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下去……连苏采喻都会被擒下的!
洛曦压下心头的慌乱,在拼命的躲闪中仍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要怎样保全苏采喻。
他的态度很鲜明,是绝不会丢下她自己跑人的……如果是平时,她大概还能狠狠地感动一把,可这种时候,洛曦只想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醒他让他有多远跑多远!
本想着,离歌逃出去之后,她要是真跑不掉大不了就是在皇帝面前抹脖子死给他看,连匕首都准备好了,却不想冒出个苏采喻来。她是……真的不想再有人为她而死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够保住苏采喻……
头又有些生疼了,残余在体内的□也像凑热闹似的蠢蠢欲动,让她的身子一阵发烫。忽而,几滴血溅到了她的袖子上,大红的喜袍看不清血迹,但那股腥味却清晰地萦绕在鼻间。那是——苏采喻的血!
洛曦看着苏采喻浑身上下都已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却还竭力护住她……他明知道,这些人不会杀了她的,顶多就是让她受个轻伤而已,为何……还要这样用身体挡在她的面前?
眼前突然有些模糊,仿佛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眉心处隐隐传来火灼般的赤痛。
苏采喻忽感到洛曦身上传来一股异样的灼热,他分神低头朝她看去,发现她双眼紧闭,脸庞隐隐泛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而那张熟悉的脸庞也似乎变得有些不同,看起来竟有些……妖媚!
正准备上前抢人的侍卫也被眼前的奇特景象震住,不由自主地停了手,张大眼睛看着发出异光的洛曦。
就在他们闪神的刹那,一道锋锐的银光闪过,最前面的几名侍卫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什么事,脖子就被划出一道血痕,连一声呜咽都未及发出,就睁大不甘的双眼砰然倒地。
林公公马上反应过来,深知不好,就要上前。但他反应虽敏捷,但仍是不够快,才踏前半步,就感到颈项传来一阵寒凉。他努力地想睁眼,但不管他多努力,还是只能任由黑暗覆盖而来,渐渐蒙上他的视线。
然而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当今世上,除了“他”,还能有谁拥有此等剑法……
来人的动作流畅得宛若游龙,他一旋身便自苏采喻手中接过洛曦,低低地说一声:“走!”率先一跃而起,纵身往宫墙之外飞奔而去。
苏采喻来不及表现惊喜,只知事不宜迟,立马紧紧跟上。林公公虽死,但其他侍卫也一刻不缓,立即追上去。
来人轻功很好,即使负着洛曦,也像毫无负担般,轻盈地在梁间跳跃,转眼便将一众侍卫甩在身后。然在即将跳出宫墙之际,他的步子却缓下来了。
苏采喻险险跟上,见前头的人停下,他有些疑问,一抬头,却惊见宫墙之外,早有禁卫军列队等候。黑夜中,整齐的阵列,至少有五百人,银亮的矛头在月色下闪烁着凛凛的幽光。为首一人,正是萧晚!
洛曦从身子奇怪地发热时神识就开始有些模糊,隐约中只知道自己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渐渐地,那股难熬的灼热褪去,她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张略显冰冷,却令她无比温暖的脸。
“离……歌……”熟悉的名字,似乎含在嘴里已经很久很久,然近亲情怯,这一刻,即使是唤出这么个名字来,也是如此的艰涩。
但形势并没有给予他们来一个感人重逢的机会。下方,无数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们。为首的萧晚,敛去了惯有的微笑,神色似乎有几分无奈,和更多的挣扎。
“歌,你实在……不该折返的。”萧晚淡淡开腔,含着一丝抑郁,目光轻轻扫过他怀中的洛曦后又重新落到他脸上,“想离开,就该逃得干脆利落。再回来,是自投罗网,实在不像是一名战功累累的将军会做出的蠢事。”
洛曦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环境。听到萧晚的声音,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身后的几百禁卫军,似是不敢相信。
离歌出逃,难道不是萧晚苦心安排的吗?可他为什么……在这时候会出现,挡在他们面前?
离歌听了他的话,却微微挑了下唇角,冷然道:“我逃出去,然后让我的未婚妻成为别人的妃子吗?我做不到。”
洛曦心头一震,说不清的感觉倏然涌上,甜蜜,夹在苦涩的心酸中,让她鼻头有些发酸。
若不是在这样子的场合,现在的离歌,简直要符合她对说书故事里男角儿的一切想象了。
萧晚眼中掠过复杂的思绪,叹一口气,他缓缓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了……皇命不可违,离歌,我只能奉命——捉拿你。”
洛曦狠狠地瞪着他,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给瞪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转眼间,那个说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兄弟的萧晚,竟亲自来缉离歌?
“大哥……你……”她想说话,却被离歌用眼色制止。他低头看她一眼,简洁地说:“抱好。”
洛曦意会,立刻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离歌的颈项。
“要捉拿我,也得看你们的本事!”离歌纵身跃起,嚣张的声音落下时,人已经消失不见!而苏采喻也在同一时间默契地跟随而去。
萧晚眸色一黯,举起一只手,冷冷下令:“追!”
说罢,他率先一夹马肚,朝离歌逃逸的方向奔去。
遗留在空气中的,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原本,一切都如他的计划进行得完美无缺。暗中操控的天牢守卫、觥筹交错的前殿夜宴、柳云飞的潜入、以及洛曦制造的混乱和苏采喻的营救……
千算万算,他终究是错了一着。
离歌是何其聪明的人,即使瞒着他今夜是洛曦的婚礼,却仍是被他察觉。不顾柳云飞的劝阻执意回来带她走。
是的,他早料到离歌不会抛下洛曦不管,所以才一直隐瞒此事。皇帝不让其他人接触离歌,反而让他更好地保住这个秘密。只是万万不曾想到,皇帝竟留了最后一手,在成婚当天特意派人告知离歌:洛曦晚上就要侍寝!
他能理解离歌为何要折返。因为,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可是,离歌难道不能更信任他,相信他同样会保住洛曦无事么?
是关心则乱,还是他对洛曦的感情……已经远超自己的想象……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洛曦,能够劝他离开天牢,却也会将他引回宫中。
皇帝已对自己生疑,尽管如此,当他主动要求领军截下离歌时,他仍是应允了。这是……皇帝对萧家忠诚的最后一道考验。
自古忠义难两全,他……已经没有退路。
敛神蹙眉,萧晚忽而从马背上跳起,弃坐骑而以轻功追了过去。
萧晚与离歌自小一同习武,名义上虽为军师,平日打仗也甚少有需要他出阵的机会,但他武功不弱。很快便将禁卫军甩在身后,远远看到前方两条身影。
离歌也意识到后头有人越逼越近,他忽然慢下,将洛曦的两条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拿开,整个人塞到苏采喻那头,沉声道:“你带她先走。我马上赶上!”
洛曦立马抗议道:“不!要走就一起走!若是你出不去……我一开始到宫里头来有什么意义?”
“你留下只会是包袱!”离歌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看到洛曦一怔的表情,他的声音缓下,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既是答应了带你一同走,我就不会让其中一人拉下。在外头等我。”
“……可是……”洛曦心里知道离歌说得没错,她的存在只会拖累他们。但经历过所有的一切之后,要她怎能丢下离歌先走?
“没有可是。再给我……多一点信任。”离歌定然说道。
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头泛起银亮的光泽,洛曦终于用力点了点头,说:“你要……马上赶来!不然,我一定会回到里头去的!”
离歌的唇微微上扬,不再说话,使了个颜色,苏采喻立即带着洛曦跑走。离歌转过身子,正正对上刚刚赶到他面前的萧晚。
“歌,你还真是知道……该如何令我难做。”萧晚一叹,那语气就像是兄长面对顽皮的弟弟一般。
“你不该瞒我。”离歌言语间透出淡淡的谴责,“更不该牵连于她。”
“不牵连?”萧晚苦笑一声,“你怎么可能以为,你出事了,她会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做?歌,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又有谁拦得住她?”
“至于瞒住你……我不就是怕出现眼下的情况么?”再叹一声,萧晚觉得自己这晚叹的气比他过去二十多年叹的气加起来还多,“歌,洛洛……也是我的妹妹,我不会放任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的。”
“可你已经放任她成为后宫妃子了。”离歌说话的声音仍是那般凉淡,只是眼角眉梢已流露出不满。
“你现在要担心的人,不是洛洛。”萧晚忽而沉下声,紧紧地盯着离歌没有表情的俊朗面容。从认识他到现在,已经多少年了呢……当天真无邪的孩童褪去稚气,在家族蒙受的惨剧与身不由己的战争中成长为冷情无心的少年。是他吧……扭转了离歌的命运,是他,引领他,最终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在相遇之时,本不曾料到的。少年得志,他自诩聪明过人,本以为,天下一切尽在掌握中,所有的人事物也会依照自己的布局进行。曾几何时,他也把自己困尽了设下的死局里?
闭了闭眼,与离歌相识以来的片段如走马观花般掠过脑海。可萧晚的理智更清晰地告诉自己,再不速战速决,待其他人追上,就更麻烦了。
再睁眼,萧晚眸中流露出一丝狠戾的决绝,直视离歌,他缓慢开腔,说:“歌,若你头也不回地走掉的话,一切,将会好办得多……”
“如今,是你逼得我没有选择余地了。”
云飞
“萧大人!”随后赶至的禁卫军,吃惊地看着以长剑撑着身子,半跪于地上的萧晚。他左手按住不停沁血的腹部,唇角溢出血丝,原本丰神俊朗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
不过短短时间,就能将萧晚伤成这样,不愧为战场令人闻风丧胆的“银魔”!而且众所周知,离歌虽是外姓,但早已等同于萧家人,对亲如兄弟的萧晚也下得了如此重手,想必还是魔性难消啊!
