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必为与有所不为
孔子品评人物的方法之一,是按照行为表现,分为三等:中行、狂、狷(《子路》)。能够列等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必须以性格配合修养,展现特别的风范。
先说“中行”,一般解为“中庸”,以“喜怒哀乐”为例,可以“发而皆中节”。为了“中节”,必须具有高度的智慧与自制力;稍一不慎,可能流于矫情,好像连喜怒哀乐都要时时反省是否恰到好处。孔子在颜渊过世时,“哭之恸”,十分伤心,别的弟子提醒老师节哀。但是我们记得孔子自认“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而彼时已过七十,应该没有过度伤心之虞。自以为“中节”,别人却未必认同,连孔子也觉得为难,由此更可见“中行”之不易了。
孔子以此为目标,发现古人各有所长,他自己却是“无可无不可”。表面看来,好像具有弹性智慧,既不坚持什么,也不反对什么。深入思考,才明白生命的开展原本是活泼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所能掌握的只是问心无愧而已。这种“时”的观念,正是儒家人生哲学的核心所在。
任何东西都有一个价格。——西谚因此,所谓“中行”,可以解为“当狂则狂,当狷则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孔子有时栖栖惶惶,求一明君而不可得,无异丧家之犬。有时却又安贫乐道,曲肱而枕,对于权威当道不假辞色,好像稍让一步,就宁可一死了之。这不是狂狷合一吗?
其次,就“狂者”来说,所谓“进取”并不是指英文里的“Aggressive”,凡事力求表现,不落人后。而是指其志向高远,眼光看准“古之人”。孟子的描写十分生动:“其志嘐嘐(xiǎo
xiǎo,形容志大而言夸)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换言之,狂者标举极高的理想,但是实际作为却未必合乎期许。我们若有这种朋友,相聚之时,意气风发,人生何止不再乏味,简直就像要改造世界似的,充满无限的动力呢!
再就“狷者”来说,他们不屑于委屈自己,去做那些不合水准的事,譬如“为五斗米折腰”,或者跟着风潮投机取巧,稍获小利,即沾沾自喜。须知人的格调是由“不屑做什么事”开始的。如果条件适合就可以做任何事,则不符合狷者的要求了。西谚有云:“任何东西都有一个价格。”如果人也不例外,则无法凸显人性尊严。
以此观之,我们先由狷者做起,有所不为;再升至狂者,有所必为;然后以“中行”为目标,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迁怒与贰过
儒家重视教育,鼓励大家好学。好学的效果十分明显,可以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增进专业知识与技能,在社会上取得安身的凭借。
但是,另一方面,“好学”似乎又很特别,譬如孔子就认为自己要比别人好学。《论语》两度提到有人请教孔子,弟子中有谁算是好学?答案都是一个,颜渊。只有颜渊一人算是好学,这标准未免定得太高,让人无所适从。
原因很清楚:好学须在具体的行动上表现出来,因为所学的是“人生正途”,光说不练是毫无用处的。孔子在晚年时,赞美颜渊好学,说他“不迁怒、不贰过”(《雍也》)。当时颜渊已经过世,听不到这样的评语。其他弟子大概也佩服颜渊,无话可说。
问题是:“好学”与“不迁怒、不贰过”有何关系?这是显示在颜渊身上的特定成绩,还是大家都应该共同接受的判断标准?我想,后者的可能性较高。
因为,迁怒与贰过,正是人性的通病。人有自由,难免犯错,犯错之后必须找个借口,否则心中不安。找不到借口,就转移目标,把怒气发泄在别的对象身上。迁怒的用意,是让别人—起承担自己的过错,好像在说:我不痛快,大家也别想痛快。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听以《大学》强调“洁矩之道”,如“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我讨厌老板怎么对待我,我也就不要这样去对待属下。这是恕道的引申。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进而分辨人我关系。最难得的是,受到上司苛责,却还能宽待部属的人。所有怨怒到他为止。我们说“谣言止于智者”,由此可以加上一句,“怒气止于仁者”。
流言止于智者,怒气止于仁者。不迁怒的人,自然养成反省的习惯,经常考察自己的毛病与过错,做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然而,孔子却叹息说:“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他居然没有见过一个人犯错之后自我责怪的。由此可见人性弱点实在根深柢固。
颜渊的不迁怒,尚且可学而至。他的不贰过,就非吾人可以想象。谁能不犯同样的过失?人的过失与性格密切相关,因此,若要做到不贰过,就须向自己的性格挑战,成效则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一个人老是在前进,隔几天就如脱胎换骨一般,真是不容易啊。孔子也不禁说他:“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罕》)这个“惜”字似乎暗示了后来的“不幸短命死矣”(《雍也》)。我们宁可相信颜渊死于营养不良,而不是死于好学过度。然而,若为了修德而死,亦是求仁得仁,颜渊应当心安理得。
孔子哭了
—般人心目中的孔子,大概接近子夏所说的:“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子张》)今天我们诵念孔子的话,确实有些严肃,都是掷地有声的大道理,或是刻在石板上的座右铭。事实上是否如此?
