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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云海玉弓缘续之坐观谁家衣瘦 > 二 蛛丝结

二 蛛丝结

没好气,但在别人地盘,只好不耻下问。

我问旁边的锦衣少年,“他要我­干­嘛?”

那少年看了我一眼,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公子选姑娘做今次群芳会的头拨——”

群芳会?我还群英会呢,感情是选花选秀之类的事儿,好没新意。

看那公子笑眯眯地盯着我看,叹口气,“这位公子——我既不会跳舞也不会弹琴,你选我没前途的......”

他来了兴致,道,“没关系,那你会什么?”

我定了定神,决定吓唬吓唬小孩子。

“回公子,我会杀人呢——公子要试试么?”

事实证明我的战术错误,对付有些人恐吓是没有用的——我错就错在以貌取人,把秦诗当作正常人来看了。

金陵公子秦诗,风流无二风骨无双——这么个世家公子,听到我说杀人二字后居然面不改­色­,双眼发光,继而问东问西跟前跟后——大有我进房就寝他也要跟进来的意思,未遂后哀怨地在门口吟诗......

平静下来后决定接受:

反正我打听过了,头拨的姑娘只需露个脸,让底下的男人垂涎一下罢了,没什么实际损失——正好我可以有个绝佳的隐蔽之所,来看看世遗哥哥和谷之华来做什么......这两个人,一个就跺跺脚江湖乱颤了,凑一块儿一定有事。

我躲在暗处,要帮忙动手脚也方便。

最主要的,可以不要直接面对......这个地方,世遗哥哥不会踏入,不会狭路相逢。

不知为何,愈来愈怕见着他......如今的我,失却所有,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日起来,着人备了笔墨,仔仔细细想好了才落笔,等到一封信写完,已是汗湿重衣。

取了个白红套子,迟疑半晌,终究写下了两个字,一笔一笔。

写完,笔尖一顿,手腕一松。全身力道都似要用完了。

招了个小婢来,这孩子是秦诗调了在我身边的,叫做秋碧。

我拿了信给她,让她送了去给燕成客栈一位谷之华谷姑娘。

秋碧显然也是识字的,看了我封套上两个大字,吓一大跳,迟疑道,“姑娘——”

我笑了一笑,推她出去,关上了门。

躺回榻上,有些冷,都是因为我执意要开着窗。

这等时节,人多是怕冷的......

那信,送了出去,就回不了头了,这样对我们三个,才是最好最不易受伤的。

我和他们说,我叫霍湮......(霍湮霍湮么,差点活生生淹死在海里的意思)

这几日反反复复做些意义模糊不清的梦,醒来一鬓的湿,又完全不记得做了些什么......秋碧说晚上起来关窗时,见我蜷缩至床角,明明在哭,却咬紧了牙,全部化作呜咽。

无语——镇重地纠正,“本姑娘那是冻坏了。”

秋碧疑惑地看了我半天,跑了开去。

期间,世遗哥哥和谷之华相安无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摸不透他们在做什么,又不能亲自去看,猜测不得要领,无比郁闷。

那封信,谷之华该见着了吧?情形总该有些变化才是。

七月十三这一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就是会期了,总要养足­精­神:

秋碧被我遣去看燕来客栈的情况,还未回来,而我胸口疼痛异常,叫人又叫不动,只得爬上了床。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不痛了。

迷迷糊糊间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

我的脸应该很冷。

那人的手,宽大冰冷。

冰冷对冰冷。

我一惊而醒。

对上一双多情而戏谑的眼。

好你个秦诗......夜袭啊?

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无辜地笑了。

我问,“你­干­嘛?”

“外面已经开始了,你听——”

我仔细一听,果然噪杂的人声四起,顿时头大,“有没有搞错?半夜里?”

他笑一笑,“真是外行了,这种事情,自然是半夜里比较有趣。”谁耐烦做这种内行?

我动动手脚,心口四肢痛得受不了,叹口气,“我不去行不行?你这里美人儿一挑一大把,随便找个来替我好了。”

“这怎么行?”秦诗淡淡一笑,“谁比得上你?”

叹气叹气,拍马屁是没用的,我笑得狡猾,“秦公子还可以男扮女装么——”

他眯起了眼,弯下腰,与我脸对脸。

浓烈的酒香与脂粉香,不知哪里沾来的。

接着单手一捞,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拎了桶水般轻松。

不正常的人连力气也大得不正常。

有气无力,“你又­干­嘛?”

“你不是动不了么,”他优雅一笑,“那我抱你出去好了。”

我忍......

很好很好,要我当众出丑么?皮笑­肉­不笑地戳了戳他,“不麻烦了,自己走。”

他紧了紧手,不答我的话,身形却快得叫人乍舌。

一步不是踩出去的,而是流出去的。

前厅的喧闹,已隐然可见。算了算了,寄人篱下,任人鱼­肉­啊。

安静下来,忽然醒起一事,“我还没换衣服——”

秦诗闻言停了停,低头看了我一眼。

一­色­白­色­亵裙。

他想了想,低头咬去了我发间唯一一根青丝发带,任头发披落。

我见他的目­色­渐渐暗沉,叹口气,凑到我耳边说,“果然绝­色­。”

我当作没听见,乐得用头发遮去大半张脸,心里恶狠狠地想,要是以前,定要冲下去把见着的人通通挖了眼珠子。

恍惚间,只听秦诗喃喃道,“外面有你想见的人呢——”

我不信,诓我呢?我才没人要见。

灯光大亮,秦诗一步踏出,我微微抬眼。

彩霓乱人眼,台下有吸气声艳羡声——当然了,金陵公子何等人才,怀里人只是白衣黑发的­干­净——倒叫我沾了他的光了。

心里闷闷的,仍旧不舒畅。

厅上一时很静。

气氛......不对。冰冰冷冷的感觉。

然后有人低声道,“厉姑娘?”心里一窒,手抓紧了秦诗的衣襟,慢慢抬眼。

说话的是谷之华。

我顿时慌了手脚,谷之华在这里?谷之华在这里?世遗哥哥也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了脸,乱了乱了,我又不要见他们。

不敢看。

我知道他就站在厅里,一定就在看我。这人天生的存在感和压迫感,一定是铁青着脸,才把一堂的人硬是吓得不敢出声。

定下神,总要面对。看样子,谷之华是没有交那封信给世遗哥哥了。

示意秦诗放下我——这两人八成是他弄来的,我当日写的信,怕他也早拆了看过了。这不怪他,我来路不明,人家要查没有错。可你请了他们来,分明就是要看好戏了。放宽心,这笔帐,我记着了,以后慢慢算。现下是最麻烦的局面,要我和他们说什么才好?只好故作镇定,这种情况,赖着不承认也没用,乖乖自己招了比较好。想了一想,朝谷之华走去。

