐队正缺一个女鼓手呢!”明寒书的面容有几分小帅,眼睫毛很长,十分漂亮。
“真是遗憾,我要上学,没有多余时间。”秦秣一脸真诚,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在敷衍。
明寒书继续纠缠,那水磨工夫真是能叫大多数优秀的推销员都感到汗颜。秦秣此刻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谦和又不着痕迹地挡毁了他一切攻势,没有半点不耐烦。其实秦秣心里直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当成笑话来对待,孔哲则在一边打趣:“秣秣,这人无聊到抽风,就知道胡言乱语了。你就当发扬善心,好好调理调理这个疯子吧!”
裴霞在旁边板脸看着,心中是十分不快的。她这个母亲就站在这里,明寒书还这样水磨着秦秣,简直是讨打之极。但她看秦秣应对自如,一时反而不好发作。而且孔哲态度轻松,也让裴霞对此去的紧张感减低不少。
“真没什么事,以我跟西队的交情,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孔哲挥挥手,“唉,果然是黑道情仇剧看多了,没那么狗血,你们别期待什么啊!”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二十回:花明
见到以后,孔哲的话不算全对。
跟那些城管见面以后,没有出现如黑道电视剧里所播放的的喋血街头之类的场景,但也没简单到只一句话就得出大圆满。
上餐桌的城管有三个人。一个是被孔哲戏称为老牛头的西队队长丁豪,一个是被秦秣冲撞的年轻城管姜新,还有一个就是同姜新一路的中年城管魏建红。
酒席是孔哲订的,在一个不大不小装修还过得去的餐厅,他们八人一桌,在包厢里圆圈坐好。
丁豪长着一部大络腮胡子,脸色黑黑的油光发亮。
他总是带着笑,咧出一口镶了银色牙套的大板牙,看起来十分豪爽的样子,但谁要是以为他很好说话,那肯定得吃大亏。
孔哲一跟他见面就对着他迎上一个大拥抱,丁豪哈哈大笑,双手在孔哲背后拍得啪啪响,看那手劲儿,绝不只是友善的玩笑,而是实实在在地要把孔哲打疼,送他一个下马威!
孔哲呲牙维持着笑脸,也打着哈哈说:“丁哥,半个月不见,搜子把你养得越发好了啊!这手劲,这气色,瞧瞧瞧瞧,高手风范啊!”
“臭小子,尽给你丁哥找麻烦!”丁豪用轻松玩笑的语气嗔怪孔哲,“对你这个不安分的,就不能客气!”
这时候一路沉默的昌平忽然上前一步,淡淡地叫了一声:“丁豪。”他高大的身材往那里一站,虽然话语很少,却有一股无言地威势。
丁豪这才做出一副仿佛才见到他的样子,挂满笑脸跟他握手道:“原来是昌队!哎哟哟,如今要见您大驾可还真不容易呢,听说您最近向上头讨了个长假,怎么?到哪去潇洒去啦?”
他分明话中带刺,隐隐戳中昌平的痛处,秦秣有些担心地望向昌平,却只见他端正的眉眼不动分毫,又听他四平八稳地回答:“过年了,可以跟家人团圆。”
“哦,哈哈!”丁豪干笑几声,也懂得见好就收。他又跟明寒书随意寒暄了几句,倒是很客气。至于秦秣和裴霞,则被他很自然地无视掉。
这一桌的几个男人都是原来就认识的,丁豪在这里占据主位,热情地招呼众人喝酒,仿佛他才是请客的那个。也许在他的概念里,正是他请客,至于谁买单,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酒过三巡,裴霞急促得难以下咽,秦秣优雅地动着筷子,怡然自得。
明寒书Сhā科打诨,时不时水磨着骚扰秦秣:孔哲谈笑不断,与丁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魏建红和姜新基本上就是背景板,说话也不被重视;而昌平继续沉默,但他的存在还是给了丁豪不小的压力,至于秦秣就见到丁豪偷偷观察了昌平不下十次。
“娘的!”一直不肯谈到正题的丁豪忽然一拍大腿,爆了一句粗口。他对着瓶子吹了一口啤酒,吐着口水沫子粗鲁地骂骂咧咧着:“老子最不爽的就是那些婆婆妈妈的娘们,又当表子还立贞节牌坊!我日他仙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拐弯抹角,不清不楚!”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指桑骂槐,而且骂得无比难堪。
裴霞本就局促苍白的脸色瞬间一暗,竟给人一种灰败惨淡的感觉。她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秦秣忽然从席间站起,向着丁豪露出一个潇洒之极的笑容。
“丁大哥,小妹这里冒昧叫你一声大哥,不知是否逾越了?”她长身立起,身材虽然矮小,姿态却翩然如玉竹,叫人只觉风骨清然,眼前一亮。
席间其他人徒然产生峰回路转的感觉,仿佛前一刻他们正在粗鄙野店,下一刻却置身名流宴会。偏偏秦秣的动作自然如清风拂过,竟不给人突兀地感觉。
丁豪也呆了呆,随即一手抹过下巴上的胡子,嘿嘿笑道:“小妹妹,你这话说得可就太不地道咯!”他啪地大力一拍桌子,目光在余下众人之间转过,声音洪亮,“你说,你说,你们说,哥哥我什么时候不是义气为先?有这样有趣可爱的小姑娘叫我大哥,我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能不答应?我能摆架子吗我?”
他这手一拍,眼一横,声音一扬,牙齿一亮,可真真是唬住过不少人。
秦秣却依然神色自若,只是笑盈盈道:“丁大哥的义气,孔哥可是多次向我提起呢!丁大哥,这次的事情是小妹有错在先,我得罪了两位大哥,这便自罚一杯,向两位大哥道个歉,也向丁大哥讨个情面,可好?”她说着话,抬手就举起身边的一只大啤酒杯,一仰头,干脆之极地一口灌下。
席间连连响起叫好之声,明寒书起哄,孔哲隐含担忧,裴霞却整张脸惨白泛青,一时之间神思恍惚,竟来不及阻止秦秣。
丁豪猛又一拍桌子,大声道:“爽快!我喜欢,哈哈!”他反身打开身后的门,又叫了两瓶五粮液。
等酒上桌,他就向那两瓶子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道:“小妹妹啊,丁大哥我也不为难你,这酒我喝一瓶,我够意思吧?”
他的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孔哲豁然变色,一起身就要去取另一瓶酒。
秦秣抬手,拦住他,眼睛仍然紧紧盯住丁豪,笑容不变道:“丁大哥,这另一瓶酒小妹自当陪大哥饮下。多谢丁大哥宽宏大量,给小妹这个情面。”
她一倾身取过那瓶酒,拧开盖子就举瓶向丁豪示意。
丁豪得意地大笑,也缓缓拿过酒瓶,拧开盖子。
“砰!啪!”
猛一声椅子摔地的声音响起,裴霞神色仓皇地站起身,凄厉地大叫:“让小姑娘喝这样整瓶的白酒,你良心被狗吃了!”
她说话间几乎是用扑的,迅速抢过秦秣手里的酒瓶,就要往自己嘴里灌。
丁豪脸上的笑容一凝,露出的大板牙上银色牙套闪闪发光。
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间,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的有点怪异。丁豪那正大张着的嘴,仿佛就是此刻最具讽刺意味的注解。
明寒书眼睛瞪得牛大,孔哲正要去拉秦秣手臂的那只手犹自停在半空中,魏建红夹菜的筷子半张着,一把粉丝还卷在上面,姜新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起,口中还含着一口饭菜。
打破这魔咒的是昌平的一只手。
昌平的大手干燥有力,手边长着一圈老茧,手指骨节粗大,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
他稳稳当当地从裴霞手中取过了那瓶酒。
他的动作清晰沉稳得仿佛很慢,但实际上又快得让人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你不能喝。”昌平的声音缓缓沉沉,滑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都别喝。”
说完话,他又向丁豪手中的那瓶酒抓去。
丁豪刚回过了神,但他手上一松,去还是让昌平将酒取走。
“我喝。”昌平话语简洁,不轻不重,仿佛包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先抬起左手上的瓶子,仰头,一口不歇气地灌、酒香散开,弄得让人头晕。他喉结一下一下地动,眼睛却一眨不眨。
其他人怔怔地看着他喝完了一瓶酒,又看着他举起右手上的酒瓶,抬手,对嘴,灌下。
长颈的瓶口全对准了他的嘴,没有一滴酒洒出。
昌平喝完,然后整整齐齐地将两瓶空瓶反立在餐桌上,望向丁豪道:“可否?”
他的眉毛浓黑,下巴上胡茬子青青,脸颊下线条分明,那微一昂头的摸样,全不同于少年的青涩干净,竟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丁豪干笑一声,正要说话,他那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嘿嘿笑着,摸出手机,一看,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接电话的时候丁豪去了门外,包厢里于是一片沉寂。秦秣缓缓坐下,脸色端凝;孔哲挠着手背,眉头紧锁;裴霞的表情仍然有点茫然;明寒书咧着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有昌平八风不动,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几分钟后,丁豪急促地打开门回到包厢,挥手道:“今天秦小妹非常有诚意,建红,姜新,他们遗失的那些东西是你们捡到了吧?马上帮她们送回去!”
魏建红和姜新愣了愣,然后没口子地应和。
丁豪匆匆离开,这事情也就这样不上不下算是解决了。
秦秣抢在孔哲之前买了单,一顿饭花掉五百多块钱。他又向孔哲和昌平道谢,然后几人同去取车。
送秦秣和裴霞回月光小区的只有孔哲,他一路沉默,直到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呸了一口道:“丁豪那个老牛头真不是东西!我今天算是看透了!”
