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高采烈的史坦纳法官带着两只热水瓶过来了,好像是按计划准备来主持什么活动似的。他一如既往的有先见之明,还带了一堆充气橡皮艇和独木舟,以备浅滩被潮水淹没时派上用场。另一辆采访车也到了,一辆接着一辆,很快整座桥上塞满了闪亮亮的白色采访车,碟型卫星天线在早晨的天空交错延展。法官边打招呼边穿过他们,往我们这块逐渐缩小的泥滩孤岛走来。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像假人模特儿一样的人,或者说是这么多害怕一只死亡动物的人。紧接着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克拉马教授大声提问。最后,教授要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几分钟话。
“现在说确定还为时尚早,”他说,“但以这只鱿鱼这么大的体型来看,不可能是那种偶尔会被冲上华盛顿州海滩的太平洋大型鱿鱼。这一只看起来确实是Architeuthis,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巨鱿’。”他为记者拼出Architeuthis这个字,继续说道:“非正式测量的结果,这只鱿鱼从套膜的顶端到最长的触手尾端,总共有十一米长。因此它不仅是只巨鱿,还可能是全太平洋所发现的头号巨鱿,更可能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大一只。”
教授每次在演讲时,声音总会有点变调,但这次不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仿佛他花了很大的努力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最让我惊讶的是,这只巨鱿是一种深海生物,”他继续说,“它是怎么毫发未伤地被冲上南湾的浅滩上的呢,这真是……”他迟疑了一下,思索着最完美的形容词,“……一个巨大难喻的神迹啊。”
当他说出这些话后,泥滩上的气压改变了。没错,这仅仅是一只鱿鱼被冲上海滩,又不是人类登陆月球或肯尼迪被刺杀,但是当教授赋予这只浅褐色的生物伟大愿景时,当天早上在泥滩上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刻。
接着他开始解释,巨鱿是世界上最大的无脊椎动物,并且拥有全地球上最大的眼睛。“关于巨鱿我们了解得很少,因为还没有人在它的栖息地进行过研究。我们甚至连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不过它也有可能会随情绪改变颜色。”他深吸一口气后做出了预言:全国各地的科学家可能都会赶来研究这个标本。
某位绑着马尾的救援人员打破了沉默,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谈论污染物是如何危害南湾中的哺|乳动物——我猜那和这只迷路的鱿鱼一点关系都没有。接着法官也自动自发地谈起有关这片海湾的历史和地质学,侃侃而谈的样子就像某人在描述自己是如何盖房子的一样。我努力想听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并且试着设法在不惊动我爸妈的情况下搭便车去海边。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问起是谁发现这只巨鱿的。
克拉马教授说出我的名字,向我这边微微地点了点头,亲切地微笑着,好像这只鱿鱼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似的。摄影机立刻向我转了过来。
“迈尔斯,你看到了什么?”刚刚呕吐过的那位人形模特儿问道。
“和你们现在看到的一样,”我说,“只不过我看到的时候它应该还有呼吸。”
“麻烦大声点,迈尔斯。”她特意用一种想让我放松的语气说话,反而让我更惊慌起来。“所以,它当时是活着的啰,迈尔斯?”
“它有发出过声音。”我希望他们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我转头看向克拉马教授,希望他能接过话去,但他的眼睛正盯着巨鱿。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问。
我眯起眼睛,说:“嗯,我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头足类动物 ,而且我一看到它的眼睛,就很确定这是一只鱿鱼,而且很可能是一只巨鱿。”
越来越多的人和摄影机向我挤过来,挡住了刚升起的太阳。我可以看出他们脸上的焦急和兴奋,这让我感觉更害怕了。
“你刚说它是头什么动物?”她问。
我已经可以和别人讨论各种关于生物的问题,比如分类、水螅、软体动物、甲壳类动物,就像其他小孩讨论乐队和电影一样轻松。问题在于,和我同年龄的小孩完全没兴趣听这些东西,就连我父母也没兴趣。这些东西就像某种神秘语言般在我脑子里翻搅,偶尔溜出口时,大家就会盯着我看,好像我突然说了葡萄牙语一样。“是头足类动物。”我纠正她,“基本上那表示它的触手是从头上长出来的意思。”
“你来这里时天是黑的吗?”她问。
“月光很亮,而且我有戴头灯。”
这答案吓到他们了。他们在我面前跪下,四只麦克风挤到我下巴前来。
“它真的把你叫醒了吗,迈尔斯?”
看过别人是怎样把你逼到不得不说谎,否则就有麻烦的窘境了吗?我此刻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努力四处搜寻妈妈的泡泡眼。“我那时候已经算是醒着的了。”
“所以你听到声音后,就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