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我说了算!”
见蓝宝贵还要推辞,“你不信是吧?”
蓝宝贵说:“我信,可是……”
“没有可是,”队长打断说,“我肯定说话算数!你先撒谎的村庄留下来吃饭。”
蓝宝贵的胳膊始终被队长拉扯着。他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队长的老婆捉回了一只鸡,而且还是母鸡。蓝宝贲见了,突然用力一甩,把队长的手甩脱,撒腿就走。他跨出门槛的当口,听到“咔嚓”一声刀响。待他回身看时,只见一只鸡头断落在地,像一颗掉落的松果。队长一手拿刀一手提着无头的鸡,站在那里,像一个当机立断的师公。蓝宝贵回望房屋外边,看见失去母亲的七八只鸡雏,散乱地跑开,并唧唧地叫唤着。它们就像没有教师的学生一样,让他心疼。他只能留了下来。
这天蓝宝贵在队长家喝醉了。两个同胞的儿女在队长老婆的呵护下,乐呵呵地看着父亲前后相隔半小时出生的兄妹俩,是在开饭时分被村上的一户人家送过来的。他们已经好多天不和父亲在一起了。见到父亲,兄妹俩伸手蹬腿,抢着让父亲抱。父亲轮流抱着他们,然后给他们照相,给队长家的大人、小孩与他们合影。
这是在吃饭喝酒之前。队长家的老母鸡一上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只鸡上了。两只完整的鸡腿,毫无争议地属于蓝老师的儿女韦龙和韦凤,交由队长的老婆撕碎后喂进这两个孩子的嘴中。尽管队长的老婆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两个在火卖小学读一、二年级,一个还穿开裆裤,另一个才断奶不久。但是,有了蓝老师的这两个孩子,他们是不能分享他们家的鸡腿的。在谁的家里都一样。自从这对同胞撒谎的村庄的兄妹没了亲娘,火卖的妇女就都成了他们的娘。他们吃遍了娘家的鸡。尤其在队长家,他们不知已经吃过多少次了,现在连最后一只母鸡也吃上了。他们是不知道,但是他们的父亲是知道的。火卖的鸡都给吃了,吃‘了多少,蓝宝贲心中有数。他欠火卖人太多了。所以现在,他一块肉都没吃,只是喝酒。他很快就醉了。第二天,蓝宝贵直接从队长家去到学校。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一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或坐或站在晃子、桌子上,像一堵城墙。只有前排中间留着一个空位,等他去坐。蓝宝贵站在那里,愣了半天,迟迟没有摆动相机和支架。他像是不会照相了,要回忆、复习上一阵,方才把相机固定在支架上,把快门调到自动的位置。按动快门后,蓝宝贵仍然迟疑着,要不是学生们呼喊,他恐怕都不会走到那个空位坐下了。蓝宝贵真的是走了。他是悄悄地走的,除了他的岳父,谁也没告诉。火卖人最不愿见到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新学年开学的日子,学生和家长们都汇集到了学校,尽管他们已经知道蓝老师不在了,新老师也没有着落,但他们还是到学校来。就当做是做梦一样,火卖人来了一次集体梦游。他们直守到日落西山,也没有老师的影子,这才愿意相信不是做梦。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离开学校的时候,有人飞跑过来,说从山上看见山下有一个影子,往山上来,不晓得撒谎的村庄是不是新来的老师。火卖人又像梦游一样呼啦啦地到了山口,伸长了膀子望。但薄暮中的山麓像是一顶发霉的斗笠,把什么都给遮盖住了。就像是故事的悬念,火卖人直等到山口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心中的石头才全部落地。来人不是新老师,是蓝宝贵。蓝宝贵看着愣愣的大伙,说:“我晒相去了。”
这话像是编的,成为蓝宝贵离开火卖、两天后又回到火卖的理由。
这理由其实经不起捅,因为蓝宝贵的行李里,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在他打开行李拿出相片时被人们看见。去晒照片用得着带上过冬的棉衣么?这疑问像一张薄纸,一捅就破。但火卖人谁也不会去捅这张纸,连天真的小孩都不会。蓝老师就是晒相去了。他没有去北京复学。因为他又回来了。那张最大的蓝老师与学生的合影第二天就粘在学校教室后方的墙壁上,同时粘上的还有一幅比照片更大的中国地图。它们像油亮的两块挂肉,让学生们垂诞不已。蓝老师指点着地图对学生们说:“中国这么多的地方,老师这辈子,恐怕是去不了了。但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去。只要你们努力学习,有理想,有目标,有志气,就一定能去成!南宁、北京、上海、广州、新疆、西藏、内蒙古草原,等等,想去哪就去哪,坐火车去,坐轮船去,甚至坐飞机去!”
