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字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为过,墙壁上镶满了各种螺钿花纹,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材质,身上盖的丝绸被面绵软光滑,比家里的羽绒被还暖和,空气里飘散着说不出来的奇异香味,冲淡了刺鼻的药气,倒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舒服。
只可惜我们的柳叶刀柳同志无心欣赏屋里的华贵装饰,此刻的她眼睛瞪得有鸡蛋大,直愣愣的盯着一屋子围在她身边或惊讶或恐惧或悲伤或欣喜若狂的面庞,脑子里只蹦出一句话——
这,这里真的是医院吗?
僵持了半天,趴在她面前哭得眼泪鼻涕胡子一塌糊涂的一个老头率先开口。
“玉……玉儿呀——你把爹吓坏了啊——”
这一声如同长江大堤开闸泄洪,立刻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原本还算是安静的围在床边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开始表达自己的悲极生乐的感情——
“是啊是啊,小侯爷您可醒过来了……”
“小侯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小侯爷?我吗?柳叶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长到21岁,充其量是个不务正业的大学生,什么时候成了“小侯爷”?还有,这奇怪的一帮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到底是不是医院?
“让开让开,太医来了!”
围的密不透风的一帮人终于勉强让开了一个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一位仅可勉强通过这个缺口的白胡子老头上气不接下气的挤了进来,其气喘程度让柳叶刀怀疑还来不及给自己诊断他就会抢先挂掉——颤颤巍巍的拿起她的一只手给她诊脉。良久,同样颤颤巍巍的放下,然后颤颤巍巍的说:
“侯爷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背部刑伤甚重,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为好。”
这家伙是医生吗?开玩笑,她要受伤也是出车祸,什么“刑伤”?柳叶刀瞠目结舌的望着老头半晌,直到她那因为受打击太多而一时迟钝的大脑几乎是本能的从N多恐怖悬疑推理神怪小说中总结出答案—— 她,该不会是借尸还魂了吧?
“镜子,谁有镜子,快把镜子给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很严重问题的柳叶刀挣扎着要求。很快就有人给她拿来了一面镜子——一面铮亮的,黄澄澄的,平整光滑的——铜镜。
不管是什么,柳叶刀接过来颤颤巍巍的鼓起勇气向镜子里一瞥——
“啊——!!!!!!!!” 这,这还是她吗?
镜中的人肥头大耳,白白胖胖,被肥肉挤得变了形的脸上两道窄缝正瞪着自己的脸扑闪扑闪。
这,这简直是——猪!!!!!!
于是不幸的柳叶刀同学再次华丽丽的晕倒。
“唉……”
“无聊死了……”
光阴似流水,已经被迫趴在床上静养半月有余的柳叶刀第N次哀嚎。
“侯爷,要不小的给侯爷念段书解解闷?”
“不用。”柳叶刀烦心的拧过头去,不去理尽心尽力的服侍在床边的贴身小厮墨香。开玩笑,让他念书!这家伙大字不识几个,让他念还不如自己看来的省事,更何况这古代的小说除了神怪志异就是才子佳人,老掉牙的三流版剧情啊。
唉……真是怀念自己原来的那个时代……柳叶刀趴在床上在心底感叹,无聊的时候有漫画可以看,有电脑可以玩,实在不行还有音乐可以听,哪像现在什么也不能干只能趴在床上醒了睡睡了醒还要一碗一碗的灌诸如参汤之类的大补药品。
自己可真倒霉。
经过半个月重伤失忆失心疯之类的老套把戏之后,柳叶刀总算是大体搞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标准的借尸还魂还免费附赠穿越时空,附在了大宋朝当朝太师独子,安乐侯庞昱庞侯爷的身上。
别怀疑,就是那个在《包青天》里强抢民女作恶多端最后被包龙图铡了的——庞昱。
柳叶刀不知道原来那个时空里的自己出了什么事,是出车祸直接干脆一蹬腿挂掉了呢还是不死不活变成植物人,但是经过这半个月的旁敲侧击自己总算对庞昱出了什么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位小侯爷果然如同小说里讲的是个不学无术兼骄横跋扈的典型纨绔子弟。这一次之所以会搞到这个地步,据说是去陈州赈灾搞出了大乱子,被包龙图逮到了开封府。不过历史和小说还是有一点出入的,小说里的庞昱毙命于铡刀之下,而真实的情况却是仁宗拗不过庞太师的老泪纵横和宠妃的梨花带雨,勉为其难的下了一道恩旨,好歹使庞小侯爷从铡刀下逃过一条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挨了开封府八十大板,开封府的那帮衙役早就恨透了这个花花太岁街头霸王,包大人又存心要把他往死里打,当时就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小侯爷杖的鬼哭狼嚎,抬回来时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还没挨到御医来就心口都凉掉了,然后就糊里糊涂的和柳叶刀这个倒霉鬼交换了位置。
说实话到现在柳叶刀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但是不管怎么样,活过来了又不能再死回去。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应该感谢开封府的包大人,要不是他把庞昱杖的毙了命自己也不可能附在他身上,可是不知为何她现在提起开封府就没有什么好声气,奇怪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明明很欣赏这位大人的,难道是附身庞昱的后遗症?不过任谁被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下不了地都不会感激打伤他的人吧,何况虽然他打的是庞昱但现在痛的是她,这就使柳叶刀更对这位大人好感不起来了——打就打么干嘛下手那么重,哎哟!
不过还是有好处的,庞府可是出了名的富贵一方,呆在这个地方比在现代住宾馆还要享受的多,更何况都是免费的。庞老头看来很宝贝这个独苗儿子,每天下了朝就忙忙地跑过来嘘长问短,不止一次指天誓地咬牙切齿一定要开封府不得好过,让柳叶刀在敷衍他的时候不免有些内疚:可怜的老头,你这个儿子如今只剩纯遗传学意义了。
现在怎么办?柳叶刀趴在温暖的被褥里迷迷糊糊的想着。回去?再去求包大人把自己打死一次?恐怕整个卞京城的人都会认为自己得了失心疯,更何况自己原来的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好她不是个恋家的人,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只是有点对不起生养了自己二十一年的老爸老妈……不知道上学期才买的人身保险赔付了没有?还好自己有个哥哥,总算有人给爸妈养老送终……死党会怎么样呢,不会也死了吧,他们可算是有难同当了……还有,还有……
死老天,我当了21年女人,现在突然让我当男人你要我怎么适应啊啊啊啊啊!!!!!!
登徒子
“真是不减不知道一减吓一跳啊……”
柳叶刀、不,现在应该叫庞昱坐在镜子前,感慨地摸着自己经过一场大病加十分努力成功瘦下来的脸。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后最头痛的就是这位小侯爷猪一般的身材,他原身虽不算是美女好歹也苗条纤瘦,怎么到了这个时代就附了这么一个猪头,就算是男人他也不允许自己挺着这么一身肥肉招摇过市,更何况现代医学证明肥胖通常会引发高血压冠心病之类的富贵疾病。
好在事实证明这个庞昱会发展成如今这样的身材完全是因为营养过剩。一场大病伤筋动骨,趴在床上N天不能吃饭,虽然天天灌参汤,但毕竟参汤不能当饭吃,半个月下来居然瘦了一大圈,再加上他自己的克制,居然在来到这个时空三个月后成功恢复到标准身材,当然,她从小就痴迷的舞蹈在这方面也功不可没。
不过他的减肥在庞府可谓是掀起了一场轰动,庞老头看到他瘦下来的身材后老泪纵横的抱着他大哭我儿谁虐待了你,庞府的吴总管更是在看到他后大喊了一声夫人还魂就一口气上不来栽倒在地……
这位小侯爷也太太太……太那个了吧,他是听说过减肥通常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效果,可这效果也不用这么明显吧?去掉双下巴的庞昱居然有一张婉约的瓜子脸,曾经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窄缝的眼睛也恢复了桃花眼的本色,配上两道笼烟淡眉真是标准的肤如凝脂眸若秋水唇似点朱鬓堆鸦翎如假包换小家碧玉一只(?)——
奇迹啊奇迹啊基因好就是不一样。庞昱感叹,虽然自己如今这个身体的亲娘已经驾鹤西归无缘一睹芳颜,但是从宫里有个正宠冠后宫与自己一奶同胞的贵妃姐姐来看就可以推测这位庞夫人当年是怎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而且据说庞老头当年也是个倾动了京城不少少女芳心的倜傥少年,这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就算死往难看里长又能丑到哪去?不过美则美矣,这张脸也太女性化了吧,简直到了穿上一身女装说他不是女人打死都不会有人信的地步,整个一标准的耽美漫画里的小受!庞昱啊庞昱你好歹算是个男人长着这么一张女人脸你不觉得别扭么?
庞昱觉得自己开始理解这个身体的前任主人为什么宁愿挺着一身肥肉在卞京城里穿梭了,毕竟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像猪头和像小受这两者之间选择的话都会选择更能突出自己男性气质的那一方吧,更何况据说这位纨绔子弟平时恶行的代表内容就是调戏妇女,如果顶着这么一张小受脸在街上走,哪里还轮得到他去调戏妇女,没有人来调戏他就算保卫工作做得非常好了。
庞昱啊庞昱,不是我故意要破坏你苦心在人前维持的形象,实在是我当了21年的女人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以一个猪头的面貌出现在人前,所以就只好委屈你当小受了,我自以为对女人面貌还是非常有免疫力滴——附身庞昱的柳叶刀坐在镜前满意的想。不知自己披头散发穿上一身白衣是否可以乔装去世的庞夫人出来吓人,不过好像太不孝了,好歹也是这个身体遗传学上的亲娘,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无聊啊无聊……庞昱抛弃镜子在屋里转了几圈,烦躁的从卧室晃到大厅再从大厅晃到花园取道厨房将下人房逛了一圈最后无视下人们惊奇(还有几分是欣赏)的眼光直接走进书房,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书,看了看封面,写着三个大字《搜神记》,这才放心的翻开来看。上次不慎拿了一本《唐史》,本意只是练一练繁体字,却差点让走进书房送茶来的书童烟茗掉了下巴:侯爷居然会看书!还是《唐史》这样一类的书!后来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庞府,人人都知道一向不学无术的侯爷居然会看《唐史》,庞老头闻讯第N次老泪纵横。这次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随手翻了几页,庞昱心烦意乱的丢下书。繁体字就罢了,这文言文可一向是他的死|茓,要知道他的前身是标准的一个理科生,要他看古文他宁愿去看量子物理或者C语言,连诗词也只记得几首毛主席的《卜算子 咏梅》和《沁园春 雪》,现在让他啃这么艰涩高深的古文——他还是死在包龙图的杖下好了。
真是无聊啊……庞昱双手托腮,该死的包拯该死的仁宗,就算前任庞昱目无法纪强抢民女是他不对,这八十大板也挨完了,有必要禁足一个月吗?简直是蹲有期徒刑嘛,弄得他现在好不容易伤好了却哪里都不能去,浑身闲得都快要长毛了!没办法只好重操旧业拾起自己前生的理论知识,没事就写几行程序源代码或者化学方程式消遣,弄得庞府上下都惶惶不安——小侯爷居然会画符!就连他那个太师老爹都专门来问他是何时何地怎么习的哪路仙法能不能对付对付开封府之类。
呜……不甘心不甘心!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宋而且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不好好的逛一逛繁华的卞京城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怎么对得起自己?
“不行——!!!!”庞昱拍案而起,横眉竖目,咬牙切齿——“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只能在沉默中灭亡,毛主席教导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明的不行我就来暗的——墨香——!!!!”
在门外随侍的墨香脊背一阵莫名发凉。
登徒子2
“少爷,少爷——”
不幸的墨香抱着一大堆这位任性少爷买下来的各类小吃玉佩发簪书本,跌跌撞撞的跟在自顾自向前走的庞昱后面。
唉……真不该一时糊涂答应跟着这位小侯爷偷跑出来闲逛!墨香第N次感慨自己的不幸命运——自己应该在听到小侯爷的要求时就马上义正词严坚决反驳跪地哭求实在不行就把太师拉出来坐镇再怎么样也要阻止侯爷出来的啊——和开封府的八十大板不一样,禁足一个月那可是皇上下的圣旨,怎么可以说违反就违反?就算是偷偷摸摸的也不行!万一穿了帮,那可是抗旨之罪啊,可是要诛九族的啊,上一次开封府的展大人就是因为抗旨而差点死在了包大人的铡刀下,虽然后来皇上赦免了他,可是万一那圣旨来晚了点,那……庞太师是三朝老臣,小姐现在又是贵妃,小侯爷更是国舅,估计这抗旨之罪追究下来怎么样也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可是自己只是一个贴身小厮,无权无势无金无银,估计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墨香简直欲哭无泪,怎么当时一见到小侯爷那张妩媚如花且从来就没有笑得那样好看的脸就不自觉地浑身发软,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呢……
“少爷,少爷——”抱着一大堆高出头顶的东西的墨香由于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跌跌撞撞的在人堆里努力追着庞昱的脚步。墨香吃力的看了那堆东西一眼,不由得满腹狐疑——难道开封府的刑杖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不仅能把胖子打瘦,还能把往常一上街就往花街柳巷里钻的小侯爷给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看看小侯爷买的都是一堆什么东西啊,不值钱的破烂玉佩镯子,卞京城内有名的小吃店“软玉温香”的招牌点心奶云酥,还有一大摞各式各样的书本,什么《农经》、《黄帝内经》、《诸子百工》、《墨……》呃,后面那个字不认得。侯爷买这么一大堆这个经那个经的要干什么,不会是要研究佛理吧?
走在前面的庞昱可没工夫理会墨香的腹诽,他现在正高兴着呢!想当初语文课上有学过“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的句子,当时还怀疑一个北宋时代的都城能有现代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那么夸张吗,没想到亲眼一看才知道名不虚传啊,街上熙熙攘攘的卖什么的都有,有点像在河南开封的清明上河园,却比清明上河园要繁华多了。庞昱左看看右看看,嗯,桃木雕成的束发簪子,好看,买走;手绣的小香袋,可爱,买走;一只翠竹做成的通体碧绿的笛子,音色不错,买走;这个折扇……嗯嗯嗯?
鼻尖冷不丁撞上一堵白色的墙、不,不是墙,庞昱满腹疑惑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轻浮的丹凤眼,紧接着一把散发着香气的扇子就挑上了他的下巴:“小娘子,女扮男装出来逛街不怕被相公知道了打你的ρi股吗?”
周围传来嗤嗤笑声,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把他和墨香围在了中间,看来是有备而来。庞昱反应过来,赶紧向后窜上一步,离开那柄折扇远点,抬头仔细打量这个截住自己的人。嗯……一袭白衣。贵公子的标准装束。身材比自己要略高一点。尖下巴,丹凤眼,长相还过得去,可是配上那臭屁的动作和不怀好意的奸笑,怎么看怎么像只狐狸。
狐狸公子看到庞昱在打量他,笑的满脸开花,逼近一步,折扇再次挑上庞小侯爷的下颌:“小娘子,如此大好春光,怎么没有良人陪你去踏青,反而一身男装在此玩耍?莫不是还没有心上人?”
庞昱满脸黑线,不是吧,自己真有这么乌鸦嘴,刚说完这张脸像个小受就真有男人来调戏自己了,虽然身为女人……呃……至少心理上是女人——有登徒子上来搭讪证明自己的魅力大,可是好歹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个男人,被男人调戏就令人不是那么很舒服了,到底该怎么样好呢,难道明确地告诉他自己是男人?可是看样子就算自己说了别人也不会信的啊……
旁边的墨香捧着一堆东西瞪大眼睛,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天哪,是他的错觉吗?这种当街调戏妇女的戏码不是应该由自己陪着小侯爷来扮演登徒子的吗?什么时候角色大颠倒,由加害者变成了受害者?而且还是被男人调戏!呃……虽然他承认以小侯爷现在那张酷似过世夫人的脸被人调戏一点都不奇怪……
两个人一个没有实际经验,正在头疼的考虑该怎样应付,另一个则是因为震惊过度连动都动不了,反而让那位狐狸公子自以为得逞,急不可耐的伸手去牵庞昱的手:“小娘子——”
“喂,瞎了你的狗眼!”总算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的墨香千钧一发之际冲过来一把打开登徒子的手,也不顾东西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家少爷是女人?告诉你,我们家少爷是当朝太师的独子,堂堂国舅爷安乐侯!还不滚远点!”
“哈哈哈哈哈!!!!!”还没等墨香的话说完,登徒子和他手下几个大汉爆发出一阵狂笑:“小子,冒充也没有这么个冒充法的,我胡某虽高攀不起,却也和安乐侯有过几面之缘,侯爷他哪有你这样的花容月貌!再说侯爷挨了开封府的八十大板,就算现在能下地走动,皇上的禁足令可不是闹着玩的,侯爷现在恐怕正在侯府待着呢,护不了你的,你还是乖乖的从了我罢!”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墨香背后冷汗直冒——天哪,怎么忘了这一茬!小侯爷目前还在禁足中,如果让人知道他们两个偷跑出来的话,这抗旨之罪一下来有谁能担的起哪!可如果不暴露身份——墨香瞧了瞧周围,全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难道小侯爷就要被男人调戏了吗——啊啊啊!!!太师会打死我的!!!
“小娘子——”登徒子已经急不可待,手已经不能说是伸过来而是抱过来的了,眼看就要揽住庞昱那一尺九的小蛮腰——
“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置王法于何地?”
温和清朗的声音很突兀的Сhā进来,活像是一泓清泉注入了一淖泥污当中,登徒子的手已经被一只大掌牢牢的握住,疼得他变了脸色却怎么也挣不开,背后那四个大汉想上前营救,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动弹不得,知道碰上了高手,顿时满头大汗。
庞昱暗地里松了口气,就是嘛就是嘛电视剧十大俗套定律怎么会不起作用的呢,这时候总是会有英雄救美的镜头出现的嘛。回过目光,顺着那只手看上去——
一袭剪裁合体的暗红色长袍,裹着匀称健美的修长躯体,将整个人衬的英武不凡;薄如刀削的唇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给人的感觉恰似如沐三月春风;往上看去,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眸深不见底,幽深的瞳孔中透出一丝淡淡寒芒,反而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的心生畏惧。
这人的眸子很深,这是庞昱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他的眼睛简直就像从天文望远镜里看到的漆黑的宇宙,深不可测却又点缀着点点星光,庞昱甚至可以从那双瞳孔中看到银河系旋臂的灿烂轮廓,包容一切的同时张牙舞爪的洒脱飞扬。
“一沙一世界,一目一宇宙。”庞昱轻轻的念出声来,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墨香不仅嘴巴能塞下鸡蛋,连眼睛都瞪的堪比鸡蛋了。
这个人……他认识,小侯爷……也认识。
他是开封府的展昭展护卫。
应该是听见了庞昱的那句话,展昭的眼睛亮了亮,一丝寒芒随即消失,满满的笑意就从眸子里溢了出来。
登徒子还在挣扎,展昭松开了抓住他的手,随即拂开了那几个大汉的|茓道。开封御猫名满卞京城,那位胡公子看来也明白自己讨不到什么便宜,带着几个手下灰溜溜的遁走了。
“姑娘不要紧吧?”展昭弯腰,捡起掉落的一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庞昱。
姑娘?刚刚平复下去的黑线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又迅速的挂满了庞昱的额头,直接导致他现在的脸色堪比开封府的招牌包大人。
见自家主子没有反应,墨香连忙毕恭毕敬的把展昭手上的书接过来,一边还斜眼看着侯爷犯嘀咕:侯爷今天是怎么啦,就算少爷经过一场大劫后外貌上与以前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展护卫不认得侯爷,可侯爷没理由不认的展护卫吧,按正常的剧本不是应该恨得咬牙切齿,纵使不扑上去咬几口也该大声骂两句以表深恶痛绝吗?为什么是这么一幅平静的诡异的画面?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理由,就在听到展昭的下一句话后整个人再次进入石化状态。
“姑娘,卞京虽是天子脚下,然难免有些宵小,姑娘今后还是莫要女扮男装出来游玩。展某公务在身,告辞了。”
没这么夸张吧!庞昱怨愤的盯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女的?他承认他现在心理上是女人没错,可身体好歹是个男的啊!他一个男人走在街上都会被当成女人,真不明白那些小说电视里回到古代女扮男装的女主角是怎么混的……
“少爷?”清醒过来的墨香小心翼翼的凑到庞昱眼前,“咱们……”
“回府!!!!!!”
玉珠案
一
“唉……”
庞府,庞昱如往常一样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偷溜出去玩了……应该说自从在大街上连续被两个人认成“姑娘”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实际上庞昱还是做过那么几次尝试的,可自从那次回来后他一说要出府就会遭到墨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坚决反对,自己心软,每次都能被他得逞,然后再回房来趴在黄梨木花檀桌或是苏州锦缎被褥上自己郁闷自己。 什么时候到头啊?庞昱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闷死了,难道自己穿越时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蹲有期徒刑的吗?就算监狱福利好它到底也是个监狱啊……说到底自己宁愿被人叫一万遍“姑娘”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想到这里,庞昱又想起那天在大街上挺身而出给自己解了围的红衣青年。原来那就是展昭啊,自己在21世纪的小说和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传奇般的护卫,没想到来了大宋朝竟能看到真人版。不过看他好像是、不,一定是没认出自己,要不然也不会和颜悦色还叫自己“姑娘”了,要知道开封府和庞太师可是阴阳两极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那一类啊。
真想看看他知道自己就是庞昱后会是什么表情?
“侯爷——侯爷——” 庞昱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房间的门嘭一声开了,墨香风风火火的撞了进来,见到庞昱后猛一个急刹车停下来,瞪着眼睛:“侯爷——”
“行了行了,什么事快说吧。”庞昱头疼的站起来,这小子本来是庞老头的贴身小厮,没想到跟了自己后越来越没规矩了,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呃……不过自己和庞老头谁是墨谁是朱就得慎重的讨论一下了 。
“侯爷,您忘了?”墨香怔了一下,随即笑嘻嘻:“今天是禁足一个月满的日子……”
“什么?!”没等墨香说完,庞昱就一个鲤鱼打挺蹦起三尺高,终于啊!终于啊!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先苦后甜苦尽甘来,自己的有期徒刑终于蹲满了!那么现在自己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按规矩今天侯爷要由太师陪同进宫面圣谢恩——”
“什么?!”还要谢恩?!这皇帝搞的这一套也太麻烦了吧!庞昱脸上顿时挂上数条黑线,有没有搞错——
“不过今天是大理和西夏使者面圣的重大日子,满朝文武都要到场,大概皇上是为了这个才专门提起小侯爷的吧——”
大理?西夏?庞昱怔了怔,大理他听说过,金庸老先生的作品里有专门介绍,这西夏他倒是没什么印象,不过既然能与大理并列,肯定也不算小,总之两个都是外宾。庞昱突然对进宫有了些期待,虽然皇宫是很麻烦的地方,但是能够亲眼看到古代接待外宾的大礼,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不能错过,坚决不能错过!
于是半个时辰后,换上一身雍容华贵的云纹朝服的庞昱就在墨香的搀扶下迈上了庞府门口的一乘小轿。
“墨香啊,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安静?”坐在轿子里百无聊赖的撩开轿帘看外面的街,庞昱随口问了一句。
“噢,那大概是因为今天是侯爷的禁足令被解除的日子。”
“……”墨香,我原谅你。
宋朝的皇宫真是名不虚传啊。庞昱想着。正德门前下了轿,一路上目不暇接,弄得他都差点跟不上庞老头的速度。皇宫有些像故宫,虽然比故宫小了那么一点,但是明显的要气派多了。放眼望去,四处金碧辉煌,盘龙柱和汉白玉交错相映,倒是别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更别提一路行来的奇花异木。真不愧是皇宫啊。庞昱感慨着,可惜这么华美的皇宫,在蒙古人的铁蹄踏破中原后仍然化作一片焦土。
正感慨着,大殿已经到了。庞昱不敢抬头,只是跟着身前庞老头的那一双藕丝步云靴小心翼翼的上了殿,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双双脚。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庞老头已经扑通一声跪下:“臣庞吉参见皇上。”
庞昱忙跟着跪倒:“臣庞昱参见皇上。”
“太师平身吧。”一个相当年轻但清朗威严的声音从前方悠悠传来,“太师是三朝老臣,如今年过花甲,往后便不用行此大礼。”
哟,这位皇上看来对自己遗传学上的爹还是相当不错的嘛。庞昱正盘算着,庞老头又开口了,这次的声音颇有几分掩面而泣的意味:
“臣罪该万死!不肖子庞昱不识大体,胡作非为,前几月竟然藐视国法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全赖圣上隆恩,勉强保全性命,只是俗话有云:养不教,父之过。老臣年迈,膝下只此一子,难免溺爱,有失管教,望皇上降罪!”说完,砰砰砰三个响头。
喂,庞老头,太入戏啦!庞昱在一边偷眼望着,暗暗评价。
皇帝的声音再次传过来,不过这次好像有点无奈:“安乐侯恣意妄为,目无国法,确实有罪!不过此案已由开封府审理完结,包卿,是怎么判的啊?”
“回皇上!”一把低沉严厉的声音传来,“安乐侯强抢民女,逼死人命,实在罪恶滔天,恕无可恕!按刑律本该判铡刀之刑。只因皇上仁慈,念太师是三朝老臣,姑且免死,改判八十大板,禁足一个月教化!”
死包黑子!庞昱腹诽,什么八十大板,你是故意要把人往死里打,不过看在你把真正的庞昱打死,让柳叶刀我趁机占了他身体的分上,姑奶奶不跟你计较,哼!
“好了好了,这打也打过了,从前的事就算了。不过太师!”声音明显严厉起来,“养不教,父之过!朕深以为然!从今以后,不可再任由安乐侯胡作非为!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臣遵旨,臣遵旨。”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
“免礼吧。”声音缓和下来,“不过朕看这八十大板再加禁足一个月,安乐侯看起来是脱胎换骨啊?怎么几个月不见就这么一副样子了?安乐侯,你抬起头来。”
一声令下,庞昱赶紧抬起头。理科生历史不好,学了那么多皇帝也没记住几个,宋朝皇帝中——排除亡国之君——自己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个仁宗,据说他是宋朝皇帝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虽然性情温厚不好征战,在位那么多年也没干出什么大事业,但总算比他后代徽宗钦宗之类有出息的多了。自己早想看看这个以仁为名的皇帝长的是个什么样子,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好歹皇帝叫他抬头,哪能放过。
脖子一仰,高高在上的皇帝映入眼帘。接管这个身体最大的好处就是600度的近视化为乌有,虽然距离远了点但是也看得很清楚。皇帝很年轻,相当年轻。庞昱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满二十岁,虽然书上好像说他是12岁即位的,但这么年轻是不是有点夸张?庞昱一边想着一边仔细打量:嗯,相貌相当不错。虽说太过清秀,总觉得少了点帝王的霸气,不过人家不是开国之君,再说还年轻着嘛,可以慢慢培养。眉毛不错。很英气。狭长的丹凤眼。鼻正口方,前额隆起。下巴的线条有些太过柔和,可能是像他母亲李妃吧,倒给他平添了几分温柔,很有些现代偶像剧里奶油小生的味道。总之是很俊秀的一张脸。
见他这么直盯盯的打量着皇帝,满朝文武不约而同的倒抽一口冷气,只有少数几个大臣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目光。这庞小侯爷简直是无法无天,刚逃出鬼门关就好了伤疤忘了痛,肆无忌惮了。敢这么放肆的打量皇上,就算他老子是太师治不了他死罪,活罪总是免不了的。想他庞太师权倾朝野,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惹事生非,他们忍气很久了,这次若皇上发怒治了庞昱的罪,虽不若开封府的八十大板那么解气,不过朝堂上的脸又岂是丢得起的?
见他这么不加掩饰的盯着自己猛瞧,仁宗有些恼怒,本想好好看看这安乐侯挨了包拯的板子后有没有悔过之心,可是现在自己怎么倒仿佛成了被参观的对象?欲要旁边的护卫们把他拉下去,狠狠地赏他几巴掌,可是不知怎的,这气就是发不出来!且不说那眉笼淡烟,眸含秋水,那和自己的爱妃庞氏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单看那脸上的一双眼睛,目光里没有不敬没有放肆没有任何的邪意,只是单纯的好奇,仿佛还带着一点点的兴奋,就莫名的让人心也软了,气也消了,到最后心中反而什么烦恼也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暴君,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温慈,对着这样一张脸和这样一双眼睛,还真……下不了手去打啊。
“罢了!”赵祯郁闷的一挥手,虽然搞不清自己的脸有什么吸引安乐侯的,以前虽说不是天天见面但也绝对不稀奇的不是?难道说几个月不见这庞昱就对自己相思至此……赵祯一阵恶寒,今天晚上突然很不想去庞妃那里。
“平身吧。”
“谢皇上。”庞太师叩头,然后拉起还趴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庞昱,两个人转到满朝文武中间,在老位置站下了。
没了分散注意力的干扰源,赵祯总算松了一口气:“宣西夏、大理使者入朝!”
“宣西夏、大理使者入朝——” 阶下层层站立的黄门官将皇帝的话多米诺骨牌一般传递出去,悠扬的丝竹声从早已待命在皇座背后的乐工们手中传出,很快汉白玉台阶下就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使者队伍,帽子上的火红色羽毛格外显眼。整个队伍足有近三百人,有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礼物,身材曼妙的年轻女郎舞姿娉婷,服装华丽,进退有礼,从高高的朝堂上面俯视看来,甚为壮观。
然而这么壮观的景象在前,庞昱却一点欣赏的心思也没有。一方面,他是穿越时空而来的现代人,不说电视上,就是现实中大场面也见的不少,他身处的城市光明星巡演就三个月一大回一个月一小回,本以为这次接待外宾会是怎样的隆重场面,结果还不如二十一世纪的某些大型古装电视剧,切!
不过更直接的影响庞昱心情的另一个因素,是他在朝堂上处的位置。古代的朝堂虽说是文武分列左右两边,但是最接近皇帝的位置通常是留给在朝野最有影响力的大臣的,而这些大臣是文是武就不好说了。造成的局面就是:庞太师站在皇帝的左手边,正在用眼光和正对面右手边的死对头包拯决斗,而作为庞太师独子、大宋安乐侯的庞昱非常自然的站在庞太师身后,非常不自然的和对面包拯身后的人对视。
展昭一身大红官服,脊背挺得笔直,更平白给他的英武不凡添了几分铮铮傲骨。最初看清庞昱后的惊讶神色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神情。虽与庞昱相对,可是他的眼光从一开始就从未在庞昱身上停留过,只目不斜视的望着阶下的使者群。即使如此,对面的庞昱也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蔑视、不屑与冷冷的嘲笑。
我惹你了吗?庞昱郁闷,就算前任的这位小侯爷真的是恶贯满盈也用不着这么满身杀气的站在他面前吧!被鄙视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起,庞昱斜眼看着眼前的假想敌,更加郁闷透顶:如果这位被封为“御猫”的大宋四品御前带刀护卫用充满愤恨的眼光瞪着他的话,那起码他还可以瞪回去,可现在展昭当他不存在,他根本连反击都没办法反击,心底的郁闷在全身乱窜,却不知道该发泄在哪里。
不过……庞昱诡异的眯眼一笑。展昭啊展昭,你这实际上是欲盖弥彰,有哪个真的不把他这个安乐侯放在眼里的人会有这样的表现,表面上当他不存在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让他感觉到自己并不是真的当他不存在?看来这位展护卫还是欠把火候,未能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啊。
视角转换,庞昱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挑衅的望了展昭一眼,他开始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观察面前这位据说倾尽卞京少女芳心的御前护卫并评价着:身高……起码有一米八,宽肩细腰,长腿窄臀,标准的模特身材,要是放到现代最起码也是个亚洲名模,满分;外貌……脸型轮廓刚毅,剑眉星目高鼻薄唇,配上被日光晒成浅褐色的皮肤,走上银屏说不准就比刘天王红,满分;气质……一身正气,卓尔不群,江湖豪情中隐隐透出儒雅温文,竟然有几分二十一世纪的军官气质,满分!
看来古代流传下来的裨官野史还是很有几分可信度的嘛……庞昱挑了挑眉,看着在自己审视的眼光下明显不自在起来的展昭,落井下石的抛了个媚眼,望着可怜在这方面显然定力不够的展护卫的脸色变得青中带红,双拳也攥得青筋毕露,庞昱的眼睛已经弯的像月牙了——
“呵!” 满朝文武的惊呼声同时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庞昱这才把眼光移到不知何时已经跪在皇帝脚下的大理使者身上。大理使者手捧丹盘,向皇上献上了一颗鸽蛋大小的龙纹玉珠,那玉珠浑圆天成,四周隐隐有光华流转,最奇妙的是珠中居然盘踞着一条若隐若现的苍龙,轮廓具备,纤毫毕露,令人啧啧称奇。刚才那声赞叹便是文武百官看到那玉珠后发出来的。
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命陈公公捧着那颗玉珠绕殿转了一圈后厚赐大理使者,无非就是些黄金白银珍珠古玩什么的东西。那使者眉开眼笑,捧着东西下去了。庞昱正看得无聊,只见人群分开,又一位使者走上台阶来到了皇帝面前。
这一位应该就是西夏的使者了吧,庞昱想。这位西夏使者却不像大理使者那样毕恭毕敬,甚至连跪拜大礼都没有行,只是微微鞠了鞠躬,便神色倨傲的站在玉阶之下,引来满朝文武的一阵骚动和不少怒目。
庞昱暗暗叹了一口气,来大宋三个月,连他这个理科生都知道宋朝和西夏刚刚打完一场大仗,宋朝的军队被打得大败,只好议和,如今的仁宗皇帝自然是没资格给西夏人脸色看。但是这个西夏使者也未免太倨傲了,连使团都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就更别提礼品文书之类。看着皇位上的赵祯明显的忍着气和颜悦色地与西夏使者对话,庞昱再一次总结了初中历史课上老师讲过的真理——
落后就要挨打,软弱就要被欺!
“久闻天朝物产丰富,盛世繁华。”那西夏人一开口,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大夏虽国小人微,却一直仰慕天朝繁华,今日鄙人特代表我大夏皇帝献来一件罕物,望陛下笑纳。”他一拍手,背后的副使毕恭毕敬的捧着一个用丝绸盖住的丹盘走上前来。
罕物?是什么是什么?庞昱好奇心起,该死的西夏使者,没事干嘛站那么靠前,自己在这个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陛下请看。”那使者仿佛揭开了什么东西,“此琴是从西域得来,据说为西域之西丽轩国所有,我大夏皇帝陛下于三年前得到,遍寻全国,无人能奏。我皇久慕天朝繁华,天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想必定有能人可奏响此琴,还望陛下开恩,不负我皇一片诚心万里求教之意。”
“这……”宋朝皇帝赵祯为难的看着那把怪模怪样的琴,这琴似阮非阮,似琵琶非琵琶,竟是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这话再怎么着也不能明着说,他略一沉吟,示意陈公公接过琴,给背后的乐工们看。
谁知一圈转下来,乐工们纷纷变了脸色,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要试上一试的。眼看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快要媲美卞京城名产包大人,陈公公暗道不妙,小心翼翼的劝说道:“皇上,也许各位文武大臣见多识广,认得此琴也未可知……”
赵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陈公公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将丹盘转向文武百官。
谁料他刚刚站定,人群中竟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却是清晰的惊呼:
“小提琴?!”
二
庞昱目瞪口呆的望着那把躺在明黄丝缎上的“小提琴”,虽然比普通的小提琴大了一点,而且还少了一根弦,但是那形状、那色泽、那分明就是小提琴嘛!想当年自己作为家族三代唯一一个女孩子被视作掌上明珠,自然也少不了“琴”、“棋”、“书”、“画”的教育,只不过画是素描,书是硬笔书法,棋是国际象棋,这琴嘛就是小提琴。当时老师特别允许自己选学一种西洋乐器和一种民族乐器,自己就选了竹笛和小提琴。小学六年再加初中三年练下来,虽不能达到大师级的水平,可好歹也过了好几级,对这种乐器熟悉的就像自己的手指,怎么可能弄错!只是……小提琴不是应该在明朝才在西方出现,清朝才传入中国的吗,怎么这宋朝……
庞昱还在那里傻乎乎的想,这边赵祯和文武百官早就沉不住气了。年轻的皇帝也有疑虑,那么多乐工都没见过这把琴,而一个以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名满卞京城的花花太岁居然叫出了琴的名字?且不说是对是错,如果庞昱真能奏响这把琴,那么无疑是为大宋挽回了面子。可是这位小侯爷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万一弄巧成拙不是更加丢脸?
