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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对新生事物的出现,世上的人们大体分两种态度,一种是主动地迎上去,不断地探索,发掘;一种是被动地接受着

解放两个字,对信息传递较为便利迅捷的镇上人来说,也不算啥太稀罕的事人们开始以为,不就是像早年那样,解开剪掉辫子,留个长发;解开裹脚布,留双大脚丫子么?这在早些年就有过了,稀罕么?不稀罕!上了岁数,有了人生阅历的老人安慰着那些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人们,“难道解放了,人就能不吃饭了?解放了,人就能不睡觉了?……头发还得继续长;脚还得走路不就是变了一种方式存在着么……”有啥好处?涉世不深的年青人想知道告诉你吧,夏季那流火的rì头天里,你是想要光头?还是一头长发?对嘛,光头舒坦!小脚老太太告诉儿媳们,解放了脚肯定是好事,缠脚裹脚那rì子不是人过的,是那些臭不要脸的老爷子们想着法子刨治女人们的那你咋还缠?兴缠呀,兴啥啥不丑,不缠成小脚?你试试,——等你长大连婆家都甭想找得着……人们站在各自不同的角度揣摩着,理解着,……

街面上闲逛的康家五少,算的上是这镇子里街面上响当当的人物因他娘生了他兄弟六个,单单只薄他一人,排行老五,又姓康,人们都叫他康家五少他还有个怕养不活了时被取的贱名,叫尿罐但自从他当了这镇子上的税jǐng,吃了公家的饭,领了公家的饷银,尿罐的贱名便没人再敢当他的面叫出过连大号康有土也渐渐快被人遗忘了也就是因为家里缺少土地,做了几辈子生意的康老东家还是没攥下几亩田,却有的是大头银元想拥有大片土地的康爷就给自家这已活过六岁的宝贝疙瘩,起了个大号叫“有土”人们当面夸说有土xìng子随他娘,信佛,是个见庙就进去磕头的善主他长大了,……他本人也自信那算卦的瞎眼柳不敢骗他,说他长得是天庭饱满,地额方圆,狐腰熊背,……堪当大任;他是深信不疑;按瞎眼柳的卦话说,他在三十三岁以前不宜成亲的,那样他就得……,天机不可泄漏;他也是坚信不移,这都二十九岁了,他还是单身一人

掏良心话说,康家五少的相貌长的不丑乌黑的自来卷发,白净的国字脸上,­干­­干­净净没几根胡子,黑籽白瓤儿虎虎两只大眼,双眼皮,剑眉;稍稍拢起的鼻梁;脸上那五官搭配的,那是恰到好处,看上一眼都赏心悦目;加上近五尺高的身材,蜂腰宽背的,算的上是个美男子加上他说话声音柔和,出手大方,又是镇子上有名望的绅士办的工学学堂毕业,应算是一俵人才风流倜傥那见人就微笑的谦卑,那白的碎牙和笑时脸上一边泛出的酒窝,……尤其讨镇子街面上做小买卖的女人们喜欢单那瞎眼柳的卦资,他随手就是一块“袁大头”,没等瞎眼柳听出银圆那被嘴吹出的嘶嘶嘶的金属颤鸣声,他跟着顺手就又赏一大嘴巴,……打得算卦的瞎眼柳嘴角的治歪嘴的狗皮膏药,一直贴到现在还没结下来但挨了打满地找到那银元的瞎眼柳说“值”,……走着的尿罐也对周围人说“值”

早上仈jiǔ点钟,街道上的生意铺子有一半已经下了门板开张了铺里面站柜的看见遛街的五爷,忙着给康家五少打招呼请好,想顺便打听出点赵家里刚住进的人和镇公所里的事;毕竟康家五少是镇上有头脸的人中第一个走进去请好的人可康家五少爱理不理地闷着头,想着心思走着……开早点铺子的素­肉­赵西施,想叫下他,请教他啥是解放?他就和和气气地解释说:“剪了辫子叫解放头,不裹脚叫解放脚,现在该那啥了,……”他边说边做着脱裤子的动作,小腿肚上摞了很多层裤腿被叠摞出的皱褶,……他正在气头上哩,……别惹他,要不你就谁也甭想好过……

