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自己先叹口气。“亏了——”
他握住我的手,含笑道,“什么亏了?”
“这句话,似乎每次都是我说。”似笑非笑地答,“你多惬意,只随手撒张网,到了时间收收线,好大一条鱼儿就上了钩。”
他笑了,“你说——你是那条鱼?”
“是,我是鱼,你就是那个等着撒网的,”斜眼瞥他,“你说了那么多,没一句重点——结果那三个字,还是我说。”
叹口气,一本正经地道,“我这一辈子,亏欠别人的,笔笔都是血债,没人来讨算是万幸;结果反而是你这个我什么都没欠的,一要再要,要完了还常常不认帐,吃干抹净就走人——你不要瞪我,我说错了?那北溟秘籍的事怎么说?还我了又怎么样,功你也练了,帮主你也做了,好处便宜都占尽了,再还给我说不要了——换我我也不要了啊。”
“你要是不喜欢这身功力——”他既不生气也不讶异,静了半晌,微笑道,“简单得很,我散了它就是。”
死死抓住他的手,看他样子,也不像说笑。
用力瞪他一眼,接着道,“这还不算,如今还企图退货——我告诉你,我现在手也断过了脚也断过了,万一有人要杀我,你要负责到底的——”
他淡淡地笑,“好啊,我做你的保镖——劫财的通通挡回去,劫色的当场就杀了——就这么一辈子好不好?”好心情地笑着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有财?”
他笑了,“凭你的聪明,去做生意,稳赚不赔,几年之内,一定是个小财东。”
心里一紧,敛起了神色,“你的意思是——”
“你喜欢安稳吗?我们就做市井小民好了,你要开铺子,我就陪你开一个?”
怔了怔,咬咬牙,“那我若要去种地呢?”
他合手抱住了我,低声道,“种地就更容易了,连本钱都省了。”
想了半天,干咳一声。“还是不要种地了。”
他低声笑了起来,静静地,很久,两个人都不太想说话。
过了好半晌,戳了戳他,“喂——”
“嗯?”
“你欠我句话吧?”
“嗯。”
“嗯就完了?”
“你要听吗?那——再过六十年吧,”他淡淡地道。
“再过六十年——你再问——我再答,好不好?”
完结章元嘉草草人事合合
拿在手里的一方锦帕,泛起了微黄。
上好的缎子,上好的剪裁,笔走游龙的气势,不正经的题字。
“三月三日游春日,既看风雨又看花”。
下款极草地写了两个字。
禾言。
这帕子,不经意从颜如草的枕下抽出,皱了旧了,一角还有干涸了很久的血渍。
笑了笑,侧过头对金世遗道,“做颜如草的朋友真是可怜,你看看这个叫禾言的,好心送他帕子,竟然让他拿来擦汗擦血,还随手团了扔了——”
金世遗没笑,淡淡叹了口气,“你知道颜如草是谁么?”
心头跳了一跳。
“颜如草就是颜如草,还能是谁?”
金世遗苦笑了下,道,“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在后面院子里,寻着了个废弃的牌匾——这个宅子,原来叫做大功坊——”
冷了脸色,接道,“我知道,是我老主子的地方吧?”
他顿了顿,道,“你知道那人死后,这宅子赐给了谁么?”不说话,静静听他说。
金世遗接着道,“皇帝把这宅子,赐给了颜芥。”微笑,脱口道,“小颜相?”
他笑了笑,道,“对,就是颜性德。”
有些笑不出来。颜芥是谁?
湖州颜晦墨,十四任军机处上行走,随驾伴驾四十余年,临了得了个托孤之臣。这位持重老成,做事稳妥的大人,仅得独子。而那孩子自出生起,就吸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钟灵毓秀,神采无双。他原本叫做颜珏,却在十二岁那年,研墨拜香,殿前易名。
从太子侍读,做到天子侍读,冠盖满京华。有人拿他和纳兰相比,说他是汉人当中的性德。
他却偏偏要叫自己做颜芥。
他说,世人如草世事如草,人生草草,认真不得。
他十七岁得病,十八岁病重,名利全抛,孤身远引。
颜芥,小颜相,颜性德......原来还有个名字,是被人忘记的。那才是他的名字。
颜如草。
手里抓了那方锦帕,一时竟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看?”