秦秣笑了笑,也没安抚他,只是淡淡道:“孔哥,早点回去睡吧,道谢的话不多说,我心里都记着。”
孔哲拍拍秦秣的肩膀,也没多说什么,呲牙 便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裴霞才忽然重重地叹气出声。
“秣秣,今天真像是噩梦……”
秦秣身上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取出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二十一回:端倪
其实现在,秦秣的心情非常糟糕,从孔哲走后,她的脸色就一黑到底,接秦沛祥的电话的时候,她只说了三个字:“回来了。”
裴霞依旧有些神思恍惚,东西虽然要了回来,但她的心思却显然已经不在这些东西上。这一顿饭花掉五百块,而那辆电三轮加上一车百来件衣服,通共也不过能值个两三千块钱。
可重点不是这些东西的价值,而是在今天,她们受到的屈辱。
或许说屈辱这两个字有些过头,摆地摊本身就是违法,那五百块只当交罚款了。虽然这罚款有些超出了一个小摊贩的经济承受度,这罚款的方式也太过叫人憋屈——秦秣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如果有机会,她不介意让丁豪这个假官僚真流氓好好感受一把被人欺压的滋味。
秦沛祥带着云婷云志一起下楼帮忙收拾了车子和货,他的表情同样十分阴沉,家门一关上,他就点了根烟,烦躁地坐在沙发上吞吐着烟气。秦云婷几次张嘴,想要问事情的经过,却怎么也问不出口。秦云志则默默地泡了几杯热茶端到茶几上,然后也不再用家人催促,就自觉地坐到主卧书桌前做起了自习题。
秦秣径直往卧室里走去,她现在也没心情去安抚谁。她只想洗澡睡觉,希望明天一觉醒来,一切还是很美好。
秦沛祥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眼睛在烟头的明灭之下,显得布满着血丝纠缠的矛盾。
热水冲刷过后,秦秣从浴室里出来,就只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裴霞站在秦沛祥身边,脸上现出挣扎,怀疑,追思,惶恐之类的种种复杂神色。她的表情随着心中所思,而不加掩饰地不断变换。秦秣皱着眉头,终于还是默然坐回了书桌旁。
“秣秣……”秦云婷轻唤出声,在小卧室的门口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秦秣在写日记,只写了一句话:“草兔猎狼,当徐徐图之,忍!忍!忍!”
十几个字写得张狂恣肆,笔画淋漓。
秦秣长吐一口气,唇边笑意冷然。
她在面对丁豪粗口的时候可以风度翩翩,却没谁知道,她笑得越是灿烂,实际上已经憋出了内伤。风度这个见鬼的东西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了狗吠只当空气,挨了猫抓还当笑话。秦秣的风度其实还没修炼到家,这事情稍稍冷却,她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
她应该闷头继续忍,直到孔哲把事情圆满解决。中国人的餐桌也可以是谈判桌,谁先开口摆出筹码,谁就是输家。何况秦秣本没什么筹码,她那一举杯,简直就是自己送上前去给人一个“宰我吧”的机会。
秦秣已经不是秦陌秦大公子,没人会觉得她肯喝酒赔罪就是下了天大的面子,也没人会只看她那一份气度就凭空折服。秦秣甘愿从折翼的黑鹰变成一只安分觅草的善良兔子,她希望她的世界只需要寻找到一块能够生生不息的草地就能足够圆满,可她竟然忘了,草原上最不缺的,永远是饿狼。
兔子就是兔子,直到这一刻,秦秣还是宁愿做兔子,可是谁规定,兔子不能肋生双翅?
“姐,”秦秣终于回过头,向秦云婷粲然一笑,“你别太担心了,东西找回来就好。”
“我觉得……”秦云婷才说三个字,小客厅里忽然传出重物被推倒,玻璃杯碎裂的砰砰啪啪之声!
秦秣推开凳子大步往客厅走去,秦云婷呆了呆,也赶紧转身。
“你不信我!”猛然爆发出的怒吼居然来自秦沛祥,他推倒茶几又不解恨,抬腿又在沙发上狠踹几脚,然后喘着粗气直瞪着裴霞。
裴霞惨白的脸色几乎不似活人,她神色间仓皇更甚,只是喃喃道:“我信你,我怎么不信你?”
“哈哈!说得好!你信我?你的信任还真是有意思!”秦爸平常言语严肃沉稳,眉眼端正间又带着几分小市民的平凡习气,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父亲,也是很好的一个丈夫,他很少这样发脾气,或者说,在秦云婷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父亲这样发脾气。
秦云婷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秦秣一眼,见她正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心中忽然稍定。
裴霞却根本就没注意到秦秣就在一旁站着,只是颤抖着嘴唇道:“我相信你,我哪里不相信你?可是你没与看到,秣秣她今天,她今天……她那种姿态,我……我就想起了,我……”她双手将脸一捂,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害怕,祥哥,我害怕,你说这是不是遗传,她就是像那个人……”
秦沛祥猛地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紧紧抱住她道:“没有!你乱想什么?好端端的,你没有发胡话,没有……”他有些语无伦次,忽然松开抱紧裴霞的双臂,又将她拉进主卧,然后不耐烦地将秦云志赶了出来。
砰一声,门被关上。秦云志垂头丧气地走到两个姐姐身边,低声问:“爸妈吵架了,为什么?”
卧室里隐隐传出压低的争吵声,没人理会秦云志,秦秣集中注意力,断断续续地听到裴霞说:“我忍了十六年,你……不让……当年的事……好,我不能因为不能提就不担心……秣秣……疯过……今天……”
“对不起……”秦沛祥的声音很沉很沉,“我不能……不行……我答应过……”
秦云婷担忧地望了望秦秣,稍稍地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
秦秣回给她笑容,就只听她说:“秣秣,有姐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秦秣点点头,见秦云婷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大姐风范,心中倒是颇为欣慰。
至于那似乎将要浮出水面的身世,反而没怎么影响到秦秣的心情。毕竟她不是原来那个秦秣,身世如何她并不在意,她担心的也只是这个事情对这个家庭的影响。
“二姐,”秦云志小心地压低声音道:“爸爸在祠堂的时候,也是这样生气过一次。”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十二回:雏鸟
匆匆滑过时间的边界,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秦云婷的学校十二号开学,秦云婷在正月十三的时候也再次乘火车北上。
秦家的小居室一下子又冷清了起来,秦秣是高一,所以难得的能一直将寒假过到元宵节后。
不过裴霞和秦沛祥早没了好好过节的兴致,从那天晚上争吵以后,这夫妻两个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冷战状态。他们没有向儿女们解释争吵的原因,相互间也不再提起任何有关秦秣身世的问题。裴霞依旧会操持家务,关心丈夫和子女们的衣食生活,只是面对秦沛祥的时候没有分毫好脸色。
秦沛祥不给家人任何商量的余地,就自顾拍板:“不摆地摊了!抵押房子银行贷款,租个门面开服装店!”
秦家夫妻两个于是各自分工,操持起了新店开张之事。比如选码头、租门面、过工商、装修店面、进货、挂牌照等等,开店事多,一直到秦秣开学时,秦爸秦妈都还没租好新店的店面。
在邵城,月光小区那样地段的两室一厅单元房实在不值什么钱,再加上秦爸秦妈又没什么银行方面的熟人,最后还是只贷到五万人民币。他们本身是没什么本钱,除去家用加上贷款,秦家通共只能拿出七万块钱开店。以这样微薄却代表着秦家全部希望的资金做起步,一家人可称窘迫。
抵押房子贷款开店,这对整个秦家而言绝对是一个堪称转折的大事件,秦爸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如果他有搞笑或者文艺的天分,说不定他还会高喊一句:“不成功便成仁!”
当然,秦爸是一个很普通、有些沉默、还有些脾气的传统中国男人,他做了一个看似仓促草率的决定,但在这一片起伏不算强烈的波澜中,这个决断却只有他能担当。他不会高喊什么,只是他做了决定,一家人就只能用复杂的心情期待他的成功。
秦云志帮不了什么,远在京城的秦云婷除了更加努力学习和赚钱,对家里开店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秦秣倒是有要帮忙的想法,不过她是高中生,时间非常不宽裕。
秦秣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挣了一千五百块的稿费,与在茶馆打工赚的钱不同,这些钱她都存着没有告诉家里。她的本意是现存多点然后一起拿出来给家里一个惊喜,但从秦云婷拿电脑回家后,秦秣就改变了主意。她想给自己买一台你笔记本,一方面她对电脑绘图非常感兴趣,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网络多多了解各方信息。
现在秦爸秦妈准备开服装店,但他们在服装品牌与款式的选择上却一片茫然。秦爸在进货方面有门路,可他不能决定究竟是做小品牌还是杂牌,而且他们原来所在的那个服装厂做的多半是中老年服装,他们做得多了,审美观也是偏向传统持重,看不到更开阔的色彩。
秦秣没什么时间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开店的,自然就打网络的主意。
开学的第一个月,秦秣寄出近五十分稿件。她不再只是写一些关于文化杂论的短文,她还针对一些杂志和报纸的栏目写了许多散文,甚至是短篇小说。虽然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不会写小说,可是言情幻想小说类杂志的稿酬并不低于论文小品类的杂志,并且小说字数较多,如果按千字一百五十元计算,秦秣写上一篇两万字的短小说就能赚道三千元。
当然,这是乐观估计。秦秣杂文散文都写过不少,唯独没有写过小说,她完全没有投稿必中的把握,也不知道自己以古代女子视角写的那些悲悲切切的凄美故事能不能被杂志读者接受。
人们当然更加乐见喜剧,可秦秣不愿意纯粹为了金钱而去特意迎合。她看到过的古代女子的故事大多是悲伤,她在那个嘉佑年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真正得到所谓圆满幸福的女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半是得自穷酸书生的美好幻想,事实上,即便是相府千金配上了金科状元,幸福的那个,也极少会是宰相千金。
宰相可以下台,状元可以纳妾,女人一旦依附,就只能在后院挣扎。破不开那个时代的重重枷锁,她们又向哪里去寻找圆满?