思及此,众人不由暗地里一个寒颤。
“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追?”一片寂静无声中,一个浑厚宏亮的声音突然穿透而来,不但惊醒了呆立的侍卫,就连萧晚也不由一震。
禁卫军一回神,心知若让离歌逃脱,这里所有的人都得承担罪责,不敢再多想,为首一人手势一挥,便全追了上去。
马蹄声“嗒嗒”响起,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萧晚跟前,那张原本隐于夜色中的脸暴露在月色之下,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晚,眼中尽是严厉。
萧晚以剑撑着自己站起,扯出唇边苦笑,道:“爹……孩儿……”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被厉声喝止:“萧晚!你终是让我失望了!”
连名带姓的喝斥,不加掩饰的怒意,在在昭示着萧立的愤怒。
萧晚无言以对,他自知,这个决定,必定不能被父亲所接受。
“我们萧氏一族从崎月建国以来,立誓世世代代尽忠崎月。你如今感情用事,私放朝廷钦犯,你叫为父,何颜面对萧家列祖列宗?”萧立一甩手上的马鞭,“啪”的一声就猛烈地打在萧晚跟前的地面上。
其他人或者会以为萧晚这一身伤是离歌给的。可知子莫若父,萧晚是他亲儿,离歌也可算是他看大的,怎会被这两个黄毛小儿蒙蔽?
萧晚殿前自请前往缉捕离歌,分明就已是存心要放他走!这一身伤痕,也不过是掩眼法而已!柳云飞的武艺虽高,但以他一人之力,也很难从戒备森严的天牢中把人劫走。恐怕,离歌今晚的逃离,萧晚从一开始就脱不了干系!
萧家历代忠诚之名,岂可坏在这一辈手里?萧立龇牙,又是愤恨地一甩马鞭,双脚一夹马肚就要追上去。
“爹!”萧晚横跨一步,挡在萧立马前,目露沉痛之色,压抑地说,“离歌已经因为我们的自私而家破人亡,这是我萧家欠他的!”
“胡扯!萧晚,你要搞清楚,当年让你潜伏在离家,为的不是一己之利,而是国家大义!当年的离大将军是峻隆国支柱,一日不除,崎月难安。这你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萧立瞪着儿子,像是亟欲骂醒他一般,“及后收养离歌,不也正是看中他难得的将才吗?”
“你从头到尾都弄错了一点,离歌从来都不是你的兄弟!萧家尽忠为国,所做的一切也只能为了国家!如今皇上既认为离歌会对崎月产生威胁,那么我们就必须铲除他!这是当初收养他时就已许下的承诺!”
“爹!你对离歌的悉心栽培并非是假。难道这么多年的感情,都比不过皇上的质疑吗?你心知肚明,离歌性本清冷,自大仇得报后可谓无欲无求,怎么会对皇权产生威胁!”萧晚试图据理力争,他的父亲,不是比朝中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场所谓的“叛国”是怎生莫须有的罪名吗?
“君主的想法岂是你我能够质疑讨论的?总之,只要是崎月国主的命令,萧家子孙不需要问原因,只需要执行!”萧立冷着脸,面对独子的忤逆,他已难以维持平日的儒雅。
就是因为这样的愚忠,他已经做错了多少?萧家历代都被困在祖先对帝王的承诺里,尽管如此,却仍是不断遭到皇帝的质疑。他为着萧家对崎月国的忠诚,自小潜入离家作奸细。自那以后,他一直活在谎言中,到如今,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他亲手奉上离歌的性命、洛曦的幸福,才能证明萧家的忠心?
“爹,你知道,孩儿是断不可能背叛崎月国的。”萧晚像呢喃般低声道,“可是,我已经对不起离歌太多,这次,绝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晚儿,为什么你要钻这种牛角尖呢?你不过是从一开始就选择忠于崎月这条路,去完成你必须完成的使命,并未对不起离歌。”眼见向来洒脱的儿子第一次露出这种阴郁的表情,萧立不由得软下声音,劝说道,“纵然当年离歌父亲通敌叛国的罪证是我们设计栽赃的,但下旨要诛杀他的是峻隆国国主,领兵灭他全族的也正是离歌的师父。你不该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你说……当年从我家搜出的通敌密函……是你们放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失去了平素的清冷,听起来竟有些颤然。
离歌从暗处走出,素来平静无波的清俊面容上,是满满的不置信。
萧晚闭上了眼。
是的,当年他不是什么在异国走失的小孩,流落到离府亦不是偶然。一切本就是处心积虑设下的局,为了解决崎月攻打峻隆国最大的障碍——离大将军。
真正里应外合的人,是他萧晚。只是当时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的伪装太成功,全然无害的外表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而最后给离家致命打击的那封密函,也是父亲交予他,由他亲手放进离府的。
而崎月国主看中离歌的“妖子”血统,竟妄想将他纳入麾下为崎月所用。他的父亲,也成功为主子了了这个心愿。在离氏一族被灭后,他以恩人之姿出现,顶着满朝文武不解的目光与异样的神情,收留了离家仅剩的血脉,并成功地将他培养成崎月国的大将军。
多么可笑!他父亲最可怕之处,不是让年少的儿子潜入敌国当奸细,也不是蒙骗什么都不知道的离歌让他把自己视为恩人,而是他在教导离歌时,是真的费劲心血的栽培!武艺、战略、兵法……凡是萧晚所学的,他也无一遗漏地授予离歌。就连萧晚,都几乎以为他把离歌视作亲子了!
可谁能料到呢?戏就是戏,即使做足了十成十,也终究不是真的。多年的养育之情,比不过皇帝的一声令下。他培养离歌时,是真心教导。而皇上要取离歌性命时,他也可以毫不犹豫。
而这个人,居然是他父亲!
也罢,他一直不敢向离歌袒露的真相,就借由父亲之口,全都告诉他吧!
乍见离歌步出,即使是见惯大风浪的萧立,眼中也不由闪过一抹诧异,但他马上了然,恢复如常神色,淡淡地说:“这是你的计策吧!萧晚。”
设计出离歌重伤他之后逃脱的场景,让禁卫军们傻乎乎地往前追逐一个早就躲到一旁的人,再另寻出路让他安然离开。
举目望向神色惊疑的离歌,萧立心里已经明白萧晚的用意。
离歌看似性冷,实质重情。皇帝有意把缉捕离歌的任务交予萧家,若他逃脱,萧家忠诚必定受到质疑,今后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即使萧晚聪明地以洛曦作为牵绊,但为着多年的养育之恩和兄弟之情,离歌最后走是不走,仍是未知之数。
潜藏在深处的秘密,选在这种时刻,诱他说出,不就是为了逼离歌离去吗?
真不愧是他儿子!若不是用在这样的场合,萧立定会为他鼓掌。
但当务之急,是擒下离歌,维护萧家荣誉!
眸色一沉,萧立不说二话,猛然从马背跃起就扑向离歌。
离歌未及消化突如其来的骇人讯息,阴影袭来之际,他只是条件反射地侧身避过,堪堪躲开萧立的擒拿手。他站定身子,却仍定然紧盯已经到了他面前的萧立,问道:“你们方才所说,全是真的?”
即使亲耳听见,他仍是不愿相信,宁可以为这是萧晚逼他逃走而演出来的一场戏,也不肯回想离府出现的通敌密函有多离奇,萧立当年出现的时机有多巧合,萧晚偶尔看他的神情有多诡异,皇帝对他的态度又有多矛盾……
自从离氏一族被灭,他的生命里就只有复仇与萧家。萧立尽心教会他一切,萧晚待他如同亲弟,若不是为了报恩,早在灭峻隆国为族人报仇之时,孑然一身的他就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
爹娘、族人……他爱的人早已全部离去。在动乱中救走他的萧氏父子,是他仅剩的信仰。但若是发现长久以来的认知不过是别人悉心导演的一场戏,甚至离氏一族被灭本就祸起萧家,破碎的,何止是信任与亲恩?
如果要他承认真相,便是要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认贼作父!他踏平峻隆国,手刃风南间,自以为大仇得报。却原来,幕后黑手就在身边,笑看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顺着戏本演出,为他们立下一个又一个战功。
和乐融融的画面被最亲近的人无情撕开,后头凶神恶煞的鬼魅龇牙咧嘴地探头嗤笑。他付出越多的信任,此刻就越是显得可笑。
孤傲如他,情何以堪。
眸子里的银泽渐渐漫散,吞没了原本乌黑的眼珠,一双瞳孔,竟变成灿银之色,与满头银丝交相辉映,映着慑人的寒光。在月色清辉下,只流露出无边的冷漠,以及藏于冰下的烈焰。
初到萧家的那个不相信任何人,对一切都保持着浓烈戒心的离歌回来了!而且他现在的冰冷气息比那时更甚!
萧晚的唇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弧。
他知道,离歌已然相信了。一直以来,他都担心离歌终有一天发现事实的真相,只是没想到,苦心隐瞒的一切,最终会由自己亲手揭开。
至少,他不必在负疚如潮水般淹没时,还以粉饰太平的微笑面对离歌。如今,也毋须害怕离歌为了萧家而强留在宫中领受莫须有的罪名。
多年前种下的苦果,一日品尝,竟是如此酸涩得……心口发疼。
原本不过是父亲布局中的一颗棋子,原本看中的不过是那半妖的神力,原本以为不过多个普通的异姓兄弟……
那为何知道这段兄弟情义正式走到尽头时,竟宛如从身体内抽出骨头般赤疼难忍?
