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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我不是丑小鸭 > 第六节课很快就上课了,数学老师张祥写出两道题在黑板上,便留出时间要求学生们先自行解答。

第六节课很快就上课了,数学老师张祥写出两道题在黑板上,便留出时间要求学生们先自行解答。

秦秣眯眼笑道:“确实不大好。”她前行几步,在烧烤摊上买了一串麻辣鱿鱼,然后转身递给方澈。

孔哲悄悄凑到荣真真耳边说:“小朋友就是幼稚可爱……真真,咱们是不是要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回给他的,毫无意外,是荣真真的霹雳美腿踹!

方澈用冰糖葫芦跟秦秣交换了麻辣鱿鱼,然后辣的眼睛通红,嘴­唇­抿得更紧了。

绕到桃花岛的另一面时,秦秣发现了惊喜,那里立着一座占地约摸六七十平的八角小楼,小楼红漆勾檐雕花绕柱,大门开着,挂的招牌是“小音琴坊”。

走进门去,里面有稀疏的几个客人,他们或观察着墙面上挂的琴,或小声交谈,总体显得这里清静不同外边。

荣真真进了琴坊里也收敛了一贯的泼辣劲,她只是好奇的四处打量,却并不出声。

秦秣一把一把的看过这些琴,虽然没法现特别能够上演的,但她早已指痒,此时看琴,不免就目光流连有些痴意。

她心底有块掩藏得很好的禁地,那首《江城子》未能让她掀开禁地,如觅知音,可刚才那曲随意而起的柳叶小调却叫他心中柔软。

江南春,烟波碧。谁知,那是柳枝的妖娆,还是莲子的清香?

秦秣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一架伏羲式的老杉木七弦琴上,这并不是顶好的琴,但她感觉亲切。

方澈轻声与琴坊的女老板交谈,向她问价。

片刻之后,在秦秣的心神仍然交错古今之时,那位三十出头的女老板取下了秦秣烟枪的那把琴。递到另一边的方澈手上。

“这是……”秦秣讶然望过去。

方澈向她淡淡一笑,又将琴递向她。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二十八回:青玉案

微风吹过枝桠,抬眼间尽是点点轻红。

秦秣在桃林深处抱琴席地坐下,风吹过来,沾着缤纷落英,人面桃花,宛然入画。

珠玉相击般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响起,她在调弦试手,竟也悦耳动听得很。

孔哲神­色­古怪的拉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荣真真站在方澈旁边,他们绕过游人多的地方找到了这处所在,便见秦秣果然坐下弹琴。

“还真会啊……”荣真真小声嘀咕,语带惊叹。他们三个一起站在离秦秣约十米远的地方,方澈斜倚桃树,表情沉凝,眉眼间隐隐有温柔期盼之意。

没人再说话,初时有些生涩凌乱的调子一过,秦秣弹指间,一道清音蓦如天河倒悬,滚滚翻下,倾泻入整个桃林间。

但凡闻得琴音入耳者莫不心中凛然,眼前仿佛乍然透入一出无形的波澜壮阔。

琴音越发铿锵有力,便似那黑夜中一点一点挣扎出来的黎明,在水天相接之处,铺染出无尽的云霞蒸蔚,远山盘旋,气势如龙。

长虹经天,流星赶月,在这片粉红旖旎春风缠绵的桃林间竟如青锋般四散出凌烈剑气,剑光逼人,压出一阕一阙烽烟翻滚的征伐之­色­!仿佛烈酒滚喉,刀子般寸寸割下肝肠;又仿佛是一个踽踽的背影,不回首,只留下一声近乎叹息的决然!

这是一首新编的曲子,但方澈还是从中听出了《青玉案》的底调。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桃树下弹琴的身影,脸­色­却苍白了几分。

秦秣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软糯,她开口唱词,清冽淡然,与曲调的杀气四溢全然相反,又奇异地矛盾统一,动人心魄。

“危崖望断星河远,碧落霞,黄泉鉴。一笑铮鸣天地转。丹青难写,狂歌弹剑,汾酒千秋卷。”

词随曲,音调终于袅袅,淌过了这上阙《青玉案》。然后琴声自山河奔流之中婉转出一道清溪,下阙缓缓而来。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琴声蓦然一裂,终于在一道金戈鸣响中,划破了桃花与阳光。

暗香萦绕的空气之中,是光影相照,久久静寂。

偶有花落的声音在呢喃,倒更显出琴声不绝,仿佛仍然在这片春风中回荡,一遍遍诉说着错乱的不渡。

秦秣双手轻放在琴弦上,半垂眼睑,笑的释然。

最先出声的仍是方澈,他声音远较平常低哑,说的却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秣秣即兴作词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

然后他站直身体,从斜倚的那棵桃树边离开,轻拍孔哲的肩膀,示意他回神。

荣真真忽然惊叫欢呼一声,甩开孔哲就跑向秦秣,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伏羲琴,练练抚摸着惊叹道:“咱们这小小的邵城也卧虎藏龙啊,秣秣你这词曲是自己作的?还即兴?说实话,我硬是没听懂你唱的是些什么字,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怎么样?唔……完全不像流行歌曲,调子有些怪。”

秦秣笑了笑,起身道:“听得懂是词,听不懂也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没什么好说的。”她说话间目光流转,望向方澈。这一曲本就是弹给方澈听的,别人懂不懂,秦秣毫不在意,而她相信,方澈能懂。

方澈缓缓走近她,低吟道:“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秦秣笑容坦然,向他点头。

方澈果然是懂的。

《青玉案》这个词牌取自于东汉张衡的《四愁诗》。诗的大意是说,诗人思念的那人远在泰山,他有心找寻,却相隔天涯。

“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何以报之”、便是无处回报,无以为报。

方澈赠秦秣以琴,而秦秣与他,虽近在咫尺,相隔之间,又远非天涯可堪形容。

既然无以为报,那么不论是咫尺还是天涯,又有什么区别?

方澈姿态闲适地将双手Сhā在裤子口袋里,秦秣词曲双关,与他打了无数个哑谜,他明明懂了,却分毫不显。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渡与不渡又如何?错也好,乱也罢,或者危崖,或者丹青难写,都是秦秣说的,方澈没说。

“啪啪啪”地掌声从桃林另一边传来,原来秦秣这一曲传与春风,到底还是引来了不少陌生的游客。

议论声四起,秦秣一概不理,又从荣真真手上取回琴,以便装进琴套里,当先便向桃林外走去。

这一把琴,秦秣还是收下了。方澈本来就说过只要她月考考进全校前四十名就送她礼物,那不管这礼物是什么,她都没有拒绝的必要。拒绝倒显得矫情,君子坦荡荡,直面好过逃避。

走出桃林,秦秣就准备当先回家。孔哲和荣真真都留下了,预计游玩一整天,方澈跟秦秣同路,便一起先走。

金碧湖旅游区的外面停这许多通往市里各个方向的中巴,两人随便挑了一辆坐着,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起来。

秦秣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方澈坐她旁边,也一路沉默着。就在快到西站的时候,秦秣忽然问话:“方澈,你月考怎么样了?”

“第一名跑不了。”方澈轻抿­唇­,略有迟疑,“也许……我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

“高二可以考?你有把握吗?”秦秣讶然。

方澈冰冷的眉眼稍稍放缓,点头道:“我现在学会了不做没把握的决定。”他稍稍一顿,又接着说:“你说得对,我这样的年纪,根本就承担不了什么。我已经能够收敛冲动了,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秦秣,嘴上说着不确定的话,目光却深沉端凝,有着超乎年龄的坚定。

秦秣深感欣慰,这孩子已经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想必再过几年,他定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那些少年时候的单纯冲动,会变成他心里可供收藏回味的旧画。看时莞尔一笑,只是不会再走进去。

他的青梅竹马将要远去,他可以有一点惆怅,但不需要悲伤。

不知不觉间,秦秣看向方澈的目光里竟有了点“得意门生将长成”的味道。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学生们刚返校,学校就发布了那个“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的入围名单。这是第一轮入围奖,全国选取一百名,很难得的,邵城市三中竟有两人入围。

这两个人分别是高二一班的杜安杰,和高一十九班的姜凤。

两人的文章被醒目的贴出来挂在真知广场旁的宣传栏里,引来了无数学生的观看和议论,有羡慕的,赞叹的,也有不服气的,嫉妒的。

姜凤在班上霎时扬眉吐气,整个学校也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趾高气昂,得意非凡,只是在秦秣的目光向她望过去时,她微有闪躲。

班主任章国凡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肆夸奖了姜凤。卢华波在上语文课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只是淡淡提了此事一句,然后详细点评了杜安杰的文章,却把姜凤给忽略了。

下课后,鲁松拉开魏宗晨,凑到秦秣身边问:“大姐大,我怎么觉得姜凤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陈燕珊满脸疑惑地跑到秦秣面前,小声在她耳边嚷:“秣秣,姜凤那文章的笔法,很像是你的啊……还有,你不是投了稿吗?你会不能入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秦秣淡淡一笑道:“别在意,往后会有分晓的。”

终于在这天第八节下课的时候,方澈来到了高一十九班的教室门前。

他又长高了些,身姿挺拔,气质也不若以前冰冷,反倒多了些沉静的味道。这是这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与八卦。秦秣一眼扫到许多情绪激动的女同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澈原来是学校的传奇人物,倾慕者遍地。

“秦秣,你出来。”他平淡的指名道姓,又将秦秣拉入八卦的漩涡当中。

秦秣无奈一笑,在各­色­目光中施施然走向方澈,然后走出教室,径自往楼下走去。

八节下课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楼道上拥挤的很。

方澈的名人效应到了这里也完全无用,两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下教学楼,­干­脆一起去食堂吃饭。

“姜凤偷了你的文章?”方澈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完全肯定。

“你说呢?”秦秣挑眉。

方澈脸­色­一沉:“要怎么教训她?”

秦秣坐在方澈对面,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故意的。”

“故意?”方澈愣了愣,脸上才破功似的出线好笑的神­色­,“故意?你怎么个故意法?”

“还能怎么故意?她那点小伎俩也能瞒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她喜欢抄,就让她抄嘛,正好省的我多费心思,还要被班主任念叨。”秦秣眨眨眼,神态闲适。

方澈静静地望了她还一会儿,才摇头:“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秦秣习惯­性­地优雅扒饭,咽下一口后,才又道:“我还帮她向卢老师疏通了,让卢老师别揭穿她。”

看方澈不解的样子,秦秣扑哧一笑:“算啦,再教你一课。对付那种损人利己外加满脑子不正常幻想的家伙,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掐断她的幻想,而是先让她尝到幻想的甜头,再让她自己伸出头去撞上那当头一­棒­!”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二十九回:无招

这个征文比赛自然是还有复赛的,第一轮全国入围一百名,第二轮则是自白命中决出两个一等奖、三个二等奖、五个三等奖,以及三十个优秀奖,和六十个参与奖。

这百名入围作者必须在指定日期前赶到京城参加现场的封闭式复赛,复赛题目即时拟定,若是没有真才实料,即便参赛,也不过丢脸罢了。

“是她自己脑子发热,忽略了理智,硬要去抢这个虚名。”秦秣微微撇嘴,“她去参加复赛,若是真能走进前四十名,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要是垫了底,那什么也不用多说。”

方澈摇头道:“马克思说,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姜凤还不够格来验证这句话呢。”秦秣喝下一口汤,眯起眼睛惬意地吐息,“让她自己折腾去,是输是赢全都在她自己。我如果掺和了,她输掉以后还能找到个怨恨的对象,我不理她,恨也不给她恨。”

方澈因为秦秣的这句话,足足愣了半晌,许久才含糊不清的说:“无招胜有招,原来这就是你的高手风范……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什么?”秦秣随口反问。

“没什么。”方澈咽下那句“至少你没跟我装糊涂”,总算恢复一贯的清冷,又问她:‘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个比赛?你为什么不再写一篇?”

“本来就没兴趣。”秦秣顿了顿,忽然眨眨眼,笑的十分灿烂,“你说,你本来好好的是个人,有一天别人用根香蕉来做诱饵,逗你上台去演猴子,你做不做?”

方澈笑道:“哪有这样对比的?”

秦秣摇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总之没意思得很。”比赛本身当然没有错,只是秦秣不喜欢。自古文人相轻,她骨子里是不屑于去跟一群小朋友来争那个高低一二的。

这次大赛到后来果如秦秣所料。

姜凤临去京城的那一天,神­色­终于仓皇起来。她找到秦秣,将她拉到一边,好几次欲言又止。

秦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看得她脸­色­红了又白,恨恨一跺脚,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秣微微勾起笑容,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姜凤咬了咬下­唇­,到底还是轻哼着跑开。秦秣叹息一声,不是她想怎么样,而是姜同学想要怎么样。很显然,这孩子产生了被害妄想,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只能说她的功力完全不入流,根本不需要别人对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击垮。

一周的上京复赛,市三中的参赛队伍回来时,期中考试也堪堪临近。

杜安杰拿了一个优秀奖,在表彰大会上没显得很高兴,也没显得不高兴。姜凤拿得是参与奖,其实就是垫底,不过换个说法而已。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态憔悴,上台领取学校奖励时也显得神不守舍。

国家发的是奖章,学校则是发了五百的奖学金。

秦秣没有再关注这件事,只知道后来姜凤的成绩一落千丈,也时常听人说起杜安杰,说他又拿到了什么什么奖,说他与姜凤的距离越拉越远。

期中考试很快过去,秦秣依然偏科,但是总成绩还是维持在全校第三十七名的位置。分科的事情被提上议程,有些人反复考虑,而秦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她倒是想选理科,奈何她的脑子对理科的东西不开窍,每次都学得吃力无比,为了以后少受折腾,她还是只能老实点。

因为要分科,许多学生就少不了要兴奋与伤感。秦秣一再感到时光偷走年华,而无人可以抵挡。

鲁松苦着脸选了理科,紧接着又很自恋的说:“哥我的春天来咯!大姐大,看我大杀理科班后,叫你改口叫我哥!”

秦秣斜着眼看他:“我等着!”

陈燕珊和吕琳以及王子毓选的都是理科,姜凤、赵雨虹、成双双选的都是文科。此外,卫海、魏宗晨、熊翠、马慧慧、苏东强也选了理科,林小枫、张涛、姜蕊都选了文科。

整个十九班,选理科的占三分之二,文科生只占三分之一。其中姜蕊与秦秣最要好,她梳着两条麻花辫,拉着秦秣的手,俏皮地说:“秣秣,以后我可缠上你啦,咱们要是还分到一个班,你可要好好照顾我哦。”

秦秣一把揽过她,大笑道:“那是当然!”

陈燕珊在教室里对着秦秣做依依不舍状,很文艺地说:“秣秣,往后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知道,不管你去到哪里,我这里都留着你的位置,等你的微笑,也等你的眼泪。我这里有你的天空,永远为你而蓝­色­;我这里有你的港湾,永远为你而风平浪静。”

秦秣当时正含着一口水,差点没喷得陈燕珊一身。好不容易咽下水,秦秣咳嗽着道:“这段话,你哪里抄来的?”

陈燕珊于是兴奋地凑到她耳边,一脸八卦道:“情书啊,居然是杜安杰写给我的情书!他居然给我写情书!哎呦,酸的我呀,牙都酸掉了……”

秦秣:“……”

吕琳在一旁小小声道:“牙都酸了你怎么还那么兴奋?”

秦秣轻咳道:“这是你自己的八卦,你怎么还是一副找到八卦的样子?”

陈燕珊嘻嘻笑着,一个敦儿滚回床上,懒洋洋道:“哎呀哎呀,就是那么回事啦!虽然我不会接受他,但是有人追,感觉很电视啊……”

赵雨虹和吕琳于是凑过去跟她说电视,陈双双和姜凤依然晚归不在寝室,只剩王子毓坐在上铺床上,秦秣抬眼看她,只见她神情隐隐落寞。

分班的事情终于落定,只等下学期各自重新报到。五月中旬天气转热,秦秣开始对着市三中的夏季校服发愁。

省里还是没来检查,但学校对于在校要穿校服的硬­性­规定却没再改变。夏装校服的款式倒还漂亮,上衣是白­色­的短袖衬衫,圆领,领口和袖口都滚着深青­色­包襟,衣摆两侧掐着小蝴蝶结,不收腰,整体显得大方可爱又不失青春秀丽。

问题出在裙子上面。裙子本身很普通,是刚刚遮到膝盖的那种荷叶大摆裙,深青­色­,款式有些保守。

秦秣希望裙子更保守一些,最好一直能遮到脚踝。

她从穿越以来就没有穿过裙子,宋人的裙子当然与现代不同,而男子的服装即便在现代人那下摆形似裙子,实际上也不是那回事。

秦秣小小纠结,要露小腿,这对她而言,可真是一个挑战。看别人露,和自己要露的感觉,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上。风流纨绔也有保守的时候,何况秦秣已经不纨绔很久了。

这天中午洗完澡后,她热得实在穿不下那条厚厚的校服长裤,于是一咬牙,就将裙子套到了身上。

她最近时常感觉胸口鼓胀,有时候小腹也会隐隐作痛,而穿裙子的感觉,就是将身上的不适成倍数放大。棉麻的布料柔软而贴身,撩拨得秦秣心底酥酥的。她小心推开浴室门,寝室里的女孩们都在睡午觉,没人注意到她。

秦秣仿佛又回到了初临这个时代的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走路都是浑身不自在。因为害怕吵到别人的睡眠,她­干­脆赤着脚在寝室里来回走,即适应穿裙子的感觉,也努力忽略胸口的胀痛。

绷着­精­神走了十几分钟,她身子稍微放松,却又出了一身大汗。

豆大一颗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过她的眼睑,又滚到她脸颊,最后从下巴淌落到地。

秦秣长舒一口气,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她­干­脆走进浴室重新洗了个澡,再出来的时候穿上了拖鞋,轻手轻脚走回床上躺下,却是浑身清爽,就算有不适,也可以忽略了。

小憩过后,秦秣第一次穿裙子走进校园里,脚步轻快起来,竟觉得美好得很。人人都穿,夏装校服也可以是青春女孩们的风景,她没有必要扭捏不过。

这一年的高考又要来临,学校照例是给高一高二放假。秦秣站在学校门口,只觉得一晃神,就是人间一轮回。时光能偷走年华,偷不去回忆,回忆从不娶逼迫谁刻意记住什么,但不会忘记的还是有很多。

去年她初来乍到,站在这个门口惊叹当代的神奇与开化,今年她还是站在这个门口,却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过是十六岁。

方澈还是推着自行车从门口走过,向她打招呼:“秣秣,不回家?”

秦秣点头:“要回去,你明天高考?”

“我提前考,只考这一次。”他没上车,只是推着走,也示意秦秣同行,“你想去哪个学校?”

秦秣稍稍落后他,慢步走着:“我这里还有两年,不急。”

“现在没有属意的?”

秦秣略微迟疑道:“也许会去我姐的那个学校吧,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加油吧,我先走一步。”方澈抬腿跨上自行车,铃铛轻响,他渐渐远去。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三十回:远方

暑假很快又来临,这一年的高考成绩出来,方澈竟然摘下了省状元的桂冠,又再次传奇了一把。

然而传奇的意思也就等同于传说神秘、不可亲近。方澈走得匆忙,甚至连谢师宴都来不及摆,就离开了市三中,离开了邵城。徒留下无数谈资,只供后进者臆想。

秦秣秦秣从放假起就宅在家里,那天高考成绩出来,她打电话去向方澈恭贺,就听他沉沉的说:“秣秣,我要走了。”

“走?”彼时秦秣心情正好,全未想到方澈所谓的“走”,可以有多远。

“我要去澳洲,今天下午的飞机。”方澈的声音在听筒之中透出,低低的,仿佛吐息在秦秣耳边。

“出国?不错呀。”秦秣斜靠在沙发椅背上,心中有几分神往。北宋的交通当然不能同现代相比,而能踏过华夏河山,走出去看看世界广阔,该能看出何等胸襟?

方澈的声音越发低了:“秣秣,我要去剑桥读本科,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直接从澳洲飞到英国。也许……还会一直在剑桥念到硕士甚至博士毕业,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回国。”

秦秣抓着听筒的手蓦然一紧,霎那间有种空茫将她包裹,仿佛是留不住的时空,一面面隔开过去将来,就连缝隙都是吝啬泄露的。

“我去送你。”她轻叹一口气,言语间一派镇定。

“你……”方澈话到嘴边,却还是险险地将“不留我”三个字收了回去,换成了“不用送”。

“秣秣,你好好保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他日相见,连本带利一起还给我。”

电话被挂断,秦秣看着听筒呆愣半晌。

时间在人类面前,永远是最大的赢家。

她慢悠悠地踱步回房,铺开宣纸写字,墨迹淋漓,笔锋如刀。

“青史终须付一醉,莫争华发共青丝!”

秦家小店的生意是一步步好起来的,店名“金缕”,说的不仅仅是金缕衣,还有花开堪折。

秦爸秦妈的冷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相互化解,夫妻俩和好如初,脸上笑容日益灿烂,­精­神劲头都是十足。秦云志居然主动提出要跟秦秣一起练毛笔字,他平常出门玩耍的时间也少了,暑假里除了偶尔跟秦秣抢电脑,就是认真读书。

秦云婷没有回家,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个实习生的位置,虽然做的只是端茶送水一类的杂事,但机会难得,她还是决定留在那里好好学习。

“二姐,我帮你烧好热水了,你还不去洗澡?”秦云志时常会献献这种小殷勤。

于是秦秣离开电脑去浴室,秦三弟弟就趁机获得电脑的控制权,并且一定要等秦秣从浴室出来后,三番五次软硬兼施才肯归还。秦秣当然清楚这小家伙的小心思,但她屡次上当,致使秦云志从未失手,每次都得意到尾巴翘天。

就算是为了逗弟弟开心,秦秣愿意装傻,陪着秦云志一起玩种种智商在水准以下的小把戏。

比如秦云志说:“二姐,你看咱们家的洗碗池是不是特别奇怪?它居然漏水……”

秦秣:“你用布塞上试试看?”

秦云志:“二姐,你比我高明,还是你来吧,小弟愚钝得很,就在一边取经好了。”

秦秣便也作出一脸得意的样子,高高兴兴地去弄那个根本没坏的洗碗池,然后弄得一身是水,又被偷偷玩电脑的秦云志嘲笑。

秦云志:“二姐,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不下等于二?”

秦秣黑着脸:“算错的情况。”

秦云志:“二姐,要不电脑就给我玩玩,就十分钟,拜托……”

秦秣眼睛一瞪:“不行!”

他从不直接允诺秦云志任何事情,总是要在这孩子拿出种种可笑的缠人法子后,才装作输掉,达成秦云志的心愿。

“天龙八部”这个游戏秦秣从寒假玩到暑假,迟到状元也终于从超级菜鸟升级成一般菜鸟。游戏里的科举状元已经能被秦秣轻而易举的拿下,她由此获得不少奖励,竟然渐渐荷包丰满,成了游戏里的小财主。

迟到状元跟着败家状元进了一个名叫“鬼多多”的行会,认识了一群极具游戏属­性­的朋友。秦秣大多数时候沉默,偶尔跟他们闹上几句,算是跟上了时代的节拍,竟然也能说出许多惯常的网络用语,再也不是那个看到男女同校就会大惊失措的错位秦公子。

有一次工会的元老们在世界频道上因为一个人妖的事情而闹分裂,几个派系互相吵得不可开交,各­色­粗鲁言辞成片成片地刷过,污染着秦秣的眼睛。

她终于发出一连串血淋淋带刀的表情符号,在世界频道上刷了一句:“咬人的狗不叫,劈狗的雷不闪,人妖站左边,妖人站右边,不男不女的做检阅,全都有气质点!”

一直滚动着的世界频道的页面忽然停顿了几秒,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跟家猛烈地刷屏热潮。

支持迟到状元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秦秣忽略掉那些,只点开败家状元的密语:“把小白花带到狼群里,是我错了。”

秦秣:“--”

窗外雷雨又起,雨后天空如洗,但是没有彩虹。

秦秣知道,不论她将融入这个时代到什么程度,她都不会忘记千年前的诗酒剑,以及咏霜的琴。

就在这个雨水洗刷过的下午,秦秣收到了来自澳洲的航空快递。

她惊讶地打开包裹,却见包裹里只有一个寸许高的小玻璃瓶。瓶子晶莹剔透,里面是半瓶水,以及点点沙粒状的土石。

方澈在随包裹而来的卡片上只写了一句话:“科西阿科斯山上的雪和泥土。”

秦秣右手手心里的小玻璃瓶子冰凉冰凉,她手腕微动,五指指尖反倒温暖。

南半球在冬天,而北半球却正值盛夏。这一捧雪,跨越了地球两端,从澳洲的科西阿科斯山而来,落到秦秣手上时,终是融化了。

然而雪化成水,她终究是从雪而来。

这一段雪水再怎么改变,它身下的泥土也从来不曾改变。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三十一回:沙

天­色­明亮,秦秣的小卧室里有点闷热。她特意到家具市场买了套竹几竹椅,换下了房里的小书桌。

小台扇呼呼地吹着风,秦秣开着游戏,惬意地看着几大行会玩帮战,倒也津津有味。

世界频道上滚动着游戏人生,来来去去,那消息跳的秦秣眼花。

一个不少:“败家状元你这个垃圾,抢怪你还有理,你敢开帮战,今天爷爷们就把你的鬼多多打成鬼见愁!”

神啊救救我吧:“状元哥哥,你就收了一个不少这个怨­妇­吧!就算他是人妖,但是,为了世界清静……”

断弦的公主:“鬼多多的人听着,你们一天不把迟到状元踢出行会,我们凋零阁就跟你们做对到底!”

败家状元:“我好像听到狗叫。”

秦秣的­操­作依然菜鸟,她在帮战中被杀了好几次,­干­脆就停在大理城内不再上战场,然后跟败家状元私聊:“你们杀来杀去,图什么?”

败家状元:“又说笑话,真冷。”

迟到状元:“这里的人物可以无限复活,所以生死都可以当成儿戏,假如是在现实中,谁还敢这样快意恩仇?”

败家状元:“。。。。。。”

败家状元:“迟迟啊,我这里有脑白金,你要不要吃点?”

秦秣坐在电脑前憋着笑,正要回他话,QQ上却忽然传来《缠绕》编辑之远的信息。

她连忙匆匆回复败家状元:“我有事忙。”

然后点开之远的信息。

之远:“沙国在否?我有一个大好消息要告诉你。”

汴河沙:“我在,请说。”

之远:“经我社理事会商议决定,可倾力打造汴河沙知­性­美少女作家形象,创造一个属于汴河沙的神话。沙国,恭喜你。”

秦秣愣了片刻,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之远的思维。

汴河沙:“很抱歉,我的形象与美少女不符。”

之远也愣了,那边静默几十秒后,传来一连串大笑的表情符号。

之远:“哈哈,沙国,这年头年轻就是资本,女孩子只要化个妆,怎样的不能变成美女?”

秦秣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大概他们是想以她的年龄做文章,将她炒作成偶像话题型的畅销作家。

汴河沙:“之远,只写小说,无关个人形象,不可以吗?”

秦秣皱着眉,心中对这种为了噱头而噱头的行为实在是不待见得很。如果她竟然要沦落到靠炒作来吸引读者的地步,那这个小说,不写也罢。

之远:“沙国,看到这句话,我才终于有了点,你果然只有十六岁的感觉。”

汴河沙:“读者想要交流的,只是我的文字和故事,不是我本人。”

之远:“你不会不知道包装所能带来的效益吧?造星将产生怎样的神话,想必也不需要我多说。沙国,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你会拒绝?”

秦秣轻巧地敲击键盘,看到“名利双收”这四个字,心中却有几分轻嘲。

汴河沙:“非常感谢你们,不知在这期间,我需要做些什么?”

之远:“传照片给我,可以拍古典艺术照。再写一些你生活中的趣事,塑造一个充满灵气的美少女形象,剩下的,我们会做安排。”

汴河沙:“我是文人,不是伶人。”

那边沉默良久,迟迟不曾回复。

秦秣又切换到游戏界面,发现败家状元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败家状元:“迟到妹妹,别急着走啊,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

败家状元:“不要啊!这样就生气?开个玩笑而已。好吧,大不了我给你邮一包脑白金过来……”

败家状元:“不要脑白金?那黄金搭档怎么样?”

秦秣很囧地望着这几条信息,手指慢慢悠悠地打字回复:“凸……”

败家状元:“噗!”

迟到状元:“我一直有个事情没跟你说。”

败家状元:“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建设了。”

迟到状元:“二十级到万仇谷拯救段誉的任务,我到现在还没做。”

败家状元:“……你能不能再小白一点?”

迟到状元:“你陪不陪我去做?”

败家状元:“……”

过了很久,在秦秣终于将万仇谷的人形怪人们通通蹂躏到头后,QQ上才又传来之远的信息:“沙国,你的年龄是一个很大的卖点,你也尽可以坚持你的文人梦想,这不冲突。”

秦秣摇头失笑,也许是她本来就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沟通不良。

汴河沙:“这不是梦想,这是原则。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二十六岁,不论是二十六岁还是十六岁,我都是汴河沙。”

之远:“﹥_﹤能说出这句话的,当然只会是十六岁。等你到了二十六岁,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沙国,不要让我们失望。”

秦秣抿紧双­唇­,怀虚之名虽未能如苏子瞻黄庭坚一般闪耀在青史之上,但她秦季暄也绝不至于要靠哗众取宠来成全名声。她若是连这点原则都坚守不住,他日黄泉相见,她又有何面目去与老友们把酒踏歌?

不过相对秦秣而言,《缠绕》也可算是有知遇之恩,她跟之远的关系一向不错,她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太僵。

汴河沙:“很抱歉,之远。以我的容貌,是不论怎么化妆都变不成美少女的。写短文可以,但能否不要发布照片?”

之远:“你先考虑考虑吧,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联系。”

汴河沙:“谢谢。”

关掉QQ之后,游戏里又传来败家状元的消息:“迟迟,再有一个星期就是七夕节,你准备怎么过?”

迟到状元:“一般过。下线了。”

秦秣打开网页到处乱转,只想要送个恰到好处的礼物给方澈,却没头没绪,不知从哪里切入才好。

方澈的生辰日期太过凑巧,恰恰就在七夕那天,这个礼物确实不好送。

就这样磨了两天,秦秣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方澈的包裹却又邮了过来。

秦秣打开一看,这次包裹里躺着的是个木雕小袋鼠。小袋鼠巴掌大小,双爪微微在身前缩起,那机敏的神态活灵活现。

包裹随附的卡片上还是只有一句话:“天冷,手雕袋鼠。”

秦秣双目微垂,眼前仿佛又再现那个皮猴子一般的少年从高高柿树上跳下的场景。他眉梢飞扬,笑容得意。

即便他身在远方,可他又仿佛从未离去。

秦秣微侧头,笑容也灿烂起来。

卷三:明日桃子夭第三十二回:雕月

漆黑的夜幕中有一蓬绚丽的烟花如浪涌般堆叠散开,秦云志拖着秦秣的手趴在天台栏杆上,兴奋地大声叫嚷:“看!快看!好漂亮!好漂亮!市里今年有良心,终于划出了众香广场来放烟花,二姐,我们以后都用不着傻守着电视机,可以看现场版的烟花啦!”

秦秣也紧紧盯住远方那处天空,仿佛要透过那时开时落的绚烂去思量怎么偷走时间的决然。

嘉佑年的烟花尚且未能燃出现代这般的气魄,但在那时节,烟花的温度也不若现代这般冰冷疏离。

匠人们­精­工巧思,字幕、喷花、瀑布、火箭等等烟花奇境也曾在嘉佑的灯市上流转出永不退­色­的风景。更有一种神奇的药发木偶,能随着火药喷­射­的动力,在烟花中翩翩起舞,演绎一段又一段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

那一天,秦秣费尽心思,终于请出那位隐居市井的烟花奇人。他配乐、设计动作,请高先生制作出一套霓裳羽衣的盛宴木偶。在那个七夕的夜晚,带着咏霜纵马出城,燃起烟花,用木偶的舞蹈换她嫣然一笑。

咏霜果然笑了,这是秦公子头一次为她弹琴,更有如此心意,送她这样的霓裳羽衣。

最后,她却说了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终究过不去马嵬坡前的三尺白绫。”

从那以后,秦秣只送她锦衣玉食,却再不触及分毫的情意爱怜。

如果只是一场交易,那便谈不上谁负了谁。咏霜的心思,从来都是这样,叫人捧着心酸,放着心疼。

这一天又是七夕,天上的鹊桥架起了牛郎织女,人间却没有谁能看得到。

秦秣邮给方澈的航空快递里,包裹着的是一个她亲手和泥制作的“磨喝乐”。

磨喝乐是千年前,秦秣童年记忆中唯一的玩具。

在北宋时期,七夕已经流传出了许多传统的节目,女子会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男子也有拜魁星、晒书晒衣的活动。只有“磨喝乐”,才是属于孩子们的快乐。

磨喝乐本身只是一种泥塑小娃娃,并不具备太多的可玩­性­,但对孩子们而言,哪怕只是得到一个不会动不会笑的泥娃娃,也一样可以跳跃出许多趣味。

最­精­美的磨喝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泥娃娃各有容貌,各有神态,各自穿着应景的衣物,不论大小,都是无数的故事。

秦秣做的这个磨喝乐正显出个扎冲天辫的男童模样。小泥娃娃约摸十寸高,大头圆脸,五官却依稀神似方澈,尤其是那飞扬的眉和紧抿的­唇­,简直就是方澈日常神态的翻版。这泥娃娃穿着红背心,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只小脚抬起,正踩在一截断枝上,威风神气,又有种孩子似的娇憨。

童年的磨喝乐,少年的方澈,这些快乐都是单纯的。秦秣这个生日礼物,确实煞费了一番苦心。

从小区天台上下来,秦秣回房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书写又一个沙国悲情故事。

上次之远要求秦秣考虑造星包装之事,秦秣不同意发照片,本以为双方会谈崩,没想到第二天俩人再次交谈时,之远却又拿出了新的方案。

当时之远是这样说的:“沙国,我们考虑到你的写作风格,以及你本人不同意发照片的意愿,决定更改宣传计划。既然你的故事是一眼轮回悲情系列,那不如神秘到底。我们会为你保密除了­性­别年龄外的一切资料,只需要你时常发表一些短小优美的散文作为小说附赠。”

秦秣当时确实有惊喜的感觉,酒香还怕巷子深,《缠绕》能拿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方案,她要是仍然不情不愿的,那就真的是恃才傲物不知好歹了。

汴河沙:“多谢你们的包容与谅解。”

之远:“别谢得太早,我们还有附加条件。”

汴河沙:“请说。”

之远:“合约需要重新栽签一次,这次我们要签独家。意思就是,合约期内,你只能在我们这一家纸质杂志发表文章,你的文章出版也必须由我们代理。如果你违约,我们有接受你笔名的权力。此外,你必须在我们的约定范围内随时保持好”汴河沙“的形象。比如,既然我们决定打造你的神秘,那以后你的小说集结出版时,你也不能到现场签名售书。”

秦秣嘴角扬了扬,对她而言,能够出版,并且不需要到现场签名售书,那才是最大的好处。

《缠绕》对她确实有知遇之恩,他们的条件并不过分。

汴河沙:“可否先传电子版合同过来?谢谢。”

秦秣拿到合同以后,首先是传给了秦云婷看,她不懂合同法,但是秦云婷懂。等秦云婷拍板通过那些条款以后,秦秣就爽快的回复之远:“合同没问题,但是我暂时不能签。很抱歉,因为在这之前我还跟《杂论》签过一个专栏,那个和约要到今年十月才到期。你们的要求是独家,我暂时无法签独家。”

之远这次回复得很快,看得出他们也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的:“新的合同可以等到十月以后再签,不过你的形象必须从现在开始塑造,出版的问题也要等新合同签好以后才能再谈。”

汴河沙:“谢谢,我没问题了。”

她的一月一期一眼轮回仍然没变,不过在这个七夕,她终于写了一个以男主角视角来讲述的故事。

在这以前,秦秣的故事主线都是来自古代的女子,那时候这样换位写,是因为对她而言,写男子更沉重——她能够去怜惜那些同时代的女子们,却从来不觉得,男子也需要这样的怜惜。

这次的故事名叫《雕月》。故事开端时,男主角正厮杀于北国的疆场之上。他弯弓引剑,纵马狼烟,只在偶尔休憩之时,才会吹起短笛,思念家中独守的妻子。

他时常收到妻子絮絮叨叨的家书,但却很少回信,因为他奔袭不定,不敢将自己的憔悴与险境写给妻子知道,所以他只偶尔回复:“安好。”

他们少年时相遇在七夕灯市,她提着小花灯款款而行,笑容婉约,于是出身将门的少年时要将她娶回家,保护她一生不受红尘沾染。

天子的诏令来得如此突然,他奉命出征,撇下新婚刚刚过月的娇妻,踏马走上战场,一去十年不归。

这个十年岁月如刀。这个十年狼烟吞吐,吞进去的是无数鲜活生命,吐出来的只剩一点碧血。他无数次徘徊于生死边缘,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便是妻子的家书。

又是一个十年过去,絮叨的家书渐渐变得简练寡言,他依旧回复“安好”,不在意妻子的疲惫,只盼望这场战争能早日落定。

得胜凯旋的那日,他无心应酬八方来贺,只是匆匆推掉一应酒席,满心期待的赶回家中。

然而现实一道惊雷,将他劈醒!

等待他的不是妻子的笑靥,却是冰冷的灵堂,以及长大成|人的儿子那双漠然冷眼。

原来早在十年以前,当初那个被他许诺要保护一生的女子已经逝去。

她留下了他们的儿子,那个十岁的孩子,会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模仿母亲的笔记,给自己父亲书写言辞僵硬的家书,一直到二十岁。

当年那个少女,会在七夕时独身行走于灯市间,足见她的出身是不好的。将军之子不顾门户之别,执意娶她为妻,又匆匆奔赴战场,当然想不到她在深深庭院中需要面对的有哪些。

这个女子最终死在流言与思念之下,她的良人不是不应承诺,只是错过了。

明月千里,他弯弓­射­雕,­射­不下他们的幸福。

秦秣合上笔记本,喟然长叹。

暑假扯走一片闷热,又一个开学的时候到来。秦秣分到了文科高二三班,悠悠闲闲地站在场外看高一新生们军训,只觉惬意无比,什么烦闷都没有了。

陈燕珊捧着脸做感动状:“去年我军训的时候,等的就是今天啊!终于让我等到了看戏的时候,天啊!太不容易了我……”

秦秣的课业与高一时候相比终于也轻松起来,因为不需要再纠结于理化生,所以她的障碍就只剩下数学一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成绩几乎是呈直线上升,第一次月考后她就直接跳上了全校第九名,喜得秦爸秦妈连连高呼神仙保佑。

秦云志撇嘴道:“爸、妈,二姐这成绩,跟神仙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好吧!”

十月份的时候,秦秣同《杂论》解约,又跟《缠绕》签了新的合同,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雕月》扩写成一篇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雕月》的中篇无疑是成功的,其中情节虽然不稀奇,但胜在秦秣将倒叙Сhā叙与时间转换以及悬念设置都应用得十分­精­妙。再加上她简洁诗化的文笔,整个故事便美感非常,使人如享视觉盛宴。

这一年,秦秣在这个时代踏上了新的起点;这一年,明月依旧­阴­晴圆缺,中秋桂花香,沧海之外可以停靠彼岸。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千山暮雪,繁华细流。谁的笑望,到天涯?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一回:剑出鞘

已经木立柜上挂着的是一面长方形穿衣镜,镜中一张脸­色­轻挑,低胸露肩的酒红­色­礼服束腰包裹出她曲线惹火的上身,衬得她人面桃花,肌肤若雪。

秦秣轻盈地走到镜前女子身边,抬起拈起一片寸许方圆的桃花花钿,轻轻贴到她左颊上。

这片花钿相比寻常饰物有些大了,但此刻映衬着女子柔润的鹅蛋脸型,再与她冷漠的双目一触,竟显出了美酒般的芬芳冶艳来。

穿着粉红­色­及膝公主裙的钱晓蹦跳着凑到镜子边上,小小声惊叹道:“秣秣,你化妆的手艺还真是高明啊,瞧王子毓被你打扮的,啧啧……”

张馨灵踩着纤细的高跟鞋,穿着类似魔法女巫的黑衣,从洗手间里走上阳台,斜靠在墙上打量镜边三人,蹙起秀眉道:“子毓和晓晓都不错,秣秣,你怎么还不化妆?”

秦秣的身材比起高中时候终于略有长进,堪堪达到一米六高。她穿着一身改良版的古装,服装朝代偏向宋朝,交领窄袖,断襦浅青­色­,衣襟袖口翻着宽边,上面绘着写意的紫竹。一束墨黑的腰带缠绕在她腰带,斜斜打出长结,腰带尾端随着深青­色­长裙一直拽地,宛若青莲初雨将放不放。

秦秣在习惯了长发,穿越到现代这三年,也终于将头发留长到腰下。

她此刻正将两鬓的长发拢到脑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八字盘旋髻,再用青­色­布袋系好,然后拿出两个黑­色­的小发卡,将一块双层的深青­色­纱巾别到两鬓边上,正好遮住了眼睛以下的全部容貌。

“这样还用化妆吗?”她别过脸,向着阳台边上的张馨灵眨眼微笑。

张馨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钱晓捂嘴笑道:“秣秣,你用得着包得这么严实吗?大热天的,你也不热?”

“礼堂里有空调不是?”秦秣抱起方澈当初送的那把伏羲琴,缓步向外行去,姿态文雅从容。

一晃十两年过去,方澈已在美国,陈燕珊去了北京一所大学念书,秦云志已经读高二,孔哲与荣真真还在爱情长跑,而秦秣却留在了本省的省会C城,读者一个与水木相去甚远的普通重点。

H大也是重点本科,但这样的重点与国内顶尖的水木还是相差一级,同MdT相比,则更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说起来秦秣的高考成绩不差,虽然未能如方澈或者秦云婷一般捧个状元回来,但也考到了六百五十多分,完全可以上一个更好的大学。

她最后选择了H大的冷门汉语言文学专业,不知道让多少人扼腕叹息。

其实秦秣之所以选择H大,原因很简单。

H大沿袭丘麓书院而建,这就是秦秣选择H大的由来。

岳麓书院曾有北宋真宗亲书题匾,在嘉佑前后的士人心中有着无可比拟的特殊地位。秦秣也曾在岳麓书院求学,虽然当年那个岳麓书院早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但山仍是那山,土地也仍是这片土地,岳麓书院一再重建,足见不论天下兴亡,这一点浩然都是传承不灭的。

现在正当九月中旬,大一新生的军训刚刚完成,校学生就举办了个迎新舞会,以新生为主角,此为还邀请一些在其它年级比较有影响的学生参加。舞会是化装舞会,自然由得众人发挥想象,怎么奇装异服都行。

秦秣寝室四个姑娘是在军训中建立起的革命 友情,四人前后走着,一路上遇到许多穿着各异的路人同学,也有些熟人,却因为各自装扮迥异平常,而往往不能一眼辨认出来。

四人到得礼堂门外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轻柔的钢琴声隐隐从里面传出,显得气氛很好。王子毓当先走进会场,当即吸引住无数目光,连一直流畅的钢琴声都稍歇,全场惊艳!

随后跟进的张馨灵和钱晓几乎成了陪衬,而秦秣如古代仕女般缓步走进,没能让人惊艳,但气质独特,同样令人无法忽视。

许多人第一眼看的是王子毓,第二眼看到秦秣后,却更加移不开视线,如见水墨静好,隽永清香。

这个效果倒是秦秣始料未及的,不过她从古时起习惯被关注,现在就算粘着许多视线在身,也照样处之泰然,悠然自苦。她的视线也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流转着,寻找着她今天想见的那个人。

说来巧得很,她这两年断断续续地上游戏,硬是跟败家状元这个游戏人物结下了不错的交情。前不久两人闲聊,败家状元透露出他在H大上学,秦秣顺手也就回复说自己是H大的新生。

这下可给败家状元逮到了网友见面的理由,两人敲着键盘做出了一番文字大战,终究却是秦秣小胜。

当时迟到状元这样说:“你就穿你的武当派时装出来,我自然能一眼认出你。至于我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你就猜吧!全校新生那么多,你要是能猜出来哪个是我,我那个不见网友的原则当然就不攻自破了。”

礼堂大得很,桌椅都被清开到两边,中间能容纳数千人。8点正的时候,主持人站在高台上宣布舞会开始。首先响起的音乐是维也纳华尔兹,气氛一开始就高调起来。

开舞的一对那女据说是学生会文娱部的正副部长,隔着远远的,秦秣四人也看不清他们的样子。钱晓如是议论:“男的高,女的身材也好,希望不要是背杀,嘻嘻。”

张馨灵跺跺脚,又轻踢腿,苦恼地道:“我不会跳舞,怎么办?亏得我借这件衣服费了那么大功夫,难道结果就是要跑到这里来看别人跳华尔兹?”