子贡的印象比较缓和,他认为孔子的性格是“温、良、恭、俭、让”(《学而》)。孔子是谦谦君子,文质彬彬。孔子在自述时,很少谈到个性,但是我们仍然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
他善于观察大自然,经常发生感慨,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他看到颜渊力求上进,会说:“惜乎!”(《子罕》)为他担心身体。看到伯牛病重,则说“命矣乎!”(《雍也》)认为命不好,无可奈何。看到子游用心教民,还会开他玩笑,说“割鸡焉用牛刀!”(《阳货》)听到曾点言志,他甚至悠然神往,叹息一声:“吾与点也!”(《先进》)
不仅如此,《论语》还记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述而》)孔子在这一天哭过,他便不再唱歌。我们可以顺着推想:
第一,孔子大概经常哭,并且不在意让学生看到。如果他一年哭一两次,学生无法得出“是日哭,则不歌”的结论。那么,这种结论要求的频率多高呢?我想,一个月总有一两次。
第二,孔子如果这一天哭过,就不再唱歌。反过来看,如果孔子这一天不哭,他是否一定唱歌呢?在逻辑上不能如此武断,只能说:若是此日不哭,“通常”他会唱歌。由此可知,他的生活充满快乐的旋律、审美的情调。的确,他的学生向他习诗、习乐,都要边唱边学。他周游列国,曾经困于陈、蔡之间,虽然七日以干粮果腹,子路不停抱怨,他照样“弦歌不辍”。
他唱歌时,还有一个习惯:“于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述而》)当他与别人一起唱歌,唱得开心时,会坚持别人再唱一遍,然后他再以和声相应。这与我们在卡拉OK歌厅所见的朋友欢聚景观,相去不远。
适当的悲哀可以表明感情的真切。——莎士比亚现在要问的是:孔子的哭,又是为了什么?个人理想无法实现,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都可能让人悲从中来。像孔子那么典型的人道主义者,太多事情可以让他感动了。《论语》记得最直接的一段,是颜渊之死。孔子已经七十一岁了,眼见最好的弟子先他而死,实在情何以堪。他哭得十分伤心,以致别的弟子提醒他不要过度悲恸。他说:“如果不为颜渊哭得过度,我为谁哭得过度呢?”(《先进》)既发乎真情,又合乎常理,孔子真是令人敬爱!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不为酒困
许多先进国家已经为了民众酗酒问题而深感困扰。以慢性病来说,高血压、糖尿病与酗酒引发的身心疾病,成为最主要的三项求诊原因。我们不必探讨一个人酗酒的理由,却可以思考正确的饮酒态度,所参考的典范仍然是孔子。
首先,饮酒是高尚的社交活动。一乡之人在特定节日或庆典,相聚饮酒,共叙乡情,有助于闾里的认同与共识。《论语》记载:“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党》)孔子与乡人饮酒,结束之后,总是要等老年人离席,他才离席。今天大家聚餐时,往往不大注意年龄大小,只注意身份高低。于是,聚餐无异于上班,有时还要恭请长官训话,实在减少许多乐趣。
其次,饮酒若是享受,则应该想到父母与长辈。《论语》提及,“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zhuàn),曾是以为孝乎?”(《为政》)意思是:这样还不够,但是至少应该如此。可见古人以酒食奉养父母,是孝心的表示,同时还须努力“和颜悦色”。我们经常在外应酬,是否想到父母也需要我们陪伴共同进餐?
第三,谈到饮酒的节制问题,孔子的表现令人佩服。孔子“唯酒无量,不及乱”。他的酒量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从来不会喝醉失态。有人宣称:“但知人间有酒,不知酒能醉人。”虽然豪气干云,未免有些夸张,并且对身体健康也不好。孔子的酒量则以不喝醉为准。这是需要高度的自知之明与自制之力的。
好花看到半开时,饮酒适到微醺时,最为亲切有味。——古谚接着,谈到“不为酒困”。孔子曾经自述日常生活的原则如下:“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子罕》)一个人在社会上要尽忠职守,回到家则须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姊妹。遇到丧事的场合,则要力求尽礼,因为人生的礼以丧为大,必须特别谨慎。然后,以“不为酒困”代表日常生活在享受方面的自我约束。何以单单提及“酒”?或许因为酒是不分年龄与体质的人都可以享用,同时又很容易过量上瘾的饮料。万一陷入酗酒的习惯,就是为酒所困了。
能够做到上述四件事,就可以说:“何有于我哉?”意思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也可以译为:这些对我有何困难呢?两义并陈,更能显示孔子的人生态度:先求尽好自己的本分,对工作、对上司、对父母、对手足的责任,以及对亲友的丧事,都做得恰如其分。即使对饮酒同乐,也有明确的守则,适可而止。唯有尽其在我,才能乐天知命,我想,“不为酒困”四字,对现代人颇有启发性。
起居作息
单就言论来看,孔子的表现可圈可点,思虑周全、用词精当,金声玉振,无懈可击。然而,人生的道理必须以行动来配合,否则光说不练,怎能成为君子?