萧晚闭了闭眼,维持笑容的动作似乎已经成为麻木了的肌肉惯性,轻轻地开口:“看来,我还真是选了个不怎么好的时机,让你知道了这件事呢!”
——————————————柳云飞大人终于能露面的分界线——————————————
抱着洛曦在宫外小树林中奔驰的苏采喻一刻不敢迟缓,即使挂心后头的离歌,但他更知道,自己首要任务是护洛曦周全。
追兵似乎已被远远抛开,但苏采喻仍不敢放慢脚步。忽而,怀中一直沉默的洛曦轻唤一声:“酸菜鱼!停下!”
“小姐,虽然我们已逃出宫中,但追兵随时会赶上,不能停!”苏采喻低头解释着,丝毫没有慢下速度。
“不!我叫你停下!马上!”不知为何,洛曦执拗起来,并挣扎着扭动身子想要下去。
苏采喻怕摔着了她,只得停了下来,急切地催促:“小姐,你要是内急的话就再忍一会吧!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谁内急了?”洛曦剜他一眼,都什么关头还说这种大煞风景的话!不过,也亏得苏采喻这无心的一句,淡去了肃杀的气氛,让洛曦略为放松了一些。她轻轻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洛曦小姐,你到底在做什么?”她诡异的举动让苏采喻不知所以然,他一边竖起耳朵注意着有没有追兵的脚步声靠近,一边轻声问道。
“嘘——”洛曦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神情却更为专注。
忽而,她猛然睁眼,突然提起裙摆朝某个方向跑去,说:“快!去那边!”
苏采喻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匆匆跟上。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
苏采喻奇怪地追问,但洛曦没有回答,只是径自朝前跑,忽然,一道银光朝他们闪来,苏采喻反应迅速,一把拖着洛曦避开,回首一看,一根银针夹在两只纤长的手指之间,不由一愕。
但那袭来的人似乎比他们更错愕:“是你们?”
洛曦虽被突袭的银针吓了一条,但当真正看见来人之后,她安心之余更多的是欣喜,脱口叫道:“死人妖!果然是你!”
还债
从漆黑的树冠上俯袭而来的正是从离歌被押解入狱后就不曾再露面的柳云飞!
“少主呢?他不是回去找你了吗?”柳云飞抬眼不见主子,向来凉薄的嗓音里也透出一丝焦躁。
“他……”洛曦窒住了,离歌本来就已经逃出来了,却为了她折返,如今,她竟只身在外!叫她何以面对柳云飞?
苏采喻连忙接过话茬解释道:“将军让我先带小姐出来,他要殿后。柳统领,洛曦小姐交给你了,我回头支援将军!”
“不!”柳云飞坚决地拒绝,“你留着,我去找少主!”
他本就应该随侍在离歌身边的,但他却“命令”自己在宫外接应……离歌极少命令他做些什么,可对离家人的命令,柳氏一族绝不能违逆!
但既然洛曦已经安然渡出宫外,他凭啥还呆在这里傻等?
吩咐完毕柳云飞就想使轻功往里赶,衣摆却被扯住。他蹙眉回头,恶狠狠地冲突然揪住他衣尾的洛曦叫道:“你干嘛?放手!”
“我……不行!你得带我进去!”洛曦咬咬牙,从牙缝挤出几个字。
柳云飞眉心蹙得更紧,苏采喻抢先说道:“小姐!你疯啦?我们刚刚才那么艰难地从里头逃出来!”
柳云飞凉凉地盯着洛曦的头顶,以惯有的讥讽语调说:“少主费尽苦心护你出宫,你现在若是回头,他所做的一切,岂不白费?”
“你不懂……我要回去!必须回去!现在!”洛曦的语调变得急促,她猛然抬头,脸上呈现一抹不自然的赤红,额上沁出细汗,似乎有些难受。
“你怎么了?”她的异样让柳云飞有些担心。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洛曦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
“什么来不及?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柳云飞正想伸手探上洛曦的额头,却被她一手捉住胳膊,急匆匆地说:“死人妖!你赶紧……带我回去!回到离歌身边,我有预感,我有预感的……”
就像她方才突然地感应到柳云飞的存在般,洛曦也搞不懂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自从晚上一阵发热后,她的感官似乎敏锐了很多!不仅在黑夜中感应到藏匿在远处的柳云飞那几不可察的气息,更可清晰地听见应该被他们远远甩在后头的追兵脚步!
她慌乱的表情夹杂着一丝惊恐,语气急切而张皇。柳云飞虽不解她为何突然发起疯来闹着回去,却无由来地相信她。
“苏采喻!”柳云飞果断下令,“你继续往前逃,适当地等等后头的人,知道了吗?”
苏采喻马上意会到他的意思,柳云飞是要他制造出他们继续逃命的假象,引开大群的追兵。他不介意做饵,但难道,他真的要带洛曦回去那个龙潭虎|茓?
“柳统领……”苏采喻张口欲辩,以洛曦的身手,就算离歌真的身陷麻烦,带她回去也只能拉后腿啊!
但柳云飞抬起一手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匆匆撂下一句“事不宜迟!马上行动!”就伸臂揽过洛曦往回奔。
苏采喻只来得及看到在夜色中消逝的身影,不由得拍额叹一声,忙活了大半夜,人居然又回去了!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萧萧的树影犹如鬼魅闪动,阴柔的月色透过叶缝洒下,映出一站两跪的两道人影。
站着的人是萧立,他身上处处伤痕,但都不算太深,但左臂却是无力地垂着。右手持着的长剑上,鲜红的血顺着剑锋流下,滴落地上,瞬间融入土里。
而他跟前,离歌单膝跪着,银发凌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手上、腿上大小伤痕不断,最骇人的是横过胸前一道剑伤,划破的衣裳间,看得见那道伤从左侧锁骨一直划拉到右胸下,正汨汨地涌出鲜血。
萧晚就在他们的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先前为了给追捕离歌的禁卫军演一场好戏,他可是真是狠心给了自己一刀,而萧立更在对离歌动手之前就很有先见之明地点了儿子几个大|茓,令伤重的他一时也无法冲破,动弹不得。
“歌儿,几年带兵在外,你的武艺果然大有长进。”萧立眼中闪过激赏,由衷地说,“你天资极佳,再过两年,武学修为必能在我之上。”
然,他话锋一转,扯唇道:“所以,歌儿,不要怪义父。你有没有谋反,皇上与我心知肚明,但我们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你毕竟不是萧家人,若再过两年,你真有心要反,崎月上下,又有谁能拦得了你?”
原来,这才是真相。在离歌立功归来之时设局,并非怕他功高震主。皇帝爱才,想借离歌的能力打压邻国,却始终放心不下他。只能趁着萧立这个当师父的仍能制住他的时候,斩草除根。
“歌儿,你是百年难遇的良才,只可惜……”萧立眸中闪过阴郁沉光,嘴里吐出无情的语句,“不该生在他国。”
语毕,萧立右腕一翻,长剑划出亮眼银弧,脚尖一点,身形有若鸿雁,又如闪电,剑尖以惊人速度直指离歌而去——
长剑刺破皮肤、穿透肌肉的声音短促却可怕,血花迸射而出,溅到萧立脸上,他倏然睁大的瞳孔当中,却清楚映出萧晚清俊的脸庞。
在最后的刹那,萧晚终于冲破了被锁的|茓道。知道父亲要离歌必死的决心,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无法也无力卸去那一剑的力道。
自古忠义难两全么?
五年前,他作为人臣,听从父亲的命令,忠于自己的国家,亲手将待他如同亲人的离氏一家送进地狱。
五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可以自己作出一次选择,只为保住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人。
哪怕,以性命作为代价。
离歌一直冷凝着的神色,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裂缝。
萧立一心置他于死地,这一剑,至少用了八成功力。剑尖刺透萧晚的躯体,从他背后穿出,直直地抵在离歌心窝上。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了萧晚无力后仰的躯体,素来清冷的眸底烟波翻涌,更不曾察觉自己的指尖竟有一丝颤抖。
“晚儿……”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连崎月国叱咤风云的宰相大人也难以维持清醒,睁大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萧晚胸前的利剑,尽管剑柄正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却依然无法相信自己亲手把剑刺进了唯一的儿子胸口。
萧晚像是飞扑过来的那一下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子虚软地靠在离歌胸前,他轻轻昂首,脑袋正好靠在离歌的肩窝处,清逸的脸上毫无血色,但唇角却勾着他惯有的弧度,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半掩着他乌黑的瞳孔,然,掩不去那与他冰冷的四肢截然相反的点点温情。
当年,面对自我封闭的离歌,他就是以这种和煦的微笑,和无比的耐心,一步一步地引领他从一场噩梦里回到现实中。
萧晚于他,一直,都是犹如亲大哥一般的啊!
离歌的心像是被两道强大的力量狠狠地撕扯着,被欺骗背叛的莫大痛楚与愤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然而,这个时刻,他脑海中竟不停闪过五年来相处的片段。
难道,自己在萧府里的一切,都只是假象吗?
萧立严父般的教导、萧晚兄长般的关怀、还有萧府其他人……所有,都不过是纸板后的皮影戏,捅破了那层代表谎言的白纸,戏便结束了?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萧立会把全部武功授予他?为什么明明是个天纵奇才的萧晚甘于当一名小小的军师,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为他出谋策划,却从不居功,让他平步青云,从一名小小的外族少年登上将军的位置?