他挑眉,反问,“你怎么看?”
微笑,“我的意思是,马上走。”
“现在?”
“你昨夜在大功坊外杀了这么多人,我们不得不走。”
他皱眉,“那些东瀛人的尸体也见不得光。”
“颜如草不是傻子,我们不处理,他也会处理的。”想了想,道,“你和南星都不能再留在城里,要不然,麻烦的不止我们,还有颜如草。”
他冷笑一声,道,“他的靠山硬得很,名气也大得很,担心他做什么?”
“靠山硬,名气大?”叹了口气,道,“他要是真的蒙恩受宠,一个人背井离乡跑这么南边来做什么?”
他犹疑了片刻,“你是说——”
垂下头,道,“十八九岁,正是好好的身子,怎么说病就病了,一病就病得不起了?”
金世遗皱眉道,“谁敢暗中对他动手脚?”
冷笑了声,道,“有什么不敢?不是皇帝,就是他自己——他这个样子的,天天在皇帝面前晃来晃去,才学家世相貌品格都是一流,谁和他在一起,不是处处被压制?天下皇帝都是小气的,哪里会允许别人来抢他的风头?这样的人,迟早不容于世,你明不明白?”
“所以皇帝给他下毒?”
“也不一定,”头痛地压住眉心,“我看多半是那小子知机得快,自己给自己投了毒,弄坏了身子,好找借口避到南方来,算是给他的父亲留了条活路吧——他这近况,却是最最危险的,给皇帝捉到了一点不是,就要完了。”
金世遗微微一哂,“他明知自己的情况,还敢收留我们,胆子真不小。”
“是不小,”笑了起来,想了想,道,“要论不知死活,你也不比他好。”
门外有人淡淡笑道,“什么不知死活?”声音浅淡柔和。略微一惊,金世遗却笑了,“之华?”
再见到谷之华,明明只隔了片刻,却像已过了好久。
她依旧着淡青素衣,神色清郁,形容淡淡。她微笑着说,“早。”
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回头瞪了眼抓紧我手的金世遗。
他脸上竟有掩饰不去的笑意,干咳了一声,“什么事?”
谷之华垂眼看了看我们相握的手,道,“颜先生——请你们到后堂上去。”
舒口气,从床上跳了起来,瞟了眼金世遗,他笑笑跟着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袖子,道,“我们就去。”气氛稍有些尴尬。
谷之华先是回过身去,末了,却停住了脚步,道,“厉姑娘——”
站在她身后,看她纤弱背影,略微感慨。
这女子,跟我争了小半辈子,居然到现在,都不太讨厌她。
她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似乎是长吸了口气,才慢慢道,“厉姑娘,人生不过几十年,不要——拘泥于些旧事了,好不好?”
她语气虽然淡薄,却认真得叫人鼻酸。看了眼金世遗,他正垂头,笑着看我。
缩了缩鼻子,答道,“好。”
“有些事,是注定的,”她低着头,似乎是笑了,“怪我到昨夜,才真的明白;既然明白了,就不该不说出来......世遗哥——”
金世遗叹口气,道,“我听着。”
谷之华的声音,低柔的,很好听。
“太空落的话,说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只谢谢你说要照顾我。”
金世遗默然,苦笑。谷之华没再看他,只侧过了头,看着我,笑了笑。
不经意的一笑。她很美,她从来都有种持重的美,不外露,柔和得很漂亮。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善于表达的,但是她要说的,似乎我又是全懂了。
这世上心境最接近的两个人,或许还是我和她。她笑了笑,一向的柔和,隐有英飒之风。
她左手握着剑,手很稳定。看着她走了出去。走出去的谷之华,是当今的邙山掌门。
现在想来,吕四娘那样绝世风流的人物,看人果然是一流的,光有资质,怕还入不了她眼的。
这女子的坚韧与平和,温柔与包容,都让人安心。她从不左右大局,却往往,在安抚人心。
金世遗拉住了我的手。外面晨曦明朗,略有寒风。他柔声道,“走吧。”
走到半途,便见着了南星。他依旧披着那件诸红色的袍子,上上下下看了我们几眼,冷哼道,“终于舍得出来了?”
