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脸一红,又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奴婢跟着夫人这些年了,好歹也得比从前长进些才是。”
“好好好。”顾嫣然笑着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若是一直这样长进下去,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到外头去独当一面了。”
丹青登时红了耳根:“夫人说什么呢!这是嫌奴婢不好,要急着撵奴婢走了不成?”
顾嫣然笑着正要再打趣她几句,就听门边有人软软地道:“丹青姐姐说什么呢?夫人要撵谁走呢?”却是牙白抱着个包袱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丹青忙站直了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夫人并没说要撵谁走。”
牙白低着头柔声细气地道:“夫人前些日子叫针线房做的侯爷的春衣,这会儿都做好了。奴婢拿过来给夫人瞧瞧,若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就叫人改去。”
顾嫣然微微一默,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你放在这里吧。”
牙白弯腰将包袱放在床上,却顺手打了开来:“夫人瞧瞧这些花样可好不好,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去换。”竟是不打算现在就退出去。
顾嫣然草草扫了一眼,点头笑道:“都是好的,果然你手巧。说起来,将来谁娶了你,可是比娶丹青有福气多了。”
丹青顿时嘟起嘴来:“夫人偏心——”
牙白却是瞬间就白了脸,忙按捺住乱跳的心头,垂头道:“奴婢不嫁人,只要一辈子伺候夫人。”
“这说的什么傻话。”顾嫣然含笑道,“你们四个都是跟着我嫁过来的,我自然要替你们好生打算。你们当中,石绿年纪最大,这一年里头,我就要替她挑个人放出去了。她有个哥哥在外头,我也叫她哥哥替她瞧着,若是石绿自己挑中了谁那是最好。若挑的人是外头的,我便放了她身契,若挑的人也是咱们府里的,那等她成了亲,还是回我这院子里来做管事媳妇。总之无论如何,到时候我再拿二百两银子出来,替她置办嫁妆,风风光光地嫁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丹青虽是红着脸,也不由得高兴,小声道:“那奴婢得去恭喜石绿姐姐了。”
“你们也是一样。”顾嫣然又戳了戳她的宽脑门儿,“你们四个都是我带来的,自然一视同仁,无论是谁嫁人,都许你们自己挑拣个合意的,我也一样送你们两百银子的嫁妆。既跟着我嫁进来,我自不能亏待了你们。”
丹青脸上飞红,忸怩着低下头去小声道:“奴婢听夫人的。”
牙白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夫人,奴婢自幼就被爹娘卖了,如今早不知自己家人在哪里,就是夫人放了奴婢出去,也是举目无亲,奴婢只求一辈子在夫人身边伺候。”说着,便眩然欲泣起来。
周鸿刚刚火速沐浴完,头发上还滴着水就直奔顾嫣然房里来,一进门就听见牙白凄凄婉婉的叙述,又见她跪在顾嫣然眼前,不由得奇怪道:“这是做什么呢?”
牙白听见周鸿进来,心中大喜,忙转了个身向着周鸿磕下头去:“求侯爷替奴婢求个情,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夫人,不愿出府去。”说着跪坐在地上便嘤嘤啜泣起来,深深低着头,只将一段白腻的颈子露出来,在淡青色衣领与乌鸦鸦的青丝衬托之下,愈发白如玉石一般。
可惜周鸿根本没注意到牙白美丽的颈子,只觉得莫名其妙,径自走到顾嫣然身边坐下:“怎么说到出府去的话?这丫头做错了什么事不成?要打发了她?”心里已经在想,毕竟是顾嫣然的陪嫁丫鬟,倘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就开个口保了下来。顾嫣然在这府里做主母不易,有时大约怕人家说她不公,也不好偏袒自己的丫鬟,不如就让他开这个口,也叫人知道夫人的脸面。
牙白却是会错了意,只当侯爷也对自己有意,心中真是喜不自胜。想来也是,侯爷去外头练兵几个月,必是久旷了的,如今这一回府来,夫人又有了身孕不能伺候,无论如何也是要拿身边丫鬟开脸的。既如此,这府里能亲近主子有脸面的丫鬟里头,舍她其谁呢?看侯爷一回来便与夫人这样亲热,连之前大哥儿之死都略过不提了,自是不会去谢姨娘处,自己的机会可不又多了几分?她倒是并不知道周鸿夫妻两个将大哥儿李代桃僵之事,毕竟那事儿实在要做得隐密,除了谢宛娘和小桃主仆二人之外,便只有齐妈妈和丹青石绿,以及被送去伺候大哥儿的知暖知道。便是碧月,因为管着小厨房,并不是时时往顾嫣然屋里来,也是不清楚的。牙白这个管针线房的,自然更不明白了。
却说牙白心里正打着算盘,却听顾嫣然笑道:“侯爷没听见我们前头的话。原是这丫头胆子太小了些,我说我身边这几个陪嫁过来的,将来都要替她们置办了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她怕自己在府外没有个亲人,嫁了出去被人欺负,所以说这话。”
周鸿这才明白,漫不经心地道:“这有何难——”
牙白耳朵倏地竖了起来,只盼听见侯爷说一句“这有何难,将她收在我房里便是”,却只听侯爷道:“给她在府里管事中挑一个妥当的,将来成了亲还回来你身边做管事媳妇。再不然庄子上挑一个也成,到时候在家里的庄子上度日,谁敢欺负了去?”
顾嫣然抿嘴一笑:“还是侯爷虑得周全。到底外头那些管事,我也不能常见,只说得那三五句话,并不知道哪个是好的。不如侯爷平日里替我瞧着些儿,我这四个陪嫁丫鬟,都是要正经嫁人的,侯爷多费心替我瞧瞧,我也感侯爷的情儿。”
牙白听得心里一片冰凉——怎么夫人居然说出这样话来,难道她这会儿有了身孕,还不替侯爷放个人在房里伺候么?自己身边的陪嫁丫鬟不肯放,知暖也被打发了出去,莫不成她还让侯爷去谢姨娘房里,就不怕谢姨娘再得了宠,又算起大哥儿死的旧账么?
周鸿却皱眉道:“我替你挑几个人,还要你感什么情儿?居然还一口一个侯爷的,莫不成我出去练兵几个月,倒生分了?”
顾嫣然连忙咳嗽了一声,示意牙白还在眼前。周鸿这才想起来牙白是不知道他们夫妻两个演戏的,忙也咳嗽了一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丹青本来还没听出什么来,只后来越听越觉得牙白说的话意思不对,这会儿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一听周鸿吩咐,马上道:“是。”过来就扯了牙白要往外走。
牙白尚在垂死挣扎:“侯爷的春衣……”
这会儿顾嫣然算是知道了她的意思,顿时连这些衣裳都不想往周鸿身上穿了,冲着丹青扬了扬头,丹青便一古脑儿包起来塞在牙白手里,硬拖着她走了。
周鸿等人都出去了,才迫不及待道:“这会儿我洗干净了,快来让我抱抱。”
顾嫣然脸上一红,用一根手指戳着他胸膛道:“大天白日的,这么不尊重……”话虽是这么说,但一根手指头能做什么,周鸿只轻轻用力,就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小心地摸着她肚子道:“才出去你就有了身孕,急得我不行,又不能提前回来,可想死我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顾嫣然连耳根都红了,小声道:“净胡说,你是去办差呢,哪里能随意的。”
周鸿下巴靠在她肩上,心满意足地道:“也好。之前我还发愁,若回来了还要演戏,我可怎么演得下去。如今有了孩子,只说看在孩子份儿上,我们也该和好了。”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十分欢喜,在顾嫣然发丝间嗅了嗅,笑道,“好香。”
顾嫣然脸上烫得能煎熟了鸡蛋,轻轻拧了他一下,嗔道:“别高兴得这么早,说起来,如今可该是分房睡了。”
周鸿一听就要跳起来:“胡说!为什么要分房睡?”
顾嫣然红着脸道:“不都是这般说的?没准儿一会齐妈妈就会来叫你跟我分房睡了。”
周鸿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可不肯,难道你舍得叫我独守空房?”
“我当然不——”顾嫣然说了一半,臊得说不下去,恨恨拧他一把,“你自己去与齐妈妈说!”
“说就说。”周鸿满不在乎,“我说过再不纳妾,只守着你一个。我听军营里有些兄弟说,女子有孕时是十分辛苦的,我岂能不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丫鬟们哪里管用。”
顾嫣然听得心里柔如春水,靠着他低声道:“峻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幸好周鸿只应了一声,见她不说话便也不问,手覆在妻子平坦的小腹上,已经开始尽情地想像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子了。
若说最好当然是儿子。一则能堵住外人的嘴,省了许多麻烦;二则么,若生个儿子,便可以从小便教他骑马开弓,到时候给他做把小弓小剑,用着不知有多叫人喜欢。不过若生个女儿,似乎也不错,若是生得像嫣然便更好了。且女孩儿长大些便可以梳妆打扮起来,到时跟她娘站在一起,宛如一对姊妹花一般,岂不更好?
周鸿想来想去,举棋不定,一时间盼着是儿子,一时间又盼着是女儿,一时间想想若是生一对龙凤双胎当是最好,可转念又想起来在西北时,便有同僚家中女眷因头胎是双胎,虽生了下来,产妇却是死了,顿时又被吓住了,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鸿在这里浮想联翩的时候,丹青已经气呼呼拖了牙白出去,到了僻静处才拉下脸来:“你方才在侯爷和夫人面前蝎蝎蜇蜇的,究竟想做什么?”
牙白心里有些发虚,强撑着道:“我不过是想一辈子伺候夫人,还能做什么?”
丹青冷笑道:“别说得那么好听!想一辈子伺候夫人,就不能嫁人了?”
牙白心里恨得要命,咬着嘴唇道:“我不比丹青姐姐,打小就跟着夫人,便是有个三差两错的也没有什么。我是外头买来的,少不得全副精神都放在夫人身上,才能周到。若是将来嫁了人,岂能不生下自己的儿女,到时候又怎么能如现今这般,一心伺候夫人?姐姐不怕人说,我却是怕的。”
丹青暴跳如雷:“你好利的一张嘴!我给你留着几分面子,你倒牙尖嘴利起来!我且问你,你是一心想伺候夫人,还是一心想伺候侯爷?”
牙白眼看已经没了希望,索性也扯开了道:“当初太太买我来跟着姑娘出嫁,不就是预备叫我伺候姑爷的吗?”
丹青被她噎了个半死,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夫人好心,放你出去做个正头娘子,你倒不知好歹起来!”
牙白一鼓作气说完了话,自己倒觉得泄了气,也不再跟丹青说话,扭回身子就跑了。一口气跑回自己房中,扑到床上,才发现怀里还抱着个包袱,里头都是这些日子一针一线给侯爷做出来的春衣,想来今日夫人这般样子,此后怕是连给侯爷做件衣裳也不能了,顿时悲从中来,扯过被子蒙了头痛哭起来。
丹青憋了一肚子气,气咻咻地回了正院,果然还没进门就听见齐妈妈在屋里唠叨:“夫人有了身孕,侯爷可要仔细些,厢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侯爷晚上就歇在那边罢。”
随听周鸿笑道:“妈妈不必担心,我都知道。不过夫人有孕,晚上独睡会害怕,我自然要陪着的。”
齐妈妈好笑又好气道:“夫人房里自有值夜的丫鬟,哪里会是独睡呢?”
周鸿只是笑道:“妈妈就别操这个心了,我有分寸。”连哄带推的,将齐妈妈推出门来,“我这一回来就先奔了兵部,打从早上起就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了,饿得很呢。且夫人是双身子,定然也容易饿,妈妈还是快叫人传饭是正经。”
齐妈妈拿他没有办法,一面往外走一面叹气道:“怎的饿成了这样?夫人如今身子还不显,吃不了那许多东西……”絮絮叨叨的,终归是被周鸿拖着走了。
丹青掩嘴偷笑了一下,溜进房里去,小声将牙白方才的话说了,气咻咻道:“没良心的小蹄子,当初若不是太太买了她,说不准就被人牙子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如今倒还惦记上侯爷了!”
