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派礼部
不幸被庆离一语成谶,在即将昂首阔步地迈入第二个“书房月”的时候,苏清真被刑部派往外地查案了。
当苏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用僵硬的姿势接过那份卷宗后,分派任务的陈侍郎淡淡地说道:“上个月堆积的事情由其他人帮你完成,你休息够了,也该上工了。别让我发现你偷懒、别让我发现你投机取巧、别让我发现你因成亲而丧失本该具备的能力。当然,你那小妻子是不可以跟着你去的——这回她不是嫌犯了,又没有协助办案的能耐。总之,你休想用任何借口带她同行。公私分明一贯是你的长处,在这点上,我想我应该对你放心。”
“……是。”苏清略略低头,硬是接下了这个无权推诿的任务。随即,他就考虑起该如何向妻子说明自己至少要几个月都不回家的行为——还没辞行就已经开始思念,这就是有家室的男人与单身汉的区别。
不过,苏清多虑了。
姞月没有伤心也没有生气,她只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解释,然后笑得怪异地说道:“这种事情,我早就料到了,你在刑部做事,总不会一直没有出京的任务,更何况你这么年轻,人家不派你去跑腿,那派谁去?几个月么……我相信你能提前回来。”
苏清明知大事不好,却也无可奈何,隔天就夹了包袱匆匆上路了。
姞月站在府门外目送苏清骑马远去,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把我留在家里……就知道会这样……唉,谁让我嫁给他了呢……”
苏清从来没有如此拼命过,先是夜以继日地赶到了目的地,又马不停蹄地收集证据、不择手段地用尽一切办法,甚至都想过要私闯民宅,才终于在两个月后,完成了这宗常人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完成的案子。
因此,他提前回京,浓重的黑眼圈和隐忍的火气吓傻了一群抄送文书的刑部小官。
将一沓厚厚的报告“啪”地一声撂在陈侍郎面前那张时刻保持爆满状态的桌子上,苏清语气平淡地说道:“处理过了。”
陈侍郎仔细地翻着苏清辛苦练就的报告,满意极了,“很好,成亲后的你,处理事情的方式明显比以前还要妥当,时间也用得不多……嗯,很好很好……那么,这个刚刚上报的私盐案件,也一并交给你吧!虽然有些棘手,不过我认为你有足够的本事去应付他们。”
“……”
苏清默不作声地再次接过陈侍郎派下来的卷宗,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厌倦感涌上心头。他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他总是愿意完成这些看似挑战很大,实则没啥意思的事情呢?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没有人迎接他这个刑部的功臣,而且,好像每个人都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瞧他,还伴有指指点点。
在自己家里还要被指点?
苏清的心更烦躁了,他随手扔下包袱,脚不点地,朝着姞月住的地方走去。而有关案子的卷宗,却还牢牢地抓在手中——这些东西不能随便乱放,免得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远远的,他看到姞月和小河都在院子里。两人隔着一张小方桌,笑嘻嘻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姞月巧笑倩兮的样子,她并没有像苏清一般思念如狂。
苏清闷着一腔火气,停在姞月身前,挡住了属于她的阳光,恨恨地说道:“我回来了!这些日子,府里没什么事么?”