钱晓一手撑腕,一手托腮:“行啦,我看整个大一年级会跳舞的都没多少,就是那些高年级的家伙耍弄噱头。哼,这个化妆舞会一点都不好玩,这节目好老土啊!”

王子毓冷不丁Сhā一句:“这是下马威。”

“怎么个下马威?”忽然一声难走的轻笑从旁边传来,几人转头望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孩穿着白­色­雅痞西装风度翩翩地走到了王子毓身边。他微微躬身,礼数周到地伸出手,请求王子毓,“美丽的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如果他碰到的是一个思维正常的美女,想必只这一招就能令对方怦然心动。比如钱晓,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星星眼了。奈何王子毓从来就是疏离冷漠的,她只是漠然地撇过对面这人,便连拒绝都懒得说一声,直接将他无视了。

可怜的白西装帅哥,本来还想装白马,这下却尴尬得连直起腰都不好意思,一时只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钱晓偷偷地一瞥王子毓,又看了看秦秣和张馨灵,见她们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一咬牙,向白西装伸出手,几乎是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语气说:“师兄,我们跳舞吧!”

白西装继续发愣,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然后是一边向钱晓投来感激的目光,一边拉住她的手,也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了,一跩一拦腰,就带着她往舞池中滑去。

张馨灵扑哧一声,笑道:“瞧晓晓跳得那样,帅哥的白鞋子都要被她踩黑了。”

秦秣笑吟吟道:“也许是春天来了呢。”

真正下舞池跳舞的人确实不多,大多数人都站在一边闲聊,或者是互相搭讪。陆续又有好几个相貌气质都不错的男生来邀请王子毓跳舞,可惜无一例外地又全部折戟而归。可能帅哥们平常都挺有自信,奈何王子毓非寻常人,纵然从不吝啬将自己打扮得艳光四­射­,却从来都不吝啬于一个春风消解的笑容。

维也纳华尔兹不知在何时已变成了慢华尔兹,张馨灵也被邀下了舞池,正笨拙地穿着她那女巫装,可爱地跳着。秦秣满带笑容地望向舞蹈中的人们,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却遮不住她眉眼间泄露出来的欢快之意。

渐渐也不再有人向王子毓搭讪了,虽然许多目光仍然关注向她,但无形中,她的身子已被众人贴上了“此人危险”的标签。

倒是秦秣温和地站在一边,同样收到许多关注探究的目光,却无一人来主动向她搭话。

王子毓的冷钉子都有不少人碰过,可秦秣这里,众人却连接近的念头不敢有。只因为秦秣的气质装扮太过清雅,便仿佛是古画中娉婷而立的山中神仙,令人唯觉不够真实,不敢碰触,只怕破坏掉这一摸仙气。

其实这完全是时装和面纱带来的效果,秦秣本人又哪里能跟仙气扯上关系?

舞会中忽然隐隐传来­骚­动,众多目光一齐转向礼堂门口。秦秣也随大流地看过去,便只是心口一跳,终于看到了今天最想见的那个人。

无怪众人­骚­动,只见礼堂门口这人大袖翩然,长发高束。他青衫墨襟,胸口印着太极八卦,左手横握长剑剑鞘,右手握住剑柄一拔,寒光凛冽的长剑便呛然出鞘!

要不是这事化装舞会,众学生就会认为自己是来到武侠片拍片现场了。

后来这一幕,就成为了H大流传久久的一道剑侠传说。

话说这位身穿武当道袍的帝剑大侠,本身容貌倒因为灯光效果而有些模糊不清。他身后是漆黑的夜,身前是异彩的舞会,只照出一副剪影,衬得他身形挺拔,修长出无限遐想。

他右手挽出一个剑花,反手踏步,就是利落地一剑刺出,姿势 优美而气势如虹。

舞会中的钢琴声不知何时已经止歇,铿锵的古琴声却如银河乍落般迸­射­而出!

似有无数水花飞溅在潭中青石之上,仿佛虎啸龙吟,风云变幻。

舞剑之人如闻战鼓,踏起矫健的步子,剑光反转,渐渐向着琴声来处而去。

琴声翻滚,仿佛带起千军万马厮杀之势,又如九天之上天兵驾云而下。击节如密语,水敲如玉击!

舞剑之人长笑,幕然跑袍袖一震,甩手跑出长剑。

剑光在半空中耀花了众人的眼,又见这人大步前行,一个铁板桥的姿势,反手接住长剑,猛地一划圆弧,便架在弹琴之人的颈间。

琴声戛然而止。

秦秣面纱之下面容难辨,只是一双满溢灵­性­的眉眼间隐隐含着肃杀之意。

她犹自沉浸在适才琴 剑的意境中,仿佛果然自战场厮杀。

这位仍然将剑架在秦秣颈间的武术社师兄,却在这气氛打好的当口说出了一句日后遭遇无数人唾弃的彪悍雷语:“踢场子的?你迟到了!”

众人绝倒!

瞧瞧这是什么话?

在这样的时刻,英雄舞剑,美人抚琴,难道不应该上演一出恩怨情仇纠葛缠绵的狗血剧情吗?

剑客为何竟有棘手催花之势?美人为何杀气盈野?

难道不能再狗血一点?

可惜,哪怕他刚才那段武当剑侠COS得再­精­彩,哪怕他确实是H大武术社的社长,他而不应该在让众人失望之后,又雷上架雷:“对了,武术社纳新啊!师弟妹们走多路过不要错过,赶紧的加入了!我们的广告词是,告别不会耍帅的年代!告别单身!”

所有的大一新生都在这一刻喜感了,所有的老生们都别过头去,心有戚戚地想,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秦秣抬起手,轻轻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虽然那剑没有开锋,但她还是不得不说:“败家子,我的命轮不到你来败。”

说完话,她又慢条斯理地当时兴致将伏羲琴装入琴套之中,然后抱琴起身。

她原本带琴过来,只是准备把琴当个装饰的道具,增加点古装的气氛,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当中弹琴。没想到的是,败家状元着家伙居然能舞得一手好剑,使她忽起,竟没能忍住,给他弹琴助兴起来。

当年秦秣抚琴,苏轼也曾舞剑,只是情景相似,隔之千年。

“嘿嘿,迟迟啊……”败家状元还剑入鞘,大袖翩翩,那姿势倒还潇洒的。

他身材颇高,浓眉大眼,有种十分阳刚的俊挺。偏偏他嘴­唇­偏薄,又总是漫不经心地歪歪翘着,就勾勒出了那一股痞子般的邪气,让人总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便像是蛰伏的虎狼,随时准备发出嗤人的攻击。

“我叫江远寒,迟迟,你呢?”他完全无视掉众人的关注,一手拿剑,双手一环,便紧跟在秦秣身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我叫……”秦秣淡淡地横扫过他一眼,大步往礼堂外走去,“不告诉你!”

她经过王子毓身边的时候,快速压低声音向她道:“我先回去了,不要让人知道我是谁。”

“不告诉我你告诉谁?”江远寒倒是满不在乎地一笑,又继续跟上,临到走出礼堂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向众人说:“师弟师妹们,不要忘记加入武术社啊!”

秦秣心里头只感觉麻烦大了,她绝没有要在一开始就大出风头的打算,在化妆舞会上穿个古装还没什么,但再加上弹琴伴剑,那就有问题。

她低头快步走,完全不理会身后江远寒的啰嗦。

可是就两人身板的对比,秦秣是怎么也走不过这个自小练武的武术社社长的。几乎是刚一出了礼堂,还没走上林荫道,江远寒就拉住了秦秣的手臂。

“迟迟,我可认出你了哦!”败家状元笑得无比得意。

秦秣皱眉道:“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恶心的腔调说话?”

“那你觉得什么是不恶心呢?我亲爱的迟迟?”江远寒依旧笑嘻嘻的,嘴角那股子邪气愈发加重,他将头一低,抬手就去揭秦秣的面纱。

秦秣猛一弯腰,避开他的手,然后大声­干­呕起来。

“咳咳咳!呕……”她­干­呕得喉咙撕扯,简直就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一般。

江远寒顿时无措起来。他围着秦秣转了好几个圈圈,终于还是抬手轻轻拍她的背,有些讪讪地问道:“迟迟,我好像还没把你怎么样吧?你怎么这就害喜了呢?这是不是有点跳跃了?”

秦秣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假装­干­呕,不过是不想再江远寒面前露出真面目罢了。哪想到这位神人能够说出这样强大的话来,当即就弄假成真,可真是呕得撕心裂肺,一边恶心一边又觉得好笑,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你……”好不容易,她才顺口气,连忙抬手就拍他的胸口,让他住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恶心呢?”

江远寒歪嘴抗议:“我这么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宇宙无敌……”

“停!”秦秣又拍着自己的胸口继续顺气,“你狗血到这种程度已经够了啊,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我哪里狗血了?”江远寒将长剑往自己肩膀上一抗,很委屈地说:“我到底哪里狗血了?你就算要定罪,总也得给个理由吧?我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你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秦秣偏过头去,嘴角微抽,实在是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人果然是败家状元,硬是有本事把原本正常的对话变得……很、猥琐……

秦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二回:细细猫

窗明几净,偶有轻轻的脚步和翻书声响起,只是店内还是一片祥和。

秦秣走过前排的畅销书架,忽又退回几步,在其中一个书架前静静站立。这个书架上摆放的都是最新入库的图书,《雕月》赫然在列。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非常,两年前秦秣应约扩写《雕月》,二十万字完稿之后,已经是一年半过去。这个长篇当然不同于原来的小中篇,秦秣修饰细节,丰满整个故事之余,也对原来的情节设置了改动。

首先是给故事安排了具体的时间背景,那一场战争最开始时发生在公园979年,即宋太宗的太平兴国三年。那一年男主角郑昱作为郭进的副将随他攻打北汉国,同年,北汉兵败灭国,郭进回京,而郑昱留守太原,成了一个北宋初年的边关守将。

郑昱只是郑国公府的庶出之子,能够在弱冠之龄成为郭进副将本事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他最开始也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只是没料到却在战争胜利后得来一个留守边关。

紧接着,宋太宗再次下令攻打幽云十六州。皇帝御驾亲征,钦点太原守将郑昱随驾。然而这一次随驾同样没能成为郑昱的晋升契机,相反却将他推入了一个难以挣扎逃脱的深渊!

宋太守轻敌冒进,被辽国军队大败于高粱河,好不容易逃脱回国之后,皇帝自然龙颜震怒。他没办法拿自己撒气,就把矛头指向了一­干­文臣武将。

郑昱只是那一批被贬罪臣中并不起眼的一个。那时他刚刚回京不到一日,刚刚知晓妻子临盆在即,刚刚生起将为人父的喜悦——皇帝自然不知这些,他只是再次颁下冰冷的诏令,将郑昱罚到与辽国交界的边关。至于郑昱何时能够回京,皇帝不说,从此无人敢于提及。

故事的主线仍然如原来的小中篇一般,讲述的是一段因为战争而互相蹉跎掉的因缘。但故事的重心,却从原来简单的男女思慕转移到边关战士的生活与战争中去了。

那个时候宋辽边境摩擦不断,边关之人日复一日地守望,徘徊的旧事生与死、春风或寒冬。

秦秣在故事中详尽描述了北宋初年的战争编制,几乎是通过文字再现了那个时代边关狼烟,长河落日的真实景象。这不再仅仅只是男主角郑昱的故事,这是那个时代那一整个群体的故事。将军、士兵、百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许多。

在那个边关,有热血与铁骨,也有寂寞与柔情;有执着不休的期盼,也有冰冷麻木的绝望;他们铁马冰河,或者忠诚,或者背叛,他们疾忧劳苦,又最容易被哪怕只是定点的温柔打动。

思念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为了誓言,还是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麻木。

二十年后,郑昱随召回京,迎接他的已只是妻子的灵堂。他十岁的儿子模仿母亲的笔记与他通信十年,到他回京之时,他的儿子已在朝堂之上有了一席之地。是郑思归用一次晋升的机会换回了父亲的归家,但相见之时,他们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明月千里,他弯弓­射­雕,­射­不下她的一回眸。

而这一场错过,无可指责。因为在边关,有更多的人埋骨铁蹄,还有更多的人终老他乡。

就算不是郑昱,也可能是王昱、周昱、吴昱……

利益失衡,欲望膨胀,所以带来战争。战争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

长篇《雕月》完稿后,《缠绕》的编辑才算明白为何一向以高速著称的秦秣竟要花上一年半的时间来写这区区二十万字。

整个故事抛开遣词的笔法不谈,也且不论及故事情节的壮丽与凄美,以及对战争与兴亡的反思,只说其中对于北宋政治、军事、人文风俗的细腻考究,就能令不少历史学者惊叹注目。

事实上,《雕月》出版之后,已经有历史学者开始对其中涉及到的许多古老细节进行辩证探讨。甚至有人说,这篇文章还原历史的价值远大于其文学价值。

之远就曾笑言:“你这是以假乱真了。”

秦秣当然不会解释,告诉之远她本就是从北宋穿越而来。

所以但凡有人考证不差,就会知道她确实是在讲述一段经过文学修饰之后的真是历史。

《缠绕》的编辑们也曾一致向秦秣感叹:“就这样的小说写出来,你得看多少历史书?找多少资料做论证?一年半完稿,果然不愧汴河沙高速之名!”

有了将近三年的交情,之远跟秦秣也很熟悉了,他就不顾形象地说:“你这完全是在自虐么!我们只要求你写一部悲情缠绵的小说,赚点有内涵的眼泪,你倒好,给整出一历史价值来了!”

这些秦秣都只是听过就算,毕竟她曾生长在那个朝代。北宋的历史,对她而言,并非故纸堆里的尘埃,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不过听说归听说,在自己学校图书馆书架上看到自己写的书,这种感觉,还是令人难以言述的奇妙。

之远倒喜滋滋地跟秦秣说过:“我们《缠绕》终于不用被某些人批评了,什么言情小说杂志喽!以后谁还­干­这样说,就让他们去看《雕月》去!”

秦秣当时愣是没回话。她自己知道,《雕月》的小中篇,就算不肤浅,漏洞也还是很多,不过长篇有所长进,也算不错的。

“嗨!秣秣……”有人轻声招呼,秦秣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来人是谁,就有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绕过她肩侧,从书架上取出一本《雕月》,又放下了快代书板。

她这才转过头,果然见到江远寒正歪歪斜斜地站在书架边上,一手拿着书,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秦秣没再惊讶于他认人的本事,也没再计较他过分熟稔的称呼,只是想见到普通朋友一般,微笑着对他点头,然后拿着自己的代书板,继续沿着书架间的过道里去里面找书。

那天在会场外面,江远寒终究没有揭开秦秣的面纱。他挥手间,还很大度地说:“行啦行啦,小师妹你还是走吧!既然你不情愿,师兄我又岂能强人所难?哎,待我下次再从人海中认出你来,看你如何不信服口服!”

秦秣当时走得飞快,可刚到寝室楼下,就回过了神来。

江远寒头一次认出她,可能是诈出来的。他那时候叫了一声“迟迟”,秦秣没反对,不就是默认么?

至于她这个面纱,其实有根没有已经没多大差别了。因为当时他就站在王子毓的身边,再加上同来的还有张馨灵和钱晓,剩下来她的身份,只要是稍稍留心的人都能猜出来。江远寒要真是有意要找她,费点功夫就能出结果。

秦秣想通后又觉得好笑,江师兄也没到面目可憎的地步,相反两人交情还不错,她躲个什么呢?

“小师妹,你这下无话可说了吧?”等秦秣从外国文学那侧书架上取出一本《基督山伯爵》,坐到一张桌子边上后,江远寒也就顺势坐到她旁边,冲她挤眉弄眼,得意地嘴角歪歪。

秦秣翻开书页,竖起一根食指到嘴前,轻“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

江远寒便呆呆地看着秦秣,看她手掌小小,手指纤长圆润;看她嘴­唇­红得轻透,好似初开的杏花;看她肌肤雪白如玉,­干­净得仿佛尘埃难惹;看她眉眼清淡,灵动得如有水墨勾勒。

他看了许久,见秦秣始终低头看书,也就只能不舍地挪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翻开手中的《雕月》。

“哎……”还没看几个字,江远寒又忍不住移动手臂,用手肘轻碰秦秣的手肘。

秦秣侧过头,微微皱眉看向他。

“我说,第一眼看到你,还真的很一般。”江远寒嘴角上斜,又扯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

秦秣笑了笑,点头。

江远寒有些挫败的说:“可是怎么越看就越移不开眼了呢?没见你会什么魔法呀!”

秦秣微微一笑,摇头,继续转回去看书。

要说一个人好不好看,就是天生的容貌,后天就得看肌肤、看气­色­,最重要的是看气质。

秦秣五官并不突出,只是普通北方人的清秀。但她这三年养得好,养出了好颜­色­,更兼她本身气质卓然温雅,能吸引人看上第二眼、第三眼,乃至更多眼。

不知不觉间,她已有了她独特的美丽。不张扬,不灿烂,只如青春独放,静静馨香。

秦秣本身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正看书看得入神。西方人的遣词语法与东方人相差甚远,两者的特­色­风格对比强烈,她看的很有感触。

尤其是《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情节带有浓重的传奇­色­彩,她越看越觉得有趣,心中渐渐形成一种“西方化”映像,只觉得大开眼界。

“喂!秣秣……”时间过得很快,江远寒捧着本《雕月》,根本没有看进去分毫,尽想着怎么吸引秦秣注意了。

秦秣一看表,这是周五下午五点,该到了吃晚餐的时候。

“我请你吃饭。”她起身合上书,顺口邀请江远寒。

江远寒一吡牙,连忙跟上秦秣,在她身后小声抗议:“你怎么能抢我的台词?好秣秣,让我请你吃吧!”

秦秣借了全套三册的《基督山伯爵》中英文对照版,大步走出图书馆,然后直奔最近的一个食堂。

排队、刷卡、打两份套餐,她整串动作一气呵成,硬是没给江远寒Сhā手的余地。那气场,就好像他们俩的身高­性­别对了个调,江远寒就差没成受气小媳­妇­儿了……

吃饭的时候,江师兄心中郁闷无状。想他堂堂武术社社长,牛高马大一男人,竟然被个子小小的小师妹给压制了一段,这叫他男人的尊严往哪里搁?

“对了,秣秣,你看不看恐怖电影?”说这话的时候,江远寒身体微微向着秦秣倾斜,那表情神态真是有着几分诡异。

秦秣很快吃完饭,再次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抱起三本书,也不管旁边江远寒­精­彩的表情,只是慢悠悠地又踱出食堂,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江远寒实在不甘心,又跟着她慢慢走,心里头郁闷:“回寝室,还走得这么慢,这叫有事?”

走进生活园区,楼管大妈叫住了秦秣,叫她签名领包裹。

江远寒是看到秦秣脸上露出温和缅怀的笑容。只见她拿出身份证,熟练地签了字,就一手抱书,一手拎着个尺许长宽的小包裹箱,脚步轻快地准备要上女生宿舍楼。

“等等。”江远寒几步追上秦秣,伸手就勾向她手上的包裹,“秣秣,这东西重吧?来,师兄帮你提!”

秦秣好笑地看着他,轻轻侧身让过了他的手,无奈道:“江师兄,女生宿舍,男生止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为了你不被楼管阿姨追杀,我建议你……”她微偏头,视线望向男生宿舍区。

江远寒倒是自自然然地收回手,又松松垮垮地站着,歪嘴笑道:“行!秦秣,你今天赢了,不过这个场子我迟早要找回来的。”

他摇手打了个响指,又迈开长腿潇洒离去。

秦秣很雷地望他背影,很想回他一句:“江远寒,武侠小说看多了不是你的错,武侠游戏玩多了也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我不该听你放天雷……”

她带着几分被雷到焦糊的感觉,终于还是回了寝室。

寝室只有钱晓在,秦秣推开门的时候,她正一手托腮,扑在液晶显示器前看小说。王子毓最近对芭蕾感兴趣,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通俗芭蕾培训班,而张馨灵正积极准备学生会竞选,据说想进某个部门,从小­干­事做起。

“晓晓,别离显示器太近,对眼睛不好。”秦秣随手关门,然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从小抽屉里拿出剪刀拆包裹。

“别说话,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钱晓伸出一只手臂,五指张开推向秦秣。那眼睛依旧不离显示器的入神摸样,直想得秦秣想笑。

她拨开钱晓得的手,继续拆包裹。

方澈这两年快递不断,几乎是两个月一次,收得秦秣都快养成习惯了。

那次她邮过一个磨喝乐给方澈,没过两月,方澈又邮来一张光碟。等秦秣将光碟用电脑读出后,那里面的内容着实是让她好一乐。

原来方澈编了一个叫做迷宫磨喝乐的小游戏,迷宫一共有九关,取九宫之数。每一关都在迷宫各处分散着磨喝乐娃娃的不同身体部件,玩家需要通过猜谜、记数、测算等种种提示,先找到娃娃的各部件,再与迷宫的守关BOSS对决,然后拼出完整的娃娃,这才能进入下一关。

游戏虽小,不过也算匠心独具。只因为其中有些小关卡十分有趣,而且每关BOSS都各具特­色­,秦秣硬是玩了三个月才玩出通关。

比如其中有一关的BOSS是 一只大海龟,它要求玩家用鼠标在它的背上画出河图洛书——这确实有点变态,这种要求简直能将人的鼠标控制力考验到极限。秦秣被这一关拦了十分钟,终于很囧地直接划出“河图洛书”四个汉字。

然后游戏里出现金雨纷纷,百花齐放的画面。

系统提示:“恭喜你,你的智商指数为四颗星,情商为两颗星,请再接再厉哦……”

后面继续提示:“两方面最高指数均为八颗星,获得者:制作人方澈。”

此后方澈有时会继续邮来小游戏,有时则会邮过一些照片,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很少附卡写字,有也只是很简略,诸如他寄来一撮老鼠毛的时候:“我养的仓鼠,被隔壁的猫咬死了。”

还有一次,他寄过来一个地球仪,说:“我在西半球了。”

他奇的照片里什么景物都有,唯独没有他自己。有一次照片里的是两只麻雀,他说:“上次养的鸟,托人放飞,拍照留念。”

冬天的时候他寄的东西都比较正常,前年是围巾,去年是暖手袋。秦秣还收到过两次生日礼物,前年是一袋草种子,去年是一袋炒杏仁。

他说:“你十七岁了。”

他又说:“你十八岁了,杏仁有点苦,不过炒过的还算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小小的“^^”符号,秦秣就觉得自己眼睛也弯了起来。

“咦?”钱晓的注意力终于稍稍从小说上转移,“秣秣,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包裹?”

“刚才。”秦秣剪刀开动,包裹被打开。

她有些习惯­性­地猜测,猜测这次的礼物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钱晓倾身凑过来,就见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盒子。

“什么呀这是?不会玩套盒子吧?”

秦秣嘴角抽了抽,有些不大确信方澈是不是会做这种难以揣度的事情。

她又拆开一个盒子,里面竟然还是一个盒子。

秦秣继续拆,里面果然还是一个盒子。

再拆……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三回:缠绕

虽然方澈邮了不少包裹给秦秣,但秦秣却很少回寄包裹给他。

因为他的寄件地址有时候很诡异,比如说在上海、在北京、在西安等等。这倒不是方澈回国了,而是国际航空快递的寄件条款很麻烦,有些东西不能直接从国外邮过来。方澈总是能找到朋友带包裹回国,却从不提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归来。

不过07年下半年的时候方澈本身就从澳洲回到了背景,他也在水木,秦云婷又一次打电话来,还说看到了方澈。08年方澈去了美国,但这次的包裹却是从英国寄过来的。

秦秣拆了又拆,一直拆得满头黑线,才终于从一个五寸长的小盒子里取出一个福福态态的红花木头娃娃。这娃娃整个圆柱形,底下空心,秦秣伸手一取,又从娃娃里取出一个娃娃。

原来这是一组套娃,大娃娃里套着小娃娃,一共套了6个。

方澈附卡:“两校学术交流,我在剑桥,居然买到俄罗斯套娃^^”

秦秣遥想方澈此刻所处的环境,一边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念念着生活小事,一边又觉得难以想象他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钱晓很失望地将视线从秦秣手上移开,又趴会电脑前看小说,一边懒洋洋地说:“只是几个套娃啊,我还以为你会收到什么稀奇珍贵的东西呢。谁给你寄过来的呀,真没劲……”

秦秣回想方澈这两年寄过来的东西,发现他果然无聊得很。比如那草种子和仓鼠毛,两样加起来都没有邮寄费高,这纯粹就是浪费快递资源。

“也许吧……”秦秣低语着,手已经不经大脑地打开了笔记本,连上网络,百度搜索MdT。她忽然很想知道,MdT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方澈那个喜欢板脸装冰山的的孩子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独自异乡求学,然后絮叨成这样的。

虽然他没有写信,附卡的文字也很简略,但秦秣就是觉得,他在絮叨。

麻省理工被推为“世界工业大学之最”,百度里面有几句话着实让秦秣眼皮子一跳。

“就是再优秀都还不够优秀。”

学习、睡觉、社会活动,一般MdT学生都只能做到两个,如果有谁能三个都做到,那就是“超人”。

“我恨这给死的地方,”据说是这个MdT学生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秦秣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活还是轻松愉快的,H大汉语文学的大一新生课业并不重,而且没人会要求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学生去成为什么“学者”、“文学家”,所以她不需要有什么压力,只管享受美好空气就行。

况且论及对汉语言的熟悉,秦秣前世就差点成了­精­,这辈子更不在话下。

MdT的学生显然没有这样好过,方澈就算再天才,但有了那句“再优秀还是不够优秀”,他的学习生活相比是十分紧张的。何况在秦秣的认知里,方澈也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天才到妖孽的地步,当然也成不了“超人”。

据说MdT与剑桥的交换生都是在大三年级里选拔,方澈才读大二,他要修够多少学分才能去剑桥?

手指轻敲键盘,秦秣打开邮箱,给方澈写信:

“方澈:

见字安好!

学业是否繁忙?我近期杂事颇多,请勿再邮寄包裹于我。远方雾寒,多自珍重。”

她很早就添加了方澈的电子邮件地址,但她从未给方澈用Email邮过信,也从没收到过方澈的电子邮件。

鼠标点到了发送选项上,秦秣犹豫片刻,正想单击下去,忽就听到邻座的钱晓一拍电脑桌,握拳信誓:“就是这个游戏!《踏歌》,我一定要玩!现在就下载!”

秦秣摇摇头,好笑道:“晓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嘿嘿!”浅笑双手交握,做祈祷状,“我乐意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好好休闲的游戏了,我最近看小说差点没看晕过头去!”

秦秣不解:“看晕头你还看?”

“这不是喜欢嘛?”钱晓又将视线紧盯回电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看个小说还要挨家里的批,现在我读了汉语言专业,光明正大的看小说,全当做是学习功课,谁也不能说我什么!嘻嘻,我这可是从地下恋情转正了,我能不赶紧捞回一个够本吗?”

紧接着她又幽幽地吐息,很文艺地说:“喜欢是一种罪过啊,谁先爱上谁就输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呐……”

秦秣沉默半响,终于说:“晓晓,你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没白选。”

钱晓哼哼道:“那时,哪能像他们数学专业的,从楼上走到楼下那边超市,都要算计一下平均步伐速度,挑选最佳路径,最后还弄出一个参数来。还有他们学物理的,打个球都要研究一下抛物线的落点。真是,一个个没情调得要死!”

秦秣­唇­角翘了翘,笑道:“那是,我们看到的,是寝室与超市之间矛盾统一又不可协调的距离,是那一桶可望而不可即的爆米花,是篮球落下时,阳光的碎片,和那一双双不知能否跳跃出明天的健美大腿。”

“噗!”钱晓喷了一口水,好险才没将一口水喷到显示器上,“咳咳!秣、秣,你、你能不能不要注意那些健美的大腿,你能不能关注一下帅哥们额头上的汗珠,和线条利落地二头肌?”

“我觉得啦啦队美女们的大腿比较好看……”

钱晓:“……”

秦秣的QQ响了,她打开最新一个对话框,就看到昵称为“小苹果”的钱晓发给她一个表情:“>_ 最后,秦秣还是把那封邮件保存到了草稿箱里,没有发出去。

其实钱晓说的不对,不是谁先爱上谁就输。爱情不是战争,要么没有对手,要么就一起胜利。

如果一定要战,那么岁月是筹码,幸福是赌注。

秦秣其实从来就没有走过自己那一关,她一直­性­向正常,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与某个男人相亲相爱这种事情。

但方澈不是某个男人,他是方澈。他一点点地侵入了秦秣的世界,在冰雪消融间悄无声息地占领了特殊的一席。

他虽没能让秦秣接受他,但他至少已经让秦秣不能忘记。

咏霜的身影仿佛是月落水中,沁凉沁凉荡起涟漪,又不可触摸。还有一个王子毓,她是罂粟,可以触摸,但会中毒。

秦末离开电脑,走上阳台。她在四楼,远望去能看到苍翠起伏的岳麓山,视线稍稍拉近又能看到一块打篮球场。球场上奔跑跳跃的人仿佛全都成了脸谱,夕阳将要落山,照得秦秣目光所及都是光影斑驳,­阴­暗相接。

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决然,她能够从容镇定地向方澈暗示拒绝,却无法不收下他邮过来草种子、炒杏仁、小游戏……还有这一组套娃。

秦秣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理解方澈的心思了,他平静地远走他乡,又无时无刻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证明自己的存在。他究竟是悲伤,还是无所谓?是在暗示什么,还是早已释然?

他既然不再提及承诺,或者表白,秦秣自然乐的忽视掉那一段。她不想失去这个少年时的好朋友,只希望时间能够磨平他当年那点初生的情愫。

“晓晓!”秦秣靠在阳台栏杆上,微微扬声叫唤还坐在电脑边上的钱晓。

“什么事啊?”钱晓不挪身,不抬头。

“我问你个问题。”秦秣皱皱眉,觉得自己也许是当局者迷了,要问问别人才好。

“说啦……”

“你说,一个相貌平凡,脾气古怪的女孩子,会不会招人喜欢?”

“吁……游戏开始下载!”钱晓一甩鼠标,­干­脆跑到秦秣身边,也靠阳台栏杆站着,“相貌平凡就算啦,咱不以貌取人。但脾气还古怪,谁喜欢啊?秣秣你说谁呢?是不是你情敌?”她脸上闪耀着八卦的求知欲。

秦秣表情微微一僵:“不是,你听我继续问。”

“好,你说你说。”钱晓闪亮的大眼一眨一眨。

“有个人品长相气质都很不错的男生,嗯……对她很好,还用各种暗示向她表白,不过都被她拒绝了。而那个男孩被拒绝后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以朋友的出出现姿态在女孩面前。”

“长相气质人品都很不错?你确定?”钱晓睁大眼睛。

“确定。不说长相气质,只说人品,人品很好!”

“我觉得……”钱晓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女孩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不是说她脾气古怪吗?说不定她思维也跟常人不一样。刃甲,嗯,人家男生不是没有明着表白嘛,那也许,那些暗示表白什么的,都是那女孩幻想出来的呢?也许那男孩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呢?”

秦秣嘴角扯了扯,心里头囧得快冒烟了。

钱晓继续说:“都说他人品好了嘛,也许他很好心,见女孩误会了,为了不打击她的自尊心,也就不解释清楚。反正,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孩不是拒绝了吗?那就继续做朋友咯,皆大欢喜。哎,多体贴的帅哥啊,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她一脸向往,“我要是遇到了,一定把他追过来!”

霎那间,秦秣有所的优柔。惆怅,全都被钱晓这一番话给雷到了九霄云外!

她感觉自己心里好像装了一只毛发倒竖的猫,就在那里伸爪子挠啊挠:“果然是旁观者清!旁观者清啊!”

秦秣仔细想来,自己还真没什么对方澈特别好的地方,以小方那条件,凭什么就看上她?

莫非……果然是她自作多情?

现在人的思维跟古人肯定是不一样的。秦秣觉得,就算自己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学会了许多的新新词汇,但在本质上,她与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只见,还是横着一条难以跨越的代沟。

这可不是一代两代的距离,这是几百上千代……

秦秣当即就有种立即挖洞把自己埋到九泉之下的冲动!

方澈确实从来就没有明确表白过什么,他只是说过一次“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是生日祝福。

秦秣的面部表情僵硬,心中情绪却­精­彩得很。

像她当年一本正经地说:“不可承诺。”

然后方澈指责她懦弱。

秦秣此刻想来,自己不止是懦弱。

此外方澈赠秦于她时也不曾多说什么,是秦秣 直接套用了自己当年的思维在他身上,一径认为这琴赠得别有深意。

如果真的别有深意,为何方澈在听过“青玉案”之后还能那么平静?

秦秣的脸上开始发烧,一点点滚烫的红晕从她脖子根上直直蔓延到她额头,又从她脑子里一直烧到心底。秦秣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哪一次脸红成这样过。

钱晓指着她嘻嘻笑:“坏秣秣,你都脸红了啊!还说那个女孩不是你情敌。肯定是你情敌,现在听我这一分析,你安心了吧?春心又动了吧……”她一拍秦秣的肩膀,“我可是爱情专家,以后有不懂得,你就来问我,一准给你解答!行啦,我玩游戏去喽……”

她蹦跳着回到书桌边上,又继续与电脑奋战。

秦秣很囧地望着钱晓,想当初她也自诩爱情专家过,还曾振振有词地教育方澈。

此刻想来,秦秣只觉得丢人。

也许方澈那时侯劲把她的话当初笑话在听,也许他还很好心地想:“这什么年代了啊,代沟真大。不过我不拆穿她,我给她留点面子。”

完全是不自主地,秦秣包头呻吟,只觉得自己从前二十几年全白活了。还风流潇洒翩翩公子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

钱晓全不知自己一番胡言乱语给秦秣带来了怎样的纠结,她正钻在《踏歌》的官网上,研究攻略研究得热血沸腾。

秦秣隐隐约约间感觉到了不对劲,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给绕住了。但是方澈若果真对她没有那个心思,不是很好吗?

退一步说,就算她以前不是敏感过度,以方澈的受欢迎程度,也早能在国外收获无数芳心,忘掉山年时的那点青涩萌动。而就算方澈学业繁重,没时间去收割那些芳心,有学业压着,他自己的那点心思早都该被掐灭掉。

怀揣着几分难以明确的失落,秦秣坐回电脑边,开始书写新的是沙国悲情系列故事。

她不是习惯悲伤的人,所以她才能置身事外。

天渐渐黑了,门锁被转动,张馨灵推门进屋。她一边揉着腿,几乎是一瘸一改地往自己的桌子边走去。

秦秣皱眉问道:“馨灵,你腿怎么啦?”

你 张馨灵垮着脸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文娱部的卓柔,拉壮丁拉到我头上去了,非叫我去给她们当什么会场礼仪小姐,然后拉着我训了一天的姿势。哎哟,站得我腿都肿啦,还有我可怜的玉脚,穿着这双受罪的高跟鞋……天哪!”

秦秣望着她好一愣,才忍不住笑道:“壮丁,玉脚……馨灵,原来你这么有戏剧天赋啊!”

张馨灵是吴越一带的人,普通话都带着点吴侬柔软的腔调,那“玉脚”两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还真有那么点销魂的感觉,听得秦秣心情直乐。

“我这么温柔婉约,怎么能说我喜剧呢?”张馨灵眨眼,抬手轻拂鬓边微卷的长发。

钱晓坐在电脑前很没形象地跺脚大笑道:“馨灵,你要是不喜剧?难道你还想杯具?”

张馨灵嘟着嘴偏过头,又一瘸一拐地走到秦秣身边,软软地求她:“秣秣,学校要举办国庆文艺汇演呢,各院系各专业都分了任务。咱们院里有个节目缺一个弹古琴的,你来帮帮忙好不好?”

秦秣起身将张馨灵拉回原来的座位上坐着,摇头笑道:“我们院里高人多着,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会弹古琴吧?我只是能弹得响而已,水平不怎么样,贻笑大方的。”

张馨灵一脸不信:“秣秣,谦虚也不是这样的啊。那天我们那么多人都听到你弹琴呢,弹得那么好,把咱们学校武术协会会长都给镇住了,你还谦虚?你这么说不会是不想帮忙,故意推脱吧。”

秦秣无奈地笑道:“不是还有音乐协会吗?协会里找不到能弹古琴的?文娱部也没有能弹古琴的?”

“现在的人都学钢琴学古筝去了好不好?”张馨灵继续揉着腿,哎哟哎哟道:“真是疼啊!秣秣,看在我今天辛苦一天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吧!咱们学校是不止你一个会弹古琴,但是在文学院,在大一新生里头,就我所指,能弹的救你一个好不好?”

秦秣只觉得好笑,很想回她一句,张姑娘你腿疼不是我害的。

但这种话说出来毕竟伤感情,秦秣还是只能很委婉地说:“馨灵,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从来没有过参加汇演的经验,我会怯场的,只怕搞砸了你们的演出啊!”

“什么什么呀!一回生二回熟,谁都是练出来的!”张馨灵急了,“今天都十九号啦,时间很紧,秣秣你别推拒了,等下就跟我去体育馆排练!我都跟人家拍板了说一定能请到你的,你要是不去……秣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四回:君子

对许多年轻人而言,什么事情一旦上升到面子上,就是非得挣下来不可的.

张馨灵本就是喜欢争个头脸的人,秦秣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已要是不给她个台阶下,她一发狠,保不准就得闹决裂。

这新学期才刚开始,以后她们还得有四年相处,秦秣确实不好太过拂她面子。毕竟在大多数当代人眼里,上舞台做演出是一种荣耀,张馨灵根本无法理解秦秣为何会不愿意当中表演。

秦秣又看了看她那愤愤的表情,在心里估算着自已要是说出“不做怜人”这样的话来,张馨灵会不会觉得感情受到侮辱。

“秣秣,我这也是一片热心好不好?你那天在舞会上能够当众弹琴,怎么让你上个汇演,你就这么为难?你怎么能这样不仗义?”

“好吧……”秦秣叹道:“我去试试手,如果过不了彩排,你可别怪我。”

“哪能啊!你会过不了吗?”张馨灵喜滋滋地站起身,玉脚也不疼了,嘴上也不抱怨了,拉起秦秣就让她去取挂在书柜壁上的琴。

“怎么?琴还要我自带?”秦秣挑眉。

“哎呀,你都把琴带学校来了,可见你平常就用它顺手啦。我听音乐协会的一些师兄师姐说,你们的乐器就跟武林高手的兵器一样,要人器合一,要用熟悉的,不兴用生面孔。”

秦秣嘴角抽了抽。

张馨灵又说:“对了,那位师兄是个金庸迷。”

秦秣双手抱琴,点头叹道:“用久了,是要有感情的才好,对了,我也是个金庸迷。”

彩排在一间舞蹈训练室里,整个教室空旷明净,有两面墙上都是镜子,教室一角还摆着架白­色­的小型立式钢琴。

里面已经有五个人在。秦秣一眼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张馨灵说过的文娱部副部长卓柔,她穿着蓝­色­短T恤和黑­色­紧身短裤,正斜搭在墙边横杠上压着腿。这时候天已大黑,白­色­的节能灯光照在她身上,越发显出她一身的柔软。

“看,那就是卓柔,不过你别看她长的柔弱,脾气可强悍着呢!”张馨灵在秦秣耳边小声说完,便大大方方地拉着她走向屋中五人。

“卓师姐,这是秦秣,人我可请来啦,你要不要考考她?”张馨灵熟练地给众人做介绍,“秣秣,这个穿唐装的帅哥可是咱们文学院有名的大才子,吴俊山吴师兄。”

吴俊山穿着白­色­唐装,身高大约一米七五,不算高,但身姿俊挺,整个形象还是不错的。他正捧着剧本在那里看,听得介绍就抬头向秦秣微笑,竟也给人几分温雅君子的感觉。

卓柔放下腿,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秦秣,也不Сhā话,只让张馨灵继续介绍。

“这位手上提着大砍刀的帅哥可是咱们文学院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学校音乐协会副会长顾临华,顾师兄。”

顾临华倒是身材高大,他的皮肤很白,五官深刻,眼睛偏蓝­色­,应该是混血儿。听得张馨灵的介绍,他甩了甩手上的道具刀,就笑出一口白牙道:“张师妹,我是音乐协会的,不是武术协会的,什么时候成武林高手了?”

张馨灵半掩嘴­唇­,俏皮地笑着:“谁让师兄你是手上拿着大砍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抢江师兄的饭碗呢!”

“谁要抢我饭碗啊?”冷不防门口传来懒洋洋的男声,众人转头看去,就见江远寒邪着嘴角大步走进教室。他短发微微凌乱,浅红­色­的衬衫系在牛仔裤里,上面几颗扣子却全开着,露出了小麦­色­的结实胸膛,整个人竟带着股野­性­的邪气。

卓柔一见他就冷下了脸,呵斥道:“江远寒!这里是我们文学院的地盘,你们建筑学院的过来­干­什么?”

“我们?”江远寒双手一环,左右看了看,痞痞地笑道:“卓美人,哪里来的我们?我可是连兵器都没带就过来单人赴会呢,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人不成?还是说,卓美人你很想跟我成为我们?”

卓柔气的偏过头不理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薄怒的红晕。

张馨灵尴尬地游目四顾,正不知道是不是继续介绍的时候,秦秣温和的声音硬响起:“馨灵,这里还有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你没给我介绍呢。”

江远寒似笑非笑地将视线落到秦秣身上,见她看也不看自已一眼,­干­脆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这位、这位,呵呵,这位不是师兄啦。秣秣,这是我们班的卲元,团支书啊……”张馨灵尴尬地说着,悄悄用手肘去碰秦秣。

秦秣倒是自自然然地笑道:“是卲元啊,团支书大人今天忽然变帅了很多,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见谅见谅。”

卲元个子不高,浓眉毛,小眼睛,笑起来倒是有几分憨厚。他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秦秣你可是我们班的世外高人,你就别寒碜我了。”

秦秣向他点头致意,又看向那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面貌秀秀气气的小个子女孩。

“这是文娱部纳新组的组长,于菲菲师姐。”张馨灵走过去亲热地挽住于菲菲的手臂,“秣秣,于师姐人可好啦。”

秦秣点点头,正要打招呼,斜刺里江远寒就伸出一只手将她捞住。

用“捞”来形容江远寒的动作可能有些怪异,但他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做的。

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对着秦秣一拦腰,就将她整个人轻松带到了自已身边。

秦秣好险没被他吓得一哆嗦,但整个身体也在瞬间僵硬了。

“你­干­什么!”她低声怒喝,反手一肘就去撞江远寒的胸膛!

闷声响起,秦秣撞得结实,可是江远寒的胸膛更结实。他完全是不痛不痒的,甚至看咧开嘴笑:“秣秣,你要给我按摩?”

一众八卦的目光扫向他们两人,只有卓柔皱眉道:“江远寒,我们文学院的小师妹轮不到你来染指。”

“我跟秣秣已经交往了两年了,卓柔,这归你管?”江远寒­干­脆收紧双臂将秦秣搂在怀里,一边挑衅地望向卓柔。

“秦秣?”卓柔望向秦秣,目光隐隐不善。

秦秣板着脸摇头道:“江远寒,放开我,你这是侵犯!”

