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步低头。
足前七八寸,孤零零一片枯叶。
可能是今年,第一片的落叶吧?
拾起来,摊平在掌心,指尖沿着脉络划下。到了他面前,反而,平静了下来。
并没有走过去。我一走近的时候,他已发现。
他抬眼看了我,朝我这里走了一步,却顿了下来。然后淡淡一笑。
染成深赤的袍子飘扬起来,一片的猩红。刺目的红色。
等我醒起,他已转身。背影削瘦漂亮,肩膀宽阔,稍显凉薄。
只余十步之遥。
这漫长之夜后的一晤,他因一眼而转身。
是想离开?
要去......哪里?为什么可以走得怎么干脆无情?
疾步赶上,胸口却有些闷痛,“喂,你——等等。”
他不回头,只停下了脚步。
差点撞上了。脚步不是很稳,偷偷揪住了他的衣角,平衡身子。
低喘两口气。过了一会儿,只听他淡淡道,“姑娘——有事?”
姑娘?心里几乎笑岔了气,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人八成是以为我喝了那杯褪尽铅华,真的前尘尽忘了。居然和我来这套......扮陌生人?装路人?这声姑娘,你还真叫得挺顺口的......脸都不红一下。
沉默半盏茶功夫。强忍住了笑,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院子里?”
他偏过头来。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笑。
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笑容,淡淡的,似乎是欣慰的,又好像是特别寂寞的。
“我是谁?”他垂头看我,温柔而疏离的眼光,“我是——你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眼光朝院外飘了过去,心想那批东瀛杀手,死得真是冤啊。居然死在这么个疯子手上。
听到他又接了句,“我是你夫君的朋友,来观过礼,今天——就要走了。”
不动声色,也不急着拆穿他,笑吟吟去拉他的手。看他能装到几时?
他怔了怔,竟没躲开我伸过去的手。
握住了。
心里仍旧一痛。
握住的时候,不知道是他在痛,还是我在痛。那感觉很强烈。
酸痛得由四肢百骸集中到胸口,差那么一点,就要喷薄而出。
可惜我们都不是爱流泪的人。忍住了不哭,可能不会不痛,但是至少,对方是看不到的吧。
勉强笑道,“既是朋友——不如入厅,略赏薄酒?”
他笑了笑,衣衫不着痕迹地一振。就此被甩脱了手。
“多谢——”他垂眉淡淡地道,“不了。”
这样看过去,迎着晨曦的光亮,目光定在他身上,一时间,怔住了。指尖压住掌心,握紧了,却觉得手上一点力道,都没有余下。他看不明白我的表情。
我别开头,低声道,“你的——头发——”
他极好看的一笑,略微闭了闭眼。略带歉意的语气,“吓着你了?”
“是有些吓着了——”于他鬓边,几绺灰白,飞散而下,落到颈间,那里又是一片的绯红。
白发红雪。
平静地不求予同情的凄烈:一如我当年。
白衣红血。
“少年白发,你一定......有很多心事?”
这一句,问得牵强无理。若是生人,不该这么问的。自己明明知道,却还是说了。
他白了头发,不过二十多的年纪,好好的,忽然间,就有了那几根白发。
怎会如此?
不能不介意......
若真是为了昨夜他兴起的滥杀,为了杀那几批来要我命的东瀛人,我该如何自处。
当作没发生,和笑着说谢谢,好像......都不能。
“白发是我选的,”他低声笑起来,夹杂着咳嗽,“既然选了,就由它长由它白,由它......这样好了。”
好像在说生死由它一样。
他从来不是个信命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收敛得很好,还是露出了一点点嚣张和任意。老又如何死又如何。如果他自己都不在乎,我该怎么去在乎?
“为人白发,不是很傻——你白了头发,那人也不一定就知道,”喃喃地道,“你为谁——白发?”