顾嫣然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当初母亲买她,原也确实是……原不该跟她说这话,让她生了妄想。”
丹青却冷笑道:“夫人可别这么心善。不是奴婢心硬,既是买倒的死契,一条性命尚且掌握在主家手里,更何况是亲事呢?且不说当初太太若不买她,她是个什么下场;单说夫人如今又不是要叫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是要给她挑个妥当的人嫁过去做正头夫妻呢,难道是要害她不成?倒做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呢?”
顾嫣然看她义正辞严的模样,不由得笑道:“你这样大义凛然的,我若随便叫你嫁个人,你也要嫁不成?”
“当然要嫁!”丹青一挺胸脯,“奴婢是夫人的奴婢,就是为夫人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肯的,更别说只是嫁人了!”说着脸上一红,小声道,“再说……夫人又怎么会弄些个不妥当的人把奴婢嫁过去……”
顾嫣然捂着嘴笑道:“嫁人嫁人,瞧你说得这般顺溜,可见真是想嫁人了。我可得与侯爷说说,叫他早日给我们丹青挑个妥当人才是。”
“夫人!”丹青又是红脸又是跺脚,最后索性一扭头跑走了。
顾嫣然冲着她的背影才笑了一声,丹青却又跑了回来道:“夫人,那牙白怎么办?”
顾嫣然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就叫她在针线房里呆着,没事不要随便出来走动了。你说话太急,叫石绿好生劝劝她,若能打消了那念头是最好。我这就叫侯爷多挑几个人,到时候叫她自己选一选,总归是跟着我嫁过来的,若是平平安安大家没事,自然是最好的。”到底牙白也是一起撑过了当初周鸿在边关时那段最难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实在不想撕破了脸。
丹青咕嘟着嘴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掉头出去找石绿了。
顾嫣然坐了一会儿,却没见周鸿进来,倒是丹青又噘着嘴回来了:“夫人,王家又来人了。”又连忙补充,“好歹大太太没来,是表叔老爷带着两位表少爷来的,说是要请侯爷去外头跑马。”
顾嫣然不由得抚额长叹。二月里周鸿刚走,王大太太就带着王瑶登门了,说是怕顾嫣然伤心,其实就是来找周鸿的。只可惜周鸿见机得早,已经带兵出城了,王大太太没见着人,没滋没味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忍不住了。
先是问大哥儿究竟是怎么死,又问周鸿忽然领兵出城,是不是恼了她的缘故。顾嫣然均不做答,只含糊敷衍。王大太太自以为问到了要紧处,便腆着脸说起要让王瑶住进来“与你做个伴儿,陪你几日”。
顾嫣然哪里会答应,只说府里刚死了人不吉利,并不愿意让表妹沾了晦气。王大太太看绕着圈儿说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心里也急了,索性直接道:“看这样儿,鸿哥儿是有些恼了你了。这时候你可要打定了主意,莫要叫那谢姨娘再把鸿哥儿拢过去。不如挑个人给鸿哥儿放在房里,收一收他的心。”
顾嫣然心里厌弃,脸上不显,笑而不答。王大太太自以为得计,索性敞开了道:“只是那些丫头们个个眼空心大,再没有好的,倒不如找个信得过的,还能与你一条心。”见顾嫣然并不兜览,索性也顾不得王瑶就在旁边,干脆道,“你瞧瞧你表妹可还好?说起来都是一家子的,自然是一条心,比不得外头来的那些狐媚子,用起来不放心。”
顾嫣然再也没料到王大太太能这样直白,倒是自己都有些拉不下脸来,索性假做孕吐,齐妈妈立时进来,大呼小叫地将她扶进了屋里,把王大太太和王瑶晾在外头半日,总算晾得她们自己走了。
本以为这样一来,王大太太也该死了心了,没想到周鸿一回来,王家人又上门,还真是没完没了呢。
十第九十章
既然知道王家的那点鬼心思,顾嫣然也没心情叫人招待王大爷父子了,只叫小丫鬟去打听打听周鸿在前头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还没等小丫鬟回来,周鸿已经从外头进来,背后碧月带着几个小丫鬟子,流水一样摆上了饭菜来。周鸿便过来扶顾嫣然,笑道:“可饿死我了。”
顾嫣然不由失笑:“还当你在前头要留表叔用饭呢。”
周鸿闻言,不由得敛了笑容:“表叔也是有些昏愦了,竟由着婶娘闹腾,全然不知辖制。若是祖母在世,看见了只怕也要伤心。”王大爷如今是没有半点继承到王尚书父子的风骨,也跟王大太太似的贪心不足起来,上赶着送自己的女儿来做妾,“还有两位表兄表弟,也实在是——”王大爷夫妇是送女求荣,这两位是送姐求荣,且比王大爷还不如,不知是不是全随了王大太太,毫无廉耻之心。
“表叔说什么了?”顾嫣然也叹口气。
“说要约我出去他们新置的庄子附近跑马,又说什么郊外春光正好,恰好踏青赏花。”周鸿没好气道,“我说夫人身子不方便,就不去了。表叔还没说什么,表兄倒先一力邀我独去,真当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其实本来他还不觉什么的,直到王大郎拼命劝他留顾嫣然在家里,自己跟他们出去踏青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真去了王家置办的庄子上,用膝盖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老话说,妻贤夫祸少,篱牢犬不入,果然是有道理。”周鸿颇有几分感慨,“倘若表叔娶个贤妻,如今也不至如此。”
顾嫣然轻轻撇了撇嘴,心想若王大爷自己立得住,又怎么会纵得王大太太这样轻狂和肆无忌惮?不过这些话说来无益,只会败坏心情,横竖他们夫妻已经有了提防,谅来王家也无从下手。王瑶今年也十七了,眼瞧着再拖一年就要成了老姑娘,到时候王大太太也只得替她另谋出路了。到底是亲戚,这里头还有周鸿能被分出来的几分恩情,能不撕破脸,还是不要撕破的好。
“不是说饿了么,快吃罢。表叔那里,推了就是。”
周鸿点头:“我说你有孕在身,我不好独个出去,就给推了。”周鸿说到此处,又欢喜起来,“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同样有此感觉的,是二房的沈青芸。
“怪不得她敢冲着庶长子下手,原来是自己有了身孕。这头周鸿才出城练兵,那头她就诊出有孕,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冷妈妈侍立一旁,也叹了口气:“二奶奶好心计。”二房里的下人,可不敢在沈青芸面前管顾嫣然叫夫人。
沈青芸越想就越恼:“当初我也是瞎了眼,还当那孟氏当真不肯把人嫁进来……”真是终年打雁,反被小雁啄了眼,怎想到自己千般设计万般设计,却给周鸿娶进了一个厉害角色来。倘若这一胎她生了儿子,将来那爵位还有什么指望?
“太太还是先别管这些了,姑娘马上就要出嫁,敲定了嫁妆单子才是正经。”冷妈妈看沈青芸面色阵青阵红的,怕她气倒,连忙想将她的心思转开。
谁知这话更捅了马蜂窝,沈青芸将面前的单子一拍:“敲定敲定,叫我如何敲定?就这么薄薄几张纸的东西,哪里带得出门?”
当初昌平侯府家业平平,沈青芸嫁过来的时候,嫁妆便算不得十分煊赫。原本因着平南侯府富可敌国,又只有周润一个嫡女,十里红妆自不消说,沈青芸可是打周润落了地,就开始打算着给女儿攒嫁妆了。
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平南侯的爵位会落到了周鸿头上,反将二房分了出来。如此一来,二房手中分到的财产与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沈青芸还要替周瀚打算。虽然周润的嫁妆已然算是丰厚的了,但与沈青芸当初所想却是大有差距,怎能不让她焦躁呢?
冷妈妈心里也明白,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提嫁妆这事儿,硬着头皮道:“姑娘这嫁妆也不少了——”
尚未说完,便被沈青芸打断了:“不少?你瞧瞧!总共才区区九十六抬!”抬数倒还不算少,可里头首饰绸缎古董之类死物多,铺子和庄子这样能进银子的活物却少。这种嫁妆,沈青芸从前是最瞧不上的,乃是看起来好看其实不实惠。首先绸缎这种东西,若放得久了,花色不新鲜不时兴了,价钱便要贬下去,除非有那等极珍稀的料子,多放几年还说得过去。至于首饰,虽然也是极撑脸面的东西,但若想翻新式样还要再花银子进去。古董更不必说了,就是摆在那里的,当真要用的时候,去当当都不方便。
一想到自己女儿出嫁,居然也要置办出这样有面子没里子的嫁妆,沈青芸就恨不得将长房那对小夫妻千刀万剐,偏偏,她还就没有办法来对付他们。如今家都分了,长房那里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下人们管得死死的,二房根本就Сhā不进手去,饶是沈青芸有千条妙计,如今也是根本施不出来,除了生气又能做什么?
冷妈妈心疼地看着沈青芸。分家这也没多久,沈青芸却是明显地憔悴了好些。这些日子,周励心情也是极差,少不得时时要埋怨沈青芸几句。沈青芸初时还忍着,后来夫妻两人便时有吵闹,周励越发的不爱在家里呆着,便回来了,也在前头书房的日子多。开头倒也罢了,只有小厮服侍,后来宿在书房久了,就添了丫鬟,如今已经有一个成了通房,只还没过明路罢了。
冷妈妈是知道此事的,但沈青芸却还不知,冷妈妈也不敢告诉她,唯恐夫妻两个再争吵起来,便更不可收拾。
“太太,不管怎样,先平平安安将姑娘嫁去了寿王府才最要紧。”冷妈妈想着如今开始认真读书的周瀚,“少爷如今发奋读书,将来自然会光耀门楣的。”
沈青芸苦笑道:“你也别安慰我了。瀚儿发奋读书自然是好的,可他如今都快十七了,若说去考个秀才倒还中用,要等中进士却要哪一年?更何况便是中了进士又如何?你瞧瞧韩家那个,是皇上亲自点的探花,都说是少年得意,如今在翰林院里,又能时常奏对的,瀚儿读书,可及得上他么?即便是及得上,要等官居一品,又要到什么时候?”想想周鸿如今就是侯爷,自己儿子却要一点点去熬资历,沈青芸便觉得心口疼得难受。
冷妈妈如何不知道这些呢。周瀚虽然也读书,可那不过是为了学些风雅,以便日后应酬之时不失身份,与寒门学子的苦读大有区别,真要等到中进士,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去。但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只得低声道:“只要中了秀才,便可捐个监生的。监生便可下场,或者走走门路外放做官……”说到后头,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这样捐出来的官,至多是个八品,从八品到一品,这条路实在看不到头,冷妈妈并不敢说自己的少爷能做到。
沈青芸惨笑道:“你也明白吧?瀚儿这辈子,都要被齐氏那个贱人所生的贱种压在头上了!”一个是超一品的侯爵,另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沈青芸就觉得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如火一般灼着她的心!
冷妈妈说不出话来了。她还想说如今二房仍旧有笔不菲的家产,周瀚将来衣食无忧。但这与沈青芸所要的实在差得太远了。她也想说替周瀚寻一门好亲事,将来仰仗一下岳家提携,可她更明白,如今愿意跟周家二房结亲的人家已经少之又少,若不是周润的亲事是皇上早下了旨意的,没准如今周润还待字闺中呢。想了许久,冷妈妈终于道:“太太,等姑娘嫁过去,少爷就是寿王的舅兄,将来的前程难道还怕没有吗?”
沈青芸默然良久,然后缓缓地说:“若是齐王殿下被立为太子,瀚儿的前程尚有可期。”
冷妈妈悚然一惊,可是无话可说。因为沈青芸说得极对,若是立了太子的是晋王,那寿王将来顶天不过一个闲散王爷,自己的前程都到头了,更何况周瀚呢?