姞月头也不抬,只摸了摸肚子,“苏大人,身为苏夫人,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件不知是好还是坏的大消息:您的儿子——或者女儿,将会在六个月后出世。”时值五月,她躺在屋外支着的躺椅上,说话的同时还一口一口地把安胎药当白开水喝。
苏清傻子似的大张了嘴巴,忘记兴师问罪的本意,瞪了一会儿眼,这才想起来要紧张要惊喜。等紧张和惊喜统统过去之后,泛上苏清心头的却是被隐瞒的委屈与气愤:“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啊呀啊呀,大人您这两个月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诶,怎么通知?”姞月耸肩摊手,又闲闲地一指面前的小桌子。坐在她身边的小河会意,于是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块毯子,为她铺在了腿上。
“我……”苏清语塞。没错,他为了防止暴露行程,刻意未曾与姞月等人联系,府里无人得知他的行踪,这是事实。
“没什么。”姞月挥手,眼尖地看到了苏清手上捏着的卷宗,“嘿嘿,苏大人又有任务了?希望您老人家能赶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回家。”
苏清忍耐地捏了捏额角,脸色不是很好地瞥了瞥小河。
小河笑了笑,对姞月说道:“我去端补品,你在这里等着我。”说完,她看都不看苏清一眼,径自离开,也没同这位刚刚回来的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月,”苏清坐在了小河的位置上,这里距姞月最近,可守可攻,说话也方便,“你们怎么都……咳,我是说啊,为什么府里的人都这么奇怪?尤其是你和小河,阴阳怪气的……” 不料这话触动了姞月的神经,她假装的笑脸一瞬间扭曲了一下,虽然还是勉强控制住了怒气,但她的抱怨却赶趟地流泻出来:“阴阳怪气?我阴阳怪气!我说啊,到底是谁在我怀孕初期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连个口信儿都没有?!亏你刚才还敢问我怎么没人通知你,你觉得该有人通知你吗?你有资格被通知吗?说句难听的,种地也没你这样的。撒了种子,不浇水不施肥,人家帮你做了这些,等到了秋天,你反而理所当然地收获果实了?你有理啊?”
“呃!”苏清被姞月的比喻弄得有些摸不得头脑。
“哼!”姞月发作完了,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愣了一愣,双手抚上自己的肚子,脸色变了好几变,又恢复了方才的所谓的“阴阳怪气”的笑容,闭了眼,懒懒地说道:“……苏大人不是还有大事要做么?您去忙,不用理我这个疯婆娘。”
苏清见她眼下带着些阴影,便知她晚间睡得不好,所以没再说话,直接起身离开了。他要去问问小河,过去的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他需要去找个大夫盘问一下,怀孕的人都该注意哪些事情。
“姞月?”厨房里只有小河,其他人都被她赶去忙别的了,她一听到苏清的问话,不由得带了丝埋怨,“本来就是您不对。您说走就走了,姞月表面上看着是没事,其实每天都问有没有大人的信。后来容夫人见她不开心,就带着她进宫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话,谁知她出宫的时候遇上了那个康瑶,也不晓得说了什么,气得她不行。”
苏清轻轻地叹了叹:“这样啊……”
“这算什么!”
小河的怨气也不少,忿忿地以蛮力架起了熬着粥的锅子,放在一边的灶台上,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粥,边搅边背着苏清继续指责他:“可是那时候姞月刚怀孕,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就为了这点儿破事竟差点流掉!即使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大夫也还在嘱咐她要随时小心、不能大意!您知道什么?您什么都不知道!苏大人,不是我说您,您真该考虑考虑了,最起码,姞月怀孕的这段时间,您好歹要照拂着点儿啊!”
“……我的错。”苏清揪心地退出了厨房,走了没几步,他捏了捏依然握在手里的卷宗,抬头望望天空。
今天晚上就拟好那个折子吧。
他如此想着,慢慢地出了苏府,去找大夫了。
隔天一早的朝会上,苏清呈了一份折子,内容大体是说自己能力有限,请调礼部,即使官位下降一级也没有关系,能调出刑部即可。
这么个折子,当场就引起了刑部、礼部及吏部等三部的震惊。皇帝除了龙颜大变之外,甚至还想拂袖而去,若非看见皇后拼命在帘子里朝他摆手,他就真要亲自奔下台阶,用力将苏清那惹是生非的家伙踢出大殿。
“这个该死的苏鬼,他到底想玩什么花招啊!上回把户部整得哀鸿遍野,这次居然又把歪脑筋打到礼部头上了?可恶!可恶!”愤怒的皇帝一边抑制着自己过激的情绪,一边在心底精彩地诅咒着苏清。
最后,皇帝一遍又一遍地看过了苏清的折子,终于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把他调往礼部。
这些事情,一直呆在苏府养胎的姞月不很清楚,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出些什么。比如说,丈夫居然也开始朝九晚五起来了,每天除了早朝照旧之外,竟其他时间都陪着自己在府里做小幅度的散步。尽管姞月没有给苏清好脸色看,可苏清仍是坚持了下来。
某天,姞月忍不住了:“苏清,你都不用去上班的么?难道你已经没有了能养活我们娘俩的金钱来源?”说着,她哀叹连连,“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嫁了了个老公居然不知挣钱养家糊口……唉!”