他微偏过头,像觉得我问得好笑一样。而他确实也笑出了声,目光越过我,朝北角庭院望去。
“既已出阁,别人的头发白不白,应当是不能问了——夫人还是不要再问的好。”
“夫人?”习惯性地冷笑。头痛,敢情这人杀人也杀得糊涂了,一会儿姑娘一会儿夫人,朝令夕改反复无常起来。
他却不说话,退得够开,淡漠地看我后面。回过头,颜如草远远站在后面庭院。
他低声道,“你丈夫来了——”
颜如草在那边站定了,却不过来,目色清冷,白玉样的脸颊,淡郁的有些青色。身子微微踉跄,好歹想打个招呼,声音却卡在了咽喉里。
金世遗衣袂不动,袖角却在微微颤抖。似乎想要伸手,却还是没有,任我自己扶住了树干。
颜如草叹息一声,转身就走。
决不拖泥带水。
金世遗却脸色一变,还未看清,他人已在丈许之外,颜如草面前。拦住了他。
“不能走。”
颜如草轻轻挑起了眉,“为什么我不能走?”金世遗沉了脸色,并不看我,
“你的妻子在那里,她需要你照顾扶持,这个时候,你想要去哪里?”
“我的妻子?”颜如草意兴阑珊地拨开他的手,笑了起来,“谁是我的妻子?”
金世遗冷冷笑了起来。
青光乍起。
远在十丈之内的我,顿时觉得杀气凌人。颜如草却不动。金世遗手中长剑,擦过他颈项,堪堪架在他的肩上。冷厉得骇人的一个表情。
“你再说一遍这种话,我会杀你——”
颜如草任由颈边细厉的伤口,渗出血来。分明的不怕死,还要挑衅。
“你已放了手,凭什么再来要求我?”
他话刚说完,对方剑脊一翻,迅急地在他肩上,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但恰到好处,破皮至肉,不至伤骨。这一剑之后,对方手腕轻巧旋回。依旧是那样一个姿势。
剑尖停留于他喉前,三寸七分。一时僵住了,指甲紧紧扣入树干,划出了一道白痕。
颜如草后退一步,那剑尖便微送一分。稳定冷酷得可怕。
而握剑的人,出神般看着自己的剑。几乎已成赤色。然后慢慢,疲倦地笑了一笑。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他微提了剑,剑尖立刻抵上颜如草的下颚,“你知道我昨晚杀了多少人?”颜如草这才怔了怔。
过了片刻,那握着剑的男子,才淡淡地道。
“一百三十一个——所以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我不在乎——”缓缓抬起了头,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颜如草,你还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沉默良久,颜如草的样子,好象是醉了几夜的人,黎明时候才慵懒的苏醒。
略微偏了下头,避开他剑的锋芒。
“那么,金世遗,杀了一百三十一个人,你以为就能要求些什么吗?”冷冷的笑,眉眼不动的看着他,“你好象忘记,我的婚礼在昨天已经结束了。厉胜男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你没资格管,甚至连问的资格也没有。”
金世遗的头侧了侧,一半脸上血色不足。“我是放开了,但不代表我会离开,不代表我会让你任意的欺负她。”
欺负?心里一噔,好象,似乎,是我在欺负那个人才对。
“你凭什么?”桀骜的一句顶回,颜如草笑得有些张扬.故意把下颚的伤口凑到他的剑上,嚣张得近乎挑衅。
血色暗滴,我怎么忘了,颜如草的血,一旦落下便是收不回的。顺着剑锋游走,如长蛇吐信,缓慢得揪心。一点一点的掉在地上,砸起些尘埃。我看着他,唇角渐渐舒缓。
颜如草,我记得昨晚你说我算无遗策。其实真正算无遗策的那个,是你吧。
这褪尽铅华的作用,你真当我不知道吗?
一人喝,救命,武艺大增。
两人分喝,就只能续命了。
若是三人,这药等于毒酒。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谷之华不会杀你,所以才这样激怒他吧。想让他一剑了解了你,然后我和他分了那褪尽铅华。
你怎会这样大度,甚至,连情敌也救?
就为了她,为了不让她难过,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吗?你这样,到底有什么值得?