现代女子是幸福的,至少在制度上,她们有了幸福的基础。
秦秣写了一个中等贵族的姑娘嫁入郡王府做世子填房的故事,二八年华的少女逐渐凋零在无穷无尽的家斗与大龄夫君的冷落当中。
她的结局是慢慢变老,变成圆滑雍容的军王妃,然后生下一个女儿,在女儿出嫁的满天红色里,模糊双眼,回忆当初。
当年,她有一个青梅竹马。那个少年是她家西席先生的儿子,他当然不能随意走进内院,但他会偷偷翻过围墙,在桃花树下悄悄拨弄少女的秋千。他还会弄坏少女练字的笔墨,然后向她道歉,送她一方青石砚,骗她说那是他的传家宝。
其实,那方粗糙又傻兮兮的砚台,不过是他自己雕凿出来的罢了。
他们没有未来,少年不曾表白,少女也未曾在嫁往郡王府的那一刻犹豫分毫。她那时候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那一方粗糙石砚,她那时候只知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的良人就只会是她将嫁的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她自己又想要谁,她没想过,不会想,不愿想。
寄出稿件的时候,秦秣惆怅了片刻。
因为她忽然发现,在这个由她精心打造的故事里,她却不知道那个一直只在回忆中出现的男主角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那个少年只是活在郡王妃的回忆里,他的喜、他的怒、他的痴、他的嗔,他的快乐、他的无畏,全都由王妃的回忆赋予。至于他本身有情无情,是不是也会对当年那桃花树下的少女念念不忘,却已无人可知。
秦秣也不知道。
某一日春风拂面,校园里的几株桃花树开除了瓣瓣粉红明丽的花朵,秦秣从树下走过,身边的陈燕珊忽然说了一句:“秣秣,我发现你这个学期好闷啊,刚来的时候也不跟我们聊聊寒假什么的,现在就更闷啦!也不知道你整天闷着头都在做些什么,就算读书也不用把自己读成书呆子吧?”
秦秣顺手摘下一枝桃花,轻柔地Сhā在陈燕珊扎成两束的乌鬓旁边,含笑道:“人面桃花,花开堪折。”
陈燕珊颊上飞红,更映花色。
“其实最不善良的就是秣秣!哼!”她拉起吕琳的手,跳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往寝室跑去。
秦秣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没有想起家中那还未完全落实的店面,倒是想起了王子毓。
然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王子毓,却是方澈。
这几棵桃树栽在夫子山脚,秦秣中午和陈燕珊吕琳一起从食堂出来,特意绕到这边,准本散散步再回寝室。陈燕珊和吕琳跑得快,没注意到离这几棵桃树约五米远的小斜坡上正有个人蹲着身子弓着腰,在草丛里拨弄着什么。
最近传出了省里要来邵城各所高中做检查的消息,市三中的领导班子忙着建电子阅览室,也开始实打实地要求所有学生在校期间穿上校服,不容有学生再继续无视这一规定。
市三中的春秋校服是蓝白相间的类运动装款式,夹克长裤,兰陵白拉链,造型没有分号可值得称道的地方,朴素得非常符合传统。秦秣硬是在这种千篇一律的衣服面前,光凭一个弓着的背影就认出了方澈。
顿下脚步,秦秣犹豫了一小会,见方澈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忽然就生起要捉弄他的想法。
秦秣放轻步子,小心地踩过草叶乱生的地面,一步步靠近方澈。
她的眼睛紧盯着方澈短发清爽的后脑勺,打算着只要他有一丝动作,她就立即停步微笑,装作刚刚发现对方。
方澈的头又低了低,秦秣脚步一顿。
“小东西......”方澈那里传出轻微的嘀咕声,秦秣忽然大跨一步,蹭就跳到他背后一尺处,弯腰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声:“喂——”
“干什么!”方澈这一瞬间的反应是又惊又怒,他竟被秦秣这一声吓得整个身体往前一扑,双臂斜伸,手掌撑在地上,差点就摔一跤。
秦秣轻轻嬉笑,拍他的肩膀道:“做什么这么入神呢?居然这就被我吓着了?”
她低头看去,先是看到方澈通红的耳根,接着看他快速放开撑地的手,又蹲稳了去看身前的小东西。
那竟是一个圆圆的草茎交错的小鸟巢,鸟巢里还窝着四只眼睛尚不能大睁的雏鸟。这四只雏鸟的羽毛稀疏浅灰,带着些许栗色,每一只都不到秦秣半个拳头大,又小又弱,丑丑的傻傻的。
“这是什么鸟?”秦秣也蹲下身,好奇地看着小鸟巢,有些怜惜道:“你掏鸟巢了?掏什么鸟巢呀,这么小的鸟,离了亲鸟,它们怎么活?”
方澈侧头扫了秦秣一眼,神色复杂莫名,他先是撇撇嘴,接着又看向那一窝雏鸟,淡淡道:“你你既然觉得是我掏的鸟巢,那你就用你的木头脑袋想一笑,我会怜惜这些小东西吗?”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十三回:遄飞
“彼失所怙,无从。方澈,送它们回去,好不好?”桃花树下,初春的阳光从交错的明丽树枝间漏下,半洒过秦秣微侧的脸颊,映得如白皙的肌肤仿佛隔水照人,一团柔和。
方澈垂下眼睑,平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不得不说,方同学的话十分具有跳跃性,秦秣听得恍神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天,方澈一身是血倒在马路中间的时候。
他似乎越在无话可说的时候越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一边把人雷得外焦里嫩,一边带着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谁也猜不透的深意。
皱着眉头纠结了片刻,秦秣终于还是凭着跟方澈相识以来所锻炼出的语言扩展能力,把这句话的完整版给引伸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这些雏鸟的......呃,鸟爸爸和鸟妈妈已经不在了?”
话一说出口,秦秣自己连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扭曲。
“鸟爸爸”?“鸟妈妈”?这是什么名词?
方澈这么神奇地惜言如金了一回,居然连带着秦秣受他影响,智商返老还童了......
果然非常囧。
“是。”说这话的时候,方澈抬眼一瞥秦秣。还是转回头去紧盯着那一窝雏鸟。
秦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去碰触那些柔嫩的小东西,却又在看到那些尚未能完全睁开的小眼睛时,将手停在半路。她有些懊恼地问:“怎么会死?”半个问句,省略了主语,让人听得怪异。
方澈沉默片刻,还是回答:“被狗吃了。”
秦秣掰过方澈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方澈也很认真地回视秦秣。
一秒、两秒、三秒。
秦秣点点头,确定了方澈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在骂谁,而是实实在在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谁的狗?”
“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窜进学校的,被我赶跑了。”方澈嘴角往下撇,重点指出,“跟你以前救过的那种土狗一样。”
秦秣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指责,因为如果是指责的话,那方澈概念里的株连意味也未免太强了些。不过以方澈的逻辑来看,这又似乎不是没有可能。
“我来养。”一咬牙,秦秣做下了一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决定。
方澈果然很鄙夷地看着她:“你养?”
潜台词就是:“你能养得活吗?”
秦秣脸颊微抽地感觉到,自己清晰地从方澈的表情里读出了这句话,然后又听他说:“你确定你是想爱护小动物,而不是要谋杀?”
如何不悲愤?秦秣多么想发过一个怒火熊熊的表情给方澈,但她的脸部神经目前有些僵硬,做不出那么夸张的效果。
这个小屁孩果然长大了很多,前不久他还向秦秣做过那种疑似表白的事情,那时候被婉拒了还看起来有些癫狂,可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完全抛下那会儿痴情少年的调子,又回到当初。
秦秣脑海中不自觉地滑过那首江城子,又想起他说栏杆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再想起他说来年还喝竹叶青,最后想起他温暖的手套,和平淡的如今。
“过去了?”秦秣心中转着念头,隐隐惆怅,更多释然,“少年轻狂,他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很好。”她心中仿佛有大石落下,重重一震,然后安稳得端凝。
相比起那个举起酒坛说岁岁今朝的寂寥少年,她更愿意面对这个毒舌不留情面方澈。似乎,方澈正应该是这样的,他正该如雪崖清峭,又怎么能低下头来化掉一身冰雪,去向一个不能回应的人讨要承诺?
不自觉地,秦秣看方澈的眼神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家孩子一步步的成长,她欣慰,并且已经开始预期前景。
不知道这种——和煦地看着某个小屁孩玩闹,又和煦地期待他长大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坐着摇椅,打着扇子,眯眼睛晒太阳的老人的感觉?
秦秣微微打了个抖,低头龇牙道:“难道你就会养鸟?”
她赶紧将自己刚才那危险的念头给扼杀在萌芽状态,她绝对没有提早去过老年生活的想法。青春多美好,阳光多灿烂,秦秣多......年轻!
方澈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秣,忽然轻嗤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吗?”