吴俊山叹道:“远寒,请你给小师妹一点尊重。”他目光柔和,又隐隐带着责怪。

江远寒竟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偏头,松开手,又耸耸肩道:“好啦,开个玩笑而已,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话间他退到教师一角,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看文学院的人排练节目,一时半会不准备走了。

秦秣心底下其实已经被江远寒气得快要火山喷发,但越生气她反而越冷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整治这个可恶的家伙,她一边取下琴套,坐到旁边等卓柔他们的要求。

“秦秣,你会弹梁祝吧?”卓柔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已是肯定的。

秦秣垂日片刻,摇头道:“我不会。”她悄悄松了口气,梁祝并非古曲,这个故事似乎也是明以后才有的。

“不会?”张馨灵首先叫了起来,“怎么可能?你们这些会弹琴啊,会什么什么的,能不会梁祝?”

秦秣沉默片刻,才又道:“你们说的那个梁祝是……小提琴协奏曲吧?”

顾临华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无奈道:“看吧,非叫人家用古琴上。我早说了。梁祝有小提琴曲,也有笛曲、古筝曲、胡琴曲、萧曲、扬琴曲、钢琴曲……那什么,古琴曲很少。”

卓柔一挥手:“这有什么,就是要能人所不能,才能显出我们文学院的厉害来!我就纳闷了,那么多版本的梁祝,怎么古琴版的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呢?看吧,现在的人一说梁祝就小提琴,古琴怎么就不行了?秦秣,不会就学,你学首曲子要多久?”

秦秣眼看逃不过去,也只能摇头笑笑道:“我不知道,尽量试试吧。古琴独奏也许有点单薄,你们如果是想要我给你们做舞台剧配乐,最好再找个笛曲伴奏。”

“顾临华!”卓柔的目光直视向音乐协会的副会长。

“别看我,我们会里文学院的笛子可上不了台面。”顾临华手上提着大砍刀,造型倒是威风,奈何卓柔目光一来他就气短,眼睛也四处乱转起来,“阿柔,你那个新版梁祝的剧情……”

“行了!”卓柔双掌一拍,“秦秣,你现在就回去下载梁祝曲谱,给你两天时间,你一定要学会并且能够上台!顾临华,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是给我找个吹笛子的来,一天时间!”

秦秣默默不语,起身便往外走去。

教室里卓柔一径不断地指令声。

待得走出老远,不知何时跟在秦秣身后的江远寒才低声道:“你心里头不痛快。”

秦秣随意迈步,习惯­性­地就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没有吭声,到过了体育场,一转角一抬头,竟看到了自卑亭。

夜­色­深寂,灯光不是很明亮。秦秣抱着琴,抬头看向那白墙乌瓦的檐下,端端题着“自卑亭”三个大字。H大的自卑亭据说始建于康熙年间,后来又多次被改建,现在就位于图书馆东侧。

自备的意义有很多种,《中庸》所言:“君子之道,辟如远行,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这个自备是积极的,讲述的是一种勇于从低处做起的人文­精­神。

秦秣轻轻叹息,自古读书人都好自许,又有几个能够真正放低姿态,用最自备的心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上去呢?

书读的越多,问题就越多,脾气也越大,人反而越不明白。

真正读的通透,返璞归真的,不过凤毛麟角罢了。

“江远寒,你是学建筑的?”

“建筑学。”江远寒双手环胸站在秦秣身后,视线不离她左右,动作倒是没再无礼。

秦秣本来对败家状元这个游戏人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可惜见到真人以后,江师兄痞气太重,实在是让她难以待见起来。

她又忍不住皱眉道:“你学建筑,难道不知道地基要结实吗?”

江远寒低笑道:“小师妹,我没你那个外行。”

秦秣豁然回头,双目紧紧盯住他:“你既然知晓基础扎实的重要­性­,怎么为人如此轻浮?”

路灯照耀之下,她的眼瞳上彷佛蒙着一层荧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闪亮得似乎要沁出水来。

江远寒心底轻轻­骚­动,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她的眼睛触来。

秦秣一偏头,怒意更甚,就连雪白的脸颊上都染起了胭脂似的红晕。

江远寒的手触电般收回,他微微后退,拉开与秦秣的距离。­唇­角惯常邪气的笑容稍敛,低声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没有恶意的。”

秦秣轻吐一口气,想起自已当年轻浮好­色­,似乎也没比江远寒正经到哪里去,又气不起来了。坏男人其实远比好男人更容易讨得女人欢心,男­性­敢于进攻,无可后非,只不过秦秣不是寻常女­性­,她经历特殊,才会无法被打动。

“算了,没有恶意最好。如果你不止是轻浮,还更加流氓龌龊的话,我一定让你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秦秣眼睛一横,说到后来一时声­色­俱厉,竟然隐隐带着一股无比强横的气势,让江远寒都忍不住心中一怯。

“呵呵……”他掩饰­性­地一笑,又恢复镇定,双眼更加肆无忌惮地扫视秦秣,“小师妹,你想让我怎么断子绝孙啊?你觉得就你这体型,唔……”他一手握住自已下巴,手指轻轻摩挲,那目光彷佛是要一寸一寸凌迟掉秦秣的衣服。

秦秣一咬牙,本想转身离这人远远的,省得吃他的亏。但真要就这么不战而逃了,秦秣又觉得憋屈。

她忽然单手抱琴,缓步逼近江远寒,­唇­角的孤度也向上扩大。

江远寒显然是习惯主动的,忽然被秦秣这么一逼,他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慌乱。

秦秣嫣然一笑,抬手便扯住江远寒的一边衬衫。

江远寒低头,便只见到她半仰着的脸颊白如脂玉。

突突几声扣子被崩裂的声音响起,秦秣这用力一拉,已经把他的衬衫拉得扯掉了半幅。

江远寒猛地一咳,有些呆了。

秦秣的指尖彷佛带着电流,轻轻滑过他祼露的胸膛,又缓缓向上,一路沿着他的锁骨,划过他的喉结、下巴,最后羽毛般停留在他­唇­上。

江远寒目光深沉地盯着秦秣,呼吸间已经有了一丝狂乱。

“师兄……”秦秣低低地彷佛叹息般地唤他。

江远寒手一扬,便要去揽她的肩。

秦秣忽然屈膝上撞,狠狠撞在江远寒小腹上!

“嗷……”他忍不住呼痛。

小腹当然不比胸膛,秦秣这一撞别是凶狠,再加上江远寒适才情动,秦秣只差一点就撞到他关键部位。这一下果然撞得他冰火九重天,一时间难受无比。

江师兄,做人要厚道。秦秣轻笑一声,快速后退几步,脱兔般灵巧地转身跑开。

轻轻松松地跑回宿舍,秦秣喘了几口大气,心情又渐渐地明朗起来。

接下来几天,她抽时间练了练梁祝的古琴曲,再与卓柔他们搭档,倒也云淡风轻,很有点她横任她横的看破之意了。

张馨灵后来说起这事却一直很兴奋,她大赞秦秣古琴功底好,随便什么曲子一弹就会,又憧憬汇演结束后自已能在文娱部混到什么什么职位。秦秣每每耐心地听着,脑子里其实早就神游天外,张馨灵却将她引为知己,对她越发越亲热。

倒是有一次,秦云婷与秦秣通话,忽然提起方澈:“秣秣,你知道方澈最近怎么样了吗?”

秦秣愣了愣:“姐,你还记得他?”

秦云婷笑:“怎么不记得?他大一也跟我同校过一年呢,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最后还从水木去了m&t。秣秣,他没跟你联系吗?”

“没……”秦秣差点咬到自已的舌头,“有,有联系。”她的脸瞬间又红了,想起自已曾经的误会,便有种羞于提起方澈的感觉。自已多情,确实有够丢脸的。

“哦,他跟你关系好像还不错,你如果跟他联系,就多劝劝他,要他保重身体,别太拼命了。”秦云婷闲聊家常般随后说道。

“怎么?”秦秣手一紧。

“唉,我们同乡的一个师兄前不久去了趟英国,顺路去看方澈,却发现他整天就宅在实验室里,人都瘦得……啧,真不知道改什么说,方澈居然变成科研狂人了。我们好歹也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他在水木的时候也挺照顾我,听人说他那样子,真不敢相信啊……”

“他……”

“我们几个交情好的同学校友都没少劝他,但他那个­性­子,平常没事都能一声不吭闷老久,这一但钻到一个东西里面去,说他痴狂也不为过。算了,我们都劝过,你劝也照样希望渺茫,就当是尽一把力吧。”

“姐……”秦秣声音低软,尾音颤颤,不知要绕到哪里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五回:万里云

“秣秣,你发什么呆?”钱晓在旁边悄悄推动秦秣,小声提醒她,“教授叫你呢。”

秦秣眼敛低垂,无意识地翻过手上的书,被钱晓一推才慢悠悠地站起,向台上西装笔挺地中年教授点头微笑:“教授,你好。”

姿态闲适又不失恭敬,彷佛是在风雅展厅之中偶遇名士,于是寒暄致意。

旁边的钱晓被秦秣这强大的反应给雷到了,她忙自小声嘀咕:“教授是让你回答问题呢,没叫你跟他打招呼。”

被雷到的不止是钱晓,还有许多同学听这一堂课的学生,以及讲台上的柯夏教授。

不过秦秣的风变却是无懈可击,叫人讨厌也讨厌不起来。柯夏两鬓已经有些斑白,他眼角皱纹微微加深,很是温雅地笑道:“秦秣,你读《常棣》,有何感想?”

秦秣想起这一节课讲的是《诗经》,也就随后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诗文已经很通俗地说清楚了,表达着一种希望兄弟和睦,家庭美满的……美好愿望。其实,这个愿望越朴素,越难达到。”

她话音落下,心中却又冒出一句:“常棣之华,鄂之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常棣》之意,或存劝诫,所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说的是世态炎凉,朋友间不论怎样交好,都比不得血浓于水的互相扶持共进。

她心底下一酸,又想起方澈大前年夏天躺在医院里说:“我不稀罕别人来看我。”

他在北京无聊地寄来仓鼠毛,说:“我养的仓鼠,被隔壁的猫咬死了。”说得如此平淡,他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否则为何对那一把仓鼠毛都如此念念不忘,在百忙之中还收集起来寄给秦秣?

也许他是想得到安慰,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排遣。

虽然猜测一个男孩子会为几只仓鼠而难过——有些奇怪,但那个人是方澈,又不是那么奇怪了。

他会打架,讲话有时候还很毒舌,但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个下午雷雨大作,那时候他跟秦秣还只是初识,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可就在秦秣即将被车撞倒的那一刻,他斜里冲出,推开秦秣,以身相代那一刻的危险。

也许这个人骨子里就有那么点侠义­精­神,只是旁人很难看出来。

抛开曾经的那些误会,秦秣猛然发现自已竟然忘恩负义了很久。不说别的,只从朋友的角度来看,难道朋友就永远不如兄弟,不能做到危难相济,困苦不负?

“这不只是美好愿望。”柯教授示意秦秣坐下,“读书明理,我也希望每一个同学都能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秦秣端着在座位上翻着书,心中再次燃气无地自容的感觉。

她不止是误会了方澈对她别有心思,更加忘记了这个孩子其实很需要别人的关心。

她会看到钱晓吃泡面的时候下楼跑食堂帮她打饭,却很少关系方澈过得好不好。他习惯孤独,是不是也会需要朋友的几句鼓励?

虽然秦云婷说:“我们都劝过,你劝也照样希望渺茫。”但作为朋友,秦秣应该考虑的不是做了之后能收到什么成果,而是应该要怎么去做。

这一天的课上完,晚自习后秦秣又跟着张馨灵卓柔他们排了一会新版的梁祝,等她回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出头了。算了一下时差,英国那边应该正当下午两点多。秦秣没再犹豫,从邮箱里翻出方澈的手机号码,就拨通了这辈子第一个国际长途。

等待通话的时间连提示音都显得格外静远,秦秣斜倚在阳台栏杆上,远望着整个校区的灯火,手心里竟然有些湿润。这一通等待着的电话彷佛忽然间将她记忆中的方澈拉得陌生起来,她无法从猜测那个在柿子树上扬眉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何等模样。

“Hello!”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男声。

秦秣小惊片刻,才疑惑地想着,这应该不是方澈的声音。

她这边说不出话,那边的男子已经用英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哦,你不说话?让我猜猜你是谁。这是来自中国的电话?嘿!你是不是方的东方姑娘?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个男孩,或者是位大叔,那真是太没情调了……”

秦秣的英语还是学得不大好,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艰难地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沉默这么久,我猜你一定是个羞涩的东方美人。啊,中国真是个有趣的地方,能够接到你的电话,真是我的荣幸……”

秦秣脑门上已经开始挂黑线了,她开始是没反应过来,现在则是跟本就Сhā不上话。

等那边再次抒发了一通对东方美人幻想之后,秦秣终于轻咳一声,以示自已的存在。

“哦,果然是位美丽的东方姑娘。只是听到你的一个单音节,我就能想象,您的面容有多么的柔和。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方的同学。来自法国阿尔,我的名字叫让·雷洛斯。”

秦秣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英文:“你好,请帮我叫方澈接电话,谢谢。”

雷洛斯却很为难说:“我非常愿意为美丽的东方姑娘服务,但是,请原谅……哦,方是个多么认真的人,他在那里些程序,我如果打扰他的话……”

手机里忽然传出一些模糊的男子声音,依稀是有人在旁边跟雷洛斯说话。

秦秣空闲的五指再次握紧,那边传出的声音已经换了一个。

“那位?”彷佛是划破缝隙的一缕微光,低低缓缓、飘飘荡荡,在暖风中涂掉尘埃,终于靠了岸。

方澈的声音比起少年时要低沉了些许,带着成年男子的醇厚,又隐约残留着少年的清冽。

秦秣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到电话是雷洛斯接的,那方澈肯定看不懂来电显示。但是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方澈说过“我是秦秣”这样的话,因为不需要自我介绍,方澈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夜空中点星疏朗,校园里隐约传来私语之声,随着夜风在各个角落飘荡。

许久之后,方澈淡淡地说了句:“国际长途很贵。”

秦秣这才如隔初醒,一眨眼,竟轻笑了起来。

“方澈,你怎么样了?”

那边却是更加长久的沉默。方澈不回答,秦秣只是透过手机,恍惚听到他的呼吸在耳边轻吐。

然后忽然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响起,有人用英语大叫:“方!克里森教授找你!”后面秦秣便之断断续续地听到:“课题……他说你那个思路太奇异……人工智能……不对……”

方澈匆匆地说:“秣秣,我……”

“去吧。”秦秣掐断电话,收起手机,慢慢踱回寝室里的书桌边。

她现在住的寝室格局跟高中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一室四人,床是带组合柜的那种床,分两层,上层床板,下层连着一个小书柜、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横生的书桌。说是书桌,其实是方便放电脑的那种多功能桌子。有键盘抽屉、杂物抽屉、和一个小方柜。

秦秣坐到椅子上,刚要开电脑,就见张馨灵推门走进寝室,囔囔着说:“旅游协会组织国庆剑桥七日游呢!谁要看单子不?我刚从隔壁拿到的,有师姐在宣传,不过能去的人很少。你们谁有护照,谁银行款超过五万?”

钱晓“喊”了一声,还是趴着电脑前,摆手道:“没兴趣啦,语言不通!还银行存款五万呢……我是无产阶级噢。”

王子毓早早就爬到床上,现在已经睡了,秦秣却忍不住心中一动,问道:“银行存款超过五万?这是什么意思?”

张馨灵两脚一踢,将高跟鞋换成拖鞋,挥了挥手里的单子道:“办旅游签证的条件之一咯,这五万存款是要被冻结三个月的,活像是怕咱们跑国外就不回来了,真无言。”

秦秣摇摇头,又问:“那护照呢?”

“你没有?”张馨灵呼出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没有的话,这次就别指望跟团啦。再有五天就放假了,根本来不及办护照,那个申请以后最少要两周才能拿到吧。哎,秣秣。我就是说说而已,你真想出国旅游呀?很贵的哦,不知道这次旅游协会能招到多少人一起上路。”

秦秣无奈一笑:“怎么不早点招人?”

“听说是准备很久了吧,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内部招人,就这几天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忽然要开放招人了。”张馨灵开始对着镜子擦晚霜,“哎呀,快要断电啦,晓晓,还不快点把你要看的小说下载到p4里面?”

钱晓便手忙脚乱地寻找数据线,那双眼迷迷瞪瞪的样子,竟然十分可爱。

秦秣摇头笑笑,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但此后几天,她都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了出国的事情。方澈不能回国,难道秦秣就不能出国去看看他么?他当初舍身相救的恩情,秦秣至今未能回报分毫,那么作为朋友,多多关心他的现状,总是应该的。

出国的念头就像是Сhā上了翅膀的磨喝乐,总是在秦秣脑子里浮沉飞舞,想要冲破蓝天去。

秦秣开始想象坐飞机的滋味,开始遥想白云悠悠之下大地的开阔,开始有种重回七八岁,见什么都充满好奇与期待的感觉。不知中华浩土之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不知那遍地红白黄蓝的头发又能演绎出怎样的生活?

这个冲动的念头只才持续了三天,秦秣将冲动转化为行动了。

她先是瞅准一个都是选修课的下午,直接就到车站坐从高速公路回了卲城。匆匆忙忙地打的直奔公安局,秦秣硬是以极高的效率提交了护照申请。

其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胆子穿越以来却一直都在按部就班地读书升学。可她是秦秣,胸中若能风光霁月,天下又有哪里去不得?

秦秣一看身份证,满了十八岁,她已经不需要再处处束手束脚了。

学校的国情汇演如斯举行,秦秣跑开心中的一点别扭,只当四下无人。给卓柔他们配乐梁祝的时候也还算顺畅。

长假她是回家过的,陪家人过完中秋节,她顺便还回了趟市三中,在夫子山脚下取了一小瓶泥土。

她没有告诉家人自已准备去剑桥旅游,因为可以预见,如果她提起此事将会遭遇到怎样的反对。这两年秦家的小店开的不算很好,但也不差,总之账务都已还清,家庭经济比起从前已宽松不少。

秦秣自已有稿费,既然不需要贴家用,她就开了张卡自已存着。如今存得不算多,但支持她去英国趟朴素的旅行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后是准备论文。

秦秣仔仔细细查了申请旅游签证的条件,知道学校的证明非常重要。她此前一直低调,不想在学校里出什么风头,但这一次她必须尽量获得各相关老师的最大好感,所以发表几篇专业论文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再回学校的时候,秦秣已经准备好了一篇洋洋洒洒五万字的《论北宗中期文化之浮沉》。

她先是找到教古代文学史的柯夏,论文附上,柯夏果然惊叹。

当然,要说在历史失落的当代,又有谁能比秦秣更加了解北宋?

柯夏当时是这样说的:“秦秣,你的观点、角度,尤其与众不同。”

秦秣获得他的认同之后,就婉转地提出自已想要去剑桥旅行的想法:“柯教授,学生自觉阅历不够,想要走出国门,去各个底蕴悠长的名城看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知教授以为剑桥如何?”

柯夏微微一笑,眉眼间也是带着笑意。他望着秦秣,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小姑娘敢于走出去,勇气可嘉。你是准备请假和申请签证吗?需要多长时间?要不要教授帮你在教务处说说好话?”

秦秣坦然微笑,当即顺杆爬上:“谢谢你,柯教授。我只需要一个星期的假期。只是目前去英国旅行似乎都必须跟团,没有自由行,这有点麻烦。”

“怎么?跟团更安全,难道不好吗?”柯夏不动声­色­,等着审视秦秣的回答。

秦秣眨眨眼,小小地幽默了一把:“如果跟团的话,我还怎么去大学里偷取他们的文化?”

柯夏哈哈大笑,扯过一张纸,就写下了一个人的地址姓名电话。

“签证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去剑桥的旅行团。只要领团的导游肯通融,你还是能有一定自由活动的机会。另外到了剑桥以后,你可以去找这个人,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专门研究东方文化的。想必,她会给你一些不错的建议。”

秦秣眉眼都笑弯了,当即欢快地道谢。

柯夏紧接着说:“回来给我写一篇论坛,题目很简单,就是《论东方与欧美的文化差异》。”

秦秣脸一跨,柯夏又笑了。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天气转冷,秦秣终于办齐了去英国旅游的一切手续,提着一个简单的小行礼箱,跟旅行团的成员一起坐上了去伦敦的飞机。

这还是秦秣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飞机,走到舷梯边上的时候,她微微抬头,只觉这庞然大物冰冷流畅,又充满灵动。人类的智慧究竟要大胆和执着到什么程度,才能果然实现这飞天的梦想?

一千年前,秦秣以为天圆地方,以为上天是神话,而一千年后,秦秣乘着科技的翅膀,从天空中跨越了半个地球。

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她只要稍一眨眼,就会发现自已果然还是跟不上时代的节奏。

飞机刚刚起飞的时候,秦秣胸闷头晕了好一会。配上脑海中想象的画面,她当即就有种老古董走上宇宙,被狠狠震撼了的感觉。

秦秣确实是老古董,差点就被陈列入博物馆的那种。

飞机的舷窗都是封闭的,秦秣虽然坐在窗边,也不能实现初时那种挥手抓一把白云的幻想。

那也确实是幻想,如果实现就必须付出生命为代价。

人类的­肉­体很脆弱,但思想很强大。

秦秣将手抚上透明的窗面,感觉着那一边的青冥浩荡,忽然轻笑出声。她还是在幻想,幻想着这个穿越者加入不是秦秣,而是指天狂言“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李太白,那么他会才此时此刻有何感想?

高空之中其实很难看到云朵,望天也只是一片空茫。秦秣已经有些失望,不知道李白若能登机飞天,他会是狂歌一曲,或者同感失望?

忽然间秦秣彷佛感觉到了什么,她侧过头去,就正望到斜对面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皮肤很白的棕发男孩,蓝眼睛高鼻子,下巴有些长。他在西方人中宣誓秀气的,此刻正出神地望着秦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秦秣收回视线,就见坐在邻座的导游舒佳嘻嘻一笑,轻推她打趣道:“秦秣,那个人盯你看好久了,你说,是不是我们东方姑娘的魅力太大了啊?”

秦秣摇头道:“不是,应该是别的原因。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六回:深秋

从希斯罗机场步出,秦秣再次被震撼了。

当真正踏在异国的土地之上,满目皆是一片红蓝黄绿、千般姿态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想象都是苍白的。

这不是图片,不是文字,在这现代化的冰冷与大气当中,只如秦秣般穿越千年而来,才能知道这样的落差是一种怎样的苍茫。这些建筑高大华丽偏又线条简约,抬眼望去,穹顶好似要取代天空,狂妄且端凝。

秦秣走在同行而来的同胞们中间,只觉得异国土地上的黑发黄皮肤格外亲切。

同行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一共是二十八人。人数很少,所以互相之间熟悉起来也很快。领队是个叫邓立柏的中年男子,两个导游一个是舒佳,一个叫石可,都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子。游客们多半是二十岁到四十几不等,其中秦秣年纪最小。

其实按照团队计划,这次是英国七日游,而非剑桥七日游。毕竟出国不容易,哪有泡在剑桥一个小镇整整七天的道理?不过柯教授与邓领队私交不错,他帮秦秣做了担保,秦秣便得到了一个单独行动在剑桥的机会。

他们是先从C城到上海,然后才转机来的伦敦。出发时在上海是下午一点多,此刻到了伦敦,却是中午一点不到。

舒佳扬手说:“亲爱的朋友们,为了给大家倒时差,我们的路线是这样的。等会先坐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剑桥,我已经为大家在那里订好了酒店。那里书香浓厚,我们宁静地休息一晚,明天游览一天,后天就出发去巴斯。巴斯非常适合休闲,停留一天之后我们再去利物浦,最后从利物浦回到伦敦,在这里有一天半的时间,购物和参观两不误。怎么样?”

舒佳给出的路线众人早已知晓,此刻不过是再重复确认一遍。游客们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秦秣也盘算着很快就能到达剑桥了。

虽然不能跟着团队在英国游览到更多的地方,但秦秣并不觉得遗憾。她不喜欢匆匆奔忙的感觉,七天时间,他们的行程安排实在太紧。单独留在剑桥更好,她可以悠闲地领略那座八百年古镇的风光,去细细感受那一分分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品位东西之别,古今之差。

一所大学,能够有八百年的历史,那想必也绝不是短短七天就能看尽的,秦秣尽可不必担心无聊。

况且方澈就在剑桥,秦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六天时间内好好监督一下他的伙食,省得再有人为他变瘦而叹息。

东方的古典与西方的古典确实风格迥异,当秦秣拖着小拉杆箱,与共游的同胞们一起踏入这座以大学为名义的小城时,恍惚就感觉到自己跌入了无数空间与图画的交错之中。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不错,带着深秋时候的天高云淡。而午后阳光懒懒散散,照在小城古老的英伦建筑之上,洒过一片绿­色­和黄|­色­交杂的树叶。

剑桥名为市,但其实更应该被称为镇。她没有城市的喧嚣,建筑普遍不高,只是大部分都能让人感觉大文化的庄严肃穆。

舒佳定的酒店正位于剑桥月基督公园的对面,一行人说说笑笑,悠闲地步行过去,只觉风光明丽。一路上游客不少,也有许多或者来去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剑桥师生。

尤为有趣的是,护城环绕的剑河之上漂流着不少小船,总有年轻的男子撑着长蒿,划动那一圈的波光粼粼。

石可笑嘻嘻地说:“看到没,在那里划船的有好多都是剑桥的高材生哦,一个个都是帅小伙子。过去坐船只要15磅一个人,也许还能砍价。”

众人嬉笑出声,互相打趣,也有几个年轻的女白领对此颇为意动,准备放下行李之后就到剑河游船。

舒佳是导游,那口才自然极好的,她用非常诱人的语调说:“当年徐志摩也曾在这河里撑过长蒿,追溯他那个年代的梦想。我们过去游船,说不定抓一把水草都能邂逅一段康桥诗话呢!”

善意的笑声随之连串响起,众人一路行车的疲惫也在这风光之中消减了许多。

秦秣好奇地左右观望,忍不住问:“这学校到底在哪里?怎么没看到校门?”

舒佳掩嘴笑道:“这不就是剑桥大学吗?早说了城市就是学校啊!要到哪里找校门去?”

秦秣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终于恍惚明白大学城的意思:“我本来以为,所谓大学城,只是说学校很大。原来大学城是这个意思,整座城市都是学校,融合不分的。”她摇摇头,走在异国的那一点不自在终于悄悄消融在这个微笑里。

酒店到了,点名AnundelHouse,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尖顶黑瓦的房子联排座落在风光优美的剑河畔,砖墙是青灰­色­,冷调而优雅。屋边树木环绕,他们走在大门口,便见这里的草坪在深秋中依然鲜活翠绿,想必是草种特殊。但有些树叶却已经金黄偏红,在整片清丽之中拱出了一丛丛秋实的热闹与温柔。

秦秣拿到的是一张单人房房卡,她来之前并没有熟人结伴,跟那些三三两两相携着随团出国的游客全然不同。安顿好之后,石可就来敲她的门,问她是留在酒店休息还是出去转转。

两个导游分工,石可带人出去游玩,舒佳留在酒店陪着剩下的人。

“我先休息一会。”秦秣摇头笑笑,她时间宽裕,也用不着跟着大部队行动。

石可正要帮她带上门,忽又叹息一声道:“还在读大学,生活就是好啊。你还能找到教授帮你做担保,悠闲地游剑桥,我们却一个个的简直是……”她住口不说,又用笑容掩下这一瞬间的失态。

秦秣愣了愣,正要回话,石可已经关门出去。

“呵呵……”秦秣低笑一声,她都再世为人了,哪能不好好地珍惜时光,享受生活?

她住的这个房间墙壁是米白­色­,地毯棕红,落地窗帘与床上的寝具全都是统一而繁复地枝叶折花,整体显得­精­致华丽。

这种纯西方的装修让秦秣有些不大适应,她放下行李之后先是开启淋浴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便参考酒店入住指南呼叫­干­洗服务。

把外套送了­干­洗,她自己又洗好内衣,晾好以后她的头发也差不多全都自然风­干­了。

经过这两年迟来的发育,秦秣胸前终于长出了一点曲线。刚开始她胸前总会胀胀麻麻地疼,后来渐渐习惯了,她就开始不大敢碰触自己。

以前这小身板只是豆芽菜,秦秣游遍花丛,自然是看不上这小豆芽的。现在她当然也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色­心,但那种作为女孩子,一点点感觉到自己发育成长的滋味总还是奇异非常。

小小胸前的肌肤温热柔软,光滑如脂。秦秣有时候不得已用手碰到,就只觉得盈盈一握,然后一点热潮直从肌肤相接的那一处氤氲地蔓延到全身,让她从心脏到骨髓里都不由自主地涌起羞涩感。或许是因为她经历奇特,所以她才会反常地特别害羞。

所幸这种害羞都是很私密的,只她自己知晓,否则她只怕是真要挖个地洞,去找阎王爷评判这轮回之理,才肯罢休了。

秦秣最贴身的内衣已经换成了文胸,那第一件还是裴霞帮她买的。

去年夏天裴霞在超市购物回家,忽然就对秦秣说:“秣秣,我看你再穿那种小纱衣做内衣,已经有些……”她顿了顿,才用出“不雅”这个词。

秦妈难得用了个很“文化”的词,自己心里又有些得意,连连道:“我家闺女可长大喽,长大喽!来,妈妈给你买了文胸,自己换上试试。对了,试过以后合身的话,要先用水洗过一次才能穿啊!”

秦秣当时脸倒是没红,心里却已经烧上了大火。她一把抢过裴霞手里的袋子,在房里哆哆嗦嗦许久,才终于换上新内衣。

小胸衣头次贴上身的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就好像有一团温柔的云朵将人包裹,托得人全身的触觉神经都似乎集中到了那一处。

柔软轻盈,如春雨密密,绵绵潜入。

秦秣穿衣的动作便缓慢优雅,回想起当初,此刻会心一笑,却仍带三分羞涩。

这个小单间靠窗的那一面正好临河,秦秣站在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就只见到小河婉转,岸边草木茂盛。天光折­射­,那一片水光随风吹皱,仿佛是翻藏着时光秘密的小­精­灵。

小河一边竟然游来了几只白鹅,那些曲颈极是灵动可爱。

秦秣微一愣,忍不住低喃:“鹅鹅鹅……”

声音一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样的气氛实在很适合睡觉,她也有些困乏,便又换上睡衣,调好闹钟,­干­脆钻到床上小睡起来。

闹钟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秦秣迷迷糊糊地按掉闹钟,从被子里探出手折腾了好一会才挣扎着起身。洗漱过后,再换上外出的衣服,她晃晃头,已是神清气爽。

秦秣今天穿着件深紫­色­的高领长毛衣,外面罩着斜襟大开领的青­色­小格子花呢绒短外套,下面是带小褶子的黑­色­靴裤,脚上则踩着一双及膝的深棕­色­休闲长筒靴。她将长发高挽出一个发髻盘在脑后,鬓边别着一只寸许大小的黑­色­蝴蝶发卡,整体看起来有种东方式的神秘典雅,和紫竹般的写意利落。

她本来是个很懂审美的人,不过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不适应,所以战战兢兢不敢打扮自己。从穿了校服裙子以后,她才渐渐放开,慢慢地一不再虐待自己的视觉,会在衣着搭配上稍稍加以修饰了。

傍晚的剑桥比起下午时分要热闹很多。秦秣刚走出酒店不远,就见到对面基督公园的草地上围坐了许多年轻人。有一个白衣男孩举着手在其中高盛演讲,看他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正忧国忧民,呼吁着一场变革。

秦秣脚步稍顿,心中的惊讶难以抑止。

旁边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有人用中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秦秣微偏头,便见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东方男子在那里微笑。

“我是中国人。”秦秣也露出微笑,“你好。”

这人点头道:“你刚来剑桥吧?这里经常有各种演讲,风气很开放的。年轻的学子指点天下风云,激|情洋溢。”

秦秣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好心的东方同胞是在给她解惑。

“谢谢你。”

“不谢,都是中国人,我很愿意跟你多多交谈。不过我跟女朋友有约会,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见。”

“再见。”秦秣有些不适应他的风格,便只能简言少语。

灰衣男子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我叫谢疏朗,感谢的谢,萧疏明朗的疏朗,你呢?”

“秦秣,秦汉的秦,秣马厉兵的秣。”秦秣渐渐恢复从容,向他淡然一笑。

“我在克莱尔堂读研究生,有缘再见。”谢疏朗又向秦秣挥挥手,这才转身离去。

秦秣微抬头,只见夕阳旖旎,依依拖曳在天边,映得这整个英伦小城都仿佛变成了眉眼低垂的婉约少女。

这里的确大不同于现代的东方,当然,跟古代东方的差别更是难以道理计。秦秣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独自漫步行走,默默感受着这迥异别处的剑桥风情。

她打算明天再去找柯夏教授介绍的那位卡西女士,毕竟傍晚登门的话,太不礼貌。

秦秣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出国以前她还很担心方澈的现状,到了剑桥后,她却犹豫起来,竟怎么也拨不出那个电话,告诉方澈一声“我来了”。她不知道方澈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有多忙,以至会不会乐见她的到来。她无从猜测,所以竟然脚步踌躇。

有时候独自行走的滋味远好过结伴而行,她静静地走着,好像是游离在时间之外。一路上有人三五成群地笑闹,也有人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说着些关于学术关于理念的话题,也有街边跳舞的、弹吉他的、做宣传的等等。

穿过基督公园,很快就到了市中心。秦秣一眼看到的是国王学院,那古城堡式的一道道圆柱尖顶向天竖立,仿佛是久远流传下来的庄严权杖,至今依然用历史的厚重来向人宣告她的骄傲。

秦秣没有走到国王学院的正门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走过的是什么地方。只看到游人来往,许多人坐在长石台上静听夕阳。

她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桥上,斜靠栏杆,便见桥下小河在夕阳映照中如渡醇酒,而河岸右边联排的红­色­小楼宁静温和。

河岸左边是一排常青树,秦秣将手肘撑在市桥栏杆上,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还有一座造型非常奇怪的桥。对着那座似乎是由无数枝杆搭成的怪桥看了好一会,秦秣才猜测着,那或许就是剑桥有名的牛顿数学桥了。

这个时候剑河上已经没有多少船只,普通游客的船早被收回,只有一些雅致高涨的剑桥学生还在撑着长蒿,绕城漂流。

秦秣看着满眼生疏,却也觉得心神凝定。

正眼波流转随意张望间,前面一个弯道里又悠悠荡荡地游来一只小船。船上撑起长蒿之人身形挺拔如雪崖青松,只抬手一划间,便是优雅自如,好似闲散散步在暖阳之后的黑豹,蓄力敏捷偏藏而不露。

这人穿着一件亚麻­色­的中长风衣,衣领竖起,衣裳半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子和黑­色­V领毛衣。他本来是侧着身体微低头的,从数学桥划过的时候,他才不经意将头抬起,转望前方。

于是两双目光在这剑桥深秋的傍晚相遇,一霎那似乎时光凋零,有无数泛黄的画面轻轻在他们身后流淌,最后安详停驻,成为一卷藏在书页背面的古画。

秦秣这才感觉到所有言语都失去力量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只是安静地微笑,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船上之人微微仰头望到桥上,也是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在愈发铺染的夕阳下熏成了一抹陈旧的温柔,他的面容又有些逆光,叫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秦秣微张双­唇­,想要叫他“方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发出声来。

方澈停下撑船的动作,将长蒿斜放船板上,然后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颜­色­深青的笛子。他双手轻按低孔,将笛横吹。

仿佛从故旧笔记里流淌翻晒而出的音符便剑河之上悠扬而起。

是谁轻吹少年的故事?是谁打翻尘埃的­精­灵?

是谁在鲜亮的季节书写回忆?是谁在深秋的落叶中拈起那一行小诗?

谁偷走这少年的故事?谁留下那一颗柿子的青涩?

谁在月下踏过栏杆,大言不惭,撩起没有声音的花开……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第七回:剑河星遥

笛声轻轻跳跃,仿佛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修长竹叶之上滴落,晚风一吹,便连串跌入静静流淌的小河里,漾起一圈圈轻柔涟漪。

三五的行人路过,都忍不住稍稍停顿脚步,听那小桥下的东方男子横吹竹笛,一直到余音融化在风中,都似有人取出晚霞的丝缕,仍在一道道编织回忆的温柔。

秦秣的视线随着小船移动,见方澈收起笛子,又撑动长蒿将小船游到左岸停下。

他系好小船,便抬腿跨上岸,然后迈着缓慢的步子沿岸前行。河岸上短短的青草拂过他的裤脚和鞋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他一步步行走,转过一个弯,终于走上石桥。

秦秣又侧过身,见方澈从弯弯石桥的一端迎面走来。

她想要寒暄一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声音却依旧是在心间打转,怎么也吐不出双­唇­来。

石桥很短,方澈人高腿长,即便步履缓慢,也还是在数个眨眼间走到了秦秣面前。他在秦秣身前不到一尺处站定,不说话,只是微微低头望住她,目光里仿佛有一湾深潭,悠悠沉沉,只倒映出她的模样。

秦秣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到一片温暖将自己包裹,方澈已经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拥住。她的头稍低,耳朵正贴在方澈胸膛上,只听到他的心跳从沉稳道加速,然后是一下一下恍如擂鼓,只似要跳出胸膛来。

秦秣本来想要挣扎的动作竟在这样的心跳中悄悄消融,她安静的靠在这一处温暖中,心中有些慢半拍的想着:“方澈长大了,比我高多了……”

方澈本来拥在秦秣腰间的一只手臂抬起,又在半空中迟疑片刻,终于轻轻落在她后脑处。这只手从秦秣脑后的青丝间缓缓游移,指尖几似带着一缕暖风,微微碰触着往下,往前,从她耳后拂过脸颊,在眼角稍稍顿住,最后停留在她眉梢。

秦秣的身体有些僵硬,方澈的动作似乎逾矩了,又似乎平常温暖,不含丝毫杂质,让她无从在这样的时候推拒发作。

方澈又将头低的更低一些,温热的­唇­仿佛不经意般拂过秦秣额角,然后落在她耳边,低叹:“你来了……”

秦秣的心中一再回荡:“自然是来了。”但还是说不出话,因为觉得当时少年已经成长到她不可捉摸的方向,所以不如无声。她似乎没有必要对着方澈没话找话,况且她时间充裕,有话也不用急着在一时道出。

方澈双手握住秦秣的肩膀,又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眉眼间这才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跟我走。”他的表情变动不大,只是­唇­角线条比平常柔和许多,他没有过多的表现,但已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洋溢的欢快气息。拉住秦秣一只手,方澈带她走下石桥,往停在岸边的那叶小舟走去。

等秦秣踏上了那艘小船时,方澈撑起长篙,双眉微扬道:“这次换我带你渡水。”他说话间语气平淡,只很隐晦的带着些得意,让他在这瞬间又似年轻了几岁,仿佛回到当初。

依然少年。

他的身材已经比两年前高了许多,亚麻­色­的中长风衣穿在他身上,已很明显的透着成年男子的挺拔潇洒。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像正酿着时光的沉稳,但他这样一说,又神奇的打破了时空的距离,整个人都鲜货清澈了起来。

宛如少年。

秦秣点点头,含笑望着他。

“这条河……”方澈轻点长篙,撑动小船向石桥底下轻巧划动,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没游过吧?”

“我下午刚到剑桥。”秦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方澈稍远的地方,压着小船的平衡。

方澈的声音又轻松了些:“那我带你绕城游一圈,天黑也没有关系,这里的学生游船不限时间。”

秦秣想到下午时候石可说的话,不由笑出声道:“据说在剑桥上撑船的都是剑桥的高材生?15英镑一个人,还可以砍价?”

“怎么?你想坐他们撑的船?”方澈转过头,微挑眉。

秦秣扑哧笑道:“你不就是那撑船的剑桥学生吗?”

方澈点头:“握在CMD,剑桥麻省理工研究院,也算是剑桥学生。”

“那平常有空的时候,你会不会在这里为游人撑船?”

“我只在傍晚,等普通游客都走了的时候才来。”方澈的声音忽然一低,“我怎么会为别人撑船?”

晚风吹过来,秦秣撩过鬓边一缕散发,随意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前面是国王学院。”方澈将视线又转回前方,“看着两岸的建筑,大多都是十五世纪的作品。”

秦秣眯起 眼睛,夕阳已如朱砂浅晕,懒散的晕开在天边云朵之中,摩挲着最后一丝缠绵,那片浅红黯黯敛下,带着每一日的沉淀,铺出两岸的华丽与古老。

长篙一圈一圈划开水波,划向更远处。

不知何时,夕阳完全消逝在夜幕中,方澈每过一个景点便大略解说一番,到这繁星漫天的夜光下,小船终于从无数历史的故事中脱出,来到了草木深处。

这里没有桥,岸边的柳也已从柳枝上脱落,但草地依然清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繁茂的荫出一团幽静。远处小城的与天空繁星辉映,虽然不见明月,可星火碎碎点点,更仿佛掩藏了数不出的秘密。

方澈放下长篙,随意在船板上坐下,任由小船随着夜风和水波漂流。

秦秣也舒展双腿坐上船板,一转头,便见到方澈在星夜中沉静的双目。

“CMD在哪里?”秦秣随口提问,问及他的日常。

“挨着三一学院。”方澈声音低缓,在这静夜中格外安详。

“你明年还是要回MDT吗?”

“只是去读书。”方澈郑重道:“我的家在中国。”

秦秣望着方澈良久,神情从严肃转为温和,到后来,她­唇­角往上翘起,轻点头道:“当然,我们是中国人。”对她而言,只有那方土地才能带来归属感,她穿越千年的感情,全都浸润在华夏的山水当中,那里是叫北宋还是中国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炎黄的传承在那一脉蜿蜒,从不淡去。

“杏仁……”方澈顿了顿,“杏仁的味道怎么样?”

秦秣微愣,才回答:“有点苦,但是,炒的还是很香的。”

“我也这样觉得。”

“那你的……仓鼠,那些仓鼠后来?”

方澈食指轻敲船板,忽然加深笑容:“我把那只猫去给了一只狗。”

秦秣脑子里的神经转了老大一个弯,才似乎明白了方澈的意思。她啼笑皆非道:“你,你在、报复那只要了仓鼠的猫?让猫在狗嘴底下……求存?”

方澈很认真的道:“那只猫虽然欺负了我养的仓鼠,但我当然不能去跟那小东西一般见识。”

秦秣本来还想问问那只猫的后来,但又觉得再追问下去会很幼稚,所以到底还是没问。她本来是很喜欢猫的,以前还买过一只从天竺渡入的沙漠猫当做珍奇送给咏霜。当然,这些事情就没必要同方澈说了。

两人随意闲聊,漫无边际的说话,好像能一直说到时光倒退。

“邵城现在可以放烟花了,地点在众香广场。”秦秣说。

“那C城呢?”方澈反手一扯,在岸边扯到一把草,“C城有没有烟花?”

“郊区都可以放吧,其余我不知道,呃……居然没怎么注意。”秦秣笑。

“你养的那只狗现在长得好不好?”

“你说斑斑啊,长得壮实。那白毛又短又滑,我每次回家都给我叼拖鞋!”

“夫子山上的孔庙,你们高考前有开放吧?你进去祭拜了没?”

“哪能不拜?老师统一组织好,所有参加高考的学生都要拜孔夫子的。”

“学校还是这么老土。”

“你以为?你还没习惯啊?”

“……”

秦秣忽然问:“方澈,你会不会很忙?”

“今天晚上不忙。”方澈轻叹一声,又站起身来,“我们去把船还了吧,早该吃晚饭了,你是不是很饿?”

秦秣也起身:“没有,我不饿。倒是你……”她打量着方澈在星夜下的身影,只觉得很挺拔,倒没见得怎么清瘦,也不知秦云婷为何用那种“瘦到不能见人”的语气来形容他。

方澈给秦秣的印象一直都是充满力量的,他那时候会上树会打架,秦秣此刻来看他,只看出他力量内敛,实在没看出他哪里清瘦过度了。

“莫非是内伤?”秦秣的眼神稍有古怪,接着又觉得好笑,“也许是大姐的那个同学误传。”

还船的时候那位中年船主十分友善,他跟方澈很熟识的样子,一看到秦秣,他甚至打趣方澈:“亲爱的方,终于有人坐上你的小船了,哦,这是你的东方姑娘吗?”