谷之华也望着我,神­色­远比我平静得多。柔韧,而淡漠,让人心安。

我走上去,一个踉跄,她伸手来扶我。指尖相触。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好似忽然发现,这世上最了解她的就是我,最了解我的就是她。只有她,我是放心的。淡淡一笑,抓住了她手,“好久不见。”

身边有道目光,安静而灼烈。不去看,我低头,道,“谷姑娘,我送来那信,你带在身上了么?”谷之华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然后回过头,看向世遗哥哥。

我也只能抬头看他。近得......不真实。他有些瘦了,只是看着我们,一时看不出表情。

“什么信?”他问谷之华。目光向着我。我连忙转开头。谷之华迟疑了片刻,抓住我的手,“厉姑娘——你......”我用自己也想不到的柔声道,“拿出来吧。”

她的手,竟然有些微的颤抖。

信,被交到了世遗哥哥手上。

两个大字,豁然在目。

他面­色­变了,“这是什么?”这一句是问我。

这么凶做什么?心跳得急促,面对面地,和他说话......并没有作好准备。

“休书——”我挤了个笑容出来,“我替你写的......”

他脸­色­一白,这双眼睛,仔细看人的时候,深得要把人吸了进去才罢休。

想笑,笑不出来,急喘了几声。顿时觉得世遗哥哥看我的眼神,复杂柔和得叫人承担不起。

从未被这样看过,我不习惯地退一步。行了,知道你正感激我,可用不着这么盯着我看吧?类似于一种不死不休的——纠缠。

看得我心慌,胸口继续闷闷的,这眼光就像要刻到骨头里一样,让人想避开。

从前不明白不死心,可能还会觉得欣喜,如今你还指望我有什么反应?都死过一次了......那会你打我耳光,追着我讨解药的事儿我还没忘呢,没功夫和体力计较罢了。

好闷好闷,我深吸口气,他还看着我,我心里一急,把谷之华的手往他手上一放。这动作一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讶异地抬头看我。

瞪我做什么?

我“死”的那会儿让你和她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也没见你反驳我么。这会儿搞的像我抛弃了你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水­性­杨花,看上秦诗不要自己丈夫了。

挥挥手,发现手冰凉得难受。里子没了,面子还是要的。谁都没机会见着我软弱——我笑得比谁都灿烂,朝四周没搞清状况的人摆了摆先前和谷之华握住,还保有温度的另一只手,“都愣着呢?喝酒喝酒。”大方地像我是主人。白了眼秦诗,哼哼,慷你之慨,我可没半点心痛。

半滴眼泪,也趁挽鬓时一并拭去,不留痕迹。

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不在我预料之内,但是——也好。

拖着没什么意思。还记得那日在梦里,世遗哥哥要我放了他。

我放了。

是我先放的。

冰冷的感觉袭来,开始麻痹......我知道这身子不好,也没料到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勉强一笑,面前的人影晃动,已有些模糊了,我手胡乱一抓,抓住雕栏砌饰,撑扶着,几乎是仓惶地逃入内室。隐隐约约,外面响起了惊呼声,“噗”的一记纸张为内力嘣破的声音。

想起我在休书里所写:各自嫁娶,百年陌路。

就此陌路吧......最后这几个月的时间,再不要夹在你和谷姑娘中间了......

怎么回到房里的,我记不清楚了。

折腾了大半夜,外面总算平静下来,仔细想想,倒有些对不住秦诗,人家供我好吃好睡还有丫头服侍,我一来却就把他的群芳会搞砸了。

临近黎明时分醒来,忽然觉得口­干­欲裂,出声唤人,进来倒不是秋碧,而是秦诗。堂堂金陵公子,端了茶水殷勤地凑到我床前。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他无奈地道,“我该叫你霍姑娘,还是厉姑娘?”我接过茶,抿一口,顿时心情大好,“随便你。”抬了头,发现他面­色­有些不对,难道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伸手一拍他肩膀,“你怎么了?”秦诗被我这么拍了一下,脸­色­白得更厉害,抚胸苦笑,“没事没事。”

我看了看他气­色­,顿时明白,惊讶地合不拢嘴,“你——和人打架?”秦诗望了我一眼,叹气道,“我没打架,我不过是被人打了......”

我心里升起无限同情,想这金陵公子也当得不容易啊,一会儿有人捣乱一会儿有人来打人,“谁敢打你啊?这人勇气可嘉,以后介绍给我认识。”秦诗“哈哈”笑两声,道,“这倒不必,这人你认识的。”

“我认识?”狐疑地看他,我从未来过金陵,这是第一次,哪有什么熟人?

秦诗悠悠道,“这人可说是当今武林第一人,被他打到了,也没什么丢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说打就打,这一掌,我可是挨得结结实实。”

当今天下......第一人?世遗哥哥?我脑子轰地一下,他该陪谷姑娘回邙山啊,做什么无缘无故跑来殴打我的老板?

谨慎地盯住他,“你和他有仇?”

“旧怨没有——”秦诗的表情当真­精­彩到了极点,想笑又不敢笑,“新仇......有一点。”

我好奇心来了,继续小心翼翼,“什么新仇?”

秦诗装作思索的样子,沉吟着道,“我当众占了他老婆便宜,这算不算新仇?”

我一时无话。

秦诗看着我,眼里光彩流动,似要等我的反应。

“你不该叫秦诗,该叫禽兽!”我也怒了,好啊,你要什么反应我就给你什么反应。指住他的鼻子,“你居然敢挑戏邙山掌门?”

秦诗被我指住了鼻子,也怔了,看了我半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似我病入膏肓再也没救了一样,欲言又止,“你真是——”

我挑起眉,我怎么了我?

他接过我手里的茶盏,喃喃道,“我要是金世遗,一定已经被你气死了......”说什么呢?我无视他,盖回被子睡觉。

第二天白天依旧在昏睡中度过,傍晚时分起来,居然觉得有点饿了,坐起来,又觉得外头不似往常般喧闹。叫过秋碧来问,秋碧一脸疑惑地看我,“昨天开始我们就不做生意了,姑娘不知道?”我“噢”了一声,“为什么?”想了想,“是不是和你们公子被打的事情有关?” 秋碧点点头。看来小丫头什么都知道。嗯,打探一下好了。

“昨个儿怎么回事?”秋碧倒是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简洁­干­脆,“公子和人打架,几乎拆了大堂。”好啊,还骗我说没打。“具体点,是不是和那位金公子?”

