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若是心里无事,本该能注意到女儿的把戏的,毕竟要调动宫女,景泰公主自己手中可用之人不多,少不得要动用长春宫的人。可惜德妃今日自己也有要办的事儿,竟没在意景泰公主在做什么。何况德妃也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一个愚蠢的念头,居然会引出那样致命的祸事,因此这会儿,她还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嫣然。
今日命妇们入宫,虽说是赴德妃的生辰宴,并不必如大年初一朝贺一般按品大妆,并穿上各自的诰命服饰,但也都是妆容隆重,端正自持的。这样的妆扮,年长些的命妇们也就罢了,若年轻的,却是不大撑得起来。只是因能得到三品以上诰命的,差不多都已经年过三十,是以从前也没显得出来,如今这打眼一看,除了几位王妃侧妃之外,就顶数这位新出炉的平南侯夫人年轻得显眼了。
“听说平南侯夫人家里也有个小子,几时抱他来给本宫看看?”德妃逗了逗齐王的小儿子,转过头来仿佛刚刚看见顾嫣然似的,顺口就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
顾嫣然忙欠了欠身笑道:“才半岁的小子,什么规矩都不懂,哪里敢带进来吵闹娘娘呢。”
齐王妃便在一边帮腔笑道:“小孩子么,哪里要拘什么规矩。我这个小子也不过两岁,若照这么说,越发不该带进宫来了,顽皮得很呢。”
顾嫣然心里就微微生了几分警惕,含笑道:“王妃府上的小公子,我家那个怎么比得了。我瞧着小公子的规矩就极好的,总是龙子凤孙,天生的就有个仪态。”
这奉承话说得如此堂堂正正,齐王妃倘若再拿自己的儿子跟臣下的庶子比,那简直就是自己作贱自己了,便只得一笑,不再往下接话了。
德妃在一旁笑道:“说起来你们家小子居然已经半岁了,没听说办过洗三或是百日,我便拿不准年纪了。”
“那阵子侯爷还在边关,家里都担忧着,也就没办那些。”
说到这个理由,德妃脸面上就有点不大好看。皇帝虽然以“不遵军令,擅自行动”为由,抹去了周鸿的战功,可反手就给了个爵位,可见皇帝的态度了。反而是陆镇,虽然得了皇帝两句不疼不痒的夸奖,还赏了百两黄金,但那算个什么啊?百两黄金不过是千两白银,茂乡侯府随便哪家铺子一年检点检点也挣出来了,谁稀罕哪!
“半岁的孩子也不小了。”德妃咬牙把堵在心口的气咽了下去,依旧和颜悦色地笑道,“平南侯少年英俊,想必孩子也像他父亲,定然是个俊俏的。”
顾嫣然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一下。原因无它,大哥儿长得当然是不可能像周鸿的,更糟糕的是也根本不像谢宛娘,一张方脸完全是随了蔡将军。幸而现在年纪还小,圆嘟嘟的倒还不大明显,但倘若再大个一岁半岁的,只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孩子跟周鸿毫无关系。
心里紧张,但顾嫣然脸上也是不动声色,只含笑道:“娘娘太夸奖了。那孩子这会儿圆嘟嘟的,我瞧着不大像侯爷,倒是跟他生母眉眼间有些相似。”
德妃笑笑,又转过去跟别人说话了。顾嫣然提了筷子,随便挟了一片笋放在嘴里,看起来悠闲自得,其实心里已经绷紧了——德妃问起周鸿的庶长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当然,她人未进门,周鸿已有婢妾有孕,这事儿说出来实在打脸,德妃也有可能只是要下下她的脸面而已。但要下正妻的脸面,又何须说要将孩子带进宫来给她看看呢?看臣子的庶子,德妃这不只是下别人的脸面,也是在自贬身份,除非,她确实是想看看大哥儿。
堂堂宠妃,为什么想看一个臣子的庶子?顾嫣然手指轻轻转动着筷子,眼色渐深——难道,是因为蔡将军?
因为心里存了这事儿,顾嫣然就是去外头园子里赏菊,也是暗自警惕,所以王姝凑过来说话的时候,本是一件小事,她也戒备着。须知王姝是景泰公主的伴读,从前不但没什么交情,孟瑾和王娴还有利益冲突,王姝这样和气亲热的模样,可实在不大对劲。所谓事若反常必为妖,这宫里向来不是什么平安地方,小心为上。
王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可是景泰公主在不远处看着,她也只能打起精神跟顾嫣然说话:“这绿菊也不知是怎么培植出来的,颜色绿得这般可爱。”
顾嫣然也笑笑:“听说是在一株花上选那绿得最好看的一朵,将枝子截下扦Сhā培育,待开花后,又选最绿的一枝扦Сhā。如此不知反复多少次,才种出这样绿如翡翠的花来。”
王姝本是没话找话说,想不到顾嫣然居然也懂些莳弄花木之术,倒颇为惊讶:“周夫人见多识广。”两人打着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居然也说得热络。
远处景泰公主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笑了笑,示意了一下来往侍奉的一名不起眼的宫婢,又转回头去笑吟吟跟陆家几个姑娘说话。
“公主在看什么呢?”陆盈含笑道,“那位不是给公主伴读的王家姑娘么?怎么不过来坐?”她年纪最长,别的女孩儿一心看花,她却不时注意着周围,自然也注意到了景泰公主时不时地盯着王姝和那位年轻的平南侯夫人看,其中必有蹊跷。
“随她去罢,大约是说说晋王府两位侧妃的事儿。横竖都是自家姐姐,也说得上。”
陆盈笑笑,没再说话。景泰公主这脾气,真是叫人吃不消。晋王是她的兄长,她说起晋王府两位侧妃来,便跟说起平常人家的妾室一般轻蔑的口气。妾的亲戚算不得正经亲戚,故而家中若有女孩儿做妾,外人少不得会轻视几分。可王姝到底是她的陪读,她轻视平南侯夫人也就罢了,连曲意奉承许久的陪读也这样看不起——难怪当初父亲坚决不许自己入宫做她的陪读呢。
那边顾嫣然跟王姝正说着话,宫婢们已经捧上雪梨羹来,每位女眷处都送一盏。送到顾嫣然身边的时候,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半盅雪梨羹泼出来,溅湿了顾嫣然的裙角。宫婢立刻脸色大变,当即就跪下来磕头:“奴婢一时失手,请夫人恕罪。”
王姝皱眉斥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看看顾嫣然被泼湿的翡翠洒花裙,热心地道,“可烫着没有?附近就是玉阑阁,我陪你去换身衣裳。”
裙子已经被泼湿了一大块,上头还沾着白色的梨羹,显然是没法再穿了。宫中赴宴,不比在外头,可以随时告辞,没有德妃发话,宫宴不结束,便无法出宫,也只能去换身衣裳了。顾嫣然没说什么,只对石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紧紧跟着自己,寸步不离。
玉阑阁离菊园还真是不算太远,引路的宫婢将她们引至一处小轩之内:“周夫人请更衣,奴婢去外头等着。”
屋里摆着屏风,顾嫣然自然是绕到屏风后头去更衣,石绿在旁伺候。才脱了裙子,就听王姝在外头道:“周夫人慢慢更衣,家母那里只怕要找我,我先回去了。”不等顾嫣然回答,已经推门跑了。东西她是放下了,至于顾嫣然究竟捡不捡,就不关她事了。
石绿从屏风上直起身来,小声道:“夫人,王姑娘扔了个什么东西在椅子底下。”自转到屏风后头,她就凑在两扇屏风间的缝隙上往外看,王姝在外头的举动,尽收眼底。
就知道肯定有猫腻。顾嫣然皱皱眉,一边换衣裳一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别随便动。”
石绿出去看了看,一脸惊讶转回来:“是一只桃核雕的小船——夫人,奴婢瞧着,怎么跟那会子您过十岁生辰的时候,老爷送您的那只一模一样!”雕工那般精致的桃核小船,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那么一只,如今居然见着第二只了!
“桃核雕的……”顾嫣然沉吟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几下换好衣裳,快步出来亲自去看。
椅子底下果然是寸许长一只小船,由桃核雕成,虽小,却是桅杆船棚一件不少,船头船尾还各立一个船夫,跟她那年生辰时得的当真一模一样。顾嫣然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管王姝扔下什么都原封不动放在原地的,此时却不由得伸手将那核舟拾了起来。
当初顾运则得到的那一只,原是吕良在吕家村废墟上拾的。如今这一只——顾嫣然心中思绪翻腾,最终将那核舟揣进袖中——她得弄明白,这一只核舟究竟是谁的?是王姝的,还是别人的?
“看看外头那宫女还在不在?”
石绿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又叫了一声,全无动静:“不在。院子里都没个人。”
“那就快些回去。”顾嫣然攥紧了手指,“先去找陈太夫人!”说不定这个谜,今日就能解开。
掬花丛里,众位命妇们饮酒或赏菊,气氛颇为融洽。德妃正跟人说话呢,听得不远处略有些混乱,片刻之后,王尚书夫人走过来,一脸歉然:“小女不慎扭伤了脚踝……”
“可伤得重不重?”到底是景泰公主的伴读,德妃少不得要关切一二。
“倒也不重,只是行走不便,怕是不能再承娘娘赐席了。”
德妃便点点头,吩咐宫人道:“送王夫人和王姑娘出去,将本宫那里的红花油赐两瓶给王姑娘。”
王家母女谢恩出去,德妃也没在意,继续跟身边的陆宛说话,谁知说到一半,却转眼看见顾嫣然从外头走进来,不由有些诧异:“平南侯夫人去了哪里?”
她的贴身宫女忙叫人去打听了一下,片刻之后回话:“方才有个宫婢将雪梨羹泼到了周夫人裙子上,她去玉阑阁更衣了。”
德妃眉头便一皱:“平明殿里难道没有更衣的地方?怎么跑到景泰的住处去更衣了?谁带她去的?”
宫女忙道:“是王姑娘带她去的,想必王姑娘只熟悉玉阑阁。”
德妃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还没容她多想,景泰公主就从外头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母妃,母妃,我的桃核小船丢了!”
她声音太大,德妃想喝止都来不及,不由得沉了脸:“怎么大呼小叫的?”
景泰公主却丝毫没有理会母妃的神色,仍旧大声道:“方才我带表姐去玉阑阁看舅舅送我的东西,才发现那桃核小船不见了!”
德妃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见众人目光都往这里投来,连忙咳嗽了一声:“想是宫女们拿去清扫了,回去问问自然有了,这会儿张张慌慌成何体统,快别说了。”
景泰公主正在兴头上,怎么肯听母亲的话:“母妃,我问过了,并无人拿那个走。倒是宫女说了,方才平南侯夫人去了玉阑阁。”
“住口!”德妃这会儿算是知道女儿想干什么了,不由得一阵头疼。这是谁给景泰出的主意?这样拙劣!景泰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头脑还这般简单,平南侯夫人拿你一个桃核小船做什么?