皇帝左右为难,西夏使者却踱到了庞昱的面前,嘴角吊出一丝冷笑:“想必这位就是大宋安乐侯庞小侯爷了吧,鄙人久闻小侯爷大名,景仰了。方才鄙人见小侯爷竟然将琴名脱口而出,想必对此琴深有研究,万望小侯爷不吝赐教,也好使我大夏得聆天籁,不负我皇一片苦心。”
此话一出,庞昱和龙椅上的赵祯不约而同的瞟了那西夏使者一眼。只不过庞昱眼光幽怨,皇帝的眼神就有点不太好说了。没想到这庞小侯爷的名声如此响亮,响亮到已经远播西夏的程度,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可如今已经成骑虎难下之势,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罢了!皇帝无力的挥挥手:“庞卿,就略奏一曲罢。”
“臣……遵旨……”庞昱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死盯着那把捧到他面前的小提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咦?没看到应该有的东西?!
抬起头看了一眼西夏使者,正对上那人在他脸上打转的眼光,三分惊艳两分玩味剩下五分是嘲弄——
对政治一向不敏感的理科生庞昱猛然觉悟。
小样,敢情来找碴的是吧!
侧一侧头,回了一个妩媚的微笑,安乐侯庞昱在众目睽睽之下、满朝文武的抽气声中拿起那把琴,旁若无人的走到了一个乐工的面前。
“给我!”庞昱伸手。
“什、什么?”那个可怜的乐工吓得结结巴巴,连最起码的礼节都忘了。
“琴弓!”庞昱白了他一眼,没等他反应,伸手从他手里抽过拉二胡用的琴弓,转过身,很是潇洒的将小提琴扛在了肩上。
试了几个音,找准了音阶,庞昱略想了想,一首曲子便顺畅的从指尖流泻而出。
一曲拉完,庞昱满脸黑线:这把破三弦小提琴大概是现代小提琴的原身,虽说音色不错可是少了一个音阶别别扭扭,况且还配上一把拉二胡的弓,效果不伦不类,比起他拉惯的小提琴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好歹自己也拉出了响吧,理论上说是不是就完成任务了?庞昱抬起头向皇上和满朝文武看去。
咦?他们干吗都直瞪瞪的看着我?
庞昱不知道,他对琴声的感觉是基于二十一世纪的提琴音色和系统训练,比起这些从来没有领略过小提琴——哪怕是还未发展成熟的三弦小提琴——的古人自然不知要挑剔多少倍,说是吹毛求疵也不为过。实际上在第一次接触小提琴演奏的宋朝人耳中,这种凄婉缠绵加优美华丽的音色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天籁之音。庞昱也不知道,他沉浸在音乐中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发自灵魂的醉人神韵配上丰满浑厚、绮丽悠扬的主旋律已经足以倾倒众生!实际上倒映在文武百官和皇帝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幅美的妖异的画面:绝色的纤秀少年轻垂羽睫,红珊瑚一样的丰润嘴唇轻轻的向两边翘起,弯成令人沉沦的迷醉弧度,闪烁着黑色光华的小提琴如一只瑞兽静静卧在温玉一样的颊边,白皙修长的手指执着琴弓擦出缠绵悠扬的旋律……
也在所有人的心中擦起了小小的火花,一闪即逝。
“好曲,好曲!”大宋朝的皇上不愧是皇上,率先从石化状态清醒过来,抚掌赞叹道:“曲调缠绵,音色优美,不愧是好琴,好曲!”
那西夏使者愣了半天,轻笑一声,悠然道:“果然不愧是天朝上国,庞小侯爷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鄙人甘拜下风。”
说到“庞小侯爷”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又引来一片怒目。
看着自己的爹庞太师向这个西夏人投去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似乎马上就会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的眼光,庞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至于吗?连自己这个当事人都没说什么哩。不过这个人也确实可恨,竟然那么明目张胆的跑来大宋的地盘上找茬,虽然庞昱出生在五星红旗下,多种族大融合时代,但也觉得是该给西夏人一点教训了,不要以为打赢了一场仗就可以骑到别人头上来!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怎样整治这个西夏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就发话了:“庞卿,朕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手绝技。方才你说此琴名为小提琴,这是在何处习来?还有,方才那曲律朕竟不曾听过,只觉如仙乐飘然,令人心旷神怡,却是何曲?”
啊?庞昱一愣,差点傻在那里,果然不该强出头的啊,看看,现在报应来了吧,难道要自己告诉他那是罗尔夫劳弗兰的《神秘园》?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回皇上,此曲没有名字。”
“噢,没有名字?这是何故?”
庞昱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明鉴,臣……不学无术,每日流连烟花柳苑,茶坊酒肆。此琴……是臣从一个胡姬处习得。”
“哦?那胡姬却有此琴?”
“回皇上,那胡姬祖上三代乐工,此小提琴更是家传技艺,只因连年动乱,连人带琴流落中原。身在异国,难免思乡,每日以此琴演奏家乡乐曲,以慰思乡之苦,臣便跟她学了几首。只是异邦小调,多数都没有名字,因此……”
“原来如此。只不知那胡姬现在何处?既然有此技艺,何不召她补足乐工之数,也好教我大宋乐者习得此琴。”
“回皇上,那胡姬水土不服,几年前身染疫疾,已经过世了。因恐疫疾传染,随身的衣服物品都烧了,包括那把琴。”
“哦。”赵祯不无遗憾的叹了一句,“如此可惜了。”略作沉吟,又笑道:“所幸庞卿学会了几首,否则这么美妙的乐曲就要失传了。既然如此,这把琴就赐给庞卿吧!还望庞卿往后多多陶冶情操,不要再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谢皇上赏赐。”庞昱松了一口气,虽然自己并不是很想要这把少了一根弦且没有琴弓的小提琴,不过有赏总比挨罚好得多。拎着琴尽量不引人注意的退回原位,庞昱略带炫耀的瞟了展昭一眼,却没有引起正若有所思的对方的注意。
但庞昱没有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个西夏使者也在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他,只不过那眼光里又仿佛包含了许多其它的东西。
只是,没有人注意。
三
“啊……这个地方用来练琴,真是再好不过了!”
庞昱悠闲的躺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陶醉的望着将整片天染的通红的夕阳。这里是卞京城城外的一仞断崖,地势险峻,异常优雅安静。悬崖的一边正对着卞京城,庞昱在这棵大树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卞京第一酒楼樊楼的飞檐,甚至可以看到开封府的屋顶。而左边几十米处便是刀削般的悬崖峭壁,崖下一条大河安静的流过,直流向卞京城。庞昱不太敢去那里,他虽不恐高,看着那足足有几百米的悬崖也有些眼晕,他可不想从那里掉下去。
这个地方是他和墨香爬了整整一天的山才终于找到的,爬到山顶的时候墨香已经累瘫了,庞昱也不想动,歇了一会儿干脆打发墨香下山去雇轿子,自己找了一棵大树闭目养神。这半月宫里宴请大理和西夏使者,少不得大办宴席,庞昱和他的小提琴更是不得消停,三天两头被皇帝传去献艺。原本也没什么,可是庞昱忽略了如今这个身体手上可没有琴茧,连拉了几天琴指尖上就磨出了血泡,一碰就钻心的痛。刚想借这个理由去告假,宫里的游宴却突然停了。不仅如此,满朝文武一个个神情严肃,鬼鬼祟祟,轻声细语,仿佛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据在朝里当太师的庞老头带回的消息,宫里出了盗案,丢的是大理使者进贡的龙纹玉珠!据说皇上为这事龙颜大怒,宫里当值的太监宫女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可案子就是没进展。庞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一口咬定这是那帮西夏人干的,西夏最近几年连连出兵骚扰边境,去年更是收归了吐蕃青唐部,让本来高枕无忧的大理深感威胁,便急欲与大宋搞好关系。若是大理与大宋结盟,势必对西夏不利,所以现在第一嫌疑非西夏莫属。按大宋规矩,外国使者归国之时,皇帝必宴请百官,并在宴会上展示外使所贡礼品,以示重视友好之意。可现在大理的龙纹玉珠却不见了!礼不可废,饯行宴上玉珠是不能不取出的,就算找借口不拿出来,八成那西夏使者也会出言胁迫。玉珠若拿不出来,定会对两国邦交产生恶劣影响,到时候渔翁得利的还是西夏人!
庞老头说这番话的时候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皇上的脸色想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可恶的是那玉珠好好收在宫中的宝库里,竟然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要不是那天八贤王诰命狄娘娘进宫去和太后娘娘说话,心血来潮想要看一看那玉珠,恐怕所有人包括皇上现在还都被蒙在鼓里!快要发飙的皇上直接把这个案子交到了开封府,并下令以半月为期,一定要找到龙纹玉珠,否则开封府全体人等以抗旨论处!
大宋朝的抗旨罪名可大可小,大了不仅当事人要倒霉还要“族诛”,就是通常的诛九族;小了那就是皇帝不介意,一道圣旨赦免了事。不过看来皇帝这次是被气得不轻,要不然也不会颁下这道命令。虽然庞昱不相信赵祯真的能为了这次事件把开封府全体人族诛,但是打入天牢关他个一年半载的还是跑不了的,当然,这是在开封府未能在所定期限内找回玉珠的前提下。
这些浑水,庞昱虽然从太师老爹那里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不想趟。虽然老爸老哥都是警察,他从小推理小说电视也看得不少,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要去掺和大宋朝的这种国际纠纷,更何况破案这东西更多时候靠的是经验,还是让有青天之称的包拯去伤脑筋吧。
不过话说回来,明天这钦定的半月期限不就要到了么?庞昱蜷缩在树上望着逐渐下沉的夕阳,不知道包黑子有没有顺利将玉珠拿回来呢,令人吃惊的是这次庞老头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百般阻挠开封府破案,毕竟玉珠找不回来虽然死的是开封府但丢的是大宋的脸面,作为大宋太师的庞老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呵~~~”庞昱打了个呵欠,还真有点困了呢,死墨香下去雇个轿也要雇上这半天,怎么还不回来!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似的,左边的密林里就传来了人声。墨香?庞昱高兴的一骨碌坐起来,又觉得不对:路明明在右边!左边是悬崖,墨香怎敢往那里跑?凝神侧耳倾听,庞昱渐渐分辨出那细微的人声中还交织着金属的撞击声。
有人打架吗?庞昱偷偷溜下树,匍匐前进,往左边潜行了几十米。那声音变得越加清晰起来,庞昱缩在草丛里,偷偷的探头探脑:呵!看来是群架,群架!光黑衣人就有十几个,如果不算已经倒下的,那还有五六个吧,个个手持长剑,向内围的一个红衣人攻去。
以多欺少?白日抢劫?杀人灭口?庞昱津津有味的幻想着,真是没头脑,晚上穿黑衣就算了,白天怎么也能穿呢?看这密林也该知道要穿迷彩服嘛,而且还个个都拿长剑,不知道多种武器搭配在一起才能发挥围攻的最大威力吗?
庞昱还在腹诽,只见一阵剑光,黑衣人又倒下去好几个,那红衣人明显好身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手中一柄宝剑寒光闪闪,专刺人体要害。高手啊高手!庞昱兴奋,原来古代真有所谓武林绝技,这种高水平的冷兵器打斗只能在二十一世纪的电视剧里看到,哪有真人真刀真枪过瘾!
没过多少时候,黑衣人已全部倒下。那红衣高手收剑站定,走上前从倒毙在离庞昱不远处的一个黑衣人身上掏出一颗明珠,庞昱看得真切,那明珠正圆形,鸽蛋大小,珠内若隐若现盘着一条苍龙,正是大理使者进贡的龙纹玉珠!
“呵!”庞昱不觉惊呼出声。
“谁!”那红衣人仿佛觉察了庞昱的存在,厉喝出声:“出来!”
惨了惨了惨了死了死了死了,庞昱捂着嘴在心底惨呼,这下糟了,武侠小说中一般到了这时候都会杀人灭口的啊,难道说自己才来到这个世界没多少天又要穿越去别的地方?不要啊~~~自己好不容易才习惯这个身体的说……
“再不出来的话,休怪展某无情!”红衣人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逃不过了……嗯,等等,展某?庞昱忙向那位高手看去,夕阳光线映照下他一身大红官服格外醒目——自己人嘛!开封府的展昭嘛!
庞昱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怯怯地站起来:“是我。”
四
“小侯爷?!”
看清庞昱的那一瞬间展昭的眼睛瞪得比那颗玉珠还要圆,然后很快又恢复了面对罪犯时的那种冷洌威严:“不知小侯爷为何身在此处?”
“呃……那个……我……”庞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展昭不会误会他和那帮黑衣人是一伙的吧?尴尬的站在那里半天,庞昱决定保持沉默,免得所说的一切全都被作为呈堂证供。
僵持了几秒钟,展昭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小侯爷无事,可否容展某回府交差?”
看来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庞昱赶紧让开,规规矩矩的以标准空中小姐的姿势站到一边,低着头恭候完成任务的开封府展护卫通过。
展昭愣了愣,大步走过去,在经过庞昱身旁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自己也是见过这个庞府的小侯爷的,那时候庞昱虽飞扬跋扈倒也没有惹出什么大事,只是他每日巡街倒是三天两头碰上这位安乐侯在街上惹事生非,不是巧取豪夺就是欺男霸女,自己作为开封府的人也管过无数回。那时候的庞昱胖得像个汤团子,身上总是披金带银华丽异常,手里多半还拿着一把折扇,身后跟着一帮豪奴,趾高气昂鼻孔朝天,被自己抓了现行仍然骄横的不可一世,根本不把开封府放在眼里。后来被自己抓多了,知道了开封府是惹不起的,便和他老子庞太师一起百般阻挠开封府办案,更是对找自己的碴这种事乐此不疲,哪里有像今天这么乖的时候?难道真是挨了开封府的八十大板,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展昭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小侯爷:养了三个月伤从圆球变成了纤瘦少年,平时极尽华丽的服装换成了一身兰纹青衣,连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短小的金簪束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此刻正站在他身旁低着头,白皙手指一圈一圈的卷着腰间衣带,倒活像做错事被严父抓的小孩子,联想到上个月这位小侯爷偷偷跑出府被当成女人调戏的情景,展昭突然很想发笑。
似乎疑惑展昭为什么迟迟不动身,庞昱突然抬起头来,正好与展昭的眼光相撞。展昭莫名的脸上一热,赶紧若无其事的转过脸,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
就在迈步的那一瞬间,练武之人敏锐的听觉突然捕捉到身后迅疾的破空声!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转身出手,巨阙剑鞘带着千钧内力飞出,在空中格开了一枚飞来的金镖后透胸而过,将那名装死暗算展昭的黑衣人钉死在地上!
然而展昭却没时间庆幸:那名黑衣人拼死掷过来的飞镖居然是一枚鸳鸯镖!这种镖由两枚金镖紧贴在一起掷出,格开一枚,另一枚却能够不受阻碍的飞来,以残余的速度和力量钉入对手身体。只是巨阙剑鞘粗大,格开一枚的同时也将另一枚打的偏离了方向,竟是直直的向着展昭身边的庞昱飞去!
“小心!”展昭迅速转身,左手抱住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庞昱,电光石火之间险险将他转了半个圈,堪堪躲过了那枚阴毒的飞镖,可是这一搂一带,原本紧紧攥在展昭左手里的龙纹玉珠却掉在地下,由于非常单纯的万有引力作用而骨碌碌向坡下滚去。
“玉珠!”
“那边不能去啊!”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展昭没时间留意小侯爷说的是什么,他心中只有龙纹玉珠,今天就是半月之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早朝之时若拿不出玉珠,开封府全体人等就得以抗旨论处,自己死不足惜,然而包大人是万民敬仰的青天,决不可因为此事丢了性命!
不顾一切的追着玉珠而去,眼看就要抓住那点跳动光芒,却突然感觉脚下一空,斜坡的尽头竟是断崖,那点闪烁光芒跳跃了几下,直直的掉入万仞绝壁下的浩淼烟波!
展昭只觉得心一下子空了,他没有注意现在他的处境也像那颗玉珠一样危险万分,也没有注意如果他此时施展轻功还是有可能脱离险境,他只想追着那颗玉珠,只想抓住那颗玉珠,于是他的身子就脱离了大地坚实的依靠,眼看就要像玉珠一样向虚空坠下去——
“不行!”
手腕处突然传来紧实的触感,一股力量猛地爆发出来,将他的身子抡了半个圆,瞬间脚下就再次感到了厚重的土地,然而展昭看到的却是那个以骄横跋扈胡作非为出名的安乐侯庞昱的脸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就像一只断翅的鸟儿在夕阳的光芒中坠落下去。
那双眼睛里有一点点惊讶一点点迷惑,但是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
“小侯爷——!!!”
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之下了,太阳垂死的光芒将天空映成半朵美丽的多瓣牡丹,从内向外依次是金黄、明黄、橙黄、金红、火红、猩红,紧接着便是景德镇陶瓷一般的淡青、雪青、最后直到深蓝。
然而吊在千尺悬崖峭壁上的两个人可没空去欣赏这幅辉煌壮美的景色。
巨阙的三尺青锋入石三分,将两个人全身的重量牢牢钉在了断崖上。展昭右手紧紧握住巨阙,左手同时死死抓住安乐侯庞昱的手腕。手下传来的重量,微沉。
展昭突然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多亏这个小侯爷减掉了一身赘肉,否则以他原本的重量自己恐怕是怎么也拉不住他。
看着身下的人,展昭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已经查出玉珠下落,今日突袭捣了匪窝,尽数剿灭了偷盗玉珠的盗贼,原本可以放心回去交差,可谁料想突然冒出这个庞小侯爷,丢了玉珠不说,还害得自己像咸鱼干一样挂在这里晃荡,这庞昱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忘找自己的碴啊。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手是万万不能松的,玉珠已经丢了,再丢掉一个庞小侯爷就太不划算了,恐怕开封府要赔的血本无归。想到这里,展昭不禁又将左手用力握了握。
只要一直一直坚持挂在这里,总会有人来救他们的吧。
可是展昭身下的庞小侯爷显然没有他这么乐观,不同于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的展昭,他看得很清楚:这悬崖的质地不是坚硬的花岗岩而是松软的砂石,只靠一把宝剑根本不可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实际上那把剑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外滑落,带出漱漱而下的砂石泥土,啪啪的打在他的身上。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恐怕不用多久,宝剑就会从岩缝里滑落,他们两人就会一起坠入峭壁下的河流里!
那样必定是华丽丽的全灭。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庞昱一样,此刻的展昭心里也直打鼓:巨阙正在一点点地滑落,他看得比谁都清楚。虽然不断的向剑中注入内力,也只能勉强延缓一点下滑的趋势罢了。他担心的是:自己能支撑多久?在自己或巨阙不支之前,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展昭不由得又看了庞昱一眼,却看到这个小侯爷直定定的盯着自己的头顶,脸上显出十分欢喜的神色,拉长了声音叫:
“墨香——”
有人来了!展昭心头一喜,抬头向断崖上方望去。然而他看到的只是参天古木和荒芜的野草,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
上当了!
展昭心中刚刚跳出这三个字,左手就传来一阵裂骨剧痛,原本紧扣的五指条件反射的一松!
一瞬间,身子轻了一下。巨阙停止滑落,时间静止。
展昭回头,正好看见庞小侯爷正自空中缓缓坠落,三千青丝环绕浮动在身旁,竟有如仙子,带着一种决然的美丽。
自己的左手手背,Сhā着那根短小的束发金簪,大概是刺入时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伤口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然而他却不觉得疼痛。
抬头望去,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恰恰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有云自东方渐行渐近,堆起高高的黑影。
山雨欲来。
终
九月的雨挟雷携电,来势汹汹。
秋雨灌满了卞京城的大街小巷,带着盛夏所残留的最后的疯狂。
“呜……呜呜……侯爷……”墨香抱着写有“大宋安乐侯庞氏讳昱”的漆黑灵牌,跪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儿啊……”一贯飞扬跋扈的庞太师如今没了往日的威风,失魂落魄的跌坐于开封府大堂,面对着那支仍然染有展昭血迹的庞昱生前束发金簪,两眼发直,原本的千言万语只憋出这一句就没了声息。
天外传来雷声隆隆。九月份的暴雨中开封府堂门大开,汹涌的雨点伴着堂内的痛哭打湿了府衙的青石地板,也打湿了甫一开始便沉默的跪在堂前的、一身大红官服的身影。
展昭跪在堂上,想说点什么却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庞小侯爷掉下断崖没多久,自己就遇到了正在焦急地寻找主人的墨香,好不容易赶回卞京城,面对一再追问侯爷在哪里的墨香,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自己该如何告诉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庞昱已经殒命断崖,而且——还是为了他才掉下去的!然而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个消息也不可能瞒一辈子,面对显然是得到报信匆匆赶来开封府的庞太师,展昭最终还是在包大人面前说出了全部的真相。
“呜……侯爷……”墨香哭得喘不过气来,叫他如何不哭!他是这几个月才被调到侯爷身边去的,一开始也慑于侯爷的“威名”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脑袋就会搬家,可是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位小侯爷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虽然性子有些淡不太爱搭理人且有时候相当任性,可是总体上来说是既平易近人心肠又软,自己在身边的时候不仅没有受过一次打骂,连其他的下人也不曾见小侯爷打骂过,甚至下个跪都会被很快的叫起来。这些日子侯爷一时兴起还会教自己识些字,有些什么点心水果金珠玉玩之类的不管有多金贵随口就赏了给自己这些下人,能摊上这样的主子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这么好的主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小侯爷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啊!连媳妇都还没找呢……难道就这么没了不成?看着旁边目光呆滞丧魂落魄的太师,再看看不言不语跪在那里的展昭,墨香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恨意!
“都是你!”扑上身边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墨香疯狂的手脚并用又抓又打又咬:“是你害死小侯爷的!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你放手……你为什么要放手!你把小侯爷还来,把小侯爷还来!!”
“展昭!!”墨香的指控像一根导火索,原本跌坐在地上的庞太师一蹦而起,怒火烧起三丈高:“你、你还我儿命来!包拯!”满腔怒火延伸到高坐堂上的黑面神身上:“亏你开封府还号称浩浩青天!如展昭这般执法犯法害死人命,该当何罪!”
“这……”包拯为难的看着面前的太师,展昭虽未能把玉珠夺回却也尽了全力,况且他的任务不包括保护小侯爷,可是这话在甫遭丧子之痛的太师面前怎么能够说得出口,再说庞昱也的确是因为展昭才死的呀!
正在左右为难,展昭清朗的声音突然撕裂了堂上诡异的气氛:“大人,展昭身在公门,奉旨查案,于公未能追回玉珠,于私未能保护小侯爷,实在罪该万死。请大人降罪!”
“展护卫……你……”包拯的声音甚至有些微的颤抖。这件事情自始至终,不该算是展昭的错。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难道真要叫他将这个已经视作自己儿子的年轻人打入大牢?他真的做得到吗?
“大人!”展昭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那声音变得更加坚决起来:“玉珠一案,错在展昭,并非大人办案不力。抗旨之罪,由展昭一人承担。侯爷一事,更是展昭一念之间,铸成大错。请大人降罪!”
看着展昭俯身叩首,额头重重的撞击在青石地板上,包拯不仅是声音颤抖,简直连双手都在颤抖了。他不忍心啊!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如何敬重他和他的开封府,他也知道他曾说过“天下可以没有展昭,但是不可以没有包大人”。展昭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之间,而他呢?难道他身为开封府尹,却连保护这个年轻人的力量都没有吗?
然而他也知道,正是因为他身为开封府尹,他才没有超脱法律之外的权利。
“来人啊!”尽最大努力抑制住喉间的颤抖,包拯痉挛着手举起惊堂木,却迟迟拍不下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玩忽职守,抗旨不遵,致使玉珠丢失,安乐侯庞昱丧命,本府宣判,将展昭脱去官服,押入大牢,等候处置!”
“谢大人。”展昭一脸平静,再次重重的叩下首去。
一道电光,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将公堂整个笼罩在了白昼般的明亮里,然后电光迅即熄灭,只有堂外的雨声依然清晰,甚至,更加的清晰。
展昭抬起头来,却发现时间好像静止了。
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他叩首的一瞬间,静悄悄的降临。
抬头望去,公堂之上的包拯和公孙策仿佛被定身法定住的泥塑木雕,正直愣愣的瞪着大堂门口,惊堂木甚至还举在包拯手里。
“大人?”展昭轻声呼唤,在没有得到回应后终于将脸转向了那两个人死死瞪着的方向——
夜,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仿佛有万千地狱里的魔物在蠢蠢欲动,不时划过夜幕的电光清晰地在两扇黑漆大门间勾勒出一个人影:一袭白衣,水渍淋漓,披头散发,状如厉鬼!
厉鬼晃晃悠悠前进了几步,轻启被河水泡的惨白的双唇,熟悉但此刻却无比诡异阴森的声音轻轻的从唇间吐出——
“我~回~来~了~~”
“啊——小侯爷——小侯爷索命啊——!!!!”墨香怪叫一声,颓然栽倒。
“儿……儿……儿……儿……”庞太师两眼发直,“儿”不出来。
展昭盯着那渐行渐近的白色身影,一向无畏的他竟突然感到一丝心悸:难道真是厉鬼索命?但随即他又释然了:小侯爷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确是因自己而死,冤有头债有主,若他要自己的命自己就跟了他去,也省得连累开封府和包大人。
于是他转身拦住那个身影,决然的叩下头去。
“侯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因展昭而死,如今展昭随了你去便是,却望侯爷手下留情,莫要祸及无辜。”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砰——”一声巨响,包大人的惊堂木终于拍下去了。
“何方妖孽,竟敢夜闯开封府!”
“我还没死哪——”庞昱满面黑线,无力的跌坐在地。太阳|茓开始抽痛:这帮古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认定他是化身厉鬼,就不能想一想他是福大命大转危为安绝地重生么?还亏他这么辛苦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到开封府来报平安(你那是报平安么?不把人家吓死就应该算是积德行善吧?),不是一个个都应该痛哭流涕抱住他上演一番久别重逢的八点档家庭伦理剧吗?为什么变成了恐怖片?
“儿……儿……儿……儿啊!”一听“没死”两个字,庞太师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猛虎下山般的扑过来,一不留神连展昭一起抱住:“儿啊……你回来了……你要把爹给吓死啊——”
“爹,您先回府哭去。”被庞太师不分青红皂白跟展昭抱在一块儿,庞昱额头上的黑线又重几分:“回去的时候别忘了从金水河那条道走,会有惊喜。”不知道吴总管怎么样了,山崖下的那条河与卞京城内十三条河流是通着的,他一路游回来由于路途不熟而选了离庞府最远的那条,爬上岸正好碰见披麻戴孝的吴总管在河边棺材铺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挑选棺材,自己揪住他问老爷在哪里,可怜的吴总管只说出三个字“开……封……府……”就瘫倒在地,希望他没事。万一不幸,祈祷他在殉职前已经把棺材买好了……
“儿啊,咱们回去!”庞太师好容易放开他,拉起他的手就要走。
“爹,您先回去。”
“什么?!”庞太师的眼睛在听到庞昱这句话的时候瞪得溜圆,“你还要留在这里?!不行!万一开封府把你怎么样——”
“爹,开封府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庞昱头疼的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茓,“我说您先回去您就先回去吧,庞府现在一定已经一团糟了,我一会儿会自己回去的,您就别担心了。”
瞪了庞昱半天,庞太师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从小就任性的儿子,只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站起来:“那、那爹就先回去了,你可要回来啊!”转向展昭,把眼一瞪:“展昭!我儿子出了什么事,我拿你们开封府是问!”
“太师放心,展昭理会得。”展昭扶着在水里泡了半天又被雨淋了半天而几近虚脱的庞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嘴角挂着微笑送庞太师出门。
太师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展昭啊展昭,明天交不出龙纹玉珠,你还是个死!”
“展昭不劳太师挂念。”
庞太师又叹一口气,留恋的眼光又在庞昱身上转了几转,才最终蹒跚的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墨香搀扶下走出门去。庞昱突然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心里泛起来,他感觉到原来太师已经是个老人了。无论他平日有多么炙手可热多么权势绝伦,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单纯为儿子而担心的老人罢了。
“爹。”庞昱听到自己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来,“天冷雨重,您注意身体。”
那个苍老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上轿。
那乘小轿在汹涌的豪雨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庞昱才轻叹一声,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光了,干脆向后一仰彻底瘫在展昭怀里。反正有现成的软枕,不用白不用!
况且,还有事没完……
包拯看着堂下的两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庞昱竟然没死,展昭可以不用背上枉害人命的罪名,忧的是玉珠没有找到,明天可如何向皇上交待?就算庞昱肯上朝作证,皇上也未必会放过展昭,更何况庞府和开封府一向是死对头。叹了一口气,他再次开口:“展护卫……”
“展昭明白。”那人没有回头,声音依然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清朗:“是展昭办事不力,连累大人。明日抗旨之罪,展昭……”
“展护卫!”包拯的声音因激动而再一次颤抖起来,“今日之事错不在你!明日早朝,本府就算豁出性命,也定要保展护卫平安!”
“大人不可!”展昭急急的回转身,却因为揽着庞昱而显得有些动作迟钝:“大人乃是为民请命的一方青天,如何能因此事而罢朝丢官,明日之事展昭定一力承担,决不连累大人!”
“展护卫!”
“展昭心意已决,还望大人不要阻挡!”
“展……”
“够啦——!!!!”
在这两个人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电视剧里的没营养吵架前及时的出声止住,庞昱的头又开始痛,还真是与《包青天》里一模一样,争着去死却不去想任何解决办法,没治!
艰难的动了动,摊开一直深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掌心的一团光华顿时照亮了整个大堂——
正圆形,鸽蛋大小,|乳白色的表面下若隐若现盘踞着一条苍龙。
龙纹玉珠!
“你……你从何得来?”展昭因为过度的震惊已经忘掉身份地位阵营以及各方面的区别了。
“当然是捞起来的,你以为是我下的吗?”庞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颗玉珠可真的算得上从“河”得来,要不是为了捞这颗玉珠他能耽误那么长时间吗,早就游回庞府去睡大觉了!
“你……你如何脱险……”
“我会游泳,当然淹不死。”实际上那河虽然深,水流却不急,掉下去的时候他摆了个电视里看来的跳水姿势,虽然被震得浑身发疼,却总算卸去了大部分冲力,没落到个被震晕的下场。然后他就一直在河里翻来复去的找这颗玉珠,还好这珠子会放光,太阳一下山就看得十分清楚,总算没有浪费他的感情啊。
“你会游泳?!”可怜的展昭在屡受刺激后终于爆发了,“你会游泳怎么不早说!害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还披头散发装鬼出来吓人!”
“拜托,如果我当时告诉你‘喂,我会游泳,麻烦你把手放开让我掉下去,我淹不死’,你会放手吗?”
“……”不会……“……你披头散发……”
“我的金簪扎在你手上,我不想披头散发又能怎么样?”
“……那你还只穿里衣……”
“我说,你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任何人掉下河去要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把身上吸了水死沉死沉的衣服脱掉吗?!”要不是考虑到还要走回庞府去,他早就连里衣都脱掉了!
“你……”展昭几乎要抓狂了,憋了半天一把攥住庞昱,咬牙切齿,面色铁青:“就算会游泳也不行!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摔都摔死了!还浑身湿淋淋回来,你不知道现在九月份吗?!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向……喂,庞昱!庞昱!你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展昭左手攥着玉珠,右手抱着由于体力透支很干脆的昏在他怀里的庞昱,哭笑不得。
还能说什么?人没死,玉珠也回来了,可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
这场闹鬼剧导致的唯一后遗症就是,半月后,卞京城传出流言:包大人日审阳,夜断阴。
瑶琴案
始
开封府的饭桌一向相当简单:一张黑漆圆桌,桌上的漆面已经斑驳成一幅世界地图,其精细程度足以媲美二十一世纪的雕空镂刻技术,乍一看还有些后现代风格。圆桌周围七张圆凳,圆凳面前七个圆碗,虽然难免有些小小的磕碰但还是能用的。饭桌上的菜也一向简单朴素,以富含维生素C的青菜为主,偶尔有些补充蛋白质的荤菜类,也不过一碟酱肉或是一碗鸡汤,都是些随便一个路边小店就能买得到的家常菜,也没什么好希奇的。
但是今天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特殊就特殊在开封府的饭桌上添了一只雪白的细瓷碗,特殊就特殊在今天开封府的菜全都是大鱼大肉,和一向艰苦朴素的形象半点也不搭边,特殊就特殊在往常有说有笑热闹非凡的饭桌今天却是冷冷寂寂,桌子旁边坐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说一句话。
特殊就特殊在今天庞小侯爷破天荒地在开封府吃饭。
展昭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庞昱,叹了一口气。这个小侯爷果然是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里娇养着长大的,开封府这一桌菜对自己这样的公门中人来说是难得的简直就像祭神般的丰盛,可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小侯爷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管低着头对着一碗白饭吮自己的筷子尖。
果然是不知柴米贵的富家子弟!展昭心底涌起一股失望,两道剑眉就不由得皱了皱。
他在这边皱眉,那边的庞昱简直已经快要疯掉了:他甚至怀疑这开封府厨房的老卫头是不是故意的,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没有常识也要有见识——这一桌鸡鸭鱼肉是够丰盛没错啦,可是对于一个病人,而且还是一个刚刚由于呕吐不止而导致脾胃虚弱、食欲不振的病人,你让他怎么吃得下去!
昨日深夜,短短一日里经历了高台跳水深海潜水万米长泳等一系列极度消耗体力的极限运动而导致直接睡死在展昭怀里的庞昱被安顿在了开封府,并且由开封府的公认知名专家级大夫公孙策进行了诊断,公孙策的本意是为防止感染风寒而给小侯爷喝几碗药汤,可是没想到由于庞昱的前身在从小到大整整二十一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接触过中成药,两碗药汤灌下去反而引发了极其严重的排异反应,从喝药就吐发展到吐白天吃过的东西再发展到吐黄胆汁最后到吐无可吐,把本来还能挣扎着坐起来的庞小侯爷给整治的卧床不起,公孙先生没有办法只好改灌了两碗热姜汤,庞昱才算睡了个安生觉。这一觉就从晚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的包大人在经过一系列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将庞小侯爷挽留下来吃饭,毕竟虽然动机是为了挽回大宋的脸面人家也还是帮了展护卫,不略表一下感谢就显得开封府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却食欲全无的庞昱满面黑线,干脆低头就着茶水拼命扒白饭也省得看见那一圈对着自己的冷眼,突然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他面前的饭碗拿走,还回来的时候碗里已经浇上了一大勺热气腾腾的鱼汤,卞京城特产的金河鲫鱼肥而不腻鲜而不腥,温中顺气补益脏腑下|乳催奶——呃……总之适合多种人群食用就是了。
庞昱从喉咙里咕哝出类似于谢谢的无意义含混音节继续扒饭,反正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干的,太客气反而不符合这位小侯爷的一贯作风,自己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就已经太过引人注意,还是不要再继续惊世骇俗的好。
谁知那一位居然得寸进尺一不做二不休,桌上的菜肴一筷接着一筷的满满塞过来,几乎让庞昱应接不暇。开始他还专门把那些过于油腻的菜挑出来,可如是几次后夹到碗里的菜就变成了清爽可口的小菜,庞昱索性来者不拒,心安理得的享受特殊服务。
一碗白饭扒完,庞府的马车也到了。庞昱扔下空碗,在开封府众人送瘟神般的眼光中气定神闲的走出门,临走还不忘抛个飞吻,看着开封府众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像包大人一样黑,心情还真是——爽啊!
可惜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侯爷,这个月府里的月钱已经发完了,一共是三十九两五钱银子,侯爷您过目;还有,下个月是皇上的诞辰,乐府总管专门请您去奏琴;明天就是侯爷您的诞辰了,要请的人是不是还照旧,再有……”
庞昱坐在庞府自己的卧室里,一脸无奈的听墨香念又臭又长的名单、清单和礼单。
本来府内交际应酬、日常琐事都轮不到他这个侯爷来费神,尽职尽责忠心耿耿的吴总管自会处理的面面俱到,可是这几天可怜的吴总管显然受刺激过大以至目前还在病假中,如今正是月末,庞太师又不管这些家常事,于是庞昱这个一向优哉游哉的小侯爷就被迫披挂上阵,代替工伤的吴总管决定这一个月的大小事宜。
好在庞昱是个理科生,数字计算、月钱账本之类的东西难不倒他,实际上虽然古代的账本没有阿拉伯数字这一说,记账方法也和二十一世纪有很大差距,但是经过大体熟悉之后庞昱也已经可以把不太复杂的账目心算出来,甚至还可以找出账房先生的几处错误。但是交际应酬这方面庞昱就是睁眼瞎了,想他所在的时代哪里有这么多啰里啰唆麻烦之至的礼节?