“告诉我……为什么……”离歌强抑喉头的一丝哽咽,但久违的清泪已经从眼眶滑落。
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着族人一同死去,本以为眼泪已经在那夜的熊熊烈火中烘干,但原来,他的心还会有痛的感觉,他的泪,还是会不听话地掉落——而这竟是为了那个曾经害他心死的人!
“歌,身为萧家人,我别无选择,只能把忠诚献给皇上……”萧晚的嘴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喉咙处不断有鲜血涌上,顺着嘴角溢出,但他仍是微笑着,声音里饱含歉意。
“既然如此,那你们继续骗我啊!不管用什么理由,骗我留下来!你知道,只要你开口,为了萧家,即使皇上要我的脑袋,我也绝无二话!”离歌一口气几乎说了比他这几年来加起来还多的话,“你现在这……又是为什么?”
“把你带到崎月的那一年,我曾立誓……我把忠诚给了崎月,可是……”萧晚略略抬起眼睑,温润的眸光如月色般扫过近在咫尺的离歌,“我会把性命献给你。”
“这,是我欠你的。”
离歌的表情瞬间凝住。
在知道那般残酷的真相后,要他如何再去相信这些人的一言一行?
可是,本应重新冰封的心,却因着这句话软下来了。
怎么可以?离家上下百余条人命,岂可因为这么一句话而抹杀?离歌知道自己应该仇恨,然而,他发现,就连恨那对父子如此简单的事,他都无法做到!
不是说爱之深,恨之切么?他们害了他全家,骗了他五年!在他全然信任的情况下,给予了致命的一击。
可他却……恨不起来了……
如果可以,离歌愿意用一切作为交换,让全部事情从不曾发生。他没有在路上“捡”回走失的萧晚,离氏一族没有满门被灭,他没有来到崎月国投靠到萧家门下,没有跟萧立学习文韬武略,没有跟萧晚结成异姓兄弟,没有为崎月国主打下半壁江山……
他只想……回到一切未发生之前……
搀扶着萧晚的手臂有些僵硬,离歌低头看着长久以来视为大哥的人,同样的容颜,该是熟悉,为何又那么陌生?
萧立已不自觉地松开了剑柄,他盯着自己的手,整个人犹如风中枯枝般不住地颤抖,仿佛在一刹那老去许多。
风声萧索,忽地,传出枝叶摩擦的声响,尽管细微,但习武之人仍会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然而,却没有人在意。
一身黑衣的柳云飞怀抱着仍着大红喜袍的洛曦从树丛间窜出,一见眼前情景,柳云飞的手倏然一松。
洛曦防备不及,ρi股着地,痛得龇牙咧嘴。她揪着厚实的衣袍正要爬起来骂柳云飞几句,一抬头便看到面前的一幕。
她知道柳云飞的失常缘何而来了,但这一刻,她无法去安慰对方,因为……她自顾不暇。
半张着唇,错愕地瞪着面向他们的萧立,然后将视线缓缓地移到那背对自己的身影上——那是离歌没错,他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那人乌黑的长发顺着离歌的肩膀披下,与他的银发形成鲜明对比。
尽管看不到那人的正面,但熟悉的感觉已自洛曦心底油然而起。
“大哥!”没有犹豫地,洛曦叫了出声,甚至来不及从地上起来站好,就半爬半走地跌跌撞撞奔到离歌身旁。
入目的景象,几乎让她心神俱裂。
长刃反射着冰冷的月光,笔直地Сhā在萧晚胸口。
“大哥!大哥!”洛曦的脑子乱了,一路上那种心像是不断被扯痛的感觉在这一刻骤然成真,即使早有不好的预感,仍是令她无法接受。
方才某一个瞬间,她的心突然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那种痛楚来得突然而震撼,差点让她站都站不稳。当时她只怕是离歌出事,没想到,那柄利剑,竟是刺穿萧晚的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洛曦苍白的脸色比得上萧晚,她无意识地喃喃,一手轻轻抚上萧晚的脸。
“洛洛……你怎么又……回来了?”萧晚露出无奈的笑容,心底叹息一声,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明明可以逃出去的,却偏偏又要跑回来,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不过,他却很高兴,在最后的时刻,能够看到让他一直挂心的女孩。
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自从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在出逃路上第一次遇见洛曦的时候,就已经把她放在心上了。那种想疼她,宠她,甚至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感觉,竟像是已经埋在心底千年之久。
可是啊……
“洛洛,对不起……大哥已经……没办法再照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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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逝
“不会的……怎么会呢……这不可能的……”洛曦浑身颤抖着,想把双手放上萧晚胸前按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又怕轻举妄动反更伤害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只能不住地从嘴里喃喃道,“大哥……不会的……你说过以后要罩我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悬在半空的手抖了半天,最后一把捉住了萧晚修长的手,那透心的冷意让洛曦一阵颤栗。
“萧……大哥……”柳云飞也被这一幕震呆了,但他仍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一个,小心地往萧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靠近一言不发的离歌,斟酌着语气轻唤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离歌置若罔闻,就像是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一样。
倒是已经气若浮丝的萧晚,使了全身的力气握了握洛曦的手,说:“云飞……说得对……你们……快点……离开……”
“不……大哥……”不觉间,泪水已经淌了洛曦满脸,心头的痛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让她无力阻挡。
为何……这种痛心却无助的感觉……如此熟悉……
她浑然不觉自己的眉心又开始发出幽幽的浅黄|色亮光,让萧晚略为一愣,努力地举起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颤悠悠地探向洛曦额头。
洁白的眉心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类似封印的图案,很浅很浅,但却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当萧晚的指尖触及洛曦眉间,一股热流毫无预警地沿着他的手指穿透全身,忽地,萧晚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迷蒙的眸子清明起来。
“原来……原来你我……”萧晚在一愣后,脸上露出释怀的表情,轻轻舒一口气,喃喃道,“难怪……”
“大哥?”他语焉不详,洛曦有些不解,无可否认,在刚才的一瞬间,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温情似缓缓流过般,一些片段很快速地闪过她的脑海,但她心绪太乱,无法捕捉。
“洛洛,要……好好活下去……”几乎每说几个字,萧晚的唇边就溢出鲜血,但唇角的弧度却一直不曾改变。
“大哥!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套台词很老土很老土……都已经用烂了啦……”洛曦知道涕泪横飞的自己一定不具备说书故事里女角儿那种“梨花带雨”的美感,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当什么女角儿——如果故事的结局注定是悲剧的话。
就算她要做个龙套也无所谓啊!只要她的大哥活着就好,即使她一辈子只当他的妹妹、他的徒弟、他的小厮都可以,只要他活着……
她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绝不愿再……
洛曦因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一怔,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她已不是第一次无力地看着萧晚消逝,却什么都不能做……
一些模糊片段再次掠过脑海,停滞不流动的忘川,一个娇小的女孩儿背影,怀中抱着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她看不到他们的正面,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女孩的内心。
她没有流泪,心中的痛楚,已臻至麻木。
每天依旧吃好几碗的白饭,每天依然能如常地迎接其他小妖们或同情或疑惑的目光……
她想骗自己,那无敌全能的师父不可能死,因为骗得太过认真,也便真的连自己的心都骗了过去。
哪怕她的脑子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师父为了挽救她的性命,以自己的一身灵力与修行作为交换。
洛曦觉得很混乱,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是那个忘川边的小姑娘,还是萧家的养女洛曦。然萧晚的脸庞,在一片空茫的模糊中却异常的清晰。
“洛洛,活下去……因为,这是师父……倾尽所有都想要做到的啊……”萧晚的乌眸里倒影着洛曦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蛋,他的心思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清醒。
难怪,在初见的时候,就已对她上了心。
难怪,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控制不了要保护她的心情。
难怪,为了她,他破坏了自己无数的原则规矩,只为换她展颜。
原来,今生所有的一切,在前世便已注定。萧晚,从一出生,便是为此而存在。
放在洛曦额上的手缓缓垂下,萧晚冲她笑了笑,仿若雨后天青,云层间透出的丝丝阳光,洒落了满目的风华。
“洛洛,会再见的……”极轻的话语,被夜风吹散在空中,清润的眸子阖上,那轻声的字句却如凿子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洛曦心上。
这是承诺,不管几生几世,不管再世为谁,他总会为她而生。
明明是自己当年无聊时一个顺手造出来排遣寂寞的小妖,却不想最终竟会为了她不惜陨尽一切,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更可怕的是,至今,当他想起了过往的一切,他仍不觉得半点后悔。
只可惜了,这一世的他,与自己的爱徒又是那般的……情深缘浅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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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小的来接您了。”
“哦?到时间了吗?”萧晚的声音少了虚弱,又恢复了清朗,只是,下方的人,没有一个听得到。
似乎,每个人都呆住了呢……从他阖眼的那一刻起,萧晚悬空,偏头看着,自己的“肉体”还被抱在离歌怀中,这画面看起来还真是……令人遐想……
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的话,洛曦那小丫头又得要指着他们大呼小叫了吧……
忽然,回忆就将他带到了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会儿,洛曦老以为他跟离歌有□,总是在自己心里编纂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她,真的变了好多。不变的,唯有一直深藏的那颗赤子之心。
“洛洛,怎么办呢?又要再见了,为师……很是舍不得呢……”萧晚的目光几近眷恋地锁在那伏在自己“躯体”上失声痛哭的小小身影,舍不得离开半分。
“魔君……时间到了呢。”一旁的勾魂使者小心翼翼地说。
论职责,他应该准时准点地引领逝去的魂魄回阴司复命。
但论职位,萧晚的前身乃黄泉司的魔神,比他高出不止几个级别。虽然他自愿舍弃一身修行,入六道轮回后,就该与凡人同等待遇,但他每一次的轮回结束,就会恢复前世记忆,那身与生俱来的气魄也随之恢复。而他们这些当鬼差的面对魔神级别的人……不,魔……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丝毫不敢怠慢半分哪!