“母妃!”景泰公主有些不满,转过头去看着顾嫣然,“平南侯夫人,那桃核小船虽不值什么钱,却是我舅舅送我的礼物,若是你拿了,还请还给我,我要赠与表姐的。夫人若觉得那个有趣,我日后得了再送你。”她也不是全然的愚蠢,知道说顾嫣然偷盗是不大合理的,因此只说顾嫣然瞧着有趣才拿了。横竖不告而取即为偷,至于为什么取,那倒不重要了。
德妃只觉得头嗡嗡的,恨不得把女儿的嘴捂住。顾嫣然却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公主说笑了,我虽去玉阑阁更衣,却并不曾看见什么桃核小船,更不必说不告而取了。”
今日来宫里的命妇们哪个不是人精子,知道这是有一场好戏看了,顿时嘤嘤嗡嗡地低声议论起来。德妃只想叫人将女儿带下去,景泰公主却是胸有成竹——顾嫣然走后便有宫人进去查看,并未在屋中见那核舟的踪影,那必然是被她捡去了——当下理直气壮道:“我玉阑阁今日只有平南侯夫人一位外客,恐怕我只得多问夫人两句了。”
“不知公主丢的是何等样子的核舟?”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太夫人却忽然说话了,“说来,方才老身去殿内更衣,倒是在房中捡了一只桃核小船,可不知是不是公主所说的。”说罢,慢条斯理拿出一只寸把长的小小核舟,当着众人的面摆在德妃面前的几案上:“公主瞧瞧?”
景泰公主看着那核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妃心里又气又急,倒是陆盈轻笑道:“莫不是有人从玉阑阁取了这个,又怕被发现,才丢在了平明殿内殿里?”
顾嫣然仿佛没听出陆盈话中所指,随便瞥了一眼那核舟,淡淡一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种东西。说来我家中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小时候也时常拿来把玩,到十二三岁上便抛开了。”分明是淡淡的轻蔑口气。景泰公主说她觉得核舟好才取走,可她家中有个一模一样的,且只是小时候把玩,如今自己家里的都不稀罕了,还稀罕景泰公主的么?
景泰公主顿时炸了毛,冷笑道:“平南侯夫人说得好轻巧,可认得这是什么?这是前朝陈会宗的手艺,不是什么仿刻的赝品!”亲手将核舟上比指甲盖还小点的窗户推开,“平南侯夫人瞧瞧里头,那桌子上的茶盅,里头还有漂浮的茶叶呢,正是一个陈字!”
众人不由哗然。前朝雕刻圣手陈会宗的大名,无人不知。此人原本长于绘画,是三十岁后才迷恋雕刻的,越到后期,越是雕工精细无出其右,晚年更是爱雕寸许长之物。别看人年纪渐长难免眼力减退,陈会宗偏就是年纪愈长所雕之物愈是精巧,据说他到了后期,雕刻之时已经不是靠眼睛去看,而全凭手上感觉了。不过他精益求精,若所雕之物自己不满,便会毁掉,兼且竹木核雕之物不易久存,故而传世之品极少。
这会儿景泰公主已经叫人取来了水晶放大镜,趾高气扬地让人传看。果然那茶盅里头有个小小的陈字。茶盅已经雕得极小,那个陈字自然更小,不用放大镜去看,还当真是看不清。景泰公主冷睨着顾嫣然,嗤笑道:“平南侯夫人家中若也有这般珍品,何不取来一观?”
顾嫣然接过水晶镜看了一看,转头对石绿道:“你去家里问问母亲,还能不能寻到那核舟。”这不是问孟素蓉,而是问顾运则,能不能将那东西拿出来。
景泰公主想不到她居然真敢叫丫鬟回家去寻,冷笑道:“好极,我就等着瞧了。”倒把开头自己想给顾嫣然扣上盗窃帽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德妃头疼之极,但看女儿不再提盗窃之事,又放下点心。旁边茂乡侯夫人和陆二夫人见状,正要打个圆场说起别的事情,便听内监大声道:“皇上驾到——”
一众命妇纷纷下跪迎接,皇帝走过来,先亲手扶了德妃,又笑命众人免礼,才道:“好生热闹,都说什么呢?”一眼看见桌上的核舟,不由好笑,“景泰怎的又把这个取出来了?”这东西由陆镇送来之后,景泰公主没少炫耀过。不过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景泰公主已经在宫中炫耀了一个遍,之后这几年便极少取出来了。
景泰公主见皇帝来了,更是精神,笑道:“父皇怕不知道吧,平南侯夫人说她家中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核舟呢。儿臣正等着平南侯夫人的侍女去取了来,好叫大家都看看。”
“果然?”皇帝也来了兴致,“那朕也等着瞧瞧。”
顾嫣然低头道:“臣妇已经命人去取,但愿不是赝品,免得污了皇上龙目。”
皇帝这一来,命妇们便不如方才自在,连说话声音都低了下来。德妃恐怕场面尴尬,便让众人都坐回殿中,唤了人上来歌舞,丝竹齐奏,却也热闹。
顾嫣然仍旧在陈太夫人身边坐下,先是低声谢了陈太夫人,再抬眼往皇帝背后看了看,那儿站了个宫女,衣着却与旁人不大一样,垂头立着,身姿端秀。这个人顾嫣然认识——李菡。
皇帝与德妃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向潞国公太夫人这样年长的命妇一一话过家常,外头便有人来报:“平南侯夫人的侍女回来了。”
景泰公主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忙道:“可取到那‘一模一样’的核舟了?”将一模一样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早有内监自石绿手中接过匣子,打开来看了,方将里头的核舟取出,送到皇帝面前。满殿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核舟上,离得远的人看不见,但离得最近的几席,尤其是德妃和景泰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匣子里的核舟,果然是与景泰公主那一枚一模一样。
景泰公主犹自不肯相信,亲自拿了水晶镜往船舱里看去,却在那茶盅里看见了清清楚楚一个“陈”字。
皇帝也拿了水晶镜亲自看了,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缓缓问道:“周夫人,此物是何处得来?”
顾嫣然忙起身道:“回陛下,此物是臣妇十岁时,父亲寻来为臣妇做生辰之礼的。当时持此物者说,这核舟乃是他八年前在福建一村落废墟之中拾来的。”
“胡说!”景泰公主顿时恼了,“这样东西,村落之中岂能拾得来?”她以为顾嫣然是故意贬低这核舟来侮辱于她。
皇帝却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忽然道:“此物朕瞧着有趣,也难得凑成一对,周夫人可肯割爱?”
顾嫣然略一犹豫,便道:“能得陛下青眼,是此物的福气。”
皇帝便大声笑了起来,转头问景泰公主:“景泰这一个,肯不肯割爱让给父皇呢?”
景泰公主噘了噘嘴,却还是道:“父皇喜欢就拿去吧。”
皇帝笑笑,转头吩咐李菡:“去内库取那对白玉镶金的掬花簪来给周夫人。这般珍品,朕可不能白拿。”
顾嫣然连忙福身谢恩,景泰公主却不悦起来:“父皇都没有赏儿臣呢!”
皇帝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景泰去内库里自己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说罢,他将两枚核舟亲手袖了起来,站起身来,“回武英殿。”
第八十第五章
虽然有皇帝来打了个圆场,但景泰公主搞的鬼把戏已经漏了底,德妃再怎么从容自持,也不可能当真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谈笑风生。在场命妇们都是机灵人,以陈太夫人为首,率先请辞:“臣妇年迈,着实不能久坐……”
德妃当然马上答应,散了平明殿里的宴会。才回自己宫中坐下,便见景泰公主高高兴兴捧了一顶镶红蓝宝石的小花冠回来:“母妃看,好不好看?”
德妃把手一摆,宫女们流水一样退了下去,才放下脸来:“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本宫真是平日里太娇纵你了,没头没脑,不知所谓!”
景泰公主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骂,顿时就要抹眼泪:“儿臣不过是捉弄她一下罢了。”
德妃气得头昏眼花:“今日是你母妃的寿辰!你倒好,变着法儿给本宫生事。若是做成了也就罢了,这样愚蠢的局,当谁都看不出吗?”越想越怒,“给本宫传话下去,王姝不必再入宫了!”这样的伴读,既不懂得劝谏,又不会出个天衣无缝的主意,要来做甚!
留在殿中伺候的只有德妃一个心腹大宫女,闻言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娘娘,王家……”王尚书是得皇帝信任的,贬了王姝不要紧,可得顾着王家的颜面哪。
德妃是被顾头不顾腚的女儿气昏了头,得心腹这么一提醒,头脑清醒了过来:“罢了,再送两瓶御制的养骨膏过去,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骨头还嫩,必得好生养着,免得日后落了病根反为不美。”在家里多养些日子,就不必入宫了。横竖公主年纪也不小,要开始着手择婿,往后这伴读也不需要了。
说到择婿,德妃又开始头疼。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知到了择婿的时候才知道,无论谁家的女儿,都是要愁的。
本朝比前朝规矩松些,驸马入仕虽不易,但也不像前朝一般,尚了公主就等于断了前程。但即使如此,好些志存鸿鹄的男儿也不肯娶公主,盖因尚主不比娶妇,简直形同入赘,家中父母非但得不到儿媳孝敬,反而见了公主还要先行君臣之礼。如此一来,驸马的人选实在难挑。
德妃从前是不在意的。一则女儿还小,虑不到那么远;二则自己位高权重,景泰公主也得皇帝宠爱,想要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到了眼下真开始挑的时候才发现,一般有志气有才华的臣子家中,若是不愿娶公主,皇帝还真不能强逼。若是因尚主而失了一个未来的得力臣工,皇帝却觉得不划算。而皇帝舍得的,德妃又看不上。
真是愁死人了。德妃看着眼前仍旧一脸倔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景泰公主,恨得抬手摔了个茶盅:“回你自己宫里去,没有本宫的话,不许你再出宫!”
景泰公主犹自不服气,被有眼色的宫女好歹劝了下去。德妃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卸下了平日里端庄自持的面具,苦笑:“景泰这般年纪了,还这样糊涂,如何是好?”
心腹宫女只得道:“公主自幼娇养,不曾经过风浪,自是天真单纯些……”其实是单蠢,不过宫女怎敢说出来,少不得捡好听的讲,“将来即使出嫁,自有公主府,又不需应酬那些个公婆妯娌,其实也无须什么心计。娘娘择几个老成嬷嬷身边伺候也就是了。”找几个有点心计的人出出主意,也就足够了,谁让她是金枝玉叶,天生的就比别人高贵呢。
德妃叹了口气。有些话,纵然是心腹也不好说的。宫女方才说的话,她难道不知?她愁的其实也不全是女儿糊涂,还有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陆镇此次吃了大亏是不消说了,若不是皇帝仍旧派他去西北处置羯奴后续事,只怕人人都要说他失了圣心了。茂乡侯府也就他一个有出息的,若是连他也失了圣心,整个茂乡侯府就算是垮了。
可陆镇也有信送回来。他虽然仍旧是西北主帅,皇帝却另派了文官过去任招抚使。说是因为两国邦交之事甚多,非文官不能主理,其实这个招抚使却是分了西北主帅的权。因皇帝说了:边关如今不比从前,两国邦交,皆由招抚使决定。
边关上的邦交,岂有不涉及军队的?但凡与邦交之事有关的,就交由招抚使决定,那招抚使的手,自然就能伸到军队里了。故而陆镇在西北呆着,颇有些不自在。
朝堂之中如今也渐渐起了变化,自打晋王有了儿子,仿佛底气都足了似的,也开始领些差事。虽然瞧着不大起眼,可德妃瞧着却有些隐隐的担忧——说不大清楚究竟在担忧什么,只觉得一颗心总是微微提着,落不到实处似的。
德妃在宫中忧愁烦闷的时候,陆家女眷们已经回了茂乡侯府。陆二太太到了自己院子里,才对女儿道:“景泰公主今日又是闹什么?”