什么话......干咳了一声,“颜如草找我们?”
南星淡淡道,“他老早就想叫你们了,但你们两个话痨,一说就停不下来了......”
停下脚步,挑起了眉,冷笑道,“我就奇怪,你以前认得颜如草?怎么一副和他挺熟的样子?”
南星对我笑了笑,淡淡道,“我不认识,有个人倒和他交情不错——”
他说了这半句,却笑笑住了嘴,看向我后面。
回头一看。颜如草施施然走了过来。
袍袖宽大如仙。
颜色苍白如玉。
却笑得好不风流漂亮。
再一看,这秀毓的少年,右手居然举了个松油火把。神色闲淡,仿若只是拿了根照明蜡烛。
不详的预感。大白天的——想做什么?
他一开口,居然也是一句话,带着叹息的口吻,“终于舍得出来了?”
南星对我眨了眨眼,我别过了头。
这两人......不好起来掐架掐得眼都不眨,好起来默契得叫人郁卒。
没好气地盯着他,“你又干嘛?”
颜如草笑了笑,晃了晃手上的火把,火光顿时暴长,“我要干什么,你看不见么?”
金世遗拉着我后退一步。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纵火?”
颜如草笑得得意非凡,悠悠答道,“对。”
“烧这里?”
“对。”
“你疯了?”
他叹了口气,“你看我像么?”
看着他平静无比的神色,老老实实道,“真的有点像——”
颜如草,没答,缓了神色,却对金世遗道,“你的箭伤如何了?”
金世遗怔了怔,道,“还好。”
颜如草微笑道,“你知道射你一箭的那个邱汕,是什么来头?”
金世遗皱了皱眉,“不是来补俞白囿的缺的么?”
“他是来补缺的没错,”颜如草点点头,颜色若旧,却带些微讽,“但他这个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做事手段又狠又绝,很难对付。”
金世遗冷冷道,“你认得他?”
颜如草苦笑看了我们一眼,“我和他拜同一个老师学文,求同一个师傅学武,同一朝为官大概三四年,你说我认不认识他?”他顿了顿,又道,“况且——”
“况且什么?”
颜如草笑了笑,道,“况且他从三岁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四岁开始最大的乐趣,就是找我的茬,揪我的小辫子,乐此不疲,从不厌倦。”
怔了怔,看他平淡的神色,顿时头痛,“颜如草,你直接说他是你的死对头就好了——”
颜如草淡然一笑,道,“如今我可以烧了么?”
看了他半晌,撇了撇嘴,“那个——要我帮忙么?”
火势蔓延了开去。偏首看旁边的颜如草,正背着手,淡淡微笑。并没有心痛的表情。
他明白这样最好。引起了那么大的动静,若是旁人,还能脱身,但他却是颜如草。
忌恨他的人,似乎真的到处都有。莫说今日来的是邱汕,换作来了别人,他也逃不开去。
如今要找他错处的人,多了去了,一半是忌他,一半是讨好皇上。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房子尸体通通烧光,什么都不留下,然后我们几个寻机远走,以免落人口实。后续作得要绝对干净。这一点,颜如草比谁都明白。
只是......
这房子也算是人家几世的基业了,到了这人手里,他却随手就烧了,眼都不眨一下。
叹气。早知道先卖掉多好啊......
这房子占地广阔,处地又空旷,火势倒不至影响到别家。
这地方人本就不多,时气又还早,倒是烧得欢快,并无人发现。
到了鸡鸣十分,那火势已渐渐小了下去。颜如草满意地四处兜转,看什么地方烧得不干净的,就随手上去添一把火,居然做得甚是顺手熟练。忍不住讥讽道,“你不去杀人放火,真是可惜了——”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笑,“这世上很少有我不会的。”
不知为何,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的袍子,和他的人一样,清淡的颜色,束得整齐,却在风里,有些乱了。
满院的狼藉,他站在犹有余烬的火场里,说这话的时候,一样很安静。
接着他的话,轻声道,“其实——你能少会几样——就好了。”
他偏过头,递出去手上的火把,又点起了一处火头,仿佛在笑,声音却唏嘘得叫人叹息,“是啊,要是能那样的话,就好了——”
人世倾轧。真有无才是德这回事。
他太好。而世间,从来都容不得这样的好。
他微微笑着,忽然道,“我——曾经有个朋友,惊才绝艳了一世,却不惜自己放浪行骸,不问家事,好让其他人都放心地把家主的位子,交给了他的哥哥,他牺牲了十年,这十年让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心无大志,只爱烟花——可是到最后第一个容不得他的,就是他的亲哥哥......”