“人事就一切照旧罢。”庞昱不厌其烦,干脆甩手,说完又想了想:“生辰的安排你给我看一看,剩下的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
“是。”墨香很乖巧的应一声,伶俐的出去了。庞昱捧起明天的行程表,仔细察看。小侯爷的生辰在庞府是件大事,吴总管一个月前便做好了安排,与一帮卞京城内的豪门子弟去城外的龙安寺赏梅。说实话庞昱对生辰方面看得并不是很重,虽然在现代时他每年都过生日,兴致所至还会和一帮狐朋狗友出去玩个通宵,可他对古代这种赏梅宴之类的活动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想也知道纯粹是附庸风雅,一帮纨绔子弟在一起能干出什么高雅之事来!况且他在现代时从来都只过阳历生日,来了大宋倒也曾试过换算,最终由于不了解中国传统历法而宣告放弃,他对这个前任庞小侯爷的生辰可是半点关心也没有。
不过生日是母难日,这可是不能忘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备受折磨的时候,这一点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一样。庞昱在现代时自从懂事起就不忘每年给老妈买礼物,如今虽然来了宋朝,庞昱的生母自己还是要感谢的。而且听说这个身体的娘就是因为分娩时难产才香消玉陨,就凭这一点自己也要对这位母亲表示一下由衷的尊敬。
想起老妈,庞昱心中不由得酸酸的:虽然自己从小到大老妈由于工作的原因没多少时间给自己呵护宠爱,但都说呣子连心,如今那个时空的自己不知是死是活,明年的生日还会不会有人给老妈买礼物?
“侯爷,侯爷——”门吱呀一声打开,墨香兴奋且呱噪的脸又凑了进来——
庞昱赶紧把快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又怎么啦?”
“侯爷。”墨香喜滋滋跳进来:“侯爷上个月送去工坊的那把琴,小的今儿给拿回来了!”
琴?庞昱愣了愣,反应过来,蹭一下跳起来:“拿回来了?哪里?”
墨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照侯爷吩咐的给做好了,还配了一把琴弓,侯爷看还中意不?”又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玩偶:“还附了一个小玩意儿,小的看精巧的很,就一起拿回来了。”
庞昱顾不得多说,劈手夺过墨香手里的琴。玲珑的琴身泛出黑色光华,漩涡状的琴头雕刻精致华丽,弦枕上整整齐齐的躺着四根细细的丝弦。庞昱拿起琴弓,在弦上轻轻的一滑,顿时陶醉在久违的优美音色里。
这才是小提琴嘛!想起从此可以不用再拉那把极不顺手的三弦小提琴,庞昱乐得合不拢嘴:玉珠案发生之后皇上自是没心情再听他的音乐,他闲极无聊干脆动了改造小提琴的念头,想当年那个教他的老师也算是个大家,精通好几种乐器,自己去他那里学琴也曾听过一些乐器结构、制作方法之类,当时小孩子好动,对这方面又比较感兴趣,一来二去将几种常用乐器的结构和制法摸得透熟,还曾在学校的兴趣小组自制出一台微型的钢琴并且竟然还能弹,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可是知道方法是一回事制作又是另一回事,他自认本事再大也无法制作出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好在墨香出身贫下中农,颇知道些卞京城内不入流的行业,认识一个据说技艺及其精湛的琴匠。那琴匠是个番汉二毛子(混血儿),叫什么穆什么德,知道他的人都称他穆先生,一身家传技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庞昱一听立刻派墨香把琴送去,后来又不放心怕墨香说不清楚亲自去了一趟,从用材到结构解说的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可惜这大宋朝冶金工业还没有那么发达做不出小提琴要求的金属弦,庞昱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用丝弦。可没想到这个琴匠技艺这么精湛,能够做得和他记忆中的小提琴一模一样,连音色都绝不比二十一世纪使用金属弦的小提琴差,还真是出乎自己意料啊。庞昱又拿起墨香送来的那个玩偶,仔细打量。这是一个六分之一玩偶(高度为成|人身高180公分的六分之一,即30厘米),穿着宋朝的盔甲,右手持剑左手握弓背上还斜背着一筒羽箭,颇有点大宋朝兵人的意味。玩偶雕刻精美栩栩如生,只是拿在手里有点沉,难道是由于用木头做成的原因?庞昱仔细打量,突然发现玩偶背上的羽箭筒似乎是可以拧动的。
莫非……庞昱试着拧了几圈,一松手羽箭筒自动向相反的方向旋转起来,玩偶的胳膊和腿竟然在动!庞昱赶紧把玩偶放在光滑的桌面上,看着他笨拙的向前挪了几步,举起弓摆了个射箭的姿势。
发条娃娃!庞昱无比兴奋,几乎就要欢呼出声:这可是他小时候百玩不厌的玩具之一啊!没想到在大宋朝就有人能做出这东西,据他所知这种发条娃娃最早也是诞生于十八世纪的荷兰钟表匠之手,可如今竟然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看见这东西,那个制造它的琴匠技艺可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放到现代至少是个工程师水平。庞昱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个发条娃娃直到深夜,直到……他还真有些困了……
“锵——锵——锵——锵——”
什么声音!庞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往被子里缩了缩。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敲锣打鼓,搞文艺活动也要看看时间吧,这不是存心不让人睡觉么?使劲捂住耳朵,庞昱决定继续睡,管他什么事!
“不好了——!!!”
“着火啦——!!!”
“快救火啊——!!!”
嗯?怎么了?庞昱还在朦胧之中,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墨香又一次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侯爷,不好了,着火了!”
什么?!庞昱咯噔一下清醒,从床上一跳而起,“着火了?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作者留言 为什么往死了弄还是贴不上?
舞
“侯爷——东边——东城着火了!”
“墨香……”庞昱跌坐在凳子上,无力地以手扶额,好吧墨香,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尤其是在上次闹鬼事件后更加挂心自己这个小侯爷的安危,可是——东城离庞府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着一座开封府,那边着火了你这么一惊一咋的跑过来报甚么信!
“我知道了……”无奈的将墨香打发走,庞昱就着光线摸上床,他要睡觉!什么东城区的失火案,管他的!
刚想盖被吹灯,庞昱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没点灯!
屋里怎么会这么亮?!
庞昱睡意全无,赶紧胡乱披起一件衣服冲出门去,抬头却看见一幅惊骇绝伦的景象:东边的天空一片血红,无数光线从那里直冲斗霄,却被庞府的高墙生生拦在自己视野之外,倒仿佛那堵坚固的青石墙正在阻挡一个太阳的上升!即使隔着大半个卞京,庞昱也能清晰地闻到木材燃烧发出的焦臭味。
这么大的火!庞昱惊讶,开始理解墨香为什么语无伦次了,这么大的火灾他即使在电视里也没有见识过,这古代的房屋不比现代,大多都是木石结构,火苗一旦成势就会飞快蔓延,极难被扑灭,更何况现在已经进入秋末冬初,正是天干物燥,像昨夜那样的大雨怕是再也不会有了,这古代又没有水管水龙之类的灭火用具,一旦火起,烧掉半个城也并不是什么很令人意外的事。
望着冲天的火势,庞昱心中升起一股同情:今天晚上开封府恐怕睡不成觉了,东城是贫民区,房子以茅草为主,一烧起来比木头还容易着,火势蔓延的更快!就算扑灭,那么多贫民如何安身立命也是问题。但是自己如今想这些也没有用,又不能参与救火,还是等灭火后向灾民捐些款比较实际,反正庞老头这么有钱料想也不会在乎那么几张银票的,自己就全当是在替他积德行善吧。庞昱转身,打着呵欠向卧室走去。
东城区的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庞昱在去往龙安寺的马车上仍然能看见从残垣断壁间袅袅升起的青烟。马车拐了个弯,驶向东城门,正好经过昨天被大火付之一炬的贫民区。庞昱撩开车帘,向外看去,果然凄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衣不蔽体的难民或携儿带女辗转哭号,或跌坐尘埃目光呆滞,旁边一间显然是临时搭起的草棚,有几个开封府的衙役正在舍粥。庞昱不忍再看,吩咐马车停下,叫墨香送了几张银票过去,看着那衙役收下了才继续向城外前进。
出了城,竟是另外一个天地。虽然已是初冬,但还远未到草木皆枯的时节,反而仍是一片秋高气爽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马车在一片旷野上奔驰,庞昱的心情不由得也好起来,稍稍冲淡了见到难民时的凄凉心境。撩开车帘,远远的万仞青峰上一栋宏大寺庙,有清脆的钟声遥遥传来,仿佛佛号梵音,让人仿如身处极乐世界。
那就是龙安寺吧!马车在山下停住,庞昱抬头仰望高高的寺庙,这龙安寺地处山颠,四季长有祥云瑞雾笼罩,庙的一侧是万仞绝壁,一挂瀑布从绝壁上飞泻而下,经过寺庙的斗拱廊柱倾入万丈深渊,颇有些“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感觉。从山下看去整座寺庙竟有如仙境,不觉让人在肃然起敬的同时心生向往。也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龙安寺香火异常旺盛。据说那牌匾上“龙安寺”三个大字是先皇御笔亲题,而如今太后也诚心向佛,于是当今大宋天子赵祯也自然很给龙安寺面子,逢年过节,皇室生辰都要御驾亲临烧香祈福,也使得龙安寺俨然成为卞京城几大寺庙之首。
庞昱坐上一乘青帷小轿,由二人抬着上了山顶,只觉寒气刺骨,下轿一看脚下竟然积了薄薄一层雪,这龙安寺坐落在高山顶上,常年平均气温比山下低几度,现在山下是初冬,这里倒像是进了隆冬。也正因为如此,这龙安寺的早梅是出名的一景,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不少人专门到这里来踏雪寻梅。只是现在山门前却没有几个人。那龙安寺的老和尚听说安乐侯爷驾到,忙不迭的将庞昱一行人领了进去,安排在后院梅花最胜处。
“庞兄怎么来得这么晚,该罚!”
庞昱前脚刚刚踏进后院大门,耳边就响起一个刺耳的嗓音,庞昱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华丽的小胖墩儿,年龄也跟自己差不多大,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活像个弥勒佛,看着就叫人想笑。小胖子看见庞昱,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把他从头打量到脚,不敢置信的问:“庞兄?!”
他后面一个瘦高个儿的公子走过来,半是嘲笑半是揶揄的说:“吴胖子,我说庞兄脱胎换骨了罢,你还不信,这不,瞧见了没?打赌的五十两银子可别忘给我,别像你老爹,输了还赖账啊!”
那吴胖子身后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声。庞昱一看,晕了,这足足有几十号人!而且多半他都不认得,不过看来这些能在庞府小侯爷的生日宴上占一席之地的恐怕就是平常他那帮狐朋狗友了。庞昱细细打量,有几个还真见过。刚才那个抱怨的胖子是朝中吴尚书的公子,和他打赌的那个瘦高个儿则是京城富商孙老爷的侄儿,连他们身后的几十个一起全都是卞京城里有名的豪门富户,纨绔子弟。不过看来这帮酒肉朋友里真能和庞昱称得上是哥们的也就只有吴胖子和那位孙公子了吧,庞昱注意到只有他们俩叫他“庞兄”,其他人都是一口一个“侯爷”。
庞昱干笑两声:“对不住对不住,让大家久等了!”
梅树下早已摆好宴席,那帮人看来也早就等的不耐烦,见庞昱来了都匆匆落座,客套几句便一杯接一杯的灌庞昱酒,庞昱心里叫苦,可又不能不喝,谁叫自己今天是寿星呢!
灌得几十杯,只见有人站起来,高声道:“今日侯爷诞辰,小弟有幸与侯爷一起饮酒赏梅,且敬侯爷一杯!”
庞昱还没来得及应声,只听一旁梅树下一个讥刺的声音传来:“纨绔子弟,也懂梅花妙处?”
咦?庞昱回头,只见树下站了一个青衣书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眉间隐隐傲意,眼中满含讽刺,正斜斜靠在梅树上挑衅的看着自己。
旁边坐了一个白衣公子,悠悠的说:“欧阳兄别管他们,这帮酒囊饭袋,多看一眼,反而污了这满院美景。”
他此言一出,可惹恼了那帮富家子弟,纷纷出言反驳,有几个人甚至骂出来。
那白衣公子毫不在意,只是斟一杯酒,高声道:“今日梅花盛开,落英缤纷,如此美景,何不吟诗赋词,免得辜负了这天赐良辰。”
一听说要吟诗造句,这帮刚才还是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们一个个没了声息:他们大多不学无术,顶多会做几副对联,现在要他们作诗,这不是明摆着要出他们的洋相么?自己诗才不如人家,出了头反而会挨一顿讥刺,侯爷面前谁想丢这等丑?不由得一个个都向庞昱看去。
庞昱懒得理他们,只管夹菜倒酒。这种狂生无论哪个时代都有,恃才傲物,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当他们不存在就是了,哪犯得着真和他们计较!况且他虽然比这帮古人多了几千年的知识,可诗词歌赋方面自己还真没什么造诣,连唐诗三百首都没背多少下来,更何况身在这个文学艺术登峰造极的宋朝,还是少拿出来献宝的好。
可他不理人家,人家未必放过他。那青衣书生笑吟吟道:“韩兄才高八斗,小弟自是比不上。不如以梅为题,各唱一首歌赋,倒不比千篇一律的斗诗有新意的多?”说完,还故意瞟了庞昱两眼。
那白衣公子大笑道:“好!”便真的开口唱了一首新词。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古代特有的戏剧唱腔,唱的是什么庞昱听不清楚,不过曲调绵远悠长,还真的挺好听的,一曲刚刚唱完,那青衣书生便马上开口和了一曲,两个人一唱一和,倒有点儿二十一世纪二声部合唱的味道。
庞昱这边的人不甘示弱,也争先唱了几曲,唱腔还可以,只是唱的都是卞京城内茶馆酒肆流行的小调,意境却是比那两人差多了。那两人相视而笑,眼里讥刺意味更浓。
一轮下来,两边都看庞昱。庞昱轻叹一口气,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干脆就露一手,反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可是你们逼我的。况且这宋朝的酒虽然度数低甜甜的像果汁,但几十杯下去他也有七八分醉意了,也真有点恼恨这两个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有自知之明不跟他们计较他们还得寸进尺了,欺人太甚!
庞昱清清嗓子,不敢太惊世骇俗,想了想挑了一首比较切合题材的,轻启檀口,放声唱出来——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澈骨,
哪得梅花扑鼻香。”
他在现代的时候也常和死党去通宵卡拉OK,会唱的歌多得是,只是限于先天条件——嗓子不好,再努力也只能勉强唱个调准,没想到这庞昱居然有一幅好嗓子,看来这回来宋朝还真是赚到了。庞昱的音域很广,嗓音还带着点少年特有的柔和,唱这首有“忧郁王子”之称的姜育恒的名作梅花三弄可谓是得天独厚,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庞昱唱的兴起,干脆长身而立,借着酒兴挥动宽袍大袖在梅树下翩翩起舞。今天是他生日,图喜庆他穿了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袍服,戴一顶金冠,更衬的肌肤似雪黑发如云双颊晕红,源自奥地利的宫廷华尔兹舞步华美流畅,刚刚好切合了他侯爷的身份,配上缤纷下落的梅花和地上薄薄的积雪,典雅高贵却又妩媚风流,一时竟如九天谪仙堕入红尘,引人无限遐想。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一曲唱完,庞昱意犹未尽,只可惜酒劲上涌,转的发晕,只好跌跌撞撞停下。抬眼看看,那帮富家子弟一个个看的两眼发直,只差没流口水,就连那两个书生也是一脸惊艳,愣愣的看着他,竟忘了自己的本意是找这位小侯爷的茬。
“怎么样?”庞昱得意,顾不得自己已经醉眼朦胧,扶着树问道。
那帮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侯爷歌舞皆是一绝,令人耳目一新,如痴如醉!”
墨香是证人?!
嗯?这把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庞昱扶着晕忽忽的头回转身,努力对准焦距,在看清对面的人后酒顿时醒了一半——一身红衣,腰佩宝剑,身后跟着两个一脸呆愣的衙役——这不是开封府的展昭又是谁?!
“……”庞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可不会认为这个展昭这种时候到龙安寺是专程跑来赏梅的,不说昨夜一场大火现在他肯定没这个心情,况且一身官服后面还带着两个跟班也不像啊!可是他来干什么,该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庞昱郁闷:自己自认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也没有过什么作奸犯科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重大犯罪行为,怎么就老是能惹到这个相当于现代刑警大队长的开封府首席捕头,难不成自己真的是跟警察这种职业有缘?庞昱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专门去驱个邪什么的,联想到今天身在寺院,庞昱不由得向龙安寺那高高的塔楼瞥了一眼。
不过他没时间去想这么多这个那个,他关心的是,这人——
“你来多久了?”
展昭微笑拱手:“展某方到,扰了小侯爷兴致,还望侯爷见谅。”
——鬼才相信!庞昱满面黑线的瞪着那双含笑虎目,说什么刚到,光看后面那两个衙役的精彩表情也知道这人一定早来了,那岂不是说该看的他都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也——呃?有什么不该看的吗?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满腔郁闷不好发作,庞昱转转眼珠,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决定报复:“哎呀——”声音拖长的像妓院里的老鸨,还不失时机地配合着甩了个兰花指:“真是的,展护卫大老远的跑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一定是展护卫知道今天是人家的生日,想给人家一个惊喜嘛!”不管身前身后一群人掉了下巴,庞昱柔若无骨的贴上去:“人家真是好好好好感动哦!”
哼,打不过你,当我恶心不死你吗?
“呃……展某并不知道今天是小侯爷的生辰……展某公务在身,还望小侯爷……”展昭满面尴尬,话说得结结巴巴,正努力试图挣脱开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庞昱——这个小侯爷最近发了什么疯?!虽然他不再找开封府的茬自己是很庆幸,但一下子从开封府的头号死敌跳到……称兄道弟(?)这转变也太迅速了吧!难道……展昭突然紧张起来。
该不会……真的中了什么邪?
不过没时间想这么多,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先把这个几乎是粘在自己身上的小侯爷弄开,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呃……不,是男男……男男也不行!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更何况身后的张龙赵虎一脸要窒息的神色——奇怪了被缠的是自己他们紧张个什么劲!
虽然话是这么说,事实上展昭也的确有轻而易举把这位小侯爷弄开的本事,可——他哪敢使劲挣啊,面前这位小侯爷身材纤细面目秀美粉雕玉琢简直是个一碰就碎的景德镇瓷娃娃,万一劲力收放不好弄得断胳膊断腿,庞太师找事是小小侯爷受伤是大——嗯?不对!是小侯爷受伤是小庞太师找事是大!
看着展昭面红耳赤,想挣扎又不敢使劲挣扎,庞昱差不多玩够了,奸笑着从他身上下来:“有事吗?”
机不可失,展昭赶紧一步跳开,正色道:“不瞒侯爷,只因昨夜东城大火,损失甚重,特为此事前来叨扰,望侯爷见谅。”
“……哦。”庞昱不明白了:东城区大火关他什么事,那火又不是他放的,更何况灾后他也踊跃捐款了呀!难道是捐得不够,开封府专门来要钱?可开封府一向不是干这种事的衙门,这展昭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所幸及时扑灭,未造成太多伤亡,只东城穆罕默德一家有两人不幸罹难。”
原来是有人死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庞昱努力想着——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等等,穆罕默德?!
伊斯兰教的创始人被烧死了?!
不对不对不对——庞昱猛摇头,也不顾展昭向他投来奇怪的眼光,自己现在是在大宋朝不是在中东地区,那个创立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恐怕早就作古了,就算没作古也不知道在哪窝着,哪有可能掺合到这桩失火案里,一定是同名同姓!
“施主所说,莫非是东城乐匠穆先生?”
咦?谁啊?庞昱回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金红袈裟的老和尚从台阶上缓缓走下,寸草不生的光头配上足足垂到胸口的眉毛胡子,怎么看怎么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老和尚在二人面前站定,双手合十,恭敬的施了一礼。
“方丈可认识穆先生?”展昭拱手还礼。
老和尚长叹一口气:“穆先生技艺出神入化,巧夺天工,老衲早有耳闻。前几日还特请他来弊寺修过自鸣钟,不想如今竟横遭祝融之灾,真是……唉……”
“自鸣钟?”这次是异口同声。
“正是。”老和尚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正是午时,这钟该鸣了。”
老和尚话音刚落,半空中便忽的一声钟鸣,仿若晴空霹雳,震耳欲聋,倒把庞昱吓了一跳。余音未落,另一声钟鸣便紧随其后,然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钟声便此起彼伏的响起,音色从低沉浑厚一直到空灵悠扬,仿佛百万架竖琴同时鸣奏,声音却不知来自哪个方向,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又似乎就在脑中回荡,辉煌壮美,令人陶醉其中。
钟声足足响了十五分钟,最后一个尾音才颤颤的归于寂灭。四周鸦雀无声,庞昱已听的痴了,连展昭也是一脸神往。
“两位施主有所不知。”老和尚的声音总算把庞昱从天外神游中唤醒:“这龙安寺有三景,一景是这满园早梅,二景是这飞龙瀑布,三景便是方才这自鸣钟了。相传这自鸣钟始建于大唐武皇年间,乃一绝艺工匠设计建造,费时五年方才完工。”老和尚指点着远处的瀑布,“飞龙瀑下设有飞轮,水流冲撞飞轮,带动机关,积攒到一定程度便厚积薄发,带动钟声鸣响。只是机关宏大,运转不易,这钟声每日只得午时鸣响一回。”
太奇妙了!庞昱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这直接就是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嘛!而且巴黎圣母院还需要一个驼背人专门去敲钟,这龙安寺的自鸣钟恐怕技术含量还在其上!能想到利用水力带动钟锤,这和现代水力发电机的原理根本是异曲同工,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发现电磁之间的转化关系,不然的话不就能把发电机给做出来了?
他还没崇拜完,展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才方丈说这穆先生来修过自鸣钟,又是怎讲?”
“唉……”老和尚捋捋胡子,“这自鸣钟固然气势宏大不凡,只是机关复杂难懂,一旦故障,要修好是千难万难。这钟在玄宗时期便坏过一次,当时那位工匠早已去世,玄宗遍寻全国,竟找不到一个能人可将这钟修好,也就只好任它坏着,后来便慢慢被人遗忘了。也多亏这样,后世百年兵荒马乱,倒使这钟逃过一劫。直到本朝太宗时期,才有一位技艺超凡的工匠将此钟修好,使龙安寺再次兴旺起来。那工匠是胡人,如今的穆先生便是他的子孙啊!”
“啊,原来如此!”庞昱恍悟,自己是没想到那个乐匠穆先生还有这等来历:“那难怪他会修钟了。”
“正是正是。”老和尚点头,“却说九月初五,这钟竟突然就不响了。当时全寺上下都着了慌,好半天才想起去城里请穆先生,只是寺高路远,待请来已到了亥时,便留下住了一夜。所幸那钟是小毛病,第二天就修好了。若没有这穆先生,还不知要怎么样呢。”老和尚叹气,“没想到飞来横祸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瞒方丈。”展昭的神色徒然严肃起来,“这穆先生并非葬身火海,而是被人所杀!”
“啊!”庞昱叫出声来,老和尚也是一惊。
“两人都是被利刃割破喉咙而死,凶犯杀人之后欲毁尸灭迹,才放火烧屋,不想风助火势,眨眼烧毁半条街。展某奉包大人之命,调查这桩凶案。”
“竟有如此之事!”老和尚双手合十,念起佛来:“穆先生一贯沉默寡言不好生事,怎惹上这杀身之祸……只可怜他那小孙儿……阿弥陀佛……”
庞昱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以为昨夜那场大火只是一场意外,没想到竟然是有人杀人毁尸,看来无论哪个时代犯罪还都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啊。不过这个案子交到开封府,应该是会沉冤昭雪的吧,只不知这个展昭破案能力怎么样……嗯,等等,他不是负责调查凶案的么?
那跑来找自己干什么?!
庞昱刚刚想到这个问题,展昭那张严肃的脸就转了过来:“实不相瞒,昨日酉时有人看见贵府的墨香去过东城穆氏一家,亥末即火起,人命关天,可否请贵仆一叙?”
什什什什……什么?!庞昱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墨香竟然是最后一个看见死者的人?那不就算是本案的重要证人?话说回来自己进山门的时候还看见这小子屁颠屁颠的跟在身边,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该不会是真的做了什么,畏罪潜逃了吧?!
片刻之后,庞昱魔音穿耳般的尖叫在院中响起——
“墨香——!!!!!!”
线索分明
“墨香……”庞昱扶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贴身小厮的肩,一脸沉痛:“你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开封府不是那么好瞒天过海的地方,你放心,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我一定会想念你的,你进班房,逢年过节我去给你送水饺,就算你上刑场,我也一定记得给你去饯行……”
“侯爷……”墨香哭笑不得,在僧房舒舒服服烤火的他被一声比刚才的钟声还要震耳欲聋的尖叫惊的一跳而起,以为小侯爷出了什么事,连鞋也没穿便光着脚狂奔到院子里,侯爷却和他说这番话!这位侯爷该不会是在报复他昨夜把他吵起来吧,就算他真做过什么这开封府的展大人还没发话呢,侯爷干嘛表现的活像他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一样,更何况他根本什么都没干!
站在一旁的展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可是做好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就算动用武力也要向墨香问话的准备来的,可没想到这个小侯爷竟然这么好说话,不仅马上把墨香交出来还苦口婆心的规劝,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小侯爷能这么配合对开封府来说总是件好事。展昭这样想着,上前拱手一礼,打断了庞昱唐僧般的滔滔不绝:“墨公子,案情紧急,不知墨公子可愿回答展某几个问题?”
墨香赶紧诚惶诚恐的弯腰回礼:“墨香当不起,展大人要问什么,墨香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墨公子,敢问你昨日酉时去东城所为何事?”
“小的……小的是为了把侯爷那把琴拿回来才去的。”
“琴?”
“没错!”墨香偷看了庞昱一眼,“就是那把皇上赐给侯爷的琴,侯爷想照着那把琴重做一把,还要改好几个地方,听说穆先生是城里最有名的乐匠,就吩咐小的去交给穆先生了,约定一月为期,小的今天就是去拿琴的。”
“原来如此。敢问墨公子是何时送去的?”
“上月三十,宫里出事那会子。”墨香小声说。
“那敢问墨公子又是何时去拿琴的?”
“就昨天,大概酉时三刻吧,小的在那没待多久,因为要去接侯爷,拿了琴就走了。”
“墨公子拿琴时可有注意到什么异事?”
“异事……”墨香都着嘴想了一会子,“也没有什么呀……小的按侯爷说的多多赏了他银子,他就特别热情,罗罗嗦嗦的,还硬——啊!小的想起来了!”
“什么?!”又是异口同声。
“小的在他那里还看见一个人!”
“什么人,怎生模样,是男是女?”展昭紧追不舍。
墨香沮丧的摇摇头:“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又不点灯,那人坐在店内角落里,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小的当时也没留意,展大人一说才想起来的。”
“那是男是女总知道吧?”不等展昭问,庞昱抢着说。
墨香摇头:“还真不好说。小的看到他的脚,穿的倒是男式的靴子。可是……”
庞昱知道他要说什么,只看到脚根本没用,好多女的都可以穿男人的衣服,他这个小侯爷那次逛街不还被误认成女人!看看展昭,他也一脸沉思。不过墨香能提供的线索看来也就这些了,还是回去好好盘问盘问他,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来呢。庞昱盘算着。
“多谢墨公子、庞侯爷。”展昭沉默一阵,抬起头拱手行礼:“如此,展某告辞了。”
“走好,不送啊!”
展昭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老和尚:“恕展某无礼,展某看方丈甚是面生,敢问方丈龙安寺原方丈慧圆大师现在何处?”
老和尚愣了愣,双手合十:“不瞒施主,慧圆大师几月前圆寂了,龙安寺如今由老衲代为接管,老衲法号智能。”
“原来如此。”展昭微笑,“展某失礼,告辞了。”
送走展昭,庞昱回到那一堆纨绔子弟中间,少不了又被盘问一番。庞昱无心应付,胡诌两句,吩咐墨香赶着车守在寺门口,庞昱微笑着向一干人挥手致意:
“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吧!”
不等他们回答,庞昱远远的跑走了。那帮人见寿星退场,也纷纷告辞。只剩下一个人立在雪地上,呆呆的看着庞昱梅花鹿般奔跑的背影。
孙公子同情的叹了一口气,上前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吴胖子肩上。
“胖子,看见没?庞兄名花有主啦,你节哀顺变吧。”
庞昱跑了几步,回头看看已经离那帮人远远的,才放慢脚步,走进寺院的斗拱廊柱之间。他听墨香说过,他那个去世的娘虽然埋在庞家的祖坟里,可娘生前信佛,专门在龙安寺供了一盏长明灯,初一十五必来祈福。如今娘早已去了,这长明灯却是一直由庞府出钱供养,从未让它灭过。庞家祖坟离卞京城十万八千里,庞昱不能去祖坟拜祭,然而来龙安寺对着娘的长明灯磕几个头,也算是感谢一场生育之恩。也正因为如此,不爱热闹的庞昱才默认了吴总管的安排的。
转过几个弯,庞昱轻易的找到了龙安寺的灯房。他虽然从未来过这龙安寺,可在现代的时候好歹也去过几家著名寺院,寺庙么,结构总是差不多的,更何况来前他还专门向墨香打听过龙安寺的地形。不过说实在的,这龙安寺的和尚们也太玩忽职守了,就算自己是香客也没有放任一个陌生人在庙里大摇大摆的闲逛的道理吧,怎么自己逛了半天除了刚才两个老和尚以外一个人也没看到,连想找个和尚当向导问问自己娘的长明灯在哪里都找不着,这和尚们都躲哪儿去了?
不过不管那么多,和尚们出不出来是和尚们自己的事,他一个红尘俗人还是少计较这些佛门弟子的行为为好。庞昱索性自己走进灯房,一盏盏查找起来。他知道这庞府是卞京豪富,和尚们再怎么也断不会亏待了庞府的故夫人,因此专门找那些灯身擦得亮的,灯油添的满的,还别说过不了多长时间还真给他找到了。庞夫人的长明灯放在佛前,灯身造型如一朵饱满莲花,每一个花瓣都擦得铮亮。庞昱整一整衣服,在灯前的一个旧蒲团上跪下,对着庞夫人的长明灯,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一叩首,我感谢你生下庞昱,使另一个世界里的我化身孤魂仍有幸找到寄身之所,虽然我也算个不怎么坚定的无神论者,然而若真有灵魂,我向那个世界里的你致以深深的谢意;
二叩首,我要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千辛万苦生下庞昱,然而一个对你来说绝对陌生的人却侵占了他的躯壳,虽然说实话你儿子的确是咎由自取,然而我仍然向你致以真心的歉意;
三叩首,我佩服你生下庞昱,虽然这个决定断送了你的性命,然而我相信你一定无怨无悔,虽然我并不算是你真正的儿子,但今天是他的生辰也是你的忌日,请允许我代替你儿子向你、向伟大的母爱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三叩首完毕,庞昱抬起头来,双手合十,默默的再次向长眠地下的庞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虽然我并不是你真正的儿子,但是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代替你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吧,我可能做不到最好,可我会努力让身边的人都生活的快乐而幸福。
问候完庞夫人,庞昱舒了一口气。他不信教,家里也没人信佛,只有母亲算是基督教的半个信徒,现在让他拜佛祖他还真不怎么习惯,连姿势都是基督教拜圣母的姿势。不过想想自己拜的也不算是佛祖而是去世的庞夫人,想必用拜圣母的姿势拜她她也不会怪罪自己的吧,只可惜这里不是教堂,否则自己倒可以为她唱上一首赞美诗,庞昱虽不是艺术特长生但对自己的音乐造诣还是蛮有自信的。
这么想着,庞昱耳边倒真响起了教堂里雄浑壮美的音乐,想当年自己三岁的时候老妈抱着自己去教堂做过礼拜,还是个孩子的自己当时就被管风琴神圣庄严的音色给迷住了,这也是后来自己下苦功去学习小提琴的原因之一吧。
耳边的乐曲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美妙,庞昱几乎要陶醉在自己的幻想当中了,那就是管风琴的音色,虽然好像少了几个音,可是……
嗯,不对!庞昱猛然惊醒,这不是自己的幻想,佛堂里是千真万确的有琴声在响,而且,这真的是管风琴的声音!
老天!庞昱猛地从蒲团上跳起来,险些碰翻庞夫人的长明灯,一点也不尊重亡灵,然而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冲出门就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不是吧!自己来到这大宋朝也不过半年时间,竟然先后见识了小提琴和管风琴,这两种乐器现在应该在宋朝么?
不过话说回来,宋朝出现管风琴庞昱还容易接受些,毕竟老师也说过管风琴是历史最长的乐器,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出现。既然已经出现,那么顺着丝绸之路传来一两架,虽然很不可思议——管风琴的体积比钢琴还庞大,而且一般都是固定在教堂的墙壁上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不过庞昱更倾向于传入中国的是管风琴的制作方法,本来么!谁没事拉着这么个庞然大物度过曲折艰险的丝绸之路?
顺着蜿蜿蜒蜒的回廊,庞昱不知道自己现在跑到了那儿,只知道琴声愈加清晰,到最后与自己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木门。门内有光影晃动,庞昱站在门外,不知该转身走开还是推门而进,仿佛木门隔开的不是走廊与房间而是两个宇宙。
就这样一直站到乐曲结束,门内归于沉寂,庞昱才大着胆子将门推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纤细的身影,由于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只隐隐传来茉莉花的芳香,想必这琴声的主人是个女子罢。
庞昱还在胡思乱想,门内就突然传来了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什么人,在门外偷听?!”
庞昱吓了一跳,手上一使劲,门“吱呀”响了一声,那女子倏的回过头来。瞒不下去了,庞昱索兴推开门,硬着头皮道:“对不起。”
下午的光线突然刺入眼中,让人有些看不清楚,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庞昱才看清屋内赫然是一架笨重硕大的管风琴,键盘前的琴座上坐着一个纤细的女子,那女子杏眼桃腮、竟是活色生香的妩媚,美貌不在庞昱之下,连看惯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的庞昱也不由得小小的惊艳了一下。
那女子看清庞昱,愣了愣,随即怒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佛门静地出现,还偷听奴家弹琴!”
“啊,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庞昱双手乱摆,开什么玩笑!是他要听的么?还不是你把人家给引来的?可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已经被错当了一回女人,万一再被错当成色狼,那可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啊。
看着庞昱慌乱的模样,女子倒噗嗤一声笑了,回转身,白皙十指再次放到琴键上,柔柔道:“公子可也爱好音律?”
“呃……还可以。”庞昱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答道。他可不敢和这个女子有太深的接触,要知道这里明明是和尚庙,有管风琴就算了,怎么还会跑出来女人,这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他可不敢惹啊!
“不知公子认为奴家方才所奏之曲如何?”
“啊……”庞昱想起刚才赞美诗一般美妙的旋律,由衷的赞叹:“美妙之至,令人如登极乐。”
女子嫣然一笑,再次弹起一首乐曲。这次的谱子庞昱没有听过,只觉得脱离了赞美诗的框架,竟如同敦煌飞天群舞,欢快激昂,令人不自觉地要加入其中。
只可惜少了几个音……庞昱一边想一边观察着这架管风琴,虽然不知道这架琴是谁设计制造的,但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这个人的品味实在太差了!这管风琴的装饰简直就只能用恶俗来形容,虽然教堂里的管风琴为了突出教堂的金碧辉煌都会采用比较华丽的装饰,但这一架的装饰也太过了一点吧,琴身雕刻怎么看怎么像十七八世纪欧洲的巴洛克风格,除了金银就没有其他的配色,庞昱简直怀疑要不是考虑到实用性他简直会把键盘也镀上一层金,琴盖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圆形的图案,里面还写着不知道是阿拉伯文还是梵文的文字,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符号,反正庞昱不认得。真是的,龙安寺不是佛门吗?佛门不是要讲究朴素清静吗?怎么这里竟然有一架无论如何也和佛门搭不上边的乐器,到底是谁捐赠的?
庞昱还在胡思乱想,琴声却突然停了,键盘前的女子站起身来,对着庞昱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大师。”
大师?庞昱一愣,只听身后一声轻咳,赶紧回过身,只见中午在院里见过的老和尚正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双手合十:“燕施主,庞施主。”
这老和尚怎么神出鬼没,走路都不带声的!庞昱上下打量:中午在院里穿的一身金红袈裟已经脱掉,换上了一身出家人常穿的黑色僧袍,脚下也换了一双软鞋。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穿着打扮或老和尚走路有没有声音的时候,人家对自己行礼呢,庞昱赶紧合掌,后觉不妥又改为抱拳:“大师不必多礼。”
那女子也走过来,先对老和尚施了一礼,紧接着转身,面对庞昱盈盈下拜:“公子,小女子燕娘这厢有礼了。”
老和尚在一旁解释:“燕施主乃乐坊名魁,不仅琴艺超群,对佛理也颇有研究,见解新奇,大可推敲。每有空闲便来弊寺与老衲谈天说地,一时兴起,少不得弹奏几曲,老衲也由她去。不想扰了失主的雅兴,罪过罪过。”
燕娘微笑,只是笑容里带了些黯淡:“燕娘沦落风尘,哪配得上佛理二字,只是些不入流的奇思怪想,若要细细论来,只当的野狐禅。”
“施主此言差矣。”老和尚双手合十,“佛普度众生,大千世界芸芸万物,凡有生命呼吸,在佛眼中即为平等,又何来风尘之说?燕施主聪颖灵秀,颇有慧根,若得遁入空门,必成正果,必成正果啊。”
燕娘噗嗤一笑:“大师又想收个俗家弟子了?可别找上燕娘,燕娘乃是红尘里打滚惯了的,佛门清苦反而消受不起。”转向庞昱,“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庞昱忙行礼道:“在下庞昱。”
燕娘好像吃了一惊,急急问道:“庞昱?可是如今朝中太师独子,赐封安乐侯的庞昱庞侯爷?”