“又到了吗……”萧晚低低地沉吟一声,再从头到脚地看了洛曦一眼,像是要用这一眼的印象来弥补之后的思念。
忽地,另外一股同属“魔”的气息由远处渐渐迫近,萧晚舒了一口气,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人哪……这辈子还个干净,以后,就别再与她纠缠了吧!
收回视线,萧晚没有为难鬼差,双手负于身后,施施然地迈开了步子。
洛洛,恩也好,情也好,仇也罢,怨也罢,等这一世,你把曾经缠惹下的丝结都解开以后,便干干净净地等着我吧。你说,这样可好?
这个问题,正哭得淋漓尽致的洛曦自是不晓得去回答的。
“大哥……大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知自己双手紧握的那只白玉般的手已经失去力气与温度,但她仍不肯放开,徒劳地想唤他起来,看他睁开眼,恶作剧地笑着说“大哥是戏弄你的”。
柳云飞尚不知道离氏灭族真相,自也不知自家主子心境的翻腾。忍下内心的酸楚,柳云飞知道自己是现在最清醒的人,必须背负平安护送离歌与洛曦离开的责任。狠下心,他一步上前,单膝跪到两眼空洞的离歌身畔,伸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咬咬牙冲他耳边喊道:“少主!萧大哥死了!他已经死了!不想他白白死去的话,请你马上振作起来,与洛曦一同离开!”
离歌置若罔闻,木然地低头看着萧晚看似睡着一般的安详面容。
柳云飞加重手上的力量,低吼道:“少主!你若不走,岂不是辜负萧大哥的良苦用心?让他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不料,柳云飞并没有唤醒他的主子,反而让一直僵立在旁的萧立有了反应。
他涣散的眼神从自己的手上移到萧立胸前的长剑上,再移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喃喃:“死……他死了?我儿……死了?”
柳云飞立即警觉地盯着他,虽然不知道他们赶来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认出了,萧晚胸上的长刃为萧立所有。
“晚儿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萧立茫然的目光又从萧晚脸上回到了自己摊开的双手,忽地,聚气发出一声悲恸的大吼,“是我亲手杀了我儿!”
以全部内力发出的痛吼,对内功稍浅的人,足以震碎其心脉。在场只有洛曦没有半点内功,除了耳膜似被震裂外,不受太大影响。然而,柳云飞纵是立即使出所有内力护体,仍是喷出一大口鲜血。
柳云飞撑住身子,待那声巨吼余波结束,便立即查看主子的状况。毫无防备的离歌比他更为严重,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嘴角不住溢出血来。
“少主!”柳云飞骇然,深知离歌在哀恸与萧立吼声双重打击下,心脉定然受损了。
但不及他扶起离歌,柳云飞便觉眼前人影一晃,他猛地抬眼,只看得到萧立已经纵身向前,一手握住剑柄,“撕拉”一声将长剑从萧晚身上拔出,下一个动作,便是挥剑朝离歌劈去。
柳云飞只来得及抱住离歌往边上一个打滚,长剑不但在他左肩上划下一道血痕,凌厉的剑势更在近在咫尺的洛曦脸上添了一道浅浅的划伤。而萧晚的身体失去了离歌的抱持,无力倒在洛曦脚边。
“晚儿死了,但……你们也别想逃脱!”萧立双目通红,面色狰狞,像是一头发狂的猛兽,哪里还见平日儒雅内敛的宰相风范?他眼中似乎只有离歌的存在,剑一横,再度向他冲去,“皇上要你的命,我便将你的命送上!”
萧晚死了,萧家还在,他定不容许萧家历代的忠名蒙上半点尘埃!
贯注了全部内力的剑刃笔直刺向离歌。柳云飞一惊,旁人或许只当萧立是个文相,但他岂会不知萧立的真实能力?这一剑下来,即使拼尽自身所有力量,也绝对挡不下!
柳云飞正想运功把离歌有多远推多远,千钧一发之际,锐利银光闪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猛烈的气劲,将自己推开,避过了萧立致命的一击。同时,离歌也被卷走。
萧立一剑落空,视线紧随那道银色光影,然对方速度竟快得不似凡人,卷起离歌后马上就已到了洛曦旁边。不过扎眼功夫,那光携着两人,就消失在夜色中。
“怎么……可能……”萧立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但毫无疑问,离歌与洛曦确实是消失不见了!
柳云飞同样震惊,但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他在方才最惊险的一刻出手相救是事实。既然他选择在这个时刻出手,至少,他暂时不会伤害那两人才是。
听力极好的他也听到了齐刷刷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许是萧立方才一声震天巨吼惊动了此前到前方去追捕离歌等人的侍卫,一群人正在折返途中。果断地衡量了眼前形势,柳云飞不敢久留,趁着萧立仍不死心地四处找寻离歌身影之际,悄然退离。
当身形被树丛掩去之前,柳云飞最后地看了萧晚一眼。
夜色掩不去他清濯的面容,虽然失去了呼吸,但微微勾起的唇角还是显露出惯有的一派从容自若。如果不是之前就站在身边,清楚地知道萧晚的状况,柳云飞会觉得他不过像以往行军打仗一般,倦了便伏在榻上歇歇而已。
然那如天人般的一个人,自此再不会睁开眼睛了,执扇笑对天下事了……
不愧……是“笑面修罗”萧晚,连死去,都是那般淡定敛笑。他对离歌的忠心是身为柳族人一出生就接受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但他一直以来几乎对萧晚言听计从,却是由衷地拜服于他的修为与能力。
就连如今也是一样。
生如白璧无瑕,死若琉璃净澈。
记忆
再说洛曦,眼见柳云飞抱着离歌躲开萧立第一剑后,似是再无计逃过第二击。她正想使尽全身力气扑上去缠住萧立,却眼前一花,瞬间就被人挟裹起来。
眼前一片迷乱,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洛曦的双脚才又重新着地,她竟是双腿一软,趴跪下来。
片刻,洛曦才摆脱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缓缓睁眼,她先是看到倒在面前的离歌,马上三两步爬过去,却发现离歌似已陷入昏迷。
“离歌?喂!你醒醒,快醒醒啊!”过度的忧心让洛曦顾不得调整对他的称呼,一边轻拍着他的脸颊一边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不用唤了,他暂时是醒不了的。”一道冰冷的声音淡然地在头顶响起。
洛曦赶紧抬头,竟看到一个从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宰相府里的幽咽!
“你——怎么会是你——”洛曦猛然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立即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处于一个十分陌生的环境,周围似被大雾笼罩般灰蒙蒙的,根本看不清四围景象,也不知是出了宫外丛林了没有。除了他们三人,再看不到其他。
看到洛曦愕然的神情,幽咽平静地解释:“这里是我下的结界内,外人进不来的。”
结界?对了,在宰相府内的时候,她就略有听闻一些关于幽咽的事。他的来历很是神秘,府内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就连最老的老管家,也只道他是几年前突然随萧立来到府中的。萧立并未对任何人说明他的身份,大家也便不敢多言了。
据说他在玄术方面有些本事,那么这结界——也是他的能力了?
不管是什么都好,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确实听不到外界喧嚣了。暂时躲过萧立与其他侍卫,洛曦得以喘一口气,却猛然发现少了些什么——
“死人……柳云飞呢?你怎么把他落下了?”
“他若没你们两个负累,离开并非难事。”再说,以他如今的能力,带走两人已是极限,怎么顾得上其他人?
一句话让洛曦无言以对,无可辩驳,此时的她和离歌对柳云飞而言确实只能是负累。可是,还有——
“可是还有……我大哥……我们怎么能够……丢下他……”一提起萧晚,洛曦的声音又有些哽咽。
“你心知肚明,萧晚已死。”冷漠到近于无情的声音,抹去洛曦的所有希望。
“不……大哥不会死!我大哥是天下无敌第一人,才不会轻易死去!”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洛曦犹如负伤的小兽,脸红耳赤地扯着有些嘶哑的嗓子冲幽咽低吼。
“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不接受萧晚已死的事实,然后放任离歌一同死去。”幽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曦,声音更冷,眸中却掠过一丝悲悯。
一听到离歌也会死,洛曦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紧紧地圈抱着半躺在自己膝上的离歌,死抿着唇瓣。
她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眼见着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为何她……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刚刚萧立就在她旁边拔剑,她也阻止不了他刺向离歌,若不是幽咽及时出现,恐怕离歌真要步萧晚后尘……
然而,这自厌的想法突然提醒了洛曦——幽咽分明是萧立的门客,理应为他效命,为何会出手救下他们?
这个念头让洛曦心里一惊,再次看向幽咽的眼神里已多了几分戒备,试探地问:“先生效力于……宰相大人手下,这回救下他要杀的人……先生这是要叛主吗?”
“叛主?”幽咽用平板的语气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道,“既从未认任何人为主,何来叛主?”