“颜大夫,你再说一次。”冷冷的声音飘过,金世遗脚尖向前一步,锋芒划过他的颈项。
似乎是看见他笑了下,像预谋很久的计划,终于实现。
一辈子不会说句软话,连死也要死在这样的性格上。你这是何必。
“相公……”微惊的声音,金世遗果然停住。扶着树喘了两下,低头眨眼。
以为只有你会演戏吗?眼泪这东西,真的那部分烂在肚里不给你看,假的,我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快步上前,拉着金世遗的衣角,他的手一颤,放下了。
“金爷,你——不是我相公的朋友吗?你——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吗?为什么,现在却要杀了我相公?”颜如草盯着我我盯着他,他移开,神色黯下来。
聪明如你,怎会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聪明如你,怎会忘了,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我们,只是耍耍。”金世遗回头对我笑了笑,不勉强,满满的全是暖意。
他不着痕迹的将剑收回,顾不得那些血渍污了衣服。
“你先回去。”颜如草低声对我道。
我挑眉。想赶我走?这混水既然趟上了,怎么还有回头的道理?
“相公,”故意提高了声音,眼里集聚泪水,“你们,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他不耐烦的瞥了我一眼,“妇道人家不要管男人的事,你快回去休息。”
委屈地看他,再看金世遗,我相信自己此刻定和谷之华差不了多少。
“好好说话。”金世遗慢慢的说,威胁之意沉重。
“金爷,不如屋里休息一下吧。你们在外面说话,多累?”
“不了,我——”
不等他说完,我换了副更委屈的样子,手纠缠着衣角,活似个受气的小媳妇。
“金爷,难道嫌我招呼不周,所以三番四次的推搪?”
举起手,用他看得清楚明白的方式擦干眼泪。
果然奏效。
他皱眉看我,手握了拳,然后慢慢舒展。“好。”
悄回头,对着颜如草笑。你了解他,我承认。可惜,没有我了解的深。
颜如草摇头,他懂我的意思。哼了声,听在金世遗耳里是不满,听在我耳里,是无奈。
你拗不过我的,多说无益,还不如回药庐自己乐得清净。
他白袍一挥,大步离开。我偷眼,金世遗的脸又黑了下来。
“相公就是这样,你,不要见外。”
“不见外。”他笑,“你,很了解他啊?”
“我忘了,只记得自己是他的妻子。”
与他并肩,像那日的散步,平淡的,惊心动魄。
推开喜门,里面红色依旧,只嫌暗了些,不太明亮。
“你的婚礼,很漂亮。”他的话自背后响起。
“其实,我不喜欢红色。”感觉他明显的一愣,笑意扩散。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什么颜色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的是谁。”
回头,直视着他,需要微微踮脚仰头。
“金爷,喜欢什么颜色?”
“我——”他静了会,“我喜欢白色。”
“是——白色啊?”心里清楚的疼痛起来。
拿了杯子,他亡命偷来的那个,酒香飘溢,滴水不漏。
“相公说这杯是一个好朋友送的,连同那些酒,我都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这杯子特别,底部的字是入我相思门,很是精巧呢。”
“入了相思门,却不知相思苦——”他叹气,“现在知道了,所以,要和另一个一起用。”
“另一个,是什么?”
“是,知我相思苦。”
“如果知道了,相思再苦,也是值得的。”
“可惜,有的事情,已经来不及,回不去。”
“金爷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没有,只是感叹罢了。”
轻笑,低语,“没有试过,又怎知无用呢?”
拿了另一个杯子,对他举起,“金爷没来得及喝我夫妻的喜酒,现在补上,应该还没过时辰。”
喝吧,知道你曾经相思曾经苦,我已经满足。你是该活下去的人,我,才是该陪着他的那个。
他怔愣的接过杯,看我,我笑。
我们这样,算不算第三次拜堂呢?这次,我终于用上你亲手送的杯子,所以这酒我受得起,也咽得下。
“那,祝夫人和颜大夫可以相携到白头。”他敬我,唇挨了杯沿。
停下,突的脸色剧变,一下跌倒在地。
“呃……”他紧闭眼,呼吸轻浅,杂乱无章。来不及多想的伸手扶他,身子跟着坐倒。
“世遗哥哥!”
“你骗我。”他安静的将酒搁置一旁,抬眼看我。
“厉胜男,你又骗我。”说得不急不缓,“为什么,总是这样骗我?”
“你!”想说话,出不了声。急急的起身,被他拉下。专注的看我,像要把我一点一点吃进肚里。“厉胜男,你就不能乖乖的听一次话吗?”他只手抚上我的脸,“你一直,都在想办法让我喝了,是不是?”
