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鹤先生之所以被称为驭鹤先生,并不是因为宁子都这个人特别会教引仙鹤,是个驯禽师,它的本意是指一个人若能够连仙鹤这样的仙物都能驾驭,那么也就离飞升不远了。亜璺砚卿这个雅号其实是宁子都宁师父自己取的,他非僧非道,更不指望变成什么神仙,他所谓的“飞升”其实也就是灵魂与精神能够超然度外的意思。
白眉山是宁家祖辈的居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家的祖师开始占山为王,后来其中某个祖先竟然半路顿悟,觉得打家劫舍这样的事情终归不是扬名之道,于是毅然背井离乡去了远方拜师学医,最后居然进了太医院混了个官职。后来宁家子弟们纷纷效行,四面八方前去求学各种技艺,经过几辈的开枝散叶又枝凋叶落,渐渐地庞大的宁家只剩下一代单传。但祖辈们所拥有的技艺却全部集中在了后辈身上,于是乎到了宁师父这一代,简直已经可以当做一本活的百科全书了。
宁家祖上的意思是,不管后辈们继承不继承,每一代宁家的当家人都得新学一样本事,以扩大宁家学问范围。可是数百年来世上的东西祖先们都学得差不多了,宁师父的叔公居然连编草鞋都已经学过,又还有什么可让宁子都奋发的!然而自从遇见了不能和尚,宁师父就似乎从迷茫的人生里找到了方向,开始与他参学禅道。
学禅之后的宁师父果然比从前深刻了许多,比如他从前看见一只烧鸡就是烧鸡,如今看见烧鸡,他会发出“此鸡被烧之前究竟有没想过自己的死法呢”之类感慨,接而从鸡的角度来阐述人性的恶劣,以及做为一只鸡,它对于命运是何等的无奈和悲哀。亜璺砚卿
这种变化令慕阳和宁笏感到十分恐怖,禅道的魔力令他们根本招架不住,在他们看来,所谓禅道就是能令一个正常的美男子变成走火入魔的邪教组织,而不能和尚就是那个邪教头子。不过好在宁师父犯魔怔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情况下还很通情理,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现在铅华洗尽的慕阳闭着两只眼躺在竹楼床上,宁笏抱着个苍蝇拍站在旁边,看宁子都翻她的眼皮。
“这都服药四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醒?”宁笏问。“难道是我们赶路赶得太急,不小心拿被子把她勒死了?”
宁子都淡定地缩回手,说道:“她要是勒死了,我就把你活烤了。”
宁笏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我是你亲儿子!”
宁子都摆摆手,“我大义灭亲,佛祖不会怪罪我的。”
宁笏倒地吐血。
宁子都施施然坐到竹几后喝茶,才端了杯子,床上慕阳忍不住翻了个身,一手支着脑袋道:“宁笏你要是死了,宁师父还可以跟不能和尚生一个,所以你没什么了不起的。”话音未落,一杯茶砰啷掉在地上,把宁子都呛得前仰后合。宁笏上前替他顺背,接口说:“不能是男的,怎么能生孩子――啊呀!你醒了?!”
慕阳维持原来姿势不动,点了点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宁笏跳起来,两步扑上前:“你被皇后下毒害死了,我跟我爹听说后就去相国寺把你偷了出来!然后发现你还有心跳,就随便弄了点丹药把你弄醒了!你现在怎么样?让我看看有没有呼吸?脉搏正常了没有?我在后山窖里给你留了七八只腊兔子,还准备给你寄到宫里去,没想到你现在又回来了,这真是像场梦一样啊!”
慕阳跳下地,走到宁子都面前,托腮道:“宁师父,这么说是你把我救活了?”
古言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宁师父救了她的命,不知道她该不该以身相许?按理说像他这么美的美人,嫁了也不吃亏,可是要是许给他的话,那君淳怎么办?君淳与她有着生死之约,而且才比她大几岁,是很可以与她白头到老的,而宁师父已经老了,再过二十年,她还美艳如花,他就有可能要老得死掉,认真算起来,这买卖并不很划得来。
这个问题再次促使她内心里左右为难,以致于连应该对于皇后之恶行、深宫之险恶感到悲愤一下都不曾有。她眼巴巴看着宁师父,心里矛盾极了。虽然宁师父已经老了,但是她毕竟是他救回来的,难道她真的可以罔顾恩重如山的师父,而忘恩负义与别的男人比翼双飞?