“正是。”
燕娘退后一步,恭敬再拜:“侯爷万福。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侯爷驾到,多有冒犯,在此赔罪了。”
庞昱赶紧摆手:“佛门清静之地,有什么侯爷不侯爷的,叫我庞昱就是了。”
“小女子不敢。”燕娘抬起头,眼光竟如两道灼灼火焰:“燕娘出身微贱,所幸早年习的些乐技,托侯爷的福,上月进了乐坊,不过卖几手琴艺,略为糊口而已,谈不上什么超群不超群的。倒是侯爷上月于朝中技惊四座,压了那西夏人的焰头,燕娘早有耳闻,多有倾慕。今日见到侯爷,乃燕娘三生有幸也!侯爷对乐理多有研究,不知燕娘方才几曲可曾入的侯爷的法眼?”
原来是才进乐坊的乐伎。庞昱恍悟:自从上月自己在朝堂上露了一手小提琴,不仅压了西夏人的风头,连乐工们也给比下去了。听说那乐府总管回去后紧张得要命,生怕皇上一时不满革了乐工们的饭碗,紧急向社会各层面招工,倒也招得几个会番邦乐器的乐伎,不过都是些羌笛羯鼓之类,不曾听过有会管风琴的啊!不过想一想,这管风琴的名字是现代才通用的,倒也不知道在大宋朝叫什么,大概不叫管风琴吧!那也难怪自己未听说了。庞昱想通,忙说:“燕姑娘琴艺超群,庞昱甘拜下风。”
燕娘凄然一笑:“侯爷不必安慰燕娘,燕娘雕虫小技,哪是可以与侯爷相比的!况且这琴虽音色美妙,却庞大笨重,且制作麻烦,普天之下找不出几座来,连龙安寺这一架也是早年蒙施主捐赠的。燕娘虽进了乐坊,然苦于没有乐器,一直无出彩之处,连总管的法眼都入不了,更别提高高在上的皇上了。”语气里竟有凄然落寞之意。
倒也是。庞昱能理解:女孩子最喜欢被人夸奖的就是美貌,其次便是琴艺、手艺之类的,和男人喜欢被夸奖军功政绩一个道理,况且这古代女人又没什么事业好打拼的,想要出头要么嫁入豪门,要么成为侠女或才女,再一条路就是在歌喉琴艺舞技上面下功夫了。古代人眼里乐伎歌伎之类的虽然是下贱职业,但如果真进了这行,又有谁不想做名伎呢?这燕娘虽然不知道多大年纪,但外表看来相当年轻,古代人又早熟,顶多也就20岁左右吧!抱着被人赏识的满腔梦想进了乐坊,谁知道却明珠暗投,凄凉郁闷可见一斑了。想必也正是因为这样这燕娘才三天两头的跑来龙安寺弹琴吧,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发挥出自己的特长了。
咦?庞昱突然想起一事:不是说皇上逢年过节家族诞辰都要到龙安寺来烧香么?那样的话这燕娘不就能见到皇上了?庞昱有点振奋,可仔细想一想又叹气:怎么可能呢,那可是皇上、皇上耶!皇上出巡闲杂人等都是要回避的,更别提和尚庙里本来就不能有女子,看来这燕娘想出头是比登天还难。不过……庞昱突发奇想:自己可不可以帮帮她呢?自己虽然在朝中不怎么说得上话可好歹也算个安乐侯,再说皇上的诞辰不是马上就要到了么?说实话自己对这个皇上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可以送他件别致的生日礼物,小提琴和管风琴合奏不知会有怎样的效果呢?庞昱已经开始幻想管风琴大海般沉阔的音色和小提琴婉约柔美的旋律结合的辉煌交响乐了。
再说……自己对这个燕娘也满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自从来到宋朝就再没碰到过一个懂西洋音乐的了。
主意打定,庞昱抬起头:“不瞒燕姑娘,我虽然不算是个多么受宠的安乐侯,可好歹也是个侯爷,本月十五便是皇上的诞辰了,皇上一定会来龙安寺烧香,到时候我倒可以为燕姑娘引荐……”
“真的吗?!”燕娘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神色:“侯爷……”突然又深深拜伏下去,“侯爷知遇之恩,燕娘无以为报,若此次可以在乐坊中出头,为众姐妹艳羡,燕娘虽容貌平平,愿以微贱之身,终身侍奉侯爷……”
别!庞昱惊的差点跳起来,忙摆手:“不不不,燕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呃……”一时想不起来该拿什么理由拒绝,开玩笑!他只不过一时同情心起想要帮个忙,有哪句话暗示这女人以身相许了?真受不了这些古代女人,当自己是件物品么,说送出去就能送出去,也不管双方有没有感情,怪不得那么多异史小说的男主角都喜欢回古代左拥右抱当种马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投怀送抱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啊!
不过庞昱不算是多纯种的男人,急得抓耳挠腮,面红耳赤,不晓得怎样拒绝才好。所幸燕娘会错了意,黯然转身,长叹一口气:“燕娘明白,燕娘沦落风尘,已不算是清白之躯,难免会使贵府蒙羞。燕娘痴心妄想,还望侯爷莫怪。”
我不是这意思……庞昱满面黑线,欲言又止:算了,让她这么认为也好,省得自己解释,反正自己和这个女人也不会再有更深的交情,她长得这么漂亮琴艺又这么好,皇上诞辰那天自己一引荐,说不定赵祯那家伙就看上她把她收进后宫了,虽然宫里的女人大多不会有好下场,可对于这个梦想出人头地的女孩来说也算是飞上枝头作凤凰,这辈子也该知足了。
引荐的具体步骤谈妥,庞昱又和燕娘东拉西扯的谈论了些古今音乐问题,眼见燕娘看他的眼光变得越来越灼热,赶紧找借口告辞,连滚带爬的逃出来,坐上马车火烧ρi股般向卞京城里窜去。
马车风驰电掣般的狂奔,庞昱望着渐渐远去的龙安寺,心思还在谋杀案上面。直到龙安寺渐渐看不见了,庞昱放下车帘,回头看见墨香,随口就问:
“墨香,你说那时候穆先生不但非常热情,还硬……硬什么?”
“硬?哦侯爷,小的是想说他硬塞给小的一个人偶,说咱们庞家是大主顾,这个是特别加的。小的看那玩意儿相当精巧,也就没推辞。小的本来想告诉展大人的,可猛地想起那个人来,后来就忘了。”墨香吐舌头。
硬塞给墨香的人偶?庞昱想着,他记得这个穆先生不好说话,对人更是冷淡,他去说明的时候那人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顶多也就是几句“噢”、“知道了”,连那龙安寺的老和尚也说过这人沉默寡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了?不符合一贯作风的突然转变,肯定有问题!是不是他那时已经发现了有人要杀他,所以想传递什么信息?这么说来,那个发条娃娃还是一条重要线索了?可是……庞昱疑惑:自己昨天晚上把那个发条娃娃翻来覆去摆弄了大半夜,还发挥一个理科生应该具备的好奇和探索精神拆开又装上,怎么就没发现那里面有什么暗号密函之类的,还是自己眼拙,看不出来?
刚想着回去再拿那个人偶好好研究研究,庞昱眼角猛然撇到外面的景色,急喊道:“停车,停车!”
马车骤然停下,庞昱一头撞在车壁上,顾不得疼,掀开帘子跳下车来。马车已经进入卞京城,现在正在通过昨晚失火的东城区。庞昱不顾墨香要跟着去,吩咐他留在车上,自己一个人向焦黑的废墟走去。
失火的半条街已烧成残砖断瓦,茅草屋更是只剩下几条碳化的木柱,但大体的房屋分布和道路走向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庞昱踏着脚下轻柔的灰烬向巷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着上月来这里时走过的路。他记得穆先生住在巷子最里面,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到了,相当的好认。拐了几个弯,巷子眼看到头,庞昱认出穆先生门前特有的中东风格的装饰。
犯罪现场哎!庞昱兴奋:终于让自己找到了,凶案发生后要想破案,第一要注意的就是现场,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并且已经被勘查过了,但负责勘查的毕竟是古人,若自己拿出从老爸那里学来的现代勘查知识试上两招,说不定还真可以找出点什么被遗漏的线索来呢。
庞昱加快脚步向现场奔去,眼看要踏入漆黑一片的残骸,突然感到身边掠过一阵清风,然后一个人便突兀的拦在了他的身前。
“侯爷要上哪里去?”展昭拱手行礼,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温文笑容,然而身体却不由分说地挡在庞昱前面,堵住了通往现场的唯一一条路。
“现场。”庞昱顾不得多说,绕过他就要向里冲去,却被展昭一把拦住。
“侯爷,现场乃刑事重地,除开封府外一切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请侯爷止步!”
“喂!我只是去看看而已,又不会干什么,就让我进去一下又怎么样?!”
“侯爷!”展昭的语气徒然严厉起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外人不得擅入现场,乃大宋刑律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展昭执行公务,还望侯爷谅解!”
郁闷!庞昱跳开一步,恨恨的瞪着这位大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自从自己来到这个时空这人就一直在找自己的茬!可自己也不能对他发火,本来犯罪现场就理应闲人免进,这一点一直被自己的老爸坚决拥护,如今自己虽然是个侯爷,可安乐侯安乐侯听这封号差一个字就成安乐死,明摆了是要自己乖乖享尽天年少惹事,自己眼下根本没有任何权力去参与开封府办案!那自己要怎么办,难不成月黑风高偷偷来勘查现场?可是这个展昭武功这么好又这么敬业,就算偷偷来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吧!可是这个样子的话自己不就是永远摸不到这个案子的边了?
不对!庞昱猛然省悟:自己既不是开封府的编外成员也没蒙上什么不白之冤,有什么义务去破这个案件啊?!这本来就应该是开封府的事嘛,自己在这里掺合什么?切!
我走!庞昱回转身,不再去理身后的现场,迈开大步向巷外走去。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狠狠的瞪了展昭一眼。
迟早要整你,你给我记住!
望着庞昱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展昭摇摇头,不露痕迹的苦笑一声:这个小侯爷果然是不甘寂寞,安分不了几天就又来阻挠开封府办案了。看来这次自己虽是执行公务却也把这个小侯爷得罪的紧,不知道他又会想什么办法来整治自己,这一劫眼看是躲不过。不过看这个庞昱还是小孩子心性,他要整治自己就让他整治好了,希望他在自己身上泄了火就心满意足适可而止,千万别去找包大人的茬啊。
展昭叹口气,转过身向现场走去。没时间关心那么多,现下的主要任务是抓紧时间在庞昱想出主意找茬前把这起案子给破了……
他在这边慨叹,那边庞昱赌气,走了两步,眼看要出巷子口,停下来回头看看。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虽然说自己不是什么刑侦人员也没打算做侦探,可这么一个案子堵在心里也让人觉得怪气闷的,至少让他搞清楚来龙去脉吧?!
庞昱想的入神,没注意身边突然“哗”的一下泼出一盆水来,庞昱躲闪不及,几乎被淋个正着。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胖大嫂来,大概是看见庞昱锦衣华服,面貌俊美,心知自己是惹到了哪家的公子哥,心下惶恐,连忙上来赔罪。
“哎呀这位小哥您莫怪,咱可不是故意的啊,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跟咱这小户人家计较,咱还有一家子要养活哪……”
庞昱一看,自己走神没注意脚下,竟走到与火灾现场挨着的另一条巷子里来了。看看胖大嫂还在不断的赔罪,庞昱灵机一动,忙道:“大嫂,没关系的,我不也没淋着吗。大嫂,我向你打听个人,可好?”
“嗳嗳,小哥你问吧,想我嫁过这巷子里十来年,还没什么人是我不认识的哩,小哥你尽管问。”
“大嫂,我也不是住在这卞京城里的。我们家经商游走天下,今天才到卞京,只因家父风雅,喜好乐理,尤爱古琴,前几月遍访名琴买的一把胡琴,音色甚好,爱不释手。可我好奇,偷偷拿来玩,不慎把琴弄坏了,如今卞京城里竟没有一个人能修。只因听得这附近有一个乐匠,叫什么穆什么德的,手艺超群,想或许他能修好这琴,便特来寻访。若真修好了,倒也免去了家父的一顿打。只是我人生地不熟,找了半天也没见这乐匠,可是我找错了?还是他已搬走了?若是搬走,大嫂可否告诉我个地址,也好让我去别处寻访。”
那大嫂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惋惜道:“小哥说的可是城东葛衣左巷穆先生么,他倒是个好乐匠!可惜小哥来晚啦!若早来几天,这穆先生或许还活着哪!”
“啊!”庞昱作大惊失色状,“这么说这穆先生已不在了?这却是怎讲?”
兴许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胖大嫂小心的四下望了望,凑近庞昱,神秘的说:“这穆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咱们也不知道,不过这两天老是有开封府的衙役来这周围逛,我那口子的二弟在衙门里当差,听他说,这穆先生还是被杀死的哪!”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刀下去就没了气啦!”
“啊!”庞昱再惊叫,“那这穆先生可是作奸犯科之徒?”
胖大嫂摇头:“他的事,咱们可不知道。他呀,见了谁都不理,也不说话,活像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整天神神秘秘,就知道窝在他那间茅草房里,摆弄他那些乐器,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啦!我家那小狗子说,他见过那小草房里有人偶,还会动!我那口子说那是巫术,不知道在作啥邪法。我可吓坏了,再不许小狗子去找他那小孙子玩。这些人,咱小老百姓,惹不起!”
会动的人偶,那恐怕就是穆先生制作的发条娃娃了。庞昱想了想:“穆先生他可识字?”
“识字?”胖大嫂的眼睛瞪得滴溜圆,“识啥字!小哥我告诉你,咱们这些人可和卞京那些大人物不一样,一辈子能认得几个‘天地人’能写自个儿的名字就算有学问了,这穆先生大字不识,也就在乐器上有功夫!”
“那,”庞昱又想了想,“那他可还有亲戚朋友住在这本城附近,听说他这门手艺是家传的,兴许他家还有别人会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胖大嫂想了想,“这穆先生老伴早死了,一个儿子,从小就弱,前几年得痨病也死了。媳妇撇下孩子跟人跑了,家里就剩他和一个小孙子,只可惜那孩子也做了刀下的鬼!唉……”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他还有个女儿,倒也嫁在本城左右。只不过丈夫不好,整天就知道喝酒赌钱。倒也常来,来了就是来要钱的。穆先生老实,来了就给她,也不管还是不还。这穆先生靠着一门手艺,本来倒也温饱不愁,可自从这女儿嫁了人,辛苦赚来的钱可不都打了水漂!”说着,竟有些愤愤。
原来如此。庞昱想着,还想再问下去,看见巷子入口处有人影闪动,怕又是展昭,连忙告辞,跑出街口看没有人追来,这才松一口气,上了马车和墨香一起回庞府去。
回到庞府,庞昱把自己呈大字形往床上一扔,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穆先生不识字,那么在人偶中夹带字条讯息也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到底想说什么?那个人偶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不行!庞昱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找人偶,一定要再看看才行!
嗯?昨天明明记得睡觉时把它放在床头的,现在怎么没有?庞昱翻箱倒柜,不仅人偶,连小提琴也不见踪影。今天早上来收拾房间的侍女到底给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庞昱遍寻无着,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子呆,想起什么,抬头往上看去——
有没搞错!庞昱满面黑线:今天早上到底是谁给自己收拾的房间,竟然把人偶和小提琴一起放在房间的博古架上,还摆的那么高!真是的,不知道这两样都是精密机械,忌摔忌碰的吗?
檀木椅子太重,庞昱左顾右盼,拖来门后一条板凳,小心翼翼的踩上去。还是有些矮,嗯,踮着脚尖可以勉强够到,庞昱一只手扶着博古架,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发条娃娃,谁知刚一碰到,本来就放得不稳的人偶猛然失去了平衡,向旁边倒下去,竟把一旁同样放得不稳的小提琴碰下了博古架,眼看就要向地上摔去。庞昱赶紧伸手去接,一不小心身子一歪——
“哗啦——咣当——砰——啪——”
痛……死……啦……庞昱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快要摔断的腰和显然是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墨香,急忙把小提琴捧到光下仔仔细细的查看起来。开玩笑,这东西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更何况那个制造它的乐匠已经荣登极乐,说这把琴是绝品也一点不为过,怎么能摔坏,摔坏了谁来修?
庞昱万分紧张的左看右看,幸亏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垫了一下,小提琴又很结实,除了碰坏几点漆外好像是没有别的什么问题。庞昱放下心来,刚嘘一口气,眼光突然瞄到琴身的一处。
咦?这是……什么?庞昱把琴倒过来。
从昨天到现在的一切突然在他脑海中一件件失控的IE 窗口似的浮现。
莫非……是为了……这样么?
“墨香。”庞昱站起身,目光竟有些令人捉摸不定:“我们去一趟开封府吧。”
作者留言 原来四月的章节重名就贴不上啊…… 还要我一章一章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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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
时光如梭,转眼已到十月十五。这一天并非什么中国传统节日,然而卞京城全城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开封府大牢里的犯人都给加了碗带肉的菜。
因为今天乃是大宋皇帝赵祯的诞辰。
皇帝诞辰,往年规矩是不能忘的。何况刘太后早已去世,流落民间的李太后饱经磨难,终于沉冤昭雪,被恭迎回宫,呣子相认,享上了荣华富贵,天伦之乐。李太后虔诚侍佛,然而贵为太后不能亲自出宫为寺里的佛祖烧上一炷香,于是龙安寺就更成了皇帝必去之地。卯时末刻用过早膳,辰时二刻到未央宫给太后请安,到了巳时,皇帝的明黄软轿就在一帮官员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向龙安寺进发了。
巳时三刻,软轿晃晃悠悠的到达了龙安寺山门。龙安寺的方丈智能大师早已领着一帮和尚在寺门前恭敬迎候,一向不染红尘俗事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兴奋笑容。皇恩浩荡,龙安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眷顾,这虽与佛门清静朴素的宗旨不符,但终归也是件好事。
何况,今天大宋安乐侯庞昱还要在龙安寺为皇上献曲祝寿。
软轿越来越近,几乎可以透过蒙在轿上的软纱朦朦胧胧的看见人影。智能眉开眼笑,刚想上去迎接,皇帝面前的大内总管陈公公却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在智能耳边低语了几句。
智能面色微露严肃,回身吩咐身后的弟子们好生接待,万万不可怠慢,便跟着陈公公三步并作两步,拐了个弯消失在龙安寺的院墙里。
“庞卿,今日是朕的诞辰,你有什么好礼物要送给朕啊?”
大宋天子赵祯从软轿上走下,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今天他破例没有穿一贯的明黄龙袍而是换了一身金红缂丝滚蟒纹便装,更衬得整个人卓尔不凡。而代替陈公公在他身边服侍的赫然是朝中太师独子安乐侯庞昱庞侯爷,今天是皇上诞辰,他不敢抢赵祯的风头,穿了一身石青色百鸟朝凤常服,倒显得他整个人纤巧玲珑,面貌秀美,乍然一看和赵祯倒活似一对璧人。
“回皇上。”庞昱躬身行礼,“臣这件寿礼与寻常礼物不同,必须是进寺才能拿得出手的。”
“哦?”赵祯显然对此很感兴趣,“竟有这等礼物?”笑骂道:“朕就看看你这个古灵精怪的侯爷还能想出什么新鲜点子来,进寺!”
皇帝发话,一干官员人等哪敢不从,争先簇拥着赵祯进了寺。寺里的和尚们显然早有准备,清水洒地,金猊薰香,更有几十名僧人在后殿念起佛经,一时香烟缭绕,梵音佛号,衬出一片庄严色相。赵祯在僧人端过的金盆里净了手,庄重的拿起一束檀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的Сhā进佛前的香炉里,双手合十,低头默祷,身后一帮官员,无不跪倒于地,替皇家祈福。
祝祷完毕,拜完寺内供奉诸佛菩萨,赵祯便在庞昱包拯等一干官员的陪同下信步在寺内游玩起来。龙安寺三景驰名卞京,纵使赵祯已经来过多次也不由得啧啧称叹。
“这梅花还是开的和往年一样好啊。”赵祯在梅树下站立良久,感慨道。突然想起一事,笑道:“朕听说本月初一安乐侯诞辰,庞卿在这梅园技惊四座,传为美谈啊?”
身后的包拯忙上前道:“赋诗作词,踏歌起舞,倒也是少年心性,原是应该的。”
“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赵祯叹道,“安乐侯这首词曲如今倒是已传唱不绝,只不知那梅花三弄到底是怎样典故,能使人销魂断肠?一定要问问这安乐侯爷才是。”四下看了看,笑骂道:“说到这庞卿,倒真是个安份不住的。一时半刻不见,又跑到哪里去了?”
包拯还未及回答,只听半空传来一阵柔美琴音,婉转悠扬,令人陶醉其中。众人不觉抬起头,那琴音竟是由半空中凌烟阁传来,配上飞龙瀑的水声,更如瑶池仙乐,只令人飘飘然欲白日飞升。
“是安乐侯了。”赵祯瞭望良久,唇边露出浓浓笑意:“走,上去看看。”
龙安寺虽是佛门净地,但由于太过出名,不时有香客来寺游玩,也就不能免俗的在寺院中建了几处景点,既能赏景又供游客休息。除了那开满梅花的后院之外,接近飞龙瀑的走廊尽头竟然突兀的斜伸出一座小阁,倒仿佛虬枝劲干上延伸出的一支梅花清新优雅,令人心旷神怡,赞不绝口。由于小阁接近瀑布,四季,尤其是春夏两季长有水雾笼罩,烟云缭绕,仿若瑶池,故名凌烟阁,是龙安寺赏玩飞龙瀑布的绝佳去处。
赵祯一行人愈往上走,乐声便愈加清晰。小提琴的音色忽而高亢尖利如龙吟虎啸,忽而婉约柔和如情人间的密密私语,而在小提琴的旋律中还夹杂着另一种乐器的声音,不是古筝,也不是琵琶,更不是琴笛箫鼓中的任何一种乐器。琴声低沉辽阔如大海的波涛,忽而如同海浪轻柔的拍打着沙滩,如母亲在轻哄婴儿入睡,忽而又如狂风暴雨骤起,波涛凶猛的撕扯着岸边的礁石。而小提琴的主旋律就在这琴声的大海上轻盈的滑翔,如一只灵巧的海燕游戏般穿梭在狂风恶浪之间。再加上由于距离较远而造成的一点点模糊和若隐若现,整支乐曲如蓬莱海市蜃楼中传来的仙乐,与龙安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静融为一体,令人销魂。
等赵祯一行来到凌烟阁,小提琴的诉说刚刚好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只剩管风琴的旋律仍在轻柔的鸣响,仿佛海浪声声,渐行渐远。
琴声渐低终至寂灭,凌烟阁内却仍是一片鸦雀无声,除飞龙瀑的水声依然在响,竟然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沉寂了片刻,赵祯的声音才终于打破了这一片寂默。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赵祯拍掌,赞道:“安乐侯的寿礼果然不同凡响,真该好好赏赐才是。”
庞昱刚放下小提琴,听到皇帝赞赏,忙转出来行礼道:“皇上谬赞了,其实这首乐曲全是这位燕娘姑娘所作,伴奏也多亏了她的管风琴,臣实在没出多大力气,要赏赐也该赏赐她才是啊。”
“哦?”赵祯带着欣赏又有几分沉迷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美娇娘:一身烟水红撒花绉裙,上罩银灰色鼠皮窄裉袄,眉若远山,眸含秋水,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此刻盈盈下拜,更是不胜娇羞。赵祯看的满意,便道:“你叫燕娘?此曲可是你作的?叫什么名字?”
燕娘娇声细语,柔柔道:“皇上万福。小女子贱名燕娘,乃乐坊一乐伎,只因渴慕圣上之名,朝思暮想,只望得圣颜一顾。然低贱之身,宛如荆草,多亏侯爷引荐,才得偿小女子所愿。方才一曲,也都是侯爷所思所出,燕娘岂敢居功!此曲名曰《海燕》,取海燕报春、欢乐飞翔之意,乃……”说到这里她娇羞的低下头,“乃侯爷取小女子名中的一个‘燕’字所得。”
“原来如此。”赵祯笑道:“果然好名,好曲!燕娘,你既然会琴,便再为朕弹奏一曲吧。”
燕娘颔首称是,便柔柔的转到琴键前,盈盈落座。而周围的太监侍婢则在庞昱的指挥下搬来一把花梨木太师椅,作为皇帝临时的龙座。赵祯悠悠的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欣赏着燕娘的演奏。
燕娘演奏的已不是《海燕》,而是初见庞昱时弹奏的《飞天》,曲调欢快激昂,忽而如天女散花,忽而又如群魔乱舞,技巧嫣熟,令人啧啧称叹。一时龙座上的赵祯连同身边官员,无一不沉迷陶醉在辉煌壮美的乐曲里。
乐曲几个回旋,眼看渐到Gao潮,燕娘唇角露出迷人微笑,白皙十指渐向键盘一边移去。
然而手指甫触到一键,燕娘突然目露凶光,温婉笑容顿时翻作凌厉杀气,手指猛然向下一按,三根细细的金针迅猛的从琴身一旁的暗格中射出,显然是淬了毒,带着幽幽的蓝光直向人群正中的赵祯飞去!
电光石火,从极乐到地狱不过短短的一瞬间,沉迷在音乐里的官员和护卫欲要救助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睜的看着死神挥起镰刀,而目标是他们的、是大宋的皇上。
“皇上!”
眼看金针就要射中那一袭显眼的金红蟒袍,燕娘的脸上甚至已经露出狰狞的微笑,然而龙座上的赵祯却突然拔地而起,一个稳稳的鹞子翻身,长袖挥舞,迅雷不及掩耳的将三根金针尽数裹入袖中!
“你……”燕娘那张美艳的脸被极度的愤怒和震惊扭曲的又青又白,明明是红尘尤物然而如今却活似白骨骷髅:“你是……你不是赵祯!”
“他当然不是你要杀的人!”不知何时躲到“赵祯”身后的庞昱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点顽皮且得意的微笑:“你看清楚,他是大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展昭!”
“我们早已识破了你的阴谋,你乖乖束手就擒吧!”展昭撕掉身上一袭金红蟒袍,露出里面一身大红官服,手持巨阙,英武似九天神袛,而在他身后是不知何时合围上来的层层御林军,重重迭迭,宛若洪水猛兽。
眼看前后无路,燕娘却不怒反笑。娇媚的微笑夺目的绽放在重重干戈包围中,仿若嶙峋光秃的礁石中间盛开的一朵牡丹,竟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颤。
“呵呵,果然是十分精彩的一场戏!”燕娘站起身,在御林军长矛与弓箭的合围下从容的向前走了两步:“既然被识破了,燕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燕娘是否可以问问,这场戏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识破的呢?”
“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会很长。”庞昱从展昭背后冒出来,正对着燕娘,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得意笑容:“不过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我还是从头说吧。你们是一伙刺客。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但是你们的目的是皇上,这点毋庸置疑。可是皇上显然不是那么好行刺的,不但皇宫有重重防卫根本无法潜入,就连皇上身边也随时有护卫高手守护,就算真能杀入皇宫到达皇上身边,也不一定能够得手。而你们一伙人又显然没有高深莫测出神入化的武功。那么该怎么办?于是你们商议后决定在皇上出宫时伺机行刺。那么皇上什么时候出宫呢?最近的机会就是十月十五皇上的诞辰!如今太后侍佛,天子以孝治天下,每年诞辰都会代太后来龙安寺拜佛,这件事卞京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然而皇上来寺,又如何行刺?近身肉搏显然行不通,那么用弓箭?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你们思前想后,最后从龙安寺的自鸣钟得到启发:用机关!于是你们就策划了这个阴谋。你们知道自从我在朝堂上拉了小提琴,宫中的乐坊就开始招收会番邦乐器的乐工,而皇上也显然对这种音乐很感兴趣。于是你们就计划先接近我,再通过我去接近皇上。只要能够得到我的引荐,只要能够在皇上面前演奏,你们的阴谋就有可能实现。于是你们煞费苦心的找到了管风琴的制作方法,又找到了一个据说是技艺超群有可能将机关实现的乐匠,这个人就是穆先生!”庞昱走近管风琴,用力掀起琴盖,隐藏在错综复杂风管里的机关顿时暴露出来:“管风琴是通过风压驱动的,每当演奏者按下一个键,就会有风通过与这个键相对应的风管,吹出声音来。你们在这架管风琴上动了一点手脚,有那么一个或是几个键根本就没有与风管相连接,它们实际对应的是隐藏在琴身里的吹管!当乐曲进行中按下这些特殊的键,风压就会进入吹管将事先藏在里面的毒针吹出,准确的径直命中目标!真是很聪明的计划,凶器也相当精巧,简直就像是南方土著的吹箭。为了保证成功率,针身上还淬了毒吧?一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你们是不会给对方留下活命机会的。难怪要用管风琴,因为其他的乐器体积都不够大,缺乏设置机关的条件!”
燕娘不说话,只是幽幽冷笑。
“你们一定是绑架了穆先生的小孙子,逼他参与你们的计划。因为既可以做出管风琴又能够设计出如此精巧机关的人,恐怕就只有他,更何况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挟他很简单,穆先生非常老实,只需你们的同伙偷偷的将龙安寺的自鸣钟弄坏,再派个人去请他来修就是了。如果我没猜错,当时一定是说什么‘天色已晚,恐孩子无人照料,一起带着去吧’之类的话,因为穆先生在周围已没有亲戚了,加上他这个人平时又不爱说话,和左邻右舍关系并不亲密,自然也就找不到人代他照看孩子。两人一进寺即被分开,孩子被带到别处关押起来,以便要挟穆先生为你们制作机关。不过你们显然低估了穆先生,他比你们聪明,聪明的多!”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要挟穆先生的?让我想想,哦,是在九月初五对吗?那个时候他刚刚好接下了我的小提琴并约定好下月初交货。你们也害怕穆先生长期踪影全无会惹人怀疑,因此隔几天就将他送回一次,当然是在你们的监视下。就这样他完成了我要的小提琴,也完成了你们的机关。他知道你们必定会杀人灭口,因此想尽方法要将你们要刺杀皇上的这个信息传递出去。而途径就只有小提琴完成交货的那天。于是他将一个自己制作的机关玩偶交给墨香并且让他转送给我,期望我能从中看出他所要传达的信息——”
“你们一定非常小心谨慎,也检查过了他的那个玩偶,结果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对吗?再加上穆先生不识字,让你们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警惕,结果那个玩偶就非常顺利的到达了我的手中。”
燕娘脸色铁青,切齿道:“我确实看轻了他,没想到他在那样严密的监视下仍然能把讯息藏在玩偶里——”
“不!”庞昱打断燕娘的话,“你们没有看走眼,那个玩偶中并没有任何暗号或是密函之类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关人偶,它所要传递的其实仅仅是‘机关’二字。”
“机关?”
“没错,机关。”庞昱重新放下琴盖,“而真正的讯息其实藏在别处。我不知道你们对乐匠这种手工艺行业有多大的了解,但是我要告诉你,凡是有名的手工艺匠人在制作产品的时候,都会习惯将自己的标志刻在这些作品上,就像陶瓷背后烧制的年号。这是行业内不成文的规定,穆先生作为卞京城最有名的乐匠,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标志?只不过他祖上是胡人,标志自然也采取了胡文,很多人不认得。实际上他的标志,就是装饰在这架管风琴琴盖上的圆形符号!”
“不得不说,你们的计划一开始进行的极好。甚至在龙安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也没有觉察出这看似偶然的会面背后有这么巨大的一个阴谋。我那时注意到的,只是这架琴的装饰很差,键盘少了几个音而已。我真正嗅出阴谋的味道,是在我看到穆先生制造的小提琴上也有着同样的标志以后……”
“不可能!”燕娘愤怒的大喊起来,“那架琴……”
“那架琴你亲手检查过,并未发现相似的符号是吗?”庞昱冷冷的盯着这个刺客,“那是因为——你对小提琴实在太不了解了。”
“小提琴和笛鼓萧瑟一类的乐器不一样。它不仅注重音色也注重外形美观,任何刻在琴身上的商标都会破坏这种美。实际上小提琴制造商的标志,是用朱笔或者别的什么染料涂划在琴身共鸣箱之内的!小提琴上的标志具有这种隐蔽性,不从琴身上的窄缝里对着光看过去根本看不见,而不了解小提琴的人则很难想到。我想穆先生之所以将室内的光线设置的那么暗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他是为了不让你发现琴箱中的标志!”
“当我看见那个标志,联想到龙安寺的管风琴,再联想到今天你的要求和那几个少掉的音,就几乎已经拨云见日了。你的琴声虽然美妙,但乐谱内并没有‘变徵’这个音,而且低中高三个音阶内都没有。这是因为你们要留出琴键来连接吹管,又不能使琴键的位置太过偏远,否则行动时会不方便。于是你们就选定了并未位列五音之中的‘变徵’,这样一旦有人质疑你们也可以以番邦乐器并无‘变徵’搪塞过去对吗?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哼!”庞昱得意洋洋的斜靠在管风琴上,开玩笑!他虽不是音乐系学生可好歹也接受过几年的音乐教育,一首乐曲里低中高三个4都少掉他听着不别扭才叫奇怪,他嗅出阴谋的味道后就赶紧跑到开封府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连加推测的一五一十都招了出来,眼看展昭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严肃,意识到问题可能非常严重的他干脆出主意串通开封府陈公公甚至庞太师和赵祯一起演了这出戏,实际上真正的赵祯早在出宫的时候就被偷偷掉了包,换上了由展昭装扮的假皇上,浩浩荡荡出城掩人耳目,而真正的皇上则由庞太师陪伴着由北门悄悄潜进了龙安寺,现在大概还在御林军保护之下喝茶呢!不过说实话说服他那个顽固的爹和开封府合作确实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庞昱煞费苦心作了一番思想政治工作才算把庞太师说动。没想到这个展昭演得还挺像,自己可是一直担心他演技不过关穿崩呢,看来开封府的教育还是蛮有效果的啊。
“顺便说一句,我们肯定你们并没见过皇上,所以才敢导演这出戏,唯一的障碍是那个所谓的方丈,你的同伙,他虽然没见过皇上却见过展昭,遇上他就穿崩了。不过他早就已经被陈公公骗走看起来了,所以你还是死心吧。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该你说了吧?你们到底是谁?受谁指使来的?还有没有同伙?窝点在哪里?不肯说?没关系,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不过你所说的一切都会被作为呈堂证供。”
“哈哈哈哈哈哈!!!”燕娘突然疯狂的大笑起来,“庞昱啊庞昱,燕娘最大的疏忽并不是低估了穆先生,而是低估了你啊!”
我?庞昱愣了愣。
“燕娘今天一开始便已有所怀疑,堂堂皇上出巡身边怎会只跟寥寥数名官员,代母祈福又怎会只着便装而不穿龙袍?可燕娘还是被骗过了,这都是因为皇上身边有一个你啊!”燕娘凄然一笑,“燕娘常有耳闻,庞府的小侯爷与开封府势如水火,常常百般阻挠开封府办案。燕娘虽也怀疑皇上是否会由开封府假扮,可是因为有一个你!燕娘想庞小侯爷断不会与开封府合作,结果就上了当!不过燕娘有一事不明,不知小侯爷为何一反常态,竟然不顾刑伤之仇与开封府合作呢?”
面对燕娘故意挑衅的言语,庞昱一点恼怒的反应都没有,反而面带微笑舒舒服服的倚在管风琴上:“我承认我是非常不喜欢开封府,尤其是那个总碍我事的展昭,不过有一句话燕娘小姐不知听没听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凡威胁到大宋和皇上利益的事情,庞家是不会干的。挑拨离间这方面,你还差得远。”
“庞卿所言极是!”
一声威严的怒喝,一身明皇龙袍的赵祯左陈公公右庞太师的出现在凌烟阁门口,除庞昱和展昭之外的所有官员都连忙行跪拜大礼:“朕劝你乖乖的束手就擒,招出是谁欲行刺朕,朕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否则,展护卫!”
“属下在!”展昭大步上前,顺便把还在得意洋洋的庞昱拨到自己身后去:“燕姑娘,展某不愿多伤人命,燕姑娘还是伏法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燕娘又爆发出一阵疯狂大笑,偷偷从袖中掏出一物,猛然往地下一摔!
白烟弥漫,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皇上小心!”展昭一个健步挡在赵祯身前,然而燕娘却并未试图向前冲出重围,而是轻盈的向后一跃,身子骤然飞起,直向翻腾咆哮的飞龙瀑落下去!