我别开。“我不喝,除非你先喝。”你这是什么话?我喝了,你还喝什么?
鼻子一热,我勾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的靠上去。浓烈的,带着血腥的气息在口中交融。
他的臂缠住我的身,手压上后脑,动弹不得。
那些多年前的错过,后悔,喜悦,都在一刻或深或浅的渗进来。
鼻息交错,唇齿依偎,第一次这么充满喜悦的和他相拥,全身的触觉张开,只想迎接他,他的人,他的味道。
再开眼,身体已被他抱到了床上,鬓发散扬,衣衫凌乱。
他的脸近在咫尺,从前的等待似乎只为了这一刻,这么近的,清晰的触摸到他。
有泪划进他的掌心,他接住,握牢。“你,还回头吗?”
他笑,摇头。“就算你要回,我也不让了。”我也笑。
什么争取什么争,我不想再管。就算是抢,我只抢这一次了,不准你走,不准你再走开。
紧紧的抱着他,听他凌乱的呼吸,极力压制着。
“这酒,我不喝,你也不喝,我们都不要了,好不好,世遗哥哥?”
他的指尖和我的头发缠绵着,他在我耳边悄声说,“好。”
门口轻微一记落合之声。颜如草半靠在门上,似笑非笑。一起抬头看他。
手还被金世遗抓在手里,他不动,我懒得挣开。
头痛,平生头一遭,竟觉得金世遗此人,遇事镇定得可怕,适应能力应该一流......
纠缠在床榻上,姿势绝对算不得优雅好看。
而房里多出个人来,他居然眼都不眨,抓着我的手,也不见抖一下,落得大方。尤其难得,不旦镇定,且理直气壮。
看他冷眼瞥了颜如草,便似没有看到一样,反而伸手将我的衣襟理了理,低声问,“冷不冷?”
干笑两声。这时候问这个问题,想让我回答什么?
仔细看他脸色,认真得很,眉头轻挑,仿若我回答不好,就要惩罚一样......
没来得及细想,脱口而出。“嗯......不太冷啊。”
真的不冷,昨夜吹了一夜的风,如今身上有点发烫倒是真的。
金世遗淡淡敛起了眉。
颜如草却笑出了声。
在搞什么......气氛诡异。
我怔了一瞬,金世遗低下头,抚了抚我的头发,顿了顿,腰间的手臂一紧。
迷迷糊糊,身子被强行贴了过去,按在他胸膛上。
所幸,那里感觉得到血脉的跳动,是温热的,有力的。
“怎么会不冷?你连头发——都是冷的......”
有些不安,抬头拨开他鬓边的乱发。不假掩饰,不再与他做戏,那是真的忧心,
“你......怎么了?”他低声笑了,也不说话,埋首在我颈项,不肯起来。
手上也不肯放松。我一动作,他的内力就沿经脉倒逆。不曾伤到,却有些麻痹。
颜如草百无聊赖,伸手在门边轻轻一敲,叹了口气,怅然四顾,末了一笑,“金世遗,你非要在我房里这么放肆么?”
看不见金世遗的脸色。只觉半晌,他才冷冷地道,“出去。”
“我还是那一句话,”颜如草也不生气,敛起衣袖,照样形容淡淡,“你——凭什么?”
事实证明不怕死的人到处都是......
大哥啊,你刚和我合伙骗了他,他不好意思跟我出气,这不是正好撒你头上。
那么聪明的人,说话行事,却处处带刺。生怕别人不讨厌他一样。
果然金世遗冷笑一声,身体微侧,一指弹出。指风擦耳而过。他重伤至此,出手趋近暴烈,根本毫无轻重。这一指若指风扫中——怕再不是擦破皮那么简单......