昨天马车一进镇子,他就看到了这几天他与羊­肉­饺子蘸­干­辣椒面过不去,吃多了,老是上火,心气也不爽马家水旺撕布告传单的事,他知道,惹不起,也没心思管,……贴布告的人多了,没人要他看护布告;认得字的他认为,只要管好谁不想交税,那才是他的正事,别的么,——那就要看与自己的缘分了;他就没想上去迎接那进镇子的马车那是有人指给他看,说李家的小子明也在车上,穿个显得肥大的黑秋夹袄的那个,……自个是谁?是连那小子的三叔都见了远远地站下让路,怕咱三分的人,当然不能掉价去迎这在镇上排不上辈份的,那样以后还咋在这镇上混?他只是在远处望了望,就去了镇税所那屋里等着……虽说没去迎接,可也没人知会通告一声呀,这不知者无罪,……自己跑回东光场边的小税所里,也抹桌子扫地烧水泡茶啥地忙活了半天,甚至想了想,又去糕点铺子里亲手掂两包点心回来可左等右等就是没人来接见,……早一个月前上面的区税所的人就没来见面了,昨天这儿又溜走了个,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连这月的税都没人来收了……自己嘛,也就算是配角,跟在人家身子后面的人;人家不喊自己,自己就绝不能先站在人家前面他右腿压左腿上晃晃悠悠地等了一下午……等晚饭时辰都过,天快黑了,遇上回家路过的明,……一打听,才知道那几个住在赵家大院里的人,吃的是赵家老妈子做的玉蜀黍粥做出的下等人才吃的稀饭,和蒸熟的红薯瓜子,……心里头好不稀罕!

怎么来了几个扛枪吃稀饭的货?稀罕!上头来人吃饭这事,都是归自己跑腿去安排的,……怎么这差事一下子就没了?他都给街西头开羊­肉­馆王掌柜打过招呼了,加上他六个人的饭局:四小坛子酒,一桌子十二道湘菜,最后每人上个大碗烩羊­肉­吃完了用这下月的下月的下月的税顶了饭局钱挨顶到这时该顶哪年的税他就不说了,他不知道,也没人说的清;人家也都笑脸相送地应下了……这不来算咋回事?不来不就白忙活了?——也不能白忙活了!照例,他用食品盒子盛了,叫个跑堂伙计提了,自己啃着一大块牛板筋塞着嘴不说话,用手指挥着跑堂伙计,送到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攀上的“小姨”家里他那小姨就住这羊­肉­馆后面不远处,……他喝了一小坛子酒,与他那“小姨”厮混一夜他还记得那小姨怪他好不会来事!怎么不让明掂了那两封糕点回去?皇帝身边的太监,那也是能讨好时就得舍上把子银钱,别给得罪了艾人家可是近水的楼台……

早上起来看看自己的粗银链子那怀表,八点多了他想这得去去赵家,得点名应卯呀,……就一身玄衣内穿白稠衬衣,腰间扎根五指宽的布的蓝的腰带,布带上围了四指宽的黑皮带,皮带上有他家银铺卖的自产银质皮带扣头,鹿头案的;脚蹬一双笨式齐头黑皮鞋,已上了鞋油被蹭的亮晃晃的,顶上扣了个鲜绿尼质毡帽,完了顺手摸了把那“小姨”的nǎi子出门去了

赵家大院这几年其实已没几个人一老太太,一老妈子,一闺女,两三个时来时走不固定的闲杂人;七个轮班护院的其他的家人里最后出走的,也早几个月就迁移到外地南洋啥的地方去了,没个正经当家的男的,这他很清楚那赵家那闺女长的还算端正,……就那外翘着的两颗大虎门牙,实在太难看了,看了让人难受,叫人心里添堵的慌,堵的厉害,……他是见一次就想上去伸手拔下一颗,见一次都想上去伸手去拔……

有个带娘娘腔的接见了他,问了他一些镇子上的别的他以为是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如多少人口,多少个保长,甲长,多少响亩地,多少家铺面作坊啥的,他说不清,大致胡诌着说了个数,糊弄了一回那娘娘腔,……末了就叫他把税账交了回家等信儿去;他说没账,——自打前几年二十二岁当差起,自己就没摸过账簿,自己也只是个跟班的,税jǐng一个,哪有本事管账簿?

枪?没人给发枪自家有杆快枪,就跟那个人背的一模一样,……比那投降的小rì本背的都好,美国牌的!——夏天毒rì头天里用九块真的袁大头买的,从上级区税所里的那税jǐng手里买的,……

放过,……准的很,一枪就把家里那条大狼狗给­干­死了,正打中ρi股那枪声还把家里那老娘吓的掂着裤子在茅厕里窜了出来,以为是坡上哪的胡子又摸下来了……,她哪敢反骂我,……又回去蹲茅厕去了

那娘娘腔叫他把枪拿来看看,他说中中中……

他问娘娘腔发饷银不?这上个月的,上上个月的还都没发呐,这会儿发不?

