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着看那血。红得刺眼,细细的一道,却如晕染了一样,在视线里扩大。莫名地慌,想过去看,却被抓住了手。“怎么回事?”心跳得很快,寒气又开始四泄,几乎是呢喃着问,“到底——怎么回事?”秦诗淡淡道,“我点过他哑|茓。”我豁然回身瞪着他,“你——”
秦诗右手一带,顺势将我抓到身边,道,“你不明白?他现在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不惜自伤身体,冲破|茓道以求说那一句要我放开你的话——如果他不是其他|茓道被制,至少还可以运功疗伤。”缓缓看住了我,清晰带笑地道,“如果他死,就是你害死了他。”
“我也说过,我不要这种愧疚之情,”慢慢垂眼,再睁开,怎么都觉得无力,“这样也不足以证明,他能为我做到如何......”
“证明来了。”秦诗笑容一敛,我顿时觉得颈间一紧,已被掐住了脖子。被迫仰起头,对视上秦诗那琉璃色的,流光溢彩的眼睛。这双眼睛,是温柔的,温和的,甚至仍是关切的。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正要将我掐死。
看不见世遗,却忽然很想看他的表情。有些事,自己一千遍说服自己不信,便真的成了假的。 关于金世遗对我,我已说服自己不信.....但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仍想看他一眼。我忽然很想看到他难过......一点点也好,什么原因也好......
我想看。
同时听到秦诗悠然道,“金世遗,你不用瞪我——你为我做件事,我就放了她——”来了。我咬牙冷笑。果然他接着道,“我要你,替我杀了俞白囿——”
秦诗左手掐住我,右手食中二指劲射而出。他稍稍转身,我得以看清世遗——胸口为那二指点中,禁不住又吐了口血,眼光几近愤恨地望定了秦诗。然后转而看我。我几乎已睁不开眼,看不清。经年的伤痛寂寞,忽然一点一点涌了出来。秦诗说的对,不知道痛,未必就是不痛——无泪之人,未必就是没有哭。
这一滴泪,从眼角滑下,冰冷得像临冬霜雪。我不喜欢哭,连眼泪也稀少。只一滴,滑出了眼眶。
秦诗默默看了我半晌,忽然道,“说得出话了么?你可以给我答覆了。”他问的是世遗。我也等着答案,呼吸越发困难,秦诗的手虽未在收紧,但是依旧足以使我慢慢窒息而死......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大笑。
我没有想过他也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接近疯狂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杀!”接下来他的声音,远得像从天边传来一样,冷厉而镇定,决非说笑,“今日能再得她为我流一滴眼泪,就是你要我杀皇帝,我也照杀!”
恍惚中,秦诗似乎也笑了。新鲜空气骤然进入喉管,我顺势跌倒地上,犹有余悸。
“我杀!”
这两个字,轻描淡写由他说了出来,竟让我觉得,害怕。
“疯了——”我握紧手,纱布已在挣扎的时候扯脱了,一用力,皮肉都绽开,自己却茫然不觉,“金世遗,你一定是疯了——”
秦诗居高临下地一笑。眼里也没有得意,开心,或是种种类似的情绪。他拢着素冷的衫袖,仿佛也是极怕冷的,这样站着,尊贵得不似人间应有。他的神色这一刻从我这里看去,是疲倦的。并不经意的疲倦,好像是翻过了一座山,又看到另一座更高的山,却连失望都来不及的那种疲倦。
习以为常。他疲倦得很有一种寂寞。寂寞得,很漂亮。
这样一个人,连为恶,都让人没有办法真正地讨厌起来。而他却又从来不在意你是讨厌,还是不讨厌的。
“多谢。”他慢慢开口,说出的竟是这么一句。“不必谢,”世遗冷冷地答,“我们是做交易,不是谈交情。”他是变了。眉眼娟狂俊秀,只是有些什么本来收敛的积压的,如今都喷薄而出。强大而危险,好像很多以前能束缚他的,现在都不能了。他如今,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说出一个杀字。百无禁忌——没想到这个词,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于荒岛生长,其实我们所谓的道德,礼仪,是非曲直,在他那里,并没有植根太深。他天性仍是不受拘束的,是自我的。大怒和大喜,执着与疯狂,或许现在,才是一个真正的金世遗。
这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对峙着,偌大的厅堂,好像都容不下他们似的。
站着的人,寂寞微笑。
坐着的人,惕眉冷笑。
无关输赢。这是他们的游戏。能玩得起的,才是对手。他们两个,倒是旗鼓相当,乐在其中的。一触即发。看他们对敌,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只是今天,不是时候。有我在,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
扶桌站起来,猛咳了几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秦公子——”半带怨怼,仿佛不甘一般的道,“真是深藏不露......”秦诗怔怔地看我脖间红印,叹口气,“我掐得你很痛么?” “做大事的人自然要有大手腕,杀人也不奇怪,何况你不过是掐掐脖子。”我苦笑着抚上脖子,“只是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问的——”
“你问。”
“抛金洒玉的纨绔子弟,风流滥情的欢场老手,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冷酷无情的杀人凶手——你扮的是什么角色?又要继续扮些什么角色?”我盯住他,一字字问。“你到底——是谁?”