这要是换在十年前让她选择该多好啊,那时候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宁师父,可是现在,经过了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对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审美疲劳,当初那些美丽的泡沫也全部都在日常之间一一破灭,她承认是她不对,她已经花心地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这真是罪过。
她叹着气,看着对面这个比她大了二十三岁的美~男人。
宁子都再博学多才,也猜不透她心里所想。他点头,说:“要是我和笏儿再去晚两天,你就死定了。”
慕阳再叹了口气。看来宁师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这件事情,她就算想装糊涂也是不可能了。
唉,算了,谁让他是自己师父、而且又救了自己呢?虽然有负君淳,可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这样一来她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宁师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但她要是真嫁给了他,那宁笏就该算是她儿子了,那他岂不是该叫她娘?十五岁的宁笏叫十六岁的她为娘,这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扭头往抱着苍蝇拍的宁笏望了一眼,虽然比她小了一岁,可是宁笏个头已经明显比她高了,要是他们俩一起走出去,别人会不会把她当成看中他们家家产而盲目下嫁的庸俗少女?这种误解可是很影响她口碑的!
世人若是将她传得十分不堪,将来要是见了君淳,她有什么脸面跟他叙旧?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满为难地绞起了耳边一缕碎发,看着宁子都:“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宁子都喝着茶:“何事?”
“如果你万一一定要我嫁给你,你能不能等我见过君淳一面再说?”
“砰啷!……噗!”
卿色撩人 005 令和尚都惊艳的新面孔 关睢
“你真是天才!”
半个月后慕阳刚从浸过肩膀的药缸里醒来,脸上纱布还未及摘除,宁笏就泥菩萨似的站在缸前横眼望着她。“你脑袋是让驴踢了还是被门给夹了?居然以为我爹救你是为了让你嫁给她!你去问问天底下哪个当师父会这么做?如果有,那人简直禽兽不如!”
慕阳整个头脸被绑成了棕子,面上所有肌肉都动弹不得,只留了眼睛和鼻孔,面对他这样的指责也实在无计可施。
凭良心说,宁笏本来不是这么口不择言的人,以前说话还挺有尊卑,现在这么激动也实在怪不得他。那天在小屋里听完她的请求,宁笏当场吐血三升,连宁师父鼻孔里都立即冒出了茶叶沫子。让他们父子这么激动实在令她心下不安,她再三保证,她绝不会是对待丈夫和继子不公的黑心女人,所以宁师父和宁笏都尽可以放心,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得让她见到君淳之后再嫁,否则她死不瞑目。谁知道宁师父一句话立即把她打击得恨不能碰壁而死:“谁要是肯娶你,我就把笏儿奉送给你当陪嫁!”
她虽然才十六岁,但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被宁师父这么一拒绝,她简直已没了脸面。
宁师父说:“好吧,你没脸了,我就给你再补张脸!”
慕阳以为他吓唬她,吃了他一碗药,人就已经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直到他拿着把刀在她脸上摆弄了一整天,才终于拿纱布把她整颗头包缠了起来,然后整个人丢进药缸里。
根据宁师父的说法,宝庆公主已经死了,世上将再也没有这个人,她顶着这副面容出去着实吓人。但又不能从此不让她见人,于是只好给她换张脸,也就是在她本来五官上做些微调,以便于欺世盗名――嗯,便于掩人耳目。宁师父的医术了得,半个月时间一到,便大功告成。
至于为什么她为什么会中毒而未死,宁师父的推测是这样的:“皇后下的本是剧毒,但又刚好与人参药性相克,一毒一补之下堵塞了你血脉,于是你处于休克状态,而并没有真死。加上你父皇又在你舌尖放置了护心珠,又保得你心肺齐全,我赶到及时,自然就没有死。”
“那为什么我不能回宫?”