即使裹着厚重的喜服,洛曦还是生生地打了个寒颤。在她的认知内,幽咽存在感极其薄弱,就有如影子一般。然今夜她猛然发现,或许她只是看到了他刻意展示的一面。
只是,这样一个人,又有何原因,甘于默默地呆在宰相府里当一名寻常门客?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幽咽低头看着洛曦,过长的留海掩去了他的眼神,里头,承载着太多的过往。那些他爱过的、背弃过的、承诺过的,还有……伤害过的。
“洛曦,我是谁,你不认得了?”明明还是淡淡的语调,又似含着满满的沧桑。
“你……不就是宰相府里的幽咽先生么?”洛曦狐疑地看着他,极力抑制着心头因他一句话而涌动的莫名情绪。
“洛曦,其实你想得起来的。”幽咽忽而屈膝蹲下,与洛曦平视,平日总是如死水般的灰黑色眸子漾起一抹微波,仅是一瞬,却漾起了无尽的雅致。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不知怎的,洛曦脑中突然浮现被萧立押着念书时读过的词句——但,幽咽的姿容,并不出众啊!尤其是看惯了离歌、萧晚、柳云飞这等人的美色,幽咽的长相实在普通,甚至连苏采喻都胜他几分。
是今夜受惊过度,以至于出现幻觉,连普通容貌也看成绝色了吗?洛曦心底佩服自己在这时候还有这等自嘲的能力,但盯着近在咫尺的幽咽,脑海中却分明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容——
清濯俊秀,风雅无限,总是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慵懒与颓然,却难掩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
“幽咽……幽咽……诱掖……”洛曦无法移开视线地紧锁着那双灰黑眸瞳,无意识地轻喃着,直至那个千年以来被封锁在心头的禁忌之名出口。
“原想以忘情刀封你所有记忆,锁你前世之情,也不至于带着一身伤到这凡间来。可惜当时七煞星炽,我亦伤重,封印弱化,竟随你年龄增长渐褪。”幽咽一眨不眨地看着洛曦,这回她看清楚了,他眼中真真切切带着怜悯与歉疚,“更想不到,兜兜转转,你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洛曦听得迷迷糊糊,她似乎有些懂得,又有更多的不明白。封印……幽咽说他以前在自己身上下过封印?那是何时的事?所以他们以前真的见过?边想着,眉间的炽热便又隐隐地灼痛起来。
他?幽咽口中说的又是哪个他?
“洛洛,不要怪我自私。只是,我答应过她,定要护她孩儿周全。”幽咽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这次的“她”,说得又是谁?
洛曦的思绪一片昏乱,很多一直潜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似乎就要揭开,但她的直觉却告诉自己,知道真相,只会更受伤。
可,那又如何呢?萧晚已死,离歌伤重,柳云飞与苏采喻不知去向,即使真相真的不堪,难道还会比如今更糟糕吗?
低头看着怀中双目紧闭,呼吸轻浅的离歌,洛曦任由自己的嘴巴一张一阖:“告诉我,你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你知道的。洛曦……你知道的。”幽咽的声音很轻,诱哄般低语。
洛曦闭上眼,额上封印浮现,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为清晰。光影浮动,忽而,一道金光冲破封印,染上洛曦全身。她的容貌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原本的清丽却被几近的艳丽取代,从眉梢、眼角到红唇,不经意地散发出一种媚惑的气质,如那一片妖娆冶艳、盛开到极致的……彼岸之花。
洛曦再睁眼,点点盈翠淬上了原来乌黑似墨的眼珠。长睫轻颤,深邃的墨绿眸瞳盛满无边风情,足以击溃圣人的意志。
刹那间,前情往事,如河水倾流般一涌而来。
潇洒倜傥的黄泉司魔神与英俊忧郁的魔界三皇子、一株双生的曼珠沙华与忘川边上的嘻嘻笑闹、被吸同生姊妹吸食的灵力与师父注入的毕生修行、轰动魔界的大婚与新婚之夜的背离、审判日魔王下的命令与跟夫君在凡间重逢时劈头盖脸的一刀……
一时间,太多太多过往,自脑海最深处破封而出,几乎挤破她的脑袋。
泪,潸然落下。
曾经划过心口的一刀,不管经过百年、千年,伤痕仍旧在,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退半点。然而,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再回想起当初诱掖迎面而来的一刀,洛曦竟也释怀了。
他与她,都是爱而不得的人,谁又怨得了谁?
更何况,若非他的忘情刀封锁了前世记忆,这辈子的她带着那般沉痛的感情,在那兵荒马乱却孤苦无依的日子里,要如何撑下去。
或许,她该是感谢诱掖那最后的仁慈的。让她能够以全新的人生,迎来与萧晚、离歌他们的相遇。
从忘川花妖堕落为凡人,她不怪谁。如果与那些人的相识注定始于堕尘之苦,她也心甘情愿为之交换。
“三皇子……”多少年后的一声“三皇子”再出口,沉然平静。
她已不再是那憨憨地笑着绕在他身边的小妖,也不是新婚即被抛弃、日日独守空房的三王妃了。这一次唤出“三皇子”,没有最初的天真烂漫、情意绵绵,没有最后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仅仅,只是一声称呼,如此而已。
“洛曦……”久违的称谓,让诱掖神色微动。对于洛曦,他不是无愧,但他所有的情,都给了另外一人,只能负她一次又一次。只是,他仍是欠着她一句——“对不起。”
迟到许久的道歉,洛曦原以为她会动容。可是,听到这句话,她的心竟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垂眸,她轻声道:“三皇子,你并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欺骗过她,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要嫁他。于是,他也就娶了,虽然他娶她的原因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如今,面对着曾经的夫君,洛曦发现自己竟回想不起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喜欢上了他。不过短短数载而已呵……究竟是她天性薄情,抑或是……她早已把自己的爱分给了其他人?
毫无预警地,洛曦的心头猛地抽痛起来。
低头看向仍然处于昏迷中的离歌,洛曦知道,有一件事,不管她是否解开封印、恢复记忆,都必须完成。
“三皇子,过去的事既然你我都无意再追,那洛曦能否斗胆恳请你……救他一命?”姑且不论离歌之前救过她多少次,光凭萧晚以他的性命换他活下来这一点,洛曦就知道,自己必须救活他!
墨绿的清瞳,盛满坚定的恳求,让诱掖有了瞬间的晃神。
那个夜晚,也是那样一双眸子,恳请自己保护她的孩子。
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虽然受了伤,但并不致死。可是,她执意不让自己以灵力救她,情愿与她的凡间丈夫一同离开……临走前,只留下这最后的愿望——保他们的儿子平安。
多么残忍的要求!他深爱了千百年的女人,不愿与他同生,甚至不让他共死。然而,面对那张他永远无法拒绝的容颜,除了咬牙点头,他还能如何?
曼珠是在他的怀中灰飞烟灭的,她破坏魔界规矩,舍弃千年修行,擅自下凡。生死薄上不会有她的名字,黄泉彼岸更不再是她的归宿。她明知,自己这一世逝去,就再也没有将来。既便如此,她也不肯在丈夫死后苟活于世。
那曾经艳绝魔界的花妖曼珠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不留给他。
可是,他仍必须活着,因为,他答应了她,要守护她的孩儿——离歌。
思绪纷飞,诱掖渺远的目光回到当下,他所见的,是另一双眼眸,而那样的恳切却是为了同一个人。
诱掖的喉头变得有些干涩,对这个曾对自己赋予真心的女子,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直至如今,救她逃离,也还是为了利用……
“洛洛,这句话……该是由我对你说。”诱掖扯出一丝苦笑,哑声说道,“我承诺过离歌的娘亲,要保他平安。可是,我只能在他受伤之前才能保得了他。现在的他——我救不了。”
洛曦张皇地睁大眼睛,摇着头说:“不可能——你是魔界三皇子!只要你肯出手,怎么会救不了!”
“洛洛,你可知,如今我的魔力已不及以往的三成。”诱掖低叹一声。
当年他知道曼珠蒙难,不顾七煞星的影响下凡,魔体受创严重。本想与心爱之人共赴黄泉,费尽最后的力量使用忘情刀,封住洛曦的记忆,却终究为着那人的请求,迫自己活了下来。
只是,他的灵力已经恢复不到原本的三成。因此,方才也只能勉力救下离歌与洛曦两人,就连这结界,他也不保证能撑多久。
他已再无能力挽救被萧晚的死与萧立的内力重伤的离歌。
所以,他只能依靠洛曦,来维持他对曼珠许下的诺言。
“不可能……不可能……”洛曦惶恐地喃喃着,不敢相信诱掖的话。这不是她能够接受的答案!
“若你救不了,为何方才要从萧立剑下救下我们?!”洛曦绝望地冲他叫道,手臂收得更紧,牢牢抱住脸色愈发苍白的离歌。
“我是救不了他,但你可以。”诱掖直接迎上洛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与他,也算同出一脉。在这世上,也只有你才能救他。”
夙缘
同出一脉?
洛曦在瞬间的怔忪后,想起诱掖之前的话,“我承诺过离歌的娘亲,要保他平安”。
能够让魔界三皇子许下承诺的,还有何人?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早在认出诱掖真正身份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了,这位曾经在魔界意气风发、大放光芒的三皇子,既然当年未死,为何甘愿屈居于一名普通凡人的门下?
难怪他说他从未认任何人为主,难怪他会对离歌出手相救!除了那与她同根双生的女子,还有谁能让他做到这个份上!