“秩父宫秦仁,”他倦极一笑,淡淡道,“这是我现在的封号,皇太子即位,所有其它皇子都以宫名为名,所以原来的名字,我并不方便告诉你。”
他说了,既无惧怕也无心彰显,“这个答案,可以让你满意么?”我苦笑,这个答案,毕竟是在意料之外,“你是东瀛亲王?”“你是的不一定是你要的,”他淡若无事地一笑,“我不想是,但我的确是。”
我定一定神。“你西渡中原,只是为了杀一个要带兵杀倭寇的兵部侍郎?”
“倭寇?”他冷笑着,眉目飞扬,分明是怒气,“那是我国商队!他们一无扰民二无作恶,只是通商而已,何错之有?”
“就算你要杀人,何必要假他人之手?”
“同样是杀人,金世遗杀,只是一件杀人大案,我要是动手杀,就是两国之争——”
我笑了起来。“我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看着他,道,“现在,是该你决定的时候了。” 秦诗一怔,看我站立都不稳的样子,“决定什么?”
“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我站着,看夕阳慢慢下沉,计算着时间,“是要我们押你去府衙,还是去东海之滨,回去家乡?”
秦诗凝重地回首看我,道,“我为什么要决定?”
我没答这句,望向窗外,喃喃道,“太阳下山了——”
秦诗脸色骤然一变,室内气氛,也一时肃然。
一个人缓缓从屋角站了起来,擦了嘴角血渍,当胸横剑。秦诗看了,脸色才真正灰败下来,“金世遗,你怎么——”我安然接口,“他|茓道被制,应当至少十二时辰不能动弹,是么?”
秦诗苦笑道,“我亲自动的手,本来算准他十八个时辰内都无法动作,可是......”
“可是动手的不是你一个,”我坐了下来,慢慢喝了口茶,笑得开心,“你忘了,是我先用针封住他行动的——”秦诗和世遗脸上俱有惊愕之色。
秦诗叹道,“你......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那一针,的确可以让人暂时行动的能力,”我道,“只是同时,也将他体内一部分的真力封在经脉之内,保留下来——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是要籍力冲破被封|茓道,最多只需两个时辰......我是算准了时间,才下来找你。”秦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世遗一眼,无奈地道,“你既已看穿,为什么方才一直不说破?”
我盯住他,悠悠道,“秦仁亲王,若是一个会跑会跳的金世遗,一个安全无恙的谷之华都在这里——事态没有全在你的控制之内,你今天,只怕是不会说出我要的答案的吧?只要你不承认,你的身份,我并没有方法去确定......”笑了笑,“我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人,我只有这个法子。”
秦诗点点头,处于劣势,却并不慌张,“所以你先制住金世遗,而谷之华又正昏迷,你让自己陷于最不利的境地,来诱我说出这些话?”聪明人真是好,不过事后聪明也没有用,耸耸肩,“不瞒你说,谷掌门现下是睡饱喝足,精神百倍,我让她装昏迷不醒骗骗你们的。你那些丫头们就是一拥而上,也伤不了她分毫——若你想用她来胁迫我们,我看也不必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秦诗长长吁出了口气,“今日总算明白你们汉人这句话的真意——” 我慢慢笑了,“你只是错在,不该惹上我而已......”看世遗脸色未整,面上多少有些疑惑,接着道,“便从那日,我流落海上说起——”
“谷姑娘告诉我,火焰岛沉了——那是一个荒岛,常常地震,但一直还算稳定,我厉家叔婆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事,为什么偏偏那时沉了?”