宁师父反问:“你想回吗?”
她想了想,摇头:“不想。其实我当初压根就不想回宫。”
“那就是了!”宁师父一边配药末,一边说:“你不想回去,就必须换面容。不但换面容,你还得改名字。”
“可是我要是换了面容,君淳就认不出我来了。”她还是忘不了他。
宁子都想了一下,“他爱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五官,下次看到他,你再想办法让他喜欢上你就是。”
慕阳想了想心觉有理,便欣然同意。
动刀之后慕阳陷入一片迷糊,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两天昏睡当中脸上各处隐隐作痛,又醒不来,等到她以为自己就快要被宁笏碎碎念唠叨死的时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宁笏与半个月前没什么不同,但他眼里反射出来的自己却太不同了,她整个头成了个颗白色的球,当中两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跟集市卖的木偶疑似。
宁笏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拿着湿布,显然是被突然睁开眼的她吓到,剩下半截话咽在喉咙里,一副呆相。慕阳扬首示意,他哦了声,回神举起剪刀:“据说今天可以帮你拆纱布了,我来帮你。”慕阳遂抬头,没片刻,层层叠叠的纱布已彻底清除干净。
宁笏盯着她的脸发呆,她摸了摸自己,只觉得触感有什么不同,又说不上什么来。
“你这个样子,我得努力适应。”
慕阳爬出药缸,拖着满身湿漉漉的衣服,到铜镜前一照,面前这张脸竟有七分不认识。
“君淳看到我,一定认不出我来。”
“那不是很好么?这样还更好算计他。”宁笏意兴阑珊。
慕阳抚着下巴叹气:“我希望他最好忘记了我从前的样子。”
宁笏嗤道:“女人就是这么奇怪,一面希望男人记住自己所有时候的样子,一面又希望自己在他们眼里永远完美。”
慕阳道:“所以说你是个小孩子,连这个都不懂。”
宁师父给慕阳新取名叫宁禅,由此可见他中了不能和尚的毒有多深了。慕阳也曾抗议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太不像个女孩子,将来只怕会产生误会,宁师父说:“众生平等,男女有什么分别?”慕阳也只得无语接受。
对于她的新五官宁师父感到十分满意,还曾专门邀请不能和尚来寺观看,不能跟慕阳和宁笏从来只有一句话说:那就是“阿弥陀佛”,偶尔加一句“善哉”,可算是额外馈赠。那天见了慕阳,这和尚居然盯着她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捏着念珠唱了声法号。
慕阳从来不觉得现在的模样会比从前还要令人惊艳,楚宫里的端妃当初艳绝天下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慕阳本来的相貌与母亲就有*分相似。六根应该清净了的不能居然会对着现在的她出神,这要么说明他的品位很有问题,要么就说明他终于被宁师父缠得动了凡心――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能年纪与宁师父不相上下,正值壮年,面对一个年轻女子,很难排除他有按捺不住*的可能。
这不是慕阳给自己脸上贴金,说真的她并不是特别在意皮相之说,不然她也不会同意宁师父给她整容,实在是宁笏在山下学厨的那些日子,为了给她排遣寂寞,带回了无数话本给她所致。话本小说里各种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就不说了,其中也不乏男欢女爱之描绘,像她这种天赋异禀人士,自然能融会贯通。想那不能虽然出家多年,也逃不过是个男人的事实。
宁师父让宁笏备了一壶香茶,留不能夜谈。
两个人面对面坐定,慕阳与宁笏坐在门口烧水。不能往慕阳脸上扫了眼,道了声阿弥陀佛,说:“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祭日,日前小僧路经魏国,听说魏皇打算让二皇子前去祭陵,你把她面容修整如此,不知是福是祸。”
卿色撩人 006 不能和尚的小气 关睢
宁子都眼中掠过一丝波漾,他似笑非笑,“听说魏皇连日病卧在床,现如今正广招天下名医?”