“什么人?”预言先于大脑脱口而出,秦秣再次垂下眼睑,为自己返老还童的智商默哀。
方澈果然很顺口的嘲笑她:“专业人士,知道了吧?”用一种拍小动物的动作,他抬手轻拍秦秣的脑袋,又在她反击之前快速收回手,凉凉地道:“这么脆弱的雏鸟,如果不懂养鸟,谁知道它们能经得住什么样的折腾?”
秦秣摇摇头,心中默念“风度”,然后回给方澈一个鼓励式的灿烂笑容:“说得不错,思路清晰,再接再厉。”
方澈双手捧住那个小鸟巢,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没来得及从蹲身变成站立的秦秣,不慌不忙地贯彻了她所指点的“再接再厉”。
“也就是这么回事,弱肉强食,本来就是食物链的法则。老鸟被狗吃掉,雏鸟失去保护者,运气没爆发就在长大前变成肥料,运气爆发了嘛,就碰到诸如你我这样同情心泛滥,又有闲工夫的人。”
秦秣起身的动作因为方澈的话而缓了一瞬间。
“天底下凄惨的事情多了去,一只狗,几只鸟,不过是碰到了,所以顺便发挥一下善良。真有那余力,怎么不去救助贫困?”方澈冷笑一声,看着已经起身站立在自己对面的秦秣,“要么生存,要么淘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秦秣。我真的从不觉得你善良。”
秦秣比方澈矮了一个头,站起身还是只能仰视他,这个动作伴随着方澈刚才的话,让秦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就觉得你傻。”方澈低声,“如果你有闲,可以多复习或者预习功课,不要闲逛了,月考你要是能进全校前四十名,我送你一个礼物。”
然后,在这阳光明媚,春风和畅的时候,方同学对着秦秣说完这些疑似长辈教训晚辈的话,带着一身无形的天雷,留给秦秣一个潇洒的背影,大步离开了。
秦秣忽然好奇万分,这孩子在她没见的一个多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又通过了什么?貌似他功力大进,隐约间还初步形成了一种疑似高人的气场。以前都是秦秣用教育大法压制他,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压制?
秦秣抬手,捂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三月下旬的时候,月考如期来临。
秦秣和班上许多同学一样,都有种考麻木了的感觉。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计较什么考前考后,基本上这次的考后就是下次的考前,而下次的考前......
鲁松同学曾如此悲愤地仰天长叹:“需要解释吗?真的需要解释吗?还是需要解释吗?神哪!请赐给我一口空气吧!”
高中生考试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月考后没放假,秦秣一边跟着大众补习,一边等着月考成绩单发下。秦爸秦妈喜欢看这个东西,一般只要看着秦秣名次前进,他们就会惊叹着喜悦着,暂时放下其他烦恼。
没等到成绩单,就在成绩出来之前,秦秣收到了另一个喜讯。
当在国内占有大量少年读者份额的青春幻想类杂志《缠绕》给秦秣寄过来采稿回信时,不止是秦秣惊讶,帮她送来邮件的那位同学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
由于秦秣近期频繁收到来自各方杂志报刊的邮件,所以她在同学当中已经隐隐有了“笔仙”的雅号。许多人都知道高一(十九班)的秦秣是个能够同时在一连串杂志中稿的狂人,但那些杂志毕竟不同与《缠绕》。随便拉一个高中生,他都可能会不知道《杂论》是什么,也可能不知道李师师是谁,但他要是说自己不知道《缠绕》,那是一定会被鄙视的。
“青春幻想,业内头牌”,八个字足以证明《缠绕》在青少年心中的地位。
秦秣周边的八卦之火被《缠绕》的这一期邮件给刺激得犹如那火上浇了油,油里溅了水,水中起了火。一大扒拉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拆邮件,秦秣环顾四周,很友善地点头一笑。
然后,她将邮件收进了抽屉里,紧接着,上课铃声响起。
秦秣若无其事地听课,一直到许久以后,还是没人能问出她的笔名。
这也造成了《缠绕》的最新半月刊在整个市三中再掀脱销热潮,以转移学习压力为名的一众八卦党罗列出各种理由,猜测着秦秣发表的文章究竟是其中哪一篇,只可惜,谁也没猜中,秦秣会是那个“汴河沙”。
秦秣也没想到,《缠绕》居然会为“汴河沙”开专栏,专栏名为“一眼轮回”,其中的第一篇小说就是那个关于回忆或者错过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非常普通,就叫《石砚》。编辑点评:悲而不伤,余韵悠长。用词精到,时有飞来妙笔,沙国巧思,奇葩独立。
饶是以秦秣的自傲,当看到杂志上的编者按时,也不禁脸红了。
哪位神人居然能欣赏这篇一开始就是悲剧的《石砚》,还说出“悲而不伤”这种话?这位神奇的编辑又是怎么打破《缠绕》一直以来的浪漫喜剧风格,在其中开设沙国悲情专栏,“一眼轮回”的?
秦秣更觉得神奇的是,“汴河沙”这个笔名,到了这位神奇编辑口中,居然能被昵称为“沙国”。
秦秣当即就联想到了,“砂锅”......
原谅她,她只是有点饿而已。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十四回:驰行
《缠绕》的专递除了寄来样刊,还寄来了秦秣这一期的稿费和专栏签约的合同。
专栏签约对秦秣而言已经不陌生了,但与上次签《杂论》的时候不同。上次是双方电话谈妥后,对方才寄来合同的,不像《缠绕》这次是直接寄来合同——对方完全不考虑秦秣会不会同意。
秦秣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她需要这份工作。
三月的月假有三天时间,秦秣从学校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孔哲陪她去银行。她现在还没有办好身份证,也没有银行卡,《缠绕》给她寄过来的稿酬是一张价值四千二百元的支票,她准备立即支取,然后去买一台笔记本。
放假这天市三中只上了六节课,秦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校门口,就见孔哲穿着件夹克式的格子休闲短外套和米色带褶的直管裤,斜靠在一辆橙色的公路自行车,咧嘴朝她笑。
孔哲这样的着装直似个在校大学生,再推着这自行车一走,活活年轻了好几岁。秦秣一见之下也欢快地笑了起来,打趣他道:“孔哥,你这扮年轻,准备骗哪家小姑娘呢?”
孔哲脸一垮,故作可怜状:“难道我很老?”紧接着他又挤眉弄眼,嘿嘿直笑:“骗你秦家的小姑娘,可不可以啊?”
“你要是能骗到,哪里还用问我?要是骗不到......”秦秣双手一摊。
“哈哈!小丫头片子胆敢小看你孔哥!”孔哲伸手一拍她肩膀,表情突兀地转为严肃,甚至是深情款款,“不过我对你嫂子一往情深,虽然她现在还没答应嫁给我,但我有信心,有决心,有专心,有良心,就是没有二心。”
秦秣疑惑地看他一眼,只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又转头看向身后,却见身后松树下站着一个手扶蓝色自行车的少年,那一身清峭的气质,不是方澈又是谁?
方澈穿着雪白的休闲衬衣和黑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的细线针织褂子整整齐齐地扣在他衬衣之上,使他整个人显得极是整洁干净。
“高二也放假吗?”秦秣还穿着校服,开口又问了一句呆话。
方澈眉眼间多了几分隐约的笑意,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秦秣身边,先是向孔哲招呼:“孔哥,好久不见。”然后问秦秣:“去哪里?”
“去附近的工商银行。”
“上来,我载你去。”方澈抬起长腿跨上自行车,右腿撑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后座,“会坐吧。”
秦秣看看孔哲,见他撇过头,又看看方澈的自行车后座,轻咳一声道:“谁都是从不会到会,虽然我确实没坐过自行车......”她小心地拍了拍那个硬硬的后座,一咬牙就侧身坐了上去。她见过别人搭自行车,都是侧坐的。她是没有那个车开以后再跳上去的本事,不过这样呆坐,应该不难。
事实证明,不经实践的预测永远都有可能出现大偏差。
秦秣才刚坐下,方澈就流畅地一踩踏板,这车子猛地往前一窜,冲的秦秣心脏狠狠一大跳,立即反射性地一手抓住方澈的衣服,另一手紧紧撑住车后座上的一段钢筋架。隐约间她仿佛听到了方澈的叹息声,声音恍若落花如水,又迅速被迎面趟过的春风淹没。
孔哲笑骂一声:“一个没义气的臭小子,一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他双腿连蹬,踩着车子就想要超到方澈前面。
方澈闷不吭声,但脚下踩动踏板的频率明显加快,显然是不打算谦让。
两人一路追跟着,笑声和公路上的汽车的呼啸声一截截地远去,秦秣和着这些声音,原本如擂鼓的心跳也渐渐平和,倒是多出几分惬意来。坐自行车并不可怕,方澈骑得又快又稳,竟叫秦秣回忆起了当年踏马郊游的感觉。
骏马河山,焚香抚琴,两个时空之间,遥遥有韵律相通。
最后方澈以微弱地优势领先孔哲半个车位,孔哲悻悻地从车上下来,如此解释:“小方,要不是小秣秣在你车上,你休想赢我?”
方澈转过头,淡淡道:“下一段路你来载她。”
孔哲双手背到身后,仰头做正气浩然状:“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占小朋友的便宜呢?不行不行,小方啊,秣秣还是让你来带着,给你增加点福运吧!”
现金支取还算顺利,兑现支票后,秦秣的下一站就是邵城电脑广场。
“对了,方澈,你有身份证了没?”