原因已经很明了了,离歌——就是曼珠与她恋上的那名凡人的爱情结晶。
当年离氏一族为何会被灭门;离歌为何会被称为“半妖”;为何她会在乍见他的时候就有一种仿若历经千年的熟悉感觉;为何她总能在这位银魔将军身上觅得安全感……
当这个答案浮出脑海,所有的疑难便迎刃而解,一切看似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顿时变得清晰简单。
诱掖说得没错,她与离歌……本就是同出一脉哪……
一手轻抚上离歌如玉的脸颊,那冰凉的感觉深深地刺痛着洛曦。目光温柔地在他精致的五官上疏巡,像是哄婴儿入睡般柔声道:“歌……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右手食指与中指停在离歌眉心,洛曦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丝微弱的金色光芒从她指尖如丝线般缠绕而出。
金光越来越强,映得离歌苍白的脸色也仿佛镀上一层金纸。本是荒芜一片的结界内,竟突兀地长出藤蔓,围绕二人一圈圈地生长。
枝叶越长越多,攀上离歌的身体,渐渐地,竟长出一个个小巧的花苞。花苞一点点地从小到大,从白色逐渐染上粉色、桃红色、鲜红色,最终,颜色变得如血般赤红!
洛曦前额沁出点点汗珠,她素腕轻翻,纤指离开离歌的额头,在空中挽出一道彼岸花形状的结印。艳红的结印随着她的指尖嵌进他眉心处,瞬间融入肌肤般隐去。同时,藤蔓上的绿叶全部枯萎掉落,而花苞也在叶子落尽的一刻尽数绽放吐蕊,反卷的花瓣尽情地伸展着,摇曳着,美艳不可方物。
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生相错。
金光渐渐褪去,离歌的脸色已不若之前的苍白。反观洛曦,却像是耗了极大的力气,不但血色消退,额上的汗珠还越来越多。
诱掖有些担心,但此刻却连呼吸都不敢放重,就怕惊扰了她,会走火入魔。只能强撑着力气加固四围的结界。
他知道,即使是妖,要救将死之人,也算是逆天之举,施救者不但会消耗大量灵力,还必须承受力量反噬之痛。可以说,被救者受伤忍受的痛苦,是会转嫁由施救者承受的。
他略略蹙眉,诚然,他是个自私的人,为了曼珠,一次次地让洛曦承担苦楚。
洛曦的唇角已有一丝鲜血溢出,才解开封印的她,不管是记忆还是灵力都只是刚刚才恢复,马上要进行这样的救治,无疑是对她身体极大的损伤。
眼见她唇角那鲜红的血丝与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诱掖不忍再看,稍稍别开了脸。
如果不曾遇见自己,那洛曦会快乐得多吧!她可以一直做那黄泉彼岸的小妖,笑笑闹闹,无心也无情,自不用承受情爱带来的痛楚。
可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洛曦凝神聚气,能力被锁多年,重新让灵气游走全身的感觉并不习惯,尤其是要控制这股力量就更是困难。然而,由千年以前至今,她没有一刻像如今那般专注。
过去,她总是无所谓的。习惯当一只飘零的小妖,洛曦从来不曾对什么有过执着。即使被同根所生的曼珠吸尽灵气,几乎夭逝,她也不在意。师父为救她甘愿堕凡,她虽然难过,终归还吃得下饭。及后嫁给诱掖,不过觉得自己喜欢他,也以为他喜欢自己。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当诱掖抛下她到凡间寻找曼珠,她心痛,但仍然不觉得有必要非找他回来不可。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了所谓的执念。
她要救活离歌,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离歌的气息渐渐恢复如常,藤蔓上的艳红妖花也由鲜红转为暗红,最后竟变得如墨般深黑,一直蔓延到翠绿藤蔓上,最后,花凋零,枝枯萎,一同化作墨黑灰烬。
洛曦像被抽尽全身力气般跌坐在地上,诱掖立即一步上前,一手伸到她后背轻轻扶住她。
洛曦举起大红喜服的衣袖拭过唇角血迹,紧张地盯着离歌稍微恢复血色的脸庞。诱掖不由得也顺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向离歌。
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抖,让两人的心也随之一颤。
缓缓地,离歌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模糊逐渐清晰起来,一双深邃的墨绿眼眸,笔直地撞入离歌视线内。
霎时,他心跳似有短暂的停顿。
那样一双眼睛……勾起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亲切而温暖。
诱掖的结界已经开始变得薄弱,隐约地,能够听到外头烈风吹过,枝叶间摩擦发出的声音。
离歌努力地睁眼,向来平淡的脸上浮现出少许讶异——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看似熟悉,却又陌生。
然而,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是那般柔和,蕴含着心疼和信任,让他因萧家的背叛与萧晚之死差点重新冰封的心,再度出现裂缝。
一晚的奔波,她早前盘好的发髻早就散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自她颊边垂落,掩去她早已盈满泪水的眼眸,一直垂到离歌胸前。然即使是那般狼狈的样子,仍带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媚。
“歌……离歌……”随着一声小心的轻唤,洛曦的眼泪再次止不住往下淌,一滴,一滴地掉落,滴到离歌的眼睑上,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地滑下,最后潜进他的鬓发间,消失无踪。
离歌本有些茫然的眼眸有些回神,如黑夜中的星子,闪烁着熠熠的光华,仿佛之前并未重伤昏迷一般。只有身下早就浸渍一地的鲜血,表明他差点就殒命于此。
“别哭了……”纵然气息仍有些弱,离歌还是扯出唇边一丝弧度,让原就俊美的面容更加倾国倾城,犹如春风化雨一般,化去四周的阴冷,也让洛曦心头一抖,疼痛,愈发无从抑制地弥散到四肢百骸。
他……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啊……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族人全部被害,立功无数反被国君背弃,最后发现恩人是仇人!一直培养他成才,被视作与亲人无异的人竟要亲手取他性命。而那个曾经背叛过他的兄弟……却又在最后关头舍命相救……
他连二十岁都不到,为何就要承受这么多!
离歌的眼神却更为柔和,他慢慢抬起手,想抚上洛曦布满泪水的脸,但之前伤势太重,即使洛曦使尽灵力助他,仍未能完全恢复。冰凉的指尖才触及她的脸,便已无力。
洛曦迅速捉住他几要垂下的手贴到脸上,顾不得两人手上的血污会弄脏自己的脸,只希望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脉动。
男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仍然扬着微笑,轻声道:“不用哭。他们……都说我是妖啊!所以……不会死的。”
“是,是啊!你……怎么会死……我绝不会让你死的……”洛曦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又哭又笑地安抚着他。
“离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洛曦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
第一次见面啊……闭上眼,以往的片段在脑中飞闪而过,一帧帧画面就在眼前,犹如就在昨日发生一般。那也是同样一个树影萧萧的深夜,他也一样是在逃命呢……
然后,他与她,相遇。
虽然他们的初遇实在远远够不上“美好”这两个字,但也算是充满戏剧性了!谁知道呢,那个夜里偶遇的一个小姑娘,竟从那时起,就注定与他们纠缠到底。
耳边,似乎又传来那俏生生的童音——“你既知我是姑娘家……还这么抱着,我会嫁不出去的……”
想到那句话,离歌嘴角的弧度忍不住更为上扬。
那不过是他逃亡生涯中极小的细节,当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后来,当他顺利逃到崎月国后,得知离氏族人全数被诛,无一幸存,莫大的悲哀与仇恨更是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完全不留半点空间给其他事物。
那为何如今,那个时候的对话,又突然在脑海里清醒起来了呢?
是他的潜意识,一直偷偷帮他记着吗?
“还在担心嫁不出去么?”离歌睁眼,对上洛曦,眼底带着轻浅的笑意,化去他银眸中的寒凉,“我……不是自认倒霉,答应要娶你了?”
“谁……谁跟你说这个!”洛曦一愣后,马上也想起那屈辱的对话,脸一红,立即打断了他。缓了片刻,她才张嘴说,“你记得的吧!那时……算是我救过你们了。”
“嗯哼。”离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洛曦看着他,眼中浮起坚定的神采,清楚地说:“所以你听好了。离歌,我注定是你的救星!我救得了你第一次,就救得了你第二次!以后,有我在,都绝不会让你死!”
她的话说得响亮,心底却有个极微弱的声音,在小声地呐喊:“那么,萧晚呢?你救了他第一次,为什么不去救他第二次?”
离歌不知道洛曦想的是什么,只看着她,淡淡地笑了。
“你们最好尽快离开,我的结界撑不了多久了。”在离歌醒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诱掖,这下开口了。
离歌这才注意到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看到诱掖,他有一丝讶异,但眼中马上浮起防备之意。
他的功夫确实有很大一部分是诱掖教的没错,但诱掖是萧立的门客。既然视作恩人的萧立都能出手要他命了,那这个与自己素来不亲近的人……
诱掖恢复了之前在宰相府里展现的一贯淡漠,只是看着离歌,却不再说话。
对于诱掖来说,离歌是他最爱之人,与最恨之人的孩子。
曼珠死后他曾一度怨恨离歌,若不是他的存在,若不是曼珠避他许下承诺保护他,他早就随爱人而去,也毋须再苟活于这世上,日日看着与挚爱之人有几分相似的容颜,饱尝噬心之痛。
然而,迫于誓言,他总是在暗处看着他,保护他。多年下来,又对离歌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保护他,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性。他不能让别人伤害曼珠的孩子,包括自己。
诱掖黯然地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让自己勾起往日哀思的脸。洛曦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赶紧安抚道:“他是来帮我们的。”
“可是——”离歌凑到洛曦耳边,压低声音说,“我不信任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又回复到以往的冷淡。洛曦轻叹一声,说:“他……不会害你的。”
离歌没有必要背负上一代的种种恩怨,她,只能说这么多。
但离歌仍固执地说:“不,我不信任他。”
在萧家父子对他吐实后,他已经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任何他可以信任的人了。除了……
“除了你。”离歌沙哑的嗓音在洛曦耳边沉沉地响起,“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洛曦眼眶微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差点又忍不住往下掉了,像是要把三千年来没哭的份在一个晚上全部宣泄出来一般。
她是该庆幸,离歌愿意全心信她,还是该忧伤,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忍下酸涩的感觉,洛曦便察觉到离歌有些异样,较之他惯有的冷漠,醒来后的他……怎么像是带有几分童稚般的任性?