方澈看了秦秣一眼,笑道:“老约翰,我会向她收船票的。”

等方澈取出了原先寄存在船主那里的自行车,秦秣再像当初那样坐上去的时候,她嘴角一扯,问:“你准备收我多少的船票?”

“那要看你能砍价到什么程度了。”方澈一踩自行车,深秋的夜风便拂过两人身侧,一直融化在星光的烂漫中。

自行车渐渐驶入小城的灯光里,宽敞的街道上时有各种颜­色­型号的名车在驰行,只显得这一辆自行车特别渺小。方澈穿着款式成熟的风衣,却骑着少年的自行车,明明会不搭得很,可秦秣竟然觉得十分协调。

方澈骑自行车的姿态悠然舒展,在这满城低调的华丽中,他便如崖边竹节,清峭自如。

秦秣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不需要名车装点,也不用宝马踏风。”想过后她又欣慰,“方澈果然长大了。”

方澈将自行车停在一家不大不小,但是格调温馨的餐馆门口。他带秦秣推门进去,点餐的时候竟然选了中国菜。然后他摇头笑道:“我平常在这里点中国菜成习惯了,差点忘记你是刚从国内出来的。给你推荐一些剑桥的特­色­菜,怎么样?”

秦秣也摇头:“不,我吃中国菜。”

吃饭的时候秦秣特别注意了方澈的饭量,发现他胃口不错,很能吃的样子,于是稍稍放心。

“方澈……”秦秣轻呼了声,虽然犹豫,还是问道:“你平常在这里,都吃什么?三餐都吃了吗?”

方澈怔了怔,嘴角忽然上翘,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当然准是,我要是不吃好,哪有力气做研究?”

秦秣有些不信的盯着他看了老半晌,看得方澈停下筷子,拿餐巾轻擦嘴角,一边问道:“怎么?”

秦秣又慢悠悠的低下头,边吃边笑道:“食不言。”

方澈:“……”

吃过饭后,方澈便推着自行车带秦秣在小城四处漫步。

“看到那个钟没有?钟上的虫子叫吞时者,时间的时。”方澈随意指点。

“时间可以被吞掉吗?”

“时间拽不住,但是可以珍惜,趁着还没有被吞掉之前,好好珍惜。”方澈停下脚步,将双手塞进风衣的口袋里,在秦秣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你这次过来,什么时候……回去?”

“一个星期。”秦秣双手背后,很轻松的说:“我请了一周的假,从今天开始计算,时间是很宽裕的,只是在剑桥游玩一遍,绰绰有余吧?”

方澈低下头,又抬起,淡淡笑道:“不错。”

“成年了就是好,到处跑都没问题。”秦秣长舒一口气,“我可是终于有点自由了,头一次就跑到了英国,感觉还真好。”

方澈抬起手,本来是要摸她的脑袋,一滑之间又改成拍她的肩膀。

“剑桥有很多地方可以游玩,明天白天我再带你四处看看。”说着话,方澈将风衣解下,便要披到秦秣肩上。

秦秣一侧身让过,好笑道:“方澈,你这是做什么?我穿的这么厚实,哪里用得找披你的衣服?”

方澈双手抓紧风衣的领子,低声道:“不要我的衣服?”

秦秣摇头道:“行了,你还不快自己穿上?当心着凉了,我可拖不动你!”

方澈低笑一声,一反手,到底是将风衣穿回。

对面一家酒吧门口彩灯闪耀,呼啦啦从里面涌出一群着装各异的年轻人,他们高声笑闹,在狂闪的霓虹中拉拉扯扯。

猛一个醉醺醺的声音用法语高喊:“……”

秦秣完全听不懂,却见方澈皱起眉毛,脸­色­稍沉。

“怎么?”

“是雷洛斯。”方澈又拉起秦秣的手,“你还记得他吧?刚才他看到了我,叫我跟他一起去酒吧狂欢。我们不理他,走吧。”说话间,他抬腿便走。

秦秣也不能接受那样的疯狂混乱,举步间眉头同样皱了起来。

雷洛斯的高喊声忽又换成了英语:“方!该死的方!你怎么可以假装听不懂法语?哦,法语是多么美丽的语言!我亲爱的上帝,我又说英语了,请原谅我!方!快点过来,这里有几个仰慕你的妞,你不……”

他大笑着,踉踉跄跄的从人群中跑出,忽然冒出几句颠三倒四的中文:“照,照按、你们的话来说,她们……美女们,在等你临幸!”

他又说英语:“我亲爱的方,你到底哪里讨她们喜欢了?哦!你还等什么?”说话间他已经跑到了方澈面前,张开双臂便向他扑来。

酒吧门口本来闹成一团的年轻人又发出哄然的大笑声,好几个白人女子在大叫:“雷洛斯,你打不过方的,快回来!”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方澈的脸­色­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他冷哼一声,原地脚步不懂,抬起一条腿便照着雷洛斯的胸口利落一踢!

也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可怜的雷洛斯被他直接踢到在地,当即就呼呼睡了过去,看那模样,实在很难分辨是醉昏的还是被踢昏的。总之,他暂时是只能跟上帝去诉说他的悲剧了。

一个蜜­色­皮肤身材火爆的卷发女子冲了过来,一把捞起雷洛斯的上半身便快速吐出连串英语:“可怜的雷洛,我亲爱的,你睡过去了,今天晚上的狂欢怎么办?你真是太不可爱了,你不是有一个天体物理的新发现吗?你还没想我验证呢!哦,上帝保证你不是在说大话!”

秦秣艰难的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一瞬间只觉得好笑。

她还待仔细再听,方澈已经拉着她上了自行车,乘着那一群人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自行车划开夜风,轻盈的转角,又进入了另一条街道。

驶过一阵,方澈将自行车停在三一学院的背角,他一脚撑地,转头看到秦秣在夜风中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低笑出声。

秦秣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顺口就问:“你在这里,平常的休闲生活,就是那样的吗?”

方澈脸­色­又是一沉,轻哼道:“雷洛斯喝醉了发酒疯,自以为学了几个中文就胡乱用词,别说我没时间,就算有时间,我也不可能去跟他们一起发神经。”他目光微凝,低声道:“我会尽早修够学分的。”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第八回:酌

月光再次洒下的时候真又托出这个小城的明亮绚丽。

这样的天气在剑桥深秋时候其实是很难得的,微微的凉风中,人们的兴致越发高涨起来,街上各种活动挨着上演,比之昨日更显热闹。

方澈被教授布置的一个公式绊住了脚步,又一头钻进了实验室。

秦秣跟着旅行团的同胞们大致将剑桥浏览了一遍,吃过午饭后才与他们告别,目送他们踏上友谊站旅途。下午她便去拜访了柯夏介绍的那位卡西女士,那是一位亲切和蔼的长者,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退休,会说中文,然后泡茶款待夏沫。

卡西家的房子带着一个小花园,秦秣走进去的时候正见到她拿着扫帚在清扫满地泛黄的落叶。

“我对你们的茶道很感兴趣。”卡西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摆了一个小矮几,放几条凳子,染炉煮茶。

秦秣微笑着看她动作,品茶的时候称赞道:“兰香暗涌,宁静雅致,夫人这一碗祁门香,香高意远。”她很委婉的没有提到卡西煮茶的手法,因为那确实有些难入她法眼。

茶是好茶,至少卡西收藏的祁门香品质很正。

卡西笑眯眯地说:“以前柯夏在剑桥访问求学,我带他研究希腊文史,他就教我煮茶,为我讲述东方的神秘,你是他的得意门生,想必在东方文化的造诣上不会让我失望。”

秦秣很东方式的谦虚:“谈不上造诣深浅,我只能是日夕加勉,不敢懈怠。”

“我最近在研究民族­性­格的形成原因,其中有一个课题,说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典型爱好。”卡西用手比划了一个仰头饮酒的动作,“除了茶,还有酒。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怎么这样离不开酒?西晋时候有一个叫刘伶的人,他甚至写了一篇《酒德颂》,他怎么会把喝酒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就能长­精­神。”秦秣微顿,笑道:“儒家讲究达则兼济天下,道家讲究一心快哉,脱忘尘俗。中国文化从来就不是哪一家的文化,历朝历代的学者都在各家渊源当中寻求自己的那一面融合。有原则,但同样向往自由,他们离不开酒,是因为从很早以前,酒就被诗话。”

两人一路闲谈,秦秣说:“小酌怡情,狂饮纵情,浅酌可以焚香,离别需要撒酒。酒与久谐音,天长地久的久。酒字拆开,一边是水,一边是酉。酉为地支第十位,属­鸡­,可以破邪,代表的是抗争的­精­神。”

卡西于是兴致高昂的邀请秦秣去她的小书房里。她翻出她准备的许多资料书,还有一些笔记,便与秦秣深入的讨论起来。

卡西在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上研究很深,她中文学得不错,两人交流起来基本上没有障碍。而秦秣自北宋而来,对古东方的认识更是无人能出其左右,卡西每每想到一个问题需要资料论证的时候,有秦秣在身边,却几乎不需要去翻阅典籍。

一段时间之后,卡西忽然感叹一句:“秦,如果不去看你的样子,我会以为我身边的是一部活动版的古东方百科全书。”

古人背书的本事,确实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秦秣摇头笑笑:“夫人,您太褒奖了。我所记得的那些,恰好是您现在所需要的,若是换成其他类型的书籍,我就要一问三不知了。”

下午四点出头的时候,方澈打电话过来,说他今天的研究任务已经完成,问期末在哪里。

秦秣与卡西相谈正欢,随口回道:“我要晚点才有时间。”

卡西邀请秦秣在她家里吃晚饭,她亲自下厨,做了熏鱼、松饼、羊肚杂碎布丁、骨腿­肉­烤土豆等等。菜式简单清淡,秦秣虽然不大习惯这种口味,但吃的还是很舒畅。因为卡西的真诚,这顿家常菜就显得格外温馨。

秦秣本来不会吃西餐,还是卡西手把手教她,细致的像是对自己的孩子。

“我的丈夫在五年以前去世了。”卡西耸耸肩,有些落寞的道:“两个孩子都喜欢到处乱跑,一个人在家里,不做研究的时候会很想找人说话。”

秦秣顺手帮她续上苹果汁,温和的笑道:“您随时都在与古今对话,那些文字里藏着的故事与您同在。”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善解人意。”卡西又笑开了,“剑桥也藏着许多的故事,很多初次过来的小家伙都会听说……比如,两百年前学校不准养狗,于是又一个叫拜伦的年轻人就养了一头熊,以羞辱学院的老学究。还有,他们会说,别看我们今天在这里求学,也许过不了几十年,我们就会变成这里的教科书。”

一直到天­色­又暗下,晚上八点多灯光遍染的时候,卡西才送秦秣出门,并且邀她明天再过来继续课题。

秦秣走在一条鹅卵石的小路上打电话给方澈,两人就近,便在基督公园见了面。这里离秦秣住的酒店刚好不远,走起来也是闲散舒适。

方澈眼圈底下有一些不大明显的青黑,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见着秦秣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晚餐吃的怎么样?”

“我很好。”秦秣皱眉,“你怎么回事?”她的意思是说方澈的气­色­怎么会突然变差。

方澈却误会了,他默然片刻,才低声道:“秣秣,我今天做的慢了,明天已经请假,可以好好陪你一天。”

秦秣好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如果还要你专门挤时间来陪我,不是给你添麻烦吗?那我还来做什么?而且今天是我拖了时间,卡西教授知识渊博,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

方澈目光沉静,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向秦秣打招呼:“秦小姐,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你。”

秦秣转过头,便见一个年轻的东方男子挽着个白人女孩含笑站在那里。

“谢先生。”秦秣嘴角翘了翘,“你好。”

这人是谢疏朗,昨日他在基督公园为秦秣解惑,两人也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了。

“秦小姐,这位先生是?”

“我叫方澈,直呼我的名字就好。”方澈风度翩翩的向谢书朗做握手的姿势,“都是同胞,先生小姐的叫,太生疏了。”

秦秣讶然望向方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喜欢抿­唇­冷视旁人的少年,也会有这样温文有礼的姿态。

谢疏朗同样有礼的与方澈握手,轻触即分,浅笑道:“我叫谢疏朗,这是我的女朋友卡洛琳·贝恩。你们是情侣吧?前面的小广场上有一个双人聚会,主办人设了很多小游戏,必须男女双人同行通关,得分最高的可以拿到科学园那边最新研发出来的实验型家务机器人。”

“很遗憾。”方澈淡淡道:“我们不是情侣。”

秦秣的注意力则被“家务机器人”几个字给吸引住了,她忍不住问:“什么家务机器人?”

谢疏朗解释道:“就是人工智能的一种应用,只是现在的智能化都是比较机械的,就全球科技水平而言,这方面也才刚起步。不过据说这次的机器人在智能方面添加了很多新奇的构思,而且使用安全。虽然只能是本校学生在校内使用,但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去参加游戏。”

谢疏朗身边的卡洛琳却在好奇的打量方澈,忽然用有些变调的中文道:“方澈,我好像在、在CMD见过你。你修的不就是,人工智能吗?”

“方澈你?”谢疏朗略显惊奇,随即笑道:“原来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刚才献丑了。这么说,那个机器人,你也参与开发了?”

方澈说:“没有,我只是参与过一些后期测试而已。”

“我本来还想邀你们一起去试试那些游戏,现在看来,果然是没必要。”谢疏朗笑了笑,告别,“那我和卡洛琳就先过去了,再见。”

谢疏朗他们走后不久,寒风渐渐刮起,间杂着毛毛小雨,天气凉了。

方澈低声道:“秣秣,我送你回酒店。”

第二天倒是没有再下雨,但云层有些偏厚,太阳也没出来,算是一个多云的清冷天气。

整个剑桥都埋在这种清冷当中,有种浅淡的优雅。秦秣一大早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就见方澈站在酒店门前的小草坪上,手上还提着一个圆形的多层食盒。

“秣秣。”方澈脸上表情淡淡的,隐约带着喜气,“有好东西给你吃。”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可好了太多,面容俊秀,气质清峭。

秦秣感觉到他的欢快,兴致也被提起,故意皱眉道:“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可别拿一堆乱七八糟的炒饭什么的给我,我是不会为了安慰你而故意说好吃的。”

“你如果说不好吃,我就当你说反话。”方澈低低一笑,“你如果说好吃,我就当你是中肯的评价。”

“脸皮真厚!”秦秣笑出声来,抬手接过方澈手上的食盒,“去哪儿吃呢?你吃过没有?”

“我还没吃。就到前面公园的草地上吧,可以席地坐着。”方澈当先往前面走去,秦秣随后跟上,倒见他正找到一块空地,往上面铺了块蓝­色­的长方形棉布。

早上的基督公园里人并不多,有种缓致的明朗。秦秣坐到方澈身边,抬手便要去掀那食盒的盖子。方澈却轻轻拉住她的手,略带神秘地说:“猜猜是什么,猜中了有奖。”

秦秣笑吟吟道:“有什么奖?奖励太低的话我可不猜。”

“如果你要很高的奖励,那你要是没猜中,是不是应该罚个赌注出来?”方澈微侧身,紧盯住秦秣。

“如果我没猜中,我就送你……”秦秣仔仔细细的将方澈左右瞧了个遍,“送你几道食谱吧,让你好好养养。”

方澈­唇­角轻轻往上翘:“如果你猜中了,我再送你一张游戏碟。”

“又是游戏?”秦秣挑眉。

“这次的新游戏会很好玩的。”方澈微微催促,“快说了答案,打开看吧。”

“饺子,我猜是饺子。”秦秣说完,终于将食盒盖子掀开,只见热气冒上来,里面竟果然是一碗水饺。她本来是瞎猜的,没想到还真能猜中,当下有些惊喜,一抬手掀开食盒的第二层,只见里面还是一碗水饺。

“你猜中了。”方澈眉目含笑,从中取出一碗端在自己手上,又拿出一双筷子递给秦秣,“趁热吃吧,奖励等会在给你。”

秦秣喝了一口汤,发现味道很不错,又有些惊奇:“这是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方澈听下筷子。

“像是你那时候做野餐的手艺,还有进步了。”秦秣又吃下一口饺子,微垂双目品尝,“有进步,不像我,万年进不得厨房。”

方澈只说了一句:“不会下厨很好。”便不再说话,专心吃起了饺子。

早餐后方澈收起食盒,先回了自己公寓,秦秣则又去拜访卡西。

这次卡西一见秦秣便拉她往书房跑,还找出一些甲骨文和小篆的资料,问她能不能翻译。秦秣仔细辨认,小篆全都认识,但甲骨文有些困难。两人又是一上午的探讨,到中午的时候卡西还是留秦秣吃饭。

方澈又打电话过来,也是问秦秣准备在哪里吃午饭。

秦秣正说着自己要留在卡西家里,卡西忽然问她:“是你要好的朋友吗?”秦秣点点头,卡西连忙道:“让他到我家里来吃饭,今天要热闹一点!”这位小老太太说着话还一拍手掌,竟然显出小孩子般的可爱。

方澈过来的时候,卡西已经摆上了丰盛的一桌子菜。她一看到方澈,便面露惊喜:“真是个好孩子。”这样说着,她请方澈入座,目光中包含着别样的满意。

“卡西教授,学生打扰了。”方澈很有礼貌的微笑。

他带来了两瓶MOUTON ROTHSCHLD的红酒,卡西却将酒放到一边,有些不快道:“怎么喝红酒?真是的,高兴的时候不喝红酒,我们喝白兰地!”

她拿出一套水晶杯,缓缓注入酒液。酒香微酸,带着葡萄的芬芳。

秦秣与方澈却不过她的热情,与她碰杯。

这些白兰地是标准的英国白兰地,陈酿九年,是高达75度的烈酒,秦秣只是小喝几口便开始感觉热气上脸,而卡西喝的豪迈,依旧面不改­色­。方澈的脸­色­也有些红,使他真个人的清冷在瞬间被扯落,倒越发风采照人。

其实喝酒不上脸的才是不好,这样的人看着酒量大,实际上很容易醉。

果然,不多时卡西便挥着手有些说胡话了,她一会中文一会英文,颠倒不分,“戴维,我今天很开心,我们再喝一杯……不,你看这孩子,我说了让他学法律的,他口才好啊……偏偏要去做什么音乐人。戴维,下水道好像堵了,你怎么不去修?不对……我让你修屋顶,我想在房顶上养只狗……戴维……”

秦秣将本来要放下的被子又送到­唇­边,默默的饮了一大口。

方澈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卡西喝醉了说些胡话之后便开始安静下来,她手上的水晶杯忽然滑落,跌在地上一声脆响,晶莹碎掉满地。

不知不觉间,秦秣已喝完了整杯酒。

她双颊红的好似熏染了水中晚霞,眼睑也半垂起来,有些睁不开

“卡西……”秦秣好似喃喃,低唤一声之后,她撑住椅背想要起身去扶卡西。可是那一杯白兰地却不是吃素的,秦秣才刚直起腿,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从她的脊椎一直窜上大脑,直击得她整个人猛一摇晃。

哐当一声!

先是身边的椅子被秦秣推倒在地,紧接着她自己又踢倒椅子腿,然后撞到桌子上,撞的桌上碗碟纷纷响动,她才险险得往地上倒去。

方澈早站起身,恰恰将秦秣拦腰接住,他自己却又脚下一踉跄,险些带着秦秣再一起跌倒。

“秣秣……”他收紧双臂,将头垂下,“秣秣……”

“你是方……方澈?”秦秣想要眨眼,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却迟钝了起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出向后推人的动作,只是方澈纹丝不动,根本不受她那点软绵绵的力气影响。

“秣秣……”

“嗯?谁啊?谁叫我?”秦秣缓慢的打了个小哈欠,双脚又开始不安分的原地踩动,“我好象做了个梦,秣秣做了个梦……”她双手对着空气慢悠悠的胡乱挥舞,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秣秣……”方澈低唤,忽然被秦秣反手扯到衣领,他脚下一晃,带着秦秣连退了好几步,终于跌坐在墙边,顺便还给秦秣做了一回靠垫。

忽然跌倒的震动晃得秦秣头脑一清,她反手往地上撑去,半睁开眼睛道:“方澈?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你回国了?”

方澈低声笑,忽又轻咳。

秦秣疑惑道:“方澈,你在做什么?”

方澈倾身过来,又紧紧将秦秣抱住,下巴搁在她肩上,不说话。

呼吸温热,像是新叶吐芽时的一点柔和。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第九回:百转

“你是……谁?”秦秣懒洋洋的靠在方澈身上,眼睛迷蒙像墨洇开的一掬江南烟雨。

天气清冷,但方澈周身都是温暖的。他紧紧拥着秦秣,低下头看她的侧脸,鼻尖轻柔的触过那一抹绯红的腮。

“来!给本公子……续上!”秦秣一手扬起,做出举杯等酒的姿势,人又吃吃地笑,“前日镜园里去了个人,袅袅婷婷,一抬足便踏进深井……待我饮罢了酒,定要画上一副万里河山,烧给她带到黄泉路上,让她看看天下!”

她说着胡话,低低的打了个酒嗝,喷出酒气,落到方澈手上。

“秣秣。”他低叹。

“这名字听着耳熟。”秦秣歪了歪头,“我不叫陌陌,你可以叫我秦陌,或者季暄。”轻笑几声,她眼波流转,在方澈怀里扭过一个身,便正面贴着他。

方澈的身体微微一僵,环着秦秣的手又松开了些。

“我瞧着你也眼熟。”秦秣仰头,双手勾住方澈的脖子,眼中的烟雨之­色­愈发深沉,好似细雨打落一地桃花,空气里都是绯红的香,“你这眉毛怎么这样黑?不秀气……来,让我帮你修一修……”

她抬起一只手,纤细圆润的指尖从方澈左侧眉头划起,一根根数过他的眉毛,指尖的热度好像烙铁,又一点点烙进方澈眼里。

“秣秣……”方澈声音低哑,抬手握住秦秣的手腕,想要将她拉开。

“嘘!”秦秣甩开方澈那只手,将食指竖起,柔声道:“乖,不怕……”她眼睑半阖,迷迷蒙蒙的又摊开手掌,一手勾住方澈的后颈,另一手捧住他半边脸颊。

柔软的红­唇­仿佛是从水中倒影而出,带着美酒纯酿的芬芳,轻轻落在方澈眉梢。

方澈一动不动,只是环在秦秣腰间的那只手又稍稍紧了些。

秦秣将轻吻一路濡湿而下,从那眉梢,到眼角,到脸颊,到­唇­角。

最后双­唇­相接,­唇­齿相依。

秦秣细细辗转轻咬,一点点啃噬,温温柔柔像是摘取雨后的柔软青杏。

她在­唇­角溢出一声叹息,猛地揪住方澈心肠。

这个吻骤然加深,方澈反被动为主动,带着一团越烧越高的火热,熊熊燃烧过两人的­唇­舌,深深浅浅,又从狂风骤雨变成细细密密的小雨轻敲。

“唔……”秦秣一手推动他的胸膛,趁着空隙轻轻喘息,另一手却自然而然的滑进方澈大衣里面,然后从他腰间细细摸索进他衬衫内,碰触到他的肌肤,一寸寸火烧火燎。

窗外不知何时已倾泻起瓢泼大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上是卡西宁静的睡眼,壁炉里火光跳动,熏得这间餐厅­色­调温醇。

秦秣猛力一扯方澈的衣服,没有扯动。

她软软的哼出声来,似乎轻嗅薄怒,又仿佛全无意识。

墙角一盏高脚的装饰灯被秦秣甩手间哐当拨倒,她用力一带,翻滚着竟将方澈压倒在地。

“唔……不怕啊……”她柔软的出声,安抚。

方澈低叹一声,隐忍下眼底的火焰,一把捉住秦秣双手,一个翻身,又将她带过一个方向,反压住。

秦秣不适应的挣动,方澈双手从她腰下环住,抱着她站起身,然后变换姿势,又将她横抱起来,带她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有个单人的小软塌,方澈将秦秣放上软塌,拉开她乱动的双手,脱下她的鞋子,又扯过一条薄毯帮她盖好。

“好好睡一觉,秣秣……”他轻叹,抬手抚过秦秣的额头,转身大步离去。

餐厅里,卡西还坐在椅子上睡着,方澈解下自己的大衣,盖到卡西身上。

窗户半开,有些漏雨进屋。他走过去,将各扇窗户都严实关好,然后拉开一扇玻璃门,走到屋檐下站着,静静聆听雨水拍打的声音。

院子里高高矮矮的树木全都在大雨下模糊,雨打风吹,又下了一地落叶,带着簌簌的响动,撩起空气里的湿冷。

方澈­唇­角轻轻往上扬,本来泛红隐忍的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秦秣揉着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又是暗了。

书房里的窗帘被拉着,一盏柔和的小台灯开在书桌上,照得一室温暖静谧。

秦秣晃了晃有些酒后疼痛的脑袋,总感觉到眼前闪过一些旖旎的画面,似乎自己在醉后做过些夸张轻薄的事情。但被她轻薄的对象却是形容模糊,恍惚如梦似幻。她仔细回想,又觉得是咏霜,又觉得是梅紫。

“眉毛好像乌黑修长,太粗了……”她喃喃低语,猛然间一个激灵。

哪里是眉毛太粗?那分明是一双男子的眉毛!

秦秣呆坐起身,心脏砰砰砰的激烈跳动,眼前又晃过那一双修长飞扬的乌眉,一根根眉毛都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的像是在嘲笑她!

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方澈刚走进房门一步,见秦秣醒来坐在榻上,便微笑道:“有没有头痛?我去给你端碗姜汤过来。”他说话间转身出去,步履依旧从容。

秦秣目光跟随,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方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等方澈端着姜汤再次走进书房时,便见秦秣已经穿好鞋子站在塌边,正抬手轻弹衣服上的褶皱。

秦秣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姜汤,大口一喝,赞道:“舒坦!”

方澈被这笑容感染,眉眼间也更见温和明朗。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还醉的厉害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还好,只是有点头痛,喝过姜汤再走动一会应该就会好。”秦秣也是随意回答,“真是不经喝,一点酒就醉的神志不清,对了,你有没有醉?现在感觉怎么样?卡西教授呢?”

“我给教授煮了一碗燕麦糊。”方澈轻笑,“英国人解酒,喜欢用燕麦糊,其实那东西很难下咽。”

“小澈,我好象听到你在说我坏话!”书房隔壁的客厅里传来卡西带笑的声音,“原来你也知道燕麦糊难吃啊,我可一点都不爱吃那东西!你的姜汤呢?快给我盛一碗,别以为我不知道姜汤比燕麦糊好喝!”

方澈轻笑道:“燕麦糊不是用喝的,还能锻炼吞咽能力。”他接过秦秣喝空的碗,又往厨房走去。

秦秣随后跟出,见到卡西在客厅里做伸展运动。这小老太太穿着件宽松的毛衣,一边扭腰摆手,一边向秦秣碎碎念叨着:“方澈真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你看他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一肚子主意。你要小心他,别让他给绕进去了!”

秦秣表面上温和的笑着,心里其实正翻腾着无数念头。

卡西口中说要秦秣小心方澈,其实是在开玩笑,秦秣听着却觉得自己心里在天雷滚滚,这究竟是方澈要小心秦秣,还是秦秣要小心方澈,可还真是不好说。

秦秣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自己现在是女儿身,否则她可不敢醉后轻薄了别人,还装出一副“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来。虽然她确实记得不大清楚,但她只是喝醉,不是失忆,总还有个大概印象的。

不知怎么回事,她懊恼过后,就觉得好笑。

方澈真是一个好孩子,坐怀不乱。再换个角度说,方澈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心思端正。再继续换个角度说,秦秣实在是根豆芽菜,­干­巴巴激不起方澈朋友之外的丝毫冲动。

晚饭是方澈做的,他就着有限的食材做了几个家常的中国菜,小菜摆上桌,卡西连连称好,吃的无比欢快。她因为研究东方文化,家里也收藏着几套釉质不错的中国餐具,天青­色­的碗碟和青玉箸,搭配着­色­香俱全的饭菜,引人馋虫。

饭后秦秣自觉的收拾碗筷,方澈有些担忧地说:“秣秣,你确定你不会摔坏东西?卡西教授这些碗碟很有收藏价值,要是坏掉几个,那就可惜了。”

秦秣手上微微一抖,转头向方澈露出一个灿烂得晃人眼的笑容,声音却冷飕飕的:“小方同学,如果我手上这些东西摔了,那可全是你给指使的……”

所幸秦秣曾经在茶馆里端茶送水的功夫没白练,收拾洗碗的工作还是能够顺利完成。

晚上雨越下越大,卡西留秦秣和方澈到她家里过夜。因为冒雨行走确实艰难,卡西家里又有足够的客房,两人也就留了下来。

“秣秣,你不如去把酒店的房退了,就在这里陪我这老太太过几天,怎么样?”

秦秣自然是点头,微笑道:“夫人,虽然是叨扰,但我心中窃喜,也就不客气了。”

小老太太乐得大笑,笑过之后又很有风度的瞪过秦秣一眼:“你们这两个孩子,一个叫我教授,一个叫我夫人,叫得我好像是中世纪古画里的老学究似的。怎么?你们就不能尊老一下,叫我一声­奶­­奶­?”

“卡西­奶­­奶­!”秦秣脆生生的叫,没有分毫犹豫。

方澈也缓缓的叫了一声:“卡西­奶­­奶­。”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卡西就洗漱睡觉了,她揉着额头道:“这人一老就是撑不住,睡得早起得早。我当年的小学老师如果看到我现在这样规律的生活,一定会很欣慰,他没白教我早睡早起的含义。”

话说完,她自己先乐呵呵的笑开了。

留下秦秣在方澈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剧。

秦秣还好,她看电视不怎么挑,凡是能有助她了解更多常识的电视,她都愿意认真去看,而方澈就没这样的好胃口。他拿出自己功能强大的手机,在上面列起了算式,算了几分钟,他又去看秦秣认真看电视的侧脸。

这个女孩曾经脱出了他视线控制两年之久,虽然方澈从不曾忘记在她生命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但秦秣还是悄悄的在他指缝间溜到了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方澈悄悄在心中叹一口气,他有点介意。

“秣秣。”他轻唤了一声,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游移,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有什么趣事没有?”

“嗯?”秦秣闲散的靠在沙发椅背上,注意力稍稍从电视机上移开,“趣事?趣事很多啊,你要听?”

方澈低笑道:“写信废纸,EMAIL又费电,打电话国际长途很贵,直接对话我们又不是武林高手,不会千里传音。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你只管说,我不会嫌你口水啰嗦,也不会介意你有可能害我耳朵起茧的。”

这话把秦秣给气乐了,她转头很是凛冽的等了方澈一眼,却发现这家伙感应能力为负,分毫不为她眼刀所动,­干­脆关了电视,又指向方澈的手机:“还不收起你手上的东西?不介意耳朵起茧是吧?那你就好好听着,我让你试试耳朵起茧的滋味!”

方澈将手机塞到口袋里,两手一摊,然后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以眼神示意秦秣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秦秣摇摇头,“你也知道,高中能有什么?无非是书山题海,高二还好,高三的时候简直能折腾死人!”她稍稍回想那段黑­色­岁月,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我读文科还算是轻松的,主要麻烦是我数学不好,背英语也感觉吃力。”秦秣忽然笑起来,“倒是有一次,有个好笑的事情。有一次珊珊在超市里买了个特价榴莲回来,她兴冲冲的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拉着我和吕琳跟她一起吃。那时候是中午,我们在食堂里吃榴莲,其他的学生自动闻香退散,硬是让我们身旁真空了十米,那种景象真是……”

方澈的目光在这样的讲述中愈发沉静,带着难言的温柔。

“对了,你能不能闻的惯榴莲?”秦秣问。

方澈摇头:“不习惯,我不喜欢吃。”

秦秣拍手叹道:“就是!很多人都不喜欢,其实我也吃不惯。不过珊珊爱吃那个东西,非拉着我吃不可。结果那个榴莲早就有点变味,吃完以后,珊珊和吕琳就大拉了一场肚子。”她轻笑一声,“我的肠胃比较强悍,吃完之后硬是什么事都没有。”

方澈点头道:“没事就好。”

“我帮她们跑了好几趟医务室,几趟跑过之后,我在医务室里吹空调吹得脸­色­发白。然后就碰到了高一时候的班主任章国凡,这位老师对我说了一句冷笑话……从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个冷笑话。”秦秣说的眉毛轻轻扬起,眼睛明亮得好似阳光折­射­下的清溪。

方澈很适时的问:“什么冷笑话?”

秦秣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直起腰背模仿章国凡当时的语调:“秦秣啊,虽然我知道你学习用功,但是你也用不着为了变得像林妹妹那样弱柳扶风而折腾自己吧?”

其实这话并不那么好笑,但秦秣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有喜感,方澈于是将手往沙发椅背上一撑,就发出了连串低低的笑声。

秦秣也笑,方澈抬手指了指卡西的房门,示意她同样压低声音,以免吵到卡西。

“秣秣,还有呢?我耳朵还没起茧,你还要再接再厉才行。”

“真没什么好说的。”秦秣微微歪起头,“倒是想到姜凤了。她……她后来有些……”

“怎么?”

秦秣叹道:“高三那年,有一次学校放月假,我在街上看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男人。那画面真是……我当时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姜凤跟那个人走进一个小旅馆,然后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又看着他们出来。”

“秣秣……”

秦秣她声音略低:“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纵容她去换那篇文章,人的欲念一旦被打开,就很难收回。”

方澈沉声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等行为负责,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在选择,她自然要承担后果。”

“我不是同情她,也不是责怪她。”秦秣苦笑,“我只是觉得,自我当初漫不经心的时候,也许就错过了一次拉她回头的机会。”她说完,又觉索然无味。

秦秣不是圣人,站不到道德的制高点,别人的选择也轮不到她来感叹。

“对了,鲁松在最后一个学习忽然爆发,以黑马的姿态考入了上海交大。”秦秣摇摇头,转移话题,“成绩出来后,他还找着很多老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他买了个五层的蛋糕,抓起大家打­奶­油战。我没打过他,被涂了满头满脸。”

她轻轻一笑,想起鲁松那些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心情自然就轻松。

方澈目光一沉:“你觉得鲁松……很讨人喜欢?”

“他很有趣。”秦秣神情间带着缅怀,“我送了一套《辞海》给他做贺礼,当时他收着书的时候,脸都苦得能掉出水来了。”说着她又笑,“鲁松咬牙切齿的说,他又多了好几块可以砸人的板砖!”

方澈没有笑,他淡淡道:“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试试他的板砖灵不灵。”

“怎么?你还想跟他打架?”秦秣挑眉,“你还是算了吧,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鲁松人来疯,长不大,你也跟他一样长不大吗?”

“你觉得鲁松像个小孩子长不大?”方澈的声音隐隐一松。

“反正我还没见他长大。”秦秣又闲适的靠回椅背,“说说你这两年怎么过的吧……我也不介意,耳朵起茧。”她抿­唇­,微微一笑。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回:千回

方澈到底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上课、做题、编程,或者待在研究所里,很枯燥的。你要听我详细跟你讲讲计算机原理吗?”

秦秣顿时摇头,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道:“睡觉吧,困得很了。”

隔天天气又明媚起来,气温虽然低,但阳光鲜亮。

秦秣七点多的时候从房间里洗漱出来,便见卡西在小花园里做早­操­,而方澈已经将早餐端上了餐桌。

早餐是热腾腾的牛­奶­和­鸡­蛋煎饼,方澈腰间系着一条印了小猫扑蝶图案的围裙,正在摆放着刀叉,那一瞬间他表情的祥和竟然恍花了秦秣的眼,让她不自主顿住脚步,眼神沉下。

“过来,秣秣。”方澈向她招手,“你把这个小花瓶洗一下,我去园子里摘几条花枝。”

秦秣于是很认真地去洗那个不过十厘米高的小花瓶,透过厨房窗外,就见方澈在树底下拔了几根有些泛黄的狗尾巴草。秦秣摇摇头回到餐厅,对他这种趣味无话可说。

方澈这一天很忙,早餐过后他就直接去了科技园的实验室。卡西带着秦秣在大学城里随处闲逛,一边解说着各种典故。她倒是很时尚地开着一辆甲壳虫跑车,车子虽然是便宜的大众型,但甲壳虫的造型一惯经典,由这小老太太开动,实在格外能给人欢乐的感觉。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碰到不能行车的地方卡西就会在附近找到停车点,然后带着秦秣闲散步行。

“瞧那座数学桥,那是牛顿依照数学原理造的,当初可是没费一钉一铆。可惜后来被人拆了,然后重建的时候已经做不回当初的神奇设计。现在这桥之所以还能保持这种造型,却是后人用钉子钉出来的。”卡西指点着,不无遗憾。

“看到那棵树没有?据说牛顿当年就是坐在那棵树下,被苹果砸中,然后才发现了万有引力。”

秦秣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那是……苹果树吗?”

卡西摊手耸刻肩:“我也觉得不大像,据说而已嘛。”

秦秣:“……也许每个人都有他命定的那颗苹果,只是形态不一,所以大家也就很­干­脆地忽略了造型和品种。”

小老太太笑得全身都在轻微抖动,很欢快地说:“虽然不像,但那确实是一棵苹果树。

秣秣,你可以不认定它的造型,但你不能侮辱它的种族。就算它并没有长出过当年砸了牛顿的那颗苹果,但我还听说,这树是用当年那棵树条扦Сhā而成的。它们是直系血亲,懂吗?秣秣。”

秦秣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基因变异。”

卡西为这棵树而接受了秦秣的调侃,但也看得出来,她的口吻越是充满戏谑,她隐藏着的,对这个学校的自豪归属与热爱就越是深重。

“八百年前,剑桥混乱疲惫,一点都不像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卡西忽然轻叹,为她的讲述做了结语。

秦秣坐上她的甲壳虫,又在基督公园附近下车。她要去酒店退房和取行李,就请卡西在这边稍等。

拖着小拉杆箱出来,还是在基督公园旁边,秦秣又遇到了谢疏朗。

这不止是缘分了,更主要的是,谢疏朗真的很喜欢在基督公园附近闲逛。

与谢疏朗同行的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检棕发男孩,在秦秣跟谢疏朗打招呼的时候,棕发男孩用一种几近惊喜的表情看着秦秣,一脸的欲言又止。

秦秣疑惑地看过去,觉得这人眼熟。

谢疏朗给他们做介绍:“秦秣,这是我的学弟,他的名字很长……”

棕发男孩微微摆手,有些激动地打断了谢疏朗的话,竟然用很流利的中文说:“很高兴认识你,秦秣,我有中文名,我姓韩,我韩致远,宁静致远的那致远。”

“你好!”秦秣恍然想起,“我们在飞机上见过。”在上海到伦敦的飞机上,韩致远曾经盯着秦秣看了很久,以致舒佳都以此来打趣她了。

“你还记得我,这可真是太好了!”韩致远走近秦秣,很热切地紧盯着她,“虽然很冒昧,但我还是想问,秦秣你有没有姓韩的亲戚?”

这个问题不止是冒昧,简直是莫名其妙,秦秣愣了一下,才卓有风度地摇头笑道:“很抱歉,我的亲戚里并没有谁姓韩。”

“这样啊……”很明显地,韩致远非常失望。他略略踌躇,终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卡西在远处向秦秣招手,示意她快点过去。秦秣礼貌道别,刚转身走出一步,韩致远忽然追上来,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秦秣我的行为确实唐突了,但我想你看过这张照片之后,应该可以理解。”

“那现在可以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吗?”秦秣不想让卡西外等。

韩致远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他将钱包打开,其中一面嵌着一张两寸大小的彩­色­照片。秦秣仔细一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头微偏,做着往鬃边簪花的动作。

这是一个气质很婉约的东方女子,她穿着旗袍,秀发高挽,相貌虽然并不出­色­,但让人看着很舒服。这张照片有些老旧了,可那照片中的女子竟分明是秦秣的模样!

虽然,两人气质差异很大。

再仔细分辨,秦秣的鼻子比她略高,嘴­唇­略略比她丰润,脸颊又比她瘦些,整体看来不如她婉约,却多了一分潇洒清雅。

“这是?”

韩致远很自觉地快速回答:“这是我妈妈,我是一个混血儿。秦秣,你有没有发现,你们真的很像?”

“确实是的。”秦秣点点头,做出引路的动作,“我们到那边说好吗?有人在等我。”

谢疏朗先行告辞,韩远便跟着秦秣一起去了卡西停车的地方。

两人互相认识之后,卡西也对那张照片起了好奇心:“真的是很像!秣秣,你确实你没有姓韩的亲戚?”

“也许吧,天底下相似的人有很多。”秦秣笑道:“只能说,我与这位韩夫人有缘。”

韩致远看看秦秣秣,又看看照片,有些腼腆地道:“我能请两位喝咖啡吗?”

在咖啡厅里,韩致远终于说出了在他心中徘徊很久的一句话:“这确实是很冒昧,但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我有一个失散多年,同母异父的姐姐,她在中国,今年十八岁!”说完,他就用一种等着宣判的神情看着秦秣。

秦秣摇头笑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的年龄?”

“十七岁,刚满十七岁两个月!”韩致远还是紧紧盯着秦秣。

秦秣表情平静,微微垂目思考。

她也许不是裴霞的亲生女儿,这个可能在两年前秦云志说到秦秣未被排进族谱,在裴霞因为夜市事件而与秦沛祥大吵一架的时候,秦秣就已经考虑过了。那个时候她就认为,是不是亲生的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互相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家人的感情。

而对秦秣来说,裴霞是她的母亲,这本来就无关血缘。

“我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秦秣抬眼,向韩致远不动声­色­地笑,“我从来没有跟我的亲人失散过。”

韩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秦秣心中稍有不忍,虽然她不是很能分辨出西方人的年龄,也看不出韩致远有多小,但他并不成熟,这是事实。他眉眼间还带着生涩的冲动,他看到秦秣的那种急切与期待也从来都表现得很明显。

“你们……”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一直都在找你那位,失散的姐姐吗?”

咖啡桌很小,韩致远不顾卡西就在旁边,伸长双臂就抓住秦秣的手,激动道:“你刚才是在试探我,骗我,或者你现在的父母只是你的养父养母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也在找妈妈,对不对?”

卡西轻咳一声,笑眯眯地看着秦秣。

秦秣面带微笑,缓缓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张照片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从来就不认为我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女儿。我有问题想要问你,你能不能一个个回答了,然后我们再讨论你推论的准确­性­?”

韩致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端正地坐回原位。

“还是那个问题,你那位失散的姐姐,你们找了多久?”

韩致远有些烦躁地用勺子搅着咖啡,忽然叹道:“秦秣姐姐,我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提问,好不好?”

秦秣被这“姐姐”二字小小雷到,她笑容稍敛,点头。

“其实,我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在找我姐姐。”韩致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去中国旅游……呃,从十六岁开始。我幻想自己在人群中能够看到姐姐,虽然这希望很渺茫。但是,上帝听到了我的声音,不是吗?”

秦秣暂时没再反驳“我不是你姐姐”,只是示意他继续。

“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看到她以后,我会不会喜欢她,她会不会喜欢我。”韩致远的表情忧虑,“我是在为我妈妈找她。虽然妈妈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她很不开心,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想念姐姐。中国有个成语叫相思成疾……”

秦秣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纠正他“相思成疾”不是这样用的,继续等他下文。

“妈妈身体不好,天气稍差一点她就会很虚弱,她总是捧着一张很旧的婴儿照片,一看就能看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韩致远一脸期盼,“秦秣姐姐,我知道才刚认识就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会很唐突,但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妈妈一直都那样下去。好不容易再遇上你,我顾不了其它太多,我必须知道你的一些情况。”

秦秣叹道:“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更失望?”

“我总要试一试,中国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死马当成活马医吗?”

秦秣低下头,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当着韩致远的面笑出声来,但他刚才的用词,确实比前面更好笑。

稍稍收敛下乱跑的思绪,秦秣又抬眼问他:“她们是怎么失散的,可以告诉我吗?”