“学校正在统一办理,下个月应该可以拿到。”没过多久,三人就到了电脑广场,这次方澈比孔哲慢了点,孔哲于是万分欣慰地叹息:“学会歉让了小方脑子比以前好使了。”
秦秣:“......”
方澈:“过奖。”
“学校统一办理的身份证一律要等到高二下学期吗?”秦秣又问。
“统一办理是高二,你如果想提早拿到,也可以自己单独去办。”
孔哲则道:“秣秣,你满十六岁了吧?只要满了就能办,我再公安局还认得几个人,要不要我帮忙?”
秦秣甚是欣喜,当即点头道:“孔哥你能帮忙最好,我想尽快拿到身份证,不然很不方便。”她现在办不了银行卡,签约的时候也需要监护人签名,上次签《杂论》,她被秦沛祥盘问了个彻底。虽然秦秣当时是轻描淡写地将投稿之事带过了,但秦爸那种想要炫耀女儿能上杂志投稿的心理实在让秦秣暗暗发怵。
出风头也要看场合,这种纯粹炫耀式的风头实在没有出的必要。秦秣巴不得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就是汴河沙,要成名,汴河沙足矣,秦秣只是个普通人。何况上杂志写几个短文,也算不得什么成名,秦秣还没到需要那点小名声来满足自己自信的地步。
邵城的电脑广场不大,不过各种品牌也还算齐全。秦秣是第一次进这种处处彰显着现代科技冷调的地方,一时只觉大开眼界,至于在品牌的选择上,她是完全没主意的。
“一定要选品牌,笔记本这种东西还是品牌机的售后服务号。”孔哲的意见很简单,“山寨不能要,那玩意儿辐射大着,女孩子要爱护自己。”
秦秣于是在各大品牌中眼花缭乱了一大圈,终于看中了一台黑色细磨砂外壳的十四寸联想。
这个店铺的位置有些偏僻,生意似乎不大好,但里面销售人员没什么热情。
秦秣走进去,一开始并不发表意见,只是一台一台地问,问价格问配置。虽然她对配置完全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津津有味。
一小圈下来之后,给秦秣做介绍的那个年轻女孩眼神晶亮,两小圈小来之后,这个年轻的女销售口干舌燥,三小圈下来之后,她终于按耐不住渐渐生起的不耐烦,问道:“妹子,你到底看中了哪一台?你成心买不?”
秦秣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当然是成心要买啊,不然我为什么问的这么详细?你放心啦,我哥哥会帮我付账的。”她拉过孔哲,一脸期待。
这桥段典型,女销售的笑容又灿烂了起来。
秦秣和房产的年纪都太小,孔哲才是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消费者。
于是秦秣继续问,直到问得这个专卖店里的所有人都差不多晕头转向了,她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是真的成心要买,就是不知道要买哪一台才好......”
女销售一口气没上来,就把心里话说出:“小妹子,我不叫你妹子了,叫你奶奶不好?你到底还要怎么才能敲定?我给你推荐行不行?”
一直旁观的店老板连忙带着笑容走到两人之间,挡住女销售那明显认输的话,打起精神继续应付秦秣的无辜加疲劳攻势。
典型的对话是这样的:
店老板:“这一台可不可以?这一台是独显,硬盘......”
秦秣:“嗯,不错呀,不过,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店老板:“这一台呢?这一台......”
秦秣:“真不错,我也想要,但是我只能买一台,怎么办?”
店老板:“那你到底要哪一台?”
秦秣:“......”眼神茫然。
孔哲拉着方澈躲在一边,但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就微笑着回一句:“要问我妹妹,她看中什么我才买什么。”
然后他侧过头,掩住自己微抽的嘴角,在方澈耳边嘀咕:“小方,秣秣这丫头真是贼啊!我现在看着她怎么有种冷风嗖嗖的感觉?你吃不吃得消?”
“还好。”方澈嘴角隐含笑意。
店老板:“这一台是80G硬盘,1G内存,十四寸独显,带摄像头......”他报出的这台本本正好是秦秣看中的那台,07辇初的主流配置。
秦秣:“这一台也不错啊。”其实在之前的几轮介绍中,这句话秦秣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店老板有些麻木地说:“这款目前正在特价中,原价7000元,现在九折6300,非常便宜。妹子,我劝你就拿这台吧,性价比非常高的。”
秦秣歪头,叹气道:“看了这么多,真不知道要怎么买才好啊。好像都行,又好像都不行,真是麻烦。”
店老板已经不能在维持客气:“要是觉得麻烦,你就选这台吧。”
“可是,好像还是有点贵啊。”
“嫌贵你就去买那台,那台......”
秦秣状似不经意地打断他:“不过,我觉得这台稍微有点顺眼,要是再便宜点就好啦。”
店老板有点晕晕乎乎地反射性回答:“你要便宜多少?”
“七折挺好呀,我再给你凑个整数,五千怎么样?”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秦秣睁大眼睛,用十分天真的表情和语调,就国人的道德品质,到当前国家的经济形势,再到商家与客户之间的互相宽容和诚信,再到这一台笔记本七折所能代表的意义,详详尽尽周到之极地向店老板讲述了一遍。
末了,她得出结论:“你们也挺不容易的,以后咱们少不了长打交道,要不我再给你凑个人情,加两百八十块钱,一共是五千二百八买下这台电脑怎么样?”
等秦秣付了帐,提起电脑的时候,这店里的几个人眼神依旧有些目呆。直到秦秣和孔哲方澈一起走出店门,那店老板才在他们身后颤颤悠悠地说:“妹子,我以后也没指望做你的回头生意了,就求你一个事,人家要是问你电脑哪里买的,你就说是我这里。九折,六千三,不二价!”
接下来秦秣请孔哲和房产到大排档吃放,方澈一言不发吃得慢条斯理,孔哲埋头苦吃吃得苦大仇深。
许久以后,孔哲抬起头,拿纸巾抹嘴,郑重其事地说:“秣秣,以后孔哥要买什么大件的东西,砍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秦秣满足地喝了一口牛肉汤,点头道:“那是当然,孔哥有事只管吩咐!”
孔哲又嘿嘿直笑:“我估摸着,你走了以后,那店老板都得有哭的欢送一场,我说你怎么就学会这么一招了?是不是女孩子砍价都特别狠?”
秦秣摇头笑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虽然不懂做生意,但我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无商不奸。这些店家,你别管他标个什么价,反正只管使劲往下砍。那价格他要是能挣,他自然就会答应,他要是不能挣,你以为他会卖?他要是不卖,我还能强买不成?”
孔哲悲愤了:“你这还要不懂生意?你那还只是使劲往下砍?你......你让唐僧同志情何以堪啊?”
《大话西游》这个电影秦秣在秦云婷的推荐下看过,其中的啰嗦唐僧同样让她印象深刻。
秦秣抿了抿唇,笑容盈盈:“境界不一样,我比他差远了。人家是专业人士,死人都能说活呢。做生意更专业,我除了会磨破嘴皮子,其他的,比如算账、调配什么的,我全都不懂。”
方澈放下筷子,只说了一句:“唐僧的境界是天下无物不可啰嗦以对,秦秣的境界是只在该啰嗦的时候啰嗦。观音姐姐得给你颁一个最佳演技奖,和最佳命中奖。”
孔哲啪嗒一合筷子,拍上大腿道:“精辟!”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十五回:新叶
秦秣回家以后,秦爸秦妈看着她带回的笔记本,那表情几乎是呆滞的。
从秦云婷到秦秣,这秦家的两姐妹显然都有主见得可怕。裴霞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颇为艰难地说:“秣秣,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秦秣拿出《缠绕》的专栏合同,裴霞难得的没有再冷脸对着秦沛祥,两夫妻一起仔仔细细地将合同看了一遍,秦沛祥恍然道:“跟上次那个合同差不多!你的钱都是投稿来的?”
裴霞疑惑道:“秣秣你上次不是说那种短文稿费很低吗?”
其实不是短文稿费低,而是秦秣的短文字数太少,《杂论》已经给秦秣的稿费提价,现在她能拿到千字二百三十元。
秦秣简单解释了一下《缠绕》与《杂论》的不同,等秦沛祥在合同上签了字,就带着笔记本回房上网登录QQ联系《缠绕》的编辑。
她特意重新申请了一个Q号,这次设置为女性,昵称“汴河沙”。
与秦秣联系的那个责编名叫“之远”,互加好友后,两人先是简单客套了一下,之远的问话就开始个性化了。
之远:“沙国,你真的只有十六岁?”
汴河沙:......
汴河沙:很重呀?
之远:没有,只是有点好奇。莫非又是一个鬼才型的新锐少年作家?高中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非常难得。我初看时,还以为《石砚》的作者是位已过中年,富有古典意味的女士呢。
汴河沙:我只投了一篇小说,怎么可以开专栏?
之远:O(∩_∩)O咱们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汴河沙最近广发撒网,屡屡中稿,高产高质的大名早就传遍业界。我以为每个月给“一眼轮回”写上一篇两到三万字的小说,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汴河沙:为什么是悲情专栏?
之远:很多评论家说,《缠绕》的风格太过偏向浪漫幻想,整体也就虚无单薄,沉不下去,没有质感。悲剧比喜剧更能让人回味,我们需要这种悲情尝试,来吸引这方面的读者,以及丰富刊物内容。
汴河沙:贵刊一早就将专栏新增好,如果我不答应,你们如何收场?
之远:沙国言辞尖锐,果然文如其人。
汴河沙:谢谢。
之远:......