静静听着,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
颜如草淡淡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做了不一定值得,但是——”他看着我笑了笑,接着道,“——却不能不做——”
“就像你给自己下毒?”
他笑了,悠悠道,“对——”
他束起了袖子走到院子的那一边,日头渐渐出来了,这样看过去,看久了,那身影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火慢慢熄了下来。
南星去雇了辆车子,绕到西面巷子口等着。谷之华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完整没见血的。她对我们笑了笑,坐到了前面车驾的位子上。
帘子放了下来。我和金世遗坐在一边,南星与颜如草坐在一边。
车子走得平稳,南星抬起头来看了眼金世遗,没好气地道,“喂——”
金世遗皱了皱眉,“你叫我?”南星道,“不是叫你我叫谁?”
金世遗嘴角含着笑意,我憋了半天,忍不住也笑了,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只听他笑着答,“什么事?”南星冷哼了声,“出了城,你要带我姑姑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金世遗淡淡笑道,“你莫非要跟着来?”
南星瞪大了漂亮的眼睛,道,“我跟着你做什么?”
金世遗干咳一声,道,“既然你不要跟,那问来做什么?”
南星冷冷道,“我是要你记住了,厉胜男如今是有娘家的人,你若是欺负她,自有她娘家的人给她报仇——”
“哦。”
“你哦什么?”南星抬高了下巴,淡淡道,“是不是不服气?是不是在想反正她娘家也就我一个人,没办法拿你怎么样?”
金世遗上上下下看了他片刻,挺实在地回答,“你是没办法拿我怎么样啊......”
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姓金的简直就是厉家的克星......
无视南星气得发青的脸色,拉过了他的手。“真的不和姑姑走么?”
他撇了撇嘴,“男子汉大丈夫,我跟着你做什么?”
温然一笑,道,“你说得也是——跟着我,始终不是办法。”
他脸上一僵,别过了头,道,“我听说海外有许多仙山国度,到处长满了仙药异草,我——想出去开开眼界——”
这孩子,总在适时,让我说不出话。
说到底,对于我的身子,还是有人,不肯放弃。也好。
他幼失怙持,多经劫难,本来对人生,就无喜爱之情。能找到些事做,不要沉迷于仇恨争杀,毕竟,是好的。
捏住了他的手,半晌,却挤出了一个“好”字。
他见我笑了,也浑忘了找金世遗的麻烦,往后一靠,安静了下来。
暗自觉得好玩。这车子里,或伤或病,都是些不知死活的角色。
晃得平稳舒服,叹了口气。金世遗笑了笑,把我靠在车厢上的脑袋,移到他的肩上。
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我昨天没洗头。”他低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也没换衣服。”
笑了笑,慢慢地,睡意就上来了。
正迷迷糊糊间,谷之华一声斥叱,马车突然勒住。套车的四匹白马,一起顿足长嘶起来!
刚睁开眼睛,颜如草已掠了出去,使了个眼色给金世遗。
金世遗手一伸,按住了正要出去的南星。
南星瞪了他一眼,我急忙伸手一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把他拉回来坐下。
而帘子掀起的一刻,他显然也将外面看了个清楚,坐了回来,脸色一白,低声道,“邱汕。”
邱汕。立刻想起了颜如草说的话。嗯,就是那个找茬的啊。
想起了句老话。该来的,总要来的。叹口气,挨到车子边上,掀起一点帘子,看外面的情况。
已快行到郊外了。纵使有所准备,但是看到整整齐齐一列列排好的校尉军骑手箭手,还是唬了一跳。一个少年将军,远远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看不清面目,应当便是邱汕了。看来颜如草这个仇,结得还不小,动用的阵仗挺吓人的。
回头对金世遗笑了一笑。他握着我的手,也没有什么惊慌的神色。
依我们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出得去的。其实就算闯不出去,也没什么。
颜如草跳下车辕,不紧不慢,眯起了眼睛,走到那带队的人跟前,上上下下端详半天,先是正色,恭敬行礼。“见过邱侍郎。”而后,低声一笑,道,“彦秋,你胖了不少。”
来人高高坐在马上,脸色一黑,冷声道,“许久不见,小颜相讨人嫌的本事,越发长进了啊。”
颜如草微微颔首,叹口气,道,“邱大人有什么指教么?”