沈青芸眼睛注视着桌上的嫁妆单子,轻轻又说了一句:“倘若瀚儿对齐王殿下并无助力,又哪来的前程呢?”
“太太……”冷妈妈这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青芸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没再说话,只是执起笔来,在周润的嫁妆单子上细细写了起来。
转眼之间,就到了寿王大婚的吉日。
头三日周润的嫁妆已经送了过去,到了踩花堂的时候倒有些尴尬。按说这事儿该是周家这边的一位长辈女眷过去,第一便是伯母婶娘,或者是嫂子,无奈周三太太和顾嫣然全都有孕在身,沈青芸只得往旁枝请了个人过去,自然是没什么体面的,恨得沈青芸暗地里又把周三太太和顾嫣然咒骂了一通。好在周润的嫁妆也算得上十里红妆,一路上也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送到寿王府后,前来接嫁妆的齐王妃也十分满意,送嫁妆的人回报回来,沈青芸才松了口气。
到了吉期那日,男家女家都大摆宴席,周三太太和顾嫣然虽然有着身孕,也少不得要出面帮着二房招呼一下客人。这侄儿媳妇和婶娘齐齐有孕也是少见的事儿,前来做客的女眷们瞧着两人有趣,也顺口恭维道喜。沈青芸偶尔听见几句,心里便烦躁得不行,只是因为今儿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只得勉强忍着。
到了发嫁的吉时,沈青芸也就顾不得别的了,看着女儿蒙着红盖头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与父母拜别,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才要开口说几句训诫的话,那眼泪倒先滴下来了,勉强说了,才由周瀚背起妹妹,送到了外头的大红花轿上。
由于是嫁给王爷,新郎按例并不必来亲迎,只在王府门外候着轿子即可。沈青芸虽然心里极盼望寿王能来亲迎,可到发轿的吉时,仍然不见寿王前来,便也知道没这希望了,只得鼓吹起来,送花轿出门之后,转回来招待客人。
顾嫣然帮着招待年轻些的女客们。其实到这边来坐席的人并不很多,大部分够得上资格的人都是赶着热灶烧,去寿王府上坐席了,这边除了几个周家的旧友亲戚之外,也就是昌平侯夫人过来了,勉强撑了撑场面。王大太太倒是很想来,可惜沈青芸并没有给王家送请帖。
昌平侯夫人看顾嫣然也是十分的不顺眼。她虽然不喜欢沈碧芳那个愚蠢的庶女,但自周鸿承了爵之后,倒也觉得若能将沈碧芳塞到周鸿身边或许也会有点用处。只可惜沈碧芳实在蠢得不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成,活活叫潞国公府打了脸不说,就连原本说好的亲事都吹了,至今还在家里没法处置。她一则恨沈碧芳蠢,二则看顾嫣然也觉得扎眼,今日更瞧见顾嫣然穿着大红衫子,一脸笑意地招呼客人,顿时觉得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便阴阳怪气地笑道:“听说外甥媳妇有喜了?这可真要恭喜了。”
顾嫣然笑笑:“多谢夫人。”
昌平侯夫人笑道:“要不说外甥媳妇是有福气的人呢。长房才没了一个孩子,外甥媳妇这里就怀上了,可不是一天云雾都散了吗?可见前头那个孩子是个没福气的,福气啊,都在外甥媳妇肚子里这个上了。”说完,拿着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话里头的意思,满座中人都知道,顿时便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起来。顾嫣然早就料到大哥儿换出去之后会有这样的后果,并不在意,只淡淡一笑道:“今日是妹妹的大喜日子,合该只说吉利话儿,若不然可不是给妹妹添晦气么。舅母素来心疼妹妹,自然是知道的了。”
沈青芸在旁边听着,见昌平侯夫人给顾嫣然没脸,心里自是痛快,但听顾嫣然这么一说,不由得又不痛快起来,冷笑道:“你妹妹自是有福气的,就是有人想给她添晦气也是不能!鸿哥儿媳妇,你一口一个晦气的,可仔细些。”
顾嫣然本来只想把昌平侯夫人堵回去就算了,没想到沈青芸倒不依不饶起来,便也不再客气,含笑道:“妹妹当然是有福气的,在闺中时就跟沈家表妹交好,如今到了夫家姐妹便又聚首,没福气的人岂能如此呢?”
这话声音压得很低,可是足够沈青芸听见,顿时白了脸。可不是,沈碧莹已经嫁过去一年了,周润一进门,就要面对一个已经熟习王府内务的侧妃,再是表姐妹,嫁人之后这姐妹之情也就变了味了,今后的日子究竟如何,还不好说呢。如此一来,就连她与娘家昌平侯府的关系都有些微妙了起来,如今在这儿联手挤兑顾嫣然不过是一时的痛快,究竟周润将来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昌平侯夫人就在旁边,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顿时也尴尬起来,看了看小姑子,不说话了。
再说寿王府那边接了花轿,也热热闹闹摆起了喜宴。这边的喜宴规格比之周家二房不知高出多少去,不但宫中的景泰公主也来了,就连远在西北的陆镇也得了皇帝的旨,专门赶回来赴宴。
陆镇是头一日才回来的,尚未进宫见过德妃,景泰公主听说舅舅回来了,特意撺掇了母妃一定要出宫来吃喜酒,酒过三巡,就从席上溜了出来,叫丫鬟去前头:“就说我想舅舅了。”
陆镇是极疼爱这个外甥女的,闻言忙也离了席,到后头见了景泰公主,满脸笑容道:“景泰又长高了呢。舅舅这次带了些羯奴那边的宝石回来,赶明儿就叫人送进宫去给景泰玩。其中有几颗宝石,据说是只有羯奴才产,别处都不见的。”
景泰公主先是高兴,然后就想起一事,顿时噘了嘴:“舅舅骗人!那年送我核舟的时候,也说天下就这么独一份了,结果怎样,还不是别人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她只是撒娇,却不防陆镇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景泰说什么?什么核舟有一模一样的?”
“就是舅舅那年送我的,说是陈会宗雕的核舟!”景泰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跺着脚将那日顾嫣然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核舟之事说了一遍。她自是不会提自己想要诬陷顾嫣然,将那一段含糊过去,只将两只核舟说了又说,“茶杯里头都有一个陈字,再不会错的!那顾家丫头还说就是从小商贩手里买来的,那小贩更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舅舅听听,那日我可丢尽了脸!亏得我还信舅舅说的,这东西是天下独一份儿!”
她叽里呱啦说了半晌,却没听陆镇接话,抬头见舅舅脸色铁青,这才有些怕了,放低了声音:“舅舅?你,你怎么了?”
陆镇此时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一般,要强自镇定了一下才能说出话来:“景泰,那平南侯夫人说,小贩是从何处捡来的?”
景泰公主忿然道:“谁还记得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不过是为了折辱我罢了!舅舅,你不是说——”
话犹未了,陆镇已经打断了她:“景泰好好想想,平南侯夫人是怎么说的!”
这一声颇有些声色俱厉的意味,吓得景泰公主怔了一怔,皱眉想了半晌,才迟疑着道:“仿佛说,是,是福州还是哪里的一个村落废墟……”
陆镇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勉强抑制住自己,对景泰公主咧了咧嘴:“都怪舅舅不仔细,真把那核舟当成了独一份的。景泰别生舅舅的气,赶明儿舅舅叫人送了宝石给你赔礼好不好?”
他此刻虽然在笑,面上肌肉却有些扭曲,十分怪异。景泰公主虽然娇纵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竟没敢再发脾气,呆呆点了点头,由着陆镇走了。
陆镇回了前头席上,却是再也坐不住。当初他搜罗来这对核舟的时候,卖家便说过,这是陈会宗雕刻出的一对“鸳鸯”舟,是传世仅存的珍品。他便揣在了随身的香囊之中,只等着回京送给外甥女。谁知去了一趟吕家村,回来才发现一对儿核舟只剩了一只,那一只大约是掉在吕家村,早也烧成灰了。
如此,他回京之后才将这一只核舟送给了景泰公主,并说这是天下独一份,再无第二只。谁知道八年之后,居然又出现了另外一只!而且这件事,他远在边关居然不知道!这会儿他哪里还有心情吃酒,只想飞奔到内院去,把陆二太太揪出来,问问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
陆镇越坐越是不安,好容易撑到寿王出来敬过了酒,便寻个借口将陆二太太叫了出来,先行回府。
陆二太太正在后头与人说话,被丈夫叫了出来便有些不悦,上了马车便道:“这么急做什么?我正与黄侍郎夫人说话呢,听说他有个侄儿今年才十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我正要细细问她几句,看跟我们盈儿相配不相配——”
“景泰说平南侯夫人手中有一只核舟,与我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陆镇此时不耐烦听妻子多说什么,劈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陆二太太一怔,随即有些心虚起来:“这——不过是件小事……”陆盈的确是说过,这件事要写信告诉陆镇的,可她当时因为恼怒陆镇身边婢女有孕,就将此事搁下了,后来竟都忘记了,当真没有提过一言半语。
“我离京的时候可曾说过,宫中之事,即便是小事也要尽快告知于我?”陆镇声音低沉压抑,已经怒极。这个蠢妇,只怕坏了他的大事!
一第九十一章
深夜,茂乡侯府二房,陆镇的脸色宛如锅底,神情狰狞似乎要吃人一般。
离京几个月,就因为妻子的一时嫉妒,竟致他错过了这样一件大事,从而导致他对京城情形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譬如说,顾运则外放福州知府一事,原当只是皇上为了补偿周鸿,谁知道这里头居然还牵扯着一枚核舟。
皇帝的性情,陆镇是知道的。当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才能平平,下头颇有几个所谓贤能的弟弟,最终他得承大统,人人都说是因其为中宫嫡出之故,谓之侥幸而已。但有眼光的人却能看得明白,自来太子是极难做的,因其若不贤明,便被人称为平庸、不堪储君之位;若太贤明,又难免遭了皇帝的忌。太子虽被人说平庸,最后却硬是熬掉了几个不平庸的弟弟,顺顺当当登上了皇位,又岂是一个侥幸能做到的呢?
“先生说,皇上外放顾运则,是不是已经疑心了我?”
书房里的是陆镇最为倚重的幕僚徐先生,多少年来都跟着他,也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吕家村之事的知情人。此时,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倒是很想安慰陆镇一句,可是实在说不出来。
今上的性情,他和陆镇已经揣摩许久,别的不说,皇帝的多疑他们是知道的。从前他们占着上风,利用皇帝的脾性得心应手,倘若不是皇帝多疑,他们如何能扳倒李檀,更如何能扳倒孟节一派呢?只是如今这疑心转到他们这边来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只怕——东主要早做打算……”徐先生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此时此刻,若是心存侥幸只做自我安慰,无疑是将掌握生死的权交到了别人手里,倒不如宁可多有几分危机,或许还可早行一步。
“如何打算?”陆镇抬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将顾运则……嗯?”
“只怕不妥……”徐先生嘴里有些发苦。二十年前他便投身陆家,初始默默无闻,直到重关一役他为当时的陆老侯爷献计,才得到重用。
茂乡侯世子平庸,陆老侯爷便将他留给了次子。陆镇亦是有天分有本事的,自入仕起便一直便是一帆风顺,徐先生自然也是仆以主贵,尤以当初福建一战毕功为巅峰,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困境?
“皇上若尚未对东主起疑心,福州知府身亡,反而会启皇上之疑惑;若是已然起了疑心……”那就更不必说了。今上疑心重爱猜忌,否则当初陆镇也不会在东南沿海建功之后还要来个以退为进。
“那要如何是好?”陆镇脸色黑沉,“我断不能坐以待毙才是。重关战役年久,纵然还有人存活,也难寻证据。不比福建之事,有这枚该死的核舟!”