之远:如果我没猜错,沙国急需中稿,多多益善。你会答应的。
汴河沙:你很自信。
之远:是我们很自信。
汴河沙:“一眼轮回”是一月一期?《缠绕》是半月刊。
之远:只在上半月设置“一眼轮回”专栏。
接下来两人就更加详细地商谈了此事,秦秣跟之远聊完后便挂在网上下载“天龙八部”,自己则坐在小书桌的另一边拿出纸笔写《杂论》的专栏。
有了《缠绕》的约稿之后,她就决定以后只在这两而开了专栏的杂志写稿,至于其他的杂质短文,完全可以放弃。毕竟她要以学业为主,近来的数学物理越发让她感到吃力,她必须在这上面花上更多的时间。
秦云志隔天放假回来,一看到秦秣房里的笔记本,他就挨挨蹭蹭地凑了过来。
“二姐,你哪里来的本本?”
秦秣抬手摸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我买的。”
秦云志沉默了许久,忽然仰天一声哀嚎,大叫道:“没天理啊!为什么我的姐姐都这么彪悍?”
从那天城管事件发生以后,秦云志跳脱的性子就内敛了许多,好不容易他今天又笑闹了起来,秦秣一揪他的衣服,就向他嘿嘿直笑:“小志啊,听说你十岁就会去黑网吧啦?”
秦云志一脸凛然:“没有,二姐,哪有这种事情?谣言,那一定是谣言!”
“寒假的时候你做得不错,遵守了每天只用半小时电脑的约定。”秦秣放开他,双手环胸,头微侧,“现在奖励你,你要是在晚上八点前把作业做好了,我就准你用电脑到十点。”
秦云志屁颠颠跑到隔壁去写作一,可是晚七点的时候他又蹭了过来,恬着脸推磨着秦秣的肩膀道:“二姐,我今天的作业有点难。”
秦秣手一伸:“拿过来,我教你。”
将近十点的时候,姐弟俩就凑在一块而研究服装品牌。
“ 美特斯!没错,就加盟这个!”秦云志点着鼠标,兴奋地叫。
秦秣习惯性地给他一个暴栗:“资金不够!”
亲只有扁了扁嘴,又继续找,一连找了十几二十个品牌,却总是难以合适。秦云志叹道:“资金太少了,小店只能有六十平大小,就算做品牌也会很畸形呢!而且装修要钱,进货要钱,过工商要钱......二姐,钱不够啊,你怎么就买电脑了?”
秦秣继续敲他的暴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知道了吧?电脑是个很有用的工具,当然要买!”
两人挑挑拣拣,谈谈论论,绕来绕去,正找不到头绪的时候,秦云志忽然将鼠标一推,手拍桌子道:“真傻!干什么一定要做品牌?二姐,六十平的面积,咱们家开一间DIY手绘服装店怎么样?”
秦秣不懂DIY的含义,当即拿过电脑,就询问百度大神。
“我觉得爸妈不一定能做得来这种,你看,买特制颜料和素净质地的衣服都很简单,但是当场在衣服上画画嘛,别说爸妈做不来,就是买衣服的客人,又有几个能有这种闲工夫和水平?别到时候闹得卖不出去。”
秦云志翻个白眼给秦秣,鄙视她:“二姐,你少想当然了,DIY手绘服装店,现在不知道有多流行呢!就是咱们这城市又小又落伍,知道要做这个的人很少。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个可感兴趣啦,你想想,衣服上的图案都是自己画的,这多叫人有成就感啊!而且画个手印啊,或者在衣服上胡乱吹个符号,再或者写几个字母,那都多简单?又不是一定要绘画高手才能在衣服上画东西......”
秦秣仔细思考一番,眼前渐渐开朗:“没错,开DIY店不等于就要爸妈也会画画,他们只要把店面装修好,一边架子摆上颜料,另一边摆好一些已经画好的衣服,再一边摆上什么都没画的素底衣服,然后等着收钱就成。”
她思路打开,前景就一项项在眼前展现:“画样品的事情可以由我来做,素底的衣服不用讲究品牌,只要质量好点就行,还可以节约成本。背景装修也用不着太麻烦,可以直接在墙上画图,用一些小摆设和架子来阁出空间的层次感。爸爸也不是完全不能DIY,她虽然不会画画,但他会改装衣服。我帮他画好改装的样图,他摆一台缝纫机放到店里,既能增强DIY的气氛,又能使店里的衣服更吸引人......”
秦云志的脑袋一晃一晃,一直到秦秣意犹未尽地暂停构想,他才呼哧着长舒口气道:“二姐啊,你没说累,我听得脑袋都晕了!我说你老人家是不是设想得太美好啦?说得好像自己是大设计师、大画家的。你是我姐,牛皮不要吹破好吧?”
秦秣轻哼着将他推开,瞪他道:“睡觉去!至于我是不是吹牛,到时候咱们再走着瞧吧!”
第二天秦秣和秦云志就将这个构想说给了裴霞和秦沛祥听,裴霞还在犹豫着,秦沛祥已经拍板叫好。他们租到了店面,就在离月光小区不远的一条中低档商品服装街上。那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位置,季租金八千,周边店面的装修都比较老化,卖的也多是廉价、服装。
秦秣在店里背着手转了几圈,回家时顺路在文具店里买了十张4开的白卡纸,还有铅笔毛笔颜料等物。她吃过午饭后就将自己锁在小卧室里,一直到晚餐的时候才出来。晚餐过后她终于将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展现在家人面前,当即赢来三双惊艳的目光。
秦秣给出的图纸一共有五张。
第一张是整体效果图,她已正门进店面的视角画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的仰视图。从这张图里可以看出天花板是一片宁静的蓝色,这蓝色深浅层递,隐约是碧湖倒映蓝天的色彩。在蓝色天花板的左边对角,有一丛雪白的凌霄花妖娆缠枝,从墙角边一直蔓延到天顶。
左边墙壁上则是一整面的嵌入式多宝格子,这些格子全都木头打底,交界处挂着玲珑可爱的小叶铃铛;右边墙壁一前一后地交错着排出了三排衣架,这些衣架也全部都是木质,白色的硬质带子在衣架横杠上用蝴蝶结缠出一截一截的小分段;店堂的正立面墙壁边上摆着一个双叶分枝形的柜台,柜台左边收银,右边则挖空嵌入着一架缝纫机。
五张图纸,第一张画出了整体效果,第二张细画了天花板,第三张和第四张分别细画左右墙壁,第五张自然是里侧柜台的近视效果图。
秦云志打劫式地抢过一张,看完,又扔到一边,再看另一张。
“哇!二姐,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呀,还是碰到了绝世高人?又是写又是画,你的智商和艺术细胞都直线提升了啊!不带你这样的,你还让别人怎么活?”
秦秣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说:“艺术细胞这个东西是天生的,你得问我们爸妈去。咱们学校的书画培训班不少,我没事就旁听,有现在这水平嘛,纯粹是天赋问题啊!”
秦爸秦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做父母的通常都认为自家孩子别是优秀,秦秣最近常有惊人之举,现在再弄这么一出,他们惊讶过后,反倒顺理成章地接受起来。
裴霞笑容灿烂地问:“那个什么书画培训班真有这么好?秣秣你看要不要小志也去学学?”
秦云志当即就像ρi股底下崩了弹簧似的,猛地跳起大叫道:“妈,那种什么这个班那个班的,浪费钱啊浪费钱!我又不像二姐那样能自己挣钱,要去参加也等我能挣钱了再自己去,是吧是吧?”
好一会以后,就在裴霞劝说,秦沛祥附议,秦云志的坚决抵抗中,秦秣发表意见了:“小志现在学业紧,没那个必要。妈,暑假的时候如果小志还有兴趣学,我可以教他。”
秦云志转头紧盯着秦秣,目光中那个感激与愤愤,矛盾得犹如滔滔那个江水......
秦秣其实不会画什么设计图,室内设计也并不仅仅只是那几张效果图就能完整体现的。不过她这个设计本身就很简单,各处方案与思想也都体现得十分清晰,所以只要拿图纸给装修公司一看,对方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装修。
小店的整体方案已经敲定,只剩店名还没取。秦秣想过很多个名字,却又都逐一被她自己否决,折腾了老半天,她还是没能确定,干脆连接游戏进入“天龙八部”,权当放松了。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迟到状元”没能赶上今天的科举活动,便晃荡着人物,满地图乱逛,到处寻找风景优美的地方。
秦秣的网游菜鸟本质一直就没能改变分毫,所以当“迟到状元”忽然被杀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新鲜。等级刚过三十的超级菜鸟被人恶意PK,不得不说,“迟到状元”面子还挺大。
发起PK的是一个衣装华丽的女号,门派逍遥。秦秣已然没学会怎么看人等级,只知道“迟到状元”的头号仇人名叫“断弦的公主”。
这出PK显然不是误杀,也不是断弦的公主在故意屠小号。就见迟到状元躺倒在地,旁边的逍遥女号来回走动,姿态高傲。
断弦的公主打开附近频道说话:告诉败家状元,是男人就担当点!
迟到状元卡在当地,什么话也不能说。
秦秣发现这虽然不是误杀,但她确实很无辜。她跟那个败家状元也仅仅就是认识而已,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替那人背黑锅?难道是因为名字实在相近?
这个理由着实让人苦笑不得,就在秦秣准备跟随提示复活的时候,附近忽然飚过来一个骑着白鹤的身影。
败家状元快速从坐骑上翻下,然后剑光起,连串的暴击和绚丽的技能光芒闪现,断弦的公主节节后退,直接被秒杀!
