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天是星期五,一大早我开车去jf领薪水。
车一拐进公司院子我就感觉到了变化。各色的车与各色的人充塞其中,俨然成了露天集会场所。与以往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从冬日荒原一脚踏进夏天的青纱帐。不过空气的味道远不如青纱帐那样宜人,倒像东北人吃的乱炖蒸腾起复杂的不可言说的混合气味。我最受不了有些人裆部和腋下发出的怪味,还有那些不刷牙的烟鬼们嘴中冒出的口气。加之好多车辆都没有熄火,排气管突突地喷着尾气。
我从车的夹缝儿和人丛中掩鼻挤过。
楼道中充斥着刺鼻的甲烷味道。墙壁贴上了壁纸,地毯也焕然一新,灯管一律换成了吸顶灯。有夹着皮包的三五成群的男女下楼,也有夹着皮包的三五成群的男女上楼。
w2和几位大腹便便的男人说笑着走出办公室,她一看见我,眼睛蓦地睁圆,视线从我的脸上如皮筋似的迅速弹回,零点几秒后那张脸已然变成迎向太阳的牡丹花了。
“弟弟你来啦!”w2热情地迎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眼帘似有激动的泪水溢出。她挥左手向那几个男人告别,右手却始终抓着我不放。
“弟弟呀,可把姐姐我想死啦!”
我抽出手来。
“不是想揪下我的鼻子当下酒菜吧?”
她笑着打了我一拳。
“瞧弟弟你说的!姐姐我还得仰仗你的鼻子呢!别记恨你姐,姐我那是酒后无德。你是大老爷们儿,不会那么小肚鸡肠。说良心话,这个公司只有姐姐我对你最真心。”
“那是,”我一边向里走,一边说,“我心里明白。”
“多记着姐姐的好!”w2冲我喊道。
我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办公桌和铁皮柜不知去向,满墙挂着规划图,房中央摆放着硕大的沙盘模型。我围着沙盘模型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掩于窗帘后的那部熟悉的老式转盘电话机。
拨通办公室主任的电话。
“我的办公桌跑哪去了!”
“噢,是树袋熊经理。您的办公桌搬到黄经理办公室去了。”
“为什么?”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我马上过来当面向您解释。”
等办公室主任的时间里,我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我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机。公司各科室的电话早已升级换代,它所以能幸存下来,皆因我经常不在公司和我的无可无不可的懒惰。转盘电话机蜷缩在窗台的角落,像一只被抛弃的老狗哀怨地看着我。
办公室主任闪身而入。
“是这样,”他微微喘息着推了推眼镜框,“来谈项目的实在太多了,简直是一窝蜂,房间不够用。”
“我问你为什么动我的办公桌?”
“是这样,”办公室主任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凑近我耳边说道,“都是她干的!
w2说你的房间反正闲着,改成了展示厅。是我找的黄经理,把您的桌子搬到他外间屋的小会客室去了。怎么说那里也是单独一间,沙发是现成的,房间也漂亮干净。
您又不常来,来了和黄经理谈点什么也方便。”
“电话怎么没跟着过去?”
主任瞥了眼窗台。
“电话我给您换了台西门子无绳高级电话机。”
“有一事相求。”
“别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事您吩咐!”
“把电话机换回来。”
办公室主任推了推眼镜框,一脸疑惑不解。我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燃,然后指指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机。
“它最好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好吧,照办就是!”办公室主任吸了口烟,“w2很生气,为您换办公室的事。”
“她生什么气呢?又没碍着她。”
办公室主任神秘地笑了笑,又吸了口烟。
“这样您不是离黄经理更近了吗?”
“那把她的办公桌搬过去好了!”
“她呀,她可也配!”
办公室主任抱着老式转盘电话机向门外走去。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换回那部老式电话机,正像我说不清楚办公室主任为什么对w2如此耿耿于怀。走进我的临时办公室,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机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而黄经理正坐在我的椅子上。
黄经理正在搓脚趾,见我进来,他自嘲地咧了下嘴,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空气的味道令人窒息,我在离他最远的沙发坐下。
“脚气真是烦人,痒起来抓心挠肺的。”黄经理给那只脚穿上袜子和鞋,换一只脚继续搓,“还真别说,这间屋子有了这件老古董倒显得挺别致的!”他闻闻手指头并用那根手指头指指我的电话机。
“反正是个摆设,不想一下子扔掉。”
“莫非你也恋旧?”他把食指伸进脚趾缝中像锯木头似的往复不止,同时龇牙咧嘴不住地吸溜气,“不难理解。是人往往免不了恋旧。就像我,要把这间屋子的钥匙交给别人还真有点不甘心。”
“您要是不愿意,”我说,“我可以叫他们把办公桌再搬回去。”
“不,不,不是指这个!”他又闻了闻那根食指,然后塞进下一个脚趾缝儿,“我快要退了,秋天一到就得挪窝滚蛋。听说总公司正在物色人选,可能从你们几个副职中选一个。怎么,你没听到风声?”
“可现在刚到春天。”
“春天到了,秋天还会远吗?”
“那倒是。”
“所以,我劝你提前做一做上边的工作。惦记这个位置的大有人在!明白?”
说罢,他开始研究他的那只脚。他的脚实在惨不忍睹,可见脓血渗出,味道酸败不堪。研究毕,黄经理穿上鞋袜,“国有企业就是这点不好,谁打的江山不归谁。自己种桃树,可别人摘桃子。”
“您应当抹点药。”
“抹了,就是没坚持。”
我淡然一笑,点燃一支烟。这个时候的黄经理很有些可爱,即便是当着我的面儿搓脚趾。我一向认为以他的性格不适于干商业,退休对他来说或可谓之为解脱。我往龟背竹花盆里弹了弹烟灰。
“交了个女朋友?”黄经理用搓过脚的那只手托着下巴问道。
“是。”我说。
“你应当告诉我。包括以前那个,出了那么大事你也不说。”
“纯属个人私事,所以……”
“到了我们这个层级,公事私事很难分清楚。你越想分清,越分不清。”
“有这么复杂?”
“不是事情复杂,而是人复杂。明白?”
“因为人复杂,所以我才以简单对之。”
“效果呢?你应当考虑效果。”
“效果嘛,看法上自然因人而异。”
“不是看法上因人而异,”黄经理搔搔鼻翼,审视着我,“而是做人讲究因人而异。统一战线懂吗?那就是典型的因人而异。你和所有人分得那么清,所有人也就和你分得那么清。关键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做人就不能分得那么清,要建立你自己的统一战线。明白?”
“我已经习惯了。”
“这不是习惯的问题。你既然在这个圈子里,你就得按这个圈子的章程办。你不按这个圈子的章程办,这个圈子的章程就要办你。”
我默然,看着对面靠墙的水族箱。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水草间往来穿梭,清道夫扭着尾巴不停地吻着箱壁。
“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么多。”黄经理狠狠地搓了把脸,“反正我也快滚蛋了。听说你的女朋友和教授签了份协议?”
“您的消息真灵通!”
“所以说公私分不清嘛!你想分清,到头来你也分不清。那么多的鼻子和嘴巴让你想分也分不清。你要想分清,还得靠统一战线。统一战线就是统一鼻子和嘴巴的嘛!明白?”
“明白,”我说,“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