“后来我想,那岛是有人去过了。我祖上厉抗天是乔北溟的弟子,乔北溟当年几乎败死在张丹枫手中,侥幸不死,之后的确到过东瀛,你们皇室得到这份海岛的地图,一点也不奇怪。而你们之前应已到过中原探查是否属实,当时你们寻找厉家子孙,我因为杀手身份隐蔽没有被找到,但那一次,你们却找到了南星——”
“你们带同南星到了岛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可能触动了乔北溟布下的机关,致使岛沉——”
秦诗苦笑Сhā道,“不关乔北溟的事,那不是机关,而是座活火山——我们的人当时不知情,动用了火药,结果引致岛沉,差点不能脱身,损失了很多船只——”
我笑了,接道,“所以从火焰岛出来后,你们实际只剩下了两艘船:但这两艘船彼此间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因为你们心有余悸,害怕再遇上什么事故。”
“关于你们这次航行的目的,我猜想,本来就有两个,但这两个目的又彼此关联,一是要杀俞白囿,因为他是你们的阻碍;二是要寻乔北溟的秘笈,得窥至高武功——东瀛武功与中原武功相差甚远,你们并不想生事,所以本来的计划,是得到北溟神功之后,用当中的武功去杀人,这样即使俞白囿真的被你们杀死,也怀疑不到东瀛皇室的身上。”
“结果火焰岛一行,却扑了个空。之后的事,并不在你们的预料之中——你的船队,无意中遇到了我,救起了我。我这个人的存在,因为孟神通之死而开始变得不是秘密,而之后我和金世遗的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这张和南星相似的脸,很快就让你们怀疑起我的身份:再加上之后你们的船又在海上碰到了谷之华的坐船,所以你们确定了我就是应该已经死了,却命不该绝的厉胜男。”
“所以得到北溟神功的希望,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你们最好的打算,是先得到我身上的北溟神功,然后用南星的性命来要挟我替你们杀俞白囿。所以你们曾经试图接回我的经脉,但是发现我受损过重,就是接回了,也不可能再使用北溟神功杀人,所以就放弃了。”
“然后你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利用南星的身份接近我,妄图骗得北溟神功,并且想利用我引金世遗下邙山来替你们杀人。但是还没有展开行动,就被我识破,直到我跳海——”
“你们没想到我真的会跳下去,但是我也没有想到的是,你们后面还有一艘船,你们用信鸽或什么特殊的方式来传递消息——所以,我第二次被“救”了上来。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带到了你在这里偷偷设立的粉墙青楼——你很聪明,知道这种地方,最不至招人怀疑,而金陵又是俞白囿的老家,方便你行事——”
“正巧金世遗和谷之华到了金陵,你看准了这个机会,将他们请来,让我们三个遇见:然后制造机会,要挟金世遗杀人——”悠悠道,“如何?我可有猜错么?”
秦诗苦笑道,“你,猜的?”笑着问,“猜得不对?”秦诗叹口气,“八九不离十了。”得意地再笑,“也不全是猜,你留给我的破绽太多,只要肯仔细想,很容易把整个事情串起来的。”
秦诗挑眉,“怎么说?”
“我的运气,一向就很差,”我笑了笑,道,“所以从来不相信真的有奇迹这种事,也不相信无缘无故――会有人对我好。”秦诗垂下眼,道,“噢?”
“所以大海茫茫,一次被救,我可以当作运气,两次被救,就不由得我不想:这是怎么回事了。”秦诗点点头,道,“所以你的怀疑,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的。”
“有些事,本来并不明显,但若你一直在留意,就不一样了--那两艘船,虽然布置不同装祯不同,但我在船上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能动弹的,所以我日日夜夜没有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四处看,看得久了,就很眼熟:木质,雕花,家什,全部一样,连细微接缝处用的贴线也一样。”笑一笑,道,“一般船厂造船,每次雇佣的会是不同的工匠,这种细处花样雕刻相同的船只,我只见过一次――那一般都是皇家所属,谷姑娘也为我证实过这一点。这是第一......”
秦诗笑道,“那第二呢?”
“第二条船上,与我日夜相处的,只那些舞姬――虽然言语不通,但有一点,是她们都有一个习惯......”
秦诗居然也颇有兴趣的样子,"什么习惯?"