陆盈笑了笑,带了几分轻蔑:“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公主一向是这样任性的。”命好,生为金枝玉叶,便是有任性的资格。
陆二太太也轻轻嗤了一声:“你姑母这个女儿啊……半点你姑母的城府也没有学到。”
“母亲管她做什么,倒是给父亲写封信的好。”陆盈无心谈论景泰公主。
“写信?”陆二太太有些莫名其妙,“不是前几天才送了封信过去?”
“母亲没有觉得吗?今日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那只核舟,女儿总觉得有些蹊跷。她说自商贩手中得来,而商贩又是自福建村落废墟中拾来的,女儿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陆二太太笑了笑:“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景泰公主明摆着是要难为她,硬扣一个没见过世面偷盗的名声。平南侯夫人年纪也轻,哪里沉得住气?何况人家新做了侯夫人,十五岁的一等侯夫人,何等风光,怎能忍得下这口气?说一个自村落废墟中拾来,活生生就把景泰的脸面踩到地上去了,岂不痛快?至于究竟这东西是自哪里得来的,谁还去追究不成?”
陆盈却摇了摇头:“母亲,父亲当初,可也是在福建任职的。且,都是八年前。”
“那又怎样?”陆二太太仍旧迷惑不解。
陆盈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之母亲快写封信与父亲说一说此事。”
“行,行。”陆二太太就好笑,“你这孩子,什么大小事情都要与你父亲说,可你父亲远在西北呢,送信也不是容易的事,这样天天的写,天天的送,兵部那边纵然不说什么,人家也是要厌烦的。”
“这件事,女儿觉得不一样。”陆盈想了想,还是道,“总之母亲别忘记了就是。”
“知道了。”陆二太太随口答应,又道,“今儿我本想跟潞国公府太夫人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她对平南侯夫人倒那样青眼有加……”今儿陈太夫人拿出那只核舟,分明是跟顾嫣然联手做的局,可见两家关系之亲近。
陆盈不由得红了脸:“母亲跟陈太夫人说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你啊。”陆二太太叹道,“陈家大公子请封了世子了。潞国公府虽说是晋王的外家,可国公府就是国公府,陈大公子上头没有父母,谁家姑娘嫁了他,连公婆都不必侍奉,岂不自在。”
陆盈的脸顿时通红起来,跺脚道:“母亲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这个?须知陈家跟我们,那是——母亲可千万别糊涂了!”说罢,气冲冲转身就走了。
“这孩子——”陆二太太没防着陆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冲着她的背影道,“娘还不是为了你好!”
她喊过了这一声,也冷静了些,坐下来想了想,不由得也叹了口气。陆盈说得也对,潞国公府与茂乡侯府,那是泾渭分明,犹如水与油一般不可调和,自己这主意委实是打得有些错了。可是陈云鹏实在是个好女婿的人选,放过了也太可惜。
陆二太太一边想着,一边吩咐丫鬟铺纸磨墨,准备给陆镇写信。陆盈年纪虽不大,但陆镇十分宠爱她,在京城时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说给女儿听,故而陆盈既然说写信,陆二太太也就准备照做了。
纸铺罢墨研好,陆二太太刚执起笔来,外头丫鬟笑嘻嘻进来:“太太,老爷的信。”
陆二太太颇为惊喜:“快拿过来!”前几日自己的信刚刚寄过去,虽然是夹在兵部的文书里递过去的,但这会儿边关那边应该尚未收到,不知丈夫有什么事写信回来。
丫鬟拿小银刀裁开信封,取出薄薄一张信笺递给陆二太太,陆二太太看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原还当丈夫是有什么关切之语,谁知竟是写信回来,告知随侍边关的一个丫鬟有了身孕,要送回来抬了姨娘!
陆二太太气得一把将信纸拍到了桌上。陆家也不知是不是家传的门风,子弟都喜女色,别看陆镇这样能干的,又没有妾室,其实房中服侍的美婢也不少,只不过陆二太太管得严,至今没有庶子女出生。谁知道这才到边关半年呢,居然就有丫头有孕了!
“抬姨娘!”陆二太太冲着那封信冷笑一声,“行,送她回来,我给她抬姨娘!”至于抬了姨娘之后她还有没有命生下那孩子,就看她的造化了。
这么一气,陆二太太把桌上的纸全拂到地上去了,抬脚就走。还写什么信去边关,气都气饱了!她并不知道,她这一气,耽搁了什么样的大事。当然,远在西北边关的陆镇更不会知道,一个丫鬟有孕,会叫他损失多少……
顾嫣然乘了马车到家,周鸿不久也匆匆回来了,还带了齐大爷和吕良二人。顾嫣然说了说那核舟之事,齐大爷便沉吟道:“瞧着陛下神色如何?”
“看不出来。”顾嫣然摇了摇头,“陛下城府深沉,神色不动。”都说皇帝才能平庸,只是因身为嫡子才能得承大统,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份儿叫人难以揣摩心思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顾嫣然心里一直揣着德妃问的那几句话,比对核舟之事还要紧张,“……我总疑心,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只怕是他们一直不曾消了怀疑。”周鸿也皱起眉头,“大哥儿越长越像蔡兄了。”孩子的模样实在是藏不住。
顾嫣然也知道:“若不然,想办法把谢姨娘和大哥儿送出去?”
周鸿摇了摇头:“送一个不难,送两个……”姨娘和庶长子同时暴病身亡?未免太巧了,何况对顾嫣然的名声也极其难听,谁不怀疑是未有子嗣的主母下的手?
“那就先把孩子送走。”顾嫣然想了想。孩子的相貌掩都掩不住,但谢宛娘究竟是不是蔡将军的人,却是找不到明证。只要孩子送走了,谁能证明谢宛娘跟蔡家有关系?
“这个,只怕还得先跟谢氏说通道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这一送走,在未能给蔡将军昭雪冤情之前,怕是见不着了。
顾嫣然叹口气:“我去与她说。”
周鸿犹豫一下:“其实当时蔡兄对我说,只要替他保住一线香火,谢氏年轻,另替她择个人家,并不必空守一辈子。你不妨与她都说明白了。”
吕良在旁边默默听着,这时候一下抬起头来,口唇微动。顾嫣然一眼看见,笑道:“表哥想说什么?”吕良既做了齐大爷的义子,自然要叫声表哥。
吕良脸上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片刻,站起来对着顾嫣然一揖:“还请表弟妹与宛娘说一句,她若肯嫁,我,我愿娶她,明媒正娶。”
周鸿咳嗽了一声:“谢氏她——”是嫁过人的人了,还生过孩儿。
“我都知道。”吕良郑重道,“从前我娘就有意向谢家求娶,如今,如今我仍是不变。”其实哪是吕大娘想娶,分明是两家相邻,他打小跟谢宛娘青梅竹马,心里早想着要求她做媳妇。如今虽然经过了八年,这念头却是始终未变。从前谢宛娘是蔡家人,他不敢擅提,如今蔡将军既然有此遗言,那求娶的心思便又翻腾了上来。
齐大爷微微一笑:“矢志不渝,乃为信人,甚好。不过若是谢家姑娘不肯,倒不可相强。”他倒并不在意义子娶个再蘸之妇,但谢宛娘肯做人外室,这品格倒不得不斟酌些,“也不必说良儿如今认了义父云云,只提旧情即可。”
他这么一说,顾嫣然就明白了,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大靠谱。老实说当初谢宛娘在顾家不辞而别,还带走了顾家给她置办的东西,孟素蓉便对她有些不大看好。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或许她对吕良别有不同也未可知:“舅舅放心,我定然仔细问问。表兄明日听消息罢。”
当天晚上,送走了齐大爷和吕良,顾嫣然便去了珂轩。先是将外头有人疑心大哥儿之事说了:“……如今妥当起见,要将大哥儿送出去才好。本来侯爷想将你们呣子二人一并送走,一来动静太大,恐怕反招了疑心;二来蔡将军有遗言,你年纪轻,又没个名分,并不必守着,若是有意再觅良人,我们自然替你备一份嫁妆。”
谢宛娘低头不语。顾嫣然看不出她什么意思,屏退了丫鬟,轻声道:“你知道么,吕良也在京城。”
“良子哥?”谢宛娘惊呼出声,“他在哪里?我去了一趟西北,都不曾找见他!”
顾嫣然心想这大概有戏,便道:“他之前被羯奴俘虏了,如今逃了回来。只因听说你已经嫁了人,所以不曾来打扰。如今蔡将军有许嫁的遗言,他听了,便说你们当初两家便有意,他愿明媒正娶,求你为妻。”
谢宛娘眼圈一下子便红了,垂泪不语。顾嫣然便起身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我明儿再问你的意思。”转身走了。
小桃在门外听不见里头说什么,急得要命,好容易等顾嫣然走了,忙溜进屋子道:“姨娘,夫人说了什么?”
谢宛娘简单说了几句,眼泪汪汪:“良子哥到如今还肯等着我……”
小桃却皱起眉头:“不知那位吕公子,如今是个什么官职?”
谢宛娘一怔:“官职……”顾嫣然说他是做了俘虏,好容易才逃回来的,哪会有什么官职。
小桃忍不住跺脚:“哎哟我的姨娘哎!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逃回来的战俘,你嫁了他,这日子可怎么过?喝西北风么?”
谢宛娘被她这么一说,犹豫起来:“可夫人说,会替我备一份嫁妆……”
小桃冷笑:“夫人会替姨娘备份什么嫁妆?千两万两银子么?”若是谢宛娘嫁了人,她这个做丫鬟的少不得也要陪嫁过去,哪里会有留在平南侯府舒服?有蔡将军的人情在,她养得比西北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舒服,若是嫁去了那等一穷二白的人家,日子可要怎么过?
“总归侯爷和夫人不会亏待我……”
“姨娘这话说得倒不错,可怎么才叫不亏待?”小桃恨不得把谢宛娘的脑壳打开来,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浆糊,“平南侯府这样富贵,夫人难道会把半个侯府都与你做嫁妆?那位吕公子怕是身无分文罢,姨娘跟了他,将来坐吃山空不成?”
“可是良子哥对我……”谢宛娘只觉得举棋不定,“再说,我若不嫁给良子哥,将来还有谁愿意娶我?”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守着?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蔡将军有话不必守,哪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真愿意终身独守空房?
“姨娘你糊涂了!”小桃走到门边,看看外头无人,才回到谢宛娘身边小声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不是守在侯爷身边吗?”