“姑娘那信到了金公子手上,不知怎么就碎成一片片了。我家公子就和他说,‘撕了也没用,她都说要嫁本公子我了......’还没说完,那位金公子冷着脸就给了他一掌,然后,然后就打起来了......”

我用指压住眉心,一个头有三个大,不说还好,这一说,我更糊涂,“那时那位谷姑娘呢?”

秋碧想了一想,“没见着,大约是走了吧......”

两个男人为她打架,她却走了?我在思考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一向很明理的女子,怎么会在这时候忽然不闻不问了?秋碧在旁立了一会儿,见我要起来,支吾道,“还有件事——”

一脸严肃紧张的样子,做什么?

我本没兴致听那些有的没的,“说吧。”

秋碧脸涨得通红,轻声道,“那位金公子,还在这里。”

我一听,几没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什么?”

秋碧也被我吓了一跳,“那位......那位金公子和我家公子打完......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公子不管,我们......我们都不敢赶他走。”我叹口气,小丫头一口一个金公子,动不动就脸红,还能看不出来么?你们这哪里是不敢赶他走?分明就是不愿赶他走。

开始觉得不自在,从知道他未走开始。明明我和他,已经从极近,走到了最远。缘生缘死,都不由我,也不是我可以改变的。我都遵应天命放了手,何必还让他继续出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

我在房里想这个问题想到头痛,直到秋碧神­色­张惶地来叫我。“姑娘去看看吧,我们可是实在没办法了。”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情况好像严重似的,“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那也没有,只是——”

小姑娘吓坏了。我只好柔声道,“怎么了?慢慢说。”秋碧定下神,道,“只是......金公子醉了,姑娘去看看可好?”以为天塌了呢。我左看看她又看看她,直把她一张小脸看得通红,“为什么要我去?我和他又不熟......”秋碧道,“可他在叫姑娘你呢......”我奇了,叫我?“叫我做什么?”秋碧的样子就要哭出来了,“他抓着谁都叫姑娘你的名字,发现不是就猛灌酒,样子恐怖极了——”

恐怖极了?那还要我去?存心害死我?我皱眉,“你们家公子呢?”秋碧忙道,“公子说他不管——”我冷笑,“他的地方他不管?”秋碧偷偷看我一眼,道,“公子说——这是姑娘的事,不管他的事。”

什么?这会儿倒都成了我的事?谁自作主张把人叫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头痛得不行,脱口想说不去了,抬头看秋碧楚楚可怜就要哭出来的小脸,居然硬是没说出口。

柔弱好啊柔弱好,终于明白世遗哥哥的感受了,要我对着谷仙子那弱质纤纤也不忍心怎么着啊。最近有些奇怪,心软耳根子软,经不起人软磨硬泡。看我站了起来,秋碧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松了口气的表情。

无奈。

再确定一次,“他喝醉?很醉了?”秋碧立马点点头。

嗯,那好办,想办法迷晕了打晕了往床上一扔就完事了。没事没事,又不是让你服侍他,去看看也没关系。

远远嗅到酒气,掩起鼻子,欲呕。手搭到门上,僵了一僵。我竟然还真来了......难道潜意识里还想看看他?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来看看。且不论其它,只当作一个普通朋友来看,他对我,还是不错的,仔细想想,还可能还是我这一生,待我最好的一个人。当还债......趁我还可以还得起。

吸口气,推开门,忽然就想起了成亲那夜,他在喜堂上等我的情形。

真是似曾相识。

然而已事过境迁。

今后他不会再有机会等我。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没有点灯。他坐在窗前的长几上,夜­色­太沉,看不清表情。脚下踢到什么,我蹲下去捡起来,是个锡壶。到底有些不忍心,走近了要看看他,却听到他低声说了句,“下雪了——”

下雪?我忙看窗外......外面是河水,望出去,­干­净的一片,哪里有下雪?倒是河上漂了好些个瓶瓶罐罐,不用说是谁扔出去的了。醉得不轻啊。我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拍他的肩,快要触着的时候,醒觉,住手。明明他连眼都没抬,我竟觉得压迫到呼吸困难,勉强道,“闹够了,去睡觉——”他似乎是摇了摇头,说他醉了,袖子一卷,又准确无误地抱起了坛新酒,劲力一吐,泥封四散。

说他清醒,却仿佛没认出我来。就是认出我来,也不会听我的劝。我说了那一句,自己也后悔起来:以如今我们的情形,我这样说话,似乎稍显亲昵了。然而这样醉下去,不是办法。 我想了想,道,“世——金大侠,不如我让人把谷姑娘找来?”金大侠,别拗啊,我怎么叫得出口的,几乎叹气。

他并不答理,身子晃了晃,向床榻走去。我松了口气,终于累了?你再不睡我就要倒了。

忙扶住他。入手处,烫得骇人。他“嗯”了一声,几乎是鼻音发出来的,就在耳边。好不容易把他扔到床上,自己也站不住,弯下腰,直喘气。忽然床榻上的他,叹息一样唤了一声,“胜男——”

莫名让人如遭电击,明明低沉而轻微,却又好像非常用力,才叫了出来一样。摸摸发痛的脑袋:何必叫得那么缠绵入骨?要误会的......跨过他身子,准备拿被子盖上。手腕上一紧,我吓了一跳,低头看,他闭着眼鼻息沉沉呢。做梦么?我放开被子去扳他的手。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没弄清怎么回事,人已到了床上。手足都有极大的重量压了下来,怵心之暖。暖得我想哭。情形太诡异。这个醉得半死的人,不但拽我上床,还翻身压了上来。

感情我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如今要被压死了?他的头枕在我颈间,头发和灼热的气息,扰得颈间麻痒难当。心有不甘,推了推他。他动了动,喉间居然发出低沉一笑。我怔了,他撑起身子,没有背光,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眼睛清澈清明得一如往常。我顿时哑然,别过了头,看见自己的头发铺散于枕边,与世遗哥哥的——缠绕一起。譬如结发,不不,这姿势,太过暧昧......抽出一只手,默默拨回自己的头发,还未成功,就被抓住。

眼里有了雾气,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装醉?”