刚一心惊,室内风声乍起。烛火一黯。再倏忽明亮起来。
烛黯前,颜如草在门边。一灭一亮,他已到了榻前。
颈边一道血红——是院中金世遗所伤。
一绺发丝断落——是方才指风所累。
他站着,看着,似乎是累了,又像是这么赶来,只是想看看我们。看我,看金世遗。
只注视我们一瞬,接着大笑回身。身后便是桌几。他单袖一拂,桌上那两只玉杯,平平飞起,落到他手中。
滴水未漏。那玉杯晶莹剔透,映得他面色如雪。
一饮而尽。如抿烈酒,如灌新酿。
黑发向后仰散,有些决绝。
他这勾脖一饮,干脆而凛冽。
颜如草尽了这一杯,以杯底相示,只笑一抿唇,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那双清澈而孤绝的眼睛,好像在说,自此,两不相欠一样。我怔了怔,伸出手要去拉他。
他身子一偏,只捉到了衣角,两边一用力,生生就将他的一幅衣袖,扯落了下来。
咬着牙道,“颜如草——”他笑了笑,破碎的袖子四散,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袖子。
眼色有些迷离,半晌,才淡淡地道,“断了......”
明知他只是在说衣袖,还是觉得,心口一窒。
金世遗抓紧了我的手。
颜如草的脚步,略微踉跄,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喃喃道,“褪尽铅华——世人只道铅华可褪,脂粉可去,却不知有时人的执念,有多可怕——”
金世遗皱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颜如草抬头,眼神清明如旧,或许有些少许的嘲讽意味,“不过一株药草而已,什么记得,什么忘记,要是我真的不想忘,又有谁——能叫我忘记?”
冷静下来,叹了口气,“你是说——”
他冷冷地一笑。“我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他退到门口,靠到门上,“你们未免,把这些什么神丹妙药,看得过于神奇了吧?能医人于患是不错,可那什么前尘尽忘,我随口说的而已——”他顿了一顿,看向金世遗。
带着笑意,慢慢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可以为你......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一时语塞,手轻微地颤了颤,立刻被捉紧在那人手心。
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或许,不是不知道,只是无力去知道而已。
昨天,身边这个男人为我偷杯,为我藏药,为我于深夜带伤拒敌,来保全我和别人的婚礼。
然而一字未提。只是当时那一根白发,刺一般落入眼中心里,拔之不去。
我却带着戏弄之意,故意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半身鲜血,一世飘零,换来一句你是谁。
其实当时之我,真的残忍。
我与金世遗,这一场纠缠,究竟是谁对谁残忍
或许从来……就是我。
从前要他死心塌地的,是我
如今要他百年陌路的,还是我。
我说什么,我要什么,细细想来,一意孤行,从未容他选择
而自己如今这幅难堪的样子,如何不是拜这一身要强好胜的性子所赐。怪不得别人。
颜如草冷眼一笑,把一盏空杯放回在我手中,
“够了?走吧”口气温和如玉,淡净若水
那样笑容,颇多无奈,分明干净,却分外决绝
走?这一句走,是对我们说的,还是他自己?
这一个走,又岂会是踏出门楣,暂作回避,那么简单?
我这半刻迟疑,他看在眼里,却像是了然于心,拂了袖间残破,负手摇头,舒展眉目,“都是一样,你们不肯走,我走就是了。”
我身边的男子突然开口,“你不能走”
颜如草不由笑道,“是你要我出去。”
世遗的脸色更加生冷,“我要你出去,却没让你走。你妻子还在要你照顾扶持,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没错,耳熟 。我就算真的被救活,此刻也当真是要给气死。这两人,片刻之前与院落中的几句争执,竟然原封不断的在这重演一遍
字句不差
——难道是小孩子不成?
小孩子,这般情形下,怕是也不会这么固执顽劣。他们反倒是煞有介事
颜如草不以为杵,扬起手来,指向我的眉心,“谁是我的妻子——她么?只因为我们曾天地为证,拜堂成亲?若是因为这个,你和她,一样也有,她为什么,不是你的妻子?”
金世遗一怔
颜如草戏谑哂道,“何况……”听来却不知是苦是笑,“若是我妻子,又怎么在你侧?”
“颜如草,你这是要悔婚”
“悔婚,谁不会做?金世遗可以,我也一样可以“
他轻轻笑着,柔光浅淡,弥漫开来。“别忘了,我刚刚喝下了褪尽铅华,若说此时,我真有什么前尘之事想要往的一干二净……”
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厉姑娘,你我这一场夫妻,喝过刚才那一杯酒后,就算是……褪尽铅华,两不相干,我不会救你,也不会救他,这样一来,万事皆好——你看如何?”