谢宛娘大吃一惊:“这,这怎么可能……”周鸿少年英才,气宇轩昂,如今又得了爵位,谢宛娘真是从未肖想过可能与他……
“怎么不可能。”小桃嗤了一声,“侯爷位高权重,将来少不得要再纳几个的,姨娘你论颜色难道还比谁差了不成?”若是谢宛娘能得宠,她这个丫鬟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再也不怕将来会过苦日子了。
“这,这怎么成,我,我可从未想过……”谢宛娘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却是不由得砰然心动。周鸿这等人才,比年纪已近四十的蔡将军又不知好了多少,若是,若是当真能侍奉他……
“从前自然是不能想。”小桃看谢宛娘颊上泛起淡淡红晕,便知道已然说动了她,忙道,“从前不知道将军有这话留下,姨娘自然要替将军守着,哪会有什么别的念头。可如今不同了——姨娘想想,大哥儿不日就要送出去,没了大哥儿在眼前,也就不必总叫人记着姨娘是别家的人。何况外头人都知道,姨娘是侯爷的妾室,那将来跟了侯爷,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谢宛娘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可哥儿……”那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小桃心里暗嗤——平日里也不见得跟大哥儿多亲近,如今又这般作态——嘴上却道:“哥儿将来自有前程,可是将军的冤情不知几时才能昭雪,哥儿年纪还小,就等上十年二十年也无妨,姨娘可能等么?何况侯爷又怎么会亏待了哥儿。”
谢宛娘扭着衣角不说话,小桃叹道:“奴婢跟姨娘是一体的,自然是一心为了姨娘打算,该说的奴婢都说了,姨娘自己想想罢,横竖不管走到哪里,奴婢总是伺候姨娘的。”虽是这样说,却不退下去,只在一边站着。
谢宛娘坐在那里,心思百转。想来想去,虽舍不得吕良一片痴心,可想想他一个逃回来的俘虏,将来哪有什么前程,自己跟了他,难道将来还要回去种地不成?侯爷和夫人自然会给自己一笔嫁妆,丰衣足食必定是够了,若是从前还在吕家村的时候,这样的亲事自是千好万好。可这些年她也颇见识了些,蔡将军虽不曾给她个名分,却已足够叫她在西北呼奴使婢,若要叫她和她的孩儿将来再回去种地……
“你,你去与夫人说罢。就说我,就说我如今——不好耽误良子哥,还让他另寻清白女子为妻罢,我还是留在府里。”
第八第十六章
万立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勤快的时候。他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去挖野菜、喂猪!但是他不做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像雅洁儿这样一个无论是容貌还是内在气质,都堪称上上之选的女人,围着自己搭成的猪圈打转?!
说万立凯尊重自己的师娘也罢,说他内心深处也有大男子主义情怀也罢,说他想表现表现,藉此机会巴结战侠歌也罢,总之他在进入这间小学校的第一天,就把喂猪、挑水、挖野菜这样的工作从雅洁儿手里抢过来,全部包圆了。
万立凯看着水桶里混浊的井水,雅洁儿竟然从水桶里捞出来一只全身泡得浮肿的老鼠,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喝这种泡过死老鼠的井水,万立凯立刻觉得胃部一阵翻涌,他在心里更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哀鸣:“我艹,这是一个什么鬼地方啊?”
这个山村附近没有河流,井子里曾经打过十几眼水井,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水脉,这些水井全部成了旱井。全村的人用水,全靠平时下雨,积蓄在这十几个旱井里的雨水。在这里虽然说不上水贵如油,但是也必须小心节约才行。
村子里也拉了电线,但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至少二十个小时停电,到了周末、节假曰、供电所所长老婆的大姨妈来的时候,更是全天不间断停电,那家家户户挂在屋顶的灯泡,与其说是一种照明工具,更不如说是一种代表了整个小山村进入电器化时代的摆设!
由于干旱,这里能种植的农作物种类十分稀少,没有机械化艹作,没有水利工程,是真正的靠天吃饭。受到季节的影响,整个小山村里的居民,一年有二百多天没有任何工作可做,女人每天就坐在门前,一起东拉西扯;而本来应该为整个家庭支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却集体成为酒鬼,他们天天喝着一种廉价的苞谷酒,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在这些男人的酒桌上,能放上几颗咸鸡蛋,已经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
万立凯看着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那些醉眼迷离的村民,他必须承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十分有道理。
当只有十九岁的万立凯,第一次站在教室的讲台上,面对三十几双孩子的眼睛时,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大男孩的万立凯,也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轻叹。就连他面前的这些孩子,眼神也是呆痴的,一群已经没有了灵姓,没有了生命力的孩子,他们未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由此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力之巨大。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万立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
有一位记者到偏僻的山村去采访,在路上他碰上一个在放羊的老头,于是他就走过去问:“老大爷,您在干嘛呢?”
老头回答:“放羊!”
记者又问:“放羊干啥呢?”
“挣钱”。
记者继续问:“挣了钱又干什么呢?”
老头头也不回的回答:“娶媳妇!”
记者拿出纸笔又问:“娶了媳妇又干什么呢?”
老头没好气的再次回答:“生孩子!”
还没等记者再问,老头便大声说:“生孩子又干什么呢?放羊!”
面对眼前这一群目光呆滞,没有一点灵姓,创造力早已经被恶劣的生活彻底禁锢的孩子,万立凯回想着这个笑话,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笑出来了。
教室里突然传出来响亮婴儿的啼哭声,一个小女孩手忙脚乱的为自己只有一岁多大的妹妹更换尿布,面对在电视记录片里经常出现的一幕,就连万立凯也只能摇头苦笑,但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整个教室时,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女孩子吸引了!
那个女学生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看起来应该属于胆小内向的那种小女孩,但是她竟然敢在课堂上,公然戴着一付用玉米芯做成的玩具眼镜,摆出一个煞有其事的表情。最过分的是,迎着万立凯恼怒的眼神,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恶劣行为而感到羞愧,甚至变本加厉,对着万立凯挤眉弄眼。
万立凯伸手指着那个女学生,命令道:“你,给我站起来!”
那个女学生竟然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她身边的同学伸手轻轻捅了她一下胳膊,她才张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慢慢的站了起来。
万立凯没有再理会她,直接翻开了自己手中的教科书,直到下课,万立凯也没有让那个女学生坐下。任由委屈的泪水,不停的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下课后,雅洁儿把万立凯请到了自己的房间兼办公室。
“对不起,是我没有把班上同学的情况给你交待清楚……”
在雅洁儿的介绍中,万立凯终于明白,那个被他罚站了整整一堂课,名字叫李苹的女生,为什么会在上课时,仍然恶作剧般的戴了一付用玉米芯做成的玩具眼镜。
李苹患有先天姓重度近视患者,她的两只眼睛视力平均只有0.2左右,必须要到正规眼科医院做治疗才可能校正视力,但是几万块钱的手术费用,对于这样一个年平均收入才几百块钱的小山村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李苹的这一生,注定要过着这种半盲的生活。
她从雅洁儿嘴里听说,眼镜可以帮助她看清楚东西,所以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幅眼镜,而她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用玉米芯,做成眼镜的模样戴到自己的眼前。
时间长了,竟然让她养成了这样一种依赖的心理习惯。
说到这里,雅洁儿脸上满是苦涩与无奈,以李苹的重度近视,就算是给她一幅近视眼镜,又能如何?
这一天晚上,万立凯和雅洁儿谈了很多,谈了很久。
在这一天晚上,万立凯真正了解了希望工程。
希望工程是中国青基会发起倡导并组织实施的一项社会公益事业,其宗旨是资助贫困地区失学儿童重返校园,建设希望小学,改善农村办学条件。希望工程自1989年10月实施以来,累计资助230万失学儿童重返校园,援建希望小学8000余所,培训希望小学和农村小学教师2300余名。科技部中国科技促进发展研究中心评估表明:希望工程已经成为我国20世纪90年代社会参与最广泛、最富影响的民间社会公益事业。
这些数据听起来相当不错,但是如果把它平均到中国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又是多么卑微的数字?
这样一个从八九年就开始由国家主导,完全从民间集资的“希望工程”,到了今时今曰,也仅仅有十几、二十亿的捐助,和几年时间,国家就拨给北大、清华、复旦三所大学超过二百亿资金相比,这些钱实在是杯水车薪!
雅洁儿一开始,她想到了捐款。根据希望工程条例,只要捐二十万人民币,就能建立一所乡村希望小学,捐十万人民币,可以对一所乡村小学的危旧校舍进行修缮。但是当雅洁儿用了六个月时间,去考察希望小学后,她改变了主意。
将近二十年时间,建立了八千多所希望小学,但是这些希望小学建成了以后呢?二十年时间,却只培养出两千三百名小学教师,这注定希望小学与教师来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数字差异。
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已经大大阻碍了希望工程的推进,而最令雅洁儿无法接受的是,在很多学校,民间捐赠的图书,一直封存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却不对学生开放,原因是学生对这种课外书并不感兴趣。很多希望小学里有电脑室,但是这些电脑室更从来不向学生开放,只能成为老师平时休闲娱乐的工具,原因是没有后续的资金,来保障这些电脑的曰常使用及维护。
至于什么化学试验室,物理试验室,很多更成了老师的休息区,化学仪器是有,化学试验室是标准配置,必须建立,但是……如果把这些试验室对学生开放,在教学过程中产生的实验材料消耗,上哪里去补充?!想想看也对,有谁在捐赠了一批化学仪器后,还会定时定量的向希望小学捐赠各种化学试验用的原料?
想等教育局拨款来补充,别傻了!多少地方的乡村小学,学生们还没有课桌没有板凳,玻璃窗上只能钉着塑料布,北风一吹就“哗啦、哗啦”的乱响,多少村乡小学教职工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几百块钱,还被拖欠了大半年……说到用钱,教育局手里才攒着几毛钱?僧多粥少众口难填,至于你要求资金补充学生们试验用的化学原料,还是无限期限的等等吧。
说到这些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情,雅洁儿满脸的忧愁。在中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象她这样的人,抱着“有钱要用到实处”的想法,创办了私立希望小学。但是面对大环境,他们这样一批人,相对而言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九年义务教育,面对这种无奈的现状,也同样显得过于苍白无助。
“男孩子不读书,只会毁了他自己一辈子。而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如果女孩子不读书,那么毁的可就是两代人了。”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雅洁儿留在了这片荒凉得连建立希望小学都不够资格的山村里。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雅洁儿不但全额免去女学生的所有学杂费,她更在附近十几个山村里不断游走,四处家访,游说那些父母,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学校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把雅洁儿走的山路加在一起,可能已经可以从燕京走到上海。
到了最后,万立凯看着雅洁儿的目光里面,除了尊敬还是尊敬。雅洁儿做的这一切,能影响到的,只是少量的一批人,但是她已经足够称得上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但是在万立凯的心里,却在转动着一个疑问:“下一代,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到那些孩子的下一代上?面对这样一个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竞争,也没有任何动力的环境,他们仍然要在这里生存的下一代,又凭借什么,去完成父辈赋予他们的希望?”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万立凯发现,当他给面前的这些孩子,讲起火车,讲起计算机,讲起宇宙飞船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双双迷茫的眼睛。这些东西离这些孩子们真的太遥远了,远得让他们根本无可捉摸,只能看着教科书上的图片,来努力思索这些东西的真实面貌。
万立凯真的沉默了。
第三天早晨,雅洁儿在叫万立凯起床的时候,她惊讶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万立凯已经不在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床铺,再看看叠得整整齐齐,明显根本没有动过的被褥,雅洁儿在万立凯的房间门前站立了好半晌,最后她还是像往常那样,系上了围裙,开始为学生们准备早餐。
等一天的课程结束的时候,虽然知道就是万立凯不辞而别,但是雅洁儿仍然忍不住又去了一次万立凯的房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雅洁儿的心里不由涌起了一股淡淡的失落。雅洁儿最后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轻叹,“这里的生活条件的确是太艰苦了,也许,他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但是,雅洁儿想错了。
一周后,就在雅洁儿又重新习惯了一个人支撑学校的曰子时,一支以大功率越野车为载体的运输队,浩浩荡荡的杀到了这个小山村。一群工作人员随之围绕着雅洁儿的小学校,开始忙碌起来。
雅洁儿惊讶的看着这些工作人员,把太阳能电池板安装到山坡上,连带送进小学校里的,是十二组高容量蓄电池。
而那个带头把两台计算机搬到小学校里的,不是那个连招呼也没有打,甚至连个口信也不留,就趁夜逃跑的万立凯又是谁?!万立凯隔着好远,就放声叫道:“师娘,我回来了!”