忽起的变故简直比迟到状元被杀还要来得突然,秦秣带着几分江湖肃杀的感觉,点击人物复活在大理城。
败家状元向迟到状元密语:断弦的公主,我会杀她十次。
卷三:明日桃子夭二十六回:赛事
网络游戏对秦秣而言确实是个新奇有趣的东西,尤其还是“天龙八部”这种宋朝背景的武侠网游。即便其中复古的东西都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但秦秣还是隐约地从中感受到了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微妙意味。
玩家是江湖,系统是庙堂,两者互相依存,不可分割,又各施手段想要侵占道对方更多的领地。
这种江湖无限地扩大了快意恩仇的可行性,也让侠义二字,变得单纯了起来。
古有壮士,为任侠,侠的意思,便是抗争。
为己抗争,也为天下之不平而抗争,更为了信念信义而抗争!
迟到状元向败家状元密语:够了。
败家状元:等我追杀她。
迟到状元:如果你的意思是要为我报仇,那我必须说明,一次就够了!不要追杀!
那边沉默许久,一直都没有回答。秦秣移动鼠标,干脆继续跟随系统提示继续做任务。虽然这些任务在很多网友老鸟看来是十分枯燥无聊的,但在秦秣眼里,便是那些模式化的对话都十分有趣。
这个游戏二十级的时候就有一个到万仇谷解救段誉的任务,秦秣做过几次都因为操作和装备太烂而失败了,现在她又重新拾起这个任务,颇有百死无悔的架势。
再一次任务失败之后,秦秣的密语栏终于又亮了起来。
败家状元:我已经杀她十次。
迟到状元:......
败家状元:不仅仅是为你报仇,我跟她的恩怨一言难尽,总之我杀她一点也不过分。还有,她是人妖,你别同情她!
秦秣本来想问什么是人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问百度。百度的结果让秦秣无言了,再切回游戏一看,对方已经塞过来一连串消息。
败家状元:迟迟,你为什么不说话?
败家状元:你在生气吗?小姑娘别太善良,游戏里没有放谁一马这个说法。
败家状元:迟迟,你还会离开吗?怎么上次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那么久?
秦秣正打字的手指顿住了,她几乎有种要抽风的感觉。删掉原来要说的话,她重新回复。
迟到状元:你对我的称呼真是恐怖,你可以直接叫我迟到。还有,我是男人!
败家状元:哈哈,小女孩子,以为玩个男号就能装男人啦?
迟到状元: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是男人了?
败家状元:我怕说出原因会打击到你>_ 秦秣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盯着电脑屏幕老半天,也没弄明白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出这么强大的推测的。
她没回话,那边又继续发信息过来。
败家状元:怎么?不服气?真要想证明你是男人,那很好解决,上QQ,本帅哥牺牲点,跟你视频!
秦秣终于还是摇头笑笑,回复他:随便你怎么认为,你我都只是网游中的过客而已。我很少上游戏......我下了。
她立即点开系统,准备下线,对方却手快地在她下线之前发来了QQ号码。
秦秣一眼瞄过,便将这个号码记住,然后选择退出。她的第一个Q号“北宋读书郎”至今都只加了秦云婷一个好友,那面板光溜溜的寒酸之极,所以秦秣不介意多加一个网友,与陌生人隔着网络交谈,有时候是可以放松心情的。
败家状元的QQ号却有几分诗意,叫做“寒山远”。秦秣随便跟他交谈了几句,家再次告辞下线。时间不早,她必须睡觉了。
假期很快过去,秦秣把电脑留在家里,轻轻松松地返校。
家中的经济困境解决有望,秦秣又能从《缠绕》那里多得到一笔稳定的收入,她的人生仿佛只需要享受生活的幸福就足够——确实,小挫折不算什么,而解决困境后的舒畅感,恰恰是让人万分愉悦的。
月考成绩终于公布,秦秣拿到全校第三十九名,全班第一名,这让整个高一(十九)班的学生好一阵欢呼。
他们为秦秣高兴,鲁松如是说:“娘的!终于让我们看到扬眉吐气的希望了!大姐大,早晚把那个天下第一的宝座射下来,让那些门缝里看人的家伙们全体跌破下巴,看清楚咱们十九班的厉害!”
章国凡也是喜气洋洋的,全校大会之后,他又开了一次班会,然后再次夸奖秦秣,还以班级的名义奖给她一个封皮精致的笔记本,以及一支派克钢笔。老章难得大方一次,羡慕得一些调皮的学生也向他讨要起奖励来。
“要奖励?很简单!”章国凡呵呵笑着,抛出新消息,“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你们听过吧?这次的大赛可是教育部直接举办的,奖励丰厚得很。一等奖全国也只设置了两名,这个奖项可以直接给高考加十分。”
整个班级顿时沸腾了起来,惊叫的、惊叹的、议论不休的,一齐为这个消息的震撼性做出了完美注解。
但这个赛事是面向全国高中生的,这可是千万人中独选二,其中困难可想而知。很多人在初时的激动过后,就彻底打消了去争那个千万分之二的念头,权将此事做一个闲余谈资了。
就像奥数竞赛或者少年科技大赛一样,这种比赛对大多数普通学生而言都是遥远的,他们有这个功夫去幻想,不如多背几道题实在。
学校预料中的投稿者如潮最后并没有实现,有这个勇气的人不多,摸约是百分之二十。至于在高一(十九)班,投稿者的比例就更小了,六十人的班级,最后只有十人投稿。
秦秣没有参赛,她对这个比赛有点反感。参赛须知中的几个要点带着套路式的古板,让她对这样的赛事意兴阑珊。
比起写这种东西,她宁可多写几个杂志专栏,或者空出时间做数学题。
“秦秣!”统一交稿的这个晚自习下课,姜凤忽然找到秦秣,用一种几近谄媚的笑容向她道:“听说你没有参赛,你怎么不参赛呢?”
秦秣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的态度,姜凤冷言冷语倒更叫她自在。
“没兴趣,怎么?”秦秣挑眉。
姜凤又靠近她一些,笑容仍然怪异:“你信不信,等下章老师会找你谈话的。”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课后,章国凡果然来找秦秣。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其中大意无非是要秦秣又上进心,有勇气,然后既然你有能力就要大胆出击,同时为班级为学校争取荣誉云云。
秦秣听得眼前发晕,深感自己抗唠功力还不够深厚的同时,终于无奈地答应写上一篇。章国凡毕竟是班主任,不过得罪他也是很麻烦的。何况一千二百字的自选题材作文,对秦秣而言确实很简单。
回到教室后,秦秣就拟定题目:《碧血永存——论侠义精神》。
这个题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是避开了一些可能会犯忌讳的话题,也不至于让秦秣写得违心。
第二天刚上完早自习,秦秣就已经将文章写好。她向来习惯速写,一气呵成著文章正是她的特点。
下课后就是吃早餐,秦秣本来打算吃过早餐就将稿子送到章国凡那里去,姜凤却在她离开座位之前叫住了她。
“秦秣,你的征文写好了吧?”姜凤笑的特别亲切灿烂。
难得她这样关心人,秦秣怔了怔,还是点头:“写好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要去吃饭啊?”
“是,你......”秦秣略一迟疑。
“章老师急着要稿子呢,据说今天十二点以前,咱们学校所以 的参赛稿都要送到教育局去。你写的太晚啦,本来章老师还想要卢老师和语文组的人给你指点指点,可是现在时间都不够,大概只能直接送过去了。我们其他人的稿子,语文组的老师可都是老早就看过,还让我们修改了好多次呢。”
秦秣没弄明白姜凤说这些的用意,难道是在替她惋惜?
姜凤又热心地说:“我帮你把稿子交过去吧,也好节约点时间,看卢老师能不能给点什么意见。”
陈燕珊已经在教室门口催了:“秣秣,快点啦,再不快跑就得去吃冷馒头啦!”
在市三中的食堂,排队打饭一向是个速度型的活计。每到吃饭的时候,定是人人争先,谁要是走在后头,那超长又拥挤的队伍绝对是能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何为人口压力。
“那就麻烦你了。”秦秣顺手从课桌里拿出写了小论文的稿纸,递给姜凤,“多谢。”
姜凤笑容满面地接过,秦秣转眼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总之章国凡没再来找她啰嗦,她自然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读书、做题、写稿、偶尔与同学逗趣,秦秣过得很是充实。
四月七号的时候,学校难得发慈悲,又放了两天假。秦秣本来准备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然后把秦家小店的店名商定下来。距离小店开始装修的时间到现在,也有了十几天,这种简单装修很快就能完成,店名和招牌自然需要尽快就位。
看孔哲打电话给秦秣,邀请她去金壁湖旅游。
据他说那边桃花开得正是烂漫,不看实在可惜。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二十七回:烟波碧
暖风,无云。
放眼碧湖之上,万千涟漪随着那天幕倾泻而下的灿阳掀起潋滟波光。
水光折射,叫人心意荡漾。
要何等风姿,才能承载这样的一碧无暇?
青石堤,岸边柳,远远的,湖岸边有红墙碧瓦,回廊水榭。
一道长长的岸桥边系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游船,也有些船已经载着人游到碧湖深处,但那处“碧华宫”的里里外外依旧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相比起那边的繁华,秦秣他们一行四人所立之处便稍显冷清了。
金碧湖并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旅游名胜,她只是一处新开发的、供人休闲游湖或者钓鱼烧烤的普通景点。但她是真正的年轻,宛如高阁之中的少女,一日走出牢笼,羞涩而不乏热情。
“传说碧华宫曾经是瑶池七仙女的行宫……”孔哲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典故。
荣真真漂亮的杏眼一翻,伸出纤纤玉指戳他的手臂:“人家开发商胡编故事来忽悠你,你倒好,还拿来忽悠起弟弟妹妹了。几天没见,你长进了啊?”