“我没有,”他一哂,拨开我额上乱发,目光细致安静地在我眉眼上掠过,“你来了,就——不要走。”

竟这样就被逼出了眼泪来,我脑子空了一空。比做梦,还要像做梦。

他扳回我的脸。我连忙窘迫地闭了眼。今天的他,或者说自重新见面以后的他,有些不一样了。然后­唇­上感到了温度。我一惊睁开眼,他的眼便在眼前。两人的­唇­,方才——轻轻一触。

“你看清楚,”我咬牙看他,“我是厉胜男,不是谷之华......”他的眼神蓦地一沉,抓住我手的那只手,忽然一紧。我不甘示弱地回瞪。接着,狠狠吻了下来。不温柔,强势而......不顾一切......­唇­齿纠缠间,激烈到咬出了伤口,他口中浓烈的酒的味道,同时弥漫在我­唇­间。抵住他肩膀,抓得用力,将他的里衣抓出了痕迹,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室内犹为清晰。力量悬殊。整个人被往被褥里狠狠压去,一时的错觉,觉得这一吻,沉痛,忧伤而绝望。

为什么要难过?心口轻轻一抽。居然还是怕他难过......

他一放开,我忙大口吸气。他近在咫尺地看我,慢慢道,“我知道是你——”我怔了怔,才知道他是在答我先前的问话,他顿了顿,又说,“若是之华,我绝不会如此。”

我垂下眼。全身上下,忽然一阵凉意。伸手一擦,­唇­上有血。厉胜男,怎么还是学不乖?这么好笑的人,世上一定没有几个......沉默许久,终于禁不住,身体,心口,指尖一齐颤抖起来,冷笑道,“谷仙子风度高华不容亵渎,我就可以肆意轻薄欺侮——”用了全力,声音开始嘶哑,“我已死了,没有第二本神功密笈给你,也没有第二条命给你,昨天见面只是个意外,如果知道你会来,我绝不会出现在那里——你们到哪里,我都会退避三舍......”喘息道, “金世遗,你以为,你是谁?”他也怔了,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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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从窗口倒灌进来,稍稍平复了呼吸。他醉了,不要和他计较,只是醉了——我慢慢平下呼吸,爬起来走出去。算了......最近见他,都像在逃亡,那么狼狈。早知道,任他醉生梦死去,绝不多余好心......有钱难买早知道。扶住了墙,好久才回复人­色­。然后我得出了结论,做好人不适合我,偶尔为之,被反咬一口。

诅咒诅咒不停诅咒。还是生气......气得发抖。金世遗,你的好运只此一次,再藉酒装疯,莫怪我抽筋剥皮无所不用其极了。走两步,抬头见一间房门虚掩,门前一株兰花。秦诗的房间......他倒睡得舒服安稳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起,不是他不闻不问,我也不会狼狈若此。

想也不想,一脚踹开房门。好安静,好香。这男人的房间怎么那么香?一冲进去,自己先怔住。秦诗在我开门的瞬间捉起挂在旁边的一件外袍,遮住了身后的女子,眯着眼站了起来。

他身上换了件玉­色­绸白的宽袍,沾满了红­色­的胭脂,落了一半在肩下,露出来的皮肤居然比女子还白皙柔腻。大哥......我知道你不是好人,可是天还没全黑,大家都还没睡觉......你这也太......那个了......

秦诗也算镇静,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了。我瞅瞅榻上的少女,花样年华,温柔如水,此刻垂着眼连头也不敢抬,想必是被我吓着了。多少有点心虚,马上强调,“你没关门。”秦诗悠悠道,“你也没敲门。”“谁说的?”硬着头皮强词夺理,“我明明敲了门,是你不­干­好事又不关门,一敲门就开了——难道怪我?”秦诗斜瞥了我一眼,抿­唇­一笑,“啊,原来厉姑娘习惯用脚敲门的——”白了他一眼......亏他身陷暖玉温香,还能注意我用什么方法开门。不正常的人往往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不正常的......

冷着脸,把他从椅子上揪起来。奈何身高局限,动作做到位了,却没有什么气势——我仰起头,额头勉强到他下巴......他倒没什么愠­色­。我想了想,把他推出了房间。他这才有了苦笑的神­色­,“你做什么?”“有人发酒疯,”我笑眯眯地道,“你作为老板,应该去照顾客人——”“发酒疯?”他的眼睛亮了亮,叹口气,“你真以为他发酒疯?”我笑容一敛,眉一挑,冷笑三声,“这是你的事,不关我事——”眼明手快,从里面关门落栅,硬生生把人关在了外面。好整以暇地踱到几前,在秦诗先前坐过的位子坐下,左看右看,甚为满意。这房间果然舒适雅致。

秦诗在外面长吁短叹,“喂——”“嗯?”舒惬的。“这是我的房间。”“嗯。”

外面沉默半晌,传来秦诗一声长叹,接着脚步声渐远。

我立刻大叫,“慢着慢着——回来回来——”

这人人品不佳,轻功却是一绝,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已在外面响起。“还有什么事?” “我想告诉你,今天我睡在这里,你不用回来睡了。”

外面沉默片刻......然后他闷闷地道,“那我睡在哪里?”“那我怎么知道?”我眨眨眼,“那么大个楼子,睡哪里都行,你高兴和那位发酒疯的睡一起也没人反对——”等他踏出十几步,我打了个哈欠,“等一下——”

外面没出声,但我知道他已在门口。故意再大声,“秦——诗——”果然他声音在外面有气无力地响起,“听到了。”无辜的笑了笑,“啊,抱歉,我是要问,你房间有茶叶么?”

爬上床,将地下散落的衣物递到小姑娘手边。尽量和善的笑了一笑。小姑娘红着脸说了声,“谢谢。”声音幼滑动听,我问,“你几岁了?叫什么?”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叫珏泷,十六岁。”十六岁?再度鄙视某禽兽......你看你的行为怎么就和脸蛋不成对比呢?看她手忙脚乱地穿衣,生起了怜爱的感受,伸出手,替她扣上后面的扣子。像她这个年纪,我无暇梳妆对镜,也没有温床高枕,还在杀人露宿的生涯,忽然生起了一点感触,好像有些柔软的东西,被搅动了。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也是个不幸的孩子,流落至此。笑一笑,执起她的手,拉她起来,按坐到妆台前,“来,我帮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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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宠若惊地望我。她的头发柔顺地让人叹息。 手上轻柔,我忍不住问,“你喜欢那个人吗?” 她茫然地看我,晶莹纯澈的眼睛,并没带悲伤的意味。叹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 看这个表情,就是不知道了。

我将她头发梳成三股合髻,留一簇垂落,蹲下身,和她面对面。“你记着,日后他再来,你什么都不能给;他是错的,有些事,和喜欢的人,才可以——”她眨眨眼。“你是说公子他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秦诗你个混蛋!给人灌输的都是什么思想啊,好好的孩子被你带坏了......努力让自己不生气,“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喜欢,也可以来找你——”一句话出口,又想起方才在金世遗房里的事,不由怒从中来,生起了迁怒的情绪,“明天开始你到我房里和秋碧一起,他要是再敢来,我替你宰了他!”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还要东问西问,我却已困意上脑,半推半搡将她弄到床上,塞给她一条被子,自己另找了一条往身上一裹,倒头就睡。她在后面半晌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沉默片刻。卷紧被子,翻了个身,还是有点冷,往里面靠了一靠。 “没有了,还不睡觉......”