而在万立凯的身后,赫然是一群搬着电视机、电冰箱、微波炉等全套家用电器的工作人员,最令雅洁儿哭笑不得的是,万立凯竟然以“师娘应该努力保护娇嫩皮肤,杜绝稻草炉灶”为口号,为她带来了一个液化气灶,外加餐厅厨房才会使用的两大罐液化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液化气足够雅洁儿用上两年!
可能是对水桶里捞出来一只死老鼠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万立凯竟然一下子就在学校里安装了三套小型净水系统。
看着一群人在万立凯那个混小子的带领下,在自己的家里进进出出,把各种和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的家用电器和娱乐设备,毫不羞赧的放进小学校里,面对这种情况,雅洁儿的脾气再好,脸上也忍不住扬起了一丝恼怒。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了雅洁儿的面前。
“对不起,打扰了。”
这个男人一开口,就展现出良好的教养与风度,“我叫苏华光,是万立凯的二舅。我们这一行多有冒昧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但是……我想您应该不会拒绝一个同样热心于希望工程,希望把自己赠到的钱,用到教育事业上的人,对您这所学校的捐赠吧?”
看到雅洁儿唇角略略一动,最后却终于没有说什么,苏华光却笑了,“我想您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捐赠这些和教学根本搭不上边的东西,而不是直接捐赠书本和文具吧?”
雅洁儿略略点了点头。
“五天前立凯找到了我,提出让我出资捐赠您这个学校的想法,当他把采购清单交给我的时候,连我这个二舅都瞪大了双眼。您可能不知道,这个小子竟然还理直气壮的要求我在捐赠的物资中,加入两台游戏机。而我最后也真的答应他了!我不但为他买了市面上最新款的游戏机,我更为他买齐了所有游戏外置配件,并把它们一起送到了您的学校。”
雅洁儿惊诧的望着苏华光,她怎么看苏华光也不是那种会和万立凯一样发疯的人物。
“是立凯的话打动了我。立凯当时对我说,如果这个小山村就是几百年前,实行闭关锁国政斧的满清政斧,那么,他现在就是用重炮轰开这层壁垒的列强!”
苏华光的嘴角扬起一丝引以为骄的微笑,他轻声道:“立凯认为,这个小山村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外力冲击,没有在他们的面前展现出一个远远超越他们,甚至是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生活状态,他们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明白,自己的生活和外界相差究竟有多远。那样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找到,通过努力奋斗来改变自己人生的理由!”
苏华光最后,对自己说的话,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嫉妒,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强大的动力!你们至少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这些只知道机械姓的活着的人明白,什么叫做生活!”
整个小山村彻底轰动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雅洁儿的小学校里仍然灯火通明,一群孩子围在万立凯的身边,看着他用振动模拟器艹纵器,玩一款最新的赛车游戏。出色的声光效果,紧张的节奏,外加万立凯时而惊叫,时而大笑的出色表演,牢牢吸引了身边第一个观众。
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游戏机的山村孩子们,在他们呆滞的双眼中,终于闪现出了光彩。
而在雅洁儿的房间里,正是宾客满屋,几乎所有的人,都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台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液晶电视机。
就象万立凯期望的那样,他和二舅苏华光联手,的确给这个太过平静的小山村,进行了一次不亚于九级地震的猛撞!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万立凯和雅洁儿带着学校里所有孩子,跟着送货的车队到达了山脚下,再搭乘苏光华已经包租好的旅行客车,进行了一次都市三曰游。
在第一天,万立凯请所有的学生,都吃了一根奶油冰棍。当他带领这些学生再次经过那些冷饮店时,所有孩子的眼睛里都发着光,他们都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万立凯,但是万立凯却故意当作没有看到。看到雅洁儿脸色微动,似乎准备自己掏钱请学生们再吃一次奶油冰棍,万立凯对着雅洁儿连打眼色,阻止了她的行为。
当晚上这些孩子们都在旅社时陷入甜睡,万立凯和雅洁儿一起检查的时候,他们看到有些孩子就算是睡着了,嘴里仍然叨着奶油冰棍里的木棒,其中有一个孩子,甚至已经把木棍的一端给嚼烂了。
轻轻从那个孩子嘴里取出已经快嚼碎的木棍,雅洁儿轻叹道:“何必呢?反正又没有多少钱,他们喜欢的话,就让他们多吃几次吧!”
万立凯没有回答雅洁儿的话,他突然问道:“师娘你知道我原来参加的游戏战队,为什么叫‘暴熊’特种部队吗?”
雅洁儿摇了摇头。
万立凯昂起了他,他沉声道:“熊,是自然界一种很强大的动物。每一只小熊,都是由母熊带大,但是从传统意义上来说,母熊并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它们教导小熊如何去分辨可以食物的植物根茎,但是在捕获猎物后,它们却往往会把整只猎物彻底吃掉,根本不给小熊留一点点肉渣。但是它们却会故意留下一点猎物的鲜血,跟在它们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熊,只能伸出舌头,舔舔落到地上的鲜血。”
说到这里,手里还捏着那根一端被嚼烂的木棍,同样了解熊这种动物习姓的雅洁儿,已经明白了万立凯的意思。
小熊如果想要再品尝到这种鲜血的味道,甚至是想要吃到母熊从来没有让给它吃的猎物的肉,它就必须要学会自己去捕猎!
相同的道理,这些眼界已经被打开的山村孩子,如果想再吃到奶油冰棍,想再吃到汉堡,想要再享受到都市里高度物质文明带来的便利,他们就必须要学会走出那个小山村,学会改变自己的生活,跳出他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跳出来的圈子!
只是一根冰棍,万立凯就在这些孩子的心里,种下了欲望的种子,不用等到下一代,他们自己的身上,就会有一颗不甘再沉浮于小山村的心。
只是,利用这种大自然强存劣汰的法则,来强行扭意识,对一群生长在山村里的孩子们来说,的确是残酷了一点!
(未完待续)
第八第十七章
韩晋亲事,从他高中探花就开始折腾,至今未曾落定。孟素兰倒是也看中了陈云珊,可这头马氏才露了口风有结亲的意思,那头世子头衔就落到了陈云鹏头上,孟素兰顿时便没了兴致——这国公爷的女儿,跟国公爷的堂妹,可是差得有点远。
韩老夫人并不说话,由着孟素兰和韩缜兴冲冲的折腾,每日只管吩咐韩晋韩磊兄弟两个:“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不可懈怠。”
韩磊出孝之后考中了秀才,如今只等着两年后的秋闱,自然日日攻书不辍。韩晋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中了进士,在皇帝面前也有些脸面,如今在外头的应酬也多是些风花雪月,诗词联谜是尽有用处的,正经的经书却不大有人提起,因此虽然当着韩老太太的面答应,背后却并不上心。横竖他如今做了官不比从前,究竟是真读书假读书,韩老太太也不能知道。
孟素兰最忧心的倒还不是儿子的亲事,而是韩绮的。儿子拖几年无妨,女儿家的青春却是误不得。韩绮过了这个年就得算十六了,至今亲事仍旧未定,倒有些烦恼。潞国公府世子之位落定之后,孟素兰倒是有意于陈云鹏,可惜马上就听说陈云鹏要往边关去磨练几年,显然是无意现在定亲,她也只得做罢了。
因为有这许多事情,孟素兰在除夕家宴上,看见儿子女儿都是丰神俊秀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就坐在韩老夫人旁边,韩老夫人怎能听不见她的叹气?待酒宴之后,便托有些累了,叫孟素兰扶她回房。
到了韩老夫人房里,打发了丫鬟们,老夫人才淡淡道:“你今晚叹气,可是忧心几个孩子的亲事?”
孟素兰知道这位婆婆厉害,平日里不过因着寡妇身份,不怎么过问家事,只管含饴弄孙罢了。此刻韩老夫人问起来,她怎么敢隐瞒,低头道:“绮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她这亲事,儿媳实在发愁。”
韩老夫人淡淡道:“我也知道绮儿不小了,到了二月二,你带了绮儿绢儿,跟我去大慈寺上香。”
上香这事儿,是贵妇贵女们常有的活动,说是上香,其实至少有一半的时候是两家约好了去相看的,孟素兰当初第一次见着韩缜也是在寺庙里上香,如何不明白,顿时精神一振:“娘说哪一家?”
“就是老太爷生前的好友郑家,他家大公子已经娶亲,小公子今年十七岁,已经中了秀才,两年后的秋闱,一个举人也稳稳的——”韩老夫人才说到一半,就见孟素兰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顿时冷笑道,“怎么,你敢是看不上郑家?”
郑家,孟素兰是知道的。郑老太爷一辈子都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升到从五品之后就再也不动了。自来正五品是官员的一个坎儿,有许多官员终其一生都被这道坎卡着,郑老太爷也不例外。他只有一个儿子,倒是才华极高,三十几岁上就做到了一府的知府,谁知道偏偏命不好,回京述职的时候被山匪杀了,只留下妻子并两个儿子。
郑大公子十九岁上中了进士,但却只是三榜的同进士,外放去做县令,在外头呆了六年,去年年中才回到京城,进了行人司。他娶的妻子是座师的堂侄女,家中也是清流门第,听说嫁妆并不丰厚的。
这样一家子,孟素兰怎么肯?郑大公子好歹还有了官职,郑小公子却只是个秀才,委实也太委屈她的女儿了。
韩老夫人看着她的神色,冷笑道:“绮儿是个什么性情,你比我清楚。若是叫她嫁到高门大户做长媳,她可支持得起来?”这个儿媳妇虽然还算能干,可是对女儿十分娇惯,韩绮到了这个年纪,管家理事还不怎么拿得起来呢。
韩老夫人心里岂不想给孙女挑门好亲事?可是眼看如今韩绮高不成低不就,年纪再拖两年,更不好找了。皇帝虽然对韩晋有所青目,可更多的是看在过世的韩老太爷份上,并且极重要的一点,皇帝既没有给韩缜放个官职,也没有将韩晋放在什么要紧的位置上。韩老夫人最怕的是,皇帝留着韩晋在身边,不过是当成个能说说话儿开开玩笑,奉承得皇帝喜欢的优孟之臣,这也就是韩老夫人逼着孙子读书的缘故——万一哪日皇帝忽然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垂询,韩晋也得答得出来才行啊。琴棋书画精通不是不好,可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有只靠琴棋书画的呢?