行动又分两类:一是在公众事务上,求其立德、立功、立言,嘉惠百姓,造福社会。二是在日常生活中,淡泊自甘,坚守志节,看似平凡,其实最难。孔子的起居作息颇有值得参考之处。以下引文皆取自《论语·乡党》。
首先,“食不语,寝不言”。吃饭时不交谈,睡觉时不说话。考虑可能有三:一、对健康较有益;二、避免有碍观瞻或不够礼貌;三、专心做好每一件事。即使三者兼顾,我们也觉得不妨稍有弹性。家人或朋友聚餐时,怎能不交谈呢?只要所谈不是太严肃的事,应有助于和乐的气氛。“寝不言”,睡觉时说话,中气不顺,心随念转,有碍安眠。但是,多年老友抵足而眠,从清醒说到昏沉,未始不能偶一为之,可以平添许多趣味。
生命宝贵,不必轻易冒险。其次,“寝不尸,居不客”。睡觉时不像死尸一样,仰天平躺;平日坐着,也不像见客或做客—样,跪着两膝在席上。这两件事似乎合乎养生之道。侧睡是既正确又舒服的姿势,尤其向右侧睡,对肠胃较好。平日居家,当然不必像见客或做客一样,连坐着都嫌拘谨,何况衣着正式呢?因此,除非相约,否则绝不贸然走访朋友。下班回家,应有个人家居的自在与怡然。
然后,“斋必变食,居必迁坐”。斋戒时,一定改变平常的饮食,如少量素食;居住也迁移房间,与妻室不同房。由此可见,斋戒在孔子生活中十分重要。问题是:我们现代人一年之中有几天斋戒?或者,我们还有“斋戒”的观念吗?又为了什么而斋戒呢?如果不是宗教徒,恐怕不易回答上述问题。那么,孔子信仰什么?这是值得思索的。
至于饮食,则孔子有许多情况“不食”,譬如“食而、鱼馁而肉败、色恶、臭恶、失饪、割不正、不得其酱”等等,看起来有些挑剔,其实是以饮食为养生及享受之途,原本应该多加注意。
最后,“迅雷风烈,必变”。遇到疾雷、狂风,一定改变态度,严肃以待。何以如此?朱熹说是“敬天之怒”,有些道理,不过接着却须说明何以天怒。此外,可以补充说:为了安全理由。天灾人祸出现时,我们必须提高警觉。生命宝贵,不必轻易冒险。由此可知,孔子的起居作息很有原则,而其背后应有一套人生信念。
txt小说上传分享
遵守礼节
由于经济繁荣、社会富裕,知识分子担心各种并发的后遗症,乃重新标举孔子的观念,呼吁大家“富而好礼”。所好之“礼”,当然不只限于口惠,像“请,谢谢,对不起”,还应该延伸到行为规范,甚至深入到人生信念。
礼仪的目的与作用在使得人性中本来的顽梗变柔顺,使人们的气质变温和,使他敬重别人,和别人合得来。——洛克人是一个整体,言语、行为与信念是连贯的。信念存于内心,言语与行为则表现于外,因此礼的作用首先即是规范言行。孔子著名的“四勿”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用一个“礼”字,把人的视、听、言、动圈限起来。看来有些消极、被动与无奈,其实仍有积极的一面,亦即“合礼”则可以视、听、言、动了。
换而言之,礼除了禁制约束,还有中和调节的作用。说得最清楚的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
“恭、慎、勇、直”都是美德,谁会认为“恭谨、慎重、勇敢、直率”是不好的表现呢?但是,如果缺乏“礼”的中和调节,则难免顺势发展,优点转为缺点,流于“劳苦、畏缩、冲动、刻薄”。由此可知,“礼”为社会群体订下适当的行为模式,依照个人的角色、身份、地位、功能而有合理的规划。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与环境中,礼必须普遍受到认同与遵行,否则社会难免动荡不安。
深入分析,礼的基础在于“人的真诚感受”。追溯根源,孔子会说:“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人如果缺乏真诚的感受,无法体认他与别人之间的特定联系,那么光靠礼的外在规范,是毫无用处的。不仅无用,而且有害,就是虚应故事,伪装言行,最后成了乡愿。
孔子一生的志向在于:为衰颓的周礼注入新的动力,化解礼坏乐崩所导致天下无道的危机。新的动力由何而来?来自人性的自觉与真诚。人须自觉为一道德主体,同时真诚感受他与别人之间的特定关系,然后发为言行时,就需要“礼”的规范了。离开人的自觉与真诚,“礼”与“法”只是一线之隔。儒家与法家之别,亦在于此。
再往上追溯,则“礼”具有明显的宗教涵义。《说文解字》曰:“礼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古代的人重视祭祀,原因并非畏惧鬼神,而是为了回归生命的根源,所祭的对象包括祖先、大自然,以及上帝、天。只有回归根源,人类才能真正安身立命。
因此,今日强调“富而好礼”,须就人的言语、行为、信念去考虑。特别值得重视的则是人的真诚心意与终极信念。有关礼的问题,确实称得上“大哉问”!