“不好!”庞昱冲上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半片衣袖,轻纱做成的衣袖干脆彻底的撕裂,燕娘娇媚的微笑只在庞昱眼前一闪,便坠入了下方烟云弥漫的水潭里。
该死的!庞昱恼怒,怎么就没想到这女人会来这一手!真是的,自己看过那么多电视小说,怎么就偏偏忘了间谍刺客通常会在被捕后自杀呢?!庞昱懊恼的直捶自己的头。
不过还有那个老和尚……希望……
“报——”一个御林军急匆匆地冲了上来,见到赵祯马上伏身下拜:“皇上!那老和尚自杀了!”
“什么?!”赵祯疾步向前,抓住那个御林军的衣领:“其他同伙呢?!”
“发现了十几个,都是尸体,连那个看院子的老和尚,一个活口也没有——”
“混账!”赵祯脸色发青,“那另外的和尚呢?”
“他们都是被迫的,那伙人劫持了慧圆大师和其他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有几个幼年出家的小和尚,威胁说不听他们的话这些人就没命——”
一声钟鸣骤然响起,盖过了御林军下面的话。机械的运转不受人类的情绪影响,龙安寺的自鸣钟与往常一样忠实的响起来了,大大小小的钟鸣在耳边回荡着,明明是与昨日一样的音色却仿佛带了些不同的含义。
只不过,到底是胜利的钟鸣,还是丧钟?
梅花案
梅花请帖
“侯爷请过目,这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这是黄山毛峰,这是白毫银针,这是敬亭绿雪,这几种都是咱们店卖得最好的。”
“哦……”
庞氏经营的“天下茶屋”里,安乐侯庞昱正舒舒服服的蜷在一张太师椅上,膝头放着账本,左手站着墨香,前面是点头哈腰的茶屋大掌柜。
虽然宋代官员的俸禄比较高,可庞氏一家富甲天下也并不是完全靠庞太师和他这个小侯爷每月的俸银,庞府在卞京经营有各类产业,从药铺铁匠铺客栈饭馆一直到茶屋,几乎样样庞府都要掺上一脚。鉴于太师的赫赫威名,城内一些官员也就常来捧场,也没有地痞流氓敢前来闹事,生意也就自然很红火,每月日进斗金,是庞府收入的重要来源。此刻庞昱所在的就是庞氏在卞京最有影响力生意最好的产业——茶屋。
虽然吴总管经过半月调理后已经光荣重返工作岗位,庞昱自然也放下了肩头的担子,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优哉游哉,可是这人闲久了也是会浑身长毛一样的无聊,特别是这古代又没有什么庞昱喜欢的娱乐项目,于是在N天无所事事之后庞昱终于受不了了,借口了解庞府生意情况从吴总管那里借了账本跑到他老爹名下的产业来。说实话庞昱倒也并不全抱着凑热闹的心理,要知道他身为庞太师的独子,虽然有个可以空吃俸禄的安乐侯封号,但他可不认为这样可以长久下去,为了防止将来自己坐吃山空,还是掌握一点最基本的的赚钱方法为好。自己虽不是经济专业的学生,可是这做生意可以从头学起慢慢掌握的嘛。
不过说实话,庞昱可真没想到这茶叶也可以有这么多种类,想他在现代的时候除了罐装乌龙和康师傅绿茶外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茶叶,这来一趟大宋倒真是开了眼界。庞昱对着账本一个个看过去:除了刚才掌柜特别点名的那几种之外还有太平猴魁、顾渚紫笋、信阳毛尖……
咦?
“这是什么茶?”庞昱指着账本上的一行。
大掌柜凑过来看了看:“哦侯爷,这是香片!”
“香片?”
“啊,就是花茶,用干花和茶叶捆制成的茶。小的拿来给侯爷看看?”
“那就拿来吧。”庞昱随口说。说起来这花茶他在现代还真常见,老妈说这东西美容养颜,几乎天天喝,不过他可是敬谢不敏,那茶水再加上鲜花总有一股怪味,闻到他就躲得远远的,和老妈闻到可口可乐的味道就躲得远远的一个道理。只不知道这宋朝的花茶是什么样子的?
庞昱还在想象,只见大掌柜小心翼翼的捧着两只罐子走来了,同样小心翼翼的将罐子放在柜台上。揭开罐盖,一股茶香冲天而起,其中还掺杂着鲜花的芳香,竟然十分好闻,包括庞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真不愧是千年前的茶文化啊,庞昱感慨,这种纯天然绿色饮品岂是千年后充满化学肥料的东西可以比的?庞昱伸手到其中一只罐子里去,轻轻的拈出一颗茶珠来。茶珠比乒乓球稍小一圈,金色的茶叶十分紧实的密密环抱在一起,竟然呈现微微的半透明,中间隐隐可看出一团紫红。
“这茶叫什么名字?”庞昱好奇的问道。
“回侯爷。”大掌柜恭敬的回答,“这是近几年最有名的花茶,唤作‘金珠玉芙’。”
名字是挺好听的。庞昱仔细观察着手中的这颗茶珠,表面呈金色,可不就是“金珠”么,只不知这中间的一团紫红又是什么东西?
“这紫红色的是什么?”
“回侯爷,那是梅花,腊月的红梅花。”
原来如此。庞昱又伸手进另一个罐子,拈出另一颗茶珠,这颗茶珠同上一颗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中间不见了那团紫红:“这又是什么?”
“回侯爷,那也是金珠玉芙,只不过里面裹的是白梅花。”
倒是满新鲜的。庞昱打量着这两颗花茶:“这种‘金珠玉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回侯爷,‘金珠玉芙’实际上只是花茶的一种,花茶还有其他许多种类,不仅外裹茶叶不同,中间的干花也有茉莉、芙蓉、紫薇等许多。这香片是从北方传来,汾州的白家曾冠绝天下,不过后来白家家道中落,被林家所替代,如今卞京最出名的便是林家的这种梅花茶了。这梅花茶要精选腊月的红白梅花干制,外围茶叶需上好的洞庭君山银芽,经焖堆渥黄后再经冻制,最后再手工捆扎,一颗茶从采摘到做好需十几道工序,这一颗茶珠就价值五两银子啊!”
五两银子!庞昱乍舌,大宋因每年须向辽国纳贡,国内银子金贵,五两银子足够平民百姓一家五口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没想到在这里只值一碗茶!“这么贵的茶有人喝吗?”
“哎,侯爷这是哪里话。”大掌柜似乎有点不情愿,脸上却依然赔笑:“卖的可好呢!如今卞京城内达官贵人哪个不以喝金珠玉芙为时尚?只是这种茶太贵,平常的小店就算进也进不了许多,还是咱们茶屋货最全成色也最好,如今哪个月不是成百上千两的银子?”
还真是恐怖。庞昱想着,这卞京的官员们生活也太奢靡浪费了,课本上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真是诚不我欺,照这样下去难怪再过个百年北宋就灭亡了,缺乏艰苦朴素的精神!不过这和自己没多大关系,反正自己也活不到那一天,这些达官贵人有钱花得起就让他们花去,自己乐得赚他们的钱,大不了拿出一些来作慈善活动修个桥补个路什么的。
眼见天色已晚,庞昱随口又问了大掌柜些什么,起身打道回府。这古代是什么鬼天气,大概是还没有什么厄尔尼诺和温室效应,连这南方的卞京都冷得要命,简直就能把人给冻死,还是赶快回家烤火喝热汤比较实在,反正这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速成的,慢慢来吧!
马车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道路上奔驰,不多时就到了庞府大门外。冬天天黑得早,苍茫的暮色中庞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格外扎眼。庞昱一身金红撒花半新大袄,外罩一件羽纱里子大毛雪狐裘,红白相映,由墨香仔细搀扶下车,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唇若施朱,体格娇弱,风情万种,直看得前来迎接的庞府家丁一个个发呆。
庞昱却是有苦自己知:他在现代的时候明明是个纯粹的北方人,且从小就是个没病没灾的健康宝宝,谁知来了这大宋附了这庞昱,大概是身子虚,怕冷不怕热,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凉浑身发冷,只好裹的像只熊。而且这古代也没有什么保暖内衣鸭绒服之类的,穿这么多衣服搞得行动不便上下车都要人搀扶,他也不想啊!
不过说实在的,这样也许更符合小侯爷一贯养尊处优的形象吧。庞昱自我安慰,接过吴总管递上来的手炉揣在怀里,随口问:“有什么事吗?”
“回侯爷。”吴总管弯腰行礼,“赴宴和拜见的帖子不少,奴才已经照往日一样都给侯爷回了,只是有一张帖子颇为特殊,奴才不敢擅自作主,还请侯爷过目定夺。”
特殊的帖子?庞昱皱皱眉。自从他生日那天在龙安寺以一首《梅花三弄》一鸣惊人之后,卞京城内想结识这个小侯爷的大有人在,当然有些是真心慕才,有些只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巴结上庞府的权势,但不论怎样,拜会赴宴的帖子雪片一样飞来,开头一阵子庞昱还饶有兴趣的去了几次,却发现内容千篇一律,弄得庞昱不胜其烦,后来干脆交待吴总管不论青红皂白一律给他推掉,吴总管也恪尽其责,颇让庞昱清静了几天。不过今天吴总管是怎么啦,庞府家大业大什么世面没见过,连皇上也得给三分面子,这吴总管竟然说有张帖子特殊,不知是什么来头,总不会是开封府的包大人突发奇想请自己这个小侯爷去喝茶吧?
“拿来我看看。”庞昱的兴趣又被钩起来了。
吴总管应了一声,麻利的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烫金边大红梅花纹请柬。庞昱一眼就看出:下帖的这家伙绝对来头不小,要知道这种烫金边请柬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对方不是权贵至少也是个豪富。这样的人家在卞京城一般都颇有影响力,怪不得吴总管说这张帖子特殊,看来这次至少也要卖几分面子,不能一味的回绝啊。
接过请帖,庞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拆。来大宋半年有余他的文言文进步不少,虽然还不怎么懂但总算看得出时间地点事项,是邀请他这位小侯爷明日在城外镜湖庄赏梅品茗,落款嘛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林”字,还写了四个字“浦贺敬启”,想必这帖子的主人姓林名浦贺。
“谁知道这个林浦贺是个什么人物?”庞昱看着请帖,随口问。
“小的知道!”墨香从庞昱身后踊跃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窜了出来,倒险些没把庞昱给吓死:“这林老爷是做茶叶生意的,在卞京城大大的有名,几乎把这一带花茶的生意全都给垄断了,侯爷,咱们家的茶屋也是从他那里进的货呢。”
茶屋?庞昱若有所悟:“可是今天大掌柜说的那个以梅花茶闻名的林家?他怎么又想起来请我去喝茶了?”
“侯爷,这林老爷虽然生意做的大,也是卞京豪富,可是性子却是极怪的。林老爷身为商贾,却颇有几分儒情,喜爱吟诗赋词,得了个绰号叫‘儒商’。平日饮宴,专好结交那些文人士子,别的人倒很少能入的他眼。他对看得上的人笑脸相迎,对看不上看不起的则冷嘲热讽,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不过他有一个怪癖,就是爱梅成痴,自号梅田居士,连居住的山庄里也无处不见梅花。有谁只要在他面前夸赞梅花,就是初次见面他也会对那人以故交之礼相待,若是有人对梅花露出些许不屑情绪,就算那人是八拜之交他也会马上翻脸不认人。因此大凡卞京城内有人想去拜见林老爷,见面礼都不是通常的金珠玉玩,而是以咏梅诗词、梅花绘轴、或是梅树盆栽代替,大都能得到接见。这次这林老爷专门请侯爷去喝茶,大概就是听闻侯爷的一曲《梅花三弄》,仰慕侯爷吧!”
——这简直一个变态嘛!庞昱满面黑线,典型的老妈医书上的“恋物癖”,嗯,这个案例里应该叫“恋梅癖”吧!真不知道这林老爷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还是研究梅花久了造成心理扭曲,得了这么一个毛病。不过人家只要不是发作起来就拿刀砍人的那种精神病患者,也就轮不到自己这个半吊子的医生来说什么话,如今人家下帖子来请,考虑到这位林老爷是庞府生意进货的重要来源,看他那性子万一把他惹恼了八成就断了庞府的财路,还是给个面子的为好。
庞昱很无奈的叹了一声。
“墨香,麻烦你去告诉吴总管,就说我答应了,叫他准备一下明天的行程吧。”
林老爷
这天晚上老天不失时机的下了场小雪,庞昱清晨辰时坐上马车开始向林府进发时天上还在微微飘着雪花,卞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只是庞昱怕冷,顾不得看景色,只窝在马车里抱着铜手炉烤火。这林浦贺原比旁人不同,家财万贯,却偏偏不在卞京城内住,非要到城外一个叫做“镜湖”的湖旁买下一块地,建了一座庄园。他号称梅田居士,庄园里种了几十棵梅树,每天闲暇时刻就在庄内对着梅树或吟诗或作画,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马车飞速奔驰,辰末就到了镜湖庄门口。庞昱照例在墨香搀扶下下车,他今天却换了装束,里面穿一身靠色三镶领袖海棠红盘金五色团锦纹窄裉箭袖,腰系长穗五色宫绦,脚蹬一双掐金鹿皮小靴,外罩一件银鼠皮里子鹤羽大氅,用真正的鹤羽做成,羽毛洁白,羽尖带着光滑的黑色,反而将一身富贵堂皇衬出几分道家的出尘之气,不至于太过俗艳。
庞昱脚尖刚刚着地,林府的人就从庄内忙不迭的迎出来了。当先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一身青色葛袍,管家装束,却没有通常管家那种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的媚态,反倒是长身玉立,玉树临风,长相也颇为英俊,后面还跟着两个丫鬟,几乎要让人怀疑他不是管家而是某户人家的公子。
“可是安乐侯庞昱庞侯爷?”那人笑脸相迎,“侯爷大驾光临,镜湖庄蓬荜生辉!在下是镜湖庄管家卢永俊,我们老爷已在庄内等候了。”随即喝道,“玉梅还不快去通报老爷,说侯爷到了!”
左边一个伶俐的小丫鬟应了一声,连忙跑开了。墨香负责安排马车,庞昱则由卢永俊带领漫步向庄内走去,一路行来,果然是无处不见梅花。如今严冬腊月,这些梅花争相竞放,朵朵白梅高傲的绽放在冰天雪地里,反倒给严酷的寒冬平添了几分妩媚。
小路曲径通幽,拐了几个弯,一座朴素清凉瓦舍赫然出现,雪白粉墙,两边皆是游廊。卢管家忙忙的将庞昱安排在房内,听说庞昱怕冷,爱清静,连忙招呼大丫鬟雪梅在房中生起火盆,奉上香茗,任庞昱在房内独坐,自己则去接林老爷。
庞昱坐在房中,身上暖和舒服,就不由得打量起周围的景色来。这座房屋座落在庄内一隅,采取半开放式设计,视野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结了厚厚一层冰的镜湖。林老爷大概是方便乘船游玩,左边的游廊直通镜湖,在湖上建了一座小小的凉亭,冬天便能直接走到冰上去。此刻那亭中站着一人,正背对着庞昱遥望湖中雪景。
是林老爷的家人,还是他请来的客人?庞昱一边想一边打量着那人,镜湖离此不远,他眼神又好,看得相当清楚:那人穿一身墨绿色棉布常服,脚蹬黑色棉布靴,腰系白缎带,虽是朴素装扮却更衬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背影竟有几分像展昭,腰间一口宝剑更是为一贯重文轻武的世风折射来一线亮光。
好像也是客人呢,庞昱想着,却不知干嘛不在屋里坐却偏偏去湖边看景,还真是不怕冷。不过这人气宇不凡,在那里一站,人与景融为一体,倒便宜了自己养眼。庞昱带着这样的想法,悠闲的捧起茶杯,学着电视里看来的那些文人雅士品茶的样子十分文雅的抿了一口。
仿佛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湖边那人突然回过头来,显然看见了坐在房内品茶的庞昱,微愣了愣,接着便对他一笑。
“噗————!!!”
这一笑不要紧,庞昱嘴里含着的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尽数赏了地板,顺便还呛了几口进气管去。
什么像展昭!!!那根本就是展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庞昱头疼的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茓,面对着显然是见到熟人,走来打招呼的展昭,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卞京城内多少名门闺秀小家碧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想方设法接近都无缘得以一见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自己在这么偶然这么避之唯恐不及的条件下就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撞上,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只因为自己姓庞的关系?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是有缘千年来相会啊大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展昭拱手,温文微笑:“林老爷与公孙先生本为茶友,此次实是事先有约,只因近来颜大人处缺乏人手,公孙先生暂调彼处,故委托展某代为赴约,不想巧遇侯爷,展某有礼了。”
还真是……巧遇啊……庞昱满面黑线,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背后一声轻咳,卢管家带着两个丫鬟,领着五六个人来了。
“老爷,这位就是庞侯爷。”卢管家向其中一位身穿玄青挑花织锦长袍的中年人恭敬行礼,介绍道。
林老爷见到庞昱,面无表情,不卑不亢,微微施了一礼。
庞昱赶紧还礼,顺便打量起这个以梅花茶和恋物癖闻名遐迩的林老爷:林老爷大概有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双颊微微凹陷,肤色白皙,长须飘扬,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看得出年轻时怕也是个不输于潘安的美男子。再看他后面的那几个客人,竟然有两个认识,一个一身葛袍,一个一身白衣,不正是那天在龙安寺出言讥讽他的两个少年公子么?
庞昱的眼神还在那两人身上转悠,林老爷又微一鞠躬,开口了:“侯爷光临,林某失敬了。林某以爱梅闻名,听闻侯爷上月作的一首《梅花三弄》扬名卞京,故此景仰,特请侯爷前来一叙。只不知此曲果如传言为侯爷所作否?如传言为真,林某人微身贱,不知可否烦请侯爷为林某做上一曲,也使得这镜湖庄沾了侯爷的恩惠,蓬荜生辉,流传后世啊。”
要我作曲?庞昱一怔,随即便恍悟:看来这是入门考试了!这林老爷的性子果然是如传言中一样怪,看来是听说了那首《梅花三弄》,又不信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小侯爷真能做出此等好曲,特地来考自己了。喝个茶还要先通关,郁闷!
庞昱心里暗骂,可是看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了,恐怕自己不唱曲这林老爷八成立即会把自己扫地出门,自己还是别跟一个心理变态计较的为好。所幸他会的歌多,想了想,拿定主意,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本侯今天就为林老爷献上一曲《一剪梅》作见面礼吧!”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匙,打着拍子唱起来: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掩没
就在最冷
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
心间”
一剪梅可是名作,一曲唱完,众人皆醉,林老爷更是状如痴呆——虽然本来就满痴呆的,愣愣的重复:“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突然豪迈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此情长留心间!”向庞昱深深的作了一揖,“安乐侯果然名不虚传,林某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不敢不敢。”庞昱也连忙作揖还礼,暗暗吁了一口气:还好这位林老爷好对付,唱首歌就可以糊弄过去,要是让自己吟诗作词,那不就苦了!正想着,只见林老爷转向展昭,微微皱眉:“这位是……”
展昭连忙施礼:“在下展昭。”
“……展昭?”林老爷再皱眉,似乎不认识:“卢管家?”
“在,老爷。”卢永俊连忙上前,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展昭和庞昱,却不知道该怎样介绍——他没看错吧?庞府向来和开封府不和,尤其庞府的小侯爷和开封府的展昭展大人更是势如水火两不相容不是卞京城尽人皆知的公理吗?本来老爷与开封府的公孙先生有约,再临时决定宴请小侯爷的时候自己心里就直打鼓,而当看到来代替公孙先生赴约的竟然是展护卫时就简直是叫苦连天了:虽然展护卫向来温文大度想必也不会跟小侯爷计较,可这两个人任何一个镜湖庄都惹不起啊!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两个人此刻会这样……和睦的站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国舅,皇恩浩荡世袭安乐侯,锦衣华服头戴羽冠,眉分翠羽目横秋波,雍容富贵中透出出尘飘逸,好似雪地里娇艳艳绽放梅花;另一个是江湖豪侠,御口亲封四品带刀卫,朴素青衣腰佩宝剑,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儒雅温文中反现浩然正气,仿若冰崖上傲然然挺立雪松;站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舒服好看,倒好似不是冤家对头而是生来就该凑成一块儿的。
“卢管家!”
眼看自家老爷开始不耐烦,卢管家总算回过神来,忙道:“老爷,公孙先生公务在身无法前来了,故请开封府的展护卫代为赴约……”
“代为赴约?”林老爷脸一沉,喝道:“不长眼的东西!我请的是公孙先生,谁让你放别人进来的?一介武夫,怎懂吟诗作赋,又怎懂梅花之风雅!”
眼见老爷发怒,卢总管不敢辩解,只是唯唯诺诺,庞昱在一边却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这林老爷简直是明显的职业歧视!虽然大宋重文轻武是社会风气,可他这也有点太过分了,直接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嘛!庞昱越想越气,偷眼看展昭。
展昭却不温不火,微笑赔礼道:“展某一介武夫,诗词歌赋委实不擅,此次前来,实是受人之托。既然扰了林老爷兴致,展某告辞了。”说完拱手作揖,竟然转身要走。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庞昱满腔无名之火顿时翻作郁闷:人家在侮辱你耶!这样还能没事人似的微笑,依我看2006年最佳年度委屈奖应该颁给你!这个林老爷实在是可气,就这样算了?不行!
“等等!”庞昱手一翻,一把捉住展昭手腕,反而让这位身怀绝世武功的御前护卫吃了一惊:“谁说展昭不懂吟诗作赋的?本侯却刚巧知道他有一首咏梅词甚是脍炙人口呢!”不等展昭说话,庞昱一口气念出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事已至此,主席老人家——只好对不起您了。庞昱在心中默念,还好他这首词背的熟,这可是中华诗词宝库里自己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几首之一啊——虽然是被语文老师逼的。不过这群古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个都用那种看怪物的眼光盯着自己,难道是这首词太过经典太过让人吃惊?可自己已经说了这首词是展昭作的,就算要看也该是看展昭吧?!庞昱回头向展昭看去。
怎么他也用那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庞昱翻白眼:“怎么啦?”
展昭愣了愣,微笑:“没什么,展某多谢小侯爷了。”
周围一群人也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纷纷颔首称赞,庞昱不由得又翻了个白眼:一群怪人!
庞昱不知道,在等级森严严守礼节的古代,名字可不是可以随口乱叫的,一般要称呼一个人,都会在此人的姓氏之后加上诸如“大人”、“护卫”、“侯爷”一类的敬称,就算是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也该用职业名来称呼,比如“某管家”、“某掌柜”、“某郎中”,如果实在不知道具体职业也该称呼“某公子”、“某老爷”或“某夫人”。退一步说,如果和此人关系实在亲密,为故交好友,那也不应该称呼他的名而是应该叫“字”,比如展昭应该称为雄飞,包大人就应该称为希仁,而公孙先生……对不起,实在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_-|||
总之,如果有人能连名带姓直接称呼另一个人的话……如果不是和这个人有血海深仇,那就是和这个人的关系实在太亲密,太亲密,亲密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而此刻的庞昱实在是……两种都不像……所以也难怪别人要用那样的眼光来看他了。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林老爷捋着胡子,沉吟道:“好词,好词啊!梅花高洁,不与群芳争宠,这首词将梅花品性刻画得入木三分,真乃不可多得之佳句矣!”又叹道,“没想到林某竟如此有眼无珠!展护卫,庞侯爷,请,快请!”一面高声吩咐道,“雪梅,你去正厅布置桌椅茶具,玉梅去拿我那罐上好的金珠玉芙来!”
叫雪梅的大丫鬟柔柔的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老爷,那罐金珠玉芙奴婢昨晚刚刚整理,玉梅恐怕不知道放在哪里,还是让奴婢去吧。”
“也罢,你去拿茶,玉梅去布置席位。”
两个丫鬟应了一声,各自走开了,庞昱一行人在林老爷的带领下向正厅走去。大概是林老爷爱梅的关系,这所庄园里除卧室以外的房子几乎都采用通透式设计,打开门窗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园中怒放的白梅,极是优雅美丽。顺着游廊走去,两旁美景接踵而来,看得庞昱左顾右盼,几乎目不暇接。
“你又在干什么!!!”
林老爷的一声怒喝传来,险些没把庞昱给吓得跳起来。定神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一行人已走到正厅门口了。正厅依然与刚才那间瓦舍一样门窗大开,中间设好了一张紫檀木圆桌,摆好了茶具。此刻桌边正有一个中年女人在用热水烫杯,那女人一身华贵装束,身量苗条,容貌美丽,只是肌肤微微有些黄瘦,双颊上带着可疑的红晕,显然已病了不少时间了。
庞昱还在发愣,只见林老爷快步走过去,握住那女人的双手,柔声道:“不是有雪梅玉梅她们么?怎么夫人又亲自动手烫杯了?夫人久病成痨,身子虚弱,这些琐碎小事还是吩咐丫鬟们的好。”
原来这位是林夫人。庞昱恍悟,仔细观察这位夫人,发现她不时以帕掩口,发出几声显然是压抑着的咳声,再加上双颊特有的红晕,是肺结核无疑了。只不知到了什么地步,还有治愈的可能否?庞昱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同情:肺结核在现代只要治疗的早,不是什么大病,几支异烟肼或是链霉素就药到病除,可在这古代就是绝症了。虽不知这位林夫人有多大年纪,但是外表上看她也就三十七八吧!这么年轻就要面临死亡的威胁,还真是可怜啊。而且看样子林老爷和她感情还挺不错的样子,万一这位夫人香消玉殒,世间只怕又要多一个伤心人了。
林夫人咳了几声,虚弱的笑笑,黯然道:“我还是习惯自己来——也做惯了,长久不动上一动,反而憋得难受。”
“夫人说哪里话,终是身子要紧。”林老爷皱了皱眉头,“玉梅,送夫人回房。”
送走夫人,林老爷转向众人,脸上表情一变,顿时意气风发:“来来来,今日梅花盛开,更难得是下了一场雪,雪和梅相得益彰,正好赏景啊!啊,林某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城中酒庄的李老板,也是文采绝佳,这位是秀才尚先生,啊,这位是右谏议韩大夫的公子韩琦,这位是他的好友欧阳修欧阳公子……”
欧阳修?!!!
庞昱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死死的盯着那位一身葛衣的清俊少年,根本就没去听林老爷下面说的是什么,欧阳修!真是冤家路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想当年他就是因为背不过这位大人写的《醉翁亭记》而被老师罚抄课文十遍,十遍啊!这对于他一个视文言文为洪水猛兽的理科生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啊!结果十遍抄完,他仍是没记住课文却从此记住了“欧阳修”这个名字,每当提起来的时候就没有好声气,现在这位害他手酸了三天的大人竟然就在眼前,虽然看起来还没有写出这篇流芳后世的名作的样子,但是——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过他!庞昱死死的瞪着欧阳修,试图用眼光活剐他。
仿佛被庞昱杀人似的眼光看的有点发毛,欧阳修落座时不自觉地挑了一个离庞昱最远的位置,坐在了林老爷的右手边。林老爷的左手边坐的是刚才介绍的什么韩公子,而其他的客人们各自落座,庞昱正好坐到了林老爷的正对面,而旁边则是展昭。
林老爷谈笑风生,笑道:“林某一生,只爱白梅。梅花高洁,不畏严寒。至于在卞京城内有‘金珠玉芙’之称的梅花茶,更有人称为赏茶之必备佳品,林某却窃以为不妥。像梅花这样的品性,岂容他人亵玩?然而今日各位雅士赏光赴会,若不让各位尝尝这镜湖庄名品金珠玉芙,却显得林某斤斤计较,太小气了。只是品茶时各位需心存敬爱之意,万不可将梅花也当了那世上的庸脂俗粉!雪梅!”林老爷拍了拍手,“上茶来!”
雪梅手捧一只白瓷茶罐走上前来,先盈盈施了一礼,便将茶罐捧至林老爷面前奉茶,林老爷细长的手指在罐里拨了几拨,拈出一颗茶珠轻轻放入杯中,笑道:“各位请,请!”
客人们纷纷施礼道谢,各拿了一颗茶珠。庞昱也拈了一颗,定睛细看:半透明的茶珠内一团暗红,不正是自己在茶屋里见过的那种梅花茶么?
雪梅在厅上转了一圈,眼见客人都各自拿了一颗“金珠玉芙”,便又施一礼退下了。不多时回来,柔柔站在正厅角落,随时听候吩咐。而卢管家则提着两壶烧开的净水悄无声息的进了正厅,对林老爷恭敬施了一礼。
林老爷拈须微笑,道:“品此梅花茶,需用热水烫杯。烫杯后将茶珠投入,用洁净泉水入壶冲泡——今天恰逢瑞雪,林某已特地吩咐卢管家取那雪厚处中间三寸煮水,极是洁净——冲泡后盖上杯盖,用热水在杯外烫淋,以促茶珠展开,干花吸水绽放。待梅花怒放,茶香四溢,便将杯盖轻轻揭开一缝,闻香品茗。待品至杯内茶汤只剩下三分,便揭杯续水,看茶汤金黄,梅花绽放,赏心悦目。这可以说是梅花茶极佳极妙之处啊!”
他一边说,一边端着茶杯为客人们示范,可惜宽袍大袖甚是碍事,一不留意杯盖滚落桌上,滴溜溜乱转。旁边欧阳修忙伸出手,按住了乱转的杯盖。林老爷颔首称谢,唤道:“卢管家!”
早在一边等候的卢管家连忙走上前来,拎着铜壶先为林老爷倾了一杯,然后按次序一杯杯倒上热水,待客人们盖上杯盖后,再用另一只壶里的热水依次淋杯。不多时,屋内茶香四溢,令人陶醉。
眼看周围人都把杯盖盖的严严实实,庞昱反而在卢管家淋完杯后不久便把杯盖揭开,看着那颗茶珠在杯内一点点舒展绽放。他不懂品茶,只想看看圆圆的茶珠是怎样在杯内绽成一朵鲜花的,此刻正饶有兴趣的盯着杯内的茶珠。
旁边的展昭看着好笑,提醒道:“侯爷,若不盖上杯盖,茶香则散,茶便淡而无味了。”
“你喝你的。”庞昱随口打发他,紧紧盯着那颗在热水里浮动的茶珠。外围的茶叶一层层舒展,不多时内围也完全展开了,露出中间的干花,干花吸水,也渐渐绽放,最后完全盛开,一朵娇艳的红梅出现在金黄的茶汤里,随波浮动,煞是好看。
林老爷端起茶杯,闭上眼睛悠然地吸了一口茶香,笑道:“茶已泡好,众位请,请!”说着便率先将杯盖揭开一条小缝,小口啜饮。其他客人纷纷学着林老爷举杯品茗,一时赞叹声络绎不绝。
庞昱眼见众人都纷纷夸赞,心里好奇,也端起杯喝了几口,除了清香,却也没感觉出什么,看看旁边的展昭,见他气定神闲,举止温雅,表情悠然,心想果然还是古人比较懂得这些茶叶茶道,自己一个现代人恐怕是享不了这个福啊。
正想着,却见展昭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笑道:“侯爷怎么不动杯,可是这金珠玉芙入不了侯爷的法眼?”
啊?庞昱回过神来:“不是,我不懂茶。”
展昭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只见林老爷长身站起,笑道:“今日满园香梅瑞雪,又有上好佳茗助兴,俗云品茶赏梅不可无诗,今日就由——呃——”
哎?这林老爷的样子好像很奇怪耶——庞昱刚想开口,便见林老爷捂住腹部,脸上肌肉竟是痉挛扭曲!
“呃啊——”
“砰啪!!!”
庞昱大惊,还未惊叫出声,林老爷便直直的仰面倒了下来,栽倒时胡乱挥舞的左手碰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杯倒下,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摔成碎片!
“老爷——!!!”
“啊——!!!!!”
庞昱猛然起身,看到满地摔碎的白瓷片中一朵红梅静静绽放,竟如同雪地上大滴的鲜血,异常妖异鲜艳。
调查案情
“老爷——!!!”
“不要动——!!!!”
练武之人反应比较快,展昭一个箭步跃到倒地不起的林老爷身边,庞昱回过神来,忙也跟过去。只见展昭止住想要俯身扶起老爷的卢管家,弯下腰去摸了摸林老爷的颈动脉。
“不行了。”展昭摇头,抬头看了看屋内的时漏:“大概午时一刻咽的气。至于死因,还要等仵作来后才……”
“死因是中毒,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是哪种毒药,但从发作时间及症状来看,似乎是生物碱一类的毒素。”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展昭的话,庞昱蹲在林老爷另一边低头沉思:“再有,毒药似乎是下在茶里的。”瞄了瞄地上那朵盛开的红梅,庞昱站起来,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语:“关键是凶手是何时将毒素下进茶水里的?从泡茶到林老爷倒地身亡,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啊!还是说毒素一开始就下在了茶珠里?不对,茶珠都是一样的,而且所有人包括林老爷都是随手挑的,除非凶手认为不论毒死谁都无所谓,否则……”一抬眼,看到展昭愣愣的盯着他,庞昱诧异:“又怎么啦?”
“没什么……”展昭赶紧转头,面向卢管家:“卢管家,如今林老爷被害,此处已是命案现场,还请卢管家……”刚要说去开封府报案,一想却不对劲:林老爷在此处被害,虽然尚不能锁定凶手是谁,但在场的人就算不是疑犯也至少是证人,怎么能够这样轻易的放出这间屋子?可要自己去开封府,现场无人监视,难保凶手不会趁此机会消灭证据!这可如何是好?
“我会让墨香去开封府报案。”
又是那个清亮的声音,仍站在尸体旁边的庞昱似乎已经看出了展昭在为何事犯难,一句话轻轻松松的解决了问题。展昭不由得又是一愣,探究的目光转向了庞昱:这个小侯爷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不仅流利的说出死者的死因还推测出毒药的种类——虽然自己并不知道“生物碱”是什么——现在还主动承担下报案的义务,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可是表现的太合作反而会给人一种可疑的感觉,更何况这位侯爷向来是开封府的死对头。展昭承认虽然自开封府的八十大板后这个小侯爷是安分了很多,就连性格也好似变了一个人的和顺,令自己对他的印象多少有所改观,但这个小侯爷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实在太多了,连一贯认为有教无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自己都有些不愿相信,刚才借着品茶的机会想讽刺讽刺他这个小侯爷不知人间疾苦,可没想到庞昱居然十分干脆的承认自己不懂茶,倒弄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展昭觉得自己是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小侯爷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凶案在自己眼前发生,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捕头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坐视凶手逍遥,第一时间要做的应该是封锁现场,查明案情才对!虽然这个小侯爷干扰开封府办案的先例也不少,可是这一次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像要故意捣乱,何况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干脆信他一次,至少自己可以肯定这个一直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侯爷绝对不会是凶手——缺乏做案的动机也缺乏做案的条件。
想到这里,展昭略一沉吟,道:“也罢,那就劳烦小侯爷了。”
半个时辰后,以包大人为首的开封府一行人在墨香的带领下匆匆赶到了镜湖庄,开始勘查现场和听取案情——墨香去报案时难免因吃惊过度而语无伦次,案情多半没讲清楚,幸好这位小厮的带路本领还是比较强的。
“大人,尸体已验明,死者林浦贺,死于午时一刻,死因是断肠草之毒。”开封府的仵作抱拳禀明,又拿起地上茶杯的残片闻了闻:“毒药的确是下在茶水里的。”
他在这边禀告,那边的庞昱留心竖起耳朵听着,听到“断肠草”时心里一动:是钩吻素!这东西他无论是在老爸的刑事鉴定学还是老妈的毒理药理学上都见过,是存在于钩吻内的一种生物碱,可使人呼吸麻痹而死,而且致死量很小。钩吻素自古和砒霜一样,多用来谋财害命,没想到还真让自己见识了。那么,凶手是谁?又为什么要杀林老爷?庞昱屏住呼吸,注意听包大人推断。
包大人捋了捋颌下长须,沉吟道:“原来如此。如此看来,凶手便定是在今日这些人之内了!展护卫!”
“属下在。”
“你可有何发现?”
“大人,林老爷之死属下在现场亲眼目睹,并在第一时间内赶到尸体身边,除属下外并无旁人动过尸体,只是……”展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只是如何?”
“只是安乐侯庞侯爷在属下之后察看过尸体,并推断出死因及毒药种类。”展昭向庞昱这边看了一眼,抱拳又道:“不过属下可以担保,凶案发生时侯爷一直坐在属下身边,属下并未发现侯爷有可疑动作,请大人明鉴。”说完,低头不语。
包拯听完展昭的话,疑心重重的向庞昱望了一眼。他记得这个小侯爷一向胡作非为草菅人命,虽然据说在开封府的八十大板后是安份了不少,可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这几个月的老实表现会不会有阴谋在里面?不过这次这个小侯爷既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又有展护卫担保,难道真的不是他?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可这么轻易的排除他的嫌疑啊。
包拯皱了皱眉:“展护卫,你可曾上梁检查?”