就因着这个,韩老夫人才挑中郑家。韩绮这般应该算是下嫁,纵然将来韩家不大好,郑家也不会亏待了韩绮。且郑大公子夫妇能干,韩太太又心疼小儿子,韩绮嫁了郑小公子,将来家中之事一毫不必烦心。韩家给她准备的嫁妆必不会少了,这日子只有过得舒舒服服的。
那郑小公子,韩老夫人也是多方打听过的,学问颇为扎实,等上几年,一个进士是有把握的。
这中进士的事儿,跟考秀才考举人又有所不同。并不为说考进士要舞弊,而是与主考的喜好,颇有些关系。郑大公子官职不高,却长袖善舞,在京城里结识颇多,将来弟弟要考进士,他哪有不倾力相助的?郑小公子不必像哥哥一般辛苦,得的助力却比哥哥多,有哪里不好呢?
“都十七了才是个秀才……”孟素兰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低头轻喃了一句。
韩老夫人嗤笑道:“有几个年轻进士?”平常人家,若是三十岁上中个进士,已经要给祖宗烧高香了,也只有韩家这样,因着孙儿年纪这样轻就中了探花,才会看不上十七岁的秀才。
“是绮儿嫁人,不是你嫁人。”韩老夫人不无讽刺地道,“绮儿日后过得顺心,不操心不烦恼,那才叫福气。郑家家风与你娘家相仿,你自己琢磨去罢。”
孟素兰被噎了个半死,低了头走出来,在院子里就流下泪来。当初她自己挑中了韩缜,结果这身边娇妾美婢不断,饶是她有本事,也还生了韩磊和韩绢。若是将来韩绮也要过这种日子,她自是不肯,可难道她的女儿就嫁不得门第高又洁身自好的男儿?凭什么!
韩老夫人这一番话,第二天晚上,就有个小丫鬟悄悄告诉了韩绢。韩绢从前会讨好韩绮,手头还算宽裕,对丫鬟们素来大方。且她只是打听点消息,并不做什么,故而丫鬟们透露个一丝半丝的,心里也没有什么负担。
韩绢听罢,叫心腹丫鬟打发了小丫鬟三百钱,便拿帕子捂了脸在床上独自笑起来。她的心腹丫鬟芙蓉忙关好了门,有些无可奈何道:“姑娘笑什么呢。”
“我为何不笑?”韩绢挪开帕子,嗤嗤笑道,“我那好姐姐,一心想着攀高枝呢,眼睛只瞄着顾家表姐,如今——哈哈哈,我真是乐死了。”
“大年下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芙蓉连忙呸了两口,又拉了小杌子在韩绢面前坐下,小声道,“姑娘别怪我多嘴,大姑娘怎样都不关姑娘事,姑娘今年也十四了,该想想自己才是。”
一句话戳中了韩绢的痛处,冷笑道:“我想有什么用?不打发了姐姐,我如何出得了门子?你瞧着吧,这门亲事,姐姐会答应才有鬼了!”
芙蓉伺候她好几年了,平日里也悄悄为自己将来谋划过,这时候看着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大姑娘不愿意,姑娘何不——”
韩绢顿时立起了眼睛:“你叫我捡她不要的?”
“姑娘——”芙蓉长叹一声,“奴婢若不为姑娘好,再不敢说这话的。姑娘只想,这亲事是老夫人亲自挑的,老夫人会害自己孙女不成?”
一句话倒叫韩绢低头沉思去了。芙蓉趁热打铁道:“姑娘再想,姑娘虽好,总有个出身放在这里,老太太年纪一年大似一年,精神怕也不如了。若是日后老太太还愿意管姑娘的事,那难道会比大姑娘的亲事更好?若是老太太短了精神管不得,太太看大姑娘嫁了这样的人家,会给姑娘挑什么样的人家?”
这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韩绢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常想着日后自己用个什么手段,替自己谋一门好亲事。等到她进了京城,才晓得自己那时候太异想天开了。京城里规矩更大,小姑娘们没有长辈带着根本不能出门,就是出门做客,身边也有丫鬟婆子寸步不离陪着。她若是有生母在世,又得宠,或许还能帮着她;再不然有几个心腹丫鬟肯拼死帮着,说不准也有希望,只可惜,她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姐姐这个空子可以钻。
芙蓉看韩绢不说话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已经十九了,也盼着姑娘快些定了亲事,或放自己出去,或嫁了人给姑娘做陪房去,再拖下去,她自己也要拖过年纪了,因此才得了信,心里就打了这个主意。横竖大姑娘的脾气谁不知道,这桩亲事她绝不肯要的,何不就给了二姑娘,也省得得罪了郑家,还对自己有好处。
芙蓉退了出去,留下韩绢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芙蓉说的是对的,若是让嫡母给自己挑亲事,绝不会比这一桩更好。但是若让她就这样收手,她又不甘心。看看几位表姐,顾家表姐不说了,如今是正经的一品诰命侯夫人;就是孟家表姐,如今也是正四品的侧妃,更妙的是正妃不能生,如今将她的儿子记在名下!自己是庶出,顾家表姐的福气没有,难道孟家表姐的福气也不能有?无论如何,她总要试试,若是不成,那就死了心,照芙蓉说的,谋了郑家那门亲事就是。
韩绢在床上想到天色朦胧之时才睡了过去,只觉得睡了没多久就被唤了起来,芙蓉脸色有些慌张,一边伺候她穿衣洗漱一边道:“平南侯的庶长子没了。”
韩绢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说的是周鸿家的大哥儿,不由吓了一跳:“怎么就没了?”年前去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
芙蓉叹道:“听说是大年三十晚上就有些发热,因是节里,丫鬟们也不敢惊动着说要请太医。初一大早,侯爷和夫人又要入宫朝贺,直拖到天色近晚才回府,硬生生的就把哥儿的病拖得重了。昨儿晚上请了太医,折腾了一夜,到天亮还是没了。”
韩绢怔了一会儿,忽地嗤笑了一声:“我还当嫣表姐真是个宽宏大量的,没想到城府极深呢。”硬生生的忍了半年多,拿着朝贺不在府中做机会,把个孩子给磨死了。
芙蓉也叹道:“可怜那姨娘,听说是眼睁睁看着孩子没气了,如今已经哭死过去。侯爷也大怒,已经将乳娘杖毙,一个伺候的丫鬟也卖了出去。”
韩绢不由得道:“虽说两个主子都不在家里,难道就连个郎中也请不来?”
“听说是有丫鬟想开了角门出去请,可是管事的大丫鬟不许,说大年下的,请了郎中来不吉利……”
这样的说法是有的,一般若是年下节间得了点小病,都是不请郎中的,可孩子年小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拖,居然就去了。
“这姨娘也是无用……”
芙蓉摇了摇头:“姑娘你经的事少,做姨娘的,有几个不被正室太太辖制的?别说这是大年下了,就是平日里,也轮不着她做主请郎中。”
韩绢脸上讽刺的笑容渐渐散了,只觉得一颗心直往冷水里沉似的。原来做姨娘,做侍妾,做侧室,竟是这样的不自由?就连自己的孩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去死?
“那孟表姐若是——”
芙蓉看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所以孟侧妃才要把孩子给王妃呢。那王侧妃那般的不开眼,将来纵然孩子能给她留着,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韩绢抿紧了嘴唇,昨天晚上那点野心被芙蓉几句话打了个粉碎。她只想着诰命,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却没想到万一这凤凰做不成该怎么办?若是她的手段使出来却没成事,嫡母会饶过她吗?祖母会怎么做?即使成了,若是她斗不倒正妻,又该是什么下场?便是顾家表姐那样看起来不声不响的“贤良人”,都能悄没声地弄死姨娘生的庶长子,她若是遇上个更狠的,可怎么办!
芙蓉并不知道平南侯府的事儿已经帮着她也逃过一劫——若是韩绢做出什么不名誉的事儿来,她这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也少不了要倒霉——只替韩绢换了身素净衣裳,道:“今儿还是要去平南侯府瞧瞧的,姑娘穿素净些,也是个意思。”
平南侯府庶长子夭折的消息,说是风一样传遍帝都,也并不为过。二房那边沈青芸一听这消息,顿时跳了起来:“死了?”
“是。”冷妈妈拧着眉头,“已经在举哀了。听说谢姨娘一头碰在棺材上,险些当场就死过去,侯爷也发了好大的脾气,就连夫人身边得宠的丫鬟丹青,也被拖下去打了十板子。”
沈青芸皱起了眉头:“给我更衣,过去瞧瞧。”听说大哥儿死了,她第一反应是疑心周鸿夫妇做假,便听说谢姨娘险些碰死,周鸿又跟顾嫣然发了脾气,才有些相信,不过总要自己过去瞧瞧才算数。
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按礼数不能埋进周家的祖坟,就连丧事也没有大做的,故而沈青芸赶过去的时候,只见顾嫣然神色如常地迎出来:“二婶和妹妹来了。”
她若是做些悲戚之容,沈青芸还要疑心她做戏,但此时见她从容镇定,只眼圈微微有些红色,还用淡淡的脂粉遮住了,心里倒更信这大哥儿是被她悄没声儿整死的,便叹道:“听说大哥儿没了,少不得过来看看,你可节哀。鸿哥儿呢?”
顾嫣然脸上就微微闪过一丝恼怒:“侯爷出去了,说是想买口好一点的棺木。大哥儿不能进祖坟已经委屈了,棺木买得好些,再点个差不多的坟地,也算他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沈青芸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道:“谢姨娘只怕是伤心了吧?”
“她倒也算个好的,知道自己照顾哥儿不力,本是要跟着哥儿去的,被侯爷拦了下来——”说到最后一句,顾嫣然眼中闪过阴霾之色,简单地一句话做了结束,“如今在珂轩养病呢。”
周润也在一边悄悄观察顾嫣然,她站在侧后方,眼尖地窥见顾嫣然耳根下有一点红痕,虽然用了点脂粉,却没有完全遮住,倒像是被指甲抓的,连忙悄悄拉了拉沈青芸的衣袖,做关切状道:“二嫂脸上这是怎么了?”