有学生就问:“老师坐过飞机么?”
蓝老师一愣,然后说:“坐过了。”
撒谎的村庄学生们“哇”地全都张口叫起来,羡慕、佩服地望着老师。
“老师,飞机大不大?”
又有学生问。
“大。”
“有多大?”
蓝老师看看上边,再看看两边,说:“有我们这间教室这么大吧,差不多。反正我们这么多的人,都坐得下。”
学生们继续提问关于飞机的问题,但蓝老师却把话题岔开了。
“我们上学期拍的是集体照。从这学期起呢,哪个在期末考试每科成绩九十五分以上,我就给哪个单独照相,然后把照片贴在这里!”
他指着墙壁还留空的一大片地方,“可以贴多少?你们想想。而且,照片贴上去以后,即使你们毕业了,去读中学,读大学,照片也一直留着,让火卖小学往后的同学们,永远以你们为荣。你们说好不好?”
学生们没有说不好的。看着现在还只有一张照片的墙壁,他们已经开始幻想,为自己的照片找好了位置。年复一年,墙壁上的照片逐渐多了起来,像第次开放的花朵。照片上的学生,一个一个灰头土脑,但眼睛明亮,像是一连串尚未打磨好的玛瑙。可他们是火卖小学最优秀的学生,更是老师蓝宝贵的杰作。而在蓝宝贵的家里,也有一面贴着照片的墙壁。韦龙和韦凤从百日到六岁的照片都贴在这里,他们像芝麻开花,在每一张照片上都有变化。兄妹俩虽是双胞撒谎的村庄胎,却长得不像。韦凤像她母亲,韦龙呢?蓝宝贵越来越觉得韦龙长得不像自己。父母的孩子,总有一头像吧?韦凤像她妈,这是没错的。韦龙不像他妈,那应该像我呀?可怎么不像呢?我是圆睑,儿子却是长脸。
我的耳朵没有往外拐,儿子却长着一对招风的耳朵。
这像是我的儿子吗!蓝宝贵每次看着墙上的照片,心灵都要经历一次强烈的拷问和折磨。他摸捏自己的脸,拉扯自己的耳朵,想跟儿子一样,有一张尖削的睑和一对招风的耳朵。但只要一放手,睑又变圆了回去,像充气的皮球。那张开的耳朵,像装了弹簧的门一样缩了回去,紧靠着头皮。火卖人也看出了韦龙和韦凤与父母的异同。他们是从真人的相貌看出来的,这比从照片上看更加具体、准确。韦凤像她母亲美秀,这说得过去,但韦龙既不像母亲美秀,更不像父亲蓝宝贵。关键是,韦龙越来越像早年那个来村里放电影的小伙子,那小子说不定蓝宝贵就认识。
这如何是好?队长唐国芳只要一见到韦龙和韦凤,就心里发毛、发麻。他现在已经被人们改叫做村长了。一村之长,是不能跟别人一样,打马虎眼、懂了装做不憧的。能瞒得过孩子,但是孩子的父亲能瞒得过去吗?如果孩子的父亲看出什么名堂的话,怎么瞒?村长想到的办法,就是躲,或者是拖。他见到蓝宝贵,就绕开,或者就往有人和人多的地方走,让蓝宝贵当众无法开口问。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撒谎的村庄这天,蓝宝贵单独逮住了村长。他跟村长说学校教室的一根横梁要断了,请他去看看。村长看看时候还早,以为学校有人,就去了。想不到学校空空静静的。蓝宝贵说我给学生提前放学了。村长说那我怎么不见我的孩子回家?蓝宝贵说你的孩子,在我家。村长说哦,哪根横梁要断了?我看看。村长在教室翘头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要断的横梁。他说我回去扛把梯子来。村长转身要走的时候,在门口被蓝宝贵堵住。蓝宝贵说:“是我的脊梁骨要断了。”
村长一怔,然后装糊涂说:“没有吧,你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蓝宝贵说:“我问你,韦美秀是不是早产?”
村长不吱声。
“韦美秀不是早产,对吧?”
“她也没有被牛撞,对吧?”
村长吱声了:“这个……这个嘛,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我有点……”
蓝宝贵打断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你们还想满我?但你们瞒不住我!因为孩子长大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村长说:“我懂。”
蓝宝贵说:“你懂什么?”
村长看着蓝宝贲,怯怯地说:“韦龙和韦凤……韦龙和韦凤,不是你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蓝宝贲喝道。
“我是说,不是你亲生的……”
撒谎的村庄蓝宝贵又喝道广是我亲生的!村长说:“是你亲生的,是的,本来嘛,没有哪个说不是。”
蓝宝贵说:“你说你懂我的意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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