“属下去过,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属下窃认为无人潜伏在屋顶将毒药滴入林老爷碗中。”
“如此说来,凶犯定是在屋内了。”包大人站起来,踱了两步,走到桌前,伸手扣了扣坚硬的紫檀木桌面:“此桌直径足有一丈,人坐于桌旁,手绝难够到对面的茶碗,因此若说下毒,则仅能是林老爷身旁之人了。再者,凡交友饮宴,便是座位任客挑选,主次尊卑是不能改的,主人必面北坐南,以示尊敬之意,因此只要知道主人位置,便可事先将毒涂布于茶杯内壁。卢管家!”
卢管家站在后面,此时听见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应道:“在!”
“案发前都有何人接触过茶具?”
“这个……”卢管家为难的想了想,略带犹豫的说:“茶具是玉梅拿出来的。”
“那么玉梅也有嫌疑!如此一来疑犯总共三人……”
“不是还有夫人吗?”
一直专心听包拯推断的庞昱突然出声,倒猝不及防的让包大人吃了一惊:“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夫人在用热水烫杯啊!是不是展昭?”
展昭想一想,恍悟道:“大人,确实如此!”
“还有,卢管家,嫌疑犯的话还应该算上你吧。”庞昱微笑,“虽然你并没有接触过茶杯,但你是负责倒水泡茶的啊!在水壶上做个小小的手脚,不是那么难的事吧。”
“在下、在下决无杀害老爷之心哪!”卢管家见说到他,已经有点急了:“在下决没有杀人,包大人明鉴哪!”
包大人略一思索,严肃道:“卢管家,本府并未曾说你杀人,你不要着急。只是你方才为何不说出夫人这件事?”
“在下、在下觉得夫人和老爷情投意合,况且夫人平日里温良贤德,实在不可能杀害老爷啊!”
“即便如此,只要动过茶具,便无法排除嫌疑!”包大人四下望望,“为何厅内并不见夫人和你所说的丫鬟玉梅?”
“回大人。”卢管家忙回答,“只因夫人久病,方才由玉梅陪同回房去休息了,老爷被害这件事,因害怕夫人知道一时急火攻心,还未敢……未敢告知夫人。”
“原来如此。”包大人颔首,“只是如今出了命案,两人又有嫌疑,不是计较夫人久病之时,卢管家,你可派人去通知夫人。”
“大人,在下怕旁人去了说得不好反惹夫人旧病复发,还是在下自己跑一趟吧。”
“也罢,展护卫,你陪卢管家跑一趟。”
“属下明白!”
送走两人,包拯把注意力转到身旁若有所思的庞昱身上,不由得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小侯爷怎么反了性?按常理说他不是应该百般阻挠开封府办案的吗?为什么这次不但主动让墨香来报案还出言提醒?莫不是想多锁定几个嫌疑人,为谁开脱罪行?可是反复思索,庞昱说的话却是字字在理,实在挑不出毛病来。这个小侯爷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嗯,无论如何,此人决不可轻视!
仍然在十分认真地思考案情的庞昱并没有注意到包拯已经开始用打量疑犯的眼光打量他,兴许真是因为老爸是刑警,有点遗传基因的关系,或是因为从小在充满悬疑推理和真实案件的环境中长大,再或者理科生的推理能力和逻辑思维都比较发达,他从小就对那些案件啊密码啊之类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再加上老爸又注重培养,时不时地就会从书上找点小案子或是密码之类的让他们破解破解,久而久之却也培养出点侦探思维,这时候反将线索理的很清:如包大人所说,桌子很大,离得远的人要下毒非常不方便,一不小心还会被别人发现,更何况当时桌边还坐着展昭,谁又敢在他锐利眼神下放肆,恐怕就算原本计划好要杀也改变主意了吧!所以一桌客人,除了林老爷身旁的韩琦和欧阳修还有点嫌疑,其他的基本都可以排除了。至于下人管家,茶珠都是一样的,且林老爷包括他们这些客人都是随手挑选,因此其他下人的嫌疑也就能排除了。这么一来,嫌疑犯果然只剩下韩琦、欧阳修、卢管家、玉梅、还有夫人。不过看那个林老爷对夫人可是情深意重啊,这样也下得去手杀人,这女人也太狠了吧。
咦?不对劲。庞昱突然感觉到一丝疑惑,怎么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一样,是他想错了?
“老爷——!!!!”
庞昱还在思索,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将他的思绪硬生生从案情里拉回,是夫人和玉梅在卢管家和展昭陪同下急匆匆赶来了。
玉梅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见到倒在地下的林老爷就吓的脸色惨白尖叫不绝,反而是林夫人比较冷静,虽然自己的脸色也比玉梅好不了多少,却尽力柔声细语的安慰她。
待到玉梅平静,包拯尽量温和慈祥的问了几个问题,庞昱照样在一边偷耳听着,倒让他了解到了不少情况。原来这林老爷本不是卞京人士,家里虽是做茶叶生意的,却一直光景惨淡,振兴不起来。直到十几年前搬来卞京,茶叶生意才越做越大,终于凭着梅花茶成为卞京巨富。而夫人是林老爷的表妹,从小就定了亲,算来也成亲有十几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子嗣,庞昱想可能是近亲结婚的关系吧。
包拯听完,沉吟片刻,问玉梅道:“玉梅,本府听说今日的茶具是你拿出来的?”
“是的,正是奴婢。”玉梅低头怯怯的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茶具收放平日可是你负责的?”
“不是的,平日里是雪梅姐姐负责的。”
“哦?”包拯回头,“谁是雪梅?”
听得包大人询问,一直站在一旁的大丫鬟雪梅忙走过来,先盈盈施了一礼,柔柔道:“奴婢贱名雪梅。”
“你就是雪梅?”包大人打量了她一番:雪梅约有二十岁上下年纪,大概是年龄较大的缘故,比较懂礼,举止行动也较玉梅从容得体:“这茶具收放平日是你负责的?”
“回大人,正是奴婢。”
“你是何时开始负责茶具的?既是你负责,为何今日又让玉梅来拿茶具呢?”
“回大人,这茶具本也不是奴婢负责的。前几年一直是庄内老仆佟嬷嬷亲手收放,后来佟嬷嬷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了,回了家乡,才改为奴婢负责。后来夫人得了病,奴婢转为负责夫人饮食起居,人手不足,一年前才采买了玉梅。茶具玉梅原也是负责过的。只因玉梅年龄幼小,活儿做的不熟,一次竟然失手打碎一只老爷最珍爱的掐金景泰蓝瓷杯,惹得老爷大发雷霆,几乎生生打死。因此以后再不敢让她收放茶具,只收在夫人身边做丫环。从此茶具茶叶便归奴婢负责,玉梅只是有时帮着烧烧水拿拿茶罐之类的。今日老爷本来是吩咐玉梅去拿茶叶,但那罐茶叶昨日奴婢刚刚收拾过,换了地方,奴婢怕玉梅一时找不到反惹老爷生气,于是自己去拿,老爷方让玉梅去准备茶具。”
“原来如此。那么你可是一直跟在老爷身边的丫鬟?”
雪梅迟疑了一下,道:“不是的,奴婢是五年前如夫人的陪嫁丫鬟。”
“哦?林老爷还有如夫人?这如夫人现在何处?”
“回大人,如夫人已在两年前去世了。”
雪梅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有些黯然,想必是跟那个如夫人有很深的感情吧,庞昱想着。不过这个如夫人也真命苦,有陪嫁丫头就证明她不是什么青楼妓汝也更不是贫民百姓,弄不好还是个小家碧玉,谁知不仅要做人家的小妾还刚刚嫁了人三年就去世了,这古代的女人都这么命苦么?庞昱不禁庆幸自己借了个男人的身体,虽然自己在现代当了21年的女人,可平时也跟个假小子没什么两样,如今女变男虽然很不舒服可终归还是能接受的。
嗯嗯,不对!庞昱猛然警醒,自己在想些什么?破案破案!庞昱连忙回过神来继续去听包大人的对话,可惜已经晚了,包大人在询问完雪梅后又询问了夫人些什么,现在正在对着欧阳修和韩琦说话,重要的部分全都听漏了!
失策啊失策啊!庞昱简直欲哭无泪,这两个人的嫌疑明显要小于林家人,虽说韩琦自己不知道他前程怎样,但是那个欧阳修凭自己对他的了解,还能优哉游哉的写出《醉翁亭记》就肯定不是凶手!
眼见包大人客气的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道歉说自己这是公事公办无奈委屈两人还请两人见谅什么的,那两人也非常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人命关天大人的一番苦心在下可以理解之类,庞昱不由得百无聊赖的将眼光转到了其他几人身上,希望可以看出点疑点:夫人仍在安慰几乎要哭出来的玉梅,雪梅不声不响的垂手站在一旁,卢管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面则是包大人带来的仵作和衙役——
不对!庞昱猛然醒悟,怎么少了个人?!那个展昭去哪了?!
好哇包大人!庞昱恍悟:你这是瞒天过海不是?故意拖住大厅内的人,让那个展昭去收集证据!还真是狡猾啊!不过你要拖住哪个人?这厅内的人有哪个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的么?
不管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庞昱趁包大人还在温言细语与欧阳修他们说话的时候偷偷向门边移动,还好这林老爷为了赏梅几乎在正厅东南西北四面都开了门,而且门窗大敞,真是方便他偷溜啊。庞昱蹭蹭蹭,挪到门边,正发愁无机会遁形,只见林夫人走了上来,神色显得有些疲惫,径直对包大人施了一礼,轻声道:“大人,如今案情也问完了,老爷的遗体也验完了,俗话说入土为安,妾身欲替老爷收敛,布置灵堂,不知大人是否允许?”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庞昱欣喜,趁着包大人应付林夫人的时候,不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快步溜出正厅闪进丛丛梅花中。谁愿意留在这里听那位黑面神打官腔,找展昭去!那家伙查案经验不少,应该已经问出不少线索,虽然不一定告诉自己,但兴许可以套出一句半句的,再说,就是实在套不出来,说不定自己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呢。
庞昱抱着这样的想法,兴奋的在梅丛中穿梭。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林老爷园中的梅花果然不同凡响,种的又多又密,整所梅园仿若一座用梅花搭建起来的大迷宫,庞昱没头苍蝇般的乱转了半天,除了惊起麻雀一片,头上身上落了无数梅花瓣之外,竟然怎么也走不出去!
林老爷,您真的是种梅花,而不是摆梅花阵?庞昱在原地转圈无数次后终于放弃,满面青筋的倚在一棵梅花树上。郁闷!果然不该为了隐藏行踪钻进梅花里,更不该不披鹤羽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出来的,真冷!
走不出去,庞昱干脆闭目养神。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几声若有若无的鸟鸣隐约传来,倒别有一番清静幽雅韵味,庞昱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连寒冷也忘掉,似乎要与这雪这梅融为一体,沉醉在这大自然里。
兴许是人一平静感官就比平常要灵敏,庞昱突然好像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睁开眼睛,庞昱努力的分辨着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细细的低语声逐渐清晰,最后终于演变成熟悉的语调。
“老人家,您刚才说这林老爷对如夫人极是冷淡,展某却不解,莫非迎娶如夫人并非林老爷本意?”
“哎,展护卫不知道,其实老爷对夫人一往情深,本不想娶什么如夫人的,只因五年前——那时太夫人还在世,眼看老爷成亲多年却并无一儿半女,就做了主迎娶了如夫人,老爷直到花轿进了门才知道。母命难违啊,也就罢了,不过老爷可是除新婚之夜再未进过如夫人卧房。平日见了面虽然客客气气,但那总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上老爷对如夫人甚是冷淡。说起来这如夫人是苏州黄家的次女,家里也是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个名门闺秀,谁知竟落得这步田地,还真是可怜啊。”
是展昭!而且听起来仿佛正在询问证人的样子哩。庞昱狂喜,忙轻手轻脚的挪到一棵梅花树边,从团团怒放的白梅后探出头去。果然是展昭,一身墨绿在银装素裹中格外醒目,此刻正在询问一个老人,那老人一身短葛,头戴斗笠,肩扛花锄,看来是这梅园的园丁。
“原来如此。”展昭沉吟片刻,“那老丈可知这如夫人却是如何死的?”
老人摇摇头:“听说是暴病而亡。可俺不信,好好一个夫人会暴病而亡?暴病而亡还请来和尚念了三天的经?八成是自尽的,为防她化身厉鬼出来害人,才这样干。不过这些事哪个豪门大户都有,因奸情败露上吊的,小妾和下人串通私奔的,被冷落心怀怨忿投井自杀的,小老儿在卞京城这么些年,什么没听说过哩。”说着,摇摇头,颇有几分惋惜之色。
展昭又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如此多谢老丈了。”
“哪儿的话呢,包大人要查案,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能不帮忙呢。”
眼看老人扛着花锄走进层层叠叠的梅花里,展昭伫立片刻,也转身要走,庞昱忙抬脚,想仗着敌在明我在暗的优势跟踪,却不料刚落下一步,脚下竟是轻轻的“喀嚓”一声,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墨绿色的身影猛然一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庞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气不敢喘的缩在梅树下。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的雪地里才有人轻叹一声,道:“小侯爷,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庞昱从梅树后蹩出来,满面黑线。
“除侯爷外,园中别无一人会跟踪展某。”展昭苦笑,这个小侯爷真是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想跟踪人就别把呼吸放那么粗,脚步下那么重,刚才他躲在梅树后的时候自己就听得一清二楚,本来不想揭穿就让他认为得逞了呗,可没想到这个小侯爷这么笨竟然还发出响来,练武之人敏感,本能的浑身一紧,听见树后没了呼吸之声,心知这个小侯爷肯定是发现了,再装也装不下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请他出来。
庞昱同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又向前蹩了两步,站到了展昭正对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相对无言。今日微微有些多云,阳光不是很浓烈,偏庞昱一身海棠红,雪地里甚是显眼,头上身上又落了无数白梅瓣,更衬得发如鸦翎面若桃花,站在梅树下低头不语,竟是国色天香,几乎要让人把他误认成女子。展昭突然觉得喉头发紧,竟涌上目眩神驰的感觉,忙收敛心神,正色道:“展某执行公务,助包大人查案。侯爷并无作案嫌疑,若扯进此案,恐有损府上名誉,望侯爷及时抽身,莫再纠缠,展昭告辞!”说完了,也不管语气是否得体,也没等庞昱再说什么,急匆匆行礼告别,逃也似的走了。
喂……庞昱满面青筋,快要出口的问候噎在喉咙口——有必要这样么,不就是想问问你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又不是要吃了你,跑这么快干什么!但既然人家已经走了自己也没有再呆在这里的必要,庞昱郁闷的回过头要往来路走去,突然想起什么,抬脚冲到自己藏身的那棵梅树下。
有没有搞错!庞昱向树下一看,几乎气晕过去:洁白的雪中静静卧着一颗金黄|色的茶珠——当然已被自己踩成了茶饼,但是从外形还是可以辨认出来,不就是典型的“金珠玉芙”吗!
竟然是这个东西害自己被发现!不知道展昭早已听出自己呼吸的庞昱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狠狠地跺了几脚,还觉不解气,干脆捡起来捻成碎末,扯得里面的白梅花都掉了出来,才随手一扔,更加郁闷的欲往正厅走,想了想这时候大家也应该已经散了,自己既不是嫌疑犯也不是林家人,干脆径直向庄外走去。
参加赏梅宴的客人们只要是排除了嫌疑的都早已避之唯恐不及的散掉,毕竟除了捕快衙役没有人会愿意跟谋杀和死人扯上关系的,除了他这个冒牌小侯爷。不知道庞昱发生了什么事的墨香早就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看到自家主子出来立马激动的热泪盈眶,差点扑上来搂住庞昱痛哭流涕。庞昱安慰了墨香几句,也确实感到有点累了,无精打采的登上马车打道回府是也。
人回来了,可心回不来。庞昱蜷在车里,满脑子全是今天林老爷死时绽放在茶杯里的那朵红梅,还有展昭在梅园里问出的一段话。不过一想到展昭庞昱就气不打一处来:搞什么搞,不让自己掺合开封府办案,这算是公务,可以原谅,见到自己就跑的那么快,是怕自己纠缠,也可以理解,不过——既然讨厌自己这个小侯爷就直接说嘛,干吗还要摆出那么一副标准化笑脸,连语气都永远是那么得体,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嗯?做这副样子?
一下子想到什么,庞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蹭一下坐起来。不对劲!他终于知道在镜湖庄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是林老爷对林夫人的态度!当时林老爷一看到林夫人在用热水烫杯就爆发出一声大喝,自己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虽然林老爷马上就对夫人百般体贴嘘寒问暖,可是如果真的琢磨起来,夫人身上带病,忌惊吓、忌情绪异常波动,按理说林老爷怎会不知?可那声大喝,明显的满是怒气,甚至可以说是煞气,和后面的温柔体贴比起来,反差过大,到给人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难道说……庞昱警醒,林老爷对林夫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难道说他们的夫妻情深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场戏?有可能!梅园里的那个老头子不是也说过“老爷可是除新婚之夜再未进过如夫人卧房。平日见了面虽然客客气气,但那总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上老爷对如夫人甚是冷淡”吗?照这样说来,难道林老爷成亲十几年无子也根本不是因为近亲结婚的关系,而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夫人?甚至,林老爷是个性无能?
这样的话……庞昱思索:如果一个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冷落十几年,在这个女子地位普遍较低的古代她是根本不可能提出离婚的,那么弥补的方法呢?奸情!难道夫人真的有外遇?如果有外遇的话,那第三者又是谁?
推断大胆了些。不过对破案应该还是有帮助的,希望不要是添乱就好。要不要明天去告诉那个展昭?想到这里,一股郁闷又从庞昱心底窜了起来:管那么多干什么!人家明摆着不要你去掺合,就算告诉他又怎么样?反正包大人是浩浩青天,不怕他破不了!庞昱赌气地躺下:自己还是回庞府该干什么干什么好了!
次日 镜湖庄
“卢管家,真是不幸啊……没想到林老爷……”
“吴先生特来吊唁,在下代老爷谢谢了。”
“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啊!”
“赵老爷,谢谢了!”
“卢管家,节哀顺变啊!”
“侯爷,您也来了,老爷在天之灵若有知……真是三生有幸啊……”
“不客气……应该的……”庞昱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悻悻的跟卢管家和其他前来吊唁的宾客打着招呼。因为今天要祭奠亡灵、陪同举哀以及参加丧礼,他换下了昨天那一身海棠红,特地找了一件鸭卵青暗纹长袍——这也已经算是庞府最朴素的衣服了——头上也只Сhā了一根羊脂玉短簪,倒更显得素雅清静,出尘脱俗。
客气半天,招呼墨香送上殡礼,庞昱趁卢管家去接待宾客的时候偷偷打了个呵欠——他既不是林家人和林老爷也并无深交,本可以不用来,可谁知昨夜竟然梦见死去的林老爷执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和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弄得他整夜都没睡好觉,天明临时决定来拜祭一下。虽然自己并不太信什么鬼神,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原先信奉的唯物论也有些动摇,再加上林老爷是被谋杀的,也听过不少被害者化身鬼魂前来雪冤的故事,还是适当表示一下对亡灵的尊重为好。
不过——庞昱满面黑线的揉着抽痛的太阳|茓——林老爷,我知道您死的冤,可您有冤找包大人申去,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半夜三更入我的梦算什么事,难道是有什么话要托我转告包大人?说起来这林老爷梦中都和自己说过什么来着?庞昱回想,可想来想去也不过是白日品茶时的那几句,没什么特别的啊!
果然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庞昱叹气:看来自己是在这个案子里陷得太深,才会梦见死者特地回来找自己。看来展昭说的还是对的,自己还是及早抽身的好,免得也搞出什么心理疾病——实际上现在怎么看自己都像某部日本漫画里的某个死神,走到哪里都能和案子扯上关系!
算了。庞昱摇摇头,决定不再自己郁闷自己,干脆打量起屋内布置陈设来。大概是因为正厅要搭设灵堂的缘故,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客人的临时落脚处都是这件偏厅。厅内也照样悬挂招灵幡、白绫之类的,卢管家和两个丫鬟都一身重孝,其中两个丫鬟还双眼通红,正忙着招待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们。
丧主林家是卞京巨富,丧事自然也要办的轰轰烈烈,但因为林老爷是凶死,事先除了凶手恐怕谁都没有料到,准备也就不是很充分,屋内摆设虽然完备体面,却处处露着匆忙痕迹。庞昱的眼光无意识的在屋里打转,最后猛然停在卢管家正在招待的一队客人身上。
“卢管家,镜湖庄遭此不幸,开封府深表遗憾。展某特代表包大人及公孙先生来送林老爷最后一程,望卢管家及林夫人节哀顺变。开封府一定会尽早查出凶手,也好让林老爷在天之灵瞑目。”
竟然是那家伙!庞昱郁闷的盯着一脸严肃抱拳行礼,后面跟着两个衙役的展昭,开封府应该没有义务特地来参加林老爷的葬礼吧!不过公孙先生和林老爷是茶友,这样说来这个展昭代公孙先生前来吊唁倒也不是不合情理。虽然说是代表开封府,展昭今天却未穿他那一身四品官服,反而是一套普通衙役的皂色青衣,帽子上也不见了两条红飘带。那是,要是来道贺倒也便罢,人家家里死了人他还一身大红那就直接是找打了——庞昱百无聊赖的想着。
“不敢当不敢当,怎当得起展大人亲自来送行,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哪……在下代老爷谢谢展大人了……”卢管家看起来好像激动的热泪盈眶,不知道是真心替林老爷感到高兴还是因为卞京城的两位大人物都专程来吊唁而觉得极有面子?
“卢管家不必客气……展某失礼,敢问如何未见林夫人?”展昭四下看了看,拱手问道。
这边展昭发问,那边庞昱跟着四下里看了看——还真没见到林夫人。虽然说他在现代也参加过葬礼,不过这种传统的古代葬礼他还真是头一次见,生怕自己由于不熟悉礼节和禁忌再闹出些什么事来,早上出门之前他特地向墨香打听大宋的丧礼习俗,结果墨香叽里咕噜一大堆几乎弄得他晕头转向:按大户人家正统习俗,凡家里有人亡故,需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迎宾前来吊唁,但由于林老爷是凶死,头一日就要开丧,停灵也只需七日,开丧之后,要请一百零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还要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七日解冤洗业醮。再正式一点,灵前还要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作好事。宾客前去吊唁,丧主的直系亲戚要亲自迎接,一般是死者的长子,若死者无子又无兄弟,则未亡人要前来见客。停灵之时死者亲族要为死者守灵,宾客则要陪同举哀,等等等等……简直繁琐至极!庞昱头疼欲裂,好歹勉勉强强记住了,此刻正想着林夫人怎么不出来迎客,难道是林老爷被杀,久病复发,卧床不起?
卢管家见展昭问起林夫人,忙道:“夫人昨夜彻夜在老爷灵前守灵,如今大概还在正厅灵堂——玉梅,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夫人!”
玉梅大梦初醒般的哎了一声,慌慌张张跑了,这边卢管家忙将展昭让进偏厅,边客气着边吩咐雪梅倒茶让座,恰恰安排在了庞昱对面!
展昭大大方方坐下,对庞昱微笑着拱手行礼,庞昱瞪着那张这几天出现的尤为频繁的脸,郁闷道:“你——”
“呀——!!!!!”
庞昱的话还没说出来,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庞玉猝不及防,一跳而起,险些碰翻茶杯,慌道:“怎么啦?怎么啦?”
乍闻尖叫,卢管家也慌了慌,紧接着辨认出来,叫道:“是玉梅的声音!”
玉梅?庞昱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展昭站起,严肃道:“展某随卢管家去看看究竟,各位请在这里稍侯!”说完扯住还不知如何是好的卢管家,一步跨出门外。
哎——庞昱如梦初醒,忙也跟过去,跑到正厅门口,却见玉梅坐倒在游廊上,蜷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
“怎么啦?”展昭扶起玉梅,卢管家慌忙询问道。
玉梅的嘴张了张,喉咙里“荷荷”几声,终是没有说出话,只颤抖着勉勉强强举起一只手,颤巍巍的指向正厅的方向。
在场的人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与正厅相触,卢管家顿时爆出一声惊叫,庞昱不由得面色惨白,就连见惯凶案谋杀江湖血腥的展昭脸上都带了几分惊骇之色。
前方,昨日里品茶赏梅的正厅此刻门窗紧闭,只有正对着众人的前门是开着的,屋里光线暗淡,反而更衬得满屋飘荡的白幡甚是显眼。那些白幡中突兀的悬着一个一袭白衣的人体,下垂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周围无风,然而从门外看过去,毫无生气的身子竟然仿佛在微微摇晃!
“夫人——”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随后赶来的雪梅的一声悲鸣才将所有人从对死亡的恐惧中拉回现实。
犯罪现场的盘问
瑞雪初晴,团团梅花盛开,然而在这样风景绝佳的镜湖庄,死神却似乎光顾的特别频繁。
“快把夫人放下来!”
展昭最先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丢开玉梅一个纵跃向厅内冲去,却在冲进灵堂时猛然身形一滞,捂住口鼻咳嗽起来,虽然声音很小可肩膀大幅抽动,眼见是呛的不轻。
毒气?庞昱心中一动,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象,林夫人的身体仿佛在微微的晃动——屋里的空气是热的?!火盆?一氧化碳!
“开门!开窗!”庞昱情急之中大喊道,深吸一口气迅速冲进厅内,使劲推开一扇窗。冷空气打着旋儿从厅外冲进来,吹散了郁积于厅内的毒气。冷风过境,夫人的遗体在由于对流而格外猛烈的风中竟真的摇晃起来,厅外的雪梅和玉梅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叫。
展昭深吸了几口气,飞身上梁一剑斩断了绕在林夫人颈间的白绫,迅速托住她的身子,轻轻地放在地上。俯身探了探林夫人的鼻息,展昭抬起头:“已断气多时了。”
“夫人——!!!”雪梅玉梅要扑上来,却被展昭一把拦住:“两位姑娘,此处已为命案现场,在开封府衙役未到之前,还请两位莫要擅入!”
“难道,难道夫人不是自杀的?!”
“不,尚不能确定夫人是否自杀。”展昭仍然在检查夫人的遗体,恢复了镇定的他声音平静的诡异:“夫人的颈骨错位脱节,仿佛是被扭断的,若是练武之人,扭断颈骨致人于死地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怎么会这样!一时之间,无人应答。所有的人似乎都被这一幕和展昭说出的话骇惨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身边传来的轻微的喃喃自语才逐渐越来越清晰,卢管家面色惨白,双腿颤抖,庞昱听清他哆哆嗦嗦的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报应……这是报应……是如夫人……是如夫人回来报应了……”
“卢永俊,报应的话应该应在你的身上!!!”
一声已愤怒到极点的怒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抱着玉梅跌坐在夫人遗体身边的雪梅身上。那个总是温柔和顺沉默寡言的丫鬟此刻却是满面铁青,目光中隐隐浮动着一股戾气,十指更是紧紧的扣住了玉梅的衣襟,仿佛一时控制不住便会扑上去将卢管家撕扯成碎片。
什么意思?!庞昱敏感的捕捉到线索:这个卢永俊果然不简单!刚想问,展昭已抢先开了口:“雪梅姑娘,你这是何意?”
雪梅一怔,本能的抬头望向展昭,仿佛猛然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浑身一颤,怒火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了,低下头沉默不语,片刻后低低的说:“奴婢一时激动,随口乱说,罪该万死,还请展大人不要介意……”
展昭望了她片刻,转向另一个当事者:“卢管家……”
可惜卢管家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展昭的话,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在雪梅吼出那句话的瞬间,他就已经丧魂落魄的瘫在了地上,平日的英俊儒雅霎那消失殆尽,只剩下满面死灰和呆滞目光。
展昭叹了一口气,再次转向雪梅:“雪梅姑娘,事已至此,若林夫人真是死于凶犯之手,凶犯很可能还会继续犯案,为免再次有人牺牲,还望雪梅姑娘……”
“大人,我说!”
展昭的话才说到一半,一声充满惊恐的大叫就打断了他的话,卢管家像落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展昭一条腿:“我说,我全说!展大人,求你救救我啊!”
“卢管家……你莫要激动……慢慢说……”展昭满面青筋,试着要把腿从卢管家的怀抱里抽回来,无奈那位抱的甚紧,展昭干脆一把揪起卢管家,放在厅内的椅子上,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这才挣脱开了还在簌簌发抖的卢永俊。
卢管家将展昭倒的茶一气灌下去,才好歹平静了些,用颤抖的语调揭开了当年如夫人暴病而亡的真相——
原来当年太夫人作主将如夫人娶进庄中后,就一直不得老爷欢心。如夫人年轻貌美,知书达理,住在庄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卢管家竟对这位年轻夫人起了觊觎之心,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位夫人弄到手,还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可惜纸包不住火,如夫人竟有了身孕!此事被夫人发现,逼问奸夫是谁,如夫人誓不开口,夫人一时气不过,扔下一条白绫威胁如夫人不招出奸夫就上吊自尽。本只是想吓吓她好让她开口,谁知如夫人怕连累管家,竟真的去了!如夫人死后,原本海誓山盟的卢永俊竟然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死不承认自己与她有私情。家丑不可外扬,再加上又死无对证,此事也只好这么不了了之,如夫人被一口薄棺葬在了城外荒山坡上,对外宣称暴病而亡。为防止她化身厉鬼出来害人,林家请来高僧念了三天的经。可怜那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夫人,就这么为了一个负心人送了命!
真是不值。庞昱暗自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为何偏偏总是痴情人遇上负心汉?等等,这段往事难道就是林夫人自杀的原因?丈夫猝死,未亡人的心理通常就比较脆弱,如果想起当年逼死如夫人,一时愧疚,也的确有自杀的可能——至于展昭所说的颈骨错位,看似是武侠小说和特种部队中常用的杀人方法,但也有可能是上吊时绳子的拉力过大,颈骨在重力作用下被扭断。刚才太过惊讶来不及细看,可现在他已经发现夫人虽是上吊而死,脚下却并无踏脚之物,而且用来上吊的那段白绫出奇的长,实际上夫人的脚尖离地也不过几分米。这样看来,夫人若真是自杀,恐怕就不是用踏脚凳,而是踩着什么东西爬上屋顶的横梁,将白绫系在横梁上再跳下来的,这样才会造成颈骨错位。可是林夫人为什么要用这样麻烦的方式自杀呢?灵堂内也不是没有椅子呀!难道真的是想死的痛快迅速些,免得受上吊的苦?那她为什么不干脆用毒药呢?!
看来,只有两个可能,或者,夫人的自杀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准备毒药,因此采用这样的方式迅速结束自己的生命,免了零碎受苦。再或者,她根本就是死后被人吊上去的!
不过,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还要等仵作来后推断出死亡时间才能展开调查。庞昱打量着庞夫人的遗体,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法医,只是一知半解,能看出来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可这林夫人还真是……活着的时候由于得了肺结核而显得面容憔悴,没想到死后反而好看多了,大概是由于颈骨错位当场死亡的缘故吧,死者的面容并没有显出上吊颈部被压迫而导致的苍白色,眼球也没有突出,反而双眼紧闭,面貌如生,双颊透着红润,而且双手指甲呈现漂亮的粉红色,配上一身洁白重孝,仿佛不是死去而是睡着了,倒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不对不对,那可是尸体耶!怎么能够用“动人风情”来形容!庞昱被自己的想法搞得毛骨悚然,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把目光从尸体上收回来,开始观察现场的摆设布置。这间正厅他是比较熟悉的,昨天林老爷就死在这里,今天又做了灵堂。原本摆在厅内的紫檀木圆桌早已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两边一溜共八张椅子小桌,大概是供宾客临时歇息用;正门对面便是一副黑漆灵柩,摆着灵牌灵幡等物,屋梁上则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惨白灵幔,大概也是布置太过匆忙的原因,总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而一直到发现尸体前这间半通透设计的正厅则是门窗紧闭,房间四角放着四个火盆,只是现在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了。庞昱好奇的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火盆走去,仔细观看。四个火盆都是铜制,大约比普通的脸盆稍大一点,别致的做成五瓣梅花的形状,五朵花瓣和花心里都可以烧火。盆里烧的是木炭,这是大宋朝很多富贵人家都采用的取暖方式,因为木炭烧起来没有烟,又暖和,所以比较受富户喜爱,只有烧不起木炭的平民百姓才烧煤炭。由于缺氧燃烧不彻底,盆里的木炭早已熄灭,只在木炭内部还可以看到隐隐透出火星。
大概是林夫人上了吊,没人管这火盆,才烧成这样的吧。庞昱想着,突然发现左边一瓣梅花里的木炭似乎有点不一样——其他花瓣包括花心里的木炭都还在闷烧着,只有这瓣梅花内的木炭虽还剩下几块,却透出一种死寂的白色,竟是已灭透了,看不到一点儿火苗。
这一瓣是怎么啦?庞昱探过头去,刚要细看,后脖子上却猛地凉了一下,他猝不及防,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抬手一摸,感觉竟有些湿润。
水?莫非屋顶漏了,雪化了往下滴水?庞昱抬起头向上看去,只看到大段大段重叠凌乱的灵幔。难道?庞昱踮起脚,伸手一摸——
有没有搞错!灵幔竟是半干不湿的,有一段还在往下滴水!这什么灵堂!庞昱满面黑线,就算不尊重自己这群客人也至少尊重一下亡灵,还真应了那句老话树倒猢狲散,想这林老爷生前也算是个能在卞京城呼风唤雨的人物,没想到才死了几天丧事就弄得如此马虎,眼下林夫人也跟着去了,林家更没人做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切!庞昱撇嘴,自己管这些干什么,无论是林家还是开封府的事都轮不到自己说话,何况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自己最好还是激流勇退,回去乖乖的做自己的安乐侯吧。
庞昱盘算着,刚想溜出去,只见门口一阵喧哗,姗姗来迟的包大人终于带着一帮衙役再一次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来人啊,封锁现场,若无本府命令,不得有任何人等进出!”
“是!”
又走不了了!庞昱无奈的耸耸肩。不过这样也好,正好看看包大人是怎样破案的,说实话他也对林夫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很感兴趣,不知这古代的仵作验尸的准确率是多少呢?《洗冤集录》应该还没写出来吧?
“大人。”开封府的衙役仔细验完尸体,回报道:“林夫人确是上吊而死,颈骨错位是由于跳下来的时候被白绫拉扯所致,死者死于寅末卯初,身体轻瘦,两颊有红晕,乃生前罹患桃花痨所致。”
寅末卯初,那就应该是凌晨4、5点钟?庞昱思索着: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清晨八点左右,就是说林夫人至少已经死了三个小时。夫人彻夜在此守灵,面对老爷灵柩难免悲伤,说不定就是一时想不开而上吊,这里到处是灵幔,随便扯下一段就能当上吊用的白绫——实际上林夫人就是用了一段灵幔上吊的。而且屋里的桌椅虽然整整齐齐,但老爷灵柩高高放在台上,用来放供品灵牌的灵桌也不矮,踩着它们爬到梁上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不。庞昱警醒:还不能这样下定论。虽然仵作已证明林夫人的确是吊死的,但如果有人将她迷昏,再抱着她爬到梁上,系上白绫扔下来不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而且还有,还有!发现夫人的时候,自己的确记得她是——是脸朝着屋外的!如果夫人确实是因怀念亡夫而上吊,那么为什么不向着亡夫的灵柩,而是要脸朝屋外呢?
不行!还要听取在场人的证词和不在场证明才能下结论!庞昱向包大人望过去。
包大人低头沉吟,在现场来回踱了几步,问道:“是何人首先发现尸体?”
展昭忙抱拳回应:“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玉梅,属下等人立即赶到现场,将夫人放下,发现已回天乏术了。”
“尸体可是展护卫放下来的?”
“是,不过发现尸体之时屋内充满炭气,属下猝不及防呛入肺中,无法靠近尸体,是侯爷……是侯爷开门开窗,驱散屋内毒气,属下才得以将尸体放下。”
“原来如此。”包大人点头,走到一个火盆前,低头看看,道:“看来是因为夫人上吊而死,无人照管火盆,才会致使屋内充满炭气。发现尸体的人是玉梅?”
“正,正是奴婢。”接连见证两起死亡,还是平时最熟悉的老爷和夫人,玉梅浑身颤抖,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几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可将当时情状,如实道来。”
“……是……”玉梅倚在雪梅怀里,勉强稳住心神:“当时客人们都来了,因为夫人在老爷灵前彻夜守灵,没出去迎客,展大人问,卢管家才叫奴婢去叫夫人的,奴婢就来了灵堂,可是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奴婢唤了几声夫人,夫人不答应,奴婢就大着胆子推开门一看,夫人,夫人她——”
“大胆婢女,你说夫人彻夜守灵,身边怎能无人陪同,你们这些下人平时就是这样照顾夫人的吗?!”