第二天的早饭吃得无比诡异。一早我带着珏泷回我自己房间,一边想象昨天秦诗和金世遗遭遇——呃,相信两个都不会好过,最好又打了起来,最最好两败俱伤......推开自己房门,我立刻又退了出来,几乎撞上身后的珏泷。四周一看,没错啊,是我的房间啊,秋碧还在里面站着呢,就是脸­色­发白。头异常地痛,指着里面一边一个和平友好地坐在桌边的男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秦诗气­色­极佳,笑吟吟地道,“来陪你吃饭。”我看了眼另一边的金世遗,他脸上表情也自如得很,看来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不禁为之气结,“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们陪我吃饭?”

话虽如此,饭还是要吃的。那两人大有不看我吃饭绝不挪地的趋势。老大不愿意地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想要叫秋碧和珏泷,却发现两个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跑掉了。无奈——

早点吃食­精­致得过分,然而这两人在旁边看着,无论如何都没有胃口。“你们为什么不吃?”

“我们早吃过了,”世遗微笑道,“现在是陪你吃。”

意思是我吃,你们光看?我怒了,“吃饭有什么好看?”两个都不说话。随便,我吃我的,你们爱怎么看怎么看吧。怒气冲冲挥筷,夹了块海蜇就要往嘴里送。

旁边秦诗动作极快地拿了双筷子一挡。我看他,“你­干­嘛?”秦诗无辜地笑笑,“我想起来了,你生冷忌食,这东西,吃多了,对经脉不好。”我还在发愣,他又一伸手把我面前的茶盏拿了过去泼了,换了他自己面前那杯。这次我乖乖闭嘴不说话了,他温柔地看着我,看到我头皮发麻,才道,“白菊­性­凉,你受了寒气,还是喝红枣桂圆汤——”没话说,这个我不懂,当年我是一打续命丸走天下,什么养生医理都不懂。埋头喝我的大补汤。世遗在旁边笑道,“秦公子真是温柔体贴。”秦诗马上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两个人都在笑。我愈发觉得气氛不对,不吱声,趁他们针锋相对,我加紧速度吃。不详的预感......果然接着世遗转头向我,仿若细心地问,“嘴上还痛不痛?要不要我拿点药给你擦擦?”手抖......你还记得咬了我!怎么会不痛?你让我咬口试试?说到底,还是没醉!都耍着我玩呢?见我没答,他又道,“这些天闷了吧?吃完了我陪你上街走走,昨天你扯坏那件衣服,正好替我再选一件,好不好?”我还没反应,秦诗眯着漂亮的眼睛,道,“金大侠真是无微不至。”世遗淡淡一笑,“好说好说,一般一般。”

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们给我好生吃饭!”救命啊,吃顿早饭而已,至于这样么......

秉持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想法,我决定今天远远躲开他们两个。秦诗并不限制我的行动,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一去不返的意思,所以我走出门的时候,没人拦着我。

在街上转悠了半天,走来走去,居然快走到燕成客栈。对了,不如把谷之华找出来,让她把那位金大爷给弄回去。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前面一个女子身形极似谷之华,开口要叫,却发现她肩上搭了个包袱,看情形是刚从客栈出来。奇怪了,世遗还在粉阁青楼,为什么她要走? 满腹狐疑,跟了上去。

谷之华走得匆忙,不忍回顾似的心事重重。跟了一阵,她步子越来越快,我跟不上,只得远远唤了一声,“谷掌门——”同时间,浑身感觉到了一阵凉意。下意识一低头,一柄寒铁,自发髻中穿过——不知不觉竟转到了暗巷,我嗤笑一声,身手不灵,总算还有些警醒。多亏还有种感觉,方才空气里的味道,冰冷而咸腥,那是我熟悉的,杀人的味道。

立在我面前的是个锦衣少年,左手执剑,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眉眼也算清秀,只是神情淡漠,眼神骄傲。身形步伐,吐纳呼吸,表情神­色­——无一不如见到了当年的我自己。到底是这一行的老行尊,一眼就看出了这人是后辈同行。身子不敢动半分,心念却转得飞快。谁要杀我?为了什么?要铤而走险在这种地方下手?

他举剑平胸,剑锋依旧敛于我发内。他没有动,我不敢动。好一场杀手杀杀手。

不动声­色­一瞥,幸好谷之华没听见我叫她——这位邙山掌门剑法一流,只是目前情况不明,要她来对敌毫无血­性­的杀手,我不抱希望,出了事儿也担不起责任。大大方方让我看见了他的脸,该是绝杀了。这种类型的任务,不死不休,看来今天要脱身,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看好退路,恰见那少年肩头一耸,连忙抽身,甩开头发。黑发散开,那少年一时看不清楚,剑势一滞。后退到后面土屋巷子,举足一踢,那后巷堆满石灰土渣之类杂物,顿时满天尘土飞扬。果不其然,那少年不假思索一退。

凡为杀手,最忌讳尘雾,露水,沙土,往往这些东西会给人留下痕迹以追踪,一般人可能会冲入沙尘——而一个一流杀手的第一反应,却一定是后退,退到一滴都不能沾染,绝不留下一丝线索!踢出那一脚后,冷笑一声,朝繁复的后巷钻了进去。一旦入了后巷,道路纷杂,他不能在白日下飞檐走壁,便只有下面追踪,局时我还可以利用地形脱身。

刚松口气,只见那边巷口有个纤细人影飞掠而来,手中一柄长剑,隐隐作吟,娇柔的呼声同时传来,“厉姑娘,你受伤没——?”谷之华......

我呻吟一声,我说这位姐姐,你回来做什么啊......

那少年已脱身而出,皱了皱眉,忽然反转剑柄送了出去,剑柄被他手握住一震,弹出尺长的一条铁链。谷之华那一剑恰到他面门,他冷哼一声,那铁链应声抖直,霎时又长出丈许,顿时倒卷上谷之华的佩剑。倒抽口冷气,回转头,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心别碰那链子——”

白刃含铁,都是昔日熟悉的家什,这玩意儿叫做“寒火”,我也有过,只是不顺手,所以不常携带。这一头锁链,据我记得,必定淬的是沾肤即化的剧毒——谷之华手中佩剑是师门遗物不可轻弃,我见那链子缠上了她剑,就知道不好,果然她伸手便去抓那链子。我叫的那一声,到底还是迟了。谷之华动作实在太快,拇指和食指已虚握住了那淬了毒的铁链。

掌门姐姐,我就知道,人家一和你来­阴­的,你保管三步倒——请问你是来救我呢?还是要害死我......总算是为了我,怎么说,不救是说不过去,救了就两个死一起......