莫要财大气粗
趋利避害是出自本性的行为,本身并不涉及价值判断。中国古人向往的“五福”是: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尚书·洪范》)谁不希望五福临门呢?但是,要让人人达成这种希望,恐怕不大容易。五福之中,最难实现的或许是“富”吧!其他的要靠自己保重身体、修养品德、安享天年,尚可努力一试。
“富”则牵涉了各项条件,如社会变迁、竞争手段、机会命运以及个人才华。孔子从不否认富的吸引力,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里仁》)又说:“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述而》)这种务实的态度并不违背崇高的理想,孔子的真正立场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
有富人,就有贫苦之辈,这是任何社会所不能免的情形。富有如美国,照样许多穷人夜宿纽约地铁。儒家的兴趣不在过问一个人是贫是富,却想告诉一个人如何在贫富的环境下自处。
消极方面,“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学而》)俗话说:人穷志短。胸无大志,只求苟活,见了别人,难免是一副谄媚的表情。若不谄媚,就可能心怀怨恨。若是无谄无怨,又可能心如止水,好像“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看来贫穷真是使人左右为难了。富人的处境正好相反,钱可通神,如鱼得水,财大气粗也无人奈何。台湾今天弥漫骄奢的社会风气,只须腰缠万贯,就摆出“谁怕谁”的姿态。若是有怕的对象,就是黑道黑枪。如果富人继续骄奢,出了事就不能责怪别人幸灾乐祸。
以上是消极的做法。积极方面呢?孔子认为,应该“贫而乐,富而好礼”(《学而》)。贫而乐,不仅是可爱的画面,也是令人尊敬的表现。物质越贫乏,精神却逆向前进,日益丰富,正是安贫乐道的典型。乐什么道?由内心所选择的人生正途,如行善避恶、艺术陶冶、开拓心胸。人在世间,不可能个个致富,但可能一起贫穷,所以“贫而乐”包含了重要的人生哲理。
假使一个人以其财富自豪的话,我们应该先弄清楚他如何运用财富,然后才决定是否赞美他。——苏格拉底对现代人来说,经济繁荣带来大量财富,富人的数目明显增加。这时除了不骄奢之外,还须进而“好礼”。礼的范围极大,涵盖人生的主要方面。礼貌、礼节、礼仪,都要求人我互相尊重,以及适度的自我约束。不能以财富作为人格的延伸,定出人格的贵贱。人格是大家平等的,财富是暂时借用的资具,实在不宜本末倒置。苏格拉底说:“假使一个人以其财富自豪的话,我们应该先弄清楚他如何运用财富,然后才决定是否赞美他!”孔子的“富而好礼”期许更甚于此。
别客气,我的朋友
子路的志向偏重外王事功,愿意把自己的“车马衣裘”与朋友共用,用坏了也毫无遗憾(《公冶长〉,原文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在物质生活日渐丰裕的今天,大家会觉得子路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是够义气的哥们而已。
然而,以个人有限的交游来说,却不曾遇见一个完整的子路典型,顶多只遇见“半个子路”。我曾借朋友的车来开,由于不谙旧车的性能与操作方式,一天下来就抛锚了。结果呢?朋友归朋友,用坏了车,还是有些“遗憾”的。这是“敝之而有憾”。当然,换了是我的车被朋友开坏了,也许我也只能做到半个子路吧!
读到《论语》的另一段记载,才发现子路果然说话算话。孔子曾说:“衣敝缊(yùn)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子罕》)
首先要问的是:子路为何穿着破旧的棉袍?因为他果真把衣服借给朋友穿,穿坏了不仅没有遗憾,自己照样穿在身上,毫不在乎。这一幕令人省思。孔子说:“穿着破旧的棉袍,与穿着名贵皮草的人站在一起,而不会觉得自己难堪的,恐怕就是子路吧!”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陆绍珩所谓“皮草”,是指貂皮大衣之类的昂贵服饰。人靠衣装,气派架势自然不同。我在年轻时,也曾穿过“弯腰牌”的外套,就是在路边摊上弯腰买到的廉价品。当时朋友中已经有人穿着“兰克斯”名牌西装了。每次聚会时,我都自觉寒伧,有些不好意思。相形之下,我又是半个子路而已。
由此可见,子路的境界有二:一是财物与朋友共享;二是深具自信,不因穷困而自卑。第一境界对今人来说,较为容易。但是,往往我们看到:越富裕的人越小器,越穷困的人越大方。或许,小器正所以致富,而大方正所以常贫吧。子路的榜样还有一点值得争议的,就是:“朋友”的判准何在?若是真正的朋友,我当然财物共享,毫无怨言;若是泛泛之交呢?其次,子路的自信由何而来?由他的儒家立场。儒家讲求的是人格价值,而非俗世功名。人格为本,功名则须时机条件配合。子路的“外王”志趣太强,以致常常受到孔子的训诲,如“由也晦”(《先进》),“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公冶长》),“暴虎冯(píng)河,死而无悔”(《述而》),“不得其死然”(《先进》)。孔子希望他多注意内在修养的工夫,正是因材施教。如果我们觉得孔子与颜渊的境界太高,不易学成,那么不妨先以子路为师,从半个子路变成一个子路。
朋友的志趣
亨利·亚当斯说:“人的一生,能结交一位好友,已属难得;能结交两位,可谓幸运之至;至于结交三位,则根本不可能。”如果把朋友界定在“知己”的层次,这段话确实反映了人生经验。我国古人不也说过“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吗?