不能看了他一眼,道:“他广招名医也没有用,不是吗?他的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医。亜璺砚卿可惜那个人已经被他逼得发了毒誓,此生再不踏入魏土半步。”
宁子都手执茶杯,嘴角浅笑依旧。
不能捏着佛珠,又说:“魏国二位皇子日渐势大,府中不但聚集了大批幕僚,大皇子更坐拥数万兵力。大皇子身居长位,三皇子却归皇后抚养,倚借此次祭陵之事,魏太子之位,只怕非三皇子莫属。三皇子一旦继承大统,有些事情,就再也难以更改了。”
宁子都的笑容渐渐淡去。他顺势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宁笏跟慕阳正在门外守着炉子烧水,一面潜心探讨着后山上的雀鸟数量。慕阳臭屁地说:“你的剑法虽然比我好,但我的弹石技术却比你好出一大截。打鸟这种事靠剑法是没用的,关键还得看射弹的眼力和手劲。”宁笏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这你就错了,我一剑上去至少能拿下七八只。你一弹能弹出多少?”“但我比你快!”“快也没用,反正我比你多……”
不能唱了句阿弥陀佛,宁子都收回目光,恢复神色:“白眉山地处楚国,与各国素无来往,我也早已发誓不参与各国政事,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我只怕终生都不会再提起这个魏字。”
不能默了默,再唱了声佛。
宁子都站起来,手指拨弄着架上兰花,说道:“现下二位皇子身边鹰犬众多,又暗中训练有两百死士,若到了真要动手之时,只怕会神不知鬼不觉下暗手。魏皇已至残年,两位皇子皆对其宝位虎视眈眈,大皇子三皇子皆非嫡出,但又各有优势,此时魏皇病中,难免让他们乘隙得手。”
不能睁眼,微微一笑:“所以,你就适时制造了个‘云姬’,作为打入魏国的不二法器!”
宁子都回头一笑,邪如妖孽。
……
拆了纱布半个月,慕阳的余伤渐渐复原,原来创口处的皮肤颜色都变得与周围一样了,割了内眼角的地方也彻底消去了红肿。如果不主动说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这张脸居然有十多个地方动过刀子。只是这双明显已经变大了的眼睛和变尖了的下巴让她觉得自己很像只饿了大半年的松鼠,丑虽不丑,却十分的不适应。
宁笏这些天总是被宁师父叫进房去复习经史子籍,以及一些分外高深的学科,也不知是什么道理。这天好不容易找了半天时间打山雀,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在土坡后坐下来杀鸟拔毛。慕阳免不了又摸脸蛋,疑惑地说:“我总觉得我现在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你说你爹会不会是照着哪张仕女图给我修的?”
宁笏想也没想地:“那怎么可能?我爹房里从来没有仕女图这种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不一定,”慕阳认真的:“万一最近不能和尚给了他呢?”
宁笏一愣,摇头说:“那也不会!不能那么小气,手头有了这种东西,哪里会舍得拿出来?”