虽不知妻子口中的新鲜词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妨碍苏清理解姞月话中的内涵,他微微一笑,出言打消了她的担忧:“我最近刚被调到礼部,正在适应那里的环境,可能过几天才会让我正式上任。”
“是么?”姞月很怀疑。苏清可能会被调到礼部去?说笑的吧?
“是的。”苏清眼睛不眨一眨地撒着谎。
然而真实情况是:礼部从侍郎到主事,每个人都在尚书的带领下,苦苦哀求着苏清,让这位心血来潮般地跑到了他们那座小庙的苏鬼大人暂时不要去礼部就职。
礼部尚书泪水涟涟,就差没抱着苏清的大腿哭天抢地了:“苏大人,您就行行好吧!刑部的报复心太强了,万一那位尚书领着手下到咱们礼部的院子里踢馆,咱们可承受不起呀!”
整个朝廷都知道刑部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身手,要不然也就没法应对办案中可能出现的突发事故了。而礼部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委实是没有招架之力的。
于是苏清高高兴兴地卷起笔墨纸砚,回家当起了冗官,每天除了意思意思地应付一下朝会,其他时间都在家里陪老婆安胎。
这些事情,只要苏清不说,估计姞月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是你这样就……”姞月不好说出“大材小用”这个字眼,怕苏清是在官场倾轧下,被人算计了,才调到了礼部那个几乎无法出人头地的部门。
苏清轻松地一笑:“屈才?我可不这么认为。在哪个地方不一样领俸禄?礼部不错,吏部在那里安置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官员,都正待磨练。”
年轻有为的官员……呃,怎么苏清说得他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而且他那句“哪个地方不一样领俸禄”的话,简直跟上了年纪又圆滑无比的官场老蛀虫没两样!
“你果然是……年龄大了啊!”姞月不无感慨地点着头,“现在就开始准备在家赋闲了么?只领俸禄不干活,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屑这么做呢。”
苏清不在意地说道:“哪里啊,十年都在做一种事情,我也会累的,换个地方换种活法,这样不很好吗?家里也有人陪着你,这回你不用再喊无聊了。”
听着苏清的话,姞月有一种错觉:莫非……这只臭狐狸是自己故意要去礼部的?
不会吧?!
——可怜的礼部的大人们。
两“离”之容离
【难以想象的怪人】
几年一次的会试又在春天如期举行了,年少的容离也是此番会试考生中的一员。
容离的父亲没有钱更没有权,所以,即使十六岁的他拥有能问鼎状元的能力,在会试中也只是勉强考上——谁让他家里没人能帮他在礼部官员面前走关系呢!竟然可以挤进殿试,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殿试前,他们一群考生等待宣召的时候,他却被几个不知名的大臣之子泼了一身的墨汁,从头到脚都狼狈到极点。
唉,爹爹啊爹爹,您让我习武有何用!会了武功又怎样,面对那群官家子弟,不照样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吗?可悲可叹啊!
容离在心底感慨完,又发愁了:如果现在回去换衣服,绝对会赶不上时间,而且这件衣服已经是家中最好的了。皇宫里自有规矩,他目前衣衫不整、面容惨淡,最基本的礼数全部丧失,恐怕人家根本就不会让自己靠近大殿半步。
殿试近在眼前,容离距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他不甘心称病,更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在这种肮脏的科考下,想必下次连挤入殿试行列的资格都会被人剥掉。
'容离犯愁地在礼部专门拨给考生候召的小屋外焦躁地走来走去。
“你是考生?嘿嘿,这身打扮,怎么去殿试?”