知己难寻,除了缘浅之外,恐怕自己也要负些责任。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但是自己是否值得别人知道?再向上推一步:自己是否知道自己?如果缺乏自我认识的工夫,对自己的志趣也搞不清楚,又如何期待别人成为自己的知己呢?
人的一生,能结交一位好友,已属难得;能结交两位,可谓幸运之至;至于结交三位,则根本不可能。——亨利·亚当斯以上的反省归结到《论语》里的一句话:“无友不如己者。”(《子罕》)通常的翻译是:“不要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或“不要主动向不及自己的人交朋友”。
乍听之下,这是很好的建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应该多交益友,提升自己的水准。
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我专找比我优秀的人做朋友,那么这个人是否也要根据相同的原则,拒绝与我交友了?他也可以“无友不如己者”,如此一来,天下人在交友之前,都要互相比较,比较难免有高下之分,结果则是:没有人或很少人可以找到朋友了。
这当然不是孔子的意思。“不如”可以解为“不及、比不上”,也可以解为“不像、不类似”。根据后者,则“无友不如己者”是说:“不要结交不像自己的朋友。”“不像自己”是指在志趣上与自己分道扬镳者。譬如:就志向来说,有人要服务社会,也有人要拼命赚钱;有人要追求学问,也有人要游戏人间。
再就兴趣来说,室内的下棋、打牌、品茗、阅读、看电视,室外的登山、旅游、打球、慢跑、交际应酬等,亦是人人有别,或是大同小异,或是小同大异。
如果贸然选择志趣不相投的人做朋友,不仅事倍功半,也可能貌合神离,甚至反目成仇。天下许多仇人都是朋友演变成的,可不慎乎?
若欲追究此一解释的根据,则可参考孔子所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卫灵公》)一语中的“如”,正是“像、类似”之意。
此外,孔子也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由志趣衍生到人生目标的抉择,都不必勉强与那些“不像自己”的人多作沟通。然而,问题关键仍旧回到:究竟自己的志趣何在?性向测验过于笼统,星座命宫过于迷信,结果则是大家靠缘分或运气来结交朋友。孔子在《论语》以许多实例告诉我们认识自己与认识他人的方法,等着我们细加品味。
交友之道
如果以“亲情、友情、爱情”代表人生三情,那么其中自然以友情的范围最广,对象也最有弹性,举凡有所“同”的人,如同学、同乡、同事、同业、同道、同教,都可能成为朋友。可能性越多,选择的困难也越大。
一般人往往以“有缘”来解释自己所交的朋友,但是其中又隐含了被动与无奈的心情,尤其在“求一知己而不可得”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们不妨暂且接受一个事实,就是每一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及主动被动中,结交了不少朋友,那么要如何与他们相处呢?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有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朋友。——爱因斯坦孔子的建议是:先分辨益友与损友,再决定亲近或疏远。分辨的原则很清楚。“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季氏》)这是益友,简单说来,应该具备“正直、信实、多闻”三项条件。引申而言,“直”是指朋友对我直言不讳,像镜子一般,使我经常得到警惕,不敢胡作非为。这是“畏友”。如果一生没有畏友,使我看到他的时候既敬且畏,然后努力改过迁善,那么自己可能骄矜自满、故步自封,无法善度人生。所谓“以友辅仁”,即是此意。“谅”可以引申为体谅,当天下人都误解我的时候,朋友依然信任我,了解我的苦心,明白我的抱负。即使我不慎犯错,他也以宽容待我,鼓励我继续努力。“多闻”并不指学问高低,而是指浓厚的求知兴趣,并且对许多事都有特定的看法,谈起话来互相启发。多闻则视野开阔,心境提升,常以新奇眼光看待一切,平添人生许多快乐。
接着,“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这是损友,交往久了,会使自己受到伤害。“便辟”是指刚愎自用、心胸狭隘,不会体谅别人。“善柔”是指习惯于奉承及柔顺的态度,缺乏正直的精神。“便佞”则是口才甚佳,言过其实,不愿认真求知,即使表面上看似多闻,其实只是道听途说,以耳代目,并无真正见识。
对照而言,便辟的人不易做到“谅”,善柔的人缺少“直”的勇气,便佞的人则是伪装的“多闻”。孔子主张的交友之道即在于此。