宁笏说的忒是实话。不能和尚的小气在白眉山是很有名的,起码他经常到小竹楼里来喝茶吃饭,就从来没有邀请过一次他们全家上寺里坐坐。虽然据宁师父说,因为她是女的所以不好留饭,但这样的话哄哄三岁小孩子还行,想要哄她是哄不到的。
白眉寺院墙外长有两棵巨大的枇杷树,每年初夏的时候总能结出一摞摞硕大的果子。慕阳总是垂涎得很,可惜宁师父交代过,那属于寺里的东西,既然寺庙划归了不能师徒使用,当然就不能够去偷摘,而且那两棵树是有毒的,所以连寺里和尚也都不去吃,而不能和尚居然也真的从来不派人摘了送些过来。
自古以来大人们吓唬小孩都无非是这种伎俩。慕阳暗地里不信这个邪。要是真的有毒,为什么每次果子熟了之后,就奇迹地全部不见了?无奈院墙倚崖而建,两棵树就长在崖边边上,地势险峻得很,想要不通过寺院去采摘,除非不要命,否则简直不可能,所以慕阳始终不曾得手。
直到三年前夏天,宁师父那日手痒,约了不能下棋,出门时见她蹲在地上数蚂蚁,便带了她一道去。
虽然说住在一个山头上,算起来她到白眉寺也不过七八次,反正不能想见的人又不是她,她打心眼里就不想做这大灯笼。即算是来了,其中绝大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这两棵枇杷树――要知道,即使吃不到,站在树下看一看那也是好的。
进了寺门之后,宁师父径直去了后院禅房,交代她务必不能跑出院门,否则是很有可能被山猫或野狼吃掉的。不能和尚只收了两个徒弟,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奉了其师父之命在院里陪她玩耍。三个人玩了阵打马棍,慕阳见他们困倦,便挥手让他们回了屋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石墩上发呆。两棵树那时候距她不过两丈,伸出墙头的树盖像两把巨大的绿伞,间中点缀着密密麻麻的果实,就像两堆珍珠一样诱惑着家徒四壁的贫民。
看了半天之后,她瞅准墙角一架拿来修葺屋顶的竹梯,哼哧哼哧将它搬到树底下,攀住就往树上爬。怎么形容得手时那一刻的心情呢?她坐在枝丫上,抱着一襟黄澄澄的果子眼放绿光,简直不敢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容易!她甚至来不及下树去洗洗,从中拿了一颗在衣袖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就要品尝胜利的果实。
然而也许宁师父的嘱告是正确的,就在她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满树一阵震荡,整棵树盖忽然像地龙翻身般颤抖起来,紧接着半空一个巨大的黑影当头罩下,可怜她还来不及尝尝滋味,整个人以及手里两颗枇杷就已经随着那黑压压沉甸甸的家伙一齐掉往了崖下。
卿色撩人 007 一树枇杷引发的惨案 关睢
应该说慕阳内心里还是十分传统的,虽然她被宁笏带上山来的话本小说荼毒甚深。所以当她身子落了地,被同时落下的黑影紧抱着连打了好几滚,而且最后停下来,居然让她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而而且居然是个活着的男人时――她简直傻了!
她与宁师父朝夕相处整整十年,至今为止连他的手都没牵过,可是现在,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不但与她近在咫尺,而且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该是多么难堪的事!慕阳心里顿觉对不住将来的丈夫,她真是太不端庄了,做为一个女孩子,她多么希望把任何第一次都留给心爱的那个人。
“别动,你肩膀擦伤了。”
男人有双幽黑幽黑的眼睛,眉毛也十分粗长,看起来蛮英挺的,可惜蒙着面,看不到全部面容。她试图把他挣开的时候,他轻声将她身子稳住。慕阳瞪大眼睛看着他,连呼吸也屏住了。眼下这是寺底下一道无人来往的土崖,是绝不会有人路过解救她的,这个蒙面人怎么会出现在白眉山,而且为什么蒙着面,这些都令她好奇。但同时情况也让她十分担忧,虽然她才只有十三岁,身体还很没有长成熟,可是话本小说里也提到过,这世上具有恋童癖的人并不是没有,万一他要是对她意图不轨,则实在太恐怖了。
可怜的宁师父,他一定不知道暗恋了他十年的慕阳此刻正面临着什么样危险的处境!
“很痛吗?”
男人将身子撑起了些,略皱了眉头说。亜璺砚卿
慕阳紧抿着嘴唇,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痛的话你就叫出来,反正这里没人,不丢人。”
男人把自己身子支开,席地坐下,从腰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她,“你自己上点药。女孩子家的,身上落了疤不好看。”
慕阳坐起身,低头一看,果然左肩上衣服已经擦破了,肩头正好落下半个巴掌大的擦伤。而她刚才竟然只顾着惊奇,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受了伤。她把仍然紧攒在手里的两颗枇杷放进怀里,打开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伤口上。药末凉嗖嗖地,压住了伤口透出的灼辣,还隐隐透出股清香。
慕阳凑近瓶口再嗅了嗅,把瓶子还给他。
他眉眼微弯道:“这是紫陀罗的味道,你喜欢?”
慕阳道:“紫陀罗是医外伤的良药,闻多了就喜欢了。”
他挑了下眉:“你认识这味药?还经常用?”