就在容离冥思苦想地研究着对策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冰凉的声音。他抬头,却见一个逆光而立的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容离连忙起身作揖,等他再次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面前的这个男子与自己年龄相仿,长得十分漂亮,甚至可以说是耀眼。
由于这个漂亮男子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官服,而是很寻常的、与考生所穿的颜色近似的长衫,所以容离认定他也是考生之一。他听清了这个男子的问话,于是愁苦着脸,说道:“没办法,我不能离开。时间不够了,我家比较远,若是回去换衣服,就会耽误殿试。”
男子在容离沮丧的表情下埋头想了想,然后对他冷冷地点了点头,“你,跟我过来。”说完,男子就朝着礼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走去。
片刻后,容离别扭地穿着一身不很合体的衣服从里面出来。他咽着口水,扯了扯身上整齐干净的衣服,担忧地问道:“这位同窗,那你怎么办……”
男子则穿着刚才容离被人弄脏的衣服,慢悠悠地从两人换衣服的地方踱了出来,一身的墨渍丝毫不掩他的光芒,反而被他穿出了些怪异的韵味。
“你觉得我这样会有问题么?”语毕,男子举步欲走。
“哎!同窗!你要去哪里?咱们得在这儿呆着,不能随便走动的啊!”容离在他身后呼喊着,阻止了男子前进的步伐。
“啧,好麻烦!早知道就不……”男子嘀咕了一声,回头对容离说道:“我不是你的同窗。我说啊,谁告诉你我是考生的?快回去,时辰到了。”最后一句话别别扭扭的,听起来倒是很有“你大限已到了,快去投胎”的感觉。
然后,男子留下呆愣愣的容离,翩然消失在礼部院外。
此人正是苏清。
苏清在前往刑部汇报案件的时候路过了礼部的院子,碰巧看见一身污渍的容离。应该是因为家境不好而受欺负了吧?
有趣地看着这个考生来回走了半天,最后颓然地蹲在了地上,抱着头,不知痛苦地在想些什么。不经意间,苏清想到了几年前的会试,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被人小瞧了呢!不过,胆敢小瞧了自己的人,现在都不知在哪个地方窝缩着,而眼下的这名考生,明显没有应对的能力,所以才会在被欺负后没有还手的余地。
本着日行一善(?)的好心(?),苏清就提出了换衣服这个办法。
很快的,在刑部忙于处理案子的苏清就忘了这件小事。
几天后,位于外廷的礼部举办庆功宴。所有进士都在被邀范围内,刚刚完成案子回到京城、暂时没有其他任务的苏清,则代表刑部参加了宴会。
迈入宴会场地前,苏清郁闷地拨开了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若非刑部从尚书到侍郎,个个都忙着批公文、派任务,也不会轮到他出席。
说到出席……
苏清更为郁闷地想起了孙尚书的话:“啊哈哈哈,放心吧小子!以你的容貌,不知情的傻瓜绝对不会猜到你是咱们刑部的官员!去吧!那里有可口的美食,还有漂亮的宫女——虽然我知道看了你就不需要去看其他女人了……”
这都是什么话!
苏清叹气,无视掉因自己惊人容貌而带来的骚动,径自挪到了属于刑部的座位上。
宴会进行到一半,苏清借口刑部有事,先退了下去。礼部的人不敢多加阻拦,便任他去了。说实在的,以往,最为忙碌的刑部从来不曾为了这种被他们称为“无聊小事”的宴会派出过宝贵官员,这次居然有人参加,并且还是位赏心悦目的美男子。这大出众人所料,同时也打碎了一干官员的心:那个刑部啊,竟也有这种美少年(?)存在?!天理何存!
容离早就看到了苏清,但他苦于没有机会躲开敬酒的人群上前搭话。一轮敬酒过后,他见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大人离开了,便也奋力挡开了下一拨准备敬酒的几个进士,跟了出去。
门外,苏清走了几步,停下,回头冷漠地问道:“有事?”
容离似乎天生不怕苏清的冷脸,也没受其容貌的影响。他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谢谢您之前出手相助。”
苏清眨了眨眼,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你考上了状元?”
容离不明所以,据实回答:“承蒙陛下错爱,确实是……”
“可以了。”苏清打断了他的话,摇头轻叹一声,复又向前走着,不再理会容离。
“大人!我还不知大人的名讳!”容离赶了上去。
苏清再次停下脚步,冷声道:“名字什么的不重要。你,太天真了。官场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就凭你这种性格,大约也不过是个小小翰林,日后难有出头之日。哼,我的一时心软,看来是得不到回报了。”
容离有些难堪,但他依然坚持:“我是有天真,可我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谁能说明白?大人还没看过我的成绩,为何就先下了结论?”
