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我有这样的预感:岚不在家中。
房间里一片漆黑,阒然无声。唤岚的名字,无人应答。开灯,到处找遍也不见身影。
我从狗舍里取出一叶莲放在床头柜上,把吉娃娃放在床上。小东西瞪我一眼,怀着明显的敌意。忽然,它紧抽了几下鼻子,圆圆的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床头柜上跳。只见它满心欢喜嗅着那盏一叶莲,亲热地依偎在水晶盏旁。
一叶莲的清香在室内弥散开来,岚遗留的体味中那种莲荷之香倏地加大了比重。我找出手电筒,穿上大衣,转脸发现鞋架旁忘记扔掉的垃圾袋打开了,里边蓝白道的衣裤还在,白色的羽绒服不见了。
一定是岚穿走了。2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但她贴身只穿着运动衣,脚下也只有棉拖鞋,一整天恐怕没吃任何食物。在如此鸟栖月藏的冬夜,她会到哪儿去呢?
我拿起垃圾袋,推门走了出去。
垃圾袋投进楼下垃圾箱。路灯下,我竟有那么多条影子,它们围着我,时长时短,忽前忽后。我一边尽可能快地移动双腿,一边扇动鼻翅捕捉顺风飘过的气味分子。岚的体味清晰地混杂其中。经过再三确认,我加快了脚步——方位已经确定——她就在青羊河边!
我抄近路从百鸟园围墙边斜Сhā过去,这样可以缩短路程。在巨大的网笼里,鸟儿们都睡了。一只孤独的蓝孔雀趴在高高的网笼上面打盹,听见我的脚步声,惊恐地拍了两下翅膀。它可能无意中从网笼的破损处钻了出来,从此再也找不着归路。
我呼哧带喘地赶到分水闸,打开手电筒,顺着气味寻找。两岸的柳树掉光了叶子,对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低垂着稀疏干枯的枝条。堤坡上覆满枯叶败草,一阵风刮过,悉率有声。分水闸隐于夜幕中,现在是冬季,那瀑布般的水声早已化作久远的回忆。
四下里死一般岑寂,岚在哪儿呢?
土地的气味、枯草的气味、河水的气味、鸟粪的气味、城市的气味,混合成冷飕飕的风吹拂着我的脸——岚的气味丢失了,所有气味中唯独岚的体味突然难觅踪迹,连一个气味分子也捕捉不到——我失去了方向!趴下身子贴近地面拼命地嗅也是枉然。
我借助手电筒的光搜索着每一棵树、每一丛草和每一坑洼处。她不在这里,这里没有岚!但她应当在这里,我的直觉告诉我岚就在这里!我望着黝黑的河水,在黑夜里,河水竟然是黑黢黢的,如阴阳两界的堑沟张着吞噬一切的大嘴。
“岚——”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我听见一声呻吟,微弱得刚刚可以振动耳膜,但那音色我再熟悉不过,那是岚的声音!确切地说,是那个陌生女孩的声音,但是现在它就是岚的声音!
在手电筒的光柱中,我看见,在分水闸墙角一丛枯黄的大黍草后,有一团白色的东西蠕动。我扒开高高的枯草,见岚像蜷缩成一团的虾睡在那里。我喊她,她挪动了一下,嘴里咕噜出一句梦呓。
近在咫尺,我的鼻子却毫无察觉。可能我过于急切了,心里一急鼻子反而失去了敏感。
好歹放下心来。岚只是一个人跑到河边,躺在荒草中呼呼大睡而已。我把她摇醒。她睁开眼睛,诧愕地瞧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半晌,她习惯地甩了下头发,就像岚过去留短发时那样。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的意识开始清醒。
“你回来啦,”她说,“怎么不开灯?”
“开你个鬼灯!”我哭笑不得,“你看这是哪儿?”
“咦?”她四下看,一脸惶惑,“我怎么会在这儿?”她费力地想。趁她想的工夫,我点上一支烟。她拍一下额头:“噢!是了!是我自己走来的。这儿避风,又可以晒太阳。想着太阳落山就回家的,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老是发困,脑子不像是我自己的。一想事就头晕,头一晕就想睡。我不会就这么睡死吧,树袋熊?”
“人没有睡死的,”我搀她起来,“倒是有不睡觉像熬鹰那样熬死的。”
“什么病,这么古怪?”
“不睡症。患了不睡症的人,整天哭喊:让我睡一觉吧,花多大代价都行,哪怕只睡1分钟!”
“骗人!”她瞟我一眼,浅浅一笑。
“是骗你的。”我笑道,“人活着有时不能太认真。好些事说不清楚,那就让它糊涂着好了。譬如肚子饿了,要计算清楚需要多少碳水化合物、多少蛋白质,人早就饿成相片了。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依我看,应是‘我欲故我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别管为什么吃为什么睡。”
“歪论,”她有气无力地说,“那我就成猪了。”
“人也好,猪也罢,能吃能睡活着才有意思。”
“干吗要活着?”她倚在树上,不住地喘。
我伸手搀她。她的身子软软的,在簌簌地抖。她轻轻推开我,坐在树根上。
“我歇一会儿。”她说。
“我背你回去。”我说。
“不,”她说,“我自己走。”
我在她身边蹲下。她要去手电筒,把光束照向天空,照向河和树,照向原野。
她把手电筒贴在手心,纤细白皙的手变得透亮通红。
“我还有血,我的血是红的。”她喃喃自语。
“活人都有血,血都是红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死与活现在都是敏感的字眼。
“不,这不是我的血!这是别人的血!是那个女孩的血!”
手电筒在岚的手中熄灭了。她被包裹于黑暗中。我拿过手电筒,再次按下开关。
她现在需要光,哪怕是手电筒的光。
“这是你的血!你就是那个女孩!”
“不,我是巫马岚!”她喘息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