慕阳想了想,“每年也要用上十来回。不算多。”
蒙面人愕了下,然后才伸手接过药瓶。
慕阳抬头看了眼高不见顶的崖尖,又看了眼低头拍打身上尘土的他,忧心地说:“你想把我怎么样?”蒙面人再愕了一下,“我没想把你怎么样。”慕阳不信:“怎么可能?你是个男人。”蒙面人默了片刻,道:“男人又怎么了?”“哪里有孤男寡女在一起不闹出点事情来的。再说我是被你捉下来的,你当然是有目的。”
蒙面人听完,低头揉了下鼻子。慕阳一手扶着旁边碎石,站在两丈外警惕地看着他。她决定了,如果他想侵犯她的话,她就拿手边这块石头把他砸死。要是万一砸不死他,那她就自杀。
“你从哪里学来这套理论?”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深深笑意。“我看起来很像饥不择食的采花贼吗?”
慕阳疑道:“难道你不是?”
他笑出声,“你见过专门往深山里跑的采花贼?”
这个慕阳就不确定了。她把手放下来,狐疑地打量他全身。
他虽然是闲闲坐着,但利落的夜行衣却把他裹得像匹狼,矫健的腰身,隆起的肌肉,还有从那么高的山崖落下都没有受到半点伤,这都说明他肯定是个健康的男人,而且还有身好功夫。据说宁师父也有身好功夫,但慕阳从来没见他练过,更没有看见他穿过这么紧身的衣服,因此对于他究竟是否拥有真材实学还是持保留态度。
“你既然没有别的目的,那现在能不能把我送上崖去?”
“不行。”他不假思索的摇头,“我腿受伤了,起码得等我伤好才能够把你带出去。”
他伸手在左腿上摸了摸,然后伸到她跟前,那长满茧的修长五指上果然殷红一片。慕阳于是把目光扫到他两条腿上,这两条腿可真长,站起来一定很高。他把受伤的左腿曲在地上,右腿打竖曲起,这样看上去的确就像顺势坐在那里一样,看不出来半点颓势。
“你被人追杀?”
“聪明。”他笑道。抬头看了眼天色,指着她后面一处凹进去的山洞说:“如果你肯把我扶进去,我将来会报答你。”
慕阳回头看了看山洞的距离,走过来搀住他胳膊。
山洞不大,但也够容两个人,里头有些动物尸骨,还有股腥味。估计哪知黑熊什么的曾在此待过。
男人扯下面巾,掏出火石给她:“要劳烦你捡些柴草进来了。”
慕阳盯着他脸看了片刻,接过火石出了洞。
这男人长得真不赖,面巾下的鼻子嘴唇和下巴更有看头。如果说宁师父的五官可用柔美来形容,那么他的长相就更偏阳刚些。一定要分高低的话――慕阳还真分不出来。
柴枝捡进来后,火堆马上生起来了。男人身上带着干粮,所以免去了前去抓兔子裹腹等烦恼。然后她又拿芭蕉叶子去装了些水,粗粗把脸洗了。男人躺在一角闭目养神,受伤的小腿看上去肿了些。慕阳走过去,在他腿上按了按,然后蹲下说,“你的伤口好像发炎了,要不要我给你治治?”
男人一笑,“我已经上了药,你去歇着吧。”
慕阳道:“真的。我不骗你,上个月我还医好了一只猪腿,那猪被狼咬了,我给它上了药,没出三天它就活蹦乱跳,一点后遗症也没有。”
男人复睁开眼,表情顿时就像吞了一百只苍蝇那么难看。
卿色撩人 008 人有失足 马有失蹄 关睢
经过一番交涉,男人终于同意让慕阳把自己当成第二只猪腿,由她打水来把他伤口清洗了,然后趁着夜色采了些草药,捣碎之后拿水炙了炙,涂在伤口上。男人的伤势比慕阳想象的要更严重,那显然是道刀伤,而且肿起的四周泛紫,使得伤口中央的皮肉就翻绽了开来。所以慕阳削了几根细细的竹签,将肿起的地方扎了十来个洞,挤出当中脓血,又补了些药。
全过程里男人没有哼出半声,慕阳说:“痛的话你就叫出来,反正这里没人,不丢人。”男人磨磨了后牙,笑了。
到了半夜慕阳被一阵悉梭声闹响,翻身一瞧,火堆那头男人睡得极不安稳。她走过去蹲下,只见他额上大汗淋漓,两眼紧闭,似乎十分难受。她撩开他裤腿瞧了瞧,却见肿起的地方已经完全消了,紫色也褪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拍醒他:“你做恶梦了吧?”