“我在那里十多天,从来没有见过一张椅子――她们在我面前,从来只是用一种奇怪的形式蹲坐--加之在第一艘船上出面的,是一个东瀛人,所以自然会有联想和戒备。”
“接着就是你了......”我呼出一口气,道,“最大的破绽,还在你。”
“我?”秦诗终于皱起了眉头,“我有什么破绽?”
“你的破绽――”我道,“是对我太好。”
秦诗微笑道,“对你好就是罪孽?”
“你一句都没有问过我的来历:我明明不是你船上的舞姬,就这样冒出来,你却不闻不问,还无缘无故拨给我房间丫环,这是要做什么?而金世遗本来绝无可能踏入这个地方,他是你叫来的。一个青楼老板,最怕的就是江湖是非,你明知道他是谁,还会为了看好戏而把他叫来么?”淡淡一笑,道,“我肯定你有问题,也是从金世遗到了这里以后开始的――”
说得口干,喝了口茶,悠哉地道,“还要我说下去么?”秦诗苦笑道,“不必了——”
“还有什么要问?”世遗沉默许久,此时慢慢道,“如果没有,就到我了。”
秦诗退一步,拢手于袖中,平静安稳如常,同样慢慢道,“我还有一句说。”世遗看我,我了解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乖乖站好。这个时候必须高度配合,打架的事是不会有我的份的......脚下虽然听话,心里却在哀嚎——我好想坐那张椅子啊,又软又香......世遗不动声色挡住我的目光,道,“你说。”
不让我看?我又不是没见过打架杀人——我杀得人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气闷,人家至少是过了河再拆桥,可你大爷河还没过呢,就开始拆了?我做桥容易么?啊?虽然我手脚不动但我有动脑子啊。早生华发就是说我这种人了......
秦诗的声音这时仿若叹息般,竟有些伤感,“胜男——”还是看不见,无奈地举起手,丧气地说,“听见了,说。”秦诗慢慢凝重地道,“我没有派人去杀过你——”
杀手?暗巷?本来这一节想不通,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难理解。
一个堂堂亲王,远赴他乡干这样见不得光的勾当,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恐怕还有人随他而来,名为辅佐,实为监视吧?他说得认真,没有必要骗我。我信不是他下的手。
一个被猜忌,疏远,贬离的亲王。优雅尊贵,世上无双,偶尔的寂寞萧索,还是高傲得别人不能靠近的。不能自己,全部由人——这样的感觉,是我所熟悉。痛而不知痛的,何止我一个?我努力一笑,即使他是看不到的。
“我明白——”声音微颤,“我不怪你——”
面前这一个背影,熟悉得梦里仿若常见。可以想见的宽阔,只是不知为何,每次得到,不是已经无力感受,就是让自己的手足冰冷盖过了所有和煦温暖。
一次在喜堂,一次,在这里。想起来,每次让他触碰到,总是周身没有温度,冰块一样。他一定以为我是天生的冷。冷口冷面,兼带冷血。
这个时候,所有精神都松懈下来,再没有我的事了,所以看到这个背影,也只能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没想别它。他不转头,我才自在。并不是忘记了以前是怎么相处,只不过再见,恍然觉得,他不是他,我不是我。偌大的一个厅堂,他们说什么我都再听不见。不想听也不想管。我能做的,都做了,也做到了。
裹紧了身上的单衣,十指扣住襟口,指尖泛白,嘴里热气淡薄,缩在一角,安然自得。
忽然就想起的一句。 霜冷白袷衣。
秦诗和世遗最终没有能打起来。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他这样的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第二天,他就要走。其实这个结局,未必不是他所乐见的——这并不是他应该做的事,如今我给了他一个失败作为借口,他该是求之不得的。
他其实,真是个不喜欢说谎的人。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大多数时候,宁愿沉默微笑。
兹夜恁长。
偷偷溜出来,摸索到后面花园里。印象当中,这园子是极大的,找到一块平滑光整的假山石坐上去。安静得不象话,这几日来的纷扰繁杂,明惊暗险,都像是假的。心口依旧会结丝一样的痛,蜷了双腿,把脸颊缓缓贴到膝上,涌起了些倦意。
睡到半清半醒,有人仿佛在旁边叹了口气,接着衣服的温暖厚重,覆到了身上。闭眼抓紧了那件衣服。倒是记起,曾经也是这个姿势,这个境况,有人从后面,为我披衣——姑且不论当时那人在想什么,那一刻,已是少有的温暖。想必是冷得过头,连做梦都这么真实应景。
过了半晌,却听到旁边一人苦笑,“还不起来?要起风了......”不是做梦?我睁眼一看,给来人一笑,“是你啊——”
月华下这人周身淡亮鹅黄的锦袍,头发束得整齐,垂丝般滑到胸前,也笑道,“我去找你道别,找不到人,就到这里来了。”瞅了瞅我,“你做什么?吸收日月精华?”刚刚醒,也没什么好气,横眉,“你骂我是妖精?”
