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爬树是什么时候呢?似乎爬过树的,但回忆不出具体时间和地点。谁能想到,29了,居然还要爬树,否则进不了小米的家门。
那崖壁上,会有门吗?
小米折身返回大树的分杈处,探身伸手,显然想助我一臂之力。我近前细细打量这棵树,远观遒劲稳固,近瞧却已半朽,树身开裂,上有光滑的瘤状突起和可容松鼠藏身的孔洞,树冠枝叶虽说茂盛,但一看便知这棵树已是垂垂老矣。
“上啊,男子汉!”小米在上边催促道。
我要感谢那些裂缝、树瘤和窟窿,让我的脚有了着力点,加上小米拉了一把,我像笨得一塌糊涂的老熊吃力地爬上了那棵树。即使这样,我的胳膊还是被粗糙的树皮划出了血痕,裆部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隐隐作痛。
“你还真行,”她笑眯眯背靠树枝一摇一颤地说,“正想着是不是拿根绳子把你吊上来呢。”
“那也不赖,”我紧紧抓住树枝,“这样做客可是头一回。”
“比教授的铁索桥如何?”
“那我宁愿爬树!”
她眨着蓝眼睛呵呵地笑了:“先生远途到此,礼数不周,还望原谅。”她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先生请!”说罢,只见她一弯腰,脚尖儿在旁出的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子早已飞出贴在两米处的崖壁上,接着身形一闪,整个人遽然不见。
“喂,”我喊道,“我不会飞檐走壁!”
她再次出现在崖壁上。她站的地方,是一道约莫一尺宽的岩坎。岩坎上下是刀劈般的直壁。我纳闷她是怎么做到忽隐忽现的。
“踩着树枝过来呀!”她冲我喊。
“会掉下去摔死的!”我朝下看了一眼。说实话,虽说十几米高,但朝上看和朝下看完全是两种感觉。我的腿有点发软。踩着胳膊粗的树枝在十几米空中走两米远,我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训练。
“看准树枝的中间点,”她大声说,“向我身上扑,我会抱住你的。”
我咬咬牙,伸出右腿试探着尽量接近树枝的中间点,瞄准她站的方位,深吸一口气,拼命向前一跳——在我的左脚踏住岩坎的同时,我的身子被她一把抱住——这时脑袋一晕,只觉得天旋地转,顺势抱住她。待我镇定下来,发现她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正端详着我的脸。我没有多想,歪头在她的唇上像鸡啄米似的吻了一下。
她的唇是红润的,一点儿也不冰凉。
“这算什么?”她松开手低下头问。
“算什么都成。”我用后背贴住崖壁说。
她想了想。“我可不想让你感谢!”说罢,她侧身钻进了身后的石缝。原来石缝藏于重叠的石岩,被树冠遮掩,站在下面根本发现不了。这真是一处绝妙的入口,而且,煎中药的味道就来自其中。
我跟着她钻进石缝。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入,作为洞|茓也过于袖珍了。谁知走到底端一拐,石缝向山内延伸了十余米。这里虽然光线昏暗,到底宽阔些。我四处踅摸,甭说老爹就连一只老鼠也没看见。只觉一股暖风从头顶吹来,抬头看,壁顶处黑糊糊的是一口竖井。
“跟我来。”小米说。
昏暗中,小米的身体渐渐升起。果然是一口竖井,而且有绳梯垂下。我抓住绳梯向上爬,世界只剩下黑暗和我手中紧紧抓牢的梯绳。
“喂,说点儿什么!”我向头上喊了一嗓子,声音瓮声瓮气的,“别丢下我一个人,这里有点儿像地狱!”
上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小米笑得很开心。
“别笑,真的像地狱呢!我看过但丁的《神曲》,说不定外面的森林里就埋伏着母狼、狮子和豹,现在我们的四周飘荡着无数****场的幽魂,脚下已经变成腥臭的血沟和污秽的鬼沼,那个名叫昂多的巨人就在上面等着把我们扔进深渊!”
“瞧你把我家说得多么恐怖!”她说,“如果这里是但丁的地狱,那你把我当成你的引导人好了。维其略能把但丁带到贝亚德身边,我也能帮助你找到巫马岚。”
“巫马岚先放一边。何时能从这地狱爬出去,我的引导人?”
“快了,加把劲儿!这只不过是门前走廊,我已经站在门厅里了。”
她没骗我。往上爬五六米果然摸到了竖井边沿。她伸手把我拉起。所谓的门厅仍然黑咕隆咚。我顾不得她的手冰凉,抓住再也不肯放开。我听见她又得意地笑了。
有温煦的风在脸上吹拂,耳畔传来叮咚的水声,鼻腔中充满浓浓的中药味道——天呀,我这是在哪儿啊!
小米触动了什么开关,只听“啪”的一声,四五盏灯同时亮起。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置身于高大的石厅中。
石厅相当于一座小礼堂,下无石笋上无钟|乳石,正面石壁有泉水渗出,潺潺汇入中央一潭浅池。浅池清澈见底,隐约可见游动的金鱼。池畔一侧的沙滩上,摆放着石桌椅,桌上摆放着茶具。
三面石壁都有支洞,洞口带轮子的木箱中种着花草,绿叶鲜丽,花团锦簇,为洞中增添了些许春意。花草中飞蛾振翅,空中有山雀喳喳叫着飞来飞去。
“好一座神仙洞府!”我惊叹道。
“比你家客厅如何?”小米含笑问道。
“真正是小巫见大巫!”我说。
“不,老爹和我都不是巫。我们是人,住在山洞里的普通人。”
“这要叫普通,那就没有特别的了。”
小米把我引到石桌旁坐下。
“普通和特别本来就是相对的概念,关键看你心里的尺度,”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因为人们心里的尺度相同所以才显得普通,又因为尺度相异所以才显得特别。同和异取决于你心里那把尺子,而你那把尺子上的刻度就是你全部灵魂史的痕迹。”
“灵魂史?”
“你相信灵魂吗?”
“我是唯物主义者。”
“那好!你把灵魂史改成基因进化史好了。你一定相信你是你的祖先基因进化的承继者。其实,相信灵魂,无非是相信个体延续的一致性。而你相信的也无非是相关个体延续的一致性。二者在延续存在的一致性上并无分别。”
“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传递下来,或者说我们就是那传递下来的东西?”
“其中包括生理性尺度。”
“由此衍生社会性尺度?”
“正确!两个尺度的交集就是趋利避害。”
一只山雀从头顶掠过。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的钟声。声音微弱,需竖耳屏息方可听清。钟声漫漫而来,波波相续,穿过地面和天顶,透过四面石壁,在耳畔回荡不已。我想问,见她表情庄重,也在凝神谛听,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我端起茶杯,刚碰到嘴唇就闻到一股奇香,啜一口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