徐先生默然片刻,低声道:“东主最该担心的,其实是那批粮草……”
一提到粮草,陆镇顿时一拳捶在桌上:“敦儿那个不成材的小子!”
陆敦,是茂乡侯最心爱的次子,因为小时候磕坏了腿有些跛,因此格外得宠,就连陆镇也很疼爱他,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就是这么千娇百宠着,反而宠出了陆敦一身毛病。比起强抢民女的茂乡侯世子,这小子出门不大方便,胆子却更大,竟伙同人干起了贩卖军粮以次充好的把戏。从前的军粮几次都是入了别的粮仓,由陆敦买通人第二年报一个损耗就遮掩了过去,偏偏这一批粮草去了西北,陆敦才慌了神,找到陆镇求救,因此才有了西北被羯奴偷袭,粮草被烧的把戏。
如果细论起来,重关战役已过去将近二十年,福建吕家村之事也过了八年,唯有这批粮草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应该是最易被查出来的,的确是最该担心的。可陆镇一想到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那枚核舟,就觉得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两枚核舟,如今都在皇帝手中。德妃或者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为了挽回景泰公主的脸面,才将东西收走,但陆镇却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皇帝取了这两样东西,就表示他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倘若皇上疑心到我……”陆镇口中一阵发苦,“或许当初,我的确不该操之过急,要逼死周鸿……”
众人都以为他是要争功,才不容周鸿,却不知他其实是想逼得许骐再不能躲在幕后,必须亲自出马来争夺兵权。
齐王与晋王争储位,世人都觉齐王背后有他陆镇,故而更得力一些。其实外戚之事十分微妙,若是没有,难免失势,可若是势力太大,又成忌讳,这也是他当初福建功成后定要辞官丁忧的原因之一。
晋王也并不是没有外戚支持的。潞国公府虽然已经凋零,却还有他的岳家许家。许大将军这些年经营西北,渐渐也要成为皇帝所忌讳的外戚一党了。偏偏在这时候,许骐居然能急流勇退,将功劳全送了周鸿,自己竟要退下来。如此一来,许家不必担着外戚为患的名声,却仍能通过周鸿享了好处,简直是一举两得。叫他如何能够忍受?
可是,终究是在周鸿一事上处置得太过急躁,引发了皇帝的疑心。其实有时候,皇帝手中有没有证据,并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究竟相信谁。倘若皇帝已经不肯再信任他,那么即使这三件事都没有实证,皇帝只因茂乡侯府子弟的纨绔言行,都可以夺去茂乡侯府的权势乃至爵位的,到时候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徐先生嘴里也一样发苦,半晌才道:“当初东主也是为了……罢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益,谁能料到那一枚核舟居然会在顾家人手中……东主,为今之计,要想后路了。”
“后路?”陆镇苦笑,“东南已派了顾运则去,就连西北那边,也有招抚使分权,甚至还送了潞国公世子过去,陛下这是在为十年后做打算了罢,我又哪里来的后路呢?”
徐先生沉声道:“自然还有的,齐王殿下,就是东主的后路了。”
陆镇哈哈笑起来:“先生虽然神机妙算,可对我那大外甥,却并不怎么了解。”
徐先生一直重点在研究先帝以及今上,对齐王殿下还真不怎么了解,闻言不由道:“怎么?东主可是齐王殿下的助力!”
陆镇笑道:“是助力不假,可若我这助力没了,先生说说,皇上会因此偏向立晋王为太子么?”
徐先生不由得沉吟起来,缓缓道:“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是因喜爱齐王殿下……”
皇帝自己当初就是因中宫嫡出而继位的,他倘若不是实在喜欢齐王,大约早就立了晋王为太子了。亦即是说,齐王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源自他自己,而非陆家。
徐先生细细一想,顿时觉得有些危险:“但若东主获罪,对齐王殿下可并不利!”舅舅家有没有出息都不要紧,可有个罪臣舅舅,却是不行的。
陆镇讥讽地一笑:“倘若皇上私下里处置我呢?他可不会替我周旋。”
“这——还有德妃娘娘……”徐先生有些冒汗了。一直以来陆家依仗的不过就是齐王,倘若齐王都不可靠,陆家要靠谁呢?
“妻妾终是外人,儿子却是自己的。”陆镇沉沉地道。
徐先生只觉得匪夷所思:“东主,未必如此。”
“齐王,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陆家。从前,他是嫌陆家有用的人不够多,这一点,当初我丁忧之时便知道了。”陆镇仿佛没听见徐先生的话,只是缓缓地道,“我这几年未有兵权,他也嫌弃我沽名钓誉;如今西北一事上我处置失利,他更嫌弃我自作主张,不肯听从娘娘的话……我这个外甥,其实十分难伺候。”
徐先生紧紧皱着眉头:“依东主这样说,齐王殿下竟是并不需要我等了?”
陆镇苦笑了一下:“只要皇上春秋鼎盛,仍旧喜爱着他,他便的确不大需要我,因此,他也绝不会全力助我。倘若我当真被问罪——他或许会帮我,或许——会大义灭亲。”
徐先生迟疑道:“依僚下看,齐王殿下当还会帮您的,毕竟外家获罪,于他无益。”
陆镇冷冷道:“若希望不大,他却多半会大义灭亲。先生,我不能赌。我们既不能赌皇上不疑心我,亦不能赌齐王定会助我们。”
徐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陆镇一直以来,都是个要把一切都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由自己算计的人,要他将成败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中,由别人来决定他的生死,却是不行!
倘若换了茂乡侯,会觉得只要我将证据全部抹去,皇上即使疑心我,亦不能将我怎样。可在陆镇,却是连皇帝的疑心也不愿要的。
相对而言,徐先生更愿意跟随陆镇这样的东家,也不愿跟着茂乡侯那样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主子,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陆镇太过犀利,因为照陆镇这样的说法,他们竟然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让齐王登上皇位——是皇位,而不是太子之位!
徐先生觉得心惊肉跳:“东主……这,这不成……”
“为何不成?”陆镇沉声问。
“齐王殿下自己只怕就……”齐王如今比晋王离太子之位似乎还要近一点儿,又何必来冒这个险呢?
陆镇冷冷地坐了一会儿,缓缓道:“倘若他不肯也不行呢?”
徐先生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东主的意思是——”是要逼着齐王造反吗?
“不这样,我还有退路吗?”
“东主三思——”徐先生连坐都坐不住了。他并不是没想过将来有一日或者要动刀兵,事实上,齐王既然非中宫嫡出,他作为陆家的幕僚,就已经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了。毕竟天家夺嫡,动起刀兵者简直比比皆是,并不稀罕。但如陆镇这样,竟要逼着自己外甥造反,就实在……
此时此刻,徐先生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了。从前他觉得陆镇杀伐决断,是个果毅之主,今日却觉得他杀伐之性未免太大,自己要奔着窄路上走。可是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此时便是要后悔,也后悔不来了。
“毕竟如今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徐先生镇定了一下,说话又顺当了许多,“东主此刻是因那核舟之事已过去数月而我们竟丝毫不知,未免有些太过惊怒了,不妨略略冷静几日,再议此事。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让人去打探打探,顾知府在福州,究竟有没有查出什么。另外需将粮草之事再梳理一遍,看是否有漏洞。至于东主所说之事,当是最后的一条路。”
陆镇脸上的戾气略略收敛了些:“先生说得不错,我这便修书一封去福州。”他在福建一带征战多年,福建驻军之中自然还有他不少人手,要探查顾运则的动向并不难。
徐先生暗暗抹了一把冷汗:“那僚下先告退了,容僚下细细思索一下,以后要如何行事。”
陆镇微微点头,看着徐先生退了出去,自己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的蜡烛慢慢燃烧到了尽头,烛焰轻轻一晃,熄灭了。
这是他的书房,即使是心腹小厮,不得召唤也不能进来,因此屋子里并没有人来更换灯烛,而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陆镇就在黑暗之中坐着,眼前渐渐浮现出八年前那个血色与火焰相交织的夜晚。福建一带的海匪确实不少,但与他初到福建便上报的数目并不相符。在福建数年,他先是联络了最大的李老鲨帮,一边剿灭那些零散海匪,一边与李老鲨帮做交易,容许他们在近海劫掠,同分财物。待数年之后,海上只剩下了李老鲨帮,他才调集水军,将其围歼。
只是最后的海匪人头数目有些太少,于是他打上了吕家村的主意。挑中吕家村其实全是偶然,沿海数十个渔村,他也只是随意拣选了一处便利行事的罢了。事后,人头数目进了军报之中,而当初随他去屠村的百名军士,已经在这几年之中被他慢慢提拔起来,又一个个送上战场,全部身亡了。到了今日,知情人,只剩下了他与徐先生。
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场功劳。而前几年,他又用两个假证人诱使孟节一派上奏折弹劾他,从容地将这十余名御史一举扳倒,亦是他的得意之笔。但如今,这些从前最得意的东西,已经渐渐显出了危险……
茂乡侯府中这一场深夜密谈,并无外人知晓。陆大将军此次回京,也不仅仅是来向寿王贺喜,还要向皇帝禀报西北边关军情,故而第二日便入宫,并得皇帝在德妃的长春宫中赐宴。据宫中所传出的消息,陛下于席间谈笑风生,看起来仍旧十分宠信于陆大将军。
周家暂时顾不上这些事,因为要准备迎接寿王妃三朝回门,十分忙碌。
虽然寿王妃是周家二房之女,但毕竟身为王妃,到三朝之时,周家三房人都聚到二房宅子里,迎接王爷和王妃。
寿王今儿穿了一身朱红色金线滚边袍子,衬着他白生生的脸倒是十分俊秀,只可惜眉梢眼角都带着点不怎么正经的笑容,平白多了三分流气。
他先下了马车,随即转身抬手,笑嘻嘻将周润从马车上扶了下来。教在门口等候的沈青芸心里顿时一松——寿王如此体贴王妃,想来夫妻十分融洽才是。
不过一看见周润,沈青芸松下的那口气便又提了起来。
周润也是一身红衣,真红色的二色金绣牡丹衫子,胭脂色泥金裙子,头上戴着王妃规制的五尾凤钗,钗口衔下一枚红宝石,直垂到眉间,真是彩绣辉煌。只是她神色略显僵硬,虽有笑容,却并不自然。沈青芸是她亲娘,知女莫若母,只这一眼就看出来,周润这笑是强挤出来的。
虽说是新姑爷,可国礼在前家礼在后,将人迎进后宅,周家众人齐齐先给寿王夫妇行礼。
“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寿王吊儿郎当地笑着,目光在众人中溜来溜去,落在顾嫣然身上,“二嫂有身孕,切莫多礼,快扶起来罢。”
周润的脸色便又难看了些,在无人注意之处狠狠瞪了寿王一眼,淡笑着道:“可不是,二嫂如今身子金贵,若是动了胎气可不好,快免礼罢。横竖日子长着呢,待二嫂生了之后,有的是行礼的时候。”
沈青芸见她神色不好,早就担忧得不行,也顾不上借机踩顾嫣然几脚,忙上前挽了周润的手道:“你祖母一早就等着你们过来了。”
按说新姑爷陪着回门,少不得要给长辈磕个头,如今也没人敢铺下磕头用的垫子,只由寿王做了个揖礼,周润福了福便罢了。众人自然也给了些见面礼,寿王也叫人送上回门礼,忙活了半晌才算见礼完毕。沈青芸便给周励和周瀚父子使眼色,示意他们带着寿王到前头书房去说话。
寿王却不急着走,眼睛似笑非笑地在屋里打转,就这一会儿,每个丫鬟脸上他都拿眼睛刮过一遍了,尤其是对顾嫣然,看得更仔细,笑嘻嘻道:“二嫂还是当初在潞国公府的宴上见过一回,如今瞧着,倒比那时更显得年轻了几分似的。”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若是当初端午节那回周鸿没有碰巧回京,说不定这么个娇嫩的小美人儿已经收在他房里了。
其实真论容貌,顾嫣然也未必就比周润出色。只是周润师承沈青芸一脉,力图清雅脱俗,宛如空谷兰花一般;顾嫣然却是如同四月里新鲜开放的芍药花,明艳照眼。本是各擅胜场,无奈周润如今日子不如意,身上总带几分怨气,便显得刻薄寡淡了;反是顾嫣然日子过得顺心,眉间唇角常不自觉便有一丝笑意,叫寿王看了心里便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就要出语撩拨一二。
沈青芸青了脸,只恨不得眼里能飞出几把刀子,戳死顾嫣然这个勾引自己女婿的狐狸精,暗暗后悔不该叫他们夫妻过来。
周鸿心里更是恼怒,冷冷道:“内子有孕,只怕不能多奉陪王妃了,容我等先告退,寿王殿下恕罪。”一拱手,扶起顾嫣然就走了。
寿王再混不吝,也不能明目张胆拦下隔房的嫂子,也只好看着顾嫣然走了。再看这房里的丫头们,并无一个比得上顾嫣然和周润的,便失了兴趣,跟着周励周瀚往前院书房去。
这里沈青芸打发了下人们,便忙不迭拉住女儿的手问道:“润儿,殿下待你如何?”虽看见女儿面有怨色,心里却还抱了一丝希望——寿王好色,女儿容光过人,总能得宠罢。
周润却是恨声道:“沈碧莹那贱-人,她竟有孕了!”