深一层反省,可以思索:第一,何以我在交友时,要求“直、谅、多闻”呢?因为个人在气质、志趣、意图、行动各方面都可能偏差犯错而不自知,这时需要有人以平等互动的立场与我切磋琢磨。第二,我是否也能成为别人的益友呢?当然可以,但是条件相同,也是“直、谅、多闻”。朋友相遇固然需要缘分,但是若想彼此成为益友,则不能依赖缘分,而须谨慎考虑孔子所提示的原则。
以文会友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这句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话,并不是孔子说的。我特别如此声明,实在是因为担心孔子要负太多责任。最常见的错误,就是把“食色性也”这句粗俗不堪的话,也归列孔子名下,真是冤枉之至。
当然,曾子所说的“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是十分正确的理想,即使误以为是孔子的话,也不至于太过离谱。然而,研究儒家的人所要分辨的,正是这些细节。
首先,“君子”是指谁?一是有官位者,如封建社会中的世袭贵族子弟;二是有志于修德讲学者,如孔子的众多弟子。曾子此言所指,若是有官位者,未免期许过高,希望他们以文会友,而不要计较利害得失。事实上,官场的友谊未必靠得住,更谈不上以友辅仁了。
因此,曾子应该是在期许“有志于修德讲学者”。大家既然立志求真求善,当然应该以“文”表达人生体验,广结益友。但是,“文”可以代表文章学问,也可以代表仪节修饰;若是仪节修饰,未免徒重外表;若是文章学问,就须痛下工夫。无论如何,我由此联想到的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话,其中反映的是知识分子以“文”自豪的得意神情。
以文自豪,无可厚非,因为人总需要自我肯定。但是,文章是否可以表达心志呢?“舞文弄墨”会不会自欺欺人呢?一旦真正“以文会友”,见了面之后,也许感慨“见面不如闻名”,宁可知其文而不知其人。
孔子认为曾子“鲁钝”,其实换个角度来看,正好显示曾子的忠厚诚朴。他所说的“文”,必定是心志之真实反映。果能如此,以文会友就是可以企及的理想了。何以说是理想?因为它必须假设别人也同样的忠厚诚朴。但是,以此为条件,多少人合格呢?
友谊的基础在于两个人的心肠和灵魂有着最大的相似。——贝多芬更难做到的是“以友辅仁”。试观孔子对朋友的看法,其中不仅有“益友、损友”之分,有“匿怨而友其人”的批评,同时还劝我们与朋友交往时,多言无效之后,就不必再说,以免自取其辱。这是合乎经验与常理的教训,亦即朋友与自己同样都是人,都有优缺点,不宜太过勉强,或者期许过高,导致不欢而散。
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朋友是“相为谋者”,所谋的是“仁”。“仁”是指人生正途,也就是“道”。总之,不论能否以文会友,我们都要努力以友辅仁,朋友之间互相勉励成为“益友”,在人生正途上互相扶持,以实现大家向善的心志。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结交什么样的朋友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我这几年在交友处世上,常以这句话为座右铭。先谈负面的小人,所谓“同而不和”,是指意见一致,无法容忍不同的声音。那么,必有一个意见领袖,大家异口同声全力拥护。意见领袖若是以名利权位为其后盾,则同声呼应的必定有所求、有所待、有所畏;意见领袖若是天纵英明、智虑超人,则大家不妨一心顺服,也不必在乎君子小人了。但是,后面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尤其在理性昌明、教育普及的今日,更是如此。
若以君子自许,如何才是“和而不同”,又何以必须“和而不同”呢?
“和”,以比喻来说,有如“五味调和、八音和谐”。又如金庸笔下,《射雕英雄传》里的江南七侠,他们的武功与性格各异,但是却在立志行侠仗义这一点上相“和”。交友之道可以由此引申。
儒家谈“交友”,兼顾两面:一是志同道合,二是互相责善。就志与道而言,是指尚未实现的理想或正在努力的方向,因此同归而不排斥殊途。既是殊途,又要相和,目的就是为了“责善”,要以“善”来互相期许、要求。
孔子说:“朋友切切偲偲。”(《子路》)十分生动地描绘为了求善求真而互相批评的神情。平日各自埋首于工作,以思考及读书增益心得,聚会时各占一方,轮番上阵畅谈己见,争辩越激烈,真理也越清晰。这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对朋友感到愤怒;
我说出这愤怒,它消失了。
我对敌人感到愤怒!
我没说出,它滋长了。——布莱克不过,朋友毕竟不像亲人,无法不受缘起缘灭的影响。由于人生际遇有别,朋友之间的劝诫未必都能生效,分道扬镳的憾事也难免出现。这时只有随缘了。孔子说:如果对朋友劝诫太过频系,交情就会疏远了。于是,我们面临一个难局:或是直言无隐而伤害友谊,或是为了维持友谊而保留批评。每次翻开相簿,回忆随着一张张朋友合照而复现时,就会陷入沉思:我们如何相遇相识,又如何渐行渐远,不知大家今日如何?是另外找到互相责善的人,还是忘了初衷,各自谋生去了?