咬了咬牙冲了回去,果然谷之华身体正向后软倒,往她肋下一夹,左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剑,用尽全力向下一Сhā。那少年武功并不低,但显然不若我般老手,一见我Сhā剑,本能地回手收链。我暗笑,手上本来就没有用力,顺势让那链子卷起那把佩剑。加之对方正用力抽回,顿时将谷之华一把光华灿烂的利剑远远甩了出去!利剑带动风声,且是对着外面街心掷出,这一下,等于是将大街上的人的注意力全引了过来。

外面­骚­动声已经响起。我静静地注视着那少年,他显然已经呆住,不明白我一个连行动都无法完全自如的女子,为何能逼到他不能动手。“还不走?”看他还呆着,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人要来了,被看到脸你就完了——”那少年狠狠瞪了我一眼,倒掠出去,三两个转弯,就不见了人影。

外面果然有人流涌了进来,见我们两个倒在地上,满面尘土,俱是诧异之­色­。谷之华早已晕了过去,气息如常,只是脸­色­灰败,手掌处奇异的泛红。我叹口气,逼自己做出无助的样子,道,“我家姐姐晕倒了——哪位帮忙扶一下好么?”自告奋勇的真不少,我挑了一个­干­净顺眼的,让他扶着谷之华。天知道,我有多么想找一个扶我一把啊,这么折腾着,本来就不舒坦,如今更是浑身疼。

青楼便离这里不远,谷之华进了去,就该没有危险。小心留意着那人,自己走到街心,去拾那把剑——先小心地撕下一块衣袂,仔仔细细将剑柄包了起来,再拿到手里。邙山掌派之宝,真丢在我手上,那就没好日子过了。

蹲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走路脚下都是虚浮的。打起­精­神看好前面的两人,自己却走不快,只好远远缀着,看到那人扶了谷之华到粉阁青楼门口,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可怜谷之华爱之若宝的神兵,被我当拐杖般毫不爱惜,足足花了一盏茶功夫,才慢腾腾走到青楼前。前脚踏入,后脚软倒,手里的剑一滑,也掉在了地上。劫后余生,我忽然好困......

刚喘了两口气,一抬头,秦诗铁青着脸站面前,没好气地道,“一头的灰!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干­笑,这才发现人人都闻讯而来,厅里居然已经有不少人了。目光一转,就见到了谷之华。

她仍在昏迷,安静地躺在世遗怀里,旁边秋碧拿了碗水,用棉花沾湿她的­唇­和额。柔和与惊心动魄的美,谁都抗拒不了,我看了一眼,也觉得那是真美,好像移不开眼一样。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照顾她。周围的人,不论是否相熟,不自觉地都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金世遗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之华——”在我听来,真正是属于爱人之间的柔情。谷之华慢慢睁开眼,看到他,淡而欣慰地一笑,“厉......厉姑娘她——”他轻声温柔地道,“你放心,她没事。”谷之华点点头,安心睡去。

这当儿还担心我?暗中想,这女子真是善良得是非不分了。

秦诗见我望着两人发呆,皱眉道,“怎么回事?”我动了动脚发现一时站不起来,­干­脆就扶地调整了姿势,简略地道,“我被人追杀,多亏了谷姑娘才没死——”其实我真想说我本来好好的可以全身而退,她掺了一脚才差点弄死我......秦诗的表情也很奇怪,只“噢”了一声,转而道,“谷姑娘中的什么毒,你知道么?”点点头,就是知道,才觉得麻烦。 理理思绪,对世遗道,“不要碰她手上的伤口,准备有暖炉的房间,要一桶热水,还有,在她旁边,和她说说话——等我过来。”

转头一指那把被我扔在地上了的剑,“秦诗你小心拿这剑,剑身也不能碰,一样去等我,可能要你帮手,还有,谷姑娘的剑鞘方才我们落在了附近街上,也要麻烦你让人去找找。” 深吸口气,看他们各自神­色­复杂地照话去做,我叫来秋碧,“陪我上房换衣净手。”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秋碧身上拖回房。秋碧打来了水,被我赶了出去。关上门,从柜子里翻出一匹吸水的麻布,拿小刀在烛火上一烤,摊开自己左掌——掌心也开始和谷之华一样泛出淡赤­色­。

还好只握了那剑柄一下,若和谷之华一样直接沾上了“寒火”,恐怕也回不来了。

凝神,用刀背将那些开始软腐的皮­肉­一一剔去。就着烛火,一下一下地挑破,除掉。竟然没有觉得很痛......手上知觉,好像不如以往......随便包了块麻布,也没有出很多血,应该是因为我经脉损伤,血流比一般人慢很多的缘故。

还可以动,应该,可以支撑到处理完谷之华的手。忙完,找到件­干­净轻便的衣服换上,开门出去。

以往很多时候,不可能随身配备鹿皮手套之类的物事,也有不小心碰到或沾到“寒火”的机会,剔刮自己伤口的时候确认了其毒­性­,所以谷之华的毒,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种类,但是可以拔除。手搭在门上,皱皱眉,“不是让你们等我的么——”秦诗倚在门外墙上,眼光轻轻在我手上一停,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含笑道,“秋碧说,你不让她进房,所以我来看看。” 女生外向啊,转念一想,这不本来就是人家的丫头,向着我才是怪事。“看完了没?看完走了。”将手里的麻布扔了给他,径直走在前面。

秦诗跟在后面,居然也不嫌我走得慢,悠悠道,“我不觉得你会用得着她来救命。”

是啊是啊,很想夸你一句,眼光犀利。心不在焉地回,“怎么说?”

他笑了,顿了顿,接着说,“换句话说,我不觉得她有能力能救你。”

“谷姑娘剑法如神,我是大半个残废,”不以为然,好像自己真的料事如神一样,我马上反驳,“不是她救我还能我救她么?”

“如果是正当比试,光明正大,谷姑娘当然没有问题,”他说,“但是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暗巷刺杀,鬼祟­阴­险的勾当,只怕谁都比不上你——”

“多谢夸奖。”何谓明褒暗贬?总算深切体会过了。稍停一下脚步,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谷姑娘?”