顾嫣然连忙抬手掩了掩:“没什么。去珂轩的时候走得急了,被花枝子带了一下。”
周润心里暗暗冷笑——什么被花枝子带了,只怕是谢姨娘急了,用指甲挠的吧?说不定谢姨娘这所谓的撞在棺材上也是假的,不过是她这位好二嫂想趁机将呣子两个一同除去的借口罢了。
沈青芸也是这般想,遂走去了珂轩。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谢宛娘声嘶力竭的哭声,仿佛还在喊着什么,却是喊到一半没了声音。守门的齐妈妈见沈青芸过来,忙来请安,又道:“谢姨娘刚吃了药睡下,她昨夜哭了一夜,身子又弱,莫把病气过给了二太太和姑娘,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沈青芸听她喊自己二太太,心里也不知有多愤恨,但听齐妈妈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见这事儿闹得不小,心里又觉痛快,笑道:“只进去看一眼,不算什么的。”
齐妈妈又磨蹭了片刻,便让开了。沈青芸进去一瞧,那屋子里倒陈设精巧,只墙角有被什么东西摔砸过的痕迹。谢姨娘躺在床上昏睡着,头上裹了白布,还渗出一点血渍来。沈青芸下细看了看,见谢姨娘右手上食指指甲折断了,心里那点疑心才释去,顿时只觉得幸灾乐祸,随便安慰了顾嫣然几句,便带着周润走了。
齐妈妈直把沈青芸送出门,回来才呸了一口:“什么探望,分明是来看笑话的。”又道,“幸好夫人心思细,还让姨娘将指甲都折断了,奴婢瞧着二太太方才下细看了几眼呢。”
顾嫣然看着床上吃了药昏睡的谢姨娘:“这也苦了她,又是撞头又是折指甲,吃了不少苦头。妈妈好生照顾她。”她也没想到,谢宛娘会演得这么卖力,竟然舍得真去撞头。
齐妈妈忙答应了,送走了顾嫣然,看谢宛娘睡得安稳,才悄悄退出去。小桃见她走了便溜进来,看谢宛娘躺在床上,不由得抿嘴笑了笑。若不是她当时在背后趁势推了姨娘一下,姨娘如何能撞得那样逼真?如今可好了,侯爷和夫人都对姨娘十分怜惜,日后她也有好日子过了。
顾嫣然回了前头,便见有不少人家送了帖子来。都知道大哥儿是庶长子,凡与顾嫣然交好的,都不肯贸然上门来。哪家正室会喜欢庶长子?这样大张旗鼓上门来吊唁,岂不是打顾嫣然的脸吗?因此只送个帖子来问候几句也就是了。自然,这其中也有些想看平南侯府笑话的,但想想自家惹不起正当红的平南侯夫人,即使要看笑话,也不可做得太过,因此也只是送帖子罢了。
顾嫣然正一一看着,斟酌如何回复,便听丫鬟来报:“表叔老爷一家子来了。”还没等顾嫣然起身,王大太太的大嗓门就传了进来:“哎哟,大哥儿怎么就这么没福气了,我那侄儿和侄媳妇呢?怕不要难过死了吧?”王大太太大步流星地进来,身后不但跟着王大爷,还跟着王瑶和王碧姐妹两个,果然是一家子都上门了。
第八第十八章
王大太太那嗓门,一嗓子喊出来,满园子都听得见,进门就拉了顾嫣然的手:“可怜我的侄媳妇,这大年下的,出这样的事。鸿哥儿呢?”一边说,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只在顾嫣然脸上打转。
王大爷都因妻子的粗俗皱了皱眉,拉了妻子一把道:“侄媳妇也累了一夜了,你拉拉扯扯的做什么,还不快坐下说话。”
“是是是。”王大太太也不松开手,径直拉了顾嫣然坐下,“大哥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小小的人儿,一夜就没了?”
顾嫣然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淡淡道:“表婶也知道大哥儿年纪小,风寒来得凶了些,就没熬过去。”
王瑶今儿就是来看笑话的,忙道:“哎哟,表哥如今是侯爷,什么样的太医请不来,怎么就把个哥儿熬死了呢?”两人说的都是熬字,可意思大不相同。
顾嫣然顿时就沉下了脸:“大过年的,终究不是什么吉利事,表叔和婶娘能过来,侄媳妇便很感激了,并不敢留表叔久坐,若是沾了晦气,损了一年的运道不好。”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王大爷欠身想起来,王大太太却只管坐着不动,道:“鸿哥儿呢?”看看顾嫣然身边的石绿,又道,“丹青那丫头呢,怎么没过来伺候?”
顾嫣然沉着脸并不理睬她,只向王大爷道:“表叔还有什么事吗?”
王大爷委实是没有自己妻子那么脸皮厚,只得道:“没什么事了,不过是来看看——”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周鸿沉着个脸,大踏步地进来,一见王大爷等人,微微皱了皱眉:“表叔,婶娘,怎么还劳动你们走一趟。”
王大太太连忙上前,伸手就要拉他:“鸿哥儿,大哥儿怎么就没了?那么伶俐的一个孩子,婆子去送信的时候可吓了我和你表叔一跳!真是可怜,那好歹是你的长子呢……”说着,就拿帕子去印眼角,还不忘偷偷观察周鸿和顾嫣然的神色。
只见周鸿听了这话,转头便狠狠瞪了顾嫣然一眼,顾嫣然却将头一扭,自顾端了茶杯。王大太太心里便有了数,扯着周鸿又说了几句淡话,方才在王大爷屡使眼色之下告辞了。
出了门坐上马车,王大爷便有些埋怨:“你怎的不看人眼色?”好生讨人嫌。
“你懂什么!”王大太太洋洋得意,“你看见侄媳妇脸上那印子了没有?是被人打的!搞不好,就是鸿哥儿打的。这孩子没了,侄媳妇一定脱不开关系。”
王大爷怎么好意思盯着侄儿媳妇的脸看:“我却没看到。”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王瑶兴奋地凑过来,“表嫂耳朵边上有条印子!”
“还是我们瑶儿眼尖。”王大太太十分满意,笑道,“瞧瞧,你总说鸿哥儿和他媳妇好的很,我们瑶儿若进了周家门站不住,如今这机会可不是来了?那可是鸿哥儿的长子,就这么被弄死了,他咽得下这口气?”
王大爷吓了一跳:“可别乱说,怎见得就是侄媳妇下的手?”
王大太太极肯定地道:“必定是早有这个心了,若不然孩子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偏捡着他们夫妻两个都入宫朝贺的时候病?调开了鸿哥儿,孩子还是任她拿捏?亏你还总说她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啧啧,如今庶长子都死了呢,可真是贤惠!”
王大爷无话可说。王大太太也不需要他说话,管自琢磨起来:“如今孩子刚去了,想来鸿哥儿心里烦闷,不如叫大郎二郎陪他去城外跑马去。到了正月十五,便叫瑶儿碧儿拉着他去看灯。等到了二月里,就好请他到咱们家来了。”
不说王大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单说周鸿见王家人走了,才摒退了丫鬟们,拉了顾嫣然的手叹道:“又委屈你了。”如此一来,大哥儿走得天衣无缝,只是顾嫣然此后只怕就要落个悍妒杀子的名声了。
顾嫣然到这会儿才收起了阴沉的脸色,揉了揉眉心,调皮地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横竖将来你屋里不收人,我还不是一样要落个妒名儿。只是这样板着脸好辛苦,都快僵掉了。”
周鸿也忍不住一笑,伸手捧着她的脸:“我替夫人揉一揉。”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顾嫣然问道:“都安排好了?”
“嗯,舅母的陪嫁庄子上,自然稳妥可靠。”周鸿沉吟着,“知暖是忠心的,舅母又找了个有经验的老嬷嬷并一个乳母看着,叫我们不必担忧。舅母倒是担心你这边——”
顾嫣然想起王大太太刚才的神色,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可不是么,你难道方才没瞧见婶娘的神色?若我没猜错,这几日他们少不得往咱们家跑。”
周鸿略一沉吟道:“皇上一直嫌京里驻军未经战事,不如我向皇上请命,带几营军士去京城外练兵,他们见不着我,自然就不来了。”
顾嫣然伸手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这主意自然好,只是这大冷天的,你又要去爬冰卧雪……”
“这算什么。”周鸿笑道,“京城这边比西北暖和多了,西北那边,才真叫爬冰卧雪呢。只可惜,又要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你……”说到最后一句,语声里带了暧昧之意,转手挥灭了红烛,把妻子拦腰抱了起来……
整个正月里,平南侯府庶长子夭折,平南侯愤而出城练兵,不肯回家的消息,算是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了,正月里几次贵妇们的梅花会,大家都少不得要谈论几句。只可惜平南侯夫人以抱恙为由,并不肯出来参加宴会,倒叫大家没法当面问她几句,实在遗憾。
顾嫣然可不管她们遗憾不遗憾,整个正月她都在平南侯府内管家理事,偌大一个平南侯府,每日大小事务也有数十件,足够她忙了,何况还有一个赵氏太夫人要去请安。
自打大哥儿出了殡,赵氏太夫人仿佛逮住了尚方宝剑,时不时的就要拿出来说道说道,话里话外都嫌顾嫣然不贤惠:“谢姨娘如今病着,也不能伺候鸿哥儿,你也该再找个人出来才是。我这里好几个丫头都生得不错,你随便带一个回去也是好的。”
顾嫣然只当耳边风:“等侯爷练兵回来,他若看上了,我自然要来向祖母求的。”
“你还有脸说!”赵氏太夫人大发雷霆,“鸿哥儿为何要出城练兵?若不是你不贤惠,他何必这大冷天的出去受苦!”
顾嫣然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太夫人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心里明白得很。从前二房掌家时,周励孝顺,时常拿些银钱出来贴补太夫人的娘家。如今长房掌了家,家里的下人换了大半,太夫人再想抠出银钱来贴补自己娘家,可就不成了。正月里的节礼,顾嫣然固然送了好些燕窝点心绸缎之类,却是没有送现银,邱老爷跑来抱怨了一番,赵氏太夫人就拿着这个作筏子,来发作呢。
赵氏吵了半日,见顾嫣然只管坐着不动,一脸的油盐不进,不由恨恨,劈手摔了个杯子:“别在这儿坐着木头一般,教我看着心烦。”
“那孙媳就告退了。”顾嫣然起身一福,便走了出去,只留下赵氏太夫人自己生闷气。
出了南园,丹青才悻悻道:“没有一日安生的时候。”
顾嫣然微微一笑:“这还幸亏侯爷出去了呢,不然更休想安生了。”
丹青冷笑道:“太夫人也有那么大的脸面来教训夫人!”当初逼齐氏为妾,太夫人可没少出力,这会儿倒还有脸面在顾嫣然面前摆祖母的谱儿。
“她也只是说几句话罢了。”顾嫣然早看透了赵氏太夫人的色厉内荏,并不放在心上。如今二房搬出去,太夫人就好比纸老虎,怎么蹦达都是白搭的。若换了个有眼色的,这会儿少不得老老实实缩起来过日子,周鸿看在一个孝字上也不能苛待了她。偏赵氏太夫人不是个省事的,明明知道做不了什么,还忍不住要生事,到头来也不过是闷倒了自己。
“倒也是。”丹青的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就将赵氏太夫人扔到了脑后,道,“马上就二月二了,侯爷回不来,夫人要不要出去踏青?”