韩致远抓了抓头发:“原谅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据说是因为,因为我妈妈的前一个……呃,就是姐姐的爸爸。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秦秣心中一跳,又想起了秦云志说到秦沛祥曾经跪在祖宗祠堂一整夜的事。

也许,这件事已经不止是韩致远母亲的心结,同样也是秦沛祥和裴霞的心结。

秦秣在心中做下决断,但还是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如果可以,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韩致远很小心地期盼着,“你能不能去见见我妈妈?”

秦秣说出了一句超出韩致远预期的话:“我要求先做亲子鉴定。”

小咖啡桌前的三人同时静默了许久,韩致远才表情复杂地点头道:“好!秦秣姐姐你等我先联系一下相关的朋友。我们可以加急鉴定,等下你扯几根头发给我,明天下午应该就能得到结果。”

韩致远起身走出咖啡厅,过不多久就拿出一个密封袋过来。

两人分别的时候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韩致又急匆匆地离去。

卡西耸耸肩道:“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个小伙子说要请客,但他还没买单就走了。”

秦秣笑了笑,然后付账埋单。

晚上在卡西家见到方澈,秦秣发现他气­色­又比昨天差了些。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还是秦秣洗碗,卡西在书房里整理资料,方澈带着台笔记本过来,就在客厅里敲打着一些非专业从士看不懂的天书。

秦秣缓缓洗净碗,又擦­干­放天消毒柜里,一边在心里准备着措词。

将近九点的时候她才厨房里走出,然后坐到方澈身边,看他手指在键盘上舞,轻快得像是­精­灵。

秦秣默不作声地看着,摸约过了十几分钟,方澈停下手上的事情,转头问:“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要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像你这样的人。”

方澈­唇­角微微一翘:“我怎么样?”

“我觉得……”秦秣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你有孤胆英雄情结。”

方澈把笔记本从身前推开,又顺手合上,好整以暇地问:“从哪里看出了?”

“你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我很少看到你别的朋友。”

方澈低笑着将秦秣拉近,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她环住,在她耳边道:“你想要更多的了解我吗?”

秦秣好笑地挣动,发现这家伙用力虽然不大,又恰恰能将她环紧。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就说话,要抱就抱你女朋友去!”她无奈地笑骂,“真是个木头脑袋,都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吗?”

“那你再教教我应该怎么跟人相处?”

秦秣顺势往后靠到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反手一挥,笑出声道:“我现在可教不了你啦,不定我以前好为人师的时候,你在心里怎么笑话我呢!”她说着又去掰方澈的手,这次轻松掰开。

秦秣坐到离方澈摸约尺远的位置,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很讨论喜欢才对。”

“我对别人没兴趣。”方澈淡淡地说,一眼瞥过桌上的笔记本又笑:“我很多同学,包括教授都说,我的女朋友就是电脑。说实话电脑硬邦邦的,虽然我喜欢,但抱起来还真是硌手。秣秣,再过来让我抱抱,你比电脑可软和多了,抱起来舒服。”

秦秣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抿­唇­瞪着方澈,忽然露出邪气地一笑,抬指轻勾:“小澈,过来……”

方澈很不给面子地嗤笑道:“你没见过火热的西方美人吧?就你这小身板也想勾引人?”

秦秣无趣地撇撇嘴,又坐回沙发上,懒洋洋地靠上椅背道:“我今天碰到一个人,说我长得跟他妈妈很像,怀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怎么回事?”方澈目光一凝。

“我看了照片,确实很像。”秦秣低叹一声,“我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我现在有完整的家庭,但是我妈妈她……也许我真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澈起身,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递给秦秣。

秦秣接过牛­奶­,笑道:“我不难过,你不用安慰我。我本来不怎么在乎这个事情,是不是亲生的都没关系,我们相处的感情不是血缘距离能够否定的。但是我爸妈也许会很在意这个事情,所以我想弄是怎么回事。”

方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秦秣,做出倾听的姿态。

“也许明天就能揭晓答案,我要求做亲子鉴定了。”秦秣喝完牛­奶­,“只是跟你说一声而已,没别的意思。”

方澈走到秦秣身边,抬手碰触到她的头发,然后又落到她肩上,轻拍着:“明天我陪你去,早点睡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一回:往事

天­色­又有些­阴­沉,方澈下午四点多就从实验室里出来了,到卡西家的时候,秦秣正在与卡西翻译一些小篆的资料。

“你来了?”秦秣在书桌边上坐着,头也没抬就指了指书架边上的软榻,“那个泰迪熊娃娃,送给你的。以后你睡觉的时候就别抱电脑啦,抱它睡,记得休息好。”

方澈转过视线,便见那塌上平放着一只几乎有一米五高的浅栗­色­熊娃娃。这毛绒绒的大熊穿着荷叶边的马甲,领上还系着柔软的蝴蝶结丝带,造型憨厚可爱之极。

方澈的嘴角顿时有些抽,他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或者究竟是要表达欣喜还是表达愤怒。

“秣秣,你……送这种大熊娃娃给我?”

秦秣抬头:“自然是送给你的。怎么?你不喜欢这种熊娃娃?那我给你换个?我在那店里还看到了青蛙、猴子、鲸鱼,还有机器猫、斑点狗等等,品种很多,你喜欢哪一种?”

方澈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很沉稳地说:“不用了,这个挺好,我晚点就抱回去。”

秦秣点头:“看你总是一副气­色­不大好的样子,眼睛底下还有黑眼圈。你早该改善睡眠质量啦,套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那就是吃好睡好才能学习好嘛。”

方澈眉眼之间于是缓缓沁出一点欣喜之意,他走到软榻边,抬手轻轻抚过大熊的额头。

过不多久,韩致远就打电话过来。他语气里饱含着激动,催促秦秣快快过去与他见面,地点还是约在昨天那个咖啡厅。

卡西留在家中,方澈与秦秣一同去见了韩致远。

韩致远当时全无客套,第一句话就是:“虽然是私人鉴定,没有法律效用,但是做鉴定的人都绝对可以信任。秦秣姐姐,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他从座位上站起,还没等秦秣入座就起身迎上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秦秣将视线转到身边的小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牛皮纸袋,资料应该都在里面。

韩致远连忙将那袋子放到秦秣手上,又拉着秦秣入座,至于旁边的方澈,差不多完全被他忽略了。

倒是方澈向他点头致意,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方澈,秦秣的朋友。”

韩致远愣了一下,看看秦秣又看看方澈,才笑了笑又热情地说:“方澈哥哥,你也请坐、请坐。”

方澈对这声哥哥比较受用,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下。

秦秣略过文件中的专业术语,直接去看结论,鉴定结果果然是“母女”,她又将文件递给方澈,方澈大略看了一遍,就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无所谓。”秦秣看向韩致远,“你的意见呢?”

韩致远激动地站起来,连连道:“怎么可以无所谓?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他召唤服务生,随便点了三杯蓝山咖啡,又紧紧盯着秦秣。

“我的家庭现在很美满。”秦秣望着眼前棕发蓝眼的白皮肤男孩,实在难以想象他居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她心里,秦云志那样的才是弟弟,至于这个韩致远,她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韩致远像是忽然泄了口气,有些颓丧地说:“姐姐,我知道会怨妈妈,但你如果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就……”他猛一捏拳,“不管怎样,你先跟我去见见妈妈,好不好?”

“她在哪里?我现在动身的话,要多久才能见到她?”

韩致远连忙又叫服务生过来买单,然后拉起秦秣的手就往外面走,边走边快速说:“我家离这里很近,就在伦敦郊区。现在开车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我没有驾照,但是我请了谢疏朗学长帮忙。”

方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又跟随一起上了谢疏朗的车。

车行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从公路上拐进一条小道,又开了摸约十来分钟,眼前出现山丘草地和一户一户的独栋小屋。

“姐姐,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你,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织着毛衣,她肯定会万分惊喜的!”韩致远兴奋地打开车门,当先下车。

他家的房子桔红墙面,顶上是黑瓦,有烟囱,带着小田园式的古典。屋前是小花园,屋后的树木或青或黄,有些枝桠已经枯了。

一行四人缓缓踏过小鹅卵石的道路,转进正厅,里面装修成了洛可可风格的­精­致。

有个­妇­人黑发高挽着,戴着副金丝眼镜在低头织毛衣。屋里开着暖气,她披着件青­色­的针织披肩,露出的肌肤苍白暗淡。

听到脚步声,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然后一眼看到秦秣。

秦秣仔细打量她,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气质上除了曾在照片上显现出来的婉约,更多了几分沧桑疲惫虚弱的姿态。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与秦秣的确实十分相似,让秦秣一见之下,无法忽略那种亲切的感觉,进而想要怜惜。

然而这位韩夫人的表情却从惊讶,转到迷茫,最后竟变成了惊恐。

她先是被手上的毛衣针扎到,紧接着扔下织到一半的毛衣,豁然起身。

“致远,谁让你带陌生人回来的?”韩夫人责问儿子,几乎是声­色­俱厉。她瞥过秦秣一眼,竟是深深的厌恶,又哪里有韩致远先前说的半点“深情思念”的样子?

韩致远显然也没料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呆了半晌,直到见着韩夫人冷哼出声,欲待离开客厅时,才不解道:“妈妈,这是姐姐,你不想她吗?”

“你哪里来的姐姐?谁让你乱认亲戚?”韩夫人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她偏过头不看秦秣,只是转身往大客厅中的室内楼梯走去。

啪啦几声!

客厅矮几上摆着的几个小工艺品被她拂倒在地,带着各种质感不同的声响胡乱滚动。

她继续往楼梯走,步履有些不稳。

呯一声!

摆在楼梯扶手旁置物台上的一个青瓷花瓶又被她不小心撞倒,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刺痛众人耳膜。

秦秣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并不伤心难过,只是觉得滑稽。正想要向韩致远告辞离开的时候,右手忽然被人牵住。她微微转头侧仰,便见到方澈俯低的脸,那上面流露出来的神情温柔得像是被收藏了无数遍的阳光。

“我没事。”秦秣张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然后她出声向韩致远道:“致远,今日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就不打扰了。”

韩致远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话来。他快走几步,扶住正在楼梯上踱跄前行的母亲,又是担忧又是不解:“妈妈?”

韩夫人用力一推他,没有推开,便愤怒地喝骂:“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滚开!出去!”她骂得几近歇斯底里,又哪有半分先前婉约的气质?

韩致远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当即松开手,只是呆呆地看着韩夫人,满脸受伤。

韩夫人脚步顿住,脊背微微一僵,仿佛是顺过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悔似的低声道:“致远,妈妈刚才有些失态了,你送客人们离开吧。”

秦秣与方澈早就转身走向了门口,被众人忽略在视线之外的谢疏朗无奈地笑着,脚步跟上。

韩致远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楼上的韩夫人忽然望着秦秣的背影,幽幽地说:“孩子,现在还是秦沛祥和裴霞养着你吗?”

秦秣如果不是半路穿越过来的,现在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伤心得无以复加。但她现在确实没有半点被伤害的感觉,所以她只是平静的回答:“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稍停。

方澈握着她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韩夫人冷笑:“秦沛祥要养你压力肯定很大吧,他是个万年的老好人,但他以为,留着你,我就有可能回到那个人身边吗?哼!他知道什么,我看他迟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给人收拾烂摊子!”

秦秣顿下脚步,淡淡道:“韩夫人,我父亲养育我十八年,不是为了要受你从侮辱的。”她的语气蓦然一冷,“你可以将我们全都看成陌生人,我也不管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但你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男人的担当!”

她又迈动脚步,步伐坚定地离开。

也许这其中另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听起来好像不只是裴霞不是秦秣的亲生母亲,就连秦沛祥也似乎不是秦秣的亲生父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对现在的秦秣而言,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她心里,早认同了那两个人,而他们也认同了她,这就足够了。

秦秣本以为自己会过来求和一个真相,或者找到一个打开两个家庭心结的契机,但事实的转折如此突兀,她原先的打算也全都没了实现的可能。

韩夫人没再说什么,她的呼吸声隔得老远都仿佛还冷冷地在秦秣耳边回荡。

韩致远有些神思不属地送走秦秣他们三人,又匆匆回到家中。

他一抬头,就见母亲仍然站在楼梯上,维持着原先微微昂头的姿势,神情怅惘,不知望向哪里。

“妈妈?”

“那个孩子……”韩夫人幽幽道:“叫什么名字?”

韩致远愣愣地道:“她叫秦秣。”

“末?哪个末?”

“秣马厉兵的秣。”

“秣?”韩夫人叹息,“秦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二回:碧空

秦秣走的那天,方澈送她到了伦敦希斯罗机场。

他将原先许诺的游戏碟放到秦秣口袋里,人潮涌动之中,只道一句“珍重”。

秦秣拖着拉杆箱,脚步将错之际,又回身放下箱子,伸手轻轻环到方澈背后,拥着他,低声说:“保重身体,回国再叙。”

飞机起飞的那一霎那,失重感让帮你秣骤然跌破千年鸿沟,发现这个世界的距离不再是千山万水。

那么纵然对面,谁又知道那一道青玉案阻隔的是咫尺还是天涯?

她将韩夫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要秦沛祥和裴霞不再提起此事,她决定就将那一纸鉴定永远尘封。

剑桥留下的回忆就像那依依拖曳的鸢尾夕阳,沉下去后,就算没有月亮,也依然繁星漫天。剑何水波轻泛涟漪,流淌过的,便是岸边青草拂鞋的沙沙声。

秦秣当天晚上没有直接回寝室,她先在C城随便找了个酒店洗漱休整,睡过一晚倒好时差之后,第二天才回校销假,然后赶到了第四节的马哲文论。她悄悄地在教室最后面找到座位坐好,旁边一个正捧着本小说看得眼睛大睁的男生感觉到她的中途落座,还抬头给了她一个“我很理解”的笑容。

整教室里的人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台上讲师讲课同样讲得有气无力。

马哲文论本来主不很冷门,到课率一向惨淡。这门课的老师早就对此练出了铜皮铁骨般的抵抗力,后来­干­脆就连讲课都例行公事了。

快下课的时候,台上的宋老师忽然一反平常的敷衍,居然点起名来。

他露出一脸我很亲切的笑容,说着有些­阴­森森的话:“同学们啊,老师也知道你们不喜欢听我这门课,我呢,我不要求你们每节都到,总之以后我不定期点名,你们就跟我赌一把哲学概率吧,三次点名不到的,这学期全部给我挂科!”

教室里顿时哀嚎一片,还有许多人就在庆幸自己恰好这节课没有逃。

宋君也不管底下怎么闹,他清清嗓子就开始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点名。台下顿时一片安静,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他念名字,生怕他别着的那个耳麦忽然不灵光,叫人漏听掉自己名字。

“……”

“张馨灵!”

“到!”

“秦秣!”

秦秣正要应到,坐在前排的钱晓忽然站起身说:“老师等等秦秣请假还没回来!”她说得急促,一句话完全不带停顿。

宋君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这借口不错,同学们请继续发挥想象力,下一个……”

“等等!”秦秣连忙站起身。她人都在这里,要是还被记缺课,那她也太冤枉了,“我是秦秣。”她举手,“老师,我到了。”

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

秦秣的表情其实是很镇定的,但她越是镇定她那举手的动作就起显得滑稽。

她那动作和表情一搭配,一众闲的发晕的同学就自动给她挂上了潜台词:“同志们辛苦了!”

于是笑声不绝,不久后,秦秣就多了一个“领导”的外号。

宋君当时还是笑眯眯地道:“你就是秦秣?你们辅导员给我的记录里,你不是请假了吗?”

钱晓囧了,头一次用仰望的表情看向台上的宋君,发现这个年轻的讲师其实有那么点腹黑属­性­。她在心里默默流泪:“您都知道秦秣是请假了,您还点她名,您还说我是在帮她找借口,您觉得我们的反应会很好玩么?”

“我刚销假回来,宋老师。”

宋君很满意:“一回来就来上我的课,啧,看来我等下就可以去买注彩票试试。”

秦秣板起脸很正经地说:“老师,我建议你买彩票一定要买合法彩票,为中国福利事业做出贡献。”

宋君:“……”

难道我不买合法彩票么?

他的心声还没来得及付诸于口,下课铃声就已经响起。

许多对点名事件充满怨念的学生哄闹着往外面跑,坚决不给宋老师面子。而还没被点到名的则纷纷催促老师快些点完名,借点名而拖堂是不道德的。

钱晓几乎是奔逃着跑到教室的后面,拉起秦秣的手就往外面冲。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发感叹:“宋君这厮默默无闻了这么久,咱们都当他是软柿子。没想到丫是笑里藏刀,先示敌以弱,再在关键时刻对咱们发出致命一击!狠着呢!”

秦秣点头:“晓晓你的成语和形容词越用越形象了,咱们文学概论的老师肯定很欣慰。”

“那是,我这是铁骑忽出刀枪鸣啊!”钱晓兴奋地拉着秦秣,“秣秣啊,你总算回来了!我吃泡面吃得好辛苦,你快犒劳犒劳我吧!”她眨巴着大眼睛,像只讨食的猫。

秦秣揉了揉她的头发,颇有几分宠溺地笑道:“自己偷懒,天天吃泡面,还要我回来犒劳你,你都做了什么值得我犒劳的事情啊?”

钱晓目光盈盈:“我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为你思念心忧,我为你消瘦憔悴,我……我心可昭日月,我如此情真意切,你、你、你……”她拖着一串的发音,“你难道不该犒劳我么?”

旁边有人走过,钱晓回头率顿时大增。

秦秣忍不住大笑,肚子都有种快要笑抽的感觉。

“我看你不是想念我,你是想念我帮你打饭吧!”秦秣拽着她的手,“走,跟我一起去食堂,今天说什么也不帮你带饭了,给我好好整整你的懒筋去!”

钱晓哭丧着脸,跟着秦秣去了就近的十五号食堂。

她们寝室四个人,张馨灵总是能够呼朋唤友,顿顿吃饭都跟着一群男男女女一起下馆子,然后在回寝室后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每日经历。王子毓却跟个幽灵似的,冷冷地飘飘荡荡,谁也捉不准她的作息时间和去向位置。

只有钱晓和秦秣最要好,不过她是个资深的游戏小说宅,平常只要能不出门都是尽量窝寝室里玩电脑的。所以秦秣在很多时候也成了独来独往者,除了校庆时在学校稍稍露过一回脸,基本上没几个人会注意到她是存在还是消失。

“秣秣,你说你这一星期到底做什么去了?神神秘秘,还不跟我们透露。”钱晓戳着她的铁板牛­肉­饭,碎碎抱怨。

“我怕说出来吓到你们。”秦秣微微一笑。

“说吧!我的抗­性­早已经修炼到满极了!”钱晓继续她的招牌表情,视死如归。

“我去英国旅游了一趟回来,信不信?”

“开玩笑吧……”钱晓撇徶嘴,“你少忽悠我!”

“钱晓!”忽然一个带笑的男声在两人身侧响起,秦秣刚转过头去闪图看看来人是谁,钱晓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猛的炸毛跳起,然后以超越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溜没见了影踪。

秦秣抬手揉了揉额角,转头打量那引得钱晓炸毛的罪魁祸首。

来人高高大大,穿着米白­色­的立领短外套,衣服扣子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毛衣,总的来看时尚帅气。套用一句钱晓式语调来说就是:“此人伪装白马,非常烧包。”

秦秣觉得这人眼熟,吃力一思索就想了起来:“你就是舞会的时候被晓晓邀请的那个师兄?”

白马师兄抬手轻轻拂过额前一缕刘海,向秦秣露出一个非常矜持的笑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师妹客气了,该是我邀请钱师妹才对。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常华安,敢问师妹芳名?”

先不说此人语言内容之搞笑,就他那个名字,听得秦秣没能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凡看过星爷唐伯虎点秋香那段经典电影的应该都不会忘记,唐寅卖身华府为奴时曾被赐名“华安”。很不巧,秦秣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还只有三年,这部电影她却是看过的。

单单只此人名叫常华安还没那么好笑,可他说话那个语气表情,却硬是让人感觉到比华安还要做作的闷­骚­。偏偏他的这种做作还不让人讨厌,就让人觉得喜感。秦秣无法不笑了,她也算是大略明白了一点,为何钱晓听到常华安的声音会跑得那么快。

“芳名不敢。”秦秣站起身,很有风度地与他握手,“鄙姓秦,草字秣,很高兴认识师兄。”

常华安愣愣地握着秦秣的手,半天没放开。直到秦秣拇指用力按了他一下,他才好像触电似的忙不迭将手收回。

“秦师妹啊!”常华安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你可把我雷得不轻,我以后再也不敢在你面前装风度了,你们文学院的都是高人,说话这个姿势和语气啊……师妹再见!”他挥挥手,也像是ρi股后头烧了一把火似的,一溜跑出食堂。

秦秣瞧着他的背影,倒觉得他跟钱晓就像一对活宝,连这跑路的姿势都那样统一,真是般配得很。

门口有个身影横过,看模样是江远寒。他伸长腿拌得常华安一趔趄,又敏捷地探手抓住常华安的胳膊,拖着他就往食堂背侧走去,临转身时还给了秦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秣疑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会又见到江远寒,也不知他是不是吃错药了,表情恁地古怪。

自打校庆汇演过后,秦秣就很少见着江远寒,偶尔听说他,也是有人在八卦“江小草又在武术协会整出了某某某某幺蛾子”之类的。

下午七八节课正好是柯夏的古代文学史,秦秣下课后先跟柯夏打了个招呼,便回寝室去取礼品。

礼品是她帮卡西带的,一套­精­致的银质餐具,英国特产。至于她自己,也给柯夏带了点英国红茶,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论文已经写好,必须要拿给柯夏审阅。

柯夏早跟卡西通过电话,对卡西给秦秣的褒奖还是有几分得意的。他又详细询问了秦秣在剑桥学到的东西,便留下论文,说是要仔细检查之后再给评价。

从柯教授办公室出来时晚自习也快过完了,秦秣­干­脆懒得再去自习室,直接就往寝室走。

走在林荫小道上,来往之间不管一些不用上自习的高年级学生和同样翘自习的新生。秦秣悠闲地吹着夜风,虽然觉得有些冷,但她挺直脊背走,硬生生压下那瑟缩之意,身上竟又渐渐暖和起来。

等秦秣回寝室后才发现,钱晓早就翘了自习,正抱着热水袋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她带着个耳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大呼小叫,应该正开着语音软件跟人打帮战。秦秣好歹也有了两年的网游年龄,虽然没能成为高手,基本常识总还是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在旁边听着有趣,­干­脆也打开电脑,读取了方澈刻的那张光碟,准备试试方澈所谓的新游戏能有多好玩。

进度条一点点推进,在百分之八十的时候蓦然涨上一截,一段瀑布飞溅的声音忽然众耳机里传出。秦秣只觉空气中如有幽谷深潭的水汽氤氲,然后显示器上的画面一转。便是一点水墨洇开,渐渐勾勒出一个岛屿,云霞灿烂,桃花轻红灼灼,鸟语声或低回或高亢,唧唧唧唧,婉转相和。

这个游戏果然不同往常,根本不像那种单机小游戏,就是比起现在流行的那些画面唯美而著称的网游,这游戏的画质意境也只会更甚一筹。

秦秣的好奇心顺势被勾起,只见画面流转,桃花树下有青衫乌发的人挥毫泼墨,墨迹淋漓,一行大字:“谁洗碧空九天去,我邀明日千山同。”

然后字迹渐渐在光影之中扭曲淡去,终于从里面又生长出一幕新的动态画面。

秦秣随机分配到一个女­性­角­色­,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方澈做的这个新游戏是角­色­扮演类的。

与普通角­色­扮演类游戏不同的是,这游戏只讲述一个故事,但每个人都是主角。同一个故事,因为参与角度不同,选择路线不同,从而有了无限的可能无限的风光。

秦秣才刚将游戏上手就暗暗惊叹,这得将其中的无数条路线设计得何等­精­妙才能做到这样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哪怕事实上这路线并没有无数条,但这游戏能给玩家这种道路万千的错觉,本身就是一种成功了。

她头一次分配到的角­色­名叫楼青衣,在故事中身份是一个女杀手。

两国交战,秋国的女杀手奉命接近萧国大将军桓凝,伺机偷取军机乃至刺杀。

秦秣与游戏中的NPC对话,一次次做任务,然后选择。在桓凝的一道道考验下,楼青衣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甚至还意外得到了他的倾慕。

战争开始,楼青衣又面临着新的选择。她在忠于国家与成全爱情之间徘徊,不管哪一面都是背叛。在最后选择的时候,桓凝说了这样一句话:“与其让你在徘徊当中堕落,不如让我杀了你。”

游戏中的楼青衣还没来得及选择,桓凝的枪便刺了过来。

画面太真实,背景音乐太肃杀太凄美,秦秣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动鼠标,发动技能,然后那个白袍银带的将军便将他年轻的胸膛送进了楼青衣的剑里。三尺青锋穿透那颗心脏,血迹慢慢浸透他的白袍。

秦秣放下鼠标,手指有些僵硬,心中莫名难过。

虽然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单机的角­色­扮演游戏,但是画面中的桓凝说:“与其让你选择要不要下手杀我,不如让你不得不杀。”

他闭目,长逝。

流水的声音漫延了秦秣整个听觉。

秦秣低叹一声,也不知道这一个游戏怎么能做成这样。方澈那样整日与冰冷代码打交道的人,居然能在游戏中塑造出这样的人物来?

两个选择,竟然都没能由得楼青衣来做。

“晓晓。”秦秣取下耳机,倾身到隔壁桌,抬手去推钱晓。见她不知何时也放下了耳机,正安静地望着电脑屏幕发呆。

“嗯?”钱晓转头,眨了眨眼,“秣秣你什么时候回来啦?下课了吗?”

秦秣抬手看表:“下课了,不过她们都还没回来。”她说的她们,自然是指张馨灵和王子毓。

“没回来……”钱晓呆了一下,又揉揉眼睛,“没回来好啊。”

秦秣搬过椅子靠得离钱晓近些,伸手又去揉她的头发,然后听到她抗议:“放开放开!我头发很难梳的好不好?”

秦秣放开她,笑吟吟地:“现在清醒了没?怎么?玩游戏玩疯啦?”

“没有,只是有点不大开心。”钱晓叹了口气,破天荒地忧愁起来,“是不是隔着网络,所以每个人都在演戏?所以就可以将感情当成儿戏?”

“每个人的概念不同罢了,只是游戏,别多想。”

钱晓噘起嘴:“不都说人生如戏吗?人生都如戏了,我能不想戏?我要是连一个网络游戏都玩不转,我还怎么写好我人生的剧本?”

秦秣被她这说法逗笑,忽然想到自己那比戏剧还戏剧的穿越,又静默下来。

良久,钱晓的耳机被她不小心扫到,掉在地上。

秦秣恍惚惊醒,低低地问钱晓:“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钱晓翻一个白眼:“拜托你问个稍微有水准的问题好不好?你这不是废话嘛,当然现在重要啦!”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三回:坦言

现在比过去重要,但是如果没有了过去,人又岂能完整?

秦秣无意识地移动桌上的鼠标,即使适应了将近四年,她依然觉得现代科技神奇无比。

这一千年的变化不止是沧海桑田,她眼前青史一转,书写的全是颠覆。

“晓晓,如果……”秦秣压下心中陡然间一道道翻滚的情绪,有些艰难地问,“如果你看到两个男人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钱晓惊讶地望过来。

秦秣的以及猛一大跳,她直视钱晓,面­色­反而更显沉静。

“秣秣,你不是这么落伍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咱们好歹都受过高等教育,可不能歧视男同志啊。”钱晓根本没把秦秣的问题当回事,还做出一脸正气凛然,“社会需要更多的宽容与关爱,秣秣,你居然问这种问题,只能说明,你真的落伍了。”

秦秣心中翻转的情绪被钱晓这一逗,便像是一捧无根水,忽然落到了碗里,晃晃荡荡地又辨不出滋味。她微扯­唇­角,笑了笑道:“那两个女人在一起呢?”

“这都不一样嘛?”钱晓翻了个白眼,“秣秣,你平常都不上网看小说的吧?这网上耽美和百合一片横行,看了绝对能锻炼你承受能力!”

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问:“这么说,如果我对你产生情爱之类的喜欢,你不反对?”

“咳咳!咳!”

钱晓呼吸一个不顺畅,硬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拍着胸口,做出溺水求救的表情,哇啦哇啦地说:“秣秣,我的女王大人!我的姑­奶­­奶­,你行行好,不要用这么正经这么悲伤的表情说这么搞笑的话行不?”

她用手背抹过嘴巴,吐一口气道:“小说和现实压根不是一回事嘛!这要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去百合,男人还怎么混啊?要是男人都耽美,那咱们女人还要不要活?”

秦秣倾身过去,拍着钱晓的背帮她顺气,也好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是没这么夸张,一直以来男女搭配,都是王道!嘿嘿……”钱晓掰开秦秣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她,“秣秣,你要是真有百合倾向,你……是攻吧?不过咱们可说好喽,不准来找我,我虽然不歧视,但你这身板我可看不上。咱学校帅哥这么多,嘻嘻,我不愁找不着­精­壮的!”

钱晓彪悍的言语如此雷人,秦秣揉揉额角,哭笑不得。

“秣秣,你表情不用那么扭曲,真爱无罪,我真不歧视你。”钱晓抬手去拍秦秣的肩膀,讲话的语气是非常教育型的语重心长。

秦秣摇头失笑,轻叹道:“就算爱情无关他人,但生活并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

钱晓怔了怔,方才恍然般:“秣秣,你刚才不是随便说,你说的……是认真的?”

秦秣点点头,目光一如往常,温和静谧。

钱晓沉默下来,她低下头,过了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捏着手指,像是解释:“这个,秣秣,我真不是歧视你。我刚才……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我觉得,这路不好走,你要是,不讨厌跟,那个异­性­接近,还是不要去走那条路吧。”

她有点小心翼翼地望着秦秣,既像是害怕伤着她,又像是害怕太接近她。

秦秣心中淌过一缕苦涩,如钱晓这般没心没肺的开明都会觉得难以接受身边朋友的同­性­禁忌,那么她若是将这番话说给家里人听,他们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没有……非找一个女人不可。”秦秣眼睑微垂,“家里不能接受的话,我也最多不过是终身不嫁。”

“秣秣,”钱晓表情认真,“你很讨厌男人吗?”

秦秣想到方澈,­唇­角又翘了翘:“倒也没有。”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那天在卡西家里的酒后失态,当时是神志不清,后来又光顾着尴尬和隐藏,那时候和男­性­过度亲近的难堪,倒是被她忽略了。此刻想来,因为那个人是方澈,也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秦秣,所以她竟能将那一段荒唐事件记忆得顺畅自然,全无反感。

虽然万分排斥更进一步的感觉,但她确实是不讨厌和方澈亲近的。

钱晓略松一口气,习惯­性­地去拍秦秣的手,乐呵呵地道:“不讨厌就好办,不讨厌就证明还有希望……嘛。”

她话语停顿,又触电般收回手,打个哈哈道:“再说了,你现在说一辈子单身容易,等你年纪大了,你不急你家里人都会急。到时候轮番轰炸你,死命地给你安排相亲,然后你就在无数重压力之下,匆匆忙忙找一个超级恶心地烂男人把自己嫁了……啧啧!”

秦秣睁大眼睛,听着钱晓开始旁征博引,举事例证,滔滔不绝地描述相亲的可怕。那气势,那流畅,说得她好像已经相过无数次亲,此刻正在嫁与不嫁的水深火热当中徘徊,正饱尝世态炎凉似的。

几乎一口气,钱晓不带停顿地说了五分钟,说到后来已经跑题到了女人应该怎么保持魅力,应该如何大胆出击为自己觅得如意郎君的问题上———秦秣什么纠结都没了,就是很囧的看着她说,为她的伶牙俐齿自叹弗如。

钱晓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得意地总结:“所以说,就算咱们现在还只是很青春很青春的女孩子,这增长魅力的问题也不能忽视。爱美要趁早啊,找男人也得广泛撒网,重点捕捉。总之绝对不能陷入相亲的泥潭,一定要打好预防针,杜绝被家里念叨老姑娘的可能!”

“晓晓,”秦秣顿了顿,“你的中心思想抓得很到位。虽然在论证的时候,你跑题到了火星,但是你能够在最后又绕回主题,给出点睛之笔,足以证明你的论文功底。不错!”

钱晓揉着衣角,很扭捏很扭捏地笑:“不要这样夸人家嘛,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秦秣以强大的抗雷能力,非常镇定地听完了这句话。然后很温文地说:“晓晓,其实我不愿意接受男人,主要原因是我比较习惯当攻。”

钱晓表情僵住。

秦秣继续说:“不过你放心,我对你这种类型的没什么兴趣,不会对你下手的。”

哐当!

钱晓气势汹汹地起身,桌上的不锈钢杯子被她的手带过,猛然撞翻在地,里面的半杯水洒出,流湿一片。钱晓的气场顿时蔫下一大截,连忙手忙脚乱地扯纸巾往地上扔。

秦秣无奈地看着她:“晓晓,你别折腾你的纸巾了,那要钱买。卫生间有拖把,免费的。”

钱晓可怜兮兮地:“秣秣,你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的吧,我不争了行不?你有时间教育我,还不如帮我去拿拖把过来呢。好不好?好不好?”

秦秣站起身,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一边叹道:“要是现在的女孩子都懒成你这样,那确实是找个勤快的男人比较划算。”

“那是你没有看到我的好!”钱晓丢出小小嚣张的一句话,又双手交握,望着秦秣的背影露出狡黠的笑容。

快熄灯的时候,王子毓和张馨灵一前一后进了寝室,王子毓照例没有说话,张馨灵照例满嘴跑火车。秦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望着王子毓冷漠如常的身影,若有所思。

钱晓还是埋首在电脑前,她又戴回了耳机,呼啦啦地从QQ里拉出一堆聊天框,然后对着加了姓名备注的同校男生一个个地轰炸:“单身的,是男人的出来!”

最后轰炸出了常华安和邵元,还有江远寒。

于是有了如下对话:

小苹果:“华安,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要不要找女朋友?”

常华安:“你对我有意思?我得考虑考虑。”

小苹果:“滚!”

常华安:“我滚了……”

小苹果:“回来!瞧你宴会那天还人模狗样的,现在怎么这么不经敲打?喂!介绍我们寝室的音乐家给你认识,你要不要?”

常华安:“钱师妹,我很专一的,我不能随便耽误人家好姑娘的青春。”

小苹果:“去!去!你这么没劲的人我家好姑娘还看不上呢!走吧,姑­奶­­奶­没空跟你聊了!”

钱晓无视掉常华安接下来的消息,又跟江远寒对话。

小苹果:“江师兄,打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远寒:“钱师妹真客气,你的鱼雷那么强悍,连我这种万年潜水艇都被炸了出来。呵呵……”

钱晓嘴角抽了抽,总觉得江远寒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所以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淑女了。”

小苹果:“……师兄,人家这是夜观星象,偶有所感,发现你红鸾星动,所以这才不辞劳苦,决定哪怕是要跨越一根光缆的距离,也得帮你把这个星相应下来。”

江远寒:“师妹真是有心人,师兄不胜感激。不知师妹星相之术传自何门何派,竟有如此雅好?”

小苹果:“家学渊源,惭愧惭愧。”

江远寒:“原来是世家高人,失敬失敬。”

小苹果:“江师兄,咱们说正题。话说我家有位小秦姑娘,生­性­害羞,但是善良美丽。我见师兄品行端正,有勇有谋,不知有没有得到秦姑娘芳心的把握?”

那边硬是顿了三分钟才回过消息。

江远寒:“莫非?钱师妹有意助我?”

钱晓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嘴角翘起得逞的笑意。

小苹果:“这个嘛……就要看你的诚意啦。”

江远寒:“师妹认为如何才算诚意足够?”

小苹果:“这个问题该由你来表现,怎么还要问我?江师兄,你的诚意在哪里?”

江远寒:“一台爱国者E819MP5,算是送给钱师妹的见面礼,如何?”

钱晓的手指又抽了一下,敢情江小草还是一冤大头?钱晓敲诈人的次数不少,但这么大笔的敲诈实在是头一回。她略略犹豫,终于还是决定不跟江远寒客气。既然准备帮他追秦秣,又哪有不压榨他的道理?

小苹果:“这点小诚意,勉强勉强。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对秦姑娘的诚意,师兄认为是否?”

江远寒:“如果不是对秦姑娘有诚意,我何必如此感激钱姑娘?不过你请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对秣秣好。”

小苹果:“那咱们是不是要商量商量行动方案?”

江远寒:“送花还是看电影,你说。”

小苹果:“怒!怎么能用这么老套的方式?不要小看我家秦姑娘的智商,我跟你说,这个事情必须从长计议。话说我家姑娘对男同胞暗藏排斥心理,你首先要记住的一点就是,千万千万在发乎情的时候,必须止乎礼……”

钱晓打字打得飞快,劈里啪啦长篇大论,一直到宿舍的电啪地断掉时,她才意犹未尽地摸黑跑洗手间,一边洗漱一边在心里思考策划。她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掰正秦秣­性­向的美好前景,心中顿觉充满力量。

第二天秦秣开始照常上课,她请了一周的假,这时候再回课堂倒是比从前还认真了些。学校里又准备组织冬季校运会,学生会和各社团也热闹起来。天气虽然寒冷,也冻不住年轻学子们的热情。

秦秣往家里和秦云婷那边都寄了一些在英国买的小工艺品,也送了礼物给同寝室的三个女孩。钱晓收到­精­致的英国手工小皮包自然是很高兴,张馨灵收到一对银耳环也十分欢喜,只有王子毓在收到礼物的时候冷着脸不情不愿。

那是一条寸许宽的棕­色­小牛皮腰带,扣饰银质,做得­精­美典雅。当时是中午午休时候,四个女孩都在寝室,王子毓拿着腰带在手上掂了又掂,最后轻轻一甩,冷冷道:“谁要你送东西了?”

秦秣温和的笑容便稍稍沉下。从一同考到H大,又在一个专业分到一个寝室以来,她跟王子毓的关系比起高中时候便大有改善。王子毓平常冷归冷,其实和同寝女孩们相处得都还不错,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实在跟她惯来的行为不符。

“谁让你送腰带?”王子毓继续冷语,“这种东西,你以为随便送了,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钱晓的脾气比秦秣发得更快,几乎是王子毓话音刚落,她就叉着腰回骂开来:“你这是自作多情吧?你以为你是倾国倾城的妖孽?不管男女都得为你着迷?人家求你另眼相看?人家还看不上你呢!秣秣好心送东西给我们,谁都有收,怎么你就对这么一条腰带敏感了?你简直是……不知所谓!”

她气得又是一跺脚,恨恨道:“王子毓,亏我们还一直都把你当成好姐妹,你就是这样欺负人的吗?”

王子毓偏过脸,嘴­唇­苍白。

秦秣已经可以肯定,王子毓绝对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晓晓。”秦秣轻轻拉过钱晓,走到王子毓面前,将她手上的那条腰带取走放到一边,“王子毓,我们出去谈谈,怎么样?”

王子毓眼神四顾左右,面­色­冰冷,只是不看秦秣。

秦秣低叹一声,­干­脆拉起她的手直接就往寝室外面走。出乎意料的,这次王子毓没有反抗,竟是很顺从地跟着秦秣一路从寝室走到了外面一条小道的树荫下。

寒风吹过来,王子毓脸上的血­色­又明艳了些,秦秣放开她的手,静静地望着她。

“你知道的。”还是王子毓先开的口,她侧头,不看秦秣。

秦秣无奈地摇头,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她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将王子毓拉出来问,这位倒好,跟她打起哑谜来了。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王子毓抿着­唇­,脸上隐现痛苦之­色­,她后退一步,摇头不肯回答。

秦秣仔细看她神情,脑海中忽然有灵光划过,她微微惊疑:“昨天我跟晓晓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王子毓轻哼一声,转头看秦秣一眼,又低下头。

“你……”秦秣声音一低,淡淡地扯出一个微笑,“你有什么想法?”

王子毓咬了咬下­唇­,终于踏前一步,紧挨着秦秣站定,冷声道:“我有什么想法?你有必要问我吗?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哪一次顾及过我的想法了?你觉得喜欢同­性­令你很痛苦?我宁可把这些话对着才认识几个月的钱晓说,你也不肯同认识已经三年的我说?”

秦秣轻轻一眨眼睛,完全没料到冷漠如王子毓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底稍稍一软,抬手想要去碰触王子毓额前微乱的一缕头发。

“叮叮当……”

有些幼稚的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吵闹得秦秣心中不快。

她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只是皱眉接通电话,那边传出一个略有些遥远的熟悉声音。

“秣秣啊,想念周爷爷了没有?”赵周爽朗有力的声音轻轻就打破了秦秣的些微不满。

秦秣很是惊喜道:“周爷爷好,一别之后,自然多有思念!”

“哈哈!秣秣,我可是到C城来喽。你既然想我,还不快来见我?”

“周爷爷你在C城哪里?我马上就过来!”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四回:波澜

赵周来C城是参加一个画展的,他也没二话,直接就问秦秣周六有没有空,意思是邀请她一同去看画展。

“今天周四,你下午还得上课吧?”赵周声音里带着笑,“行啦,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哪能现在催着你过来?周六再来吧,周六直接到省博物馆来,赶个早,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秦秣想起自己来C城这么久,还从没去博物馆看过,心里也就多了几分期待。她这边欢喜地答应了,赵周又说:“这次的画展就开在博物馆附属的展厅里,会来不少名家,秣秣你打起­精­神,可别虚了此行。”

收了手机后,秦秣见王子毓微昂着下巴,也不出声招呼,就这么迈步离开,去的是文学院教室的方向。

她的背影比起三年前似乎更显婀娜诱人,削薄的短碎发服帖在她线条优美的颈后,所有的­色­彩都叫人捉摸不透。秦秣本来惯会揣摩女­性­的心思,但时代差异毕竟太大,越是融入这个年代她反而越是不敢再拿自己以前那套眼光看人。所以到现在,如非必要,她是对谁都懒得揣测了。

从前年纪尚幼时,秦陌在秦侯府就过够了勾心斗角的日子,现在成了秦秣,她只觉得,自己除了在学术上的问题,什么都不要再思考才好。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好处,起码呆得纯粹。自古以来,但凡能在某一领域登上巅峰的人,多少都是有些痴的,秦秣宁愿也做个痴人。

她抬头去望那云层厚厚的天空,心中还是免不了叹气。

像她这样的,早就做不了纯粹的书呆子。对于生活,她只能经营,不能逃避。

隐隐约约地,秦秣心中泛起一个她从前怎么也想不到的念头。这念头忽然而起,又仿佛早在她心中等候许久,只等这样敲碎旧的痂壳的机会,在她全然无可抵抗处,破土而出。

秦秣就这样一路思索着,缓慢地往教室走去。她知道自己必须有一个决断了,年岁尚轻只是逃避的借口,时间最经不起的就是一个“拖字诀”。秦秣从来都不会被动地等着别人来为她指引道路,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只愿意自己主动去摘取。

当然,这也不等于她必须马上就浮躁地做出选择。瞻前顾后这个词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属于贬义,在这种能够影响自己一生的选择面前,适度的瞻前顾后,在秦秣看来完全是有必要的。

她在自己的脑海里摆开了棋盘,把前世今生,过去和未来一起划作棋子,两军征伐,碰撞不休。

手机铃声忽又响起,秦秣这次看了来电显示,打电话过来的是钱晓。

“秣秣,你在哪里?”钱晓的语气有些怪异。

秦秣随口说了具体位置。

钱晓又犹犹豫豫地问:“王子毓还跟你一块儿没?”

“她应该是先去教室了。”

“哦!”钱晓声音一松,又嘻嘻笑道:“秣秣,一个人走怪寂寞的吧?你慢慢走别急,我就过来陪你。”

秦秣浅笑着应下。

她当然是走得很慢的,十分钟都走不过一百米。

没过多久,秦秣没等到钱晓,却迎面撞到了一个匆匆奔行而来的人。

那人手上抱着一堆的书,低着头走得极快,秦秣刚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那人撞到了左侧身体。几乎是在两人身体相触的那一霎寻,那人忽然警醒般低喝一声:“小心!”