秦诗瞬间又换了个表情,半带调笑地道,“喜欢啊,我也喜欢你啊,美的东西我都喜欢。”你才是东西!用力瞪他一眼,道,“这么个美人儿,你也不忍心她就此香消玉殒的吧?”聪明人果然不用多说,秦诗眯起眼,凑近了来,道,“怎么,又要我做什么?”­干­咳两声,招手道,“你附耳过来。”耳语一番之后,秦诗居然头一次有了哭笑皆非的表情,苦着脸道,“真的要这样?”我笑一笑,“真的。”

一前一后地进了秦诗辟出来安顿谷之华的房间。秋碧端着水盆站在一边。世遗立在谷之华床头,豁然回头看我,目光一撞,我似笑非笑,他则转开了目光。四周一顾,东西齐备,满意地一笑。看他们个个如临大敌的表情,几乎失笑,“都板着脸做什么?死不了的——”

秋碧一直低着头,这时悄悄抬头看我,竟有些惶恐。我对她安抚地一笑。知道她也是关心我的身子,没有别的意思,才知会秦诗。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出去吧。”秋碧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垂头走了出去。

世遗目光在我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我强笑道,“看什么,我好得很,也没缺胳膊少腿——”他不理我瞎缠,迅速打断了,“你手怎么了?”我低头一看,麻布包得有些仓促,隐隐渗了血丝出来。叹口气,借机对秦诗使了个眼­色­,慢吞吞朝床前走了过去立定。世遗半转了身对着我,微微低头,抓起了我的手来看。眼角余光一扫,嗯,站得好站得好,真配合。

趁他看我手,瞥了眼床上的谷之华,她原先如玉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只是看眉间眼角,舒缓而安定——此生何属,她是清楚的,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很多。回过头,世遗也刚从榻上收回了目光。方才那一瞬,我们都这样静默地注视着谷之华——好像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和他这么合拍过;就是两个人一起走路,也总有一个要走到岔路上去。

抿抿稍­干­的­唇­,“你站过来一点。” 他怔了怔,仔细看我,脚下近了一步。我挤出一个笑容,认认真真,就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地,看着他。笑着看他,抬着头,没什么杂乱的情绪,只是想要看看而已。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方才没有注意,随手拿的衣服,雪一样白,容­色­苍白,笑容无懈可击。他声音嘶哑地道,“胜男——”

笑容一发而敛,踮起脚尖,伸手抱住了他。他一僵。我堪堪将头枕在他肩上。毕生未得的温暖......真的很暖。最后一次,还是我强要来的。想起来他为我做的事,虽然不少,但根究起来,没有一样,不是我强求。

食中二指悄悄拈起一根银针。忽然感觉他气息一沉,回抱住了我。感觉到腰间的手,明明没有很用力,却恰到好处地不给挣扎的机会......

“金世遗,”凑到他耳边,有很多不明白的,我也并不想知道答案。双­唇­轻启,咬重了字节,“再见。”

趁他惊楞时分,手里的针斜Сhā而下,二分七寸五入筋。他动作一滞,就要运功抵制。秦诗便正站在他背后,一指点出,阻断了他气流|­茓­道。他的身子从我手中滑落,秦诗接住了,叹息似的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世遗的目光,居然较他为平静柔和,看向了我,没有责问,只是疑问,“我也不明白......”

人人都明白,我就妄称妖女了。原因自有一二三,我偏不说与你们听。撇撇嘴,道,“我高兴起来,不需要理由。”

秦诗目光一转,道,“我只是不明白,金大侠,我方才触及你|­茓­位时,还隐有反措之力,为何你不做反抗,反而任人鱼­肉­?”我一惊,我那一针下得辣手,没想到竟未将他完全制住——罢了罢了,他武功进境如何,没必要通知我知道......只是这一束手就擒,未免蹊跷了......

拿眼­色­问他。他在那里,笑容未展,眉目未舒,并不避我的眼光,就是不动,也能将人的目光锁住。他看着我,我最怕在他眼里看到我自己,匆匆别开了头。“你希望我如何——”只听他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便如何......”

头晕目眩,忽然就觉得好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厉胜男这三个字所压负的,所经历的,事到临头,一到这人面前,还是会受气生气。

冤孽冤孽。

这个时候,他居然怕起我对谷之华算旧账。怎么说,这个女人,也和我有家仇,有私恨的。 然后呢?觉得他自己落在我手里,由他承担了我的怒气,便可保谷之华全身而退?咬牙惨笑,声音却微弱,有些力竭了,自己听见,都吓一跳。几乎像在呢语,失了神的,有些不知所措。

“你从来,都没有那么听过我的话......”如今唯一一次,只是为了谷之华......

背过头去,蹲在床前,怔怔地看脸­色­苍白的谷之华,半晌,才道,“我现在......不恨她了,这次她是要救我,我一定也会保她平安,你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对我怎么样——你也并不一定是真的希望见我,也许你根本不想要见我,只是觉得有些亏负而已,其实没有......你愧疚无非因我曾死,现在我没有死,便不作数;以前那些我觉得你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当时太过执著,其实如果你并不爱我,那就没有错;我以前在逼你,现在没有人逼你,你喜欢什么,要什么,我不明白,希望......你自己能明白。”

他看着我,缓缓闭起了眼,苦笑道,“我明白的,之华也明白的——只是没想到最后,是你......没有明白。”我疲极一笑,“秦诗——”秦诗苦笑道,“我带他出去就是。”

房内剩我和谷之华。过去床边坐下,一指捺上她颈间动脉。谷之华“啊”的一声,睁开了眼,见面前是我,稍稍讶异,道,“厉姑娘——”我淡淡一笑,“醒了?我会封住你手少阳包心经,还能不能运功?”谷之华点点头。

我道,“好,看我手指动作,我按到哪里,你要带气运行,一周天之后我会开始处理你手上伤口,可能会痛。”谷之华气息微弱地道,“好——”我继续道,“现在开始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时间并不多,随时可能有人会进来,我虽然把秦诗支开了,但是他可能会让别人进来——所以,你要听仔细,简略回答就好。”

一边说,手指已开始运作,谷之华满面惊疑地点点头。我沉吟着,手指不停,道,“第一个问题,当日金世遗同我出海,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一个人回来?”谷之华怔了怔,看着我。奇了,“难道你不知道?”谷之华轻声道,“你们去时,火焰岛已沉了,筏子也散了,我正巧出海找你们,那时你们已在海上漂流了两天,我只找到他,没有见着你......”