只觉金世遗的手,平静稳定地不象话。若有所思,也觉得不对,侧首看他。
他说的话似乎激愤,面容却平静。而颜如草说出了这一句,似乎也若有所悟。
垂下了眼,微笑看他。
金世遗也慢慢地笑了,抓紧我的手,那刚才满脸愠色的,似乎并不是他。
只听他淡淡道,“多谢。”
颜如草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后面门上,人却似乎有些站不住了,却还是笑道,“金公子费了这么大工夫,不就是要我这句话么?”
几乎咬碎了牙,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罢了罢了,这人如今耍赖撒谎无一不精,脸色翻变之快,唯秦颜二人可比。又回头看看笑得云淡风轻的颜如草,再度郁卒。
金世遗却心情大好的样子,将我整个人往他怀里拖抱过去,环抱住了,再没放手的意思。
无力,想要白他一眼,但脖子处被他抵住,硬是回不过身去。发丝的感觉麻痒。
“你搞什么?”
“颜如草这人太反复无常,”他也不避人,当着人面开始说不是,居然还带着笑,“不要出他的话来,我不放心——他这一会儿记得一会儿忘记的,多麻烦——是不是?”
他这句“是不是”,居然是问颜如草。而那被当众数落的某人,笑得比我这局外人还自然舒服,末了,还“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缩了缩鼻子。“你都会说他反复无常,他一个高兴,又回来要把我娶回去,你又有什么办法?”
金世遗一笑。没开口。这次回答的却是颜如草。
“他要我的话,其实是要安你的心——”他以指轻捺脖间犹在流血的伤口,淡淡道,“要不然,方才那一剑,早就下去了......”
我静静看他。他叹口气,接着道,“还不明白?不待我和你摊牌说明撇清关系,他不会放我去死——”他脚步一退,笑着退出了门去,“所以,他刚才说要杀我是假的,现在如果再说杀我,就是真的了......所以,还是走的好——”
他出了门去,肩头一震,那件赤得刺眼的喜袍,沿肩滑下。
他再随手一抖,衣衫完全滑落,静静委地。露出了里面的内衫。那还是一件红衣。红得艳丽。
这红衣下,仿佛是另一件红衣。
和我一样,不能穿白。血迹渗出,始终是不太好看的。
我们都是谨慎的人,所以......所以都那么偏爱红色。
目光停在他甩脱在地上的大红喜袍。然后是那一个背影。
他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似乎,在微笑。
走出三四步,听到他一句呢喃一样的话语。“厉胜男,若我——”
说了半句,似乎他自己也一怔,脚步一顿。却再也没有说下去。
就在那里,停了许久,半晌,似乎是自嘲般的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我们两个。多少有些静默。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伸手抱得惬意。记得他身上有伤,也不敢过分挣动。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你的头发——白了?”
他低声笑,“白了。”那声音轻松而不在意。哼了一声,“白了头发,值得得意么?”
他稍稍放松了手,我转过身看他。他披散着头发,遮住了脸颊。伸出手去,为他拨开了鬓边的乱发。那么漂亮而不受拘束的男子,就这么安静地待我为他拨发。手指伸入发根,轻轻捋起,一丝一丝,摆到脑后。
他看着我。停下手,脸颊竟然有些发烧。被他握住了下巴,对视。
他的唇,薄而紧抿,唇线清晰漂亮。连忙要缩手,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按到身后。
这姿势太过危险,我贴身于床棂之上,无处可退。在他掌控之中。
皱了皱眉,垂下眼,接着咬牙。“痛——”
果然他脸色一变,立刻放开了手,小心圈住我的肩。低声问,“怎么回事?”
几不可见的笑意,浮于嘴角。痛是不假,但还没痛到让我叫痛。
接着伸手勾过他的脖子,轻轻一记,吻在他唇上。他怔一怔,笑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纵火的本事,天下第一?”坦然揪住他的衣领,撇了撇嘴,“什么?”
他右手食指,抵上我的嘴唇,轻轻划过。指腹稍显粗糙,微带了血腥气。
“颜如草——碰你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他说得轻慢,却容不得搪塞。
一僵。
手抖。
什么和什么?
姓金的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还是应该说这是男人的本性?