“我,我……”被包拯一斥责,玉梅更是吓得快要哭出来,连尊卑都忘了。未等她说出话来,身旁的雪梅抢道:“大人,此事本不该怪玉梅的。昨夜守灵,奴婢两人原应该整夜轮班,陪同夫人。只因夫人怜玉梅幼小,要她先去睡,奴婢就吩咐玉梅去厨房给夫人熬了一碗药膳,熬好后送到灵堂便去睡了,奴婢留在灵堂陪夫人守灵。夫人身上带病,又思念老爷,吃不下药膳,是奴婢反复劝说,方才用了。奴婢本应彻夜陪同夫人,只是夫人说心里难受,想一个人呆会儿,坚持要奴婢先去睡,奴婢又要去厨房送碗,没有法子,便答应了,只因冬夜寒冷,怕夫人受冻,奴婢便在屋内生起了四只火盆。大人,早知如此,奴婢当时绝不应该离开夫人的!大人,奴婢未曾侍候好夫人,请大人降罪!”
听了雪梅的话,包大人慢慢捋着下巴上的长须,道:“如此说来,此事本不该怪你。只是你说生起火盆后便回房睡觉,照你说那时夫人还活着——你可记得那是几更?”
雪梅想了想,道:“奴婢去厨房送碗的时候,倒没计较时辰,只是回到房中的时候,记得方打三更。”
“可有人作证?”
“奴婢是和玉梅睡在一起的,大人可问玉梅。”
“哦?”包大人捋着胡子,看向玉梅。玉梅经了这一阵安抚,好歹稳定下来,通红着眼圈道:“没错的,奴婢向来是和雪梅姐姐睡在一起的,昨夜雪梅姐姐回来的时候,把奴婢弄醒了,当时奴婢迷迷糊糊,还问是几更的,雪梅姐姐说:‘将要打三更了’,然后就打了三更,奴婢记得的。”
“如此说来……卢管家,你昨晚又在何处?”
“啊?”面色蜡黄的卢管家乍闻包大人的话,愣了一下,突然如梦初醒,双手乱舞:“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啊!”
展昭忙上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大人的眉头皱了皱,道:“如今林老爷和夫人都已去世,无论怎样,如果夫人真的是被人杀死的,如果卢管家真的不是凶手,那么他很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展护卫,本府命你速将卢管家带回开封府,严加保护!”说罢又走近展昭,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展昭一抱拳:“属下明白!”拖起还在兀自挣扎的卢管家,顷刻间无影无踪。
包大人又在尸体边踱了两步,严肃道:“不论怎样,夫人一案尚无法定论。本府有一事不明,如果夫人果真是爬上横梁自杀的,身上为何一星尘土不见?雪梅玉梅,这是为何?”
雪梅擦了擦眼泪,道:“大人,由于老爷新丧,厅内要张挂灵幔,布置灵堂,昨天奴婢们将正厅内的所有横梁都擦了一遍。”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夫人身上果然不会沾上尘土。”包大人又沉思了一会儿,道:“如今虽然尚未找出杀害林老爷的凶手,然而本府认为卢管家甚有嫌疑。但人命关天,本府尚不能决断。雪梅玉梅,如今案件尚未水落石出,为防再有人遇害,本府命张龙赵虎二人带人保护镜湖庄,轮流值夜巡更,无本府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是!”包大人身后两个红衣衙役齐声回答。
恐怕已经晚了。庞昱暗自摇头,林家本就人丁稀少,如今除了雪梅玉梅卢管家以外卞京城怕是再也没有林家人了。唉,林老爷一死,他的茶叶生意恐怕也要倒了吧,梅花茶那种东西生产过程那么麻烦,工艺和配方又一直秘而不宣,庞府的天下茶屋怕是再也买不到“金珠玉芙”了!不过想一想,那种东西实在是奢靡浪费,从此断了货也好,反正天下又不止那一种茶,茶叶生产这个行当竞争也很激烈,庞府的“天下茶屋”又是卞京城内不知多少茶庄挤破了头也要巴结的大主顾,倒也不怕从此没了进货来源。
各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宴会还是少参加的为好,免得又惹出什么事来,回去练练自己的小提琴,有空到处逛逛,不也挺好!庞昱心里盘算着,看着包大人又问了几个问题,便鸣金收兵,允许雪梅玉梅收敛尸体,看样子今天的勘察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对了,现在几点了?庞昱无意识的转头向室内一角仍然放着的时漏一看,吓了一跳:如今已经未时三刻,自己竟浑然不觉!午饭时间全都错过了,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怪不得又饿又渴。饿倒不要紧,只是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屋子里全是热空气,全部散去也用了不少时间,再加上被吓出一身冷汗,勘察现场的时候一直未留意,现在神经一松弛下来反而觉得口干舌燥,渴得厉害。不知这屋子里有没有水……庞昱四下看看,留意到小桌上的一壶茶。
虽然是犯罪现场的东西……庞昱考虑着,但是自己实在是忍不太住了,又不是大宋人,不认为在死人身边吃喝有什么不吉利或不尊敬的,再说那壶茶是刚才展昭倒给卢管家的,他能喝自己也应该没关系,反正这跟案子也无关。庞昱看见包大人正在温言细语的安慰两个丫鬟,没注意他这边,便悄悄蹩过去,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才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疼痛缓解了些。
又过了很长时间,包大人几乎把现场的事务全都处理完,才仿佛大梦初醒的想起这边还有他这个侯爷,询问了两句,客气了两句,宣布庞昱可以走了,庞昱才第二次走出镜湖庄,坐上了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墨香的马车。
恍然大悟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的走着。冬日的阳光如黄丝绒般温暖,与眼下的滴水成冰形成鲜明的对比,庞昱蜷在马车里,心境一放松,这两日的疲劳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子神,庞昱忽然听到墨香笑嘻嘻的在外头唤自己:“侯爷,到了!”
到了?庞昱懒得睁眼,半闭着眼睛在墨香的搀扶下迷迷糊糊的下了车。走了几步,记得庞府的门槛蛮高,为防止自己被绊倒的庞昱不情不愿的睁开眼,却被狠狠的吓了一跳!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眼前哪里有庞府!只见周围重重叠叠,从自己站立之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竟全是团团簇簇,开到荼糜极致的梅花!庞昱呆呆的站在梅花丛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想起身边的墨香,刚想问问他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一转头,庞昱又吃一惊,身边哪有墨香!不仅墨香,就连马车也不见,身前身后,竟尽皆白梅红梅,交相辉映,清风吹来,打着旋儿卷起阵阵花香,花瓣儿蝴蝶似的扑啦啦飞了满天,红的白的,白的似雪,红的如血,落英缤纷,妖艳非常,倒像他误入了一个桃花源!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庞昱陶醉其中,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念起《红楼梦》里这两句诗,轻甩长袖随花一起旋舞起来。周围梅花像有了灵性,微风吹过,越发沙沙作响起来,和着他的韵律,梅花与人面相映,倒活像九天仙子真容现,轻纱羽衣衬红颜。
旋过几圈,前方突然视野开朗,梅花树变得稀疏了,倒空出好大一块白地来,中间站着个人,背对庞昱,身材挺拔,气宇不凡,一身墨绿,腰系白缎带,右手里握着一把宝剑。
谁?庞昱停下来,看那人转身面对自己,眉目清朗,唇边挂着和熙的微笑——展昭?
他怎么在这里?庞昱愣了愣,随即又高兴起来——管他怎么在这里,这家伙总认得路吧,正好带自己出去!喜道:“你来得正好,赶快带我出去!”
展昭拱手微笑,刚要说什么,突然脸上变色,如遭雷击,身子竟直挺挺的仰面倒下去! “!”庞昱吓愣了,呆在原地,眼见展昭倒地再不起,才如梦初醒般的跑过去,使劲托起他的身子:“喂!怎么啦?喂!展昭!你醒醒啊!”
展昭不回答,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竟是越积越多,慢慢汇成血流淌下,庞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拿袖子去擦,鲜血却怎么也不停止,庞昱毛骨悚然,叫道:“展昭——”
忽闻呼啦啦之声,又是一阵狂风吹过,花瓣密密麻麻劈头盖脸扑来,弄得庞昱睁不开眼睛,只好低头闭眼,忽觉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皮肤上竟是温暖触感,忙抬头喜道:“你醒啦,刚才——”
话音戛然而止,庞昱一睁眼对上的竟是一双不瞑怒目,怀里的哪是什么展昭,可不正是中毒而死的林老爷?!只见他脸色蜡黄,冰冷的五指紧紧箍住庞昱的手腕,明明心跳呼吸已经停止,一开口却赫然是凄然尖厉声音:“我冤哪——”
“啊——”庞昱尖叫,“包大人——”
周围红白梅花霎那翻作猩红鲜血和惨白灵幔,一双手轻轻搭上庞昱肩膀,庞昱回头一看,林夫人一身孝服,颈系白绫,脸带红晕,面若桃花,尖尖十指上染着艳红蔻丹,却有鲜红液体不停的淌下来,温柔微笑道:“侯爷,奴家美吗?”
“啊——”庞昱再尖叫,“你老公在这里,不要勾引我——”
“侯爷。”林夫人阴笑,张牙舞爪扑上来:“侯爷,侯爷!!!”
“别来找我——去找包大人——啊——”
“侯爷,侯爷!”
“不要过来——”庞昱手脚乱挥,只觉身子剧烈摇晃,咯噔一下醒来,全身尽是冷汗,抬头竟是墨香焦急异常的脸:“侯爷,您可醒了,可把小的吓坏了!侯爷怎的做起恶梦来了?”
恶梦?庞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冰凉异常。看来真是一场恶梦,可梦中的情景竟然无比真实,连自己这个看过不少谋杀案照片的都给蒙住了,险些没吓死,还好有墨香!可是自己怎么无缘无故的做起这么真实的恶梦来了?庞昱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得又打了个寒颤,往马车深处缩了缩。呜~~~自己是倒了什么霉?无缘无故的穿越到这个世界也就罢了,可接二连三的搅进谋杀案,还接连两次梦见鬼来找自己,亏自己还算是个无神论者!看来真的不该在这件案子里搅和了,赶快抽身而退吧!
庞昱黑着脸下了车,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墨香身上进了房间,立刻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连衣服也没脱,拉上被子就蒙头大睡。什么谋杀案,不管他!
庞昱倒是很想甩手不干,可惜梦魇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又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的到了天亮,庞昱万分不情愿的在被子里蒙到中午,才黑着眼圈爬起来,感觉晕乎乎的全身无力,一气之下不愿在府里呆了,吃了几口墨香送来的粳米莲子粥,干脆穿戴整齐,拒绝了下人陪伴,独自一个人逛街去。
外面阳光明媚,加上又快到年关,正是准备年货之时,偌大一个卞京城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正是逛街的好时候。可惜庞昱明显没那么好的心情,昨夜睡得不好,今日就头疼欲裂,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走了不多远就觉头晕目眩,郁闷之极。抬头,想活动一下酸软的颈子,却无意中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茶馆楼下,空中一个大大的“茶”字迎风招展。
都说浓茶可以提神,干脆上楼喝一杯?庞昱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虽然他在现代时要熬夜提神都会喝咖啡,可毕竟在大宋没有这一口,也就只好将就了。庞昱揉了揉太阳|茓,漫步上楼。捡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随口唤小二上茶。
小二的速度很快,服务态度也很好,大概是看到庞昱锦衣华服,不敢怠慢,笑眯眯的端着一本硬皮册子上来,道:“客官要喝点什么茶?本店茶种齐全,质量也高,这是本店最有名的名茶谱,客官要不要看看?”
庞昱懒得说话,点点头。小二便急忙将手里的茶谱递上来,殷勤的翻开第一页。
不看则已,一看茶谱,庞昱顿时无力的摊在桌子上,茶谱的第一页用大大的红字写着“卞京第一名茶”,只是那茶的名字有些太过熟悉,不就是林家的梅花茶吗?
“怎么又是金珠玉芙……”庞昱趴在桌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一旁的小二不知听到哪个星球去,害怕庞昱改变主意似的转头高喊:“一碗金珠玉芙!”紧接着回过头来,媚笑道:“客官是要白梅花还是要红梅花?”
“随便随便!”庞昱已经彻底无力了,更懒得跟他计较。
小二迟疑了一下,陪笑道:“要不小的将茶罐拿来,客官自己挑?”
“快走快走!”庞昱简直快要抓狂了,自己不去找麻烦眼看这麻烦来找自己了!还真是,切!
小二应了一声,忙不迭的跑走,不一会儿竟然又回来了,端着茶壶茶杯和两只茶罐,小心翼翼的放在庞昱面前。
庞昱盯着小二,满面煞气——有没有搞错!自己是叫他走了就不用回来!可为什么他还是去而复返,还端着茶壶茶杯!自己有说过要点茶了吗?!
小二仿佛感觉到庞昱很有危险性,谨慎的后退了几步,陪笑道:“客官可还需要什么服务——”
“没有了!”庞昱猛然站起,咆哮,“快走快走!”
眼见小二这次连声都不应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庞昱郁闷的坐下来,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随手随便从一只罐子里捡出一粒茶珠,扔进热水里,却不去看它,只双手托腮呆呆的盯着窗外的景色,双眼明显无焦距。周围一片静寂,只有若隐若现的歌曲随风飘过来,赫然是自己的那首《梅花三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庞昱正无意识的听着这首歌,大脑一片空白,突然听到耳边一声尖叫:“侯爷,不好了,那卢管家在开封府疯了!!!”
什么?!声音本身的分贝数再加上声音包含信息的双重刺激下,庞昱激灵一下条件反射般跳起三丈高,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只听“咣当”一声,一杯热茶倾在脚面上,庞昱惨叫一声,跳脚。
热茶真的是热茶,还好庞昱穿的厚,热茶看来也放了有段时间了,不是烫茶,龇牙咧嘴了几秒钟,庞昱回过神来,一把揪住墨香:“你说什么?卢管家疯了?你怎么知道的?”
墨香被庞昱揪的有点喘不过气,怀里还抱着庞昱的那件鹤羽大氅,断断续续地说:“前天……前天侯爷从镜湖庄回来的时候,把这件鹤羽氅忘在庄里了,昨天小的去问,那庄里人说已经交给了开封府,小的今天就特意去开封府拿,谁知一进门,就看见那卢管家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在开封府发疯呢!开封府王大人,马大人都制不住他!”
卢管家疯了?林家人又少了一个?到底为什么,难道真是如夫人出来作祟?庞昱松开手,脑中一片空白,往后退了一步,谁知脚下“当啷”一声,踢到一个东西。庞昱低头一看,刚才热茶倾在脚面上,茶杯没有打碎,此刻正翻倒在脚边,茶水中盛开着一朵白梅,金珠玉芙早已完全在水中展开了。
原来自己拿的是白梅花。庞昱盯着那朵在深褐色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娇艳的梅花,脑子里首先冒出来这个念头。
白梅!
一时间电光石火,迟钝已久的大脑猛然清醒,金珠玉芙,梅花三弄,梅树下无意中踩到的茶珠,灵堂里的白幔和火盆,颈骨错位,梦中夫人上脸上的红晕和指上的蔻丹,以及林老爷的话语,从案发到现在的种种情况迅急的在眼前划过,快得像电脑上飞速切换的画面。
最后是茶水,碧绿的茶水。
庞昱猛地搡开墨香,扔下十两银子便冲出茶馆拼命向开封府跑去!
“展昭——!!!展昭——!!!”
梅花三弄
“展昭——展昭——!!!”
不顾街上的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庞昱一口气狂奔到开封府门口,几乎累死。弯下腰,没来得及把气喘平,身后就传来急骤的马蹄声,随后是一个比大街上的人更加诧异的声音:
“小侯爷?!”
展昭?!庞昱认出声音,一回头,可不正是他!只见展昭一身大红官服,身旁一匹四蹄踏雪的矫健黑马,手还放在马鞍上,明显是刚从马背上跳下来。
庞昱顾不得许多,扑上去一把揪住他衣领:“跟我走啦!”
“小侯爷!”展昭猝不及防,被拽的一晃,忙稳住身体:“小侯爷要带展某前往何处?”
“你不想抓凶手啦?!”
“展某方从汾州回来,正要禀报包大人后便带缉捕公文前去缉拿凶手,小侯爷……”
“管他什么缉捕公文!先跟我走啦!”庞昱抓狂,难不成这古代的衙门抓人也要逮捕令?“去晚了的话说不定凶手就自杀了!”
“自杀?!” 展昭的猫儿眼霎时瞪得溜圆,“莫非小侯爷也已知凶手身份?”
“你那么罗嗦干什么走还是不走?!!!”庞昱咆哮。
展昭见庞昱急得跳脚,终于不再发问,翻身上马:“侯爷请先走,展昭随后跟上!”
“白痴!”庞昱跺脚,“我要是会骑马还跑来找你干什么,快拉我上马呀!”
“啊?是!”展昭顾不得礼节身份和其他有的没的,猿臂一舒把庞昱卷上马,一抖缰绳快马加鞭向城外赶去。
“敢问小侯爷怎知凶手身份?”
展昭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忙里偷闲问道。庞昱是个纯粹的现代人,马这种动物只在电视上见过,更别提骑,如今一上了马身子就东倒西歪,眼看就要往地下掉,展昭无法,只好一手执缰,另一只手牢牢将庞昱圈在怀里,好歹把他固定在了马背上。
“展昭,你知不知道酸碱指示剂?”庞昱被狂奔的黑马颠的有点天旋地转,一只手紧紧扯住黑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死拽住展昭的衣袖,勉强回答道。
“酸碱指示剂?”
“就是遇见酸或者碱会变色的东西,就像石蕊,或者酚酞——反正就是那种东西——”
“姜黄?”展昭恍悟,“小侯爷说的可是姜黄?姜黄遇碱即红,红得象血!”
“就是那个!我这几天一直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无论是在林老爷死的时候还是在第二天丧礼上,就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似的,不过那时我也没在意,就这么放过去了,直到我今天在茶楼里喝金珠玉芙——又想起林老爷那时所说过的话——他说,‘林某一生只爱白梅’!梅花茶有两种,白梅花和红梅花,林老爷只爱白梅,为什么死时茶碗里的却是红梅花?!”
“是有人换过了!”展昭如梦初醒,“去掉茶罐里所有的白梅花,只留下——”
“只留下有毒的那一朵!”庞昱立即接口,“没猜错的话毒药应该下在了茶叶外围,而那朵白梅是用姜黄染过的——姜黄颜色接近黄|色,反正被茶叶的颜色掩着也看不出来——罐里只有一朵白梅,林老爷自然而然就选了那一朵!后来茶珠绽开,毒药溶解,茶水本来就是碱性的,断肠草的毒素又是生物碱,姜黄遇碱,白梅自然变红,使我们认为所有的茶珠都是一样的,蒙混过了关!如此简单的手法!虽然只能蒙混一时——精通药理和茶理的人一检测就露马脚——但那也够了——好给她留出时间来杀夫人!”
“夫人?!”展昭显然吃了一惊,“夫人是被害而亡?连包大人都尚不能确定——”
“她绝对绝对不可能是自杀的!”庞昱大叫,“当时看到夫人尸体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死状和一般上吊而死的人不同,实在是太……漂亮,对,相对于死人来说太漂亮了!不仅脸现红晕,连指甲都是粉色的——不过我当时也没留意。可后来我做噩梦,梦里的夫人十指上全都染了蔻丹,我才反应过来——那根本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屋里充满一氧化碳,那种东西,就算只是轻度中毒,也会出现头疼、头晕、耳鸣、视物模糊、全身乏力、短暂昏厥等症状,这种症状的人有可能爬上横梁自杀么?恐怕根本连走路都困难!”
“如此说来,”展昭悟道:“夫人果然是死后才被人挂上横梁的了?”
“不!”庞昱喊道,“不!她不是死后才被人挂上去,她根本就是活着的时候就被人挂上去了!”
“什么?!”展昭又吃一惊,还未及细问,胯下的“苍雷”风驰电掣,已到镜湖庄门。展昭不管看门的张龙赵虎吃惊的眼神,一抖缰绳,“苍雷”冲进庄内,在正厅的万朵梅花前堪堪停住。
庞昱一翻身滚下马,也不管自己跌了个跟斗,爬起来大叫着向屋内冲去。
“雪梅——雪梅——!!!!”
庄内万籁俱寂,两人从正厅寻到梅园,无论怎样呼喊也无人应答。还是展昭眼尖,发现游廊尽头,冰封的镜湖上有一个小点在缓缓移动!
“在那里!”展昭毫不犹豫,挟起庞昱便施展轻功向镜湖飞去,降落在湖面上。庞昱挣开展昭,边喊边向前方那个人影追去。
“雪梅——等一等,雪梅!”
冰面上的女子顿了一顿,停止前进,缓缓回过身来。只见她一身重孝,却是薄施粉黛,神色平静坚定,与以往那个柔顺的丫鬟竟是天渊之别。
“雪梅!”眼看自己和她之间还隔着五六十米,庞昱想追上去把她拽回来,刚走两步却不敢再前进——镜湖虽被冰封,湖心的冰却只有薄薄一层,连雪梅一介弱女的重量都只能勉强支撑,更别提他和展昭都是男子!
脚下的冰发出吱吱的破裂声,庞昱不敢再动,只好站稳身子,道:“雪梅!你快回来!”
雪梅没有说话,只是向庞昱展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缓缓转身,又要向湖心深处走去。
“等一下!等等!”庞昱急中生智,大叫道:“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老爷是你杀的吧!那个姜黄的手法早已被我们识破了!还有夫人!她也是你杀的!”
话音甫落,雪梅倏然回头。只是这一次,眼神里明显有了几分惊讶。
“杀夫人用的手法,其实非常简单。”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庞昱索性一鼓作气把自己的推断全都说了出来:“只要利用冰块、火盆、还有灵堂里无处不在的灵幔,一个极为简单的手法就可以成型了!过程是这样的,首先你趁着布置灵堂的机会偷偷拿走一段灵幔,将这段灵幔的中间一段浇透水,放在屋外的雪地里冰冻。如今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灵幔很快就结了厚厚一层冰,冻得硬梆梆的,足以承担一个不是很重的人体。然后你又在夫人守灵之时,特意安排玉梅去给夫人煮药膳。药膳里大概事先下了药——或者根本就用不着,因为夫人身患痨病,痨病病人的药膳里通常有安神镇咳的成分——打发玉梅去睡觉,自己喂夫人吃下。药物作用下,夫人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省。于是你去屋外拿来那段灵幔,将两头分别牢牢地系在屋内的两根横梁上,中间那段冰块恰好横跨两根横梁,吊床似的悬在屋顶上。然后你把夫人抱起,放到这段灵幔上。夫人长年患病,面黄肌瘦,根本就不是很重,就连女子也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抱起——应该是踩在灵堂内的椅子上,要么就干脆是踏着老爷的灵柩和供桌——然后你将靠近门口的一段灵幔拉出,绕过横梁打成一个活结套在夫人的脖子上。到目前为止,现场就基本布置好了。你将屋内设施恢复原样,在四角升起四只火盆,为了让屋内的温度尽快升高,使冰块在你预定的时间融化,你将现场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灵幔只有窄窄一段,室内温度渐渐升高,冰块慢慢融化,到冰块已经无法承受夫人的重量时,夫人的身子便会失去平衡从灵幔上翻下来,活结收紧,夫人的身体像一个钟锤般猛然荡了一个半圆,颈椎因无法承受拉力和离心力而错位脱节,顷刻间便丧了命!因此夫人才会面朝屋外,而不是朝着老爷的灵柩!夫人死在寅末,你回到睡房却是三更,你有了不在场证明!夫人死后,火盆继续燃烧,室内温度继续升高,冰块融化产生的水渍很快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留不下一点痕迹。——不,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的——那段结冰的灵幔并没有完全干透,时间一长,残留的水份就慢慢汇聚到最低点,然后再滴下来,有一滴恰好滴在我的脖子上!”
“要不是这滴水,我可能也没有那么迅速就能看穿你的手法,因为这个现场的布置实在太像自杀了。甚至已开始我都以为夫人真的是自杀的,不想再去深究。但是——夫人的尸体告诉我,她绝不可能是自杀的!”
这句话一出口,雪梅明显的吃了一惊。
“尸体不会说话,对不对?”庞昱注意到了雪梅的惊讶,“但是尸体上的痕迹会说话。这个诡计虽然有效,但是你忽略了一点——你将室内门窗关得密不透风,造成室内缺氧,火盆中的木炭无法完全燃烧,一段时间后便产生了炭气——炭气能造成|人体中毒,不仅会昏迷不醒,而且炭气中毒的人脸现红晕,手指指甲也是粉色的。实际上夫人在死前已经出现部分中毒症状了。炭气中毒的人连走路都困难,又怎么可能自己爬上横梁去自杀?”
雪梅仍然不说话,只清清的微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分明已有了一丝凄然。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庞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杀了老爷,连夫人也要杀?又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退路?你的手法虽然可瞒过一时,可是仔细推敲也并非毫无破绽,所以我才想到——你根本就不想逃走对吗?你早就决定了要在杀人后自杀对吗?所以你才不去用更有效的手法,甚至露出破绽也毫不在意。可是为什么?林家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赶尽杀绝,一个也不放过?”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展昭不知何时已提起真气走到庞昱旁边,“白兰姑娘,跟展某回开封府投案,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白兰?庞昱不明所以,回头看展昭——这家伙都调查到些什么了?
“一线生机?”雪梅声音平静,只是语气中满含嘲讽:“林家两死一疯,皆是雪梅所害,雪梅若跟展大人回去,开封府的狗头铡会放过雪梅吗?”
“……”展昭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的站在冰上,与庞昱一起静静的听着雪梅诉说。
“庞侯爷,展大人,雪梅犯下滔天血案,自知必死,绝无生还可能。然而雪梅尚有心愿未了。雪梅身犯重罪,却不认为自己所做有错。展大人知道雪梅的真名,却不一定知道十五年前事情的真相,如今雪梅就要把一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好让世间人都知道,雪梅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苍天有眼,苍天到底会惩罚谁!”
“两位大人,如今的雪梅是个父母双亡,身份低贱的丫鬟,可谁又知道,其实雪梅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雪梅也曾经有爹有娘,还有个温柔美丽的姐姐。可是谁能想到,只不过一月之间,这些全都没有了,短短的一月之间,雪梅沦落为扫地铺床的丫头。这一切,都是拜当年的老爷和夫人所赐!”
“十五年前,雪梅还只有六岁。那时雪梅还不叫雪梅,雪梅本名白兰,是汾州第一茶商,以香片花茶驰名天下的白家二小姐!雪梅有爹有娘,还有个同父异母比雪梅大十岁的姐姐白梅。”
“姐姐的娘是爹的正夫人,在雪梅尚未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爹对她的感情很深,一直未再娶正室,雪梅的娘是白家的如夫人。但姐姐温柔可亲,娘的性子也十分好,一家人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再加上爹除了茶庄以外,还开了一间茶楼,专门请女子点茶斗艺,当时楼里有一个最有名的点茶娘,名唤蔻娘,色艺双绝,爹的茶楼每天都生意兴隆人满为患,一家人虽算不上什么巨富,但也吃穿不愁,美满幸福。”
“可是一年之后,大难临头!爹没有儿子,只有我们两个女儿,因此女儿权当儿子来养,也教我们读书习字,填诗赋词。当时雪梅年满七岁,正是入学堂年龄,然而雪梅身为女子,又是大家闺秀,自是不能与私塾中男孩儿们混在一起,因此爹专门请了一位饱学之士教雪梅读书。雪梅记得清楚,那位先生姓郑,年少风流,满腹经纶。教得几月,雪梅进步飞快,爹喜出望外,竟让姐姐白梅也跟从先生习诗读词。不料引狼入室,悔之晚矣!那先生竟对我姐姐百般引诱,可怜姐姐年少,雪梅也尚不知人事,竟让他得了手去!”
“姐姐对那位先生,一往情深。若能结成连理,倒也就算了。可是,几月之后,那先生竟然不翼而飞,凭空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茶楼里那位最有名的点茶娘,和爹爹辛苦一辈子才配成的花茶工艺配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郑先生根本就不爱姐姐,他早有妻子,他的妻子就是茶楼里的点茶娘蔻娘!他和蔻娘混入我家,一个做点茶娘一个做先生,都只是为了我们白家的花茶秘方!如今秘方到手,自是没有必要再留在白家,便双双远走高飞!他走了倒没有什么,可怜我姐姐那时已有了身孕,未婚先孕这种事若传出去,则姐姐的清白名声必将毁于一旦!姐姐没有办法,偷偷找了江湖郎中,求了一剂打胎药。不料药性过猛,吃下去后居然流血不止,血崩而死!我姐姐当时只有十七岁!”
“秘方被偷,茶楼中的头牌点茶娘逃走,长女又新丧,爹爹咽不下一口气,生生被气得吐血,从此卧床不起,拖了几天,还是去了!爹爹一死,家里无人作主,白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亲戚,借口爹爹没有儿子,娘又不是正室,竟将白家财产瓜分一空,把我们孤儿寡母撵出屋门,任凭流落街头!娘也曾去衙门告过,可是县太爷得了那帮人的好处,反将我们娘俩轰出衙门。娘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我四处流浪,沿街乞讨。流浪了几年,到得苏州,已然山穷水尽,实在无法再活下去。娘下了狠心,与其两个人一起饿死,倒不如找个人家把女儿卖掉,自卖自女,倒也可以挑个好人家,免得流落到青楼妓院去。那时苏州黄家正好要买个丫鬟来侍候二小姐,看我也算伶俐,五两银子一纸卖身契,雪梅的身子从此就不是自己的了。雪梅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苏州是百年不遇的大雪,雪梅在马车上看着娘的身影,娘站在雪里一直望着一直望着……那是雪梅最后一次见到娘,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娘的消息。直到现在,雪梅仍然不知道娘是还活着还是早已经死了。”
丫鬟的语气平静的诡异,脸上竟没有一点泪痕,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我被卖到黄家后,一开始名叫紫莺,雪梅这名字是在陪小姐嫁到林家后才改的。黄家儿女众多,小姐是庶出,本来在家中的地位就不怎么高,小姐又是个不去争什么的性子,五年前林老爷上门来提亲,黄家就选中了小姐!小姐虽万般不愿,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委屈嫁入林家。入了洞房,第二天拜见太夫人,我在一旁看见老爷,我……认了出来!纵然十年过去,纵然他留了胡子,改了姓氏,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就是害我们白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他的妻子就是当年的点茶娘蔻娘!”
“我认出了他,他却好像没有认出我来。毕竟十年过去了,我和姐姐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本来就长得不是很像。当时……当时我真的恨不得亲手报仇,将那个骗子碎尸万段,可是……可是……我不能连累小姐!在黄家几年,小姐对雪梅如同姐妹,雪梅死不足惜,可雪梅不能害了小姐!为了小姐,雪梅不得不放下仇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看着我的仇人在身旁生活。雪梅原本认为这辈子没有报仇的机会了,谁料两年前卢管家勾引了小姐,导致小姐上吊自杀!那时候雪梅就下了决心,雪梅要报仇!凡是伤害了雪梅身边之人的凶手,雪梅一个也不放过!雪梅杀了老爷,杀了夫人,雪梅还……”
“卢管家已经疯了,你还要怎么样!”庞昱打断了雪梅的话:“回来吧,雪梅,回来吧!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不要再杀第三个了!”
“小侯爷,雪梅的心愿已经了了。”雪梅笑的凄凉,“雪梅为爹娘姐姐还有小姐报了仇,至于雪梅的罪,就只好到阴曹地府再去赎了。小侯爷,展大人,雪梅走了!”
“喂!”庞昱和展昭情急之中同时向前冲去,却只见雪梅嫣然一笑,重重的跳了一下,身子顿时冲破脚下那层早已脆弱不堪的冰层,直向寒冷刺骨的镜湖中心沉下去!
“白姑娘!”展昭脚尖在冰层上一点,身子腾空而起,直向雪梅扑去,试图在她沉入湖底之前抓住她——
“呀!”
是小侯爷的叫声?!展昭危急之中回过头——由于雪梅击破冰层而引起的连锁反应,庞昱脚下的冰层也已出现裂纹,眼看就要随着雪梅掉进冰冷的水里!
“小侯爷!”展昭迫不得已放弃雪梅,半空中一个回旋,硬生生煞住前进的势头,脚尖接连在几块碎冰上点了几下,一把搂住庞昱,在大块大块翻涌破裂的冰中向湖岸遁去。
待到脚尖终于接触到坚实的土地,展昭回过身向湖中瞭望,然而天地一片素净,白茫茫的湖心里只有还在不断破裂的碎冰,哪里还有雪梅的影子!
晚了一步。展昭叹气,眼看雪梅是救不回来了,不要提冬天的湖水冰冷入骨,就算是会水又耐得住如此严寒,也会因为冰层的阻挡而没顶,无法浮出水面,绝无生还可能。不过还好这个小侯爷还在,若他也掉进了湖里,那麻烦事就多了!展昭低头看看兀自把脸埋在他怀里的庞昱,心里竟有点小小的庆幸:还多亏这个小侯爷及时发觉凶手要自杀,否则来晚一步,雪梅自绝,案子必然就此石沉大海,再无水落石出可能!
庞昱抱着展昭,不想抬头。自己虽然推出了雪梅就是凶手,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杀人动机竟然是十五年前的一段往事。雪梅连杀两人,弄疯一人,其罪难恕,可是其情呢?况且林老爷的罪行就算被公布,也很难受到惩处,古往今来,无论社会发展到哪一步,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形吧,就算法律再完善,也注定解决不了的情形,惩罚不了的人。庞昱只感到悲凉,自古以来人们都把事物分成黑与白,可现实总是灰色的。
不过……林老爷虽与夫人结婚多年关系却一直冷淡,还有林老爷琢磨出来的梅花茶,以及他爱梅成癖的习性,还有宴会上的那一句“林某一生只爱白梅”,想必他也并不是对当年的那位小姐全无爱慕之心吧。因为爱慕,所以愧疚,所以把一腔柔情寄托在与小姐同名的白梅上,以至于得了恋物癖。可是,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死了之后还能和亲人朋友见上一面?庞昱从来不抱这样天真的感伤。
事情结束了。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依旧要活下去——庞昱整理一下心态,把头从展昭怀里抬起来,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有几分关切,几分猜度,以及——凭庞昱如今的社会经验仍无法看出的东西。
“怎么啦?”庞昱迷惑。
展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展某尚有一事不明,卢管家到底是因何而疯?”
庞昱叹了一口气,耸耸肩:“心理压力太大了呗,他本来就因为逼死如夫人而心怀不安,又看到夫人上吊而亡——那种情形连我看到了都作噩梦,更别提他!大概是梦到如夫人回来索命,精神崩溃,就疯了呗。你们不是常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么。”
“小侯爷所说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庞昱抬眼,瞪。
展昭又看了他一会子,终于放松下来,拱手微笑道:“案子水落石出,展某代开封府多谢小侯爷了。小侯爷可屈尊与展某一起回城?”
“这次我要坐后面。”庞昱没好气地应道,看展昭转身去牵马,回过头向身后的镜湖望去,风和日丽,隐隐看到对岸的村庄,镜湖在阳光下格外动人。
雪梅……你安息吧。庞昱默默祈祷。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卢管家的发疯根本就不全是由于心理压力,他在灵堂里喝的那杯茶早就被下了药,虽然不致命但能让人出现幻觉,自己喝了后整晚作噩梦就足以证明。这本来没什么,说了也无妨,可坏就坏在那杯茶是展昭亲手给卢管家倒的,说他博爱也好少根筋也好,总之那家伙是个习惯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人,开玩笑,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他知道!
果然,这世界上有些事,还是让它永远成迷的为好吧。庞昱回过身来,看着牵着马向自己走来的展昭,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迎上前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金锭案
捞一送一的尸体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呀好风光,蝴蝶儿忙呀蜜蜂也忙,渔夫们忙着衙役也忙……”
庞昱四肢摊开呈大字形,舒舒服服的躺在船的甲板上,望着头顶蔚蓝蔚蓝的天空和远处忙个不停的渔夫和衙役,有一句没一句的唱着自己改编的小曲。
时光如梭,自林家一案已过去四个多月,如今正是阳春三月,万物回春,镜湖的冰也渐渐融化,于是一直由于冰封而无法打捞的雪梅的尸体也终于可以派人寻找。虽然凶手已死,但是不找到尸体就无法结案,于是开封府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殷勤,如今湖心的衙役和渔夫就是开封府专门派来打捞尸体的。
“呵……”庞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眯起眼睛。三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还真让他有点想睡了。说实话,来到这个时空所过的第一个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舒服快活,当然,能得到压岁钱是很高兴的事啦,也有漂亮的灯笼和焰火看——虽然不及他原来那个时空的焰火辉煌壮丽——但和这一切相对的就是——规矩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且不论要出门走亲访友……单是庞府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亲戚就把庞昱弄的眼晕,就更不用算他老爹的那一帮狐朋狗友了。折腾了一个多月,庞昱简直天旋地转,还是没记住几个人名!好不容易盼到新年的气氛和寒冷消失殆尽,总算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天气,庞昱干脆和墨香逃出庞府来到镜湖边钓鱼,却刚刚好碰上开封府打捞尸体的船队。
庞昱懒懒的遥望远方和一帮衙役忙得热火朝天的墨香,没想到墨香这个家伙还是个船把式,庞昱干脆就让他跟着去搭把手帮忙去了,自己在离岸边不远的船上躲懒。经过接连几个案件他算是想通了,看来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上案件,与其等着浑水来找自己,倒不如自己主动跳进浑水里不用出来了,也省得一次次的麻烦。再加上他对雪梅也确实比较同情,算来她应该是二十一岁,刚好和那个时空里的自己是同样的年龄,可是论起命运坎坷,自己却远远不如。庞昱叹了口气:自己虽然年轻轻就死了,可是却幸运的穿梭到了另一个时空,而且还十二万分幸运的附了个小侯爷,虽然名声坏了点却是不愁吃不愁穿,比起一夜之间从小姐沦落到丫鬟的雪梅来说,何其幸运哉!于是得知来的是开封府打捞尸体的船队后,他就死皮赖脸的硬是赖上这条船,虽然人家怕他出事不让他近前只让他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呆着,可他好歹也算其中一员不是?更何况他还想趁雪梅被捞上来的第一时间好好做个礼拜祈祷祈祷什么的。
庞昱正舒服着,头顶上倏然传来一片阴影,遮住了温暖和熙的阳光。云么?庞昱抬头,却正对上一张英俊脸庞,虽然背着光有点看不清楚,但那轮廓自己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不就是那个害他搅进一堆麻烦里的罪魁祸首,御猫展昭么?