顾嫣然打了个呵欠:“这些日子总觉得身上懒懒的,不想去。”
丹青吓了一跳:“夫人可是觉得哪里不自在?要不然请个太医来诊诊脉。”
“不用了,想来是春困之故。”顾嫣然又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一会儿就好。”
丹青伺候顾嫣然睡下,出了门想想便去找了齐妈妈:“……侯爷不在家,夫人对自己身子也不上心,我想着,还是得请个太医来瞧瞧妥当。”
齐妈妈听了却皱起眉头:“夫人小日子来了没有?”
“也就是这几日了。”丹青眼珠一转,又惊又喜,“妈妈的意思是——”
“可别嚷出来。”齐妈妈忙道,“你且看着,看夫人这个月小日子来不来,若是不来,再请太医不迟。你们没经验不懂得,这月份浅了,诊脉也诊不出来的。”
丹青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齐妈妈看她一脸傻样,忍不住好笑:“稳重些,还不知是不是呢,万不可在外头露出口风来,万一不是,倒叫人笑话夫人。”
丹青果然忍住了,又拖了十几日,见顾嫣然始终不曾换洗,这才乐滋滋又跑去找齐妈妈:“这会该请太医了!”
顾嫣然正在看账,猛然间听丹青说请了太医来,不由得莫名其妙:“请太医做什么?”
“夫人不是身上犯懒,齐妈妈说很该请个太医来瞧瞧的。”丹青抿着嘴笑,“夫人快去罢,这些账几时看不是看呢。”
顾嫣然被她小心翼翼架着,只觉得奇怪:“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琉璃做的,难道还怕掉在地上摔了不成?”
请来的太医年纪已在六十开外,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给顾嫣然左右手都诊过,便笑道:“要恭喜夫人了,这会儿脉虽不大显,依着老夫的经验,十之八-九是有了。”
一句话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顾嫣然自己又惊又喜地坐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太医见惯不惊的,笑着去了厢房写下个保胎的方子,又叮嘱些有孕时要注意的事儿,便拿了脉敬告辞。
齐妈妈将人送出去,回来只见顾嫣然坐着,丹青和石绿站着,都是一脸呆笑,不由得好笑地拍拍手:“我的夫人,大喜了!夫人该写信告诉侯爷才是!”
顾嫣然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忙道:“快拿纸笔来!”
齐妈妈喜滋滋地扳着手指算:“不光是侯爷,福州要送信过去,孟家也要去报个喜,其余亲友家里,都等出了三个月才报喜,这才合规矩。”
一屋子人正欢喜地盘算着,忽然有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夫人,韩家来了人,说,说韩太夫人怕是不成了。”
顾嫣然骇了一跳:“什么?别胡说!大年初一进宫朝贺才见过太夫人,精神好得很呢。”这才一个来月,怎么就不成了?
韩太夫人病倒的原因,顾嫣然是第二日从林氏口中知道的。林氏来看她,说起此事便叹了口气:“太夫人是被气倒的,我去瞧过了,说是中风,只怕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
“被谁气倒的?”顾嫣然大吃一惊,“谁还敢给太夫人气受?”
林氏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些话原不该说给你听的。如今你有身孕,不该听这些事——韩太夫人替绮儿相了一门亲事,借着二月二去寺里上香的机会,两家相看。谁知道绮儿不肯,也不知怎么弄的,这亲事便替绢儿定下了。”
“这——这也不算太糟糕……”顾嫣然想了想,“表姐不肯,表妹的亲事定下了也是好的。太夫人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林氏低声道:“你不知道,那日庙里还有宜春侯世子来上香,绮儿也不知怎么的,竟就跌到宜春侯世子怀里去了。”
“宜春侯……”顾嫣然仔细想了想,“好像宜春侯世子成过亲了?”宜春侯府在京城颇为低调,既没出什么能臣良将,也没有什么纨绔,平平稳稳,家里人也不大出来。
“可不是。”林氏冷笑,“宜春侯世子原配娶的是江南书香门第之女,前头还留了个女儿呢。绮儿倒是替自己找了门好亲事,可丢尽了韩家的脸!”
韩家有规矩,女儿不做妾,不做填房,如今韩绮却自己相中了宜春侯,还直接光天化日之下跌到人家怀里去,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不知晓。韩太夫人怎能不生气?
“我也想去瞧瞧太夫人……”顾嫣然一直都记得韩太夫人对她很好。
林氏叹道:“你这有身孕,并不适宜。何况太夫人中风之后,也不认得人了,你去了也白去。太医都说……备了后事冲冲喜罢。”说出这种话来,其实就是叫家属准备后事了。
“那宜春侯府上,可认了这桩亲事?”
林氏默然片刻:“听说宜春侯倒也看中了韩家,可宜春侯世子与原配夫人情笃,仿佛还不肯……”韩太夫人中风就为的是这个,倘若宜春侯世子不肯认这桩亲事,韩绮这辈子岂不就毁了?
林氏真是恨铁不成钢:“绮丫头怎么就变了如今这样子!这会儿,韩家都乱成一团了。”
韩家的确乱成了一团,韩太夫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省,韩缜只管守着母亲,别的一概不管,只把个孟素兰忙得顾头不顾脚,嘴上起了一圈儿火泡,好容易得了闲,还得去看韩绮。
韩绮倒是镇定自若,已经选了大红缎子在绣盖头了。孟素兰看她这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怎么就闹出这么件事来!”
韩绮头也不抬:“祖母替我订了那么个人家,连娘你也不管,我不自己打算,可要怎么办?”
“你祖母也是为你好——”孟素兰才说了一句,韩绮就将手上的东西摔了:“为我好?我哥哥是探花郎,皇上眼前的人,就替我定那么个人家,也说是为我好?娘你瞧瞧,孟家表姐嫁的是什么人家,顾家表妹更不用说了,我若定了郑家,将来还有没有脸走得出门!”
孟素兰被她气得头疼:“娘不是没替你策划过,你若不喜欢郑家,推了就是,可,可这宜春侯世子,他,他是娶过妻的呀!”
韩绮恨恨道:“我倒也想找个不曾娶过妻的,可能找得着么?”
孟素兰沉了脸:“这么说,这事儿你心里早就有主意了?”
韩绮低着头,半晌才道:“横竖我不能嫁得比她们差!”
孟素兰气道:“好好,你长本事了!可是如今宜春侯世子还没松口呢!”
韩绮嗤笑道:“他早晚总要松口的。”
孟素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倒是哪里来的把握?”
韩绮略一犹豫,还是道:“哥哥说,必然会让他们来咱们家提亲的。”
孟素兰险些跳起来:“这里头怎么还有你哥哥的事儿?”
韩绮道:“自然是哥哥识得宜春侯世子,打听过了……”
“你们这两个——”孟素兰手指着韩绮,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孽障!真是不叫我省一点儿心!”
韩绮忽然哭了起来:“我都十六了,亲事却半点没动静,叫我怎么办?娘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出去,少不了有人说到顾家表妹,时时的拿我跟她比,我若不能嫁个好人家,将来还要不要再出门了?爹爹清高,看不上勋贵人家,可那些清流门第,爹爹又不替我上心,我不自己打算,可如何是好?”
孟素兰直叹气:“并不是你爹爹不替你上心……”实在是也没有那么多年纪合适的有为子弟可以挑选。
韩绮抹了把眼泪道:“那就是宜春侯家了,我自己选的人家,将来有什么也是我自己受着。”她实在是受够了那些贵女们意有所指的话了,郑家这样的门第,也就只配娶韩绢这样的媳妇儿。宜春侯府虽然比不上平南侯府、茂乡侯府这些人家,但也是勋贵门第。她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就是侯夫人。何况宜春侯世子原配并未留下嫡子,宜春侯世子少不得是要续娶的,虽则做填房继室,但生下嫡长子,将来整个宜春侯府也是自己的,还怕什么?
孟素兰看着女儿一脸倔强,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己就是个心气高的,生的女儿心气自然也高。当初韩家这门亲事,也是她自己谋来的,可如今看来又怎样呢?顾运则升了四品知府,韩缜却还是悠闲度日,没半点正事可做。如今,女儿又自己谋了一门亲事,可将来能不能过得好,却实未可知呢。
二月十八,宜春侯府请了官媒去韩家提亲,为宜春侯世子聘韩家长女韩绮为妻。二月二十三,郑家也请了官媒去提亲,聘的是韩家庶女韩绢。
两家下聘只差着五天,颇有好事者跑去看了,出来便嚼舌头。说宜春侯府的聘礼如何出色,而郑家相形之下便逊色不少。
顾嫣然怀了身孕不能出门,但韩家的消息还是有人来报的:“绮表姑娘瞧着很高兴,倒是绢表姑娘闭门绣嫁妆,都不怎么露面。”
顾嫣然正在看周鸿的回信,闻言淡淡一笑:“日子过得好不好,要后头才能知道。哪是这会儿看聘礼能定得下来的?”韩绮就是那么个抓尖要强的性子,事事都要压人一头,这桩她自己谋来的亲事,但愿将来不会后悔。
“韩太夫人怎么样了?”
“听说是越发的不好了,大约就是这几天。前几日忽然醒过来一次,还将自己的嫁妆给孙儿孙女们分了分,之后再躺下去,就再没起来。”这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了,“听说,醒了之后,也没跟绮表姑娘说一句话……”
第八第十九章
三月初六,周鸿才带着两营兵马返回京城,顾不得别的,只在兵部草草交接了,便直奔自己家门,到了门口把马缰一扔便跑,急得元宝在后头直叫:“爷你小心些!”
周鸿充耳不闻,一口气直冲到正院。顾嫣然正跟齐妈妈和丹青铺了一床的衣料,兴致勃勃商议拿什么料子给未来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做肚兜做衣裳,便听脚步声飞快地响进来。周鸿哗啦一声撩开帘子进来,力道之大,几乎把帘子都摔下来。
他这样急三火四的奔进来,真进了屋倒站住了,眼睛直往顾嫣然肚子上看,那神色又惊又喜,两只脚却仿佛钉在地上一般动不得。齐妈妈看了他这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忙拉了丹青悄悄退下去。
等屋里再没旁人了,周鸿才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去碰一碰顾嫣然的小腹,却又擎在半空不敢再往前。顾嫣然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接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这才不到三个月呢,摸也摸不出什么来的。”
周鸿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连忙搀住顾嫣然:“方才我进来得急,有没有吓着你?你这样呼地一下站起来,会不会闪到?”
顾嫣然被他说得又是好笑又是窝心,抿着嘴道:“我哪有那么娇弱,倒是你,在外头这两个月,又瘦了好些。”
周鸿这才想起自己是刚进了城就直奔了家里,忙道:“我去沐浴过了再来见你,别一身汗臭熏了孩子。”说罢,一头又蹿到门外去了。
顾嫣然坐在床边上直笑,丹青溜进来,一脸的欢喜:“夫人,奴婢方才去了小厨房,叫碧月准备几道侯爷爱吃的菜。正好碧月拿梅子酿的酒能开罐了呢,夫人看要不要今晚就取一罐出来?”
“你都安排得好好的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顾嫣然好笑,“如今你可长进了好多。”自从到了周家这一年多,她们主仆几个都比从前“长进”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