秦诗——我还是只愿当他是秦诗——也笑了,“我夸你是仙子。”见我展了颜,他抛过来一叠纸张,我忙伸手接了,问,“什么东西?”
“这里的地契,房据,还有众人的卖身契。”我瞪大了眼睛,“你要把粉墙青楼送给我?”秦诗按下惊讶地就要跳起来的我,“连人带楼,一草一木,我都送给你。”
我连忙坐好,努力消化——这位大哥,我知道你富可敌国,可是你送我什么不好,送座卖笑用途的楼子?送一堆风情各异的欢场莺燕?我要来做什么啊?难道要我做老鸨?连吞四五六口口水,几乎呛着,“我又没用——”秦诗悠然道,“你收了吧,难不成要我带回去?况且我把它送给了你,你想要卖了抵了或用作他途都可以,如何?”怔怔地放下手,“谢谢。”
秦诗上下看了我几眼,又道,“我把秋碧留给你——皇兄的人到底有多少,在哪里,我并不能确定,这丫头忍毒二术都略有涉猎,我留她在你身边,也好放心。”我这回是真笑了,“怎么?方才还想掐死我呢。”秦诗淡淡笑了,“我要是真想掐死你,你该死了百十次了——”伸手牵了我手,柔声道,“下来。”
当哄小女孩么?我撇撇嘴,撑着他手跳了下来,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你就这样回去了?人没杀成秘笈没到手,你皇兄会不会降你的罪?”他哈哈大笑,“怎么?你不忍心?”袍袖一拂,大步走在了前面,“回去了,那边找不到你,已经要翻天了。”
跟在后面,想起个问题,他还没有回答过我。
“秦诗——”
前面的不知为何停了脚步,堵住我的路,我也只有停,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这个问题,我在太阳落山前问过一遍,他答了很多,可是细细一想,原来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如今再问。我想知道原因——不信有人真会无条件地对我好。
秦诗背对着我,看不见表情,半晌的沉默,让我觉得已经很漫长。然后我听到他开口。清润温柔的嗓音。说让我呆立当场的一句话。
他说,“因为我爱她——”
没有明白,走上一步,却看到花径那头,世遗站在那里。秦诗停下来,是因为看到他。
那句答话,不是对我说。是对世遗说。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爱她。
手足一僵,半点笑容,停在嘴角。这样望去,我们三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无所遁形。
世遗看着秦诗,秦诗回头望我,我略微一怔,抬起了头。
今夜有月,有风,梧枝栖影,绿水横波。我得到的,原来已经多过我该得的了。
秦诗淡淡一笑,满袖月华,仿佛随着他转身而四散,消失。
“什么我都没有他早,”他笑容目光,水一样淡,“至少这句话,我抢在他前面了——”
接着洒开衣袖,朝花径的另一端走去。 拂袖而过。
这一擦肩,各自宽大的衣袖摩挲而过。一时有风,略微惶然。
这个光华灿烂,以寂寞为风流,以优雅为风骨的亲王贵胄,用最完美无缺的姿势,与我擦肩而过。当时他的一个笑容,今后要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别时烟花旧。
相望已相违——
剩我两个,隔条花径,一时无语。先说话的,竟是他,不是我。
“你那时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慢慢道,“你说再见,是什么意思?”再见?