“我来抓扰乱军营的流寇乱贼——”邱汕冷笑道,“总不会是来看你这讨厌鬼的。”
颜如草却像没听到后面半句一样,笑得云淡风轻,“啊,多谢邱大人关心——”
邱汕脸色又黑了几分,却强自按捺,冷冷道,“好早的日头,不知小颜相那么好的兴致,要去什么地方?这车子里面,又是些什么人?”
颜如草颜色不动,注视着他,笑道,“你真要知道?”邱汕道,“正要请教。”
颜如草眼光往我们这里一瞟,淡淡道,“那你听好了——”
他手指一点我们坐着的车子,接着道,“这车子里是我喜欢的女人,还有我喜欢的女人喜欢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喜欢的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侄子。”一口气说完,回过了头去,柔声道,“我说得够清楚么?”
邱汕咬了咬牙,道,“颜芥!你这算什么意思?”
颜如草笑道,“一字不假,有问有答,邱大人何必这么大火气?”
邱汕沉了脸色。
“厉南星行刺前兵部侍郎俞白囿,我要捉拿此人,颜芥,若人在车里,你交出来。”
颜如草淡淡一笑,“车里有些什么人,我已经说过一次了,彦秋你——莫非没有听明白?”
邱汕死死盯住了他,道,“有或没有,我搜过了便知。”他催动马匹,便要朝这里过来。
颜如草站在那里,起初没动,过了半晌,却叹了口气。邱汕的马匹,从他身边经过,慢慢朝我们的车子接近。南星咬着牙,拔出了手里的匕首。
放下帘子,苦笑。看来是在劫难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已到跟前。
深吸了口气。这帘子掀开,有什么后果,我们都知道得清楚。
车前的谷之华,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却在这个当口儿,听见远远颜如草叹息一般的声音,淡淡道,“彦秋——今次皇上着你来金陵,有说过什么吗?”
马蹄声一顿。似乎邱汕勒住了马。接着邱汕的声音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颜如草笑道,“猜的。”邱汕没好气地道,“那你不妨猜下去。”
颜如草淡淡道,“皇上一定是跟你说,要你随便找个什么罪名,把我给弄回京里去,是不是?”
邱汕似乎怔住了,半晌,才冷笑道,“你脑子倒转得很快。”
颜如草笑道,“不是我脑子转得快,只是我来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邱汕沉默片刻,才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么嚣张?”
颜如草淡淡道,“我肆意挥洒,世人说我不知收敛,恃才傲物,我若处处隐藏,别人便会说我处心积虑,有所图谋——彦秋,你若是我,你能如何?”
邱汕没有答他的话。颜如草转而笑道,“彦秋,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邱汕声音闷闷的,道,“记得,我小时候听说你文章做得好,棋下得好,一定要拉着你比试——”
颜如草笑着接道,“结果我却说,我不和小孩下棋,把你给赶走了——”
邱汕冷冷道,“亏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颜如草淡淡道,“那年先皇怒击朝廷上结党之徒,你父和我父都在名单之列,你说,我怎么敢和你这个侍郎府的小少爷下棋?”
邱汕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挤出一句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不是要你信,”颜如草哂道,“只是说给你听——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
邱汕道,“你还有什么要说么?”