“什么?”沈青芸顿时变了脸色,“正妃未过门,她如何能有孕!”虽说周润是因为年纪太小不能立刻出嫁,才让沈碧莹这个侧妃先过门的,这种情况其实皇帝也是默许侧妃先生个子嗣下来,但按礼节来说,总归庶子是不该生在嫡子之先的,寿王倘若尊重正妻,就该给侧妃服下避子汤药。
周润手里一条帕子绞得不成样子,咬牙道:“那贱-人,第二日到我屋里来请安,我只略叫她立了一会规矩,她便做张做致晕倒在地,请了太医来一诊脉,说是已有了两个月身孕。问她,她只说不知,还说避子汤药都是喝了的——呸!明明是贱-人耍了手段,根本没有用药!问起她来,便说什么癸水素来不准,又说这些日子忙着筹办我与殿下的大婚,并未顾得上请平安脉……殿下居然,居然就信了!”
沈青芸只觉得怒气上冲:“信了又怎样?便该一碗药给她打掉了才是!”
周润满心气恼,哭道:“殿下虽对我好,可说到子嗣便护着贱-人,只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是生了下来,也由我来养——娘,我为何要替贱-人养孩子!”
二第九十二章
周润在房里扯着沈青芸哭诉的时候,寿王正在周瀚的陪伴下逛园子。
本来周励是要请寿王去前头书房坐,翁婿两个再加上周瀚这个舅兄说说话的,可寿王不愿。他跟周家父子也实在没甚好说,周励好金石古玩,周瀚如今天天捧的都是四书五经,并没人能陪着寿王谈谈美人画儿什么的,还不如逛园子呢。
周家二房分得的这处园子,便是从前平南侯府的东园,不过是建起一道墙与长房分隔开来而已。其中有一段,便是东园原本的围墙。
东园当初是给周渊兄弟两人住着读书的,有时也供他们请好友前来游玩,与后宅女眷们的宅子必要区分开来,免得有不自觉的人乱跑。故而东园的围墙建得不比一般人家园子里用的那等矮矮的花墙,而是颇为高峻牢固,但为了美观,在墙上用小巧的红砖砌出镂空窗洞,其空隙安排巧妙,连一只手都伸不过去,却可以隔墙观看或者说话。
寿王正从这道墙旁边走过的时候,便听外头有人带笑说道:“你们这群小蹄子,只会搜罗我的东西,不过是几个香囊罢了,也值得这么你争我夺的。”声音清脆,宛如莺啼燕啭。
寿王一听就有些拔不动脚了,顺着墙上窗洞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大丫鬟立在一丛紫红色芍药花旁,正含笑看着三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嬉笑着抢东西。
这月白衫子的丫鬟有十六七岁,衣裳虽简单,却裁得合身卡体,短短的窄裉,正衬托出细柳般的腰肢。下头配湖绿色洒脚裤子,站在紫红色的芍药丛边,越发显得颜色娇嫩鲜亮。那衫子上自腰间起绣了一丛兰花,枝叶也是青绿的颜色,仿佛是从下头的裤子上生长出来似的,在胸前开了几朵浅紫色的花,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那花朵便也如在春风里上下轻颤似的。
寿王的视线就从那细腰顺着兰花直移到胸前,再往上移到了那丫鬟脸上。只见一张瓜子脸儿满满的都是笑容,真也如刚开的花朵一般鲜嫩。满头青丝挽着双螺髻,只简单用两根绣带扎着,戴了一朵浅黄色的堆纱玉兰花。倒是耳朵上一对亮晶晶的水晶坠子来回晃荡着,更显得青春动人,秀色可餐。
三四个小丫鬟围着她,分几个颜色各异的香囊,各人往腰带上挂。一个伶俐的边系香囊边讨好地笑道:“牙白姐姐做的香囊最漂亮了,我们不抢姐姐做的,却去抢谁的?”
牙白?寿王摸摸下巴,笑了起来,隔着墙扬声道:“什么香囊,可有本王的份儿么?”
周瀚见寿王半晌都站在墙边上看丫鬟,心里已经有些鄙夷,只是他是王爷,也不好说什么,却没想到寿王居然这样不讲究,隔着墙就调戏起长房的丫鬟来。这个牙白他也知道,是顾嫣然陪嫁的四个丫鬟之一,管针线房的,岂能让寿王这样调戏,连忙咳嗽了一声:“殿下,我们往前面去罢。”
寿王这一嗓子,吓得那边几个小丫鬟一下子都躲到花树后头去了,只留下牙白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冲着墙这边扬起头来,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什么人?”
寿王看见那张脸上浮起的红晕,心里更痒痒了,凑到窗洞上笑道:“本王乃寿王,你又是什么人?”
“殿下!”周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是长房的陪嫁丫鬟。”
他若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寿王越发的有兴趣了:“哦?你叫什么名字?”
周瀚真是又气又急。气的是二房的姑爷调戏长房的丫鬟,这简直成何体统!急的是若是牙白应对不当惹怒了寿王,又该如何是好?先国礼后家礼,寿王毕竟是皇子亲王,若是发起怒来,即使牙白是长房的丫鬟,怕也要吃亏。
他倒是好心好意在担忧,牙白却飞红了脸,双手握在腰间冲着墙这边福身一礼:“奴婢牙白,给寿王殿下请安。”她今儿穿的衫子袖口宽大,不知怎么的却有些儿短,双手在身侧这么一握,左边衣袖便滑了上去,露出半截莲藕般的小臂,白腻匀圆,戴着五色丝线编成的彩绳,还有一枚镂空的老银镯子,并不贵重,却衬得那肌肤越发的白净,在日光下几乎都能泛出光来似的。
寿王看得津津有味,眼睛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平南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啧啧,你们侯爷好福气啊。”
牙白脸更红了:“殿下不要乱说……”声音娇细,又像气恼,又像含羞。
寿王笑道:“本王乱说了什么?难道你们侯爷不是好福气?”
“殿下——”牙白仿佛忍不住似的抬起头来,冲着窗洞投过一眼微带抱怨的目光,“殿下请自重。我们侯爷与夫人情好,殿下说话随意,要害得奴婢无处立足的。”
周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寿王明显是在调戏,若是正经丫鬟,遇到这种事只怕早拔脚就跑了,即使要给寿王行礼,礼毕之后只要说一句还有差事要做,走了也就罢了,哪有像牙白这样,不但不走,还站住了跟寿王一对一答的?更不必说最后这句话,怎么还说起自己主子夫妻情好的话来了?这样的话,也是做丫鬟的可以跟客人说的?
寿王却更乐了:“怎么,你们夫人这么小心眼儿,本王这一句话,她就容不下你了?无妨,她容不下你,本王容得下你,本王去向平南侯讨了你如何?”
“殿下不要再说了……”牙白看起来仿佛受了惊的兔子,“殿下,殿下是真要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吗?”
“怎么会!”寿王最喜欢这样娇滴滴又胆小的女孩儿,当即血冲头顶,朗笑一声,“你等着,本王这就去找平南侯说话。”一回身对周瀚笑道,“还请舅兄把平南侯请过来,本王向他讨个丫鬟,他该不会不允罢?”
周瀚简直要叹为观止,第一次深深后悔起来——也许实在不该将妹妹许给寿王的!
“殿下,这丫鬟不过是胡说罢了。平南侯夫人岂会因殿下几句笑话,就容不下一个陪嫁丫鬟呢?何况,这也不妥当。”真要让寿王去向周鸿要一个丫鬟,且不说二房的姑爷要长房嫂子的丫鬟有多丢脸,单说这还是周润回门呢,却带了个美貌丫鬟回去,周润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
可惜寿王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别说平南侯府的丫鬟了,就是宫中的宫女,他看上的也是说要就要,德妃也罢,皇帝也罢,都会给他的。一个丫鬟罢了,值什么呢?
“那本王亲自去拜访平南侯。”
周瀚狠狠攥起了拳头,咬着牙道:“殿下,今日是舍妹回门,殿下却向隔房嫂嫂讨要丫鬟,这……只怕是不成体统。”
“一个丫鬟而已。”寿王不以为意地瞥了周瀚一眼,“难道平南侯要吝惜一个丫鬟,还是舅兄要管到本王头上来了?”如今周家二房还算个什么?他肯照样迎娶周润,已经是看在赐婚圣旨和周润的美貌上了。
周瀚指甲几乎要掐破了掌心,半晌才沉声道:“臣这就叫人去请堂兄过来。”这等屈辱,他平生从未受过,现在却要硬生生地忍下去,只因为如今二房什么都没有。
前来长房的是周瀚的心腹小厮知砚,三言两语就将话说明白了:“……寿王请侯爷过去,怕是要向您讨要牙白姑娘了。”
顾嫣然脸色微变:“是牙白隔墙与寿王调笑?”上回她叫石绿去劝牙白,过了几日石绿回来说,牙白表示都听夫人安排,之后便与往日无异,一心只管打理针线房,还在新买进来的未留头的小丫鬟里头挑了几个跟着她学针线,看起来果然是安分守己的模样。既然如此,顾嫣然也就不再禁她的足,只是叫丹青和石绿仔细着,别让她再往正院这里凑也就是了。万没想到,牙白竟会在今日与寿王搭讪起来,只是不知她当真是偶然遇到了寿王,还是刻意在那墙边等着。
“是。”知砚将自己听来的几句话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如今,寿王看起来对牙白姑娘十分有兴……”
“你先回去,只说我马上就到。”周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打发了知砚先走,脸色便阴沉下来,对顾嫣然道,“你别怕,寿王再怎么身份贵重,也没有强抢的道理,你若不愿——”
“不必了。”顾嫣然冷笑了一下,“只怕是牙白自己也不愿留在咱们府里了。”周鸿还不知道牙白曾经动过的心思,她却是明白的,牙白这是不肯弃了荣华富贵的目标,又换了一个人去追逐了,既然如此,她成全她就是。幸而牙白是外头买来的,她始终不曾像对丹青石绿一般重用她,无论是顾家还是周家,那些秘密她都不知晓,送给寿王也无妨。
“侯爷去对寿王说罢,若是寿王真看上了这丫头,今儿就可以带走。我这里把牙白叫过来,主仆一场,也算是道个别罢。”
丹青在一边伺候着,听得目瞪口呆,待牙白被叫了过来,一见她那身衣裳,丹青就气白了脸——无庸置疑,牙白这分明是刻意打扮好了去的那边!