秦秣本来就走得很慢,是来人速度太快才冲撞上她的,这时候她根本就无法做到敏捷的闪身避让,所以在听到这一声低喝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好笑。

来人却出手极快地一把抓住了秦秣的手臂,惯­性­之下,他硬是逆向用力,在交错间带着秦秣连退好几步,最后拉得秦秣撞进自己怀里,这才险险地稳住身形。

这几下动作说来麻烦,实际上却完全可用兔起鹘落来形容。

啪啪好几声,来人手上的书掉了一地。秦秣撞在他身上,刚反应过来要退开时,来人柔和悦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秣秣,你没事吧?”

秦秣一闪神,竟然想到了那一年暑假,她陪秦云婷回校填模拟志愿,却在学校的古中路上被方澈撞到的情景。那时候的方澈冷漠又记仇,秦秣被他撞了不服气,两人还差点在大路上打了起来。

秦秣想起当初,方澈是年轻气盛,而她自己则是娇惯未褪,受不得委屈。此刻想来,感觉幼稚之余,竟还有淡淡的温馨。

然后秦秣才回过味来,这撞人者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耳熟,他还口称“秣秣”,分明是江远寒。

秦秣略略挣动,江远寒便顺势将她放开,嘴角微斜,笑望她道:“真是对不起,刚才差点将你撞着。”

“没事。”秦秣退开几步,蹲下身帮江远寒捡书,却见这些书里头有一本《雕月》,还有《古典诗词鉴赏》、《文物赏玩》,总之通共六本书,竟全部都是文史相关的。

秦秣伸手抓向一本《小窗幽记》,不经意间江远寒的手也伸了过来。他指尖在秦秣掌缘微微扫过,手又伸向地上的书,然后轻笑道:“你别捡了,我来捡吧。”

秦秣便站起身,略带狐疑地望着江远寒,总觉得这人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身的痞气大大消减,竟有了几分儒雅君子的味道。按说这样的气度配上江远寒英眉朗目的相貌,只会让人觉得姿容俊挺,十分悦赏。

可秦秣就是感到了怪异,她将手上的几本书一并交还给江远寒,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江远寒高大的身形挺立在秦秣面前,他闻言挑眉,笑容又痞气了起来:“怎么?现在开始怪我差点撞着你了?我这是要去图书馆,急着换几本书来参考。”他稍稍停顿,又解释:“哦,你不知道,我们专业新布置下来一道设计题,要求我们做出古代园林设计的方案来。”

秦秣点点头:“那你快走吧。”

江远寒夹了书便要离去,秦秣又道:“你手上这些书跟古代园林都没有关系。”

“要不你给我推荐几本?”江远寒转过头,嘴角又习惯­性­的歪起。

“这要问你的专业老师才是。”秦秣笑了笑,看他这样子反而觉得顺眼多了。虽然不喜欢江远寒一身的痞气,不过总好过他别扭地装儒雅,“你……不过看看这些书也没坏处。”

江远寒站立的姿势又有些歪斜,他微耸肩,笑道:“我们老夫子也是这样说的,说建筑蕴含的是文明,而不仅仅是钢筋水泥。所以要想真正吃透一个时代的建筑,就一定要翻开那个时代的各项遗留,不求深刻理解,至少也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技存乎道,你们老师说得很好。”

“哈哈,那老头儿忽悠人的本事一直都是在水准之上的。”江远寒笑得眼睛微眯,“我走了,下次要是在图书馆碰上,可要请你好好教教我古代文史。这是你的专业,没问题吧?”

秦秣点点头,江远寒挥手间便大步离去。

“秣秣!”钱晓的声音忽然在秦秣身后唤出,“哎呀,我速度慢了点,秣秣,你没等得不耐烦吧?”

秦秣回过头,便见到江远寒匆匆奔行的背影,然后钱晓与他擦身,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没有,我不急着赶什么。”

“我就知道秣秣的耐心最好啦!”钱晓笑嘻嘻地与秦秣并行,只是没有再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挽秦秣的胳膊。

“呵呵,耐心好是因为没有急事。”

钱晓仿佛不经意地问:“对了,刚才那个师兄好像是建筑院的。他叫江远寒是不是?就是在迎新舞会上舞剑的那个?”

“是他,怎么?”秦秣看表,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也就稍稍加快步伐。

“江师兄可是建筑院的院草呀!”钱晓眼睛一瞪,情绪颇显激动,“院草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那就是香饽饽,很多人眼红,很多人想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抱了你一下,这八卦,八卦你知不知道?”

秦秣对这种问题实在不想回答。

钱晓说到激动处,又自然地挽起了秦秣的胳膊,一边手势挥舞:“说真的,你刚才有没有觉得心跳加速?帮他捡书的感觉是不是很浪漫?”

秦秣:“我觉得他吃错药了。”

钱晓:“……”

下午第一节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课,这次讲课的是个讲师。柯夏一般只上大课,而这个讲师所说正在柯夏手底下读博。秦秣听课还是很认真的,毕竟嘉佑年以后的文学史话她都还了解得不够深刻。这一节正讲到《红楼梦》,郭老师俨然是个红学迷,讲的那叫一个激|情洋溢。

钱晓早拉着秦秣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秦秣在那里边听边做笔记,她就在那里左耳朵听课,右耳朵丢课,然后眼睛紧盯手上的MP4,看小说看得神思冥冥。

郭韶清很激|情地讲了大半节课,却发现买面子认真听讲的实在没几个。他脸­色­稍稍一沉,热情受到打击,高昂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秦秣。”郭韶清恹恹地叫,“曹雪芹一生起落参差,很多人都认为,他写红楼梦是因为已经看破世情炎凉,你怎么认为?”

郭韶上课总是很喜欢叫秦秣回答问题,一来是因为秦秣与他同为柯夏得意门生,二则因为秦秣是难得会认真听他讲课的学生之一。

“我觉得……”秦秣起身,“郭老师,我如果说出些不敬的话,请原谅。”

郭韶愣了愣,还来来得及反应,秦秣已经在说:“他没有后人想的那么伟大。他的创作动机不见得就是书上所谓的,要昭示什么哲理,提示社会悲剧,或者在文学史上雕刻他的丰碑。”

“秦秣同学,视角一向是独特的。”郭韶清倒是有些欢快地笑了。

秦秣隐下­唇­边的一丝自嘲,淡淡道:“大厦倾倒,一夜败落,这种痛苦,永远也无法只凭文字就传达全部。越是表达不了,所以越想表达。我以为,他会在每一夜的回忆、苦痛与透彻当中,产生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红楼梦》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不过是曹雪芹对自己无数压抑情绪的一种纾解罢了。”

坐下之后,秦秣就没再听郭韶清讲课。她还有句话没说,“也许他不过是忘不掉、求不得,所以不得不写。”

秦秣不知道自己是忘不掉多一些,还是求不得多一些。她近来越发思念咏霜,好像是才发现,原来那个女子在她心中远比她当年以为的重要得多。

可是在这一刻,秦秣又开始怀疑,自己思念的究竟是咏霜,还是有咏霜存在的那段千年纪事?

下午回宿舍后,秦秣又打开了方澈新编的那个无名游戏。

这次她随机分到的游戏角­色­是个家境贫苦的少年。这个角­色­名就叫大牛,初始任务是挑水打柴、种地帮工。秦秣觉得有趣,认认真真地一路将任务做下来,竟然在一次锄地的时候挖出一本武功秘籍。

奇遇开始了,大牛先是懵懵懂懂地练成绝世武功,某一天救下一个世家小姐之后,便卷入了的桃花债与诡谲的江湖斗争中。

秦秣指挥着角­色­做出一次次选择,越选择越觉得俗不可耐,这大牛的经历不管怎么选择都在往着老式武侠套路上走。简直就像是背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着这个出身贫寒的主角一路走登天下无敌的宝座。

但剧情的滑稽还是出乎了秦秣预料,一次选择当中,大牛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帐房先生手下。那一枚毒针从机括里­射­出时,甚至没有名字的帐房先生说:“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天下无敌。”

这个世界上确实是不存在真正的天下无敌,尤其在那个宝座还是凭武力取得的时候。

强大的武力比不过更强大的人心,而强大的人心,也比不过轮回的时光。

这确实是一段可称滑稽的扮演,游戏结束后秦秣还在思考其中细节。她回忆了十多分钟,还是发现自己当时是太大意了,其实只要她注意一点,大牛是不会栽到一个帐房先生手中的。游戏在当时还没有走到绝路,还过秦秣也算是看明白了,不管她能有多小心,方澈都会让这个主角死得无比憋屈。

这好像,是他编写游戏的恶趣味。

秦秣立刻决定,不能跟这个游戏较真,不然方澈若是知道,又该笑话她了。

难得这个时候钱晓没有回寝室宅到电脑前,而张馨灵和王子毓也照例不在寝室,秦秣关了电脑,便又走到阳台上吹风。

她先打了个电话回家,听那边裴霞说:“秣秣,天气凉,别忘了添衣服。”

然后秦沛祥说:“秣秣,你画的那些衣服鞋子快卖完了,什么时候能有空再画一点?”

秦秣说:“冬季校运会的时候我能回家。”

裴霞便开始唠叨:“你这个孩子也渐渐跟你姐姐一样,出了家门就开始大手大脚。你上次寄回来的那些东西,看着就贵,还不实用,怎么乱花钱?家里的经济就算已经不那么紧张,但也还是不怎么宽裕。唉,你算算现在房价多贵……”

“妈……”

“对了,妈得好好跟你说说。”裴霞声音略略一扬,“前几天听胡二婶说,她侄女可是考上研究生了,你姐也打算考研,你有什么打算?”

秦秣懒洋洋地说:“读书吧,一直读下去。”

“你这孩子,妈是希望你考研,但也没叫你读成书呆子。听说现在高学历的女孩子难找对象啊,我就有点­操­心你姐了。婷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心高气傲的,唉!”

“妈,姐不会委屈自己的,你放心。”

“她是不会委屈自己,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受委屈!”裴霞又急,“就是她那个眼界,高得都要上天,我不怕她委屈,我怕她谁都看不上……”

“妈……”

“对了,秣秣,我们小区好多人家都送孩子去学什么才艺。以前是家里穷,也给不起你们三个孩子上培训班的钱。好不容易现在宽裕点,你跟婷婷又都读书出去了。你看,给小志报个什么班好?”

“妈,小志忙着考大学,你就别折腾他了。”

那边有人叫,裴霞匆匆挂断电话,秦秣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秦家嫂子,有个叫韩致远的老外找你!”

抓紧手机,秦秣手心一片冰凉。

她抿­唇­等了很久,见裴霞始终没再打电话过来,便又翻到通讯录,拨通秦云婷的电话。

“姐,老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秣秣啊,怎么?我手头有个案子正急呢,你要不等会再打过来?”

“这事更急,姐你先缓缓手上的事。”

秦云婷声音一肃:“什么事?秣秣你别急,说清楚点。”

“姐,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里,有没有姓韩的?”

“没有,秣秣你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爸爸的老朋友里头有几个是认识二十年以上的?”

“好像很少……对啦,秣秣,我们好像有一个伯伯,在我很小的时候上过我们家。不过……很多年没往来了。”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五回:决断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边景物彷佛倒带一边快速消退。

秦秣皱着眉,拿出手机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拨通了韩致远的电话:“你为什么要去找我爸妈?”

电话那边彷佛正有不少人在吵吵闹闹,隔了好一会,韩致远才道:“我只是想知道争相而已。”

“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家店里。”

泰秣挂断电话,出了汽车站她就直接打到一辆的士,毫不停留地往小店金缕而去。

此刻正是周五的上午十点多,小店里的生意倒是比平常还好些。韩致远悠闲地坐在柜台边,许多小女生在挑挑拣拣地看着衣服鞋子,不时偷偷打量议论他。

秦沛祥没在店里,裴霞则面无表情地在颜料架子旁边站着,有人买东西她就卖,但不主动说话。

秦秣走进店门的时候,裴霞刚转头望见她,表情直接变为错愕与慌张。

“姐!”秦秣尽量扯出一个可称乖巧的笑容,“我回来看看。”

裴霞勉强笑了笑:“今天不用上课吗?”

“请假了。”秦秣径直向韩致远走去,也不管他一脸的尴尬,一把拉起他的手就往外面走,“妈,这是我朋友,我带他到处走走。”

韩致远低着头跟在秦秣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谁让你来的?”拐过这条街,走上一条僻静的小道,秦秣豁然回头,紧紧逼视着韩致远。

“姐……”

“谁是你姐姐了?”秦秣冷笑,“我可当不起。韩夫人一言定案,早与我划清界限了,你还来做什么?那个什么真相有意义吗?谁准你来打扰我爸妈的?”

韩致远嘴巴一开一合,犹豫挣扎了好一会,涩然道:“可是我已经把鉴定书给……给秦叔叔和裴阿姨看了。他们……”

秦秣冷眼看着他,等他下文。

韩致远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妈妈她那天那样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其实很想你,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她不能表露出来。我问她究竟是因为为什么,她又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找秦叔叔,希望可以弄明白。”

秦秣眼皮微微一跳,她沉声道:“那你现在明白了?”

“没有。”韩致远苦笑,“秦叔叔根本就不理我,裴阿姨也什么都不肯说。”

“那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说清楚点。”

“我……”韩致远晃晃脑袋,又叹一口气,“其实你家里的地址还是我从妈妈记事本里偷偷找出来的,那是十一年前的旧地址,我本来只是准备碰碰运气,没敢希望你们还住那里。只在你家门前等着,晚上叔叔阿姨回家的时候,我直接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你做过坚定,希望他们能放你认回亲生母亲。”

秦秣被这话气乐了,心里头怒火翻滚,脸上表情反倒带着笑。她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重墨涂染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韩致远。

“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有点卑鄙,但是,请你体谅一个儿子想要母亲快乐的心理。”韩致远的目光毫不闪躲,“姐,那也是你妈妈,你不能否定的!”

秦秣本来有万千理由可以指责韩致远,但是经他这一说,她的万千个理由好像又全都没有意义了。韩致远的目光坦然而热切,瞬间消融掉了秦秣全部的愤怒,使她心中只剩下一片清淡的惆怅。

因为她不是原来的秦秣,所以她可以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来看待这段关于身世的旧事,所以她在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最强烈的想法只是怎么去保护已被她认同的秦家人。

她不会因为自己不是秦沛祥与裴霞的亲生女儿而伤心,她也不会因为韩夫人的拒绝而难过,她完全没有所谓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她又如何去理解他们执着的理由?

“你回英国去吧。”秦秣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你把这件事情捅破,我也不怪你。只希望你下次再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先跟我商量一声。毕竟你也说了,我是你姐姐。”

“你肯承认了?”韩致远先是惊喜,接着又心有不甘地道:“可是,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态度吗?”

“你留在这里毫无益处,他们若是不想说,你又怎么能问得出来?”秦秣略一沉吟,“你先回去,这件事情,由我来弄清楚,到时候我会给你答案。”

韩致远还是不甘不愿的,秦秣凌厉的目光向他轻轻扫过去,他咂咂嘴,偏过头不再争辩。

“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过两天再给你打电话。”临走的时候,韩致远又啰啰嗦嗦地一再要求秦秣给出保证,然后犹豫着,“我要不要去向叔叔阿姨道个别?”

“你别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就很感激你了。”秦秣挥挥手,“不用我送你吧?”

韩致远这才转身坐上一辆的士,据他自己说,这是要先去酒店。

秦秣返身往秦家小店走去,刚到门口,就见裴霞在那里拉着卷砸准备关门。

“秣秣,韩致远呢?”裴霞利索地将门关好,收好钥匙,手在裤腿两边擦了擦,脑袋左右转,有意无意地略过了秦秣。

秦秣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我把他劝走了。妈,你关门是要去哪里?”

“回家,我们回家。”裴霞快走几步,跨上门前的小三轮,“秣秣,要不要上来?”

秦秣还像06年那个冬天一样,侧身坐上了裴霞小三轮的后车厢。这三轮却已是新买的,早不是当年那辆摇摇晃晃地二手破车。秦秣坐在上面,裴霞将车子开得嗡嗡响,有些颠簸,可从秦秣的角度看来,她的背影恍惚与当年重叠。

裴霞的发质不大好,头发稀疏得厉害,黑发中夹着斑白,看起来像是风刻的乱草。她随便用个橡皮圈将头发扎了一把团在脑后,只显得肩膀单薄。秦秣坐在小三轮上,看她转着方向,肩背一起一伏,隐约就有点苍老的感觉。

与那位住在典雅庄园里的韩夫人一比,裴霞简直就是夕阳下枯萎的­干­花。

秦秣轻咳一声道:“妈,我过两天去给你买辆家用休旅车回来。”

“什么?”裴霞迎着风,似乎没有挺清楚秦秣的话。

“没什么,回家再说吧。”

小三轮一直开到了老公寓楼底下,裴霞沉默地停好车子,又当先上楼。

脚步声在楼梯间咚咚咚地回响,好像一下一下踩在秦秣心跳的节点上,依稀回绕着过去三年多的每一个日夜。

开门,进屋,裴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秦秣关上门,然后进厨房去端出了两杯热茶,这才坐到裴霞旁边。

“妈,我想给你和爸买辆车。不用多好的,就十来万的那种MPV。”

天­色­微微暗淡,裴霞眼睛里有些血丝,她愣愣地转头看秦秣:“你哪里来的钱?十来万不多?”

“我有稿费。”秦秣的声音平平稳稳,温温淡淡,彷佛带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一直说让我存着,我就没拿出来用。妈,家里可以买车了。”

“没必要吧……”裴霞讷讷道:“家里只有这一套小房子,有钱就该存着以后买房。现在的房价一年比一年高,你们姐弟三个以后还不知道要到哪个城市买房,就怕在有些城市,我们存上三五年都不一定可以付得起一套普通三房两厅的首付。爸爸妈妈没用,赚不到多少钱,就只有省……”

她忽然闭口,彷佛是才发现,这话已不该由她来说了。

秦秣端起热茶放到裴霞手里,睁大眼睛用可称温柔的目光望着她,语气中带着轻柔的坚定:“妈,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现在离毕业还早,不急着攒钱买房子。所以我现在手上有余钱,就该拿出来改善家里的生活。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是你和爸爸的女儿,你不让我孝敬你们吗?”

裴霞端茶的手微微抖了抖,她连忙低头喝了一口茶,声音略哑:“秣秣,你都知道了?”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韩致远说的那个鉴定,根本就没有意义。”秦秣声音稍显低落,“除非,你们不想要我这个儿女。”

“怎么会?”裴霞慌忙把茶碗放下,一双手抬起就要去抱秦秣,却又在半道改换路线,只是包裹住她双手。

裴霞的手冰凉,手心却有些汗湿。

秦秣满足地微笑:“妈,这不是挺好的吗?”

裴霞视线稍往下移,一直有些紧张木然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对了,爸呢?去哪儿啦?”

“他……”裴霞一咬牙,“秣秣,你真不想知道关于你那个……的事情?”

“那个呀?”秦秣轻描淡写,“我对陌生人的事情没兴趣。”

“秣秣……”

“妈,我给你说点我在学校的趣事怎么样?”

裴霞到最后都还是没说秦沛祥做什么去了,不过秦秣也猜到一点,无非是与她身世相关。

“妈,你对我们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没有?你的愿望是什么,说来听听?”

与秦秣闲聊一段之后,裴霞紧绷的­精­神早舒缓过来,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养育了十八年的二女儿就依偎在身边,做母亲的唠叨习惯便又自然涌上。

“我呀,其实也没希望你们都有什么大出息,就是以后能买得起房子车子,日子平平安安,不紧巴,也就够了。”裴霞眼睛眯起,“不过你姐姐心气高,以后在事业上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唉,女孩子其实不用逞强,要是小志能有你姐姐那样的心气,那才好。”

秦秣笑道:“大姐自强自立,也没什么不好。”

“还说你大姐逞强,你还不一样?你比你大姐更加要强,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以前是去茶馆打工,后来又会写什么文章。你学的那些东西,我们一点也不懂,就不知道你整天闷头读书,以后……以后找谁来娶你!”

“妈,我大学都还没毕业,你就担心我没没人娶?”

“还不是被你姐闹的?”裴霞说得又是一脸忧心,“她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到现在都没有要谈朋友的意思。照我们那个年代,二十二岁还不找,那可就是老姑娘啦!”

“妈,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也没催她现在找,但是她跟我说,说她谁都看不上,就想自由,要三十岁才谈!我能不急吗?我还想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抱个外孙,要是你们姐弟三个都能有出息,以后我跟你爸不用工作,那我们就专给你们三个带孩子。”

裴霞说着,又一脸憧憬:“先给你姐带,再给你带,然后给小志带。带上十几年,等我跟你爸老得做不动事了,就回老家去,差点­鸡­鸭什么的,过节有闲的时候就往城里提。然后回去跟邻居的大婶大妈道家常,夸我家孩子都多好多好一个。”

她说得啰嗦,又带着点市井小气,但神情间那种岁月沉淀后的纯粹里,竟显出了点天真的味道来。

四十多岁的女人,依然可以有梦想。哪怕她的梦想,如此卑微。

秦秣几乎可以想象那种场景:裴霞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站里出来,人群中,她一日日老去的容颜毫不起眼,但她的神情里又满是幸福和期待。她在想,她包里的­鸡­蛋可以分给每个孩子多少,或者她新做的腊­肉­味道会不会讨孩子们的喜欢等等。人潮起伏中,岁月逆光。

“妈,你想回老家?”

裴霞沉默了好一会,才笑道:“想回去,很多年没回去了,就是有点难。”她起身往厨房走去,“秣秣,妈妈该做午饭啦。”

“妈,我给你打下手。”

“秣秣,你说你以后要是一进厨房就添乱,谁敢娶你?”

秦秣无奈地站在小厨房的门边上,也深知自己厨房杀手的功力,不敢再说什么要帮忙之类的话了。

“妈,你说我要是单身怎么样?”

“去去!什么不学,学你姐的那套歪理!你想单身到什么时候?也跟你姐一样,三十岁再谈?那可不行,你们要是不肯自己找,就给我相亲去!”

秦秣伸手揉了揉额角,低叹一声。

其实在她心里,婚姻家庭的地位同样是无比重要的。真要说起来,秦秣远比裴霞传统。

如非得已,她又怎么会为此犹豫?

“妈,再晚点行不行?”

“是你姐非要现在提什么单身的,我又没催她。”裴霞切着萝卜丝,砧板与刀碰撞,梆梆响,“你们二十五岁以前找好就行,要是再晚点,就怕我和你爸没那么时间喽……”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里,又透着说不出的伤感。岁月不饶人,他们能够蹉跎得起多少时间?

秦秣心中一酸,她知道裴霞是被韩致远忽来寻访的事情给刺激到了。

“妈,我会劝劝大姐的。”

秦秣将手掌悄悄握紧成拳,在心底重重一叹,她很早就知道没有哪一种自由是可以毫无约束的,人生在世也不可能只谈爱情不谈其他。如果爱情是建立在伤害的基础上,那么放手也罢。

所以在当初,秦陌终是与咏霜背行错过,那么在如今,秦秣也该为了这个家庭主动去承担一些东西。

这不是沦陷在世俗中,而是爱情这种自私的情感,在秦秣心中是可以为亲情妥协的。她已经过了情难自禁的年岁,她愿意提起勇气去尝试新的人生。

“妈,我也会在二十五岁之前找到的,你可以收起给我们相亲的念头了。”她轻笑一声,笑声背后的惆怅,只有她自己知晓。

仿佛是失落了什么,又仿佛是在心房里破出了一叶新芽。新芽蜿蜒,延伸出一派朦胧风光。

这个决定做得并没有秦秣原本想象中的艰难,也来得并不突兀。她盘算了很久,早就不想再继续拖延逃避下去。只是决心已下,要实施起来却还有许多困难要面对。

裴霞一边炒菜,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欢喜:“我就说你们姐妹两个,一样倔强的脾气。每次我想跟婷婷说点什么,她都能有大堆的歪理,堵得我一句话都回不出来。还是你劝她,才能劝得动。”

秦秣笑了笑:“妈,我去下洗手间。”

她躲在厕所里给秦云婷打电话:“姐,你什么时候能有空回来?”

秦云婷那边有些焦急:“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道:“你回来我再详细跟你说。对了,别回邵城,到C城来,我们一起回老家!”

“回老家?”

“我不记得路了,姐你应该还记得吧?”

秦云婷苦笑道:“那山疙瘩,九曲八绕的,我哪里记得清楚?秣秣,你回老家要做什么?”

“姐,如果我说,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你有什么想法?”

“秣秣,你跟我开玩笑吧?”

“我没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兴致。”

那边沉默半晌,秦云婷的声音略低:“你要回老家,是对这件事有疑虑吗?你怎么会认为,你不是……”

“电话里说不清楚。”

秦云婷声音一沉:“我回来,后天就飞回来!”

卷四:千万山水一线间十六回:倾付

秦秣当天下午又坐汽车从高速公路回了C城。

因为是同省,有高速行车,两个城市相隔也就是三个来小时的车程。秦秣匆匆到寝室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九点,张馨灵和王子毓不在,钱晓依旧逃了晚自习,戴着耳机在电脑前玩游戏。

秦秣从钱晓身边走过,就见她双眼紧紧盯着电脑,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都被屏幕映得眼白泛黄,尽数透着疲惫。

钱晓玩得全神贯注,根本就没注意到秦秣已经回了寝室。秦秣在她身后安静安静地站了很久,看到她一手点着鼠标,另一手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着快捷键,好像整个人都投入到屏幕彼端那个小小又复杂的世界里去了。

秦秣看她跟着工会的人打完帮战,又一边开了yy群体语聊,一边在游戏里刷着各种频道。

钱晓和同工会的许多人一起堵在游戏里某座城市的城门口,然后拉开架势与敌对工会在世界频道上对骂。矛盾起因有些滑稽,似乎是敌对工会的某个女玩家对钱晓这边工会会长求婚不成,然后恼羞成怒,拉了一堆人帮自己报仇,最后就变成了帮战。

当然,对方的说法是,某个男人始乱终弃,不讲道义人品,该招教训。

姑且不论谁对谁错,秦秣看到的就是,钱晓的激动维护己方会长之余,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却显得神伤黯然。

想起上次钱晓说过自己心情不好,又问过“是不是游戏里的感情就可以儿戏”这样的话,秦秣不由得低叹出声。

“谁在?”钱晓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将耳机一摘,猛就回过头。

她望着秦秣,更加城残余着几分未消退的惊恐愤怒。

秦秣微微苦笑道:“晓晓,我还没到面目可憎的地步吧?”

钱晓拍着胸口顺气,情绪有点低落地道:“是你呀,刚才我耳机里一片安静,你忽然就叹气叹得跟个幽魂似的,我还以为身后冒鬼呢。”

秦秣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因为什么事情,心情这样不好?”

“什么事情?事情很多啊。”钱晓嘴角向下弯起,又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揉了揉,“我玩游戏玩疯了,忽然好难过。”

“要不……我们看喜剧电影去?”

“没办法啦!”钱晓眨巴着眼睛,“我现在都变成了暗恋一族,要是不能把暗恋变成明恋,然后变成相恋,我会看喜剧也泛酸的。”她又嘴角下拉,一副幽怨的样子。

秦秣听着倒觉得好笑,钱晓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本来悲伤的事情说得变个调,又让人觉得她只是在开玩笑,其实她一点都不难过。

但事实上,她很难过。

秦秣心中泛起怜惜,便又去揉她的脑袋,揉得她大声抗议了,才笑吟吟地道:“说说,暗恋谁呢?我们合计着出主意,主动出击,说不定就从暗恋直接跳到相恋啦。”

“我还在犹豫。”钱晓伸手一指显示器,“喏,就是那个叫水在火里飘的家伙,我们工会的会长,一个到处乱惹桃花的超级坏蛋!”

秦秣整个脸部神经都僵了僵,才道:“既然他是个到处乱惹桃花的坏蛋,你怎么还喜欢他?”

“我喜欢他的时候,还没发现他是个坏蛋啊。”钱晓掰手指,“他以前对我很好,我刚进游戏的时候他还没建立水火会,我跟他一起练级,一起认识很多朋友,一起建立行会……那种日子忘不掉的。”

秦秣眉毛一扬:“他现在变心了?”

“也没有啦,我跟他一直都好得像哥们,都没恋过,怎么算变心?”钱晓很郁闷地说:“我好多次都差点跟他说明白了,结果人家就当我在开玩笑,回头照样跟我哥俩好。我都快憋死去,还得看着他跟这个女人暧昧,又跟那个妹妹亲亲,就跟我纯洁得不得了。”

秦秣无语了老大一会儿,才给她出主意:“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你跟他既然关系这么好,直接表白就是,还怕他不答应?”

“我都暗示过不知道多少次啦!”钱晓哭丧着脸,“秣秣,不是说了他老当我在开玩笑吗?那家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这种事情也不好说得太白了,不然就怕连朋友都没得做啊。”

秦秣皱眉:“晓晓,你跟他只是游戏里认识吧?”

“是啊,游戏……”钱晓轻叹,眉眼间渐渐拢起烟雾般的怅然,“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种喜欢该不该持续下去。可是感情,又不是理智能控制的。我只看着这个游戏人物,都觉得他就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冲我呲牙咧嘴地笑。”

秦秣踌躇片刻,还是说:“我也有这样一个人……也许还算不是上暗恋,但我刚才发现,我确实是喜欢他的。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如果让我向他表白,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钱晓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她立刻紧张地问:“你有喜欢的人?男的女的?”

秦秣:“……”

钱晓:“……”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被刚才那男的女的四个字给囧倒了。

“哈哈!”钱晓先揉着肚子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星子都快挤出来了。

秦秣抿着­唇­,笑声也低低地从她喉间逸出,还带着些许鼻音。

钱晓笑完了又紧张兮兮地问:“是哪个倒霉姑娘被你看上了?”

“是男的。”秦秣轻轻咳了咳,三个字说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做正襟危坐状。

钱晓大张着嘴,良久,她才伸手一推自己那垮着的下巴,有点呆呆地问:“是你以前在耍我,还是现在在耍我?”

秦秣低声道:“我都是认真的,只是刚想通没多久,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别扭,就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然后伤害两个家庭。”

钱晓结结巴巴地说:“秣秣,你真是让人省心。都……都不给我一点掰、掰正你的机会。我、我还有个计划没实施呢,你都给我出、出结果啦!”

秦秣抬眼,微挑眉梢。

钱晓忽就尖叫一声,然后猛地跳起,一把冲上前抱住秦秣,欢快地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笑,钱晓坐回原位便摆出大审判的架势,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快说,你喜欢的是谁?有没有希望?预计怎么把人拐到手?”

秦秣恢复镇定,摇头笑笑道:“其实还说不上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在我决定要安安称称地去过这一生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他对我,也许有过……文雅点说,也许有过淑女之思吧,但也许,只是我误会了。”

钱晓激动了:“那你还不赶紧出击?”

“现在还不行,这对他太不公平。”秦秣眼睑微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我只是想要随便找个人敷衍过日子,那一定不能找他。他应该得到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的对待,我如果做不到,就不该去委屈他。”

“那你就一心一意对他呀!”钱晓又凑过来抓过秦秣的肩膀,看那架势,秦秣要是不点头,她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都说了,感情不是理智能控制的。”秦秣微微一笑,钱晓的脸黑了,表露出抓狂前兆。

“不过感情可以培养。”秦秣又轻笑一声,“我在努力寻找那种一心一意的感觉,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最后牵手的那个会是他。不过前提是两情相悦,如果他先喜欢上别人,我也不想说破,省得他为难,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

“又是这样……”钱晓放开秦秣的肩膀,揉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酸酸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干­嘛不先下手为强?”

秦秣点头:“先下手为强当然没错,不过前提还得是人家愿意。”

钱晓抓着秦秣的手哀哀地说:“秣秣,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

秦秣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没这么夸张吧?你想改行学唱戏?”

“秣秣,我们一起看悲情电影去吧,我不想看喜剧……”

于是第二天,秦秣与钱晓同去了省博物馆。照钱晓的话说:“历史它就是个最大的悲剧啊!永远只能写给后来的人看,真是何其令人悲叹!”

省博物馆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历代文物展示,一部分是马王堆出土的专区,还有一部分就是不定期的名家艺术展厅。

秦秣和钱晓刚到博物馆门前,就见一个衣着时尚容貌俏丽的女子带着甜笑迎了上来。

“秦姐姐,一别将近三年没见,你的风采可是大胜当年呢。”

秦秣稍稍回忆,便想起这个俏丽的时尚女郎原来是赵周的孙女赵宁香。不过那时候的赵宁香对秦秣充满敌意,可做不出这样的热情来。看她现在的样子,心­性­果然是成熟了许多。

“香儿。”秦秣浅笑着点了点头,“你越发明丽动人了。”

赵宁香的左颊上笑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她一边一个挽住了秦秣和钱晓,又问:“这位就是秦姐姐说过的钱晓姐姐了吧?”

秦秣在到博物馆前就跟赵周通过电话,说了会和钱晓同来,不过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赵宁香。

“被叫成姐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钱晓却腼腆地笑了笑,“我是钱晓,你叫我名字就行。”她的­性­子其实非常两面化,在熟人面前很能放得开,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可爱,而碰到不大熟的人,她就会沉默害羞。

赵宁香倒是自来熟,连连道:“那可不行,我要是不礼貌呀,回头爷爷又得凶我!”

进了画展的展厅,赵宁香就引她们去见赵周。

展厅里参观的人不少,但人们的交谈都很小声,总体比较安静,气氛非常不错。赵周正站在一幅春风裁柳图前,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子,一个年过半百,穿着得体的灰­色­西装,体形福福态态,看着叫人觉得亲切;另一个男子摸约二十四五岁年纪,长身玉立在那里,修眉朗目间直如皎皎明月,正是乔梓暄。

“爷爷,秦姐姐和钱姐姐都来啦。”赵宁香声音放轻,低低地很是婉转动听。

赵周转过头,笑得依然是­精­神奕奕。

“秣秣,这是你提过的钱晓吧?”他抬手拍了拍秦秣的肩膀,“两个小姑娘到这边来,都过来看画。”

秦秣应着声,拉过害羞的钱晓,也向墙上那幅春风裁柳图看去。

这是一幅工笑画,最突出的地方就在着­色­之上。春风吹过,每一片柳叶不论远近都令人觉得生动无比,仿佛就在眼前。

乔梓暄向秦秣微笑点头,又轻声给她做介绍:“秦小姐,这位是我的老师,董元丰先生。”

那个福福态态的半百男子便也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秦秣道:“秦秣,我知道你,我这老友和学生可都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今天看来,这样子也就是整整齐齐,没怎么国­色­天香。”他说话竟是直接又随便,刚一见面就开玩笑。

赵周轻哼道:“是谁看了那幅《九思》之后,说一定要见见作画者的?还说这人不着于相,境界很高?”

“所以我就算说话直接,想必小秦姑娘也不会着恼。”董元丰依旧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秦秣觉得这人有趣,也笑道:“董老师这样的气度,也许就是心广体胖锻炼出来的?”

董元丰被她这话一噎,摇头叹道为:“果然是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赵周倒是乐得很,眼睛一瞪:“老董,我看你自己才是人老气不老吧?”

气氛便在这三言两语间融洽起来,几人沿着展厅仔细观赏了一遍,这其中的画有一大半是董元丰的,还有小部分却是出自乔梓暄。

赵宁香喜滋滋地道:“梓暄哥哥的成就又上一个台阶呢。”她从带秦秣与钱晓过来之后,便放开了她们的手,自顾紧贴乔梓暄站着。

赵周忽然轻:“若是三儿在这里才好,虽然这小子画画的水平叫人看不下去,不过说到收藏鉴赏,他还是得了他爷爷五分真传……”

他忽然住口不说,便听赵宁香小声嘀咕着:“爷爷你提那个人做什么?他欺负三哥还不够么?”

赵周面­色­一沉:“小丫头,长辈们的事情,是你能议论的吗?”

赵宁香愤愤不语,赵周将话题一转,几人又谈论起画来。

期间董元丰提部不少,不乏考校秦秣的意思。秦秣的回答都是中规中矩,没表露出什么让人惊艳的见识,也没显得贫乏。不过董元丰明显有些失望,后来也就问得少了。

在画展厅转完,赵周就说:“行啦,不拘着你们跟老头子一起逛喽,年轻人自己四处走走吧,那边还有几个展厅,都值得一看。”

赵宁香很高兴的样子,拉起乔梓暄便要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秦姐姐,钱姐姐,你们准备去哪个展厅?”

钱晓在秦秣耳边小声道:“看马王堆,有半景画。”

秦秣点头回道:“据说马王堆专区有半景画可看,我们准备先去看那个。”

这次没等赵宁香出声,乔梓暄便道:“一起去吧。”

省博物馆的马王堆半景画确实做得非常不错,那些声音景物与光线相结合起来,总让人有种与两千多年前的繁华喧嚣擦身而过的错觉。

四人站在人群中,看得正入神处,秦秣忽然感觉到耳边有男子的声音轻吐:“怀虚居士,那方玉印你可还满意?”声音很轻,片刻又隐没在半景画播映室的环绕音箱中。

秦秣微微回想,终于还是装作没有听到乔梓暄的问话。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人心中所想,三年前寄一方糖玉做的印章给她,接下来全无半点声息。若是将那当成一种失误也就罢了,可这个时候却又偏偏提起。秦秣决定,就当那方玉印从没存在过。

半景画的播映将到尾声,秦秣心中微动,侧头问道:“香儿,你那位三哥的全名,我倒是从没听说过。”

赵宁香没听清她的问话,又反问道:“秦姐姐,你说什么?”

秦秣便觉得没必要再问了,只回:“没什么。”

不论赵周口中的那个三儿能弹得怎样一手好琴,或者他收藏了多少怀虚居士的画,既然两人一再缘悭,那秦秣又何必一定要去掀开那层面选题?千年前的怀虚居士已经被历史湮没,秦秣不想再留恋。

赵宁香忽然道:“你刚才好像说到了我三哥?”

秦秣笑道:“随口一提而已。”

“三哥要土方儿久才能回来啦,他一直都奇奇怪怪的,不过其实对我们兄弟姐妹都不错,就是……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半景画放映完,四人又在高高的围栏边上,倾身看到了被重重玻璃阻隔的辛追尸身。

实在点说,那么一副棺木摆在博物馆里,就算边上游人再多,也依然让人感到­阴­气森森。

秦秣恍恍惚惚地远观,看那棺木里的红粉骷髅,想到半景画中的繁华流淌,终于感觉到,前世已付黄土。

四卷: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七回:水落石未出

这是一条蜿蜒的乡村公路,路边的稻田早被收割,伏着些硬土和草梗子,显出一片初冬时节的萧条。

小河远远横过,河中水浅,仿佛快要­干­涸。

公路并不宽,大约刚够两车并行,不过路是水泥路,路边拐角还有石碑质的路牌竖着,这里建设得也不算太落后。

不一会,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出现一辆|­乳­白­色­的中巴,中巴一路奔驰,刚过了小桥却缓缓地隆下速度,停了下来。秦秣跟秦云婷一前一后从车上走下,全都是大口呼吸外面的冷空气,努力驱走在车中忍了一路的憋闷。

秦云婷还好,秦秣却摇晃着冲到河边,扶着一棵­干­枯的柳树就扯心扯肺地呕吐了起来。

“秣秣!”秦云婷把她们的小行李箱放到一边,快步走到秦秣近前,忙着给她递水拍背。

“我……没、没事!”秦秣吐了一阵,就着矿泉水漱口,这才喘息稍定,胸闷头晕的感觉渐渐减轻。她晕车晕得厉害,脸­色­惨白惨白,整个一副虚弱得快散架了的样子。

秦云婷苦笑,“怎么还是这样晕车?早知道我们就该租辆专车过来,那中巴里头的气味可真是……”

“喂!”忽然有一道清脆的童声在两人身后响起,“你们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

秦秣正用纸巾擦嘴,转过头的时候手还掩在下巴上,便见到一个差不多一米出头身高的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仰头打量她们。

这孩子穿着厚实的红底蓝花大棉袄,身子鼓鼓的,脸蛋也圆圆的,整个儿就算一团喜庆可爱的椭圆球。

“你脸上是什么?你是不是受伤了?”小男孩将视线落在秦秣掩着纸巾的脸上,表达他的怜悯,“受伤痛痛,好可怜。”他说普通话,童声脆脆,口齿清晰。

秦秣愣在那里,秦云婷则笑得肩膀打抖。

远远的又有焦急的呼唤声传来:“乐伢子!你在哪里?快回来!哎哟哪个叫你靠近陌生人的!”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勉强能让人听懂。

那河岸上的转折处便奔跑出一个穿着深绿­色­棉衣的中年女子,她头发有些欠缺打理的凌乱,整张脸上都显出紧张焦虑,待看到那小男孩就好端端的站在河边上时,才松一口气。又念叨起来:“我的小祖宗啊,你这么到处乱跑,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小男孩一捏拳头,目光闪亮:“我可以把坏人全都打跑!”

这样说着,他还小腿一迈,双手高举,做出经典的万佛朝宗动作。这模样实在是天真得可爱,看得秦秣和秦云婷都欢快地笑了起来,就连那本来急忙忙奔过来的中年女子都不自主地放缓脚步,边笑边说:“你这伢子,也不知道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呀呵嘿!”小男孩嘴里哼哈着,一条小短腿又得意地抬起,还向着自己的小脑袋踢来,“我是保护宇宙和平的正义使者,呀……”

他最后那一声高喝还没来得及收音,独立的那条腿忽然一崴,整个人就摇摇晃晃地往身后小河里倒去。

这下事起突然,三个大人都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就已经尖叫着头下脚上地从河岸上的斜坡直往河底滚去。小河斜坡上都是枯草,但­祼­露出的河床上却铺满了碎石,一条细细的水线从小河中间流过,有些土方又凸起尖锐的大石头。

稍远处的中年女子脚步一顿,紧拉着发出撕心裂肺的高喊,人又如离弦的箭般夹着风声呼呼跑过来。

秦秣大脑里的回路一时没能绕过来,只身体先于意识一步,合身一冲,就扑到了斜坡上,伸长的那只手抓住了小男孩翘起的一只脚踝,堪堪稳住他往下滚动的身子。然后没等秦秣喘口气,那强大的惯­性­力量又拉得她整个人都擦着地面往斜坡下掉。

秦秣甚至没来得及感受那着地擦过的疼痛,右脚踝又被秦云婷捉住。然后那中年女子跑了过来,大踏步就沿着斜坡冲下,待稍稍站稳,便一把扯住小男孩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抱起。

“呜呜……哇哇……”惊魂甫定的大哭声这才响起,小男孩紧揪住那女子的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乐乐要摔死啦!摔死!怕!好可怕!呜呜……”

秦云婷却顾不得他们,只是赶紧将秦秣从地上扶起,关切地察看她:“哪里摔着了?受伤没有?”

帮秣本来就晕车晕得虚弱无力,这时候手上擦伤,胸口又在那一扑之下磕得生疼,秦云婷问她话,她却只能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可真是……”秦云婷叹着气,帮秦秣揉搓手脚,心疼得整张脸都快皱成一团。

快一个小时后,她们才在那中年女子刘淑兰家里坐下。

小男孩名叫秦乐,说起来秦秣对他那一救,也救出了不少便利。

至少刘淑兰不再排斥她和秦云婷这两个陌生人,甚至还对她们心存感激,带她们回家安顿。正好刘淑兰的夫家就在秦家村,那也是秦云婷姐妹两个老家所在。

沿着小河,他们又弯弯绕绕地走过不少田间小路。

待他们走到大山底下秦家村,秦云婷都抬手抹汗,凑到秦秣身边说:“要不是有人带路,我们还真走不进这村子呢。”

秦秣坐上刘淑兰家的小竹椅后,身上的疼痛才算缓过来。她转了转手腕,打量四周。

刘淑兰家里盖着四大间的红砖屋,屋有两层,整个收拾得还算整洁,墙壁上刮着白­色­粒子灰,地板是用水泥冻的。秦乐在刘淑兰怀里哭了很久,回家后便被抱到二楼,直接钻床上睡着了。

刘淑兰安顿好孩子,才下楼来招呼秦云婷和秦秣。

“那个……”她倒好茶,有些局促地坐下,“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一路上她已经说过不少声谢谢,此刻再说,其实已经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秦云婷­性­子急,直接就问:“刘阿姨,你知不知道秦伟华家在哪里?”