`闻言,苏清这才正眼瞟了容离一下,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说道:“根本就没有成为可塑之才的机会,何谈成绩。在翰林院里呆着,你想你能如何有大的成绩?”
说完,苏清第二次扔下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自己离开了。
路上,他边走边想:那少年不知这次主考的人是皇后?皇后的妹妹早已放话,要嫁给今年的状元,所以那些人才会趋之若鹜到如此程度。他抢了人家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位置,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且不提皇后的妹妹如何貌美如花,就只说她的家世,身为国丈之女,又是如今掌权的皇后娘娘的惟一妹妹,娶了她,等于是娶了王朝最有力的武器。虽然也许会伤到自己,但没人会因为害怕受伤而终止使用武器。
那个少年还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毕竟年轻。也许磨练上一两年才能有所用途。
——咳咳,苏大人,其实您自己也是刚刚跳出“少年”的范围,别说得这么老成啊!
被苏清抛在原地的容离,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
那位大人真奇怪,明明是一番好心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完全变了意思,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故意把所有人都摒除在外似的。
但他确实是位值得深交的诤友呢!
由是,容离下定决定,要用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毅力,将那个怪人变成自己的朋友。
直到后来,容离才终于明白,这位名为苏清的大人,对待陌生人的确冷淡,也的确看上去是个诤友。可一旦与他混熟了,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损友。
【成为帮手的悲哀】
自从考中状元,容离就没过了一天好日子。先是被皇上当破抹布一般地甩到了翰林院,然后又指派为宫廷御用诗人,看着无限风光,实则一点政事都没法参与。
那位大人还真说中了。
容离年轻的脸上带着丝苦笑,无奈地穿梭于翰林院里的书架之中,每日除了要抄抄写写,还要应付来自手下败将们的嘲讽奚落。没得到“状元”之位的官家子弟,恨不得个个都想消灭了他,连翰林院里的其他官员们也在看他的笑话。
是啊,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考中了状元又如何?张家女儿下嫁的事儿,不就没了后文了么?抢了属于别人的位置,也没成功娶到皇后的妹妹,果然活该。
容离抱着一堆文书,面不改色地来来往往。
这种话,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某天,他负责抄写的东西又被一天内可以翻倒无数次的笔洗砸中,笔洗里的污水一瞬间将厚厚的一沓纸张全部浸湿。
看着那个“不小心”撞了自己笔洗的官员毫无诚意地随口道了句歉,容离跳起身,迅速地越过了几张并列排放的桌子,心平气和地拦住了肇事者:“不管大人是不是故意的,都至少要等擦干净才能走吧?毕竟是您有错在先。”
官员哼着高傲的气儿,推开容离:“我已经说过我不是故意的了。这般刁难同事,难道就是你们翰林院的待客之道?”
容离正待说话,却见面前的那个官员猛地白了脸,眼神也游移起来。
接着,他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跑到这里做客了,难怪我刚才一个不注意就找不到人影了呢。怎么,大人认为我没有资格陪同您一起去查案,心怀不满之余,就准备在翰林院这块安宁的土地上喝个茶、聊个天?”
转身一看,似笑非笑的苏清正挑着眉毛站在他身后。
容离心里一惊:这个人已经在这么近的地方了,自己都没觉察到!
“不……我,我不是……不是,不是的!是下官需要苏大人的指点才对!怎么会……怎么……”找事的官员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额头上不断地冒着冷汗:开什么玩笑!自己不过才稍稍离开了一下而已,为什么苏清这么快就赶上来了?偷跑之前,他分明是在处理着其他人弄出的错误啊!