顾嫣然一摆手止住丹青,淡淡向牙白道:“看来,你是自己寻了一条出路了?寿王殿下方才派人来请侯爷,想要你去王府伺候。”
牙白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了这会儿才猛地落到了实处,低下头去弱声道:“奴婢并不敢做什么,只是在那边偶然遇到寿王殿下,奴婢是怕失了礼数惹恼殿下,才虚言应付几句。若夫人不喜,奴婢就……”
顾嫣然不耐烦听她多说:“你既有好前程,我有何不喜的?去收拾收拾吧,你的东西都能带走,我再给你两百两银子,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去吧。”
牙白扑通一声跪下:“夫人,奴婢并不是要背主,奴婢情愿伺候夫人——”
“你若再说,我就叫人去对侯爷说,不要答应寿王殿下了。”顾嫣然一句话就把牙白后头的长篇大论堵了回去,示意丹青拿两张银票给她。牙白跪在那里满脸无措地呆了片刻,到底还是给顾嫣然磕了个头,接过丹青递过去的银票,爬起来退出去了。
丹青冲着门口啐了一口:“都另攀高枝儿了,还在这里表什么忠心!”
“不必动气。”顾嫣然倒是很平静,“这样也好,送她走了,既全了主仆之义,家里也能安生些。”至于去了寿王府是不是就能过上牙白想要的日子,那就不是平南侯府该关切的了。
周润刚刚跟母亲哭诉完沈碧莹有孕的事,就听丫鬟说寿王开口讨要了顾嫣然的陪嫁丫鬟,顿时打翻了手中的茶盅:“他,他竟然——”今日是她回门的日子,夫君却公然向长房讨要丫鬟,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在打她的脸!
“莫急!”沈青芸也是怒气蹿心,但随即又按捺了下去,“一个贱婢而已,不值什么。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让碧莹把孩子生下来。”
“母亲,长房安的是什么心!”周润只觉自己简直是腹背受敌。
“长房那里,娘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的!”沈青芸只得安抚着女儿,“你莫为这些闲气分心,先管那最要紧的。碧莹虽说怀上了,但要生下来还得七八个月。若是这段时日里你能怀上最好,若实在怀不上,那就留子去母!”沈青芸目光一冷,“你是皇上下旨赐婚的王妃,谁也越不过你去,牙白那样的贱婢无须急着对付,等王爷对她没了兴趣,还不是随你怎么处置?倒是碧莹那里,是上了玉牒的侧妃,你定要小心,万不可鲁莽行事,倒落了把柄在她手中。”
春夏之时,往往是京城喜事扎堆儿来的季节。
五月里,韩家连办了两场喜事,还有一场丧事。
先是宜春侯世子迎娶了大姑娘韩绮,在大姑奶奶回门那日,郑家娶走了二姑娘韩绢。之所以亲事办得这样急促,甚至将回门与出嫁合在同一日办,是因为二姑娘回门之后的第三日,韩老夫人便过世了——以她中风之症,能硬生生拖到这一日,已然是极不容易了。
因为身怀有孕,顾嫣然既不宜去参加喜事,更不宜去参加丧事,只能听林氏向她描述韩家这几桩红白之事的场面。
“宜春侯世子也是相貌堂堂,送来的聘礼是二十四抬,虽说是迎继室,倒也算十分堂皇的了,只是年纪有三十岁了,略大了些儿。”自从顾家全家去了福州,林氏便做了娘家人,时常来看望顾嫣然,“郑家那小公子才十七,倒是俊秀规矩,看起来待绢姐儿也不错。”
想起韩绮回门那日的神态,林氏微微有几分讥讽地笑了笑:“求仁得仁,这两桩亲事,看起来倒也都合了人意,你姨母也就没什么心事了。老夫人临终有话,叫磊哥儿扶柩回乡,正好明年在家乡参加秋闱。且老夫人口述了一封信,请族里要好的妯娌替磊哥儿说一门稳妥的亲事,但要等晋哥儿定亲之后才好成亲。”
“那姨父和姨母,难道不回乡吗?”却把韩磊的亲事托给韩氏族里的人?
林氏淡淡一笑:“也还是要回乡的,不过老夫人的安排总归妥当些。”韩老夫人是怕孟素兰不肯好好给庶子挑一门亲事,依林氏对孟素兰的了解,这顾虑并不为过。
“如此说来,表哥要独自留在京城了?”
“怎么是独自,”林氏微笑,“绮姐儿不是也要留在京城了么。”宜春侯府从前一直极为低调,今后怕是不尽然了,“倒是郑家小公子准备跟着祖父回乡去,也要再攻一年书好参加明年秋闱。过几日舅母要在家里宴请你表姐表妹们,你也过来凑凑热闹罢。”
“好呀,我还没有给表姐表妹道喜呢。”顾嫣然有几分怅然,“也不能去送老夫人一程。”
“你有这个心意,老夫人定然知晓的。”林氏握了握她的手,“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自是不宜去的。若有什么不自在的,只管打发人去找舅母,切莫自己省事。这是头一胎,你们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不可大意了。”
顾嫣然乖乖应了,送了林氏出去,才转回来,就见小桃扶着谢宛娘过来了,不由得微愕:“你怎么出来了?”
谢宛娘这些日子苍白了些,看着倒是怯怯的更多了几分弱柳扶风的味道,福身行了个礼:“妾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过来给夫人请安。”
顾嫣然屏退了丫鬟们,笑了笑,“是担忧大哥儿罢?你放心,大哥儿如今好得很。”方才林氏过来,也对她讲了大哥儿。毕竟是小孩子,谢宛娘又不大照顾他,如今已经不记得亲娘了,跟新换的乳娘和嬷嬷十分亲热。大哥儿已快一岁,已经能用两条小腿摇摇晃晃走几步了,且他十分爱走,每日都要乳娘和丫鬟们扶着走来走去,偶尔摔倒了,也并不哭。林氏悄悄去庄子上看过两回,十分喜欢他。
小孩子长得快,再过几个月便又会变个模样,到时纵然将人摆在眼前也未必认得出便是当初的大哥儿,那时便安全了。
谢宛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今日过来,实在没有想过来问大哥儿的事,当下从小桃手里拿过个小包袱,取出一套婴儿的小襁褓来:“这是妾给未出世的小哥儿做的,针线简陋了些,夫人别嫌弃……”
襁褓是大红色缎面的,上头绣了两只小老虎。谢宛娘的针线自是比不得针线房的绣娘们,但看那针脚十分细密,显然是用了心思的。那两只小老虎却是民间虎头鞋虎头帽所用的花样,绣在襁褓上头倒也别有几分朴拙可爱,看得顾嫣然笑了笑:“你有伤在身,怎么又做这些费眼力的东西。”
“这是妾的本分。”谢宛娘忙道,“从前因有大哥儿在,妾不能过来伺候夫人。如今因着这事儿,损了夫人的名声,妾心里实在是不安,若是不做点什么,妾只觉得无立足之地了。”她一边说,一边没有什么把握地悄悄看了一眼小桃。这些话都是小桃想出来的,只不知说了究竟管不管用,能不能让她在夫人身边多呆些时候。
顾嫣然没有注意谢宛娘的动作,将襁褓交给丹青收起来,含笑道:“你也不必这样多心,此后不要再提这话了,免得被人听见反而不好。你既有伤,先养好了伤是正经,外头那些流言蜚语过些日子自然散了,不值一听的。”
谢宛娘见顾嫣然有端茶送客的意思,心里有些发慌,随口便道:“不知良子哥现在如何了?”
因要调查吕家村之事,吕良便跟着顾运则去了福州。此事隐密,顾运则也不能随意写信回来,只偶尔隐晦地提上几句,故而顾嫣然也只知道顾运则正在暗中查探,并不知已查到了什么:“表哥在我爹爹手下做事,听说是十分能干的。”吕良虽说不上十分聪明,却是肯吃苦,肯下力气做事,如今在福州驻军里据说混得还不错。
谢宛娘怔了怔:“表哥?”
“哦——”顾嫣然想起来此事尚未告诉她,“侯爷的舅舅认了他做义子,我们也要呼一声表哥了。”
谢宛娘顿时怔住了:“这,这是几时的事?”怎么没人告诉她?侯爷的舅舅,不就是那位从羯奴那边逃了回来,还立下功劳的齐大爷么?良子哥若做了他的义子,那,那前途岂不是……
“这事儿舅舅不愿张扬,故而只是悄悄办了。”顾嫣然想了想,“大约就是那回子表哥曾问过你……”
“可,可我并不知晓,良子哥也不曾告诉我……”谢宛娘慌了手脚。若是当时就告诉她,吕良已经成了齐大爷的义子,那她——她说不定就会……
“那会儿尚未正式拜过,只是舅舅提了提。”顾嫣然不在意地道,“也是后来才请了自家人做个见证。好了,我瞧你脸色还不是太好,别急着做这些针线什么的,先将身子养好了是正经。”
谢宛娘有些茫然地告退了出来,一直走回珂轩,她还是昏昏的——良子哥……已经成了齐家的义子……
第九第十三章
“李助,我还有一个同学,也是我们办公厅的同事,我请他一起吃个饭,你不会介意吧?”刘佳慧含笑问。.
李毅说:“这本就是你请客,你想请什么人,那是你的**啊!”心想原来如此,又想这也好,多一个人吃饭,反而没那么拘谨。
刘佳慧的那个同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虽然和刘佳慧差不多大小,但看上去却要老成得多。
“李助,你好,我是马林。久仰大名,请李助以后多多关照。”
马林不等刘佳慧介绍,就抢先和李毅握手,并做了自我介绍,他微微弯着腰,脸上含着不卑不亢的笑。
李毅笑道:“刘主任,看来你们同学里面,也是人才辈出啊!光在我们部门里,就有你们两个人物。”
马林接过话头,说:“李助,刘主任才算得上是个人物,我只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兵而已。”
刘佳慧说:“说来也巧,毕业后,我和马林进了同一个单位工作。”
李毅呵呵一笑:“那你们之间,就没有发生一些感人的故事吗?”
刘佳慧说:“这可绝对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中间也没有什么感人的故事。”
马林说:“我比刘主任还要先结婚,我的孩子,比她的大多了。”又幽默的说:“兴许就是我结婚太早了,结果就荒废了事业,刘主任都当上了副主任了,而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处。”
李毅说:“那你们同学之间聚会,我参与其中,方便吗?”
刘佳慧笑道:“李助,我和马林妻子也是好朋友,他俩玉成好事,还是我牵的红线呢!马林和我丈夫也经常来往见面,我们两家人,来往得比亲戚还要勤快。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今天啊,主要就是想结识一下你李助!你要是不来,我和他去吃什么饭啊?还不如到谁家去打个秋风呢!”
马林说:“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为了结识李助。李助的大名,我可是闻名已久,如雷贯耳。”
李毅两次听到他这么说,便留了意,问:“你之前听说过我的名字?”
“岂止是听说过啊,简直就是崇拜至极。”马林笑道:“我老家就是西蜀益州市的,我老父老母,现今还在家乡生活。每次过年过节,我回去看他们,都会听到他们谈论李助对益州人民的好,前不久,我父亲还打电话告诉我,说不得了了,李市长走了,益州以后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还安慰他说,李市长虽然走了,但我相信,他会安排好益州这边的一切的。想不到的是,益州的李市长,居然来到我们部门里,当起了部长助理!成为了我的直接领导,这不是我的意外之喜吗?”
马林嘴巴很快,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啪嗒啪嗒的就是一梭子,说得既快又清楚。
李毅笑道:“马林同志,原来是你益州人啊!但你口音里可听不出一点儿益州口音。”
马林说:“我在京城读的大学,后来又有幸能留在京城工作,家乡口音倒是淡了许多,但家乡话,我还是会说的。”说完,他就用益州话,跟李毅说了一段话。
李毅呵呵一笑:“就是这个味!就是这个味!听到你说起益州话,我不禁想起了那边的人和事啊!”