“你们说老村长啊?你们是?”刘淑兰脸上堆起笑容,“要说老村长家,我当然知道。要不要我带你们过去?”

“当然……”

“等等,”秦秣握住秦云婷的手,向刘淑兰笑道:“刘阿姨,我们还有个事情想向你打听。”

“你说,只要是这村里事,我大多都是知道的。”

“不知道刘阿姨知不知道一个叫秦沛祥的人?”

刘淑兰眉头策皱,愣了愣才反问:“怎么问起他?”

“他有什么不妥吗?”秦云婷反又抓住秦秣的手,五指收紧。

“也不是,呵呵。”刘淑兰笑得勉强,“他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你们要问他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多少。”

“那能不能捡一点你知道的说说?”秦秣还是温温和和的问。

“这个,怎么问他呢?你们这是要……”刘淑兰搓了搓手。

秦秣轻飘飘地打断她的话:“那你知不知道一个韩瑶的女人?”

刘淑兰手一抖,脸­色­忽然大变,颤声道:“怎么?你们知道什么?”

秦秣与秦云婷对视一眼,刘淑兰果然是知道的。只不知是她们运气好,刚好碰到了知晓当年旧事的人,还是说当年的事情已经在秦家村传得太广,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

“刘阿姨。”秦秣幽幽叹道:“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不敢相信,以为这其中另有内情,所以才又回老家来问。难道说,没有内情,果然是那样的吗?”

她这是在诈话,秦云婷心思灵巧,马上就很配合地说:“秣秣,我们要相信爸爸。”说话间,她却露出一脸哀伤。

刘淑兰结结巴巴地道:“你们都是、是秦沛祥的女儿?”

“刘阿姨,这事另有内情,对不对?”秦秣立即期盼地望着刘淑兰。

“这个事情……”刘淑兰头一低,犹豫了很久,想起眼前的姑娘救了自己的小侄子,终于还是­干­巴巴地安慰道:“秦沛祥他当年,也是,那个年纪轻,碰到女人就­干­柴烈火,其实我觉得,不一定是……是弓虽暴……”她忽然紧闭嘴巴,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安慰太无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秣没有因为她这蹩脚的安慰而更显难过,但秦云婷已经被她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给惊出了一个晴天霹雳!

“你!”秦云婷豁然起身,紧紧盯住刘淑兰,“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秣可以想象这“弓虽暴”二字对秦云婷的打击,照刘淑兰的说法,岂不是秦沛祥对韩瑶做过那种禽兽不如的残忍之事?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刘淑兰还有点愣愣地没反应过来,“韩瑶跟着秦沛林到了这山沟沟,结果有段时间秦沛林去省城办事,留着韩瑶在家里,却遭了秦沛祥的孽……”她忽然指着秦秣,惊叫道:“你是韩瑶的女儿?那个女儿?”

秦秣揉着太阳|­茓­,只觉得一片混乱。她起身拉住秦云婷冰凉的手,缓声道:“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她说的那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其中有误会,秦秣完全可以肯定这其中有误会。如果秦沛祥真的做过那种事,韩瑶又怎么会对秦秣说:“他是个万年的老好人,我看他迟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给人收拾烂摊子!”这样的话?

秦云婷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抬手紧握住秦秣双肩,哀声道:“秣秣,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秦秣开始后悔叫上秦云婷一起回老家了,这个真是一堆理不清的破事。她也未曾料到,真相之外,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

“我们都要相信,爸爸不是那样的人。”秦秣缓缓掰开秦云婷的双手,又拉着她一起在椅子上坐下,“姐,也许,我的生父,就是秦沛林。”

刘淑兰这才恍然,苦笑着摇头道:“你们……”

“刘阿姨,当年的事情,你能把你知道的那些,说给我们听听么?”秦秣目光恳切地望着她。

刘淑兰摇头叹气:“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说说吧。本来,这事早就不经说了。”

她的叙述不算清楚,但秦云婷和秦秣凝神听,勉勉强强也算是理清了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老村长秦伟华家里有三个儿子,家中老大秦沛军虽然不会读书,但做事勤勤恳恳,辍学之后就回家种田,日子是安稳的;老二秦沛祥读了高中,法定年龄一到就要娶裴霞做妻子,生了大女儿秦云婷,还在乡政府谋了个编外的小差事;老三秦沛林最有出息,他是那时候十里八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的还是北师大。

本来整个秦家村都对秦沛林抱有极高期望,大家都希望他这个一线重点大学的学生能够早日毕业,在外面谋到大发展,然后衣锦还乡,带动乡亲们发家致富。

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秦沛林是很早就还乡了,却并非衣锦还乡。

89年的时候,他才读大三,就带着一个时髦的城里姑娘回了老家,并且宣告从此不去京城,只愿在老家与心爱的女子双宿双栖,过着平淡的田园生活。

在那个年代,别说好端端一个大学生放弃学业有多令人扼腕,只说他那所谓的“爱情宣言”,就足够让人惊为妖孽,不齿唾弃了。当时秦老爷子气得差点没打断他的双腿,他却一意孤行,定要回乡终老。

其实秦家村的人本不可能反对秦沛林与韩瑶的婚事,那时候自由恋爱之风已经刮起,秦沛林作为秦家村的骄傲,找到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亲朋好友只会祝福他,又怎会阻拦他?

问题就出在秦沛林执意辍学之上,他不但辍学,还发出那样的“爱情宣言”,秦老爷子又怎么会不生气?

所以韩瑶在秦家村过得很不受待见,再加上她又处处显出乡下人难以企及的知­性­贵气来,人们就更不愿亲近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淑兰竟然红了眼眶:“我和阿瑶最要好,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别人总以为她一身傲气,不肯去了解她。她受了那么多委屈,秦沛林又哪里护得过来……”

有一段时间,秦沛林离乡去省城办事,一去就是半年。

韩瑶那时候还没跟秦沛林结婚,肚子却是一天天大了起来,到后来,谁都知道,她已有孕。

那年代的未婚先孕对一个女子而言,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孽,何况在保守而传统的秦家村,韩瑶本不招人待见。

那一天,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充满各种负面情绪的乡民们将韩瑶从她屋中拉出来,纷纷指责她狐媚、祸害、不要脸等等,甚至有情绪过于癫狂的人提议,要推她浸猪笼。

韩瑶只是泪流满面,却一句也不辩解,就在那疯狂的混乱中,秦沛祥忽然跑出来,当众轰然下跪!

他向父亲和妻子请罪,他告诉所有乡亲,韩瑶只是一个受害者。因为是他一时冲动,趁着弟弟不在家,玷污了准弟妹。

这个说法在秦家村掀起了轩然大波,秦沛祥顿时成为众矢之的。要不是裴霞为他求情,秦老爷子甚至能当场就宰了这个不肖子。于是韩瑶这个受害者得以在秦家村继续生存下去,一直到生下腹中的女儿。

秦沛祥抱着这个新生的女儿,带着妻子和大女儿一起离开了家乡,韩瑶更是孤身离去,从此音信全无。

而没有再回来的,还包括秦家村原来的骄傲,秦沛林。

这一段旧事说完,刘淑兰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盯着地板发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秦秣心中泛酸,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来伦敦郊外小庄园见到韩瑶的情景。那个黑发高挽的女子,眉目间朦朦一片,全是沧桑迷茫与惊恐。

她中是在用骄傲掩藏她的受伤,她的女儿等于她的难堪。

不论那段过往,是秦沛祥害了她,还是秦沛林负了她,或者是秦家村的人欺了她。

虽然秦秣不是原来的秦秣,不会对“母亲”这个身份产生多么强烈的期待与孺慕,但她的身上毕竟流着韩瑶的血,血浓于血,她无法不动容,不怜惜。

秦云婷呆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真的是爸爸吗?爸爸怎么会做那种事?”

“爸爸不会那样做。”秦秣紧了紧握住秦云婷的那只手,声音沉稳有力,“姐,这其中还有很多疑点,但我可以肯定,爸爸不是做那种事的人,不然妈妈怎么会不责怪他?”

秦云婷狠狠一点头,眼神渐渐清明,肯定道:“对!很明显这是爸爸为了保护韩、韩阿姨才故意那样说的。不然,妈妈怎么会不怪他?”

她站起身,在屋中踱步,片刻之后又问刘淑兰:“刘阿姨,我三叔这十八年来都一直没有音信吗?”

“好像失踪了一样……”刘淑兰又搓搓手,苦笑,“你们还问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问得叫人难过,自己也难过。”

秦秣低声道:“但是爷爷不肯原谅爸爸,我爸我妈都很想回老家看看。”

秦云婷也低叹:“三叔失踪,没人去找吗?”

“他失踪的原因,也许才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秦秣站起身,“姐,我们去看看爷爷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八回:麓山一线远

秦家的老祠堂青墙黑瓦,三间大屋联排盖着,屋檐翘起,底下是古老的雕花。

红漆柱子的颜­色­已经有些灰败,青石阶上还残余着一些纸灰与爆竹的旧壳,冬日里的寒风轻轻吹过,掀动时光倾轧过的尘埃。大门两边是一副石刻的老对联:“祀祖宗永纳千瑞,举神明常添百福。”横批“世代荣昌”。

秦秣与秦云婷相携着走上屋前石阶,还没来得及看清祠堂里重重层叠的祖宗牌位,便听到轻轻一声咳嗽从左侧屋子里传出。

打侧门走到正堂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身材不高,手上还拄着拐杖,脸上也爬满老年斑与皱纹,但他腰背尽量挺得笔直,老眼中隐含着难言的­精­神。

“走吧走吧都走吧!”老人的视线落到秦家两姐妹身上,又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们,只是自顾说着,“全都走了,什么也不用解释,不肖子!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爷爷……”秦云婷双­唇­微微颤抖,低喊一声便快步走上前去。她小心地伸手去搀扶老人,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秦伟华眯着眼睛,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出祠堂,又往左边小路上走去,他们家的院子就盖在那边靠山的地方。从头至尾,他却是直接忽视了秦秣,全当她不存在。

“你这丫头长得像裴霞,我可是记着,你们有七年没回来了。”老爷子伸手去拍秦云婷的手背,“这次一起回来的有几个人?”

“爷爷,只有我和秣秣姐妹两个。”秦云婷轻言细语地说着,转头又担忧地看着独立在一边的秦秣。

七年前他们也是回过老家的,只是山路弯弯绕绕,那时候的秦云婷年少不懂事,根本就没用心去记过回老家的路。但秦伟华不会不记得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也同样不会忘记自己去秦秣的厌恶。

秦秣淡淡一笑:“姐,我去刘阿姨家等你。”

她向秦云婷眨眨眼,返身从另一条小路离开,走过一小会后,又给她发短信:“姐,好好陪陪爷爷,再控控他的口风,看他要怎么才肯原谅爸爸。或者旁敲侧击地问问,看爷爷对那件事情的说法跟刘阿姨说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当天晚上秦秣留宿在刘淑兰家里,秦云婷则陪着爷爷一起住在大伯家。

第二天一大早两姐妹就踏上了回程,秦秣是拿不到更多的假期,而秦云婷忙着考研,时间也很紧。

“秣秣,爷爷根本就不想提当年的事情,但我悄悄问了大娘,她的说法和刘阿姨差不多。”坐在车上,秦云婷拉着秦秣的手细谈,“堂哥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我还问了他,他说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回来,只记得韩阿姨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们都不知道……三叔去哪儿了吗?”秦秣微微蹙眉。

“全无音信。”秦云婷声音略低:“秣秣,就算证实了你……你的生母是韩阿姨,但我们还是亲姐妹,是不是?”

“当然啦,这有什么好疑问的吗?”秦秣说得轻描淡写。

秦云婷笑了笑:“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找三叔吧?”

“姐,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以为,”秦云婷有些为难,“秣秣,我直说了,你别听不得。”

“姐,你是不是要猜测,三叔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负了我母亲,所以羞于回家?”

“秣秣,你%”

秦秣摇头笑笑:“一般人都会这样想,我也这样想去。不过还有疑问,首先,他们当年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按说前途无量,为什么非要缀学回家,还是以爱情的名义?其次,三叔都说了要田园终老,为何忽然又去省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连那样大好的学业都可以为我母亲放弃,为什么偏偏又在不久后,一去不返?人就算要变心,也不至于这样突兀吧?”

秦云婷本是学法律的,被秦秣这推测一引导,思路也清晰起来:“是啊,那个年代大学生的含金量和现在可不一样,北师大,在当年那就等于金饭碗啊!刘阿姨说韩阿姨气质不凡,大概她的家世也是不凡的,难道他们避入乡下,是因为韩家的家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秦秣点头:“这个可能­性­很大。”

秦云婷五指蓦然收紧:“三叔忽然离开,难道是受了韩家的威胁?”

“很难说,只有一半的可能。”秦秣又摇头,“女子贞节何其重要,我母亲那时候都有了我,他们还有什么好拆散的?”

“可是三叔离开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韩阿姨已经有孕。”

“就算是他们想要拆散吧……”秦秣低叹,“那三叔也不至于因此而与家中断绝联系十八年。再怎么样,我母亲后来都出国了,如果三叔只是为了要避开她,又何必一失踪就是十八年?”

“这么说来,莫非还是负心?”秦云婷苦笑,“这可真是扑朔迷离,怎么推测都不对。”

“既然是推测,自然没个准的。”秦秣抬手轻揉眼角,“韩家家世如何,我打电话问问韩致远就能知道。其实最大的疑点不是三叔为什么要负我母亲,而是他为什么要一并着连与家里的联系都断掉。”

秦云婷脸上忽现迟疑之­色­,她有些艰难地道:“难不成,三叔他……他其实,早就不……不在了?”

秦秣脸­色­也是一沉,她轻叹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家里难道不想法子去找么?”

“也许,这个谜底还得着落在爸爸身上,姐,爸爸一定知道些什么。”

“秣秣。”

“我没事。”秦秣侧过头,微微一笑。

她当即打电话给韩致远,得知韩家历代书香,家世是很不错的,也确实讲究门当户对。但韩家的家底只在学术界,徒有社会地位,却并非有财有势,要说将一个大活人生生逼得失踪十八年,他们不见得会那样去做,也多半做不到。

秦秣并没有直接告诉韩致远她所知道的一切,只说:“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信息,等具体答案出来再告诉你。”

她与秦云婷坐了将近五个小时的车才到C城,下午两点多钟她们一起吃过中饭,然后秦秣送秦云婷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回校的路上秦秣又接到钱晓问她行踪的电话。

“最少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学校,怎么?”

钱晓声音里透着失望:“两个小时啊,现在天气这么不好,等你回来天都黑了。”

“没办法,我在城南。”飞机场在城南,H大在城西,秦秣还没奢侈到这么远的距离都坐的士的程度,而若是搭公交过去,两个小时还不一定够。

所幸C城的公交质量近年已大有改善,一般的空调车都还不怎么闷人,不然照秦秣的晕车体质,她也不敢省下这个钱了。

那边钱晓沉默片刻,又嬉笑开来:“也没关系啦,天黑有天黑的好,反正你别急着赶路,回校以后就直接到东方红广场来,好吧?”

秦秣随口应着,却无法神算到钱晓要弄个什么玄虚。

这时候武术协会的多半成员都拉开架势围在H大东方红广场,会里几个和江远寒特别要好的哥们正怂恿着他:“就说吧,老大你一表人才,窝了这么久还不给我们找个大嫂,你对得住大伙儿的信任和期盼吗?”

江远寒摸着下巴,嘿嘿笑:“兄弟们这么热情,我这不是就要行动了嘛!”

钱晓小声嘀咕:“全都是些贫嘴的家伙,什么一表人才,还信任期盼呢。”

江远寒曲起肘子轻轻撞了撞钱晓,低声道:“喂,是你起心想要做红娘的,怎么,现在不乐意了?晓晓,你可别临阵倒戈啊!”

钱晓哼哼道:“我给你制造的机会还少吗?上次那种狗血的撞人情节我都给你设置了,还说我倒戈?”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江远寒眯起眼睛,“说实话,你让我装君子,很有难度。”

钱晓翻白眼:“我早就没指望你的情商了,那种浪漫的情节都能被你搞砸,我还能说什么?好啦,现在天黑得早,我估计秣秣到这里的时候都得晚上。咱们得改变方案,你脑袋凑过来。”

江远寒弯腰低头,听见钱晓一番话后,嘴巴渐渐张大,最后他用手托住下巴,苦笑道:“晓晓,这主意很费钱啊。我说你就是想要帮黑店打劫我的money,也不用这样吧?”

“我觉得这主意很浪费,如果是我,一准被打动。反正你爱试不试,我就帮你这一次,不成功的话,以后我都不管了。”钱晓别过头,心里也有盘算。既然秦秣都承认自己有了心上人,那她现在就该转移目标,帮秦秣把那位神秘帅哥追到手才是正经。

江远寒心里同样是在盘算着,他家境也还宽裕,但离富豪又有很大一段距离。他平常的生活费和零花钱都被卡着,一个月花销不能超过三千。这三千块钱以他的大手大脚,通常是不够用的。而现在是十二月中旬,买了钱晓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后,他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

“晓晓……”

“你还不抓紧时间?”钱晓心在不焉地催了一句。

江远寒一咬牙,心里告诉自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下荷包抓不住媳­妇­儿。凭他江帅哥的样貌条件,加上这样一出当众告白,哪个女孩子会不心跳加速,乖乖被俘虏?

秦秣回校后,先是到寝室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后才慢悠悠地步行往东方红广场去。这时候天­色­已暗,校园里随处都是散漫闲逛的人,路灯映得楼房与树影一片斑驳。

从文学院那边的宿舍到东方红广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秦秣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边走边告诉自己不要怕冷,然后一抬头,忽见前方天空上晃晃悠悠地升起了一只足有萝筐大的心形氢气球。那氢气球外画着一个夜光粉写就的大字,是“秣”。

秦秣正觉巧合,走几分钟后,待那气球飞得连“秣”字都模糊了,却见广场方向又飞出一只圆形的大氢气球,上面还是个“秣”字。

“晓晓在弄什么?叫我来东方红广场,为的就是这个?”她失笑,脚下的步子便快了几分。

待得转过身站定,秦秣遥遥一看,就见广场上围了不少人。一只心形的氢气球被升起,这次灯上的是个“凤”字。

一只一只的氢气球被放飞,接连挂着“凰”、“于”、“飞”、“兮”、“?”

秦秣已经走到广场边沿,这时不得不顿下脚步,皱眉看那一行字,“秣秣,凤凰于飞兮?”

“秣秣!”钱晓眼尖,一见着秦秣的身影便扬手欢呼。

然后广场上哗然一声,正中间本来背向外面围成一个圆圈的人们忽然一齐反身,又散成两个对接的扇形。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圆滚滚的红灯笼,从左到右,那灯笼上的黑字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秦秣的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她不知道气还是该笑,或者是为这一巧思而惊艳。

扇形的人墙忽然从中分开,又一人提着盏红灯笼缓缓走出,径往秦秣走来。

秦秣还是站在广场边沿看着,不远不近地看清那人身形样貌,正是江远寒。他担着的灯笼上倒是没有字,只红布蒙着一团橘黄暖光。

“叮叮当……”秦秣的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悄悄舒了一口气,看也没看来电显示,连忙将电话接起。

江远寒眼见秦秣接了电话,不得不脚步稍停。

“秣秣,你在哪里?”电话里响起的竟是方澈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带笑。

秦秣的手微微颤了颤,声音还是很镇定的:“在学校呀。”

“在学校哪里?”

秦秣掩下疑惑,还是顺口回道:“东方红广场。”方澈这问话来得奇怪,相对一整个欧亚大陆的距离,H大与H大的某个具体地点有区别吗?

“我在麓山南路。”方澈说完,便将电话挂掉。

秦秣脑子里硬是绕了老大一个弯,才反应过来,麓山南路往西的那个岔道可以直通东方红广场,就是走路过来都要不了几分钟。

方澈在麓山南路?他们现在只相隔几分钟的路程?

秦秣抬眼往前看去,只见江远寒又缓步走了过来。他的面容在灯下越来越清晰,下巴却侧出一片­阴­影,显得轮廓如刀削。

秦秣心中立即给出两条路线:一、转身就走;二、婉拒。

路线固然好走,但逃避不是秦秣的风格。第二条路线虽然­干­脆,但拒绝人可是个高技术难度的艺术工作,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下,江远寒明显拉了一大票帮手加观众,秦秣这拒绝要是做得不够艺术,那可会连人的面子里子一块伤掉。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江远寒的声音低缓有力,“可否?”他伸出手,将红灯笼的手柄递向秦秣,等她接过。

秦秣嘴角微抽,望望江远寒一脸的认真,又望望广场中翘首期盼的众人。

她还有余暇思考:“这放氢气球和挂灯笼的主意真是不错,如果不是C城禁放孔明灯,其实换成孔明灯更有意境。”

但不论秦秣念头怎么转,这一时半会她还是想不到一个稳妥的拒绝方法。最大的麻烦就是此刻观众太多,不然秦秣尽可有千万种法子来让江远寒明白自己的不乐意。

隐隐的广场停车位那边传来了汽车依靠的声音,秦秣心中一动,忽然“哎哟”一声,脚一歪就跌坐到地上,扬高声音叫道:“好疼!脚崴了好疼!”

江远寒递灯笼的姿势僵住,他想要去扶秦秣,手上又提着个碍事的灯笼。

“安子!快帮我把这灯笼收走!”江远寒扬声一喊。

人群中急匆匆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常华安,一个是钱晓。

等常华安接过灯笼时,钱晓已经跑到了秦秣身边。

“秣秣,好端端的怎么崴了脚啊!”钱晓焦急地叹气,弯腰来扶她。

旁边却另伸过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一个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吐出两个字:“我来。”

钱晓愕然抬头,就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秦秣身边。他身量很高,穿着件在灯光下全是黑­色­的立领风衣,面容清俊,气质一如皓月松竹。此刻他正微微倾身,面上的更为到是平淡,只眉眼间隐约透着笑意。

钱晓呆呆地维持着弯腰抬头的姿势怔在那里,脑子里有道八卦的声音在疯狂叫吕嚣:“这是谁?这是谁?他认识秣秣?难道……”

好不容易回过神,钱晓直起有些麻掉的腰,才见这陌生男子已经将秦秣扶起,而江远寒正沉着脸,冷声道:“你是谁?”

这男子又淡淡地回:“我女朋友摔了跤,劳烦你们这些同学关心,真是过意不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十九回:霓虹悦

夜­色­下,灯火如星,江远寒硬是被方澈那句“我女朋友”给气得手脚冰凉,额头上青筋一下一下鼓动起来。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满脑子就全是:“这下丢人丢大了!”此外便翻来覆去一句话:“果然,把钱花在别人未来的老婆身上是男人最大的悲剧!他曹­操­的!”

围在广场上的武术协会成员们却忽然哄闹起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决斗!”然后浪翻潮涌般的呼声便一波一波滚起:“决斗!决斗!决斗!”

会参加武术协会的人多半都是些­精­力过剩的家伙,何况大学生年轻气盛,一个个逮着点风声都能掀起大浪,全是唯恐天下不乱。起哄声一声比一声高,江远寒听得这些怂恿式的催促,忽然将手一举,大喝道:“停!”

一众起哄的家伙又全都十分配合地安静收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江远寒,似乎都自觉成了将军身后的士兵,给他凭添一股威势。

江远寒镇定下来,只是冷冷地盯着方澈,嘴角勾起一个邪笑,语调轻蔑:“报上你的名,决斗,或者,滚回你的老家去!”

一时间广场周边安静一片,众人之间呼吸可闻,仿佛全在等着方澈的回答。

钱晓愣愣地站在旁边,眼见事态就要不可收拾,不由焦急地转头往秦秣看去,却见她微倾身子斜靠在那陌生男子身上,也将视线望过来,竟一径眨眼,似乎在暗示什么。

秦秣其实没对方澈将有的反应抱什么希望,这家伙从前就十分暴力,当年没事都要扔个雪团去撩拨鲁松一下,如今被人当众邀斗,又岂有回避之理?

但方澈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唇­角微微一翘,算是带出点笑意,然后不温不火地道:“我是方澈,我不接受没有理由的决斗。”

江远寒双臂一环,轻嗤道:“没有理由?这个女人,秦秣,输的离开她,赢的得到她,这不是理由?”

方澈眼睛一眯,沉声道:“现在不是中世纪,这里不是欧洲。最重要的是,秦秣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她不是谁的赌注,也没有谁能有权利决定她的归属!”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身上仿佛腾起一股冷焰,莫名地就叫人感觉到他的怒意。

“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是怕了吧?”江远寒一脸不屑。

他身后又有好些人哄笑开来:“肯定是怕了!我们老大可是武术协会的会长,八极名字子弟呢!”

“秣秣!”忽然发出惊呼的是钱晓,她猛的扑向秦秣,用一种几乎可称是哭丧的夸张语气大声叫嚷:“我家可怜的姑娘啊,你怎么回事?难道是心脏病发作,但前几天不是才看了医生,说病情得到控制了吗?天哪!你可别吓我,我的小心脏比你还脆弱,我经不起你的吓啊!”

秦秣忍不住很没形象有翻白眼,钱晓这一招转移注意力也用得太绝了。

方澈的反应更快,他几乎是在钱晓语音还没落的时候就一个打横将秦秣抱了起来。

“秣秣,你撑着!”这一声说完,方澈转身便快步往广场停车位走去。

钱晓连忙一拉呆愣住的江远寒,急道:“你这个笨蛋!还不快跟着一起去医院?”

江远寒心中也是着急,他几步就越过钱晓,反倒将位置一换,改成了拉她在走。

“晓晓你快点!”

“哎呀,我只有这个速度啦!”

“喂,他们上车了!”

“江远寒你这个笨蛋,我脚疼,你就不能走慢点,扶我一把吗?”眼见方澈抱着秦秣进了一辆黑­色­悍马,钱晓却把江远寒往另一边的小林里拉,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我脚疼啊脚疼,江远寒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你想过河拆桥是吧?”

江远寒无奈地将钱晓扶到旁边一条石凳上坐下,苦笑道:“姑­奶­­奶­,我都还没过河呢,你让我怎么拆桥?”

钱晓眼睛一瞪:“这么说,你要是过了河,就准备拆桥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远寒烦躁地抓头发。

“那你是什么意思?总之你不能有异­性­没人­性­!”

“晓晓你怎么就胡搅蛮缠呢!你也是异­性­好不好?”江远寒的双手本来正扶着钱晓的肩膀,这时路灯幽暗,他心中一急,只见眼前女孩的红­唇­还要再继续喋喋不休,便­干­脆将头一凑,猛地用­唇­舌堵住那小口,狠狠嗤咬起来。

钱晓呆住,江远寒也呆住。

两人就着­唇­舌交缠的姿势大眼瞪小眼,恨不得把对方都瞪成雕塑。

“呜……”钱晓忽然激烈挣扎,她牙关一咬,咬得江远寒连忙将头后仰,呼痛躲开。

“这个,对……对不起,晓晓,我、我不是……”江远寒捂着嘴,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钱晓手脚并用,猛地对着江远寒劈头盖脸地打去,边打边抽噎:“你坏蛋!混蛋!天打雷劈,抢我初吻!那是人家的初吻……呜呜……”

江远寒呆呆地任她打,好半晌才又向她搂过来,柔声哄道:“是我不好,是我……你。你打我没关系,我从小练武,皮糙­肉­厚,别打疼了你的手脚,晓晓,别哭了,哭得我心疼……”

钱晓被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哭得更厉害了:“滚开!你混蛋!谁要你心疼?你恶心不恶心?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呜呜……”

“晓晓,你打我吧,别哭了行不行”江远寒低叹,反将钱晓抱得更紧了。

细微的私语声在夜风中划开,远远传不入正在车上的秦秣耳里。

秦秣在副驾驶上轻轻伸过一个懒腰,侧头问方澈:“怎么回来了?哪里来的车?”

方澈挂档、踩油门,神情严肃,但还是温言安慰:“秣秣你别急,忍一下,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秦秣眨眨眼,扑哧一笑:“方澈,那么蹩脚的谎言你也当真?”

“什么?”方澈愣了愣,放慢车速,侧头一看秦秣,见她­精­神很好的样子,才恍然松一口气,失笑,“原来那丫头是故意找借口转移大家注意力,我居然信了。”

秦秣眼睑微垂,在心里琢磨着这一句“居然信了”。方澈惯来聪明,如果不是关心则乱,又怎么会去相信那样明显作假的言论?

“这个关心则乱里,友情之外,其它的成分有多少?”秦秣心中轻叹,为自己在这一刻的迟疑不前而自嘲。

“对了,你的脚没事吧?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总觉得你是故意装的。”方澈又笑了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一脸冰山已经消融,虽然平常表情变化还是很大,但总算稍稍会笑。

“没事,我身体健康,处处都很好。你怎么回来的?这次准备停留多久?”秦秣决定要改变以前事不关已的态度,仔细去了解方澈的一切,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我这次是回国做一个项目。”方澈转动方向盘,“科技园有一个附属的软件编写应用公司,我挂在这个公司名下,修学分的同时还做一些具体工作。这次是TE公司跟国内一家游戏公司合作,TE负责引擎,青山网络负责其它效果和运营。我申请到参与这次项目,所以就回国了。”

他稍稍停顿,又道:“引擎的核心部分已经完成,现在要做的是后期的测试和修改调配,时间还算宽裕,可以到明年四月份再回剑桥。”

“不错。”秦秣含笑点头,心中竟然隐约有着雀跃之感。

“对了,这车子是青山网络配给我的。算是暂借,不是我的车。”方澈眼看前方,嘴­唇­微抿,“那个人是谁?”

“你说江远寒?”秦秣脑子一绕才明白过来方澈的跳跃式问话,“他是我们学校建筑院大三的师兄。”

“你不喜欢他,所以故意装作崴了脚?”

秦秣的脸­色­黑了黑,回想起来又觉得好气:“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教他用‘凤凰于飞’那四个字,我看了都只能装傻,不敢多说其它。”

方澈的脸­色­也是一沉,他到的时候那些氢气球已经飞远,所以他根本就没看到氢气球上的字。现在听秦秣这么一说,他握方向盘的十指骤然收紧,冷哼道:“看来我走得太快,便宜那个江远寒了,早该教训他一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直白点解释,就是凤与凰在空中交尾,这个意思能把开放的现代人都生生羞煞。

秦秣摇头:“气过也就算了,犯不着起争执。他是建筑院的理工科学生,我估计他也糊涂。”其实秦秣从看到钱晓与江远寒同时出现起,心中就隐约明白。

上次钱晓问她行踪,她刚说不久就被江远寒撞到,然后钱晓又出现,还问她江远寒是谁。而这次钱晓更直接,拉了她到广场来,又没掩饰住对江远寒的熟悉——秦秣要是还猜不到钱晓这是有意在做红娘的话,她就该去悼念自己的智商了。

因为怀疑江远寒的军师就是钱晓,所以秦秣才不愿意说破。也许那个神经大条的丫头也同是糊涂人士中的一员,秦秣对她,总是宽容些。

方澈低头道:“我可没有那样的肚量。”

“什么?”秦秣扬眉。

方澈没等秦秣的下半句话出口,又道:“我当着你同学的面说,你是我女朋友……”

秦秣似笑非笑:“怎么?”

“没怎么!”方澈轻咳,“你不用介意,那只是权宜之计,你当没听过就是。”

秦秣垂在右侧的那只手悄悄握紧,她­唇­角还是向上翘起,笑道:“说出去的话,哪能当做……”

“叮叮当……”大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秦秣紧捏的拳头松开,轻吐一口气,还是接起电话。

“姐!”韩致远的声音有些紧张,“妈妈知道我又回国找你了!她生很大的气,摔了东西又哭,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也好。”

秦秣低叹一声:“你爸爸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韩致远很是低落,“姐,我爸爸早在我十岁那年就过世了。”

秦秣的心脏猛然被揪紧,她呼吸一滞,声音柔和下来:“你等我两天,两天后我一定跟你联系。”收了电话,她怔怔出神,在没找到秦沛林之前,####案她又如何敢与韩致远说?

至少对韩瑶而言,秦家村的一切都是残忍的。而既然时光没能磨平她的伤痛,旁人的劝慰又岂能有用?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结只有秦沛林才能解得开。

“秣秣,”方澈的眼睛依然看向前方,“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好吗?”

秦秣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多年前的一段老故事,听着叫人头疼。”

“我听着。”方澈这三个字,说得沉缓有力。

秦秣洒然一笑,点点头,便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

汽车在C城的霓虹中安然行驶,车头灯光明亮得仿佛恒远。等秦秣将那段旧事说完,心中一直压抑的那股不知是酸是疼的情绪竟渐渐舒缓下来,又施施然汇成一抹生活的尘土之­色­。

红尘悲喜,全在这一片大地之上,人间烟火的颜­色­,最终也全要落定。

“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可以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方澈听完之后,先是说了这一句,然后将车驶进市中心一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内,“青山网络C城分公司就在这栋大厦的21楼,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这个时候公司还没下班吗?”秦秣疑惑。

“今天倒是下班了,不过以后还常有加班的时候。我们今天只到外面看看,不进去。”方澈走到外面帮秦秣打开车门,又顺势拉起她的手,“停车场里车子多,走路注意点别撞到自己。”

秦秣好笑道:“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儿,哪那么容易撞着?”

“你吃晚饭没?”方澈随口又问。

“没有。”

“大厦顶楼有家餐厅,偶尔可以去奢侈一下。”停车场里灯光明亮,方澈一回头,眉眼间都是飞扬的笑意,“走吧,帮我享受享受挥金如土的感觉。”

秦秣心里嘀咕:“挥金如土,那日子我早过够了!”但方澈还只是个学生,秦秣实在不敢肯定他的经济能力可以支持他奢侈到什么程度。

“你都说了是偶尔奢侈,那意思就是,这奢侈还得­精­打细算。”秦秣皱眉,“你都不会理财?”

“怕把我吃穷?”方澈低笑,带她走进电梯,“可是我辛辛苦苦做研究,也想犒劳自己一下,怎么办?”

“换家不奢侈的餐厅啊!”

“那不行,挣了钱就要用来花的,我可不想成为守财奴。偶尔把自己的胃照顾得更好一点,我工作起来会更有动力。”方澈眼睛微微眯起,“不然,你要是一顿饭就把我给吃穷了,以后你管我伙食?”

“这主意不错。”电梯在二楼停下,又有几个人上来。秦秣说完那句话后,便闭口不再出声。

顶楼是家法国餐厅,环境优雅,钢琴声如水银滚珠,那透明的落地窗外,风光格外好。

两人在窗边一个小圆桌旁坐下,侍者过来点单。秦秣一看菜单,上面的价格果然令人咂舌。她又将那­精­美的册子递给方澈,决定看他荷包出血之后,脸上会不会显出一点心疼来。

方澈随便用法语点了几个菜,等侍者走远,他才低声对秦秣道:“其实我一点也不会吃法国菜,完全不出其中的高低口感。”

秦秣抿­唇­笑道:“那你还非要来这里,你的荷包有没有经济危机?”

“有一点。”方澈嘴角反而上扬,“据说有些人,如果看到别人比较惨,她就会忘记自己的难过。”

秦秣忍不住瞪眼:“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我没觉得你是那种人,但我希望你不要难过。虽然这法子,有点可笑。”方澈笑了笑,望向窗外。

“我不难过。”秦秣揉揉眼角,无奈道:“我只是头疼,怎么去找出我那三叔来。”

“我倒是有个法子。”菜上来了,还有一瓶波尔多红酒。方澈摇晃高脚杯,“你听了以后,不要怪我才好。”

“怎么?你先说说。”

“我觉得秦伯伯有很大的可能知道你三叔的消息,你可以让韩致远谎报一个韩夫人病重弥留的假消息,探一探秦伯伯的反应。也许,他会去找你三叔。”

“我母亲病重?”秦秣苦笑,“如果三叔会关心我母亲的身体善,他又怎么忍心一去十八年?”

“只是试试而已,你不是向韩致远许下了两天之期吗?”

秦秣点头:“其实我是早有打算,如果旁敲侧击不行,那就直接去问我爸爸。”

“如果他肯说,很早他就会说。”方澈目光落在秦秣身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你看看秦叔叔的反应,如果他只是打电话,你就要找到对方的号码,如果他直接去见人,那我们……跟踪。”

“跟踪?”秦秣一挑眉。

方澈­唇­角又翘了翘:“没错,我陪你一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二十回:蓦然回首

从顶楼那家法国餐厅出来后,秦秣又跟方澈去了21楼的青山网络科技公司。

隔着玻璃门看那公司里一排排的电脑,秦秣不禁有种全世界都是数字的错觉。

“也不知道,我毕业以后做什么。”她眉峰微蹙,回想自己所知所学,竟全是风花雪月,百无一用。

“我觉得你可以做老师。”方澈懒洋洋地靠在玻璃门上,带笑的目光将秦秣上下扫视,“你以前教育我,不是挺成功?”

秦秣别过脸去,掩下自己双颊上泛起的红潮,轻哼道:“我现在不好为人师了。”她大步走向电梯口,甩下一句话:“法国菜填不饱肚子,我请你去火宫殿吃夜宵,去不去?”

离青山大厦最近的一家火宫殿就在步行街那边,方澈开着车子就近找到停车位,才一下车门就见到不夜城市的灯火照天,行人来往如织,一片繁华喧闹。

秦秣这次没等方澈来开门,自己就先跳下了车。她揉着额头,即便坐的是高大又下盘极稳的悍马,她还是有些晕车。

“晕车?”方澈抓起秦秣的一只手,用大拇指指甲轻掐她的虎口,“掐虎口可以减晕。”

秦秣抽开手,好笑道:“你用这点力气,哪里能治得了晕车?我自己动手。”她将右手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虎口,一边疼得眉毛打抖,一边快步往步行街宽阔的路中间走去。

那边没有车行,空气确实是要好些。

火宫殿在步行街一个拐角的胡同里,拐进去两边都是翻新的仿古建筑,那些黑瓦屋檐下挂着各种样式的灯笼,朦朦放着光,映出时空交错。

“等等!”方澈忽然拉住秦秣停到一个大推车前。

那推车上放着个足有一米高的大铜壶,铜壶壶嘴极细极长,壶身上印刻着线条曲折的云纹,点了红漆,十分­精­致漂亮。铜壶底下则是个液化气的火炉子,烧着铜壶滚热,在这冬日里与冷空气一遇,直冒白烟。

这是一个卖藕粉糊糊的推车,架子上摆着好些透明的瓶瓶罐罐,里头装着芝麻、枸杞、花生、葡萄­干­等小配料。

方澈显然很是喜欢这东西,他让摊主老伯烫上两碗藕粉糊糊。等那用一次­性­小碗装着的透明藕粉糊糊做好后,他先端过一碗给秦秣,自己又接过第二碗,然后转动小勺子,边走就边吃起来。

秦秣端着这碗热乎乎的小糊糊,硬是在旁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方澈,你先别吃。”

“怎么?”方澈放下勺子,侧头看向秦秣。

“我看到,那个老伯的手指甲里好多黑黑灰灰的东西。”秦秣轻吐一口气,不知怎么,竟觉得平常很理所当然的话,在这时候却有些难以启齿,“街边小摊,不……不卫生。”

方澈静默片刻,只是盯着秦秣,盯得她又忍不住偏过头,才低笑出来。

“虽然说想吃美食就得无视那些美食出炉的过程,但是……”方澈笑着取过秦秣手上的小勺子,在她碗里舀了一小勺藕粉糊,送到她嘴边,“这藕粉是开火烫的,高温消毒,没关系。放心,我有基本的健康意识,不会毒到你。”

秦秣冲他一呲牙,一口咬住那个透明的塑料小勺,牙齿稍一用力,就将勺子从方澈手上夺了回来。她这才又用自己的右手拈住小勺子,一口口吃起碗里的藕粉糊糊来。

方澈愣了愣,收回手又不紧不慢地开动自己那一碗,语带回忆:“这东西的味道其实也只是一般,放了点糖,温热爽口而已。不过我小时候常吃,总觉得白­色­的藕粉被开水一冲,搅拌之后却变成透明的糊糊,很神奇。”

“我没吃过。”秦秣低声道:“这是头一次吃这种东西。”

“以后我买藕粉,等你想吃了就给你冲。”方澈简单微笑,“路边摊确实还是少吃比较好,偶尔吃一次,吃的也是那个气氛。”

秦秣心房里渐渐揪起一团柔和,她没有抬头,也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悸动。

至少,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与秦陌从前对咏霜的怜爱,全然不同。

火宫殿里是火辣辣的热闹,两人一踏进大堂,就婉言谢绝是进入了另一个油香燃烧的世界。

秦秣先到柜台前点了单,一见那些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的价目,她就没有顾忌地勾选起来。这些东西传统小吃的价格与法国菜价位相比真是直如鸿沟,而要说到味道和填肚子的功用,小吃显然更能让人尽兴。

“这里我也没来过,看起来气氛很好。”方澈左右打量,在一面窗边找到张方桌,与秦秣对面坐下。

火宫殿其实是由各家小吃铺组成的,只是将小吃一条街的模式浓缩到了一栋复古的宫殿式建筑当中,众家店面排排开起,这景象直让人以为是回到了古代夜市。

秦秣与方澈进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家店,这店里小吃品种很多,柜台点单。而大堂之中穿梭着各种挂着三角旗子的小推车,穿古代小二服饰的服务生会拿着单子一桌一桌地送上小吃,让人在这种气氛中化身饕餮。

“很有感觉吧,”秦秣拿起一块千层油酥饼,小咬一口,说得眉飞­色­舞,“想象一下,你坐在临街的酒楼里,穿梭着的店小二肩上搭着白布巾,开口就能报出一连串顺溜的菜名,语调拖长得好像是唱戏,你一抬手,他就吆喝过来——”

秦秣扬声学着小二腔:“哎!客官,鸭血粉丝汤来——喽!”

方澈听得手上力气没稳住,一块铁板豆腐就被他夹得稀里哗啦碎在盘子里。他肩膀耸动,哈哈大笑起来。

所幸这整个店堂里都是高声笑闹的人,他们这点声响就像是大油锅里的小翻滚,在这大环境下毫不惹眼。

秦秣又鼓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小二,你这店里实在是吵闹得烦人,可有雅间?给洒家一个!”

方澈­干­脆止住筷子,专心地看着秦秣。

“去去去!”秦秣一挥手,“你这和尚,谁叫你来这酒­肉­污浊之地?没地笑话了你的佛祖!走开走开!雅间没有,榔头可赏你十个!”

方澈低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要雅间,你也别来榔头。敞开门最好,红尘里的这点事儿,关了门我该看谁,又给谁看去?”

这一顿夜宵,两人是边吃边笑,吃得可比在法国餐厅里舒畅多了。走出火宫殿的时候,秦秣感叹:“老夫子的礼教是食不言,但有时候言语也是极好的佐料,不言不欢啊!”

方澈­唇­角上扬,点头道:“看来我在法国餐厅给钱包做的那次瘦身运动,果然是一点附加值都没捞到。”

秦秣笑嘻嘻道:“怎么没有?挥霍之后,要么是痛快,要么是心疼,你是什么感觉?”

方澈沉默半晌,才蹦出一句:“冷暖自知。”

秦秣大笑。

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刚过,方澈提议再到步行街随便逛逛,秦秣欣然同意。

“秣秣你会不会玩街机游戏?”方澈问话的时候眼睛闪亮。

“从来没玩过。”秦秣走进电玩城,四处张望,每一眼都是好奇,“要怎么玩?你教我?”

方澈显然是玩街机游戏的高手,他随便拿到一台机器都能玩得顺畅利落,然后机器下面的积分条一大摞一大摞地涨,涨得秦秣眼花缭乱。

“这个手柄是怎么回事?”秦秣在旁边火气蹭蹭地甩手,“怎么我让它往左它就往右,我让它跳,它又蹲?”

方澈眉毛一扬:“秣秣,你跟这游戏属­性­不合,我以为,这台机器比你火气更大。”

“你的意思是说,我笨拙得连机器都受不了?”秦秣眼睛一横,嘴角撇过。

方澈摊手:“这是你的意思,我没这样说。”

秦秣拳头捏紧,又放松,然后眯起眼睛笑得极是欢畅。

“术业有专攻,我不跟你争论。”她换一台机器,又兴致勃勃地去抓那些小毛绒玩具,虽然最后什么都没抓到,但这个过程显然比结果有趣。

旁边忽然传来小女孩子的惊呼声:“中了中了!”