娘娘腔说等等看吧,就没再理他他才不在乎那一块半的饷银发不发,就是想知道和证实一下自己还算不算镇公所的人……枪么?私人物件,爱给你看就给你看,不爱给你看,你连个貂毛都看不着,……要等?就是说没准信儿,……可哪朝哪代没商人?哪朝代的商人不交税?有交税的就得有收税的;找收税的人,就得找当地熟悉地方实情的,整天琢磨盘算着人家的家底儿有多厚的,就像他这样的人;自己­干­的也并不算太差,上头还有个在县里混的,老爷子的结拜杆子在那罩着,这应该还用的上咱吧

问中午饭局怎么安排?娘娘腔说谢谢甭管了,……就这么着把自己给软软地打发了出来他想回税所里去看一下,想想算了,……还是去找个卖油茶糖糕的地方去吃些早饭吧,就在街上悠逛着……

“解放”的消息,对镇子人来说是件大事对李家来说更是件了不起的新鲜大事

街面上一有新消息,得到信儿的,就加快脚步回到家里,跟家里人互换信息,一块共享着在外面看到的还有听到的早早地匆匆地出门,早早地匆匆地回家紧闭了大门,忐忑不安地暗自紧皱着眉头,掰着手指头地掐算,脑子飞快地琢磨着这次传到耳管里的事,对自家以后生计的影响,猜揣着这影响引起震动的幅度会有多大……

蹚过多次动荡岁月大河的上岁数的老人,单从那过“老佛爷”算起,……,闹香堂会,进民国,混战,……三五年那次特大洪水,三七年开始打小rì本,四二年大旱,四五年撵杀小鬼子,加上中间数不清回数的闹土匪,……都习惯了;每月的锣声每隔两三天就敲响一次,加上那些“作恶剧人”的敲锣演习站队啥的胡闹等,习惯地只剩下神情茫然与无奈下的麻木了;听不到了习惯听到了的锣声响,倒是显得失落与不安,……几个月前就久没听到锣声响起了,……几个半夜从梦里惊悸而醒的老叟们,睡不着,甚至碰头商量着,纵容哪个胆大的“生瓜蛋子”后生,去胡闹一下,……就敲回锣吧!那样就能睡上一次好觉了,“这鳖气儿不吭的保长孙子们,就敲响一回锣吧,——让祖宗们在锣声里能睡上个好觉啊”,……眼巴巴地睡不好­干­熬着长夜的老叟们,像几个黑天夜里的夜游神,从街道的一头渡步到另一头,再走回来,直游到天际发亮,……慢慢习惯了宁静的老人,却也严厉地告戒家里:壮年男人,晚上不得出门,睡着了也得睁一只眼,机jǐng着点;胆小的女人家,甚至又将几件用起来顺手的锥子剪子等啥的家什,早备了放在床头桌边,松弛了一大阵子,这回又找了备上,和衣而睡,身边该死的男人们却睡得像猪一样打鼾不断,……一听有狗叫声他就迅速起身,随时准备着一场突变带来的厮杀

这种神经质般的反应,是这镇子多年来保长们的,……分开与马家水旺打,合了又领着对付南坡胡子,刀客胡二爷那伙人打,与来扰的小鬼子打,后与**打,与“土匪”打,千打百炼炼就出来的那种“习惯”

康家五少没领到派饭差事的事,立即被善于察言观sè的镇上人传开了他刚遛过素­肉­赵西施的早饭店铺,受了那脱裤子状欺辱的素­肉­西施,就摇着个像酥­肉­丸子,倒站的不倒翁般的身材,边招呼着住了脚想进来的客人,边有声有sè地传出老康家的小子老五被咚,“尿罐被踢踩碎了”,……看那脸sè像……准是被打……搧了几耳光,脸肿得像煮熟等待褪毛的猪头那样白胖,……这种用新鲜消息加佐料的经营很是立竿见影地兜揽生意;口传式电报迅速四下shè散着,流传到街道中间的地段部分,就变成了是他已被打的惨不忍睹,那身上的衣服加衣服内的碎­肉­条子,四面四下耷拉着,只出气不进气,就快死了;差事么当然是丢了……

最后,得了稍迟传到的信儿的西面羊­肉­馆的王掌柜,咬牙,腮膀子上的腱­肉­嘣嘣跳着,舍老本买了件死人穿的敛衣,并许下跑堂的小哥,去,就是“三大碗纯烩羊­肉­,……”还不行?那就“另加一坛子高级佘店酒,”……这才赢得跑堂的伙计的大胆与放心,……小哥为那王掌柜的大方与那三大碗纯烩羊­肉­的来之不宜,把那敛衣提了,捏手捏脚,提心吊胆地送了过去,……回来发现自己竟赢了,哈……