几人并没有去远地方,也没有找什么大酒楼,就在离部里不远处的一家酒楼里吃饭。
李毅一再叮嘱,就几个人吃,菜千万不能点多了。
刘佳慧便只点了四菜一汤,三个人吃,倒也正好。
“李助,你在益州的官声,我都听马林说起过,怕您批评我浪费,我也就不搞什么形式和花样了,随便点了几个菜,大家能够吃饱喝足就行了。”刘佳慧笑道:“菜可以随便一点,但酒的话,一定要开瓶好酒,反正只开一瓶,要喝就喝好点的。”便点了一瓶茅台。
“这家的酒倒是真货。”刘佳慧说:“我们部门里的酒宴,大多定在这里,只要是我们来这里用餐,他们就不敢上假酒。”
李毅只是微微颔首。
酒楼的经理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显然认得刘佳慧,三人刚点完菜不久,那个经理就跑过来寒暄了几句,得知李毅是新来的部长助理后,热情的和李毅握手,恭敬的递给李毅名片,并请李毅以后多多关照,然后才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
从聊天中,李毅终于得知了刘佳慧今天请客的真正目的。
原来,她是有意帮同学马林的忙,想让马林成为李毅的秘书。
马林在副处的位置上,一呆就是五年,却一直没有升职的机会,如果能跟着李毅当秘书,肯定会水涨船高,很快就能解决正处职务。
李毅用人,是有严格标准的,上次去益州,用的秘书,还是梁凤平推荐的。
说到梁凤平,不得不多两句嘴,这次回京,梁凤平因为有事,暂时离开李毅一段时间,还没有回来。
梁凤平临行之前,又找李毅要了一笔多达两百万的款子。
李毅对这个军师,早已无比信任,从来不过问他去做什么事。凡是梁凤平提出来的要求,李毅从来不问为什么,悉数满足。
钱多对李毅和梁凤平之间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取款时,也都是钱多在旁边保护梁凤平的。
对此,钱多颇多异议,他不只一次跟李毅聊到这个问题,说这个梁凤平神秘兮兮的,又不见他置买什么产业,提那么多的理金,不知道做什么用去!太值得怀疑了。
但李毅却只是淡淡一笑,他只回答钱多八个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钱多说了几次之后,也就不再说了。
李毅用人很严格,因此,他得知刘佳慧和马林的用意之后,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应道:“好说、好说。”又对马林说:“喝酒,喝酒。今天难得刘主任请客,我们一定要多喝几杯。”
凡是李毅敬的酒,马林自然是不敢推拒的,两个人一来二去,很快就把一瓶茅台喝光了。
刘佳慧见李毅酒兴好,便又喊了一瓶茅台。
李毅也不拒绝,又劝马东喝酒。
马东喝下第五杯酒之后,脸色已经通红。
“马东同志,来,咱们再干一杯。”李毅端起杯子,呵呵笑道。
马东摆摆手,说:“李助,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给自己定了量,绝对不能喝醉酒,不管什么酒宴,我都是三杯为限,今天因为高兴,也因为是陪李助说酒,我才多喝了两杯,但我真的已经够量了,不能再喝了,还请李助原谅。”
李毅说:“有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能喝八两喝一斤,党和人民都放心。马林同志,我可算明白你为什么官升得比刘主任慢了,你看她一个女同志喝酒,比你这个男同志还要爽快呢!”
刘佳慧轻轻对马林说:“马林,这可是李助,他要你陪着喝酒,你就算喝到胃出血,你也得舍命相陪啊。”
马林还是摇着双手,说:“真的够量了,我再喝下去,就醉了。我不怕自己醉后难受,也不怕我醉后出洋相,让李助你看笑话。最重要的是,我要是醉后失态,会唐突李助,更会麻烦到刘主任,回家之后,虽然妻子贤淑,并不会骂我,但却要害得她担心,更要麻烦她来照顾我,被孩子看到我的醉相,更是起到了不好的榜样。因此,我宁可挨李助一顿批评,我也不能再喝了。请李助原谅。”
刘佳慧好不容易才替这个老同学找了个升职的阶梯,但这个马林却不知道握握!气得她银牙暗咬,恨铁不成钢,但又无可奈何。
她生怕李毅生气,连忙端起杯子,说:“李助,马林就是这么个倔脾气,我陪你喝几杯吧。”
李毅说:“刘主任,你这个同学,不咋的啊!俗话说得好,一喝就倒,官位难保;一半就跑,升官还早!我看他的酒量,分明还大得很,喝一半就不喝了,这算什么事嘛?他口口声声说对我久仰久仰,我看他分明就是不给我面子呢!”
刘佳慧也是头一次跟李毅打交道,并不知道李毅的脾气和秉姓,听他说出这么生气的话来,不由得心里打突,只得连声赔罪,再自罚了两杯酒,又替马林开脱说:“李助,马林这小子,就是不识好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主要是他家里那口子管得太严了,以前他也喝过几次醉酒,被他老婆狠狠管教过几次,又大闹过几回,他就不敢再喝醉酒了,不管什么酒宴,他都是酒不过三杯,今天的确是破例了。”
马林早就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了。
李毅和刘佳慧喝完了剩下的酒,便说够了够了,然后就起身告辞。
刘佳慧和马林送李毅上了车,目送车子远去。
“刘主任,你批评我吧!”马林终于知道自己刚才拒绝喝酒的举动有多么愚蠢了。
“马林,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刘佳慧说:“我也懒得说你了,以后,我也再不管你的事了!不就多喝几杯酒吗?又不是叫你上战场,你就那么怕死?”
马林被风一吹,早就清醒了,他苦笑一声,低着头,不置一词。(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第章
寿王府的桂花会别出心裁,开在城郊的别庄上,那里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又种了一片桂花林,金桂银桂丹桂皆有,京中几家香粉铺子和点心铺子,到秋季都是去寿王别庄上购买桂花的,现在用来开桂花会,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不过这就辛苦了顾嫣然,带着个大肚子一早就坐马车往城郊去,幸而天气已经凉快,否则就这么折腾一通,她就觉得自己要中了暑。
“夫人先歇一会儿,等快到了奴婢再替您梳头就是了。”丹青拿个大迎枕给顾嫣然靠着,一肚子的气,“城外这破道儿!”虽说是通往寿王的庄子上,比之普通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宽敞平坦得多,但与城内的石板路或是外头的官道自然无从相比,任由车夫将车赶得再小心,也不能不颠簸。
顾嫣然靠着迎枕闭上眼,懒懒点了点头。她今日妆容务求简便,丹青手巧,一会儿挽个单螺髻也就是了。她又不是来给周润撑场面的,无须太累着自己。
寿王别庄的院子里,已经停了不少马车,顾嫣然从马车上下来,便有穿着天青色比甲的婆子引了竹轿过来,将她一直抬到后头垂花门处。
周润正在那里迎接客人。她今日穿着深紫色五彩绣花的长褙子,头上梳着精致的凌云髻,Сhā一枝羊脂白玉簪子,簪头处包着一块金黄色玉皮子,雕成一枝金黄的桂花,正合今日的场景,乍看上去倒有三四分沈青芸的风采作派,只是年纪还轻,清雅有余,却缺了沈青芸长年累月万事在握颐养出来的那一分从容。
在顾嫣然前头到的,正是晋王妃,身边携着孟瑾和王娴两位侧妃。晋王妃身穿正红团花褙子,石青底绣花六幅裙,头戴赤金镶彩色宝石头面,明艳照人。她本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这样一打扮起来,自有一股逼人的富贵之气。
旁边孟瑾穿一件湖蓝散绣金银线的褙子,戴一枚点翠华胜,旁边缀几朵米珠花钿,气质从容淡雅如同池中青莲。相形之下,穿桃红褙子的王娴却可惜了这个“娴”字,虽戴着精致的镶红宝石楼阁人物的金钗,神色之间却总脱不了紧紧张张的模样。且她越发的瘦了,虽然施了脂粉,也觉得肤色有些暗黄,越发的失了光彩。
晋王妃正跟周润说话,回头看见顾嫣然从轿子里下来,便笑道:“原来是平南侯夫人。”
周润上下打量顾嫣然,见她今日只穿了月白交领绣粉色芍药花的长袄,下头是深桃粉色月华裙,头上也只戴了一枝镶宝石的如意祥云形华胜,神色仿佛有些憔悴,不由得唇角一扬:“嫂嫂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今日可是几位王妃和公主都要到场的。”
顾嫣然有气无力地闻言就要艰难地福身下去:“王妃恕罪,妾有身孕,不能用脂粉,失礼——呕——”石绿忙过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丹青则迅速取出一小罐腌梅子,在顾嫣然嘴里塞了一颗,才回身垂目向晋王妃等人屈膝行了一礼,低声道:“王妃恕罪,我们夫人在马车上颠簸得久了,所以有些不适,才失态了。”
晋王妃忙道:“既这样,快别站在这里说话了。你也是,既身子不适,就不必过来了。”
顾嫣然叹道:“王妃特意下了帖子相召,妾怎能不来呢?”
周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顾嫣然这样做态,岂不等于在告诉别人,她身子不适,却不敢不来,可见自己这个小姑是仗势欺人的了?偏偏眼前就是晋王妃,不说别的,孟瑾就是顾嫣然的表姐,今儿顾嫣然这副模样,过不了几日肯定就要传出去了。
“嫂子也太实在了。”当着晋王妃,周润有气也不能发,勉强挤了个笑容,“若是身子不适,叫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这里房间尽有,嫂子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丹青低下头偷偷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平南侯夫人有身孕,谁不知道?谁又会在人家七个多月身孕的时候还专门送帖子上门,点名要请人家去赴你的什么这个花会那个花会。不就是仗着自己如今是王妃么,说什么轻巧话。
顾嫣然也笑:“多谢王妃,这会儿好些了。”她才不会去什么房间里歇着,今日,无论如何,绝不落单。
周润在桂花林里树荫下摆了一席席座位,一条小渠将桂花林分为两半,女眷们在这一边,男客们则在对面,隔河相望。
今日来的客人里头,未曾出阁的姑娘们不少。虽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替公主相驸马,但两位公主也只能占两个驸马,今日请来的男客们却有三五十之多,横不能都让公主占了去吧,难得的机会,说不准自家姑娘就遇上好姻缘了呢。
寿王别庄上这条小渠弯弯曲曲,水流清澈而缓慢,渠边还种了一小簇一小簇的菖蒲与睡莲,此时菖蒲早过了花期,睡莲还有几朵晚开的。寿王妃取了一只镶宝石的金杯,自小渠上游放入,效曲水流觞之故事,凡杯所停滞之处,无论男宾女宾,均要或吟诗或作画,或丝竹或歌唱,以娱宾客。
顾嫣然这等已然嫁为人妇的,自然不大上去凑这些热闹。才一进了林子,她便看见了林氏。如今孟节为正四品佥都御史,非比从前,林氏的应酬自也比从前多了,似这等场面,她也带了孟玫过来。晋王妃见了林氏,便笑着命人请过来,与孟瑾和顾嫣然坐了一处。
齐王妃今日也来了,还带了个穿杏红色袄子的侍妾,低眉垂眼的在她身边伺候。顾嫣然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熟,片刻后才想起来——这不是甄真么?
“平南侯夫人可是看着甄氏眼熟?”齐王妃笑吟吟地问道,“听说你们在江南是见过的?”
顾嫣然笑笑:“王妃这么一说,我才认出来,果然是有过一面之缘。”
“那也算是故人了。”齐王妃讥刺地看了甄真一眼,“甄氏可要去跟周夫人叙叙旧?”