展昭拱手,微笑:“小侯爷好兴致。”
你来了就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庞昱翻白眼,坐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不用去看着那一帮衙役折腾么?”
“这个……”展昭苦笑,他虽然是奉命来打捞尸体的,可这个小侯爷在这里让他怎么安心去指挥开封府的那一帮人,为了防止庞昱又搞出什么事来,还是来看着他好了,而且还有一个理由……呃……天下闻名的南侠展昭,开封府的御猫大人,陆上行动的时候当然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啦,可惜,水上行动时就抓瞎了,这只猫不会水虽然不像他的武功一样天下闻名却也是开封府里面不争的事实,怎能指望他去深水捞尸体啊。
不过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这个理由决不能让眼前的这个小侯爷知道!展昭在庞昱身边坐下,慢悠悠道:“若论看着别人折腾,展某在这里不也一样么。”
是说我么?庞昱满腔郁闷,看了旁边的展昭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笑得有点奸诈。
肯定是说我!庞昱心头无名火起,想起自来到这个时空这个展昭就一直找他的麻烦,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眼珠转了转,手臂一伸,亲热地搭在展昭肩膀上,狞笑道:“喂,你也给我下去。”
啥?展昭一愣,随即顿悟道:“小侯爷,展某不识……”
“咕咚!”
展昭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庞昱掀下水去,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没了动静。庞昱趴在船帮上,笑靥如花:没想到跟老爸学的这几招擒拿手和过肩摔还真管用,特别是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
展昭浑身水淋淋冒出头来,盯着庞昱阴谋得逞容光焕发的笑脸,怒火熊熊窜起三丈高,这个小侯爷也太胡闹了!初春的水虽没有寒冬那么冷,却也是冰凉刺骨,连下水打捞的渔夫身上都要抹油,还好他内力浑厚,要是平常人被这样掀下水来,还不早呛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小侯爷的那一招是在哪里学的?虽说是突然发力,自己毫无准备,可是要想把他这个会武之人掀下水去,那也需要不少技巧,莫非这个小侯爷不像他所了解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
毫无察觉展昭的怒火和狐疑的眼光,庞昱报了仇,得意洋洋,笑道:“这里水浅,顶多只到胸口,淹不死人的!喂,你与其在这里看着我,倒不如去和他们一起捞捞尸体,还能练一练游泳呢!”
这个家伙!展昭真想狠狠地把这个小侯爷教训一顿,却考虑到不能连累包大人,只好忍忍忍,把杀人的冲动压回去。为了不再看到那张虽然如花似玉此刻在自己眼里却无比可恶的脸,展昭干脆转身游走。他虽不会水,遇到深水就沉底,可好歹狗刨还是会两下的,浅水中起码能稳住身形。游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水已齐肩,展昭回头看看离庞昱已经够远,才不甘的仰天长啸。
发了心头一腔闷火,展昭看看远处深水区忙着打捞的渔夫衙役,苦笑。当时雪梅虽是在湖中心自绝,但毕竟已过去四个多月,尸体上没有重物,镜湖水下又不少暗流,根本不能确定尸体被冲到了哪里,实际上他们已从镜湖庄开始打捞,一直筛到了对岸,还是没有发现尸体在哪里。展昭摇摇头,思量自己现在浅水,性命无虞,虽知不太可能,但若能将附近湖岸摸一遍,倒也省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再来麻烦。
见展昭赌气似的游远,庞昱的心里到底有些后悔,这家伙毕竟不会游泳,自己是想整他可不想把他整死,万一呛着了自己回去怎么向开封府交待?
庞昱手搭凉棚,一直注视着远处那身大红,看他浮上潜下,好像还玩得挺高兴的,才舒一口气,刚回身坐下,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
“摸到啦!”
嗯嗯,摸到了?!庞昱一骨碌爬起来,兴奋的向湖中张望,却猛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刚才的一个声音自己认识,是展昭,另一个声音没听过,大概是哪个不知名的衙役,可问题是——庞昱左右张望,这两帮人离的够远,不只是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会同时摸到?!!!
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两具尸体先后被打捞上来,展昭摸到的那一具一身重孝,脸青唇白,正是雪梅,而衙役们在湖心摸到的另一具尸体却一身青衣,龇牙咧嘴,怒目圆瞪,身上横七竖八缠了几条麻绳,竟是被捆在一块长条形大石上的!
有没搞错!庞昱黑着脸瞪着那具倒霉的尸体:虽然说自己本来就是来这里捞尸体的,现在捞上尸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但是捞出超过预计数量的尸体就实在不是一件能令人感到高兴的事了,又不是来这里捞金银珠宝的,这种东西又不是越多越好!不过看这具尸体好像也是死于谋杀,不论怎样能被自己这伙人捞上来,死者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好歹这伙人中间还有一个开封府的首席捕头,再加上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沉冤昭雪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我的老天爷!庞昱猛然顿悟:我终于知道您特地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了,您是看这古代侦察技术不高所以专门让我来破案的?!
这个想法……实在是很郁闷人……庞昱本来就很黑的脸色更黑一层,甩甩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尸体上:尸体是男性,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穿一身竹叶青棉布长袍,头戴青巾,倒是很像个读书人。那张脸五官清秀,看得出本来也是个美男子,可惜如今面目扭曲,狰狞不堪,倒叫人不寒而栗,不敢再多看一眼。
展昭认真地将尸体查看了一番,道:“捆绑死者的麻绳极新,展某看来,仿佛是不久前才沉入水中的。”
这倒没错。庞昱想着,这么说,这死者也是刚遇害不久喽。突然看见展昭要去解捆绑尸体的绳子,忙阻止道:“别解,用你的剑斩断,说不定从这绳子上打的结还可以看出些什么呢。”
“小侯爷说得极是。”展昭停下动作,从腰间抽出剑,麻利地将麻绳切断,将尸体与青条石分了开来。
庞昱目不转睛的盯着衙役们收拾尸体,脑子转得飞快。这死者好像是被害之后被人捆上石块沉进水里的,为的就是毁尸灭迹。可是大概沉尸之人没想到这几天开封府会来到镜湖打捞尸体,反而弄巧成拙。可关键是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大费周折呢?刚才庞昱已经看清,用来捆绑的麻绳并不是胡乱绕在尸体身上,而是犯人赴法场那种五花大绑的绑法,用来沉尸的青条石少说也有一二百斤,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够抬得起的。而且尸体沉在湖心,要这样做就要有船,要有人抬尸体还要有人划船,麻烦的不得了!为什么不干脆随便捡几块石头绑在尸体身上沉下去呢?
庞昱正百思不得其解,却看到衙役们将尸体抬起来,仿佛有一线金光在尸体紧握的右手里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庞昱第一反应就是大叫起来,“他右手里握着什么?!”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展昭立刻上前试图掰开尸体紧攥的右拳,但由于死者生前握的甚紧,加之尸体已经僵直,一时竟掰不开。命衙役拿来热毛巾,又捂又烫,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将尸体的右手掰开,从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锭。
真捞出金银珠宝来了……庞昱自嘲的想着,凑上去仔细观看。那枚金锭很小,一般的成|人一只手就可以握住,也难怪没有引起凶手的注意。金锭呈元宝形,有点像丧礼上给死者烧的金箔,很可爱的形状,可惜庞昱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它可爱,死人攥着的东西耶!
“这死者是谁啊,为什么要攥着这么一枚金锭?”庞昱好奇道,“总不会是有人打劫他,要钱不要命吧?”
展昭不回答,只两道浓眉紧锁,朝着湖岸望去。庞昱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对岸村庄层层叠叠的茅屋瓦房,还有几缕升起的炊烟,别无异状。
这人到底在看什么?就在庞昱几乎不耐烦地时候,展昭终于缓缓开口了:“不知小侯爷是否听过沉塘?”
“沉塘?”庞昱想想,觉得有点印象,却想不起在那里听过,疑惑道:“什么?”
展昭叹了一口气,道:“大宋律法虽未明文规定妇女不得改嫁,但各地宗族势力雄厚,多有此风俗。家中男子一旦早亡,若无子女,则妻子一同殉葬。若留得血脉,孀妇便不得改嫁,必从一而终,若与男子私奔或幽会,一旦发现,男子沉塘,女子点天灯!”
“啊?!”庞昱大惊,同时大悟:自己终于想起“沉塘”这个词在哪里听过了!二十一世纪的好多电视剧里面都有这样的情节嘛!甚至有一次电视台的科学频道还专门介绍过,所谓沉塘就是将人绑在石块上或是装在竹笼里活活沉入水底,残忍之至,但因为是古代风俗,自己看时除了摇头叹息外也没感觉什么,没想到如今在大宋朝竟能亲眼目睹之!庞昱向对岸的村庄望去,看来有这沉塘风俗的多半就是这个村子了,可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习俗的?!
“县令不管吗?”庞昱看看展昭,问。
展昭无奈的摇摇头:“各地宗族多财大势大,族中长老更是德高望重,掌握一族生杀大权。甚至有些地方,族内百姓发生纠纷,比起县令反是长老更易服众。有些县令处理地方事务,竟还要得到族长同意!若一着不慎,即会引发民怨。长此以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里已不归开封府管辖,就算包大人亲至,这些族中事务……”
听展昭的语气,他也对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宗族势力义愤填膺,但又无可奈何,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三尺青锋斩尽人间不平的南侠了。庞昱望着展昭紧皱的眉头,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哪个县?归谁管辖?”庞昱问道。他虽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却也对这些根深蒂固的宗族势力没多少好感,更何况追求自由幸福本就是任何一个人的权利,宗族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剥夺!看来这次,定要为这死者讨回一个公道了。庞昱暗下决心。
展昭想了想,道:“这里是个小县,名曰靳县,这靳县的县令李大人上任才一年,倒是个好官。李大人讳步云,是去年殿试的探花,还是包大人的门生,立志要做包大人一样的清官。来此靳县不久,倒也治理的百姓安居乐业。只是新官上任,事务颇多,大概还未及腾出手来处理附近的宗族势力。”
“这人你认识?”庞昱听展昭语气里颇有点为李步云说话的意思,问道。
展昭摇摇头:“李大人虽是包大人的门生,展某却不曾见过。也曾来过几回开封府,都不巧错过了。不过看包大人的意思,倒是对他赞不绝口。”
连包大人都夸奖,看来倒真是个好官了。庞昱想了想:“那我们要去见见这位大人么?”
“靳县县衙离此尚远,依展某愚见,倒不如先到村中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庞昱立刻表态,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
“小侯爷?”展昭吃惊,犹豫道:“这……恐怕多有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只不过是去个村子,又不是上刀山火海了!”庞昱不屑,“再说我自己就不能去了?跟着你还好有个照应呢!”
展昭想了想,仿佛觉得庞昱说的在理,道:“也罢,那就劳烦小侯爷了!”
吩咐张龙赵虎将尸体送回开封府,王朝马汉划着船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等着,两个人顺着湖岸向村子里走去。这个村子好像还挺大,不是一般的小村小集,路边也多有茅屋瓦房,只不知为何这些房屋都门窗紧闭,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这是怎么啦?庞昱一边走一边想。年已经过完,最近也没有什么传统节日,按理说不会有什么集体活动,这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哪了?嗯,看来这村子一定有问题!和展昭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加快了脚步。
拐过一个弯,山路豁然开朗,露出一片空地,竟有一大群石碑林立其中,高的矮的,宽的窄的,猛然望去,竟甚是壮观。
“这是什么?”庞昱随手抚上一座石碑,“墓地?”可墓地建在进村的路上,好像有点不太合理啊。
“不。”展昭仔细看了看石碑,“是贞节牌坊。这里所有的全是贞节牌坊!”
“这么多?!”庞昱吃惊,虽然宋律并未明文规定女子必须守节,但守节三十年以上的,却也可获封贞节牌坊。可是,这里竟有如此之多!庞昱望着林林总总,足有几十座的贞节牌坊,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冷:这不是等于说有几十个女子甘为或不甘为亡夫守节?!三十年的漫漫时光,三十年的清冷孤寂,这些女子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庞昱伸手抚上石碑上凹凸不平,对现在的他来说依然难以辨认的繁体字,只觉愤恨和无奈一起涌上心头:到底是什么扼杀了这些女子的青春与幸福的?
冰凉的触感在手下延伸,庞昱心头却没来由的涌上一种熟悉感,仔细一看,庞昱叫出声来:
“展昭!你看这贞节牌坊的石材不和用来沉尸的那块石头一模一样吗?!”
听得庞昱如此说,展昭急忙仔细察看,惊道:“果然相同!”
一旁的庞昱已走开去检查山崖峭壁,这里除了贞节牌坊还散落着不少石龟石马,仿佛是个采石场,庞昱细细看了半天,道:“这里的石头好像都是这种材质的,平常就用来做石碑石马什么的。”
“如此说来。”展昭走到庞昱身边,“若那具尸体真是被沉塘的,极有可能就是此村所为!”
“这个村叫什么名字?”庞昱四处张望,想找个人问问什么的,一抬头却看见一座石牌楼,上方明明白白的刻着三个大字——
“集家牟?”庞昱诧异,“好奇怪的村名。”
“侯爷,是牟家集。”展昭很无奈的纠正,穿过那座石牌楼,“看来这并非一般的小村小镇,正是宗族势力雄厚之地。小侯爷,我们走吧。”
“哦。”庞昱满面黑线,小跑到展昭身边,跟上他的脚步向集内走去。
看来那座石牌楼才是牟家集真正的门户,楼内明显和外面是另一个天地,不仅房屋林立,而且明显都是用上好的青砖灰瓦砌成,连道路都是用青石板铺的,好像就是山上的那种青石。可以想象,这个集子平常是有多么的富庶繁华。可是如今集上却家家门户紧闭,不见一个人影,连鸡犬叫声都丝毫不闻。
“这集子是怎么啦?”庞昱小声嘀咕。
旁边的展昭低头沉思,道:“大概是族长在处理族中事务,才会召集全村人同往一处——一般是村中广场,我们找找看。”
展昭对这些村镇的结构比较熟,庞昱随着他钻了几条小巷子,还真是找对了——从巷子深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喊叫声。两人对视一眼,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巷子,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是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烧死她,烧死她”,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利嚎叫。
两人骇然,展昭干脆将庞昱向怀里一带,施展轻功踮起脚尖向前纵去!
救人!
没跑几步,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场面却触目惊心:眼前一片圆形空地,正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人人手持火把,义愤填膺的高呼着“烧死她,烧死她”,中间一方白色石台,不知道是用大理石还是干脆用汉白玉搭建而成,上面一根粗粗的石柱,也一样是白色,只不过那石台和石柱中间一段已被柴火熏得焦黑。此时台上堆满了柴薪,石柱上正绑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披头散发,凄惨之至!
“鸣儿!!鸣儿!!”那女人声音尖利高亢,拼命的挣扎着呼喊:“鸣儿,鸣儿!”
“娘——!娘——!”凄厉的哭喊声从台下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粗壮妇人正紧紧地拉扯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五六岁光景,正拼命挣脱着哭着喊着要往台上扑,却那里挣得动!
“鸣儿,鸣儿!”那女人挣扎的愈加激烈起来。此时人群却突然肃静下来,一队壮汉极有秩序地向两边让开,几个中年人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中走出,老人旁边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点头哈腰的年轻人。
老人走到人群最前面的一把椅子前,掸了掸衣服,极威严的坐下了。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忙从旁人手中接过旱烟锅,恭恭敬敬的奉给老人。待老人接过来抽了两口,年轻人弯下腰在老人耳旁说了句什么,老人闭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马上直起身,大声高叫道:“现有牟家集寡妇牟周氏,不守妇道,私通男子,族长发话,处以火刑!!!”
“我冤枉!!!”那台上的女子更加声嘶力竭的喊叫起来,“奴家冤枉啊!!!”
年轻人却不理她,走到近旁一个壮汉跟前,拿过他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向柴堆上扔去!
早已浇满油的柴薪轰一下燃烧起来!
那年轻人拿过火把的一瞬间,庞昱和展昭对视一眼,展昭悄悄比了个手势,庞昱立刻心领神会,点点头向人群中钻去,而展昭则运起内力,身子一提,脚尖在旁边村民身上一点,踩着围观众人的肩膀便向石台飞去!
电光石火,眼看火把已经落到柴薪之上,熊熊烈焰腾起,展昭大喝一声,猛然推出一缕掌风,雄浑内力顿时将几根着火的柴薪激得七零八落四下翻飞,半点火星也未沾到那女子的衣襟。巨阙出鞘,顷刻斩断捆绑着女子的粗绳,展昭顺手往女子腰间一带,一个回旋,两人顿时落下石台,正正降落在正襟危坐于台前的族长面前。
一群人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半晌鸦雀无声,那年轻人的脸又青又白,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你是何人,竟敢阻挡本村行刑?!”
展昭心平气和,从容微笑:“你又是何人,竟敢目无国法设立私刑?”
“你……你……”那年轻人说不出话来,无奈转身:“族长,您……”
檀木太师椅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方才展昭一身绝世武功压倒众人,令人惊骇绝伦,这位老人是唯一不曾动容之人。老人年逾古稀,身子骨却极硬朗,往人前一站,倒透出一股镇压群雄的威严之气来,令人几乎不敢仰视。
周围的村民都恭敬的低下头去,展昭却丝毫不为所动,不卑不亢,稳稳站立于老人面前,镇定自如,仿若一个零,一个空,一个幻影,却顷刻之间把老人的气势压了下去,如一座巍峨的山,就算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也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老人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见他岿然不动,修长如竹,挺拔若松,英姿焕发中透出沉稳优雅,一身大红官服更衬出眉间正气朗朗,眼中不由得染上几分赞赏,却皱起眉头,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挡本村行刑?”
展昭微笑,道:“展某虽不知这位大嫂犯了何罪,却知国有国法,便是犯罪,也该捆送县衙处理,岂有私设刑台,既未审问,又未画押,不分青红皂白致人死地之理?”
老人冷哼一声:“牟氏一族,向来不问世事,自给自足,安居乐业。国有国法,族有族规,牟氏族中事务,不必外人Сhā手!牟周氏三年前新寡,不思恪守妇德,从一而终,却与人偷情,被族伯牟宝根率人当场拿住,捉奸捉双,那奸夫已于昨日被沉塘,如今这淫妇也要遭烈火焚身,决不留情!”
“老丈此言差矣。”展昭依然温文微笑,“且不论牟氏族人,皆是大宋子民,国法在前,不容族规擅自作主,便是家中丧了男子,也断无强迫妇人守寡的道理!自古天有昼夜,气有阴阳,人分男女,周而复始轮回不止,男娶女嫁本为伦理纲常,更何况这位大嫂已丧夫三年,便是守孝也该期满,不说与人私会,只要你情我愿,改嫁又有何不可?老丈又为何要生生拆散一对鸳鸯,还动用如此残酷刑罚?”
“你……”老人见展昭敢如此顶撞,气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旁边那年轻人见大事不好,瞪圆了眼睛喝道:“你是什么人,有何权力来干涉族中事务?难道是皇亲国戚不成?!”
“展昭并不敢当。”展昭拱手行礼,“展昭只是开封府一小小捕头,今日偶尔路过贵地,国法在前,忍不住管了闲事,多有得罪,展昭在此赔礼了!不过按大宋刑律,并无孀妇与人私会要处火刑之条例,依展某愚见,不如展某代劳将这位大嫂送至县衙,听从靳县县令李大人安排,老丈意下如何?”
“你……”老人气的胡子发抖,尚未说出话来,只见旁边那年轻人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恐怕就算你把她送到县衙,那李大人也做不了主!”
“做不做得了主,不是你我所能妄论。”展昭抱拳行礼,“如此,展某告辞了!”说着伸手在妇人腰上一搂,腾空而起,顿时无影无踪,只留地上一帮人兀自呆若木鸡。
展昭害怕村里人临时改变主意多添麻烦,跑得飞快,一口气向北边跑出三里地,停下来道:“小侯爷,出来吧!”
“哈!”庞昱抱着方才在台下哭喊的那孩子从杂草里探出头来,“你还真能找着我,不过说实在的你也真慢,那帮人没找你麻烦吧?其实就算他们找麻烦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的,对不对?”
“展某虽不才,却也是练武之人,听音辨形自是必修技艺。”展昭微笑,“不过小侯爷跑得倒也不慢,展某甘拜下风!”
“哼!”庞昱撇嘴,当时还不是你做手势让我往这边跑的!再说自己虽也会几招擒拿功夫,对付个扯着孩子的妇人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打群架自己就没那本事了,救了人不赶紧跑还留在那里等着人来打啊?!不过今天没那美国时间跟这个展昭计较,见那妇人软绵绵的瘫在展昭怀里,庞昱问道:“她怎么样?”
“无妨,只是昏过去了。”展昭蹲下身,轻轻放下已然昏倒的妇人,
庞昱抱着孩子跳过来,蹲在展昭和那妇人身边。那孩子本来哭喊累了,又经过一场吓,此刻正在庞昱怀里睡着,猛然惊醒,看见妇人,揉了揉眼睛,挣脱庞昱扑到妇人身上大哭起来:“娘~~~~~!!!”
听见孩子的哭声,妇人悠悠转醒,一把抱住孩子大哭起来:“鸣儿呀——我苦命的鸣儿——”
“……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再哭?”庞昱头疼的以手扶额,虽然他不想打扰人家呣子重逢,可是这两个人已经哭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了,是不是应该先告诉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孀居女人是因为与人幽会而被抓,情人被沉了塘,自己也差点被烧死,但是如果真要想出办法来给她和她的情人报仇,还是要听她解说详细经过才是啊。
“小侯爷……”展昭无奈微笑,这个小侯爷也太心急了,眼看这妇人刚刚逃过一场大劫,总要等她平稳心绪后才能向她问话,否则证人心绪不宁,说不准就有所遗漏,不过这次事件倒也不是什么复杂命案,只要扳倒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便可大功告成,也可慰那沉塘男子在天之灵。
庞昱一句话出口,兀自痛哭不已的妇人大梦初醒,忙拉着孩子咕咚一声跪下,匍匐在地给他们磕头:“民妇周氏慧娘,谢二位大人救命之恩!”
“大嫂不必如此多礼。”展昭忙去搀,慧娘却不依,扯着孩子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身来,依旧跪在地上,道:“慧娘蒙受不白之冤,眼看性命不保,蒙二位大人及时相救,慧娘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
咦,听这女子谈吐,倒是蛮知书达理的嘛。庞昱想着,随口问道:“你读过书的吗?”
慧娘抬起头来,道:“民妇是三十里开外周家镇人,家父说不上饱学之士,却也是个教书先生,兄长也是个秀才,因此民妇从小也曾读过书,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渐渐长成,便也不再深读了,只略略识几个字。”
女子无才便是德。庞昱叹一口气,看来大宋朝抱着这种想法的人还不少,也难怪宗族势力根深蒂固了,就连女子们都以为自己低人一等,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尊重这些可怜的女子呢?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庞昱定定神,道:“别怕,虽然你的……呃……情人已经被沉塘了,但是既然我们把你救出来,从此之后你想改嫁就改嫁,没人能强迫你去做什么!”
庞昱本来是想安慰一下慧娘,谁知话一出口,慧娘却顿时泣不成声,杏目圆瞪,银牙紧咬,恨道:“大人,慧娘有冤!慧娘冤深似海!慧娘根本就不认识那男子,别说与其通奸,就是连见都没有见过啊!”
见都没有见过?!庞昱大吃一惊,和展昭面面相觑,难道这个慧娘根本就不是因为私情败露而要被处以火刑?难道是有人故意构陷,要除掉她和那男子?可是,如此大费周折,甚至不惜牺牲无辜之人,又是为的什么?庞昱迟疑良久,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慧娘听庞昱怀疑她所说的话,悲愤交加,当即指天誓日道:“慧娘在此发下毒咒,慧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欺瞒两位大人,定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全身溃烂,不得好死!!!”
“大嫂莫发如此毒誓!”展昭见慧娘认真,连忙阻止,同时甩给庞昱一个警告的眼色,不让他再胡乱张嘴,道:“大嫂请起,大嫂可将事情前因后果详细道来?”
慧娘不肯起身,展昭执意搀扶,慧娘无奈,又施一礼,才拉着孩子站起来,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开始诉说。
原来慧娘今年二十有三,五年前从周家镇嫁到这三十里外的牟家集。村中礼教规矩森严,女子不许与丈夫之外的男人独处,万一不幸丧夫,无论愿与不愿都要守寡,有耐不住寂寞与人幽会者一律烧死,村中甚至还为这个专门设有“天灯台”,专烧与人偷情之女子。所幸慧娘知书达理安分守己,谨守规矩,再加上丈夫也是个本分人,对她知疼着热,百般怜爱,倒也夫唱妇随,和睦美满。谁知飞来横祸,三年前丈夫竟在下地干活时被毒蛇咬伤,虽请了郎中却到底晚了一步,命丧黄泉!慧娘哭的死去活来,念及夫妻恩情,再加上当时儿子牟鸣尚且年幼,毅然决定,自愿守寡!三年下来,慧娘恪守妇道,抚养牟鸣长大。因她虽不是倾国倾城倒也有几分姿色,也曾有男人调笑,皆被她严词拒绝。谁知今日竟蒙受如此奇冤!本以为此冤只得到阴曹地府去申,谁知刚好遇上庞昱一行,从火刑架上救下她一条命。
听了慧娘的话,展昭眉头紧锁,道:“大嫂方才说并不认识那男子,却如何被人捉奸,以至于要受烈火焚身之刑?”
慧娘泣不成声,哽咽道:“大人,慧娘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日慧娘与往常一样料理完家事,只因鸣儿留在他二嫂家,慧娘也未去唤,只草草做了些饭菜吃完,便上床睡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慧娘被人声惊醒,睁眼一看满屋子火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提起五花大绑,扔到地下!那人骂慧娘恬不知耻,竟与人偷情,慧娘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床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男子!那人也被五花大绑,已经昏死过去,但慧娘发誓与那人素未谋面!慧娘大声喊冤,谁知带人来捉奸的牟宝根毫不理会,反而下令立即将那男子拖出去沉了塘,又将慧娘关押,准备今日午时处以火刑!大人,慧娘冤!慧娘冤枉呀!”
眼看慧娘再次哭倒在地,庞昱低头沉思:看来开封府从镜湖中打捞上来的那具男尸,便是慧娘所说之男子了。虽然案情仍然不是十分明朗,但目前看来,这慧娘所说多半是真的了。这件案子本来就疑点颇多:那男尸既是因通奸被抓,为何衣帽齐全,发髻不乱?再者,男尸手里又为何紧紧握着一枚金锭?按理说命都快没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哪有临死还抓住不放的道理?还有,俗话说捉奸拿双,两人是一起被抓的,处死也应该要一起处死,至少时间不应间隔太远,为何男子在被抓的当晚就被沉了塘,女子却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烧死?这也太不合理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不择手段除掉慧娘?或者,凶手真正想除掉的是那男子?那枚金锭又代表了什么?庞昱百思不得其解,偷眼看展昭,见他也皱眉沉吟,庞昱想了想问道:“那牟宝根是什么人?”
“他是慧娘的族伯,今日站在族长身边的就是他!”
族长身边的?庞昱回忆,猛然顿悟:就是那个要点火的年轻人?!这人长什么样子自己没留意,加上当时离得太远,也确实没看清楚,不过看他能够亲手点火,地位应该不会太低!这人干得出这么残忍的事来,不是好东西!
展昭沉吟了一会子,道:“大嫂,你说你一觉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男子,敢问大嫂平时睡觉是否极沉,连床上多出人来都不知道?”
慧娘摇头:“不,鸣儿平常都和我一起睡的,慧娘也常半夜醒来给他盖被,怎么会连床上多了一个男子都不知道?不过说也奇怪,昨晚慧娘睡得特别沉,竟然连一丝知觉都没有!”
睡得特别沉?庞昱恍悟,难道是麻醉药?乙醚,或是三氯乙烷,他在老妈的医书上看过,化学课上也学过,都有让人陷入全身麻醉状态的功效,甚至切割内脏锯断骨头,人都不会有知觉。但是古代有这些东西么?或者,有什么别的替代品?
庞昱还在苦苦思索,见旁边的展昭浑身一震,警醒道:“有人来了,大嫂,小侯爷,莫再站在这里说话,还是先到靳县县衙为好!”
有人来了吗?庞昱好奇的屏息静听,只听万籁俱寂,并无一毫声音,不过这家伙一身武功,听音辨形功夫更是炉火纯青,想必断不会听错,再说天色已晚,四个人站在这里说话毕竟不是事儿,还是听展昭的先到县衙再说吧!
靳县县衙在牟家集北面,离村约有十里地,饶是一行人已走出三里,剩下的七里也直够庞昱受的,本来两人也就罢了,展昭若是施展轻功,带着庞昱,十里地也不过三炷香的功夫,可是身边还有一个慧娘以及鸣儿,哪能走的那么快!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偏西,几人才走到靳县县衙。
靳县是小县,县衙也不是很大。可惜李县令不在,县衙里面只有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干瘦干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老师爷,不过精明能干,态度倒也恭敬,客气了几句,说李县令三天前外出查访一件案子至今未归,暂时不能与各位大人相见云云,倒是很爽快地收留了慧娘呣子。安顿了两人,又谈了些靳县风俗人情和顽固的宗族势力之类,一盏茶功夫,老师爷恭恭敬敬的将展昭和庞昱送出衙门。
庞昱看看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也该是时间回卞京城,不过有点不放心慧娘呣子,转头问展昭:“为什么不把他们直接带回开封府?”
展昭苦笑:“靳县归李大人管辖,此事自然也该归李大人处理,开封府若是越俎代庖,反为不美!”
大宋的制度么?庞昱无奈的皱眉,和自己那个时代一样,麻烦事还真是多!其实自己完全可以拿出一个侯爷的特权来带走慧娘呣子,谅他李县令也不能说什么,不过自己真要那样做的话这个展昭恐怕第一个不肯,也罢,反正慧娘呣子已经到了县衙,宗族势力再怎么猖獗也不至于到县衙来抢人吧?!
展昭似乎看出庞昱不悦,安慰道:“李大人是个好官,定会还她们呣子一个公道。”
也对吧。庞昱想想,觉得有理,转身要向卞京走去,谁知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李大人回来了吗?庞昱惊喜地回头,却见夕阳余晖中一匹高头大马奔驰而来,马背上一个一身红衣的衙役,那马跑得飞快,还没等庞昱看清马上坐的是谁,那衙役已到了两人面前,气喘吁吁的滚下马便是一礼:“展大人,庞侯爷!”
咦,这不是开封府的张龙吗?庞昱诧异,这家伙不是护送尸体回开封府了吗?怎么会来这里?
展昭一把将张龙拽起来:“张龙,出什么事了吗?!”
张龙显然是远道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展大人,那尸体……那尸体……”
“那尸体怎么啦?”庞昱不耐烦,“难道还会动了,自己走了不成?!”
“张龙,你慢慢说。”展昭一只手搭在张龙肩上,安慰道。
张龙好容易将气喘平,抬起头,神色却有些惊恐:“那尸体被送回开封府,包大人一眼就认出来了,死者正是大人门生,如今正任靳县县令的李步云李大人!!!”
“什么?!!!”
拜金教
张龙带来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顿时将两个人轰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呆立原地。庞昱脸色发白,展昭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毕竟有经验,先一步反应过来,问道:“张龙,你说的可是真的?包大人……包大人可认定那具尸体就是李县令?”
“绝对没错!”张龙十二万分的肯定,“包大人与李县令关系有如父子,死者虽面容扭曲,但仔细辨认尚可辨认出来,况且李县令身上有一个记号,他右脚第二个趾头是弯曲的,据说是有一次来开封府拜访包大人,不慎被后院的花盆砸断趾骨,未养好留下的。故包大人极为肯定那具尸体就是李县令!”
事情复杂了。庞昱只觉浑身发毛,本来以为是一件普通的宗族势力逼害人命案,怎么就变成了谋害朝廷命官?据展昭的说法这李大人是个好官,他会去和一个寡妇偷情庞昱是打死也不相信,更何况那个师爷不是说他三天前就外出寻访案子了吗?
案子!庞昱醒悟,那个李县令调查的是什么案子?!又调查到了多少线索?如果他掌握了什么重要的证据,那会不会引得犯罪分子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二十一世纪的电视剧里不是常有警官或者侦探由于这种原因被杀吗?!
如梦初醒,庞昱回身冲进县衙,一眼看到正伏案批改文书的老师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李大人最近办的是哪桩案子,说!!!”
老师爷吓的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道:“听说……听说是……一起造假案。”
造假案?庞昱松开揪住师爷的手。造什么假?难道是往食用酒精里面掺甲醇,往海产品里面掺甲醛,用人头发造酱油?不对大宋朝好像没这些东西,那么……等等,李县令手里的那枚金锭!他至死都握着的那枚金锭!
难道?
假币!!!
靳县县令李步云一死,他生前所调查的案子和这起谋害朝廷命官案自然而然的划归开封府处理,展昭立即吩咐张龙快马加鞭将慧娘呣子送回开封府严密保护,自己则和庞昱调出李大人生前调查的案卷。本来展昭打算在县衙粗略看看,只是天色已晚,加之庞昱看那案卷厚厚一摞,而且全是繁体字,料想自己也看不懂,倒不如赶快回开封府让包大人他们研究,过后自己再从展昭嘴里撬出点案情来,便催着展昭快走,展昭无奈,只好向师爷借了一匹马载着庞昱向卞京城赶去。
饶是有马,两人赶到卞京的时候也早已天黑,城门已然紧闭,好在展昭有大内腰牌,庞昱再不济却也是个侯爷,虽然费点功夫,叩开城门还是没有问题的。来到开封府,庞府的马车却已在门前久候了。庞昱倒是很想留在开封府研究案情,但是看墨香一脸哀求的让自己回去,开封府除了展昭以外的衙役捕快又无一例外的是一双冷眼,却也不得不无奈告别展昭,在墨香的唠唠叨叨下上车打道回府。
这一天晚上卞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雨,城里城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最是凉爽宜人,庞昱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庞昱胡乱扒了几口饭,匆匆向老爹请过安,连墨香都没有带就直奔开封府而去。
开封府依然是开封府,两扇兽头大门也依然肃穆威严,然而此刻在大堂上却赫然放着一具黑漆棺材,两旁高吊着的惨败灵幔也为一向肃静的大堂平添了几分哀伤气氛。堂上却无人,庞昱试探性的走进去,却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庞昱认出来,忙一把揪住。
“侯爷?!”公孙先生有些吃惊,“怎么今天……”
“展昭呢?”庞昱没等他说完,问道。
“展护卫刚刚出门去了,侯爷可进来坐坐?”公孙先生捋捋胡子,把庞昱往里面让:“刚好学生关于侯爷带回来的案子有一些发现……”
“真的?什么?”庞昱一听案子有望就立刻把展昭抛到脑后去了,急着要听,便跟着公孙先生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听公孙先生分析案情。
“学生和包大人仔细研究了昨日展护卫带回来的案卷,发现牟家集曾经不过是个小小村子,村内虽也由宗族势力把持,却还未到如今这样严苛地步。只因五年前村里几名年轻人出外游学经商归来,带回了一门新的宗教,牟家集才慢慢兴旺起来,终于发展成靳县第一大集,就是村里普通村民也大多吃穿不愁,更不用提那些在族中地位高的长老等人了。”
致富奔小康么?庞昱想着:“那这是好事啊!”
公孙先生长叹一声,道:“不错,一门宗教能使一集居民兴旺发达,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只因这门宗教太过怪异,非佛非道,又并非番胡信仰,才让人不放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