颜如草很久都没有动静.在车里,有些坐不住了,拨开一点边帘去看。
颜如草已经回过了头来,脸色很白,抓紧了自己的袖子,却在笑。
邱汕背对着我们,静静等他说话。
“彦秋——我们下棋吧。”邱汕身躯一震,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
颜如草在晨光之中,军马之前,笑着抬起了头。“我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邱汕冷冷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颜如草笑着看他,仿佛惧寒,微拢了袖子。
邱汕的治军,应该是极严的。所以四周,静得有些可怕。
颜如草的声音,不费力地,就传了开来。带着笑意的,懒散的。
“我知你皇命在身,不能私纵逃犯,但是一个颜芥,在皇上的眼中,总该比那些无关痛痒的几个江湖草莽,分量要重一些吧?”
邱汕回头看了看我们的车子,淡淡道,“你的意思是——”
“我并不是要你徇私,只是向你求这一盘棋的时间,”颜如草的眼睛,亮得骇人,“你让这辆车走,我就跟你回京,要按什么罪名---都随便你。”
邱汕怒道,“颜芥!你搞什么把戏?”颜如草微抬了头,哂道,“你不敢?”
邱汕几没从马上跳下来,道,“谁不敢?”
颜如草好整以暇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是不敢,那就是同意了。”
邱汕显然是强抑了怒气,道,“我同意你什么了?”
颜如草平静无比地道,“你答应和我下棋,这一局终局之前,你手下这些人,都要在这里看着。”
邱汕显然怔了怔,小心地道,“是不是我放这辆车过去,你就随我处置?”
颜如草微笑道,“这生意,你不吃亏的。”
在车子里,几乎想要笑了。邱汕啊邱汕,要玩手段,你又怎么玩得过颜如草?还不是三句两句,就朝着他的方向走?
邱汕在车外,冷着脸说了句,“颜芥,你最好说话算话。”颜芥淡淡笑道,“自然算的。”
他走过来,经过邱汕身边,走到了车驾前,从谷之华的手里,接过了缰绳。
这一个一个的动作,都是极平静的,好像再正常不过。
此时只要邱汕一声令下,我们所有人,就都要死在这里。
他的手很稳。
气息很沉静。
那马车被他带着,一步一步,朝邱汕的骑兵中经过。那些兵士受到自家主子的默示,并未动作,又仿佛是受了他这种无惧的震慑,只是默默,让开了条道来。
马车穿过了兵马列阵。远远地,城门在望。
南星早已按捺不住,掀开了帘子,低喝道,“颜如草,你逞什么英雄?”
颜如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这声名家世,皇上不会杀我,只要我安分守己,回去也是好汤好药供着,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回去?”
南星也怔了,“这——”
颜如草淡淡道,“有些路,迟早要走的,我从不劝人回头,所以你们也不用劝我回头了。”
金世遗沉默半晌,却只说了一句,“多谢。”
颜如草微微一笑,道,“城门外自有人接应——多说无宜——走吧。”手一松,那帘子滑落了下来。
谷之华犹疑地唤了他一声,抓住了他的袖子。
拂袖的声音。似乎颜如草闪身甩开了她的手。听见他的笑声渐远。
车子过了好半晌,才辘辘前行。掀开帘子去看。
颜如草已走回到军阵之中,白色的衣衫,有些晃亮的刺眼。
那背影很漂亮,好像第一次在护城河边见到他时一样。
隐隐约约听到他淡淡笑着说,“摆棋吧。”那一具白衣,在铁甲林立之中,安然一坐。
渐渐,远得看不见了。那些铁甲骑兵,也渐渐模糊起来。
只觉得那一篇的青黑色之间,只有那么微末一点的白,那么俏伶地立在那里,虽然好看,却有些凉薄。
万人车马,被阻在那头。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越过险兵,慢慢地朝城门去。
天高地远。
南辕北撤。
南星出了半晌的神,道,“他——真的没事么?”
淡淡笑了,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我的手,同样冰冷。
走出了很远,才听见谷之华的啜泣声。南星出去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回来,淡淡道,“她手上,缰绳上,全都是血——”
那会是谁的血?果然,又病发了么——咬着牙,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说他不喜欢人劝他。
他说,他走了的路,是不回头的。
沉默半晌,最终只能一笑。闭上了眼。远处那一袭白衣,仍安静如旧吧?