因为这次刑部安排了苏清去教导吏部新派来的几个不成气候的官员,意在让苏清磨练磨练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手们。短时间内既要处理掉手头上的案子,又要负责看管总在不断制造状况的新手,苏清的火气已然飙升到最高点,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即使这样,新手也很怕他,只因他喜欢默不作声地黑掉看不惯的手下。
在官员战战兢兢的哀求目光下,苏清神情自若地谈笑风生:“啊,我们先不提这个。可是,就在刚才,我好像听到大人说了什么待客之道……我不介意带着您回刑部去体会一下所谓的‘待客之道’。那么,请吧。”
等那官员垂头丧气地离开后,苏清看了看正在感激地道谢的容离,脸上稍微有了些玩味的表情:“容离是吧?你练过功夫?”他从容离起身挡住那个官员的时候发现了这点。
“是的。”
“唔,文官也有这等身手,很难得啊!在翰林院又是闲职……那么,”苏清笑了笑,“你愿意在我们刑部当个幕后帮手吗?”
自己这算是被刑部的大人认可了吗?
容离喜上眉梢,坚定地回答:“愿意!”
“嘿嘿,希望你不会后悔。”当时的苏清,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直到容离正式开始在刑部“兼职”,他才真正了解到苏清那句话的涵义。所谓的“幕后帮手”,其实就是没名没分地为刑部当牛做马,任凭差遣。
很不幸的,挖了容离这块好料的人,是苏清。因而苏清劳役容离的次数最多,甚至可以说是全部。所以,在两个人的友情慢慢建立的时候,容离的悲惨生活终于也慢慢地接近了他。
“我的眼睛当初究竟是怎么个瞎法,才会把那个可恶的厉鬼看成神仙了?!”
若干年后,容离愤慨地登高一呼,继而大放悲声。
“为什么啊啊啊?!”
【关于容离被逼婚】
容离二十二岁这年,是他考中状元后的第六年,同时又是他在刑部当见不得人之“帮手”的第五年。这一年,属于他的考验从各方面都落下了帷幕——张国丈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满意。
“女儿啊,你运气还真不错。”张国丈笑着对女儿如此说道,“本来以为那个孩子只是有些才华而已,却没想到他在翰林院里呆了这么久,不仅能顶得住压力,还能为刑部出了这些力,依我看,就是苏小子,也未必能有他这种胸襟和气度啊!不过性格上么……总之有才华的人嘛,也会有些小毛病,这不打紧,你担待一下就好。”
馥郁抿嘴轻笑:“只要您不让女儿嫁给苏大人,其他的……女儿相信您的眼光。”
隔年,容离二十三岁。
某天早晨,他一走出自家那寒酸的小门,就被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拦住了。
“容大人,我们老爷说您确实是个能给妻子幸福的好人,所以——姑爷,您就跟我们回去,快些和我们姑娘拜堂成亲……诶?姑爷,姑爷?您怎么了?”
“哈?不是吧?”容离抱头鼠窜。
如果说之前为了出一口恶气而考中状元,结果却倒霉地受苦受难了这么多年,那么这次一旦娶了传说中的张家千金,自己是不是可以提前买个棺材躺进去了啊?
“不要啊!”
被围追堵截了半个月,容离终于成了继皇帝之后的张家第二姑爷。
而且,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只在言语上讽刺他,没人敢动手动脚的刁难了。顶着“张家姑爷”的光环,他活得自在。名头似乎是个很管用的东西。
之后,容离搬出了张家,独自呆在了城边张家的一处小小别院,陪着他的只有妻子和几个丫头。他不是不喜欢温柔可人的馥郁,但他不愿被人看成是得到岳丈帮助的没用状元——虽然健忘的人们早就不记得六年前的状元是谁。
没办法,谁让容离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子”呢!
御赐姓名
尽管姞月已经很努力地在安胎了,孩子依然提前一个多月出世。
~那天,苏清在门外团团转地等了不知多久,院子前的地面被他硬是踩出了几道印子。听着姞月大声小声连成一片的不断叫喊,他几乎想破门而入、一探屋内究竟了。
终于,稳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喜滋滋地凑到了苏清面前:“母女平安!恭喜大人啊,是位千金呢!”
苏清只匆匆扫了一下女儿,就问着随后出屋的小河:“姞月她……”
小河脸色惨白。她跟着稳婆搭手帮忙,到现在都无法摆脱这几个时辰里给她带来的影响。女人生孩子,原来竟是这么痛苦的,她只在旁边看哪怕一眼,就觉得心惊胆寒。
这几个月来姞月所受的苦,小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坚定了她日后不愿嫁人的决心。
“没……她没大事……”
小河扶着墙,在心里发誓:以后姞月若是再生孩子,她绝对不要全程陪同了!太吓人,太惊悚,最后的时候,那混合了血污的热水简直是一盆盆的往外送啊!幸好也不多,但足以让没见过这等阵仗的小河三天不想吃饭了。
“没事?”苏清脸色也不好看,“没事为什么最后喊得那么响?”