啊,是说为谷之华疗伤之时——“你还记着?”缓缓一笑,“我随口说的。”衣带当风,倒真是有些冷了,难为这一句话,他还记着,念念不忘。紧抓住领口,这才发现秦诗的银褂披风,还在身上。怔一怔,不知该作何感想,低了头,慢慢走过花径。
经过他身边,忍不住抬头看他。好像永远不变,又好像时时在变的一个男人。透澈明亮的眼睛,高兴快乐忧郁悲伤全部承载于内表露于外,看一眼,就能沉进去。他之于我,如同一服砒霜,这个人生过到口干欲绝之时,我曾饮鸠止渴。深知毒性,又难以自拔。
悄拔起眉眼,宛转,停住。“你瘦了——”叹息一样,目光掠过他眉骨,宛然一笑,“我也瘦了——”
他一震。却没想我还有下文——
“所以,我们都该歇歇了。”
他嘴角一动,良久,才笑了起来。
无声之笑。笑声渐渐变为剧咳。
我一惊,他却一把往唇边一抹。襟上披红。月色下,那分明是血。
我忘记了他有伤。
抓住他袍襟,怔仲地看他衣袍上的血。他反手就抓住了我的手,逼近一步,只觉背后一片冰凉,已经牢牢贴住了假山石壁。
又来......我几没跳起来,左右看看,黑漆漆的没人可叫,只有苦笑看他。他身子一靠近,顿时我成了瓮中之鳖,手脚都没地方舒展。“放手了——给谷......给人看见不好。”他充耳不闻,抬高我下颌,看住我眼睛。“我要是够狠,昨天晚上就强要了你——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混帐话。回房!”
我脑子一懵。我被威胁了?我居然被金世遗威胁?啊啊我被威胁了。接着我迷迷糊糊被他拉着手一路拖回西苑。
走到门口,我才醒起。“这不是我房间!”他皱皱眉,“这是我房间。”“我今晚睡这里?”对方不耐烦地点头。不详的预感。隔半晌。“那你睡哪里?”趴在床上,斜眼看打地铺的世遗,倒真是睡不着。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不让我睡自己房间,硬把人拖来这里,敢情这地板有什么特质?睡得特别香暖舒服?略微动了动身子,立刻听到了世遗的声音,“怎么了?不舒服?”哀号~睡觉能一个姿势到天明么?我又不是死人。
“没——”我干笑,下巴枕在自己胳膊上,“就是有些事,我想不明白。”
“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他的声音闷闷的,倒不像是讽刺,反而有些无奈。
“我看得清的从来都是事,不是人——”
黑暗之中,看不见对方,说起话来,也莫名轻松。白日里不敢说的,不想说的,都想一吐为快。“谁让你看不清了?秦诗?”我笑一笑,“他?他很容易看透,因为他根本不怕别人看透他。”抿抿唇,“我是说你。”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是看不见我动作的,只好说,“你变了——”
他哂笑,“你也变了。”我没防备,一时失笑,“劫后余生,你死一次,看看你会不会变?”
他在那里沉默了半晌,寂静当中,仿佛有指节的响动声。过了很久,才苦笑道,“我好像真是疯了......”我怔了怔,“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明明活着,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好像这个世间的事情,忽然都和我无关——礼仪?道义?真假?善恶?那有什么用?乔北溟的绝世武功又有什么用?我要来做什么?”他长长吐出口气,接着道,“其实我如今,已经很简单——”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生死二字,原来已经淡去模糊。手指伸出,触到床榻上自己的头发,轻轻握住。
他说了那一句,霎时一片静默。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手里发丝柔软冰冷。不知为何,觉得要抓住什么——好像没有勇气单靠自己,认真去听这句话。恍然曾经,那个执着到玉石俱焚的人,那个要跟到炼狱也在所不惜的人,该是我。
那个茫然不知所措,想避想逃想装不知道的,该是他。
他说得对。他变我变。只是我们一起时,却没有变。今日之我是他,今日之他成了我。
想了半天,坐起身。
这话,曾是我最想要追求的。如今说不想是骗人,只是要我伸手去拿,竟然还是害怕。莫名多了种谨慎。果然是变了——以往何曾如此缚手缚脚,犹犹豫豫?
伸手出来,摸到火石。轻轻一擦,烛火恍惚亮起。
没敢看世遗,默默卷起裤脚。脚踝细瘦处,长长的一道淡红色的疤痕。
手指抚上,轻声道,“这是天魔解体时留下的——曾有人帮我重接经脉,只是这里,皮肉可愈,内里难全,我的脚,终生将行走都有困难。”
淡淡一笑。不等他说话,手慢慢游走,按到肩胛,肋骨。
“这里,撞到过船只底木,断过了,接得不及时,一冷一动,都会痛,痛了,还会麻痒,终我一生,都不能动手握剑。”
手到心口。
握住......