男人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梦话了。”
男人转了转眼珠儿,坐起,“我说什么了?”
慕阳说:“你叫了声‘大哥’。别的我没听清。怎么你大哥快死了吗?”
男人一手摸着下巴,挑眉道:“你耳朵可真灵。”
慕阳呵呵笑了下。
其实说真的,慕阳并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圣女,虽然她承袭了一小部分宁师父高超的医术,但对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也是有原则的。比如像这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她一般不会轻易伸手。这次主动救他完全是不得已,――她虽然弹石弹得不错,但却一点不会武功,在这样险峻的环境下,要想脱险何其艰难!她要是不救他,那等于是连累自己。覀呡弇甠所以本着互利互好的态度,她可以偶尔舍弃一下原则。
“你叫什么名字?”
反正睡不着,慕阳枕头脑袋问他。他想了一下,说:“君淳。”
君子的君,淳厚的淳。果然不像采花贼的名字。
山谷里万籁俱静,洞口外远处的夜空稀星点点,跟小竹楼里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知从几时起宁师父这个人已经被慕阳暂忘了,面前这个叫君淳的男人带给她很不一样的感受,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讨厌他。虽然与他相处才几个时辰,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大方地露出至少十颗牙齿,而宁师父是绝不会的,宁师父笑的时候轻易不露出牙齿,所以有时就显得有点阴险。
当然当着宁师父的面慕阳是不会这么说的。而且现在她有了这样的对比,内心也有些小小的不安,毕竟宁师父是她的师父,虽然说这几年她已经长大了,三岁时对他产生的幻想早已经破灭,但这样子拿一个陌生男人跟自己的师父作对比,还是很有些不尊重的。
慕阳开始调整心态。
第二天早饭时候,她郑重地对君淳说:“我姓宫,叫宫慕阳,你可以叫我宫小姐,或者宫姑娘。”
君淳弯着双眼看向她,“宫姑娘。”
慕阳问他:“你住在哪里?是楚国人吗?”
他摇头:“不,我是齐国人。”
经过了这一夜,君淳的伤腿已经明显见好,伤口周围肤色变回了正常,并渐渐有长拢的趋势。慕阳给他上了第二次药,到了晚上,他居然扶着石壁也能走上几步了。
“我的医术如何?”慕阳问。
他点头,赞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医好了那只猪。只不知道它此番大难不死,后果会如何?”
慕阳摇头:“后果当然是做成过冬的腊肉。现在它还太小,等三个月后秋天了,杀它正合适。”
君淳一愣:“这么残忍?”