忍痛,下这一盘棋。
得到秦诗的死讯,是在两个月之后。他回去了,就死在去见亲生哥哥的路上。
听说是万箭穿心,没能留全尸。
那时,我正在案边拭琴。一惊,撞翻了案几。那琴,哐当一声便砸在了地上。
金世遗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秋碧蹲下身去,小心地把琴抱了起来。
我直盯着断了几根的弦,不知怎么,就是不觉得想哭。当时,好像我只是问了句,“接得起来么?”秋碧惨白着脸色,答了一句,“接得起来的。”我淡淡地说,“好。”
秋碧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就连一向很不喜欢秦诗的金世遗,神色都有些沉重。
后来秋碧告诉我,她本来还想忍的,但是看到我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忍住。
秦诗死了。
在颜如草逝去三十一天后,他死在自己的家乡。
而颜如草,最终没能够回到京城。
出城那天,颜如草所说的来接应我们的人,居然会是秋碧。
她怀揣着一大叠卖掉粉墙青楼所得的银票,抱着秦诗留下的古琴,牵了三匹快马,在城门外候着——所以,我们逃走了,远远甩脱了所有的追兵。
后来听人说,那场棋,下了足足一天一夜。那样冷冽的天气里,下足了十二个时辰。
当时那棋盘,最后被搬回了京城。所有看过的人,无不叹息。
据说颜芥所持的白子,每一颗,都有些淡淡的红色,擦拭不去的血渍。
据说颜芥是带着病下这一局的。
据说颜芥在落了最后一子之后,微笑闭目。
据说当时围观的兵士,看到后来,无不动容。
据说同样是名士出身的邱汕,从此一生,再不与人下棋。
那么多的据说,将那一个日子埋没起来。
那么多传言,听得人头痛欲裂。
后来秋碧闲来,也会和我讲秦诗和颜如草的一些旧往。
他们相识于金陵。或许是彼此一生,唯一的知音。
原来秦诗走的那天,曾经去找过颜如草。他说他要走。
颜如草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拦他。
没有笑他。
他知道,没有用。
尽管他可能比谁都清楚,秦诗这一走,恐怕有去无回。秦诗自己,恐怕也是清楚的。
“我从不劝人回头,所以——你们也不要劝我回头了。”
颜如草说过的话,此时记了起来,才知道他们就连对人世的那一种执念,都是不逊于彼此。
从秦诗的遗物当中,翻出了这么块眼熟的锦帕。上面一流的行书,应该,是颜如草的笔迹了。
“谁道人生再无少?千古风流一担沙。”
落款也和秦诗一样,没有签全,只写了页介二字。
他们的相交,也是不自由的,若想不给对方带来麻烦,又怎么能题上全名?叠起来,收好。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转眼就到了上巳节。去年今日,秦诗和颜如草曾一同踏青。
我和金世遗,无论如何,要比他们幸福一点。
这身子,能拖一日是一日。还能活着,毕竟是好的。
金世遗身子好得很快,却总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我好些了,他就吃药,我脸色差了,他就偷偷把药泼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我们登到了高处。风也很好。
我兴致一起,记起了那两块锦帕。
拿出来看了又看,看到金世遗拿眼白我,手上一松,帕子竟松了,份量又轻,竟飘了出去。
伸手一抓,没有抓着,只好求助着看金世遗。
他叹了口气,飞身下去捡。视线有些模糊了。看得见他的背影,顿时觉得很安心。
伸出手,到自己面前,晃了晃。居然也看不太清楚。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有很多人,在耳边说话。
“我对天幕发誓,终我一生,绝不让任何人欺辱于你。”
“什么我都没有他早,至少这句话,我抢在他前面了。”
“我没有软弱到要你来和我说对不起。”
“以前我怕你恨我,现在我却怕你不恨我了......”
那些声音,由清晰,转向模糊。渐渐,听不见了。
淡淡笑了。
恍然想起了那锦帕上的句子。
三月三日游春日,既看风景又看花。
谁道人生再无少?千古风流一担沙。
〈完〉
迟到的情人节礼物
金厉一百问(1-10)
访问者:秦诗,颜芥(那个,别怀疑,就是咱的小草兄)
被访者:金**(咬牙切齿状,为什么是他......),厉胜男
以下用金,厉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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