得到信儿的那“小姨”,已经是在寻思准备着,给刚被打死的康家五少买个花圈,冥纸啥的,寻思着该以啥名份哭出声来才行,好能多弄点那个也该快被气死的活人老康的银钱,并寻思着要到的钱的种类,“法币是不能算数的,……老娘想弄个钱花花也真个不容易,要是弄到的是个那钱,那价掉的太狠太坑老娘了,这是底线!”……就那么着地准备起后事了

“小姨”其实是只放鸽子人养的只“鸽子”,飞落到这儿看上这儿的富裕,就不想象个没尾巴鹰似的再飞了因是先看见了康老东家,就那么叫了声“哥——耶!”酥了上半身还有下半身的老康,就就势认下了这小自己三十八岁的,那老伴儿娘家的远支远房同族地的邻村的邻居寻来认亲的“小姨子”

康大五少爷见了面自然就得叫她小姨等两人好上的事传到老康耳朵里,老康还郑重地摆了桌酒席,十六道菜的;拿出事先编篡好的“开了香薰的”老伴娘家的家谱发誓说,有此为证,不算同辈,……没人有这拿了一指厚的家谱逐年逐页翻兑的能耐和耐xìng,再说当着那桌子大菜和人的脸面翻看也都太那个了,也都拍拍那家谱,“有这就中”,也就都点了头吃人嘴短地信了就那么回事儿……

看着那小姨给他自己准备的敛衣,再看看那满脸只突出个厚鸭子嘴,沫得厚厚的快连到下巴处­肉­红sè,长的­肉­­肉­的略短的上嘴­唇­,­肉­­肉­的脸上却没半点悲丧的劲儿,……康家五少气呀,……就想早想个法子,把这笨得猪脑瓜似的sāo娘儿们怎么给处理打发了……想想,还是把她送给已坐了太子位,偷偷跑来靠自家码头的昀做个太子妃算了,那样最是划算,——好歹rì后与赵家大院那几个人分庭抗礼时,自己能多上几个昀手下的帮手

李家老爷子,把平rì里从不示人的叩头瓣触发式长筒猎枪拿了出来,擦了两遍;五尺来长的用来给牲口铡草用的大铡刀,也从榆木刀槽子上卸了下来,……再磨上一磨,磨的明镲光的大门后面长的胳膊粗臭椿树上栓着链子的那大黑狗,晚上破例喂食喂饱,以防因饥饿被毒饵诱杀;同时放开链子满院撒着欢儿跑,好一有动静时就汪汪叫着给主人报个信

晚饭后,李老爷子用常年坠在胸前第三个布扣眼处的银质牙签子,挑着还剩的几颗牙的缝里流下的残食,到正堂大屋的大罗圈椅子,——自己的位置上坐正了这是儿媳们还有以前自己的老伴儿该开始纺织劳作的信号;同在第三个布扣眼子处上垂下来的,还有把银质的挖耳屎勺子,兼挑出水烟锅里的那残烟油子用

一边抽水烟,一边看护着八仙桌上那生铁铸的台式棉油灯的燃烧,有时换上汽洋煤油灯的光亮时时防着油灯捻子大了费油,小了老二老三家的那自己的儿媳们纺花时看不清,纺坏了银线,浪费了棉花剂儿,……这是老爷子上了年纪后的rì常工作,是夜间必做的工作——督听着那嗡嗡的纺车声,稍有过长的停滞间断,老爷子就会以带有敛劝的声音,旁敲侧击地吟唱道:“……红顶瓦,……青砖墙,……这家就比那家强……”——意思是这家就是这么穷,别想有二心,你又能敢怎么样?那声音一直催着唱,吟唱到那嗡嗡声响起,才会退,……捏出新烟丝换上,点了,咕噜几声,看着淡淡吐出的烟雾在橘红sè灯光下的飘逸,继续着他看护的灯捻子燃烧的辛苦

在老爷子看来,儿媳们手里抽出的棉线纺成的纱锭,那是一缕缕银丝银锭,是这李家财富不间断地一点点的积累;照常例每晚三更天里,镇上的梆子锣声不响,他是不会允许这一天里劳作的结束的但这几天二更梆子声一响,老爷子会说,收吧收吧,都早点歇着吧然后自己再亲自大门的门Сhā子Сhā好上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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