“这里,虚寒入体,百缠千绕,经脉全部淫浸寒气,”慢慢笑了,“所以,我不能难过,不能伤心,不能——再哭笑自如。”
一口气说完,垂眼去看他。
他望住我压在胸口的手。
我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
“我是厉胜男,但不是当年那个厉胜男——能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为,”出乎意料地冷静,只是声音略为嘶哑,窗台下我的手,白瘦得仿如不见天日唯余惨白,“要握这只手,要想清楚,不要到握住了,再后悔——”
“不是想不要,就真的可以不要,”世遗听了这句,惨笑道,“想清楚有什么用?有些事,已经是别人改变不了——连我自己......也改变不了的了。”
我怔了怔,指尖于窗槛上滑过,隐隐约约听到后院里,叮叮咚咚地有琴音传来。很轻,很静,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初冬融雪的梦。
“有什么事......”垂下头,将窗棂拨开一点,那乐曲声,清晰了一点,却仍然低微断续,“有什么事,你不能改变?”
他站起来,同样立到窗前。我伸手推窗,他就握住了我的手。
从窗间望出去,远处花丛后面,灯火徐耀,仿佛有人。
我抬头看他。
事到临头,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没有其他:
因为没有想过要得到,所以并不怕得不到。
“就是这件事——”一手被握住,他的手臂,从我身边穿过,关上了微开的窗,“这只手,我早已经握住了,只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手一紧,整个人便从背后被拥住,他低下头,声音便在耳边了,“现在要我放?已经来不及了——”
一时无力。手上身上,从一片冰冷,渐渐转暖。
呆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而他只是默默在我身后站着。
站得累了,不知不觉,竟将整个人的重量靠了过去。
身后的怀抱,宽阔而坚厚,沉重的呼吸声,平静安稳得让人想睡。
我不动,他也不动。
如山般温柔支撑。
动动唇,半晌,仰起头。
这个角度,月光微淡,看得见他的眉眼,鼻,唇,淡淡地都蒙上光华。
微微勾起嘴角,看了半天,悠悠地说,“一梦到老......就好。”
他气息一沉,道,“什么梦?”
“从你眼睛里,能看得到我,”我看进他漂亮的眼睛,得意地笑,“是厉胜男,不是别人,不是之华——你肯握我的手,就这一刻,我就够了,这个梦,够我做到天长地久。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果然,是忘记了谷之华。
这个时候,我不提,他就会忘。过去,是一个香囊让他记起,早晚都要记得,不如现在说,免得以后,要来怨我小气。谷之华就在后院。我不要明日起来,他们见到了对方,再要他解释什么。
轻轻挣脱开了他的手。我明白,我在他眼中,的确与以前,不一样了;只是谷之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时半会儿要消失殆尽,并不可能。
没有把握——重新推开窗,风稍稍冷冽。
有些事,我已经没有把握了。
宽不过几尺的窗槛,各据一边。手停在推窗的动作上,莫名地轻松,道,“你听——这琴声,淡远悠扬,那么好听,只是过了今日,未必会再有......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们的事,已成昨日事。当初是我为你身死,你便以为不能失去的是我;而你觉得对谷姑娘的感情转淡,是因为她好生活着在你身边——江湖多飘摇,谁知险恶生?谷姑娘若是好好的,我信你会陪着我,但她若遇难有虞,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那么冷静坚决地握我的手?”
他怔了怔,默然道,“要说道理,我从来说不过你......”
“这不是道理,”我叹口气,缩回手,拢到袖里,并无不甘,只是有些疲倦,“是人情和世道——你没失去过她,所以不知道失去她会有多痛......说不定,那会比失去我时,还要痛得多......”
他一静,半晌,才道,“你——在逃避我?何必扯到之华?”
轮到我怔仲,好像和他说话,我再怎么能言善辩舌灿莲花都没有用,他自有本事一句都不听我的,岔到黄庄大道上去......
心头一气闷,昏沉沉地只想睡觉。“啪”地拉上窗,自顾自爬回床上,见他还立在窗前,没好气地道,“还不睡?看月亮?”他回头看我一眼,柔声道,“你睡吧,我守着。”
怪不得硬要拖我一起睡,感情怕刺客呢?“不用守了,”我笑了,“今晚一定是太太平平......”他犹疑道,“秦诗不动手,不代表那些天皇亲信不会动手。”
“秦诗还在,他们要动我们,至少会等他走——不然日后说起来,他们就不能独占功劳了......”
头沾着枕头,今天我说的,已经太多。疲累得筋骨都酸痛了起来,没在意世遗说了什么,有没有真的去守了一夜,睡意已经涌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