“猪就是猪,它存在意义就是让人吃,我养它的目的也是为了吃。这是自然规律。就好比农夫种庄稼,老鸨收女儿,国王养死士,这都是肯定要有回报的事情。”
君淳默了一下,笑了笑。“你倒是道理一套套。”
慕阳埋头吃野果:“主要是我看得开。”
君淳带的干粮不多,两个人在山洞里吃了三天野果,口里淡得冒出酸水来,好在期中两只倒霉的兔子在此路过,给他们打了顿牙祭,到了第四天傍晚,慕阳实在顶不住了,脑袋里回想起宁师父做的各种不知何味的素菜时都能令她口水老长。
君淳顺着石壁走了一圈回来,见她正望着天上飞鸟眼冒绿光,于是说:“那边有道崖,不算太高,我们去试试。”
四天下来,他伤口已经结笳,基本上行动无碍。慕阳听说,屁颠屁颠跟着他穿过一人多高的草丛,走到坡下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
君淳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趴我背上。”她听话地扶住他肩膀,揽紧他脖子。
片刻后两个人顺利上了山崖,慕阳松了一大口气,环顾四周,暮色里认清了地形,转身与君淳道:“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君淳却一把拉住她往后一闪,两个人又翻倒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有停止,十来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迎面劈来。
慕阳来不及尖叫,紧护着她的君淳早已将腰上挎着的长刀抽出,一手将她推往身后。
浓浓暮色里,十来个矫健的黑衣人成包围状围住两人,顿时只见一片刀光剑影。
闭眼的慕阳只听见惨叫声不断传来,再睁开眼时,刀光没了,地上却有死尸一片。
“好了,你可以下来了。”
君淳指指紧搂着自己腰的两只手。慕阳哦了一声,连忙地松开。
“这些都是追杀你的人?”她指着地上。
他笑了笑,将刀Сhā进刀鞘。“聪明。”
“原来你功夫这么好。不知道怎么又受了伤?”她狐疑地看向他伤腿。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再机敏的猎手也有被狼咬到的时候。”他又露了十颗牙,将眉眼笑弯了,从怀里掏出块雕花银牌:“你帮我治了腿伤,我理应报答你。这块牌子送给你,留个纪念。”
慕阳接过来一看,是个刻了个“衍”字的牌子,鸡蛋大小,雕花雕的极好,既然人家诚意送的,也就大方收了。但是收了人家礼物却不回礼却不像话,她摸了摸浑身上下,居然在口袋里摸到两个小球,原来是那天的罪魁祸首――两颗枇杷。
卿色撩人 009 无事献殷勤 关睢
慕阳强忍住心头感慨:“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回送给你的,这两颗枇杷虽然蔫了,但我之所以认识你却完全是因它们而起。所以也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君淳打量了这两颗枇杷一阵,将它们收进怀里。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慕阳摆手,她可不希望宁笏看到他。“我就住在山下,这条路我太熟悉了,你走吧。”
君淳说:“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
君淳摊了摊手,“那好吧,你小心点。”
慕阳站在路中央看着他背影,忽然出声叫他:“将来你遇见我,还会不会记得我?”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轻轻笑了:“当然会,你姓宫,叫宫慕阳,我可以叫你宫小姐,或者宫姑娘。”
慕阳鼻头忽然有些发酸。她想起了刚才抱着他的腰看他杀敌的情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让他心动,就算是宁师父也不能!他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坠崖的时候不惊慌,受伤的时候不皱眉,临敌的时候不惧怕,宁师父在任何时候都像是看不透的,而他似乎不是――虽然她依然连他一点底细也不知道。
……与君淳分别已经有三年,他的影子在慕阳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晰。可惜后来她再也没有遇见过他,没能有机会听他喊她宫姑娘或者宫小姐。宁笏的意思是她这种情感完全属于一厢情愿的发花痴,人家说不定早就有妻室儿女了,要不然明知道她住在这山里,怎么会不来找她呢?再说了,他们俩总共才相处四天,这种感情基础实在太薄弱,靠不住。覀呡弇甠
慕阳虽然觉得他分析得有一定道理,但是她更觉得君淳不是那样的人。她总觉得他多半是个杀手,一个杀手怎么会娶妻生子呢?绝不会的。一个杀手一定会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在等着他,就好比像她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才有资格与他共谱旷世恋曲。
她一定会坚守这份执着,等着与君淳真正开始的。
而这段谈不上恋情的恋情产生后的副作用是,枇杷事件事发后,宁师父就禁止了她去白眉寺,关于再次亲近枇杷树的梦想已经彻底成为泡影。
慕阳想到这个心里就有些生不能和尚的气,要不是他这么小气,她一定不会偷偷去爬树摘果子,她不去摘果子,就一定不会遇见君淳,不遇见君淳,她就不会害这种在宁笏眼里看来显得很幼稚和肤浅的相思病。
所以说不能和尚这个人,实在是有理由让人不待见。
“我觉得不能应该赔偿我的精神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