小河吃力地捂着肚子,头晕脑胀地说道:“出血多了些,可能身体虚……稳婆说没事,休养一下就会好……呃,是女孩子……”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了。
苏清皱眉:“你先休息一下。我这就进去看看姞月怎么样了。”
小河费了好大的劲才拦住了苏清:“她还没醒,等等吧……大人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不如回去休息休息,姞月醒了我就找个人去通知您。”
“你能撑得下来吗?”苏清越过小河的头顶,朝屋里不住地张望着。其实他很想进屋去看一眼姞月,不管是昏迷了还是清醒的,只要能让他先看一眼,确保她一切还好。
小河知道苏清只是随口关心自己,也知道他很想进屋,但现下的苏清确实不能再勉强自己了:一身疲惫不说,只凭那满脸的憔悴,就能看出他这个在屋外守着的人有多担惊受怕。
这样的苏清,似乎从没见过。小河有些好笑地说道:“苏大人,我只是暂时的有些受不住,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就让我守着她吧!大人的脸色比姞月还难看呢,如果再不去歇歇,恐怕您在姞月醒过来之前就会累倒了。”
姞月是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的。她睁开了眼,先是感觉到身上轻松了一些,又少了些什么。茫然地摸了摸肚子,却发现肚子已经扁平下去了。
孩子?孩子!
她忘记自己已经将那个小鬼头生了下来。过去的九个月里,她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肚子里的宝贝,而现在……为什么肚子是平的?她的宝贝到哪里去了?
姞月慌乱地想要起身,猛然间发觉下面穿来阵阵尖锐的疼痛,此时,绵绵的哭声更大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她的孩子出生了。
“呃……”脑子勉强恢复了些清明,姞月撑不住地倒在床上。过去一天内有关疼痛的回忆也慢慢地回笼了。她又摸了摸肚子,心想道:这下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了。那么,该给孩子取什么名才好呢?昏迷前隐约听得有人在喊她生的是个女儿,那么,女孩子……
“姞月,你醒了?”小河听到了姞月发出的声音,连忙上前为她把被子盖好,“别乱动,你身体虚得紧,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行。接下来坐月子,不能有任何闪失。”
姞月点头。她明白这些道理,“我想看看孩子。”
“好的。你先别睡,我去喊来苏大人——他一直守在外面,也累得不清啊。”小河再帮姞月掖了掖被角,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一通要求她老实呆在床上不要乱动的话,这才将孩子抱着送到了姞月身边,小心地放在床上。
“不许起来。如果有什么想要的,那就等我回来再说,不许自己下床!”小河出门前又叮嘱了一番,像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好像只有姞月把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情都倒背如流并严格遵守了,她才能彻底放心。
“我知道,我知道。”姞月保证着。
小河出门后,姞月侧头看着孩子。
啊,小老头……听说早产的孩子会皱巴得像小老头,此话果然不假。现在,做了母亲的姞月也分辨不出孩子像谁,只能瞧到孩子通红着小脸,一憋一憋的不知是想哭还是怎的。
母亲总是伟大的,姞月自从生下了孩子之后,就觉得浑身是劲,即使大夫说她身体虚弱、一两年内都需要静养,她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啊,什么静养不静养的,那都是骗人的啦!只要肯锻炼,常晒个太阳,不愁身体不好。反而是躺在床上终日不见阳光,才容易得病呢!庸医的话不能当真……喂喂,孩子还等着我去喂奶,你别拦着我了。都已经按照你们的话多坐了几天的月子了,我都要生锈了啊!”姞月“坐”了为期三十六天的月子后,笑着面对冷脸要求她继续卧床的苏清,如此说道。
本来苏清和她的想法也差不多,但是老婆的健康的确重要,不管大夫怎么说了,就按着去做应该没问题。为此,两人又费了不少口舌辩论不休,姞月据理力争,苏清最终妥协。