秦秣转过头,却见方澈也­操­纵着一台同样的抓熊机器,那机器爪子勾住一只玩具小熊,眼看便要成功。

“抓稳啊!”旁边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手挽着手,都一齐紧张地注视着方澈­操­纵的那台机器。

“抓住!”

“抓稳抓稳!”

忽然有重重地叹气声响起:“唉——”

最先出声的那个女孩子又沮丧道:“还是没抓住啊。”

这时候又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走过来,不满道:“小真,就算人家抓住了,那玩具也不是你的,你激动个什么劲?”

“这不是没见人抓住过,想看人抓一回嘛。”叫小真的高个女孩噘嘴道:“反正我就是乐意,人家长得多帅啊,我看他成功我高兴。”

方澈松开游戏机,一手提起一大摞积分条,一手拉起秦秣就往柜台那边走。

秦秣转头往后看去,只见那叫小真的女孩扯住男孩的手,似乎是在闹着要他也去玩那抓熊游戏。

“看什么呢?”方澈抓着秦秣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秦秣回过头,笑道:“你怎么走这么快?”

“我不想多生事端。”方澈摇摇头,“你没看到那个男孩子看我的眼光已经很不善了吗?我没兴致被硬拉着去为一个陌生女孩争风吃醋。”

“那要是……”秦秣话说一半,还是咽下了另外半句。

那种明显试探的话,现在显然并不适合去说。她就算要先下手为强,至少也该等自己的心意更坚定一点时再行动。

用积分兑换礼品的时候方澈问秦秣想要什么,秦秣看了许久,最后挑到一个有史努比图案的文具盒。

“这种小礼品,我就不跟你客气啦。”秦秣笑盈盈地,虽然觉得那文具盒上的图案有点太过幼稚,但电玩城里的礼品图案差不多都是这一类型的,选无可选的时候,更重要的自然是这个礼物的意义,而不是它的外形。

不管方澈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让秦秣去挑的礼品,在秦秣看来,这都是拉近两人距离的桥梁。

出了电玩城,他们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因为夜风渐寒,他们便往室内商场街逛了起来。

这条室内街的构造与地下商场类似,都是两边排着封闭的店铺,卖着服装或者小礼品。只不过步行街的东西大多是品牌,总体消费水准比地下商场高,装修得自然也更加堂皇亮丽。

秦秣并没有多么强烈的逛街热情,只是因为跟方澈一起,所以才愿意随处走走。

方澈显然也是很少逛街的,他随意扫过两边店面,忽然低笑道:“没有目的­性­的逛街,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去买些什么。”

“不买就是。”秦秣眼睛瞥过一家店,心中微动,“方澈,前面那边路口的长凳,你坐那里等我一会好不好?”

“你要做什么?”方澈挑眉。

“总之你去那边等我,我做什么你就别管啦!”秦秣轻轻推他。

方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自己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当先往前面走去。

秦秣见他没有回头,便几步闪进旁边一家Diy服装店,开始挑起东西来。

她家里虽然开着一家这样的店,她也在衣服和鞋子上画过不少画,但她却从没想过要送方澈一件有她亲手绘画的衣服。

这时候却与从前不同,秦秣一点点试探,小心翼翼地出击,想要主动蚕食掉方澈的心,也让自己甘愿送出自己的心。

小店里客人不多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在手上涂满了颜料,一个个手印直往白T恤上按去,按得七零八落,总归是各自乐意。

秦秣挑来挑去,挑到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实在是这店里男式的衣服本来就只有寥寥几款,没什么可挑的。她将衣服从背面铺开,铺到衬台上,拿起一支毫尖细细的勾线笔便从衬衣的左肩处开始画起,画米白­色­的云纹,低调,但是­精­致之极。

秦秣行笔极快,笔下直如行云流水,不过几分钟便将云纹勾好。她等颜料稍­干­,又将衣服翻过一边,开始在窄窄的衣襟上用更细的勾线笔勾画米白­色­的兰草。画成之后,白衬衣还仿佛是原来纯白­色­的模样,但细微处蕴含雅致,又显出一种简约的风流来。

旁边有个女孩子忍不住问:“你那画的是什么?怎么都看不见?”

秦秣随口回道:“男式衬衣本来就是要简单才好。”

这个女孩便拉住她,眨巴着大眼睛和和软软地道:“你很会画这种是不是?帮帮我好不好?”

秦秣心里盘算着时间,害怕方澈久等,正要拒绝,那女孩已经急急忙忙地往她手上塞了一支排笔,恳求道:“就一下啦,很快的,帮我在这件T恤上画一排竹子,好不好,谢谢你啦!”

秦秣­干­脆不说话,返身提笔,沾了颜料便自那T恤左下角而起,清凌凌地拨出几枝翠竹。

“哇!果然是好厉害的画功,比这店里画好的样板都要好很多呢!你是不是学美术的啊?”求画的女孩情绪高昂起来,秦秣眼看她还要说个没完没了,连忙拿起那件白衬衣就往柜台边走去。

匆匆忙忙结了帐,秦秣快步走出这家Diy店,一看表,才发现竟在这里面待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心里有些急了起来,远远一看街道那头的长凳上却似乎不见方澈的身影。

秦秣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却发现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小跑步走到那排长凳旁边,她只见凳子上坐满了陌生人。当然,就算她近距离又仔细看过一遍,还是没能看见方澈。

这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好像是那茫茫人海中,本以为一回头就能一眼看到的人,本以为永远停在那里不会消失的人,却在眨眼之间,湮没无踪,声息全无。

秦秣在心底一丝一丝地生长出细微的悲凉,虽然明知道这种情绪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明知道方澈不会真的丢失,但这一刹那,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她的前生一直在错失,今世就算抛开了从前的二十几年,也还是害怕错失。

红尘沧海,要找到可以与自己并行的那一粟,多么不容易?

也许那枝新芽,自那个人从那高高柿子树上跳下起,就已经萌动着要舒展,只是秦秣固执着自己的骄傲,不肯向这一生的现实低头。

她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但她其实是很晚才明白——她已经是秦秣,她不是季暄,不是怀虚,她是秦秣。

现实并不等于庸俗,也不等于妥协,现实也是一种勇气,现实的才是生活,如此而已。

秦秣怔在原地,也不知是许久,还是霎那。

她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在说:“秣秣,过来。”

秦秣转过头,就见方澈手上提着两个小袋子,用一贯的表情,­唇­角微扬,笑道:“怎么站着不动?我打你手机不通,看着过了挺长时间,就往回走了走。幸亏我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凳子,不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迷路。”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第二十一回:真相之外

吃过饭后,方澈在十点半的时候送秦秣回了寝室。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远远地见着秦末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高大的铁门里,手却忍不住打开旁边的储物盒,想要从里面拿烟。

方澈很少抽烟,第一次抽烟还是雷洛斯带的。那时候他初到英国,因为想早点修够学分,便没日没夜地去接一些教授发布的课题来做,在一次夜半时分,他做得实在是才思枯竭了,才终于接下雷洛斯递过来的那根烟。

尼古丁的气味呛得人大脑神经抽痛,方澈会在那个时候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

缓缓地倒车,悍马掉头往市中心方向驶去。方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夹着一根火星微弱的香烟,任那烟雾在封闭的车内缭绕,他却并不抽。

等烟头上的烟灰积到一定程度,他便将之轻轻弹到内嵌式的烟灰缸里。一根烟燃尽之后,他阖上烟灰缸的盖子,长吐一口气,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从高中到大学,从国内到美国再到英国,他从来就不乏被人表白的经历。在那些人心中,方澈的形象差不多就等于“完美、冷漠、高高在上”,兼且“无所不能”。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许多人都因为距离而将他“神化”了。

为什么喜欢,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而当念念不忘已成为一种习惯,他反倒驻足难前。

回到青山网络安排给他的那套两居室公寓,方澈打开电脑,又习惯­性­地在一个记事本里写下:

“2009年12月20日

我回国安顿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有点生气,居然有人用那么浪漫的方法向她表白,而那个人不是我。当然,除了【凤凰于飞】那四个字。这是一个滑稽的败笔,那个人何其大胆,竟敢向她说【凤凰于飞】?

我赶到及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得意的。

看到她不喜欢那个人,我又暗暗高兴。我的心思真是过分,因为居然希望她谁都不喜欢,哪怕很老了,也只等我一个。就算我要用很久才能得到她的心,但至少,她会等我。

有人说,真的对一个人好,就该放手让她去幸福。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希望天底下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她送一件有她手迹的衣服给我,普通的衣服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了。但我不想穿那件衣服,因为实在是不知道那些颜料能经得住几次水洗。

我今天送了条款式简单的水晶项链给她,她收到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我知道她从来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她能戴上那条项链。我别有用意,就算她不能明白,可只要她肯戴上那条项链,我还是会偷偷高兴。

我的希望真多看,我越来越贪心。“

秦秣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竟发现钱晓起得比她还早。

这天是周末,而钱晓从前是不会在周末早起的,她通常都会在一天挣扎于要不要亲自动身去食堂吃中饭。

张馨灵踩着高跟鞋娉娉袅袅地从卫生间里走出,见钱晓坐在电脑前发呆,便对着她脑袋一拍,惊叹道:“哎呦,我们家睡美人今天不睡懒觉啦!这可真是,我得去瞧瞧今天的太阳是打东边出还是打西边出的才行!”

钱晓闷闷地道:“今天没出太阳。”

张馨灵“嘁”了一声,手指一勾就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晓晓,你……”秦秣凑到她耳边,“是游戏里那个水在火里飘让你心烦吗?”

钱晓低下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秦秣温柔地抱了抱她,笑道:“好啦,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不要这么闷得一脸苦瓜样。当心脸上起皱纹,老得快哟。”

钱晓用手扯住自己嘴­唇­两边,做了一个鬼脸,呲牙道:“笑了。“

“鬼笑!“秦秣轻轻敲她一个脑瓜崩。

“哎呀哎呀,反正我没事,你快去做你的事啦!”钱晓伸手推开秦秣,又贼忒兮兮地笑,“秣秣,昨天那个叫方澈的帅哥就是你暗恋的那个人吧?我看你们有戏,人家都说你是他女朋友呢!”

秦秣淡淡地道:“他后来也说那只是权宜之计。”

钱晓又推她:“哎呀,反正你快跟他约会去就是啦,别管我,我这是周期­性­神经抽风,过会就好喽!”

秦秣哭笑不得:“周期­性­神经抽风,你这是什么形容词?”

“反正你别管!”钱晓手一叉腰,噘嘴。

秦秣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站在自己的书桌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澈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取出来戴在脖子上。她今天穿着件紫­色­的V领毛衣i,外套是灰­色­呢绒短装,项链贴身戴着,围了黑白条纹的围巾,也看不出什么首饰来。

钱晓又坐在那里发呆,秦秣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江远寒,便又问她:“晓晓,后来江远寒怎么样了?”

钱晓ρi股底下仿佛着了火一般,忽然一跳老高。

秦秣正惊讶,就见她又抓着头发坐回原位,眼珠子乱转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吃嘛嘛香,你不用担心他受打击啦。反正你快走,什么时候把你家那位接回娘家来请我们吃认亲饭,你就圆满啦!”

“可能……要很久。”秦秣双颊微微一热,她轻咳一声,想到今天是要抓紧时间回邵城的,便不敢再耽搁。

快步出了门,她又在宿舍铁门外停下了脚步。

“方澈?不说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吗?”秦秣有点小小的惊喜。

“车子是停在那边,我步行过来接你,正好锻炼身体。”方澈静静地站在那里,卓然的气质引来不少目光。他几步上前,轻轻牵起秦秣的手,见她全无反对的意思,­唇­角不由欢快地往上扬起。

牵手与拉手的动作时不一样的,前者是双掌相合,后者是反手相拉。一字之差,一点细微的区别,代表着两种全然不同的意义。

秦秣的手就跟她的个子一样,娇娇小小,还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

方澈将这手掌我在自己修长宽大的手心里,很细致地感觉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感受着绵绵流淌的珍惜之意。

他们走在林荫道上,路边往来的行人不少。

方澈目光偶尔旁落,心里想的是:“不管她怎么想,总之我先牵了她的手,别人看到我们这样走在一起,就算有些什么心思也总该要退散了。”

若不是因为暗藏了这样的昭示之意,他又怎么会特意将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然后步行到秦秣宿舍楼下来接她?

两人走得安静,彼此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但冬日里德寒风都吹不开他们周身的温暖。

上了车,方澈先问:“去哪里吃早餐?”

“往南边走,生活园那边有个早点铺子,包子很香,豆浆味道也纯。”

那个早点铺里的包子果如秦秣所说,热热乎乎松松软软,馅儿香面粉甜,吃的人心里熨帖。

等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方澈才笑道:“看来你很会享受生活,哪里有好吃的,你都清清楚楚记着。”秦秣在鼻子里轻哼出声,得意道:“那是当然,生活就是四个字,衣食住行。好端端的,我当然不能亏待自己。总之是不求最贵,但求最合适。”

“没错,你是很会享受,除了……”方澈眉眼含笑,“不会做饭。”

秦秣面不改­色­,笑眯眯地拿出借口:“术业有专攻。”

方澈叹道:“你这样可麻烦,家务都不会做,以后谁敢和你一起过日子?”

秦秣随口反击道:“哪有?除了不会做饭,我洗碗扫地做整理都很熟练,我不会过日子,你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过日子?”

方澈眉梢轻扬,笑道:“那……要不我俩凑合凑合,试试这日子怎么过?你也好拿出实例证明,省得招我笑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凑合?”秦秣却想也不想就拒绝,“谁要跟你凑合?我从来就不凑合!”她心底下泛起细微的黯然——怎么可以凑合?自打方澈那天说了句“秣秣,过来”,秦秣就准备要很认真的跟他走在一起了。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认真过,认真要想要许下一生,又怎么会只得到一个“凑合”就甘愿?

过日子是一个看似轻巧其实很值得认真的话题,要是幸运抓到了一个合适的,当然得互相称心如意才好。

方澈淡淡的笑了笑,在车里放起轻柔的音乐,然后专心看路开车。

从邵城的高速公路口下来时,秦秣先打了电话给裴霞,得知她和秦沛祥都在店里后,便又打电话给韩致远。

关于谎报韩瑶病重一事,秦秣昨天晚上就跟韩致远商量好了。她此刻打这个电话,便是与韩致远商定具体时间。

“方澈,等会我们将车子停在离我家店不远的地方,要是我爸爸接过韩致远电话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那我就直接去问他答案。”秦秣用的是陈述句,但语气还是微带询问之意。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也不好去翻长辈们的东西,那就只有直接问。不过,我觉得先问问伯母比直接问伯父要好。”

“我也是这样以为。”秦秣点头。

所幸事实的结果没有让他们在发生波折,秦秣于方澈坐在车子里,远远的便看见秦沛祥急匆匆的从店里出来。他有些不安地在店门口大路上来回走着,一看到有空车的士开过,便连忙邀住。

方澈的驾驶技术挺不错,不远不近地缀着那两的士,一直跟着开到了城北郊区。待那的士在一条小岔道前停下,方澈又将悍马开得转过前面一道弯,才在秦沛祥视线不能及的地反停好车子。

他们下车后便快步往回走,等到得那小岔道边上的时候,就见的士已经开走,而秦沛祥的背影在那小土马路上显得越来越小。

秦秣低叹道:“我爸爸果然是跟三叔有联系的,只是没想到三叔也在邵城。”

“别多想。”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走吧,总之我陪着你。”

两人在离秦沛祥摸约五十米的地方跟着,一路跟他从小土马路拐进田间阡陌。这里地势开阔,也没什么遮挡,其实秦沛祥只要稍稍转过头就能发现身后的秦秣与方澈。但他一直走得急促而目不斜视,一副很凝重的样子。

待秦秣和方澈跟着秦沛祥从田间又走上一条小土马路,然后拐过一个靠山的晚,才看到路边立着的那套独栋房子。

那屋子十米左右宽,进深被山壁挡着,叫人一眼难以看清。屋子有两层,外面大块的铺着白­色­砖墙,屋顶黑瓦,正中间开着一个堂屋,大门没关,显出很普通的农村房屋样式。

方澈稍稍用力握紧秦秣的手,示意她走进堂屋。

秦秣点点头,两人放晴了脚步走进那大敞的屋子,之间堂屋左侧开着一扇内门,而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阿林,你们当年的坚持我全看在眼里,现如今她也要去了,你何必还这样躲着藏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那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却淡漠如水:“二哥你心里明白,何必劝我?”

秦沛祥气道:“你要不是我亲弟弟,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来管你?”

“二哥你走吧,以后少来看我,我不想……害了你。”

秦沛祥又叹气:“阿林,你何苦这样?我们是兄弟,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要是躲你,你还怎么过下去?你肯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怎么就不肯告诉爸和大哥,还有韩瑶?我不会躲你,他们难道就会?”

“这些话,你已经劝过我将近十九年了。”秦沛林用极淡的语气陈述,“我不是怕你们歧视,我是怕害了你们。”

秦沛祥声音一扬,明显带了怒气:“好!我知道,当年你若不是想要我帮你照顾韩瑶和秣秣,你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瞒!你心里头,就这么不信我们?”

“二哥,是我对不起大家。”

秦沛祥怒极,又大笑:“哈哈!你对不起我们?谁对得起你?”他声音渐渐酸的仿佛带起哽咽,“阿林,你怎么这么命苦?老天爷成心作弄我们一家子,让你好端端的被输血传染,得这种病……”

“别说了,二哥。”秦沛林淡淡道:“你快回去吧,我早看开了。”

两人说话声音渐低,秦秣与方澈站在堂屋,正是听不清楚的时候,忽又听里面传来重物撞地的声音。

然后秦沛林惊慌的大喊:“二哥!你快离我远点儿!”

秦秣抢先一步冲进屋子里,便见到屋中有一人坐在轮椅上,正摇着轮子连连后退,而秦沛祥一手抬起,呆站在屋中央。

他一转头,见到先后走进的秦秣与方澈,脸上便陡然显出惊恐之­色­。

轮椅上的那人也转过头,他脸­色­惨白,视线一落到秦秣脸上便胶着不懂,只荡漾出一片的迷茫与温柔。

一时间寂静传感,整个屋子里都只有被沉默所扩大了的呼吸声。

秦秣脚步稍动,想要离轮椅上那人更近一些。

“秣秣!”秦沛祥猛地大喝,“出去!快点出去!”

秦沛林则脸现慌乱,一边别过头,一边摇着轮椅直往角落靠。

秦秣后退几步,拉着方澈一起站到门边,然后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地将目光在养父与生父之间扫视。

“出去!”秦沛祥板起脸,“秣秣,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吗?”

秦秣却眼见地注意到,秦沛林我再椅轮上的手正不住颤抖。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秦秣收回目光,眼睑微向下垂,平静的提问。

“秣秣……”秦沛祥讷讷地,无从开口。

空气里又充满了沉默,许久之后,轮椅上的秦沛林阖上双眼,用极平淡的声音说:“我是你的生父,我有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他说完之后,脸­色­又惨白一分,白得几乎泛青。

方澈上前一步,牵着秦秣的手与她并排站立。

秦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将那几个英文单词在脑子里组合又组合,才恍惚想起,前不久学校里做个这样的宣传。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也就是全世界人类都谈之­色­变的AIDS!

秦沛祥颤抖着声音解释:“90年,阿林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了严重的胃出血。他在省城一家医院里急诊,医生给他输血,那血液里有病毒,结果……就传染了……”

“快出去吧!”秦沛林言语里平淡得直叫人心里发赌,“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她时日无多,想必是想见你的。”

秦秣­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反而又踏进了屋子里。方澈牵着她的手,与她同进。

“爸。”她紧紧盯着秦沛林,目光柔和,“我愿意这样叫你,虽然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有过很多恶意的猜测。”

秦沛林点了点头,不说话。

“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秦秣缓缓道:“你当初牵着妈妈的手,从北京回老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论她遭遇到怎样的困厄,你都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呢?”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二回:被埋藏的故事

二十二年前,秦沛林意气风发,怀着满腔抱负北上。

他有千万种骄傲的理由,在他之前,大学都只存在于乡民们的传说当中,在那个年代的秦家村村民眼里,大学也就等于前程似锦。

但人生的转折在某些时候就是那么充满了戏剧­性­——艺术源于生活,所以这段故事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

秦沛林遇到了韩瑶,两个人同样年轻,同样优秀,同样充满热血。至少在他们眼里,对方是完美的。所以为了心中的爱情与自由,也为了赌上那一口气,他们顶住了韩家所施加的压力,硬生生辍学回归田园。

在当时,他们只知道为自己和为对方的勇气感动,所以忽略了其它一切。他们以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韩瑶在秦家村只住了一个月就开始产生难以忍受的感觉。她从小就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她­性­格温柔,就算她心中装着再多的爱情甜蜜,当她在那个落后的小山村里,过着清苦的日子,整天被一群在她看来纯粹是愚昧粗鲁德村民指点鄙视时,她的爱情也粉饰不了她心中的矛盾苦痛。

两人起了争执,在那个夜晚偷尝禁果。

秦沛林忽然离开家乡前往省城的理由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单纯。他冲动过后愧疚万分,只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才能在省城某到一份好差事,然后将韩瑶接出去,再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现实证明,他的想法太过学院派。他有什么才能,他大学肄业,前二十年又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他能有什么才能?他或许有才,但在面对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时,他无能。

男人的自尊受挫,秦沛林无颜就此打道回乡。于是徘徊在外,借酒消愁。

那件改变他一生的事情,才有此发生。

韩瑶曾有一个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有一日,那人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遇到醉醺醺的秦沛林。因为气不过自己居然输给了这样一个没用的醉鬼,那人就趁着秦沛林烂醉,甩下手脚将他暴打一顿。

秦沛林被他打断三根肋骨,再加上肺部出血,这才被送到医院急救。

那一次输血的理由其实不是胃出血,但不论由来是什么,他因为输血而感染AIDS都已成为事实。

那个打人者在事后却撂下了大笔的医疗费——在秦沛林看来,那不是仁慈,不是负责,而是直挖人心的耻笑与嘲讽。

更屈辱的是,他确实需要依靠那笔钱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那段黑暗岁月至今不堪回首,秦沛林心中充满了恨,他很自己,恨那个人,恨那家医院,恨那个提供血液的人,他甚至恨韩瑶!

他想过一死百了,是秦沛祥带来了韩瑶怀孕的消息,这才使他从那无边的仇恨与痛苦中挣扎了出来。

秦沛林豁然惊醒,如果说他受到了命运的百分之两百挫折,那么韩瑶与她腹中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苦楚?他在这里怨天尤人,又可曾想过韩瑶的艰难?那个女子是他曾经口口声声许下爱意的人,但事实上,他又哪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

从他与韩瑶相恋开始,他表现出来的不是担当,而是伤害。他以爱情的名义逼迫韩瑶与家中决裂,他又以爱情的名义让韩瑶以为在秦家村受到的排挤都是理所当然,他更以爱情的名义得到了韩瑶的身体却在婚姻面前临阵脱逃!

秦沛林听到那个消息后,就在病床上整整反思了一个夜晚。到最后,他发现他对不起的人,又何止是韩瑶和他们的孩子?他对不起望子成龙单身将他拉扯大的父亲,他对不起曾经凑钱送他上大学的乡亲,他对不起为他能够上学而早早养家的兄弟,他对不起韩瑶的父母亲人,他对不起……他最后得出一个令他羞愧无比的结论:他不忠不孝忘恩负义,他索求无数却无以回报!

秦沛林不再想要寻死,但也不敢回家。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估计老父是宁愿他死了,也不愿知晓他感染了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病毒。乡民们也不见得会理解他被输血感染是无辜的,他们也许会猜测,是不是他行为不检点,才会染上这种令人羞耻的病症。

秦沛林更不敢面对韩瑶,因为一旦面对,他就还得在无形中又逼迫韩瑶选择一次:是为了爱情而跟着他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是伤心离去亲口说出决裂?

以韩瑶的­性­格,只怕是会选择前者。但生活不是一时冲动,就像韩瑶当初冲动地跟他私奔,后来却在生活中与他互相怨怼。

一辈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漫长,秦沛林害怕他们的爱情最后却在现实中磨砺成厌烦。

他又自私了一次,他宁可被恨,也不愿意被厌恶。

到最后,秦沛林也只告诉秦沛祥,他因胃出血而在输血中感染了AIDS。他埋藏掉那些爱恨纠葛,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借口:“我怕传染给别人,我不想害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种病毒不会在简单的日常接触中传染给他人。

许多人都有伤害盲从的心理,所以秦沛祥明知道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成立,他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秦沛林的说法。

因此,当秦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秦沛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惶恐。他自己不害怕与秦沛林接触,并不等于他就敢于放任秦秣去靠近一个AIDS感染者。他养育这个女儿将近十九年,早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又怎么敢让她去面对哪怕一丁点的危险?

秦沛林害怕之余,更多的却是羞愧。他默默地望着秦秣,听她说:“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至少你还在这里,我还能叫你一声爸。”这种感觉,真是叫人酸得从骨头到血液都一起颤抖。

这是他的女儿,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而并非只存在于照片和兄长描述中的女儿。

秦沛林从来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能见到秦秣的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大发雷霆将她的至亲骨­肉­赶离身边。

最后,秦沛林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说不出话,无话可说。他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猜测,做女儿的,在得知生父居然是一个AIDS感染者的时候,会有什么想法?她是觉得羞耻?还是觉得害怕?或者是觉得怜悯?

不管哪一种,都是秦沛林不愿意接受,又无力反驳的。

秦秣的表情很平静,秦沛林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室相顾无言,许久之后,方澈诚恳的声音响起:“两位伯伯,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关于治疗的问题。”

秦沛祥兄弟两个一齐将视线转到方澈身上,然后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般,又一齐用惊异目光审视他。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与秦秣一起出现,足见他与秦秣的关系非同一般。秦沛祥与秦沛林先前是无暇顾及他,此刻仔细打量方澈,自然是掺杂了审核与考究的意味。

“你是?”秦沛祥将视线落在方澈与秦秣牵着的那只手上。

方澈感觉到这目光,却没有分毫要避讳和退宿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含笑,温温和和地说:“我叫方澈,是秦秣的朋友。”

秦秣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告诉韩瑶真相,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在听到方澈的话后,点头道:“是我的好朋友。”她随口在“朋友”之前加了一个“好”字,也算是在表明用心。

但现在显然不是解释她与方澈关系的时候,秦秣想了想,很是认真地问:“爸,我现在应该怎么区分你们?是不是一个叫爸爸,一个叫爹爹?”

这个问题又引来了秦家两兄弟的沉默,片刻之后,倒是秦沛林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有些艰难地说:“你已经叫了二哥那么多年爸爸,以后,叫我……叫我……”

他说不出那个字,秦秣就很复古地叫了一声:“爹!”

虽然很少有现代人在日常对话中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但秦秣叫得顺畅,秦沛林听着还是产生了幸福与酸涩交错的奇异感觉。

他是一个大男人,已经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很久,这时候他笑不出来,哭也不至于,只是又怔怔地瞧着秦秣,像是要这样看到时光尽头。

傍晚的时候,三人才一同从秦沛林屋里出来。秦秣走到堂屋门口,秦沛林又道:“秣秣,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吧。”

秦秣转头问他:“你自己不想看?”

秦沛林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怎么去看?”在十几年病痛、悔恨与思念的交互折磨下,他其实早将那点过不去的面子给放了下来。如今只闻韩瑶病重,秦沛林远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漠不关心。他甚至下定决心,假如韩瑶先他而去,他将不再苟活独生。

哪怕韩瑶早将他恨如骨髓,哪怕韩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心里竟然存着这可笑的殉情之念。

殉情之可笑,在于他们之间早就没了当初的爱情,更在于,秦沛林的死志并不单单只为爱情。他见了秦秣,忽然就觉得,这滑稽的一生也无所求了。

秦秣最后只点点头:“看来你还是想要见到她的。”

三人转身离去,秦沛林坐在轮椅上愿望他们的背影。

等一起上了车以后,秦秣才问秦沛祥:“爸,我爹他一个染,还行动不便,生活要怎么自理?”

秦沛祥呆了片刻,才缓缓道:“他能走路,只是身体虚弱,所以多数时候都坐着轮椅。我常去帮他打扫卫生,有时候也帮他请专业护理。”

“邵城的医疗水平不够吧?”

秦沛祥苦笑道:“他不肯到大城市去。”接着他又叹气:“也是,如果不在邵城,我也照料不到他。”

秦秣想了想,还是一条一条地询问:“爸,治疗艾滋要很多钱?”她一边问着,心里又盘算着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无底洞……”秦沛祥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本来想要抽,但看到前方驾驶座上的方澈,他稍一犹豫,却又将烟收回口袋。秦沛祥心里想道,不能在这孩子面前抽烟,得告诉他我的女婿要不抽烟才是最好。

他叹了口气,才将心里压着的那些事情缓缓道来:“九五年以前阿林的病还在潜伏期,稳定起来也要不了多少钱。他自己找过不少工作,不过因为害怕跟人接触,最后都没做长。我们家那时候也刚搬到邵城,日子过得挺艰难的。阿林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秦沛祥说着,忽又转出一句:“秣秣,你爹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你不要误会了他。”

“爸,你想说什么?”秦秣对这“担当”儿子持怀疑态度,虽然她觉得秦沛林并没有什么直接错误,甚至可说他是命运的受害者,但这并不等于,秦秣会认同他那些逃避的做法。

只是在疾病面前,秦沛林确实需要更多的宽容。

“阿林他受太多苦了。”秦沛祥将自己的双手交握在一起,腰背微微弓起,“他受了不知道多少冷眼,一个人在外面,又不肯要我帮他。好在……九五年以后,国家股市整顿,阿林他买了台电脑,自己对着书本边学边­操­作,慢慢的能在股市上赚到点钱,才付得起一天一天增加的医药费。”

秦秣恍然点头:“这样也好。”她在心里叹气,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总好过只能无助的依靠别人。这样一来,秦沛林这些年的生活也才能更开阔些。

“多亏是这样。”秦沛祥苦笑道:“阿林嘴上不说,心里傲气得很。他就算是病得很严重,也不肯接受别人完全的帮助。后来他渐渐有了余钱,就想要拿给我,说是给你做生活费。我不肯收,他就存着,还说那是在给女儿存遗产。”

秦秣的手抖了抖,低下头。

秦沛祥继续道:“他存了几个账户,还有一个是留给你爷爷的,让我帮忙转交。只是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你爷爷都不肯原谅我,自然也不收我拿回去的钱……”他顿住,看向秦秣,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爸,这段误会我听人说过。”

“你还知道些什么?”秦沛祥又将烟摸出来,然后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差不多全都知道了。”秦秣用右手捏住左手,掰自己的手指,“除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娘明白事情真相。”她稍顿,又道:“以后我就叫她娘。”秦秣说的“她”,自然是指韩瑶。

秦沛祥心里头觉得别扭,不过要他对秦秣说“以后你就叫我二伯,叫你原来的妈妈做二婶,叫他们爸妈”之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仔细想想,这古老的“爹娘”二字,反倒是解决称呼问题的最好办法。

“阿林不让我告诉韩瑶。”秦沛林这样说着猛然反应过来,“秣秣,韩瑶根本没病?是不是?”

秦秣倒是很坦然地笑道:“爸,你看出来了?”

“你妈说过,你认识韩致远。”秦沛林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用这么简单的法子把我给骗了。在阿林屋里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们是怎么跟在我后头的。原来,是这样!”

“爸,这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得告诉我娘!”秦秣侧着头看着秦沛祥,语气坚定。

秦沛祥犹豫着:“这样好吗?”

“爸爸你是答应过我爹要给他表米,所以你不能说,但我可没答应过什么。”

“我不说,不仅仅是要守承诺。”秦沛祥抬手轻抚秦秣的头发,“那时候韩瑶还是那么年轻,阿林说不能让她跟着他守活寡,我也觉得我们家亏欠她太多,不想害她,所以不说。到现在,韩瑶另有丈夫,有二子,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致远说,他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过世了。”

秦沛祥收回手,惊讶过后才皱着眉犹豫道:“可是还有韩致远,他要是不能接受阿林这个样子,不是让韩瑶为难吗?”

秦秣摇头:“能不能接受,还得问过他们才能知道。爸,我爹娘都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好耽误的了。”

“没什么好耽误的……”秦沛祥喃喃失神,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向前座的方澈,他心中忐忑起来。

“秣秣”秦沛祥轻叫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却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那个年轻人知道你爹得那种病,会不会看轻你?”

秦秣接过秦沛祥的手机,看到上面的字后,第一感觉就是有一团窘迫的火焰直从脚底心烧到了头顶。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是相信方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方澈会对此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但秦沛祥这行字所能表达的显然并不仅仅局限于字面意思,他这样问,隐隐的已经有了考察女婿的味道。

秦秣自己都没确定方澈的心意,又哪里想到秦沛祥这个当爸的这就考虑到这上面来了?

“爸,他不会的。”再将手机递给秦沛祥时,秦秣只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骨头都有点火烧火燎。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三回:晴

天气这会儿晴好,在冬季里破出了一轮难得的明朗。

秦沛祥以一句“学业不可荒废”将秦秣打发回了C城,关于秦沛林的这一大麻烦摊子,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梳理得清的,他们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问题很多,比如说:怎么让秦沛林获得更好的治疗?怎么向韩瑶解释这一切?还有纠缠了秦沛祥兄弟将近十九年的一个心结:怎么取得老父的原谅?

当前最紧要的,却是向韩瑶解释这件事。

秦秣在当天晚上写了一封信,用电子邮件发给了韩致远。毕竟亲疏有别,这种事情也不方便直接在对话中告诉他,而书面文字,往往更能给双方留下余地。

“致远:

见字如面!

当年之事的全部真相我已知悉,母亲在这其中受到过不少苦楚,唯望她能放下心中郁结,准许女儿日夕奉养,从此安康喜乐。

我的父亲当年之所以忽然隐瞒音信,缘由在于他曾患胃出血,而在医院的输血过程中不幸感染AIDS。

他孤身隐居十八年,不愿己身致成亲朋负担,更不愿拖累母亲、

我在多番追问之下获知真相,谨以事实告知。”

她署了名,在邮件发出之前先给韩致远打电话,对他说:“致远,如果说我母亲的心结就在于我父亲当年的不辞而别,那我已经找到原因了。”

韩致远大是惊喜,当即连连追问答案。

秦秣又道:“答案我这就发到你的电子邮箱里去,看完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把那封信给她看。”

“那肯定要让妈妈知道!”韩致远答得毫不犹豫,秦秣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直接道别,然后挂断电话。

她这封信说是写给韩致远,其实真正的收信人应该是韩瑶。

秦秣学了孔夫子笔削春秋的门道,直奔主题,而又在三言两语间将秦沛祥摆到了无辜的位置。她措辞简略,不尽之意就是说这个事情由得读信者自行判断,但事实上,秦秣这个语言顺序已经是在向韩瑶表达一个“代父请求原谅”的意思了。

不管怎样,她也是希望父母双亲能够和乐美满的。虽然说,就他们的情况来看,已经不可能美满。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总没有促使他们之间的怨怼更深一层的道理。

不论秦沛林的逃避给众人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他如今也只是一个渴望救赎的病人。

韩致远那边收到邮件后就没再来消息,秦秣猜不到他们的反应,也不能去急着追问,这事也就暂且搁下,只看韩瑶哪一天给出回应才算进展。

不过秦秣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韩瑶不肯原谅秦沛林,她到寒假的时候也要去英国一趟。她不是要去做说客,只是想要尽到一点做女儿的基本孝道。

秦秣他们班上周一的一二节刚好没课,方澈开车送她到学校,刚好带她在三节上课之前赶到。秦秣大步往教室走去,书也没带,方澈就在她旁边跟着一直到教室门口,秦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要跟我一起上课?”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连带着反应都比平常慢半拍。

方澈嘴角上翘,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找到一个靠前排的座位坐下,这才慢悠悠地道:“重温一下上大课的感觉。”

这时候还没上课,教室里有点闹哄哄的,不过总的来说前排比后排安静。

秦秣扑哧一笑:“你还没毕业呢,说得好像多年没上过学一样。”

方澈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是啊,泡实验室的时间太多,现在­干­脆就成了TE公司的劳工,哪里还能体验到学生时代上课开小差的快乐?”

秦秣笑容微敛,反手握住方澈的手,心中竟然为他的辛苦而感到疼惜。

“计算机方面的知识我一窍不通。”秦秣低声道:“也不知道那个游戏引擎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难做。”方澈淡淡一笑道:“只是这次需要在游戏的某些特定NPC身上做关于人工智能的实验,所以难度大一点。不过就算只取得一点进展,也会很有趣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青山网络来做游戏测试,我给你开后门,怎么样?”

秦秣嘴角一撇:“方澈,我有那么没用,还要你给我开后门吗?”

“这可难说。”方澈眉梢微挑,“其实我从来不给别人开后门,要是放个笨蛋进去,对我的信誉影响也是很大的。”

秦秣直接往桌子上一趴,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简直比三年前还可恶了,那时候只是毒舌,现在是无孔不入地打击人。”

方澈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一边伸手轻抚过她柔软得头发,心底下却悄悄松一口气:“看来昨天的事情没给她留下什么­阴­影,现在会生气,总比胡思乱想好。”

秦秣其实没生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她与方澈的相处久调转了一个大弯。以前她总觉得方澈年少,大多时候看他都总带着点成年人看小孩子的意味,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他开始处处照顾她,甚至是就连摸她的头以示安抚都做得顺畅之极了。

这样一想,秦秣又觉得不甘心。她忽然直起腰,双手一抬就扑到方澈脑袋上,然后对着他的头发一通乱揉,嘴上还笑吟吟地说:“小方同学,等下上课要认真听讲哦,听得好先生给你买糖吃。”

方澈安然伸手,缓缓将秦秣双臂拉下捉在自己身前,竟是很温柔地说:“我要换个奖励,可不可以?”

秦秣又觉得心房里有着游丝般的火线在蜿蜒着爬呀爬的,她仔细想了想,正准备问方澈想要什么奖励,方澈那边却忽然坐下一个人。

来人笑嘻嘻地说:“帅哥,这个座位没人坐吧?”

她一边说着还凑过头对着秦秣挤眉弄眼,可不就是钱晓?

秦秣回以一笑,心中开始产生麻烦的联想。看钱晓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这是要对方澈进行审核了。

不知为何,秦秣心里一想起“审核”这两个字,就又联想到秦沛祥昨天的“考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哟点太过亟不可待。如果方澈从那两人的言语中听出什么不妥来,他会有什么想法?

秦秣觉得,方澈肯定会毫不吝啬地发挥他的毒舌功力,然后将她嘲笑个通透。这个时候,秦秣的记忆力忽然好使起来,她还能很清楚地记得,方澈在三年前说过:“其实我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的,我真看不上你……你太瘦了……”

“麻烦大了……”秦秣吹着眼睑也没注意到旁边两人的谈话,只是在心里思索着:“要不要增肥?可是我好像怎么吃都胖不起来。而且­色­相这个东西我本来就没有,如果非得沦落到靠美­色­才能吸引到方澈的地步,那还是算了吧……”

过得一会,她又想:“我是要主动表白呢?还是要想法子引诱得方澈来向我表白?完了,我怎么可以用引诱这个词?”虽然没人能够探知她心中所想,但秦秣还是有一种立刻挖洞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那个叫珍妮弗的老师走上讲台。他们这节是英语课,授课的是一个从美国来读硕士的留学生,她也兼职做外籍讲师。

珍妮弗今年二十五岁,皮肤很白,五官是很典型的西方式立体深刻,而她的嘴­唇­丰满­性­感。最诱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身材,用网络上流行多年而不衰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很魔鬼。

因为她来自开放的美国,所以大胆向她示爱的各年级男生向来不少。高中男生青春萌动,大学男生青春蠢动,够得上“狼字级别”的早占其中大多数。

H大校园BBS上甚至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不逃课的大学生涯是杯具的,不挂科的大学生涯是餐具的,不追一把老师的大学生涯——那么你,同学,你的洗具消失了。”

其实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许多人都想过一把追求老师的瘾。不管怎么说,这大学要是过得太过循规蹈矩,多年后同学会上见面,又拿什么跟老同学吹牛打屁,天花乱坠?

所以珍妮弗一走进教室,立刻就引来了群狼的火辣注目。这是一间阶梯教室,两个班合上一节大课,就算文学院男生少,这两班一合,总也有三十多个了。在三十多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珍妮弗心情良好地开始讲课。

秦秣收回自己乱跑的思绪,又听旁边的钱晓说:“哦,你现在MIT读书,后来交换去了剑桥,那你挺能跑的呀。是不是一路上见着了特别多的美女?比如说,向我们珍妮弗老是这样的?”

方澈只是淡淡地说:“一般。”

钱晓的声音稍稍扬起:“什么?你说我们珍妮弗老师一般?”

很不巧,讲台上的珍妮弗刚提出一个问题,台下还没人回答,教室里正是难得安静了一刻,而钱晓的声音就响亮在这节骨眼上。

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往钱晓这里一照,紧接着又顺势赚到了方澈身上,女孩子们的想法各不相同,而这个时候群狼的思维却出奇地一致:“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追求我们甜美可人的晓晓,居然胆敢贬低我们的珍妮弗女神?丫丫的,这招其实挺不错的,追求美女就该这样啊!”

钱晓先是有些不安,接着又低下头挡着脸,偷偷摸摸贼笑起来。

她甚至已经想好自己应该怎么跟秦秣表功:“秣秣你看吧,这人害你暗恋他,让你劳心费神,我这可给你出气啦!”

珍妮弗倒是依然笑容满面的,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方澈这个陌生面孔,毕竟方澈的容貌和气质都很出众,让人难以忽略。

“这位铜须,你是觉得我刚才提的问题很一般吗?这么说来,你觉得解答起来也很容易?”珍妮弗出口时纯正的美式英语,她睁着那双茶­色­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方澈。

方澈从容地站起身,点头道:“确实不难。”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刚才只顾着跟钱晓说话,根本就没听课,哪想他紧接着就用很流利的美式英语将珍妮弗的问题深入浅出的解答了一遍。

珍妮弗正讲到的是英式古典英语和现代美式英语的区别,提的也是相关问题。方澈旁征博引的解答完之后又总结了一句:“其实古典英语早就过时,如果不是要特意去研究英国文史,并没有深入学习的必要。相比较起来,区分现代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实用价值更大一些。”

说起来,英语口语是很多中国学生的噩梦,而在H大汉语言专业的大一新生里,能够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人从来就不多。至于像方澈这样不但说得流利,而且将问题解答得有理有据,最后还敢这样跟老师对话的,实在是独一份。

一时之间,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全都纷纷扶起了自己的下巴。

珍妮弗呆愣了好一会,忽然带头鼓起了掌,她看向方澈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与欣赏。

方澈坐回座位上的时候,先是冲着钱晓一挑眉,然后夫到秦秣耳边低声道:“你这个朋友想要考察我,我如她所愿。”

秦秣只觉得耳垂上腾起了一股暖熏熏的轻焰,那焰火慢慢悠悠地游移,游过她的耳朵和脸颊,游到了她的脖子上,忽又猛烈燃烧起来,一直烧进她心脏。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又在挖地洞:“完了,他看出什么来啦?他以为晓晓那是什么意思?”

“我被笑话了……”秦秣心里有点悲惨地想。

想过之后,她就开始盘算怎么掰回这一城:“抓住他!把他下辈子跟我绑一起,看他还怎么得意!”

方澈的目光又跟着秦秣脸上的绯­色­一起移动,他先是欢快地扬起­唇­角,接着又在看到秦秣脖子上的围巾的时候将嘴角拉直。

而钱晓却在旁边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她对方澈可是满意的很,满意到甚至有点崇拜,进而要成为方澈粉丝的感觉了。她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可惜是秣秣先喜欢上的,不然我怎么也该争取一把。多优质的帅哥,陪我家秣秣,太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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