回到孔子的立场,可以证实“一以贯之”的见解。他肯定“益友”的条件是:友直、友谅、友多闻。所谓“直”,表示大家各有所见,否则一呼百应,还需要什么直呢?所谓“谅”,表示大家要互相包容,由此“调和与和谐”。至于“多闻”,更是保持活泼生动的友谊所不可或缺的。因此,“和而不同”成为交友原则。做到这一点的,是君子;也只有君子,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四海之内皆兄弟
江湖人物讲究义气,行事未必合于常规,有时只问目的不择手段,恩怨情仇随之纠缠不清。纵然如此,从古代的侠客到今日的黑道,都喜欢标榜像“四海兄弟”之类的口号。这句口号来自《论语》,原文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暂且不管这种豪迈观念是否可行,值得留意的是它的各项前提要件。子夏向司马牛转述他所听到的说法:“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然后接着才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颜渊》)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个人都希望别人以平等之心视我为主体,彼此互相尊重。换言之,第一项要件是明白人生的限制与命运。不论得意失意,往往无法强求,大家各尽其力,成败归诸天命,对生死亦只能随顺?否则难免自寻烦恼。明白此一道理,心胸自然开阔,不再计较人我之间的小利小害。何不把大家当成兄弟,别人成功,我们与有荣焉;我们成功,不妨一起分享?
光靠明白道理是不够的,还需要相称的行动配合。这就是“敬”与“恭”。敬是自我要求,以谨慎的态度与合宜的规范来约束自己。恭是待人的礼仪,由于尊重别人而表现虔诚的心意。做到这两点,则人际关系必然和谐。孔子曾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mò)之邦行矣!”(《卫灵公》)为何可以走遍天下?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是人,都有自我意识,都希望别人以平等之心视我为主体,彼此互相尊重。
因此,“四海兄弟”一词并非对客观事实的描述,也非主观愿望可以肯定的境界。它是种人生理想,源自我们明白“人类承受共同的命运”,再加上努力奉行“敬”与“恭”的准则,然后心中豁然开朗,可以欣赏人与人之间不分国界及地域,甚至不分古代与现代深相联系的亲密关系。若是接受此一理想,大同世界岂非顺理成章的结果?
然而,大同世界从未实现过,人类由于种族、血统、信仰、生活习惯的歧异,也从未停止争战。世界的未来仍在一片昏矇之中,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似乎只成了个人求其心安的手段,具体的成效微乎其微。
不必奢言世界大同,不必涉及政治上的中国统一,只须想到饱受儒家教化的台湾地区,竟然也被省籍意识所造成的情结,困扰了四十余年,并且尚无完全化解的迹象,我们就不禁疑惑:四海之内,真是兄弟吗?的确,若不先在观念上与行动上找到正确的指引,单凭几句动听的格言,是无济于事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孔子与颜渊、子路谈论志向的一段话,值得传诵千古,原因是三人搭配得既自然又完美。首先,子路的“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敞之而无憾”(《公冶长》),代表“外王”的志业。其次,颜渊的“愿无伐善,无施劳”,代表“内圣”的工夫。既然内圣与外王都兼顾了,孔子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是至圣先师,他标举天下大同的理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以上所述大体清楚,唯有颜渊的志向可以引申。所谓“愿无伐善”,是说“但愿做到不夸耀自己的长处”。那么,“无施劳”呢?一般译为“不表白自己的功劳”。这两句话的意思十分相似,区分不够明显,值得再作考虑。如果真如所译,则似乎预设了一个前提,就是:颜渊有许多长处与功劳,因此他必须经常提醒自己不要夸耀或表白。以此为志向,进而暗示了颜渊自视甚高。这又不合我们在《论语》所见的谦谦君子。
“无伐善”的问题较少,因为颜渊确有许多长处,为孔门众弟子所不及,如子贡就承认自己“何敢望回?”孔子也多次公开表扬颜渊之德性、固穷、好学、力行、安贫乐道等等过人的美德。既然有首座大弟子的成就,理当努力“无伐善”。
“无施劳”则不同。颜渊大约四十岁去世,内圣工夫出类拔萃,外王成就却谈不上。死时家贫,颜渊的父亲还希望孔子卖马车为他办丧事。丧事办得不小,全靠同门兄弟出钱出力。因此,不宜说颜渊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劳,需要自己警惕不去多作表白。
较合理的说法是:“不把劳苦的事推给别人。”“劳”字在《论语》多作劳苦或忧愁讲。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恭而无礼则劳”,“爱之能勿劳乎”,“信而后劳其民”,“劳而不怨”等。单就劳苦而言,则其范围由家庭到社会、国家,永远有事要做。何况颜渊家贫,“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换了别人,正是“人不堪其忧”,但是,“回也不改其乐”(《雍也》)。
自家有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涵育以养深。——《格言联璧》颜渊一定习于劳动,不把辛苦的事推给别人,所以很少招来家人与朋友的抱怨,如此才可能修养良好品德,并且自得其乐。不然,光是大家为了分担劳苦的事,就难免互相责怪了。