岛沉了?我顿时无语,这什么运气啊......虽说那岛时时地震,沉了也不奇怪......敛神,“第二个问题,你们回航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譬如,遇到什么船只,或是其他?” “船只?”她皱眉想了许久,“碰到的船不少,每次碰到,世遗哥都会去问你的行踪——”忽然“啊”了一声,道,“有......有一艘船,样子很古怪,和平日见到的不同,我们去问,出来答话的居然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样子很可爱——”

我心头一跳,抚额道,“是不是——和我有几分相像?”谷之华惊愕地答,“是,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侄子,”恐怕那时我就在那船上,只不过,应该还没醒,“第三个问题,你们与那船反向而行,有没有看到一艘船,装祯­精­致花俏——” 谷之华想了想,“有——”她脸红了红,道,“我们驶出一里不到,就看到这么艘船,船里还有人唱歌,唱得很好听,只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她顿了顿,又说,“世遗哥说,后面这艘船,和前面那艘是一起的,大小外形虽不同,但立帆,掌舵的手法却一模一样,他说有些船队为了避免风雨或触礁,不会跟的很紧,中间留有距离,这样即使一艘船遇到危险,也来得及及时通知后面的船只。”

叹了口气,神情也凝重起来,“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到金陵来?”“俞白囿正在金陵——”我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开始帮她处理伤口,这名字耳熟得很,“镇衙司俞白囿?”谷之华道,“上个月已升迁兵部了。”“噢”了一声,这人我知道,没什么长处,就一股蛮劲,旗人当中难得的好官了,“怎么Сhā手起朝廷的事?记得你们都最厌恶政事了——”“这不是政事,是天下事:沿江十口倭寇横行,兵部侍郎十二员,只他一个肯出兵抵制——有人要杀他,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了得了,听得我头痛,心里有了个大概,真像你们两个的作风啊,为国为民,天生一对。

“知道是谁要杀他么?”谷之华面­色­已渐渐好了起来,“不知道,我们......正在查。”仔细包扎好她的伤口,淡淡一笑,“我知道——”谷之华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是谁?”我摇了摇头,“还不能确定,你现下身子觉得如何?”谷之华慢慢自己试着坐了起来,动了动手,喜道,“除了仍有些麻痹,已无大碍了......”

我笑一笑,伸手按了她下去,道,“不对,你伤得很重,至少还要昏迷三天。”她忙道,“厉姑娘,我真的已好多了。”我板起了脸,道,“谁说的?我用尽了全力,又扎又蒸又去骨剔­肉­地,你还是没醒,知道么?”谷之华也不笨,眨眨眼,听话地躺下了,我拿了她那把剑,小心地放到她床内,用棉被压着了,外面看不出来,我笑道,“这就对了,谁要是以为你中毒了就想来占便宜,那人可就倒霉了......”

叹息一声,谷之华侧过头来看着我,想了想,道,“为什么要弄个大浴桶在这里?难道要药浴?”我几乎笑岔气,药浴?那么高深的事我哪里懂?“其一,是故弄玄虚,让他们相信你的情况真的很严重,而我在用非常的法子救你——”她笑了,“其二呢?”我摊了摊手,起身去结衣扣,“其二,我扎针扎得一身汗,准备拿来洗澡的......”

出来的时候,也算是­精­神奕奕了,泡了两三个时辰,秦诗居然也忍住了没让人来打扰,应该是明白他自己来我不会让他进去,派别人来铁定什么都打探不出。谷之华不知我制住了她的世遗哥,装睡装得颇为安心,我叹口气,回头合上了门。堂堂一派掌门,被我带坏了...... 跨了出来,果然秋碧,珏泷一边一个,离了十几步远,立在楼梯口。

还是不放心么,我笑着走过去,“你们公子呢?带我过去。”秋碧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谷姑娘如何了?”我眯起眼,“没死,不过要醒过来,也要好几天......”看她们落后我半步,不动声­色­将退路堵住,也觉得有些好笑,果然是怕我跑了——正事儿我还没办,让我走我也不走的。

秦诗如我第一次见一般,懒洋洋摊在椅子上,见我进来,微笑道,“厉姑娘气­色­不错啊——”

“托福托福,”我扯了个假笑出来,“人救回来了,就是没醒......”瞥见世遗就倚墙而坐,忙加了句,“再过几天就醒了。”瞪我做什么?再瞪我真的去弄死她啊!威胁地白他一眼,自顾自坐下。

秦诗递一盏茶水过来,我接了,斜眼看他。他笑了,“怎么?”我也笑,“没话和我说?” 他皱眉,“我该有什么话对你说?”我一放茶碗,神­色­安稳,“那不如说说,为什么你要待我这么好?”

他轻轻一挑眉,笑得更风流优雅,瞥一眼金世遗,大笑道,“你终于知道我对你好了?”我点点头,认真地道,“你的人救我回来,你供我吃住,派人服侍我,又任劳任怨,任我差遣耍弄,简直是千依百顺——”话音一转,道,“这是为什么呢?”

秦诗温柔地笑笑,居然伸手过来握住我放在几上的手,柔声道,“你说呢?”世遗徒地在旁冷笑一声,“秦诗,你最好放手......”声音有些异样,来不及细想。

我不动,秦诗也不动。一时极静。只我自己知道,手心已有汗渗出。

秦诗将我的手,拉到他身前,深深吸口气,道,“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我第一次见你,你站在那些女人当中,神情骄傲得好似是你在选人不是人在选你——然后我开始疑惑,是什么人,身体受到了这样的创伤,照样还可以笑,照样还可以骗人骂人,照样还可以把所有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每次看你,你都在笑,毫不畏惧,明明满身伤痛,却全不在乎,好像对自己——是无心的一样......看你笑,不是嘲讽,只是一种淡漠,每次被你看着,都觉得自己所爱的所痛的,其实都算不了什么,所有想要的想做的,忽然也变得不重要——”

皱眉,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后别对人笑?忽然有些局促,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其实人生至痛,就是明明痛到了极处,还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在痛的......”

我冷冷回望他,“我没有。”

秦诗哈哈大笑,站了起来,将我也拉起来,凑近了来,道,“你不痛,是因为你不知道你自己还拥有什么——”

我笑了,“我还有什么,你能找出来?”

秦诗的­唇­,便在耳边,每说一字,都像是要敲入人心,“我告诉你,一个男人,如果真的不喜欢一个女人,就算那个女人真的为他死了,他还是不会喜欢的——”

我略挑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诗笑了起来,一字字地道,“我想说,至少还有人愿意为你去死......”

我淡淡一笑,“哦?”

“你不信?”秦诗悠然道,“我证明给你看——”他回头去看世遗。我也跟着回头。

一丝殷红,自世遗­唇­边逸出。怔住......人的血,居然可以......红到这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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