兽性第一,人性第二,永远把那些龌龊事放在首位。
你听听,这问的是什么话?都死得只剩半条命了......还这么嚣张。
咬着牙。默念冲动有罪冲动有罪一百遍。眯起了眼睛,牙齿发痒,几个字从齿缝里透出,自己听了,都觉得有点阴森......
“你说呢?”
他垂头看了眼我,却笑了起来,“我说你在想我,是不是?”
忍耐。
忍耐。
怒~我为什么要忍耐?啊?
随手扯过床上的被子,怒气冲冲爬下床往外走。走了一半,双手被子沉甸甸的,拖到脚下,几乎踩到摔倒。这才醒起。
我到底在干嘛。抢了床被子,特别神勇地就往外闯。这举动有意义么?
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想把他冻死......
回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一看之下,更觉胸闷无比。青筋~你笑那么开心做什么?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
他带着笑,说出这么一句,我拉住棉被的手,顿时松了。
第一次啊。
这也是第一次这个人,肯在我面前,说我们之间。往常就是说,也是说他如何如何。
低下头,微笑,“很久以前的事了。”
事到如今,在和他这安安静静地说一会儿话,很难得。所以分外的珍惜。
他笑了笑,“我记得那天下了雪——之后每次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我都觉得窗外有雪——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很奇怪的,也并不是时时想到你都会觉得难过。那时候,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想厉胜男?”
我怔怔听着。亲口听他说。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努力撇了撇嘴,没笑出来。“你——不用这么坦白吧?”
他看着我,并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但是有一次,有一次我路过那片树林,也许那根本不是同一片树林,我站在那里怔了很久,但都不记得你是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在那里拼命地想,那时你的神情是怎么样的?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表情?你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皱了眉头?我反驳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很不高兴?”
“我想知道,可是我不记得——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我不记得,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我想知道,可是没有办法知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记得,但是却没有办法告诉我。
我开始找你留下来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找不到——就连你亲手为我做的衣衫,都因当日的决裂,随手扔掉。头发,衣物,随身之物,一件都没有。
筏子散掉的时候,我的衣襟上沾上了一朵原先为你戴于鬓边的黄花,可是连它都腐烂了。
原来你走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并不是因为你没有给,而是你几番伸手,我都没有给你机会。
那时候开始,才慢慢觉得,心口那里,有一点点的痛,一开始不是很痛,慢慢地积聚起来,就会变得很痛,也很容易痛。
我才知道那时候那种情绪,并不是不想念,而是心——空掉了,如果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还会痛?
厉胜男,你记得吗?如果你记得,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我让你开心,什么时候我让你难过,什么时候你恨我?什么时候......你爱我呢?”
他的声音很低,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的话,断断续续,意思也不连贯,到了后来,更像是喃喃自语,说给他自己听。
垂下眼。不太想掩饰什么,自己眼睛又热又红。
“你想知道吗?”轻声说,“好,我告诉你——”
将手中的棉被堆回到床上,坐在床沿。
这些话,从未想过会从他口中说出,因此,各外的珍贵。走进了看他的眼,稍有氤氲。这个男人,就是真的想哭,也从不让泪落下。只是遍布血丝的红。
可能他这生唯一两次的想哭,都是因我。
这世上最不容易的感情有两种。
一种是一个一向只知流泪的男人为你流了血。
第二种,是一个一个只懂流血的男人,竟然,为你流了泪。
垂下眼睛,微微,一笑。
“第一次见你,在郊外的一处桃花林,可是我见到你的时候,桃花早已谢尽,正是至寒时节,雪下得很大——其实我很喜欢下雪,那时候天地万物都是冷的,我就不会知道我自己有多冷。
我记得你的眼睛很亮,很好看,你衣衫褴褛得如同乞丐,可是别人一眼看到了你的眼睛,穿得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话执着认真得很好玩,其实我当时就很想笑,硬板着脸没笑出来,还要做出冷冰冰生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气了?也很多年没有忍过笑了。
有些事情,开始就很简单,慢慢却如生丝般缠绕,纠结入骨。
你要问我,我就告诉你——看到你笑,我就开心,看到你难过,我就难过,你不知爱惜自己的时候我恨你,余下的时间——”抿了抿唇,淡淡地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