结论是:颜渊希望自己做到“不夸耀长处,不推卸劳苦”,尽心全力做好该做的事,内求于己,外和于人。如此,才是接近圣人之门的典范。
爱憎分明
《爱的故事》是多年以前颇受欢迎的电影,其中令人感触最深的,是一句名言:“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的。”翻译成这样的语句,自然容易引起误解。高明的译者乃挥动彩笔,将它改写为:“情至深处无怨尤。”点石成金,莫过于此。但是,相对于“情”这个字,大家熟知的是:“情至多时情转薄。”
合而观之,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孔子对此有无高见?由《论语》看来,答案并不明显。勉强为之,则“子张问崇德辨惑”一章,可以提供线索。“什么是迷惑?”孔子的回答是:
爱是真正使人复苏的动力。——歌德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颜渊》)
“爱”是极其强烈的情感,一旦表现出来,则无私忘我、牺牲奉献,毫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饴。能够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无上的快乐。
然而,这样的爱,往往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的回应。如果对方不理不睬,或者辜负了我,那么,“爱”极易变质为“恨”:我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原来,以前所谓的爱,一点也不崇高、神圣,而是隐藏着自私自利的居心。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恶之欲其死”,由爱生恨,最后希望对方干脆消失算了。
没有人不喜欢“爱与被爱”,但是很少人想过“爱恶之间”的微妙关系。为了不让爱转化为恶,必须分辨两种“爱”:一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二是不以自我为中心的。前者出自占有欲,后者则以对方的幸福为焦点。困难在于:这两种爱往往混淆难辨。人生困惑于此生焉。
孔子的话,说得很含蓄。他用“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这八个字,婉转道出了人类情感的盲点。如果情感不能升华,陷入自我中心的困局,结果必是念念执著,在任何一次“爱”的经验中,夹杂着苦涩的“恨”。爱起来,希望他长命百岁、心想事成;恨起来,又希望他身败名裂、一死了之。解脱之道何在?
孔子自谓“四十而不惑”,所“不惑”者,应该包含本文所述的“爱恶关系”。如果借由读书明理,中和自己的情怀,培养“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操,或许可以在爱与恶的态度上,表现坦荡荡的君子风范。儒家少谈男女之间的爱情,或许因为早就发现这种爱情过于强烈而偏激,容易走上极端,陷入困惑。对于温和而正常的情感,则无疑是肯定的。
爱人与爱动物
自从钓鱼与射鸽成为少数人休闲活动的项目之后,宗教界首先发难,呼吁化解残忍恶行,推爱于动物,甚至一切众生。也有人联想到儒家的教化,认为人本思想过度膨胀,难免忽视动物的生命与权利。究竟真实情况如何?
首先,儒家确实有人本思想,但是并非妄自尊大、人类本位的立场。其特色有三:一是开放的,由于承认人的限制,而向着超越界开放,因而也是谦虚的,鼓励人“下学而上达”(《宪问》),努力领悟“天命”。二是差等的,由亲及疏,由近及远,配合人的感受能力,向外推扩,而从不认为可以一劳永逸地兼爱天下。三是层次分明的,以人类为众生之首,行有余力再照顾动物、植物,甚至整个自然生态。譬如,人类社会和谐稳定之后,可以“参赞化育”,消灭自然灾难对一切生物的威胁。
问题在于: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不曾完全和谐稳定,因此“心有余而力不足”成为儒家的写照,美其名,则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宪问》)。我们不宜因为儒家未曾真正提出保护动物理论,就以为他们无此心意。试看,海湾战争是人为灾难,使环境危机加速三十年。不打此仗,就减缓三十年的生态困境。我们怎能忽略儒家所强调之“先求人类社会之安宁”的主张?
以孔子对待动物的态度来说,他是相当有分寸的。譬如,有一次下朝回家,听说马厩失火,他问:“伤人乎?”(《乡党》)不问马。他显然肯定人的重要远超过马。这件事看似简单却含意深远。以今日赛马为例,有些名驹的身价高达百万美金,相形之下,人呢?在此,“人”是指每一个人。儒家尊重的是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是“人类”,同时只有人可以表现自我意识及自由意志,进而建构真、善、美、圣各种价值。若不接受孔子的想法,可能最后会陷于孟子所说的“率兽食人”的悲惨世界:马厩里有肥马,路边却有人饿死。
孔子也曾钓鱼射鸟。客观的描述是:“钓而不纲,弋(yì)不射宿。”(《述而》)钓用一钩,纲用长绳数十钩。弋是箭系生丝,使鸟中箭之后不能飞远;“宿”是指停憩巢中之鸟,未必是指夜晚;白日停于巢中,必为伏卵育雏之事。由此可知,钓鱼与射鸟皆是古代男子娱乐项目,但是孔子为之,中节有度,绝不轻易伤害太多性命,或妨碍动物成长过程。
也许有人基于宗教理由,反对任何杀生行为。但是,宗教出自信仰,却未必是人人可以接受。与其陈义过高,难以实行,不如仔细了解及欣赏儒家的人本思想。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