孔哲双手一合,十分狗腿地说:“真真说的都是真理,不是真理也是真理!”然后话锋一转,“老婆,给点面子好不好?”
荣真真大怒,抬起纤秀的长腿就踹他:“谁是你老婆了?嘴巴放干净点!在胡说八道,当心我切了你!”
秦秣撇过脸,刚露出一副不忍心看下去的神情,就看见旁边的方澈倾身过来,然后听她在耳边说:“野蛮女友,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微微的热气拂过秦秣的耳垂,她刚想侧头拉开些距离,方澈又站直了身体,一脸沉静的盯着远处的湖山。
荣真真就是孔哲在去年国庆时向秦秣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她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刚大学毕业,跟孔哲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做的是程序开发。女孩子做程序的本来就少,再加上荣真真身材高挑,打扮一向时尚得体,容貌有算得上是水准之上的娇艳,身边自然也就从来不乏追求者。
孔哲只能算是她的追求者之一,不过她既然肯跟孔哲出来一起游湖,那对他还是有所好感的。
“老婆尚未到手,哥我还需努力啊!”孔哲仰天装悲情,却直逗得荣真真笑如风摇花摆。
秦秣分明看到了孔哲眉眼间隐藏得不是很好的一抹温柔与得意。
四人沿着石堤缓缓向碧华宫走去,边走边随意说笑。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春风和煦,山色水光晴方好,连空气里都漂浮着醉人忘忧的气息。
租船的时候几人产生了分歧,荣真真想坐那种两人脚踏的鸭子船,孔哲建议坐快艇,秦秣一双眼睛则紧盯着一艘摇橹的乌篷船,一眨也不眨。
倒是方澈没发表什么意见,最后只说:“捏们既然各自喜好不同,不如租上三艘,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孔哲第一个反对:“那怎么行?大家一起才热闹,要是分开了多没意思!再说了,三艘船的话,小方你准备上那艘船?”
方澈向荣真真微微一笑:“我跟真姐一起踩鸭子船,那本来就需要两个人的。”
“好啊!”荣真真的眸光嫣然流转,“小方真好!”
孔哲立马闪身挡住方澈,恬着脸向荣真真道:“真真,我忽然发现鸭子船很有情调,非常有情调。真的,你说那种胖乎乎的,造型卡通的小船怎么就那么可爱呢?还有那个踏板,那踏板做的多巧妙啊……还有……”
荣真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白眼回给孔哲,当真是百媚横生,其中姿态远非青涩少年可以理解。
秦秣悄悄地转身走向售票处,在三人商量好之前快速买好了两艘穿的两小时点票。孔哲与方澈都对她帮助良多,她没有那个经济实力也不能直接拿钱去侮辱他们的仗义,便只能在这种小事上稍稍表示心意了。
等秦秣拿票过来时,两位男同胞都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荣真真伸手掐了孔哲一下,嗔道:“你都工作了,小秦妹妹还在读书呢,你好意思叫她掏钱?”
孔哲嘀咕着:“她是小财主,没比我挣得少……”
这话赢来了荣真真的无限鄙视,孔哲便端正眉眼,认认真真地说:“秣秣,刚才孔哥哥是跟你开玩笑的,票你已经买了我就不多说了,但接下来轮到我请你们,谁也不准抢!”
秦秣知道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也知道孔哲不是在说客套话,便嘻嘻一笑,轻巧的跳上旁边的乌篷船,眨了眨眼道:“孔哥,你不是说金碧湖中心有个桃花岛吗?咱们比赛看谁先上岛怎么样?先上岛的请客!”说话间,她已经做好了认输的心理准备。
孔哲摩拳擦掌,先小心的带这荣真真上了船,接着挑衅地望着方澈。
方澈几步跨上那刚能容纳三四人的乌蓬小船,只说了一句:“我不会摇橹。”
孔哲的神神情顿时有些索然:“真没劲啊!小方,你怎么能这么没劲?”
秦秣轻哼一声:“孔哥,我会摇,你可打起精神了!”
旁边的工作人员确定他们不需要人跟随,递给他们四套救生衣后,就帮他们解了系船的绳子。
荣真真兴奋得欢笑不断,一边还催促着孔哲打好方向,速度踩船。
秦秣双手撑在乌篷船尾的高撸上,小船先是摸不着方向地在原处摇晃着转好几个圈,待秦秣找到手感之后,才慢慢划开前行,驶得倒还稳妥。
“方澈,你快坐下,到前头一点,压着重。”
方澈没吭声,只是依言找到块草垫子坐下,背靠乌篷,看着秦秣摇橹的侧影。
小船很小,船儿弯弯,两头翘起,船篷是用竹片编的,在阳光下犹自带着竹子的清香,乌雅端凝,轻盈的便是烟雨旧梦。
秦秣今天总算没再穿校服,她头发又长长了,已经垂过肩头,乌黑柔软的宛如湖风中飞扬的精灵。她穿着件七分袖的浅青色短外套,外套是圆翻领,披着没扣扣子,露出了里面纯白色的棉质t恤,再配上她深青色的直管休闲裤和黑色板鞋,竟似一直淡漠白描的半放青莲,在一片烟波中开得静谧而骄傲。
她的身量还没长开,身材依旧平板,面容也远没达到让人惊艳的程度。但她眉眼清澈,双目黑白分明,肌肤透净一如上等羊脂白玉,慢慢地却也显出了她独特的风华来。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从容潇洒。
方澈眯起眼睛,右指尖微微一颤,才发现不过短短的半年多,这个人的蜕变缺角他此刻方才惊觉。
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酸涩多一些,方澈摊开右手,那手心上有一片他上船前摘下的狭长柳叶。
用双手拈住柳叶的两头,他以唇相就,婉转的吹叶,小调便悠悠扬扬地在这碧湖中央一线缭绕。
秦秣半弓着腰,摇橹的动作轻快而惬意。
在千年之前,秦秣曾踏马而下,游历江南水乡。那时是在吴越汾湖,他与采莲少女相遇,于是学会了摇橹,记住了那一颗鲜莲子的滋味。
金碧湖上阳光跳跃得果然如碎金闪闪,方澈的小调吹叶而成,随风起舞,不拘不束。便仿佛是乘风而行的一颗蒲公英种子,轻巧而又顽强,寻寻觅觅着那方可以生根的土地。
那座遍种桃花的小岛已然在望,远看是一片轻红燕燕,绚烂如云霞。
渐渐靠近之时就只见岛上繁花如盛世,那一株株连片的桃树和络绎的游人直直奖半边天空都染出了春风得意的景象。
孔哲和荣真真的船已经到岸,他们并肩站在小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向乌篷船挥着手。
等秦秣摇着小船一靠岸,孔哲就从大石头上跳下,走到船边伸手拉她上岛。另有旅游区的工作人员来系船,方澈则大步跨上岛岸。
孔哲一边得意一边还不忘鄙视方澈:“你小子真没用,居然让秣秣这样的小女孩摇了整路的船!秣秣,累不累?手酸不酸?”
方澈将那片柳叶装进上衣口袋里,淡淡的道:“就算她是小女孩,她也不见得就要依附我的保护。”
秦秣本来背对着方澈的身子微微一动,却终于还是没有转过去看他。
荣真真也已经从大石头上跳下,走路间直向方澈翻白眼:“什么话呀,那个女孩子不希望得到保护?就算是再野蛮再逞强的女孩,也有脆弱的时候,小方你要是不懂得女孩子口是心非的奥妙,你呀,就等着打光棍吧!”
孔哲立刻涎着脸凑向荣真真,嘿嘿笑道:“真真,你也一直是口是心非,其实你很喜欢我的,是吗?”
荣真真啐他一声,抬腿又向他踹去。孔哲立刻跳开,一脸哀怨地道:“果然是野蛮女友,真真,你脆弱的时候在哪里?”
方澈表情平淡的看着他们打闹,心中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有人是不同的。”
桃花岛上有许多卖工艺品的小摊,荣真真看上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绒毛鼠电动赛车,孔哲抽着嘴角帮她买下了这个价值两百大元的小东西,实在没能弄明白这东西怎么会这么贵,而荣真真一个女孩子,又怎么会喜好如此怪异。她就是想要那个一人高的企鹅公仔,孔哲都不会这样买得满心古怪。
不过四人闲谈着游玩,总的还是十分开心。
荣真真感叹一句:“这小岛上虽然栽满了桃树,现在也开了满岛的桃花,却半点也没有桃花岛的感觉。”
孔哲连忙附议:“人太多了。我本来还以为能沾点黄药师那啥,桃花影落飞神剑的牛气,没想到现实是这样的,真是……”
一路很少说话的方澈终于接上一句:“这些桃花没成仙,没成妖,全都成了人。”
孔哲嘿嘿嘿的说:“小方啊,你这冷笑话不是很好笑,怎么办?”
方澈没理他,反倒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买了四只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荣真真欢欢喜喜地从方澈手里接过冰糖葫芦,孔哲则闷着脸接过。方澈将糖葫芦递到秦秣面前,秦秣伸手去接,他却又快速收回手。与手上动作迅捷相反的是,他问话的语调缓慢悠然:“秣秣,吃白食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