甄真站着,手指在袖子里已经掐进掌心了,脸上还要带着恭顺之色:“妾与平南侯夫人也不过见过一两次,并不太熟悉。”她进了齐王府,齐王对她也还不错,可至今未曾有孕,便只是一个侍妾。齐王妃在府里对她温和,可时常带着她外出,不是为了让她露脸,而是让她如婢仆一般在旁边伺候着。
“原来如此。”齐王妃含笑点头,转过头去跟晋王妃说话了。
甄真从眼角偷偷看着顾嫣然。她还记得当初在沔阳,那时候她爱穿大红色的衣裳,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做女孩们的中心,众星捧月,方才快意。可如今——她一个侍妾,再也穿不得大红色。齐王妃每季让针线房给她做的衣裳,不是桃红就是杏红,几乎淡到看不出红色来,便是戴的首饰,也以镶珠和绿松石为主,艳色的红宝石、珊瑚,甚至是玛瑙,都不许她戴。
而顾嫣然……甄真还记得当初那个穿百花不落地裙子,戴一块有墨色纹路的白玉锁的女孩儿。顾嫣然今日也穿得素淡,那粉润的颜色并不比她的衣裳更鲜艳,可是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穿上大红真红的衣裳,打扮得花团锦簇,并不必像甄真一般,穿什么戴什么,都要看着别人的脸色。
她怎么就这样好命?甄真心里酸得难受。齐王妃、晋王妃、寿王妃,这些人出身就贵重,她比不得,可顾嫣然呢?当初也不过是个知州家的女儿,父亲还是被自己父亲挤走的呢。如今倒好,人家是有一品诰命的侯夫人,自己——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侍妾。
甄真不想跟顾嫣然说话,可是却又忍都忍不住,看齐王妃并没注意自己,便不动声色地往顾嫣然身边挪动了一下,细声道:“顾姑娘,好久不见了。”
顾嫣然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说跟自己不熟么?冲甄真点头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对着已然成婚的妇人还称某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礼数。
甄真的目光盯在顾嫣然的肚子上,鬼使神差跳出一句:“听说前些日子,府上夭折了一位小少爷?”
林氏在旁边听见,顿时沉下了脸。今日宴会,甄真还是头一个提起这话的人。
“甄姨娘在齐王府上,消息倒灵通。”顾嫣然淡淡一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甄真既然无事生非,那她也不必客气。
甄姨娘三个字落在甄真耳朵里,像三根针似的刺人,刺得她喉咙生疼。就算全京城都传说平南侯夫人不贤良又怎么样?人家仍旧是正室。而她,被人叫个甄姨娘都算是抬举的。王府里的侍妾,其实跟普通人家的通房丫鬟差不多,根本连个名分都没有的。
林氏看甄真是个不着调的,一手拉了孟瑾,一手挽了顾嫣然:“那边桂花开得实在好,我们过去瞧瞧。嫣儿你如今这样,还是该时常走动几步,等到生的时候才有力气……”一边说,娘儿三个一边就起身往旁边去了,留下甄真尴尬地站在那里。
王娴也坐不住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王尚书夫人。如今娘家人极少登门,她纵然有事也找不到人商议。难得今日桂花会,晋王妃本不想带她来的,是她求着过来的,就是想找继母和妹妹商议商议。
“你若想去看桂花,去就是了,只不要走得太远。”晋王妃将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暗暗冷笑了一声。她当初看上王娴,一则因着王家之势,二则是看着王娴懦弱本分。想不到这家中被欺凌得一声不敢吭的,嫁了人之后心倒大起来了。只可惜是个蠢货,空有心思却无手段,居然还会去倚靠王尚书夫人,真不知这心是怎么生的。
如今钊哥儿在她膝下养着,小家伙又结实又活泼,孟瑾识趣,每五日才过来看看孩子,看两眼便走,并不多说一句话。如此将孩子养大,自然会亲近她这嫡母,纵然将来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也不会置生母于嫡母之上了。
而铭哥儿身子弱,时常生病,虽比钊哥儿大许多,却还没有钊哥儿有劲头。王府里下人们私底下悄悄议论,都疑心晋王长子能不能长得大。议论得多了,难免有几句飘到王娴耳朵里,王娴便更慌了。
景泰公主既然来了,王姝自然离得不远。上回在宫里闹出核舟的笑话来,景泰公主少不得迁怒王姝,骂了她一顿。但主意是她出的,王姝不过照样执行罢了,景泰公主骂过了,仍旧跟王姝厮混。
王娴远远看见王姝跟景泰公主在一起,不敢过去打扰,转眼又见王尚书夫人在不远处跟人说话,便悄悄借着湖石的遮蔽走近去,便听王夫人正含笑道:“……小女愚钝,诗书女红都学了,只是不精。好在孝顺,每日里陪着我,倒不寂寞。”
纵然是王娴这样的,听见这话也在心里暗暗冷笑。王姝确实是愚钝,琴棋书画,女红针线,她并没一样精通的,只是拍马之术,旁人赶不上。说到品性,那真是除了孝顺之外,什么温柔和顺之类,也没一样拿得出手,不说孝顺可说什么呢?
跟王夫人说话的是刑部侍郎夫人,含笑附和:“都知道二姑娘孝顺——说到愚钝,能做公主伴读,夫人真是过谦了。说起来,二姑娘也快及笄了吧?我娘家侄子……”
王娴在湖石后头听了一会儿,满心凄凉。难怪这些日子继母不上门了,有了钊哥儿,铭哥儿就被比了下去。如今钊哥儿已经记到晋王妃名下,算做嫡子,如此一来,铭哥儿这个身子不好的庶长子算什么呢?眼看着铭哥儿不得势,继母就再不登门,只忙着替妹妹说亲事了。也只有自己糊涂,竟还指望她们……可话又说回来,娘家已然如此,不指望她们又能怎样呢?
王娴没心思再去寻王夫人,惘惘然转身,却恰好看见林氏和孟瑾顾嫣然三人在一棵桂花树下说话,不知林氏说了什么,孟瑾和顾嫣然一左一右的,同时笑倒在她肩上,林氏一手搂了一个,满脸疼爱。这便是亲娘……王娴心里疼得刀割一般,倘若自己亲娘还活着,又何至于此……
这边夫人们说话,那边金杯已经载着美酒缓缓流下,在水流洄漩或有莲叶菱叶之处,便停滞下来,离得最近的男宾或女宾便伸手去取了金杯,先饮美酒,再或诗或画或抚琴,演练一番。
此刻金杯停在一处湖石旁边,便有一人伸臂将金杯捞了起来,动作潇洒,风度翩翩。林氏等人一眼看过去,却都皱起了眉头:“晋哥儿怎的来了?”居然是韩晋!
韩老夫人过世,韩晋虽不必丁忧,可毕竟是祖母过世,一年孝期未满,怎能出来赴宴饮酒呢?
“不成体统……”林氏皱着眉头。
孟瑾低声道:“娘,想必是寿王府送了请帖过去,表兄不得不来。”
“胡闹。”林氏也低声道,“此为非礼,别说是王府送请帖,就是陛下下旨,说不得也要上表驳一驳才是。”
孟瑾和顾嫣然对看一眼,彼此神色都有几分无奈。这事儿若是落在孟珩身上,他真会如林氏所说,可是韩晋……韩家怕是只有韩老夫人会如此举动。
周润一边招呼着两位王妃嫂子,一边注意着小渠那边的动静,见韩晋既未做诗也未作画,而是取了横笛来吹了一曲,音韵动人,小渠这边的女宾们一起侧耳倾听,景泰公主坐在桂花树影里,也听得出神,不由微微一笑。
韩晋的请帖,是寿王亲自去送的。原因无它,韩晋入宫为皇帝讲书解闷,偶然被景泰公主遇见,如今景泰公主要挑驸马,便想到了他。一则韩晋风神俊秀,的确令少女见之心动;二则他是顾嫣然的表兄,若是景泰公主挑了他做驸马,将来就是顾嫣然的表嫂,大家见面机会便多了,而只要见面,顾嫣然就少不了要行礼,先国礼后家礼,哪一样都得对景泰公主低头。
贴身丫鬟悄悄过来在周润耳边说了句话,周润便起身:“两位皇嫂,我且失陪片刻。”悄悄退出去,走到桂花林另一边,见一位中年美妇站在湖石之旁看着下游,忙走过去:“娘——”
这中年美妇自然就是沈青芸。从前这等场面,她是从来少不了的。可如今,即使主持宴会的是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怎么愿意露面了——身上连个宜人恭人的敕命都没有,还怎么在这些命妇们中间坐着?
“娘——”周润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拉着沈青芸的手,“您就过去又怎样?您是寿王妃的母亲,谁敢轻视!”
沈青芸淡淡一笑:“去了也没什么趣儿。那件事,可有机会?”
周润微微皱皱眉:“孟家母女两个一直跟她在一起,不好下手。”
沈青芸远远地望着桂树荫下那几个人,心里像藏了把火。顾嫣然那个肚子,有经验的嬷嬷看了都说有七八成是男胎,若当真生下儿子,长房就有了嫡子,这爵位就更没可能回到二房来了。
“娘您无须这样着急。”周润拉了母亲的手,低声道:“只要将来齐王殿下做了太子,这爵位究竟给谁,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今儿是替公主相看,她又如此防备,若是弄得不好,被众人看了笑话不说,只怕惹恼了娘娘……”她成亲之后也时常入宫向德妃请安,但这位婆婆,瞧着面上带笑,眼神却总淡淡的,并不好亲近。这次桂花会,还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只盼着这件事做好了,能讨婆婆欢心,便不大敢随便出什么夭蛾子,“倒不如等散场的时候,瞧瞧能不能在她马车上做点手脚……”出了别庄再出事,就与她无关了。
沈青芸心里跟火烧似的,但也只能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周润这样较为稳妥,虽然她恨不得立刻弄掉顾嫣然的肚子,但到底还是女儿的处境更为要紧:“碧莹如何?”
周润咬了咬嘴唇:“每日只窝在她自己院子里养胎。”沈碧莹早来了一年,竟真让她将寿王府经营了一番,如今周润虽主持了中馈,日常行事畅通无阻,但若想额外再做点什么,便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且沈碧莹自她入府之后,没一件事做得不妥当——先是立刻交出中馈之权;之后便是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请安之外,便只管在自己院子里,一步也不乱走。
周润曾想叫她立规矩,在身边伺候,结果立了三天规矩,沈碧莹便当着寿王的面晕倒在地。寿王生来就是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沈碧莹自不如周润美貌,但这般楚楚可怜地晕倒在地,寿王也抵挡不住,特地叫人请了太医来诊脉。
这一动太医,宫里德妃便知道了,随即派了个嬷嬷过来,说是照应沈碧莹,“替寿王妃分忧”。如此一来,周润便是想做什么也不成了。
“这丫头果然是个刁滑的!”沈青芸恨恨道,“莫着急,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者说了,就是能怀胎到十月,也未必生得下来,纵然能生下来,她也未必有这福气享后头的福!只是,你且要将寿王殿下的心留住了,这事可不能大意。”
能握住丈夫的心,你要怎么对付下头的侧妃侍妾、庶子庶女都不要紧。这是沈青芸的经验之谈。当初,若不是她还要个贤良的名声,周鸿早就死了。自然,这会儿她着实有些后悔,要那么完美的名声做什么,倒还不如当初就弄死他,不留后患呢。
周润苦笑了一下。自己父亲对母亲那是死心塌地,可寿王不是。寿王太多情,多情过分便是薄情了。如今自己仗着美貌,在寿王府里还能稳稳立着,可即使如此,也没影响到寿王与娇妾美婢打情骂俏,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更美貌的人入府,那时候她这个正妃又要如何呢?想来想去,还是得多替德妃办几件事,将来再生下嫡子,这王妃的位子才能坐得稳。如此一来,日子着实辛苦……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