姞月坐月子的时候,脑袋也没闲着,因此,一出了满月,她就缠着苏清问:“名字!我想了好多名字……苏兰?苏叶?哎,苏清,你说哪个比较好啊?喂!死老头!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苏清冷着脸为女儿换尿布中,根本就没听到姞月在说什么。等他处理完脏尿布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梧桐。”
“嗯?什么梧桐?”姞月一愣,抱起女儿,抬头询问苏清。
“陛下赐名,说是要叫梧桐。”苏清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今天朝会的时候,陛下亲口赐的名字,苏梧桐。”
“啥?苏梧桐……”姞月来回念了几遍,觉得这个名字虽然不是十分不好,但毕竟是人家起的,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皇帝怎么知道咱家有女儿了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的,居然还能有心兼顾到雇员们的家庭情况么?真敬业。”
苏清沉默:他该怎么说,才能解释清这个名字可能包含的深层意义?如果现在就说明了,那爱女心切的姞月会不会马上爆发?皇上在这件事上有私心,当然也有报复的成分。
“……月,陛下赐名,我们不能拒绝。不过,要是你不喜欢,我们可以私下里给女儿取个小名。”苏清聪明地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姞月,而是晓以大义,希望能瞒过一时是一时。
姞月果然没往其他地方深想,她托了托女儿,随口应道:“我明白,皇命难违嘛!可是这个皇帝也真无聊,大臣家的孩子他也要Сhā手起名。哼哼,我不管,他又不到咱们家来,我在家想叫我女儿什么就是什么。明明是我的宝贝,为什么我连起名字的权力都没有了……”
苏清心里苦笑几声,由着妻子去折腾。
于是,“静女”这个寄托了姞月美好愿望的名字,应运而生。
姞月对此的解释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诗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嘿嘿,以后咱们的女儿,也要去谈美好的恋爱。当然啦,长得像你最好,如果像我……唉唉,八成就没戏了。”
苏清默。
可名字也不能就这么明显地表达出母亲希冀长大后的女儿跟男人私会,所以阳奉阴违的苏老爹就悄悄地改“静”为“婧”——还是让女儿当有才华的美女吧!
反正姞月也不在意这种小事。
得知姞月顺利坐完了月子,馥郁也带着孩子来看望她了。
馥郁一进屋,就把自家有些忸怩的儿子放在地上,任他迈着小短腿颠颠儿地小跑着玩耍。然后她逗了逗还躺在床上握紧拳头睡大觉的小婧女,笑着说道:“这个女娃真像你……咦?叫静女?呵呵,说不定你家女儿以后还会跟我家儿子私会去呢!”
闻言,姞月将快到两岁的小容可抓在怀里看过来看过去,最后说道:“那要等这小子长大了才行。想拐走我女儿,还得先瞅瞅他能不能对我这个丈母娘的胃口。”
说完,两个母亲笑成了一团。
又过了一个多月,皇帝不知忽然抽了什么风,居然想起了之前姞月曾协助处理过户部的贪污案件,竟直接派给了姞月“一品夫人”的封号。这在常人看来,简直就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苏府也一夜之间成了再次成为京城的一大话题。
然而,当事人姞月却心惊了,她问着丈夫:“苏清啊,我听说无事献殷勤,那个啥啥啥的……呃,你觉得皇帝老儿这回是想做什么?难不成,他还想让我去给他算账?”
苏清大概猜到皇上这么做的原因:姞月的身份地位在皇室看来还不够格,未来太子妃的母亲怎么能没有个名头呢?所以打着“嘉奖女中豪杰”的幌子,封她为一品夫人,也好让梧桐这孩子日后进宫的时候没人说闲话。
这么说,自家女儿注定会是太子妃了啊!
苏清心底叹气,开始为将来东窗事发后该怎么安抚妻子怒火这一艰巨任务而发愁。
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圆谎。
苏清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尽量往好的方向解释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陛下今年终于想起来,那次的论功行赏忘了你吧……嗯,你当时不是一直在昏睡中么?或者是陛下一听说咱们女儿出世了,又触动了他的记忆,所以才会补上了属于你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