疑惑的眼光不自觉地投向诱掖,忽地,他的声音像是凭空从脑海中响起一样!洛曦有些惊讶,再看诱掖,他分明是没有开口的。洛曦立即明白,他不想让离歌听到,于是才用了妖力直接与她隔空对话。毕竟,她身上曾有诱掖封印的力量,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只听得脑中那个声音解释道,离歌身心受创,不但肉体与内力都遭到极大损伤,就连潜藏的妖力也一并遭到折损。就像当年被封印住妖力的洛曦一样,会短暂地回复到稚童的状态。只是,离歌本就早熟老成,因此不大看得出来。
洛曦听了又是心头一紧,扯出微笑,像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般,温言说道:“好,那就信我罢。”她抬头望了诱掖一眼,才继续说,“你先跟着他,我马上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离歌蹙眉,问:“你要去哪里?”
诱掖也投来同样疑问的目光。
洛曦脸上闪过一抹黯然,她垂下视线,低声说:“我……要去带大哥会来!”
离歌怔然,诱掖眉头轻皱,道:“你还是不肯接受事实吗?萧晚已经死了。”
“即使是死,我也要把他带回来!”洛曦猛然抬头,眼眶中有莹润的泪意,让语意却无比坚定,“不管如何,他始终是我大哥!”
离歌闻言,默然地低下头,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如何。
诱掖看着洛曦,微微地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而,片刻,他还是开口说道:“洛曦,他……不是你大哥。”
回家
洛曦摇摇头,说:“不!一日为兄,终生为兄!无论他做错过什么,我都只认他当大哥!”
“我不是那个意思……”诱掖又停顿了一下,才说,“他不是你大哥……因为,他是你师父。”
“师……父……”洛曦讶异地重复着这个名词,脑中立即便浮现起那总是闲散安逸的俊雅男子,她数千年前化作人形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消失后,为了做到答应他的承诺,为了让自己“过得好”,洛曦按照他的吩咐,努力地抹去对他的思念,学着没心没肺地继续吃,继续喝,继续闹。再后来,遇到了落魄的魔界三皇子,她更找到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镇日黏在他身边。大家都说她一定很喜欢三皇子,于是她便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三皇子。
而渐渐地,关于师父的记忆就真的很少在脑子里浮现了,而他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模糊。
终于,她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直至如今,她将萧晚的样子与记忆中那道朦胧的影响重叠在一起,竟清晰地拼出了一个清俊飒然的男子模样!
“师父!”再世投胎的相貌会改变,但感觉却不会!萧晚……真的是她千年以前的师父——黄泉司的魔神!
以为所谓痛彻心扉的感觉,在诱掖挥刀向自己劈来的时候已经尝尽。原来那也不过尔尔,怎及得上此刻那股仿如万蚁噬心的刺痛?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唯一负的人,始终是他。
原想着泪水一定忍不住会哗哗地落下了,却不想,眼眶已经干得发涩,像针刺般发疼。
原来啊,痛到最痛的时候,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师父?”离歌听着不对,疑惑地问,“他……怎会是你师父呢?”
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离歌,洛曦想挤出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连维持嘴角上扬的简单动作都力不能及。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呢……他……怎么会是我师父呢?”自从师父为她耗尽魔力,堕落凡尘后,她就再不敢抱有再见的奢望。
到底是师父在她身上留下的灵力在无意中引领她到他身边,还是他们都逃不过冥冥中安排好的所谓定数?
她不敢冀望可以再见到师父,是因为自觉他对自己付出太多,即使为他而死也不足以偿尽。若早知相遇的代价是再一次眼见师父离世,那她宁愿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
然事已至此,懊悔又有何用?
那样的凄绝,诱掖感同身受。
看着挚爱之人在眼前消弭,自己却连追随而去的机会都没有……诱掖知道,洛曦会有多难受。若不是离歌还在身畔,他不敢想象她会做出什么。
洛曦啊洛曦,原来你我才最是那同病相怜之人。
不知是出于愧疚或是疼惜,诱掖微微张嘴,顿了顿,还是开口说道:“洛曦……你也不必如此,萧晚这一世虽然死了,但……”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深意已经足够让洛曦明了。她猛然抬头,双眸浮起希冀的微光,颤抖着唇瓣问道:“你……是说……”
微微点了点头,诱掖心底叹息,他泄露的天机已经够多,也不差再加一件了。反正,他早已是不容于三界的存在,即使多一桩罪又能如何呢?
“当年黄泉司魔神堕凡,轰动三界。而你作为其中的重要角色,知道多少呢?”提起往事,诱掖语气中隐藏着一丝喟叹。
“我……”关于那件事,她其实是不愿回想的。但事实上,她知道的也不多,师父对着她的时候,就总是笑,笑得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会顶着一样,却什么都不说。最后,只告诉她,他要离开了,要自己继续好好过日子。
“如果想起为师会让你难过,那么,便忘了我。”
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话,而她,向来是个很听话的徒弟。于是,她这次也很听话地,努力将他遗忘。
如果不是魔神堕凡这么大一件事必然会成为妖魔们接下来数百年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甚至不知道师父为自己耗尽灵力去竟是堕落凡间。
因此,即使现在努力回忆,洛曦也仅仅是知道他自愿抛弃崇高的身份,堕落轮回而已。其他种种,她毫不知情。
但看起来,诱掖作为魔界皇族,对那件事必定知道得……十分详尽。
抬眼望向诱掖,虽不曾说话,但眼中的请求之意甚为明显。
“黄泉司魔神当年为了给他亲手培育的沙华花妖续命,舍弃一身修为,放弃神籍,自堕凡尘。”听诱掖无甚起伏的语调陈述着,即使是些早已知晓的往事,洛曦还是控制不住心头的紧抽。“但他始终是魔神身份,一旦落入轮回,就得归冥界负责。而阎罗司神推说他的小庙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掌管凡界事务的司命神也不敢定他的命格。最后,他们商议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黄泉司魔神下凡后,将历千世情劫,生生世世活不过二十五岁,作为他擅自离弃神籍的惩罚。”诱掖深深地看着洛曦,说,“所以,洛曦,你不必自责。这一世你与他的生离死别,亦不过是他注定要经历的千世情劫中的一世罢了。”
洛曦完全怔住了,原来,这才是事情的全部吗?
那她该悲,该喜?
萧晚……她的师父,堂堂魔神,为了不足挂齿的一个她,竟要历经千世情劫。然而,他们至少是有了再见的机会啊……
“洛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离歌终于忍不住发问。那种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很糟糕。
“歌,这事……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好吗?”洛曦扶他站起,不再坚持回去带走萧晚,只抬头对诱掖说,“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三皇子,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愧疚,但其实大可不必的。我不怪你,真的。”
“洛曦……”轻易被看穿心思,便是诱掖,也有些窘迫。
“所爱的人,是自己选择的。当年,你选择爱上曼珠,我选择嫁给你,那都是我们各自做出的决定。所以,你从不欠我什么。”
听到“曼珠”二字时,离歌已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当洛曦讲到“我选择嫁给你”时,他不由更形愕然。
但洛曦并未理会,继续直视诱掖说:“三皇子,就算你真的觉得内疚吧……那么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也已足够抵消了。”
毕竟,他让她知道,再遇师父不是奢望。
再说,当初诱掖是利用她来换取了自由。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又利用了他来忘记师父呢……
情债,从来都是算不清的。
“洛洛……”如果当初,他能爱上她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好太多?
可是,若能爱上,那他便不是诱掖,她也不会是洛曦了。
“你……打算如何?”
崎月国,是铁定不能留了。离歌的银发太过出众,战绩也太过彪悍,不管走到哪里,在这中土大陆上,不管走到哪,都不会有他们安生的一天。
若是以往,以离歌的本领,萧晚的头脑,那定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管踩在哪里的土地上都得以昂首挺胸傲然而立的。然,萧晚已经不在了,现在的离歌又重伤难愈。即使有柳云飞,凭他一人的本事,又能护他们多久呢?
天下之大,竟已无他们容身之所了么?
“歌,你说,我们该是上哪去好?”洛曦轻声询问身旁的人。
“只要离开,哪都好。”离歌没有一丝迟缓地回答,他本如浮萍,要落根,只为人,不论地。
“那,我带你去一个,没有皇权争斗、没有宫闱纷扰、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帝王将相的地方,可好?”
“好。”仍是毫不犹豫。
洛曦不由轻笑,故意道:“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高高在上的离大将军可能习惯?”
“朝上官,阶下囚,亡命徒,我又有什么没试过?”生在官宦家,从出生起就无可避免地被卷入朝廷争斗中,不是没想过,是否可以尝试另外一种生活,只是现实从不允许他往那个方面想太多。如今既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么——“平民百姓,一试,又何妨?”
洛曦又笑了,仿佛就在不久前发生的血色翻飞、惊心动魄不过是南柯一梦,轻松的语气道:“错了,不是平民百姓。”
离歌眉梢轻抬,有些讶异。
“你忘了么?你我……皆是妖哪……”这凡尘的世界,又岂容得下我们的存在?五年前的曼珠,不就是最好的例证了么?
诱掖神色一动,眼中已是明了:“决定了?”
“嗯。”洛曦点头,“生我、养我之地,终不弃我。”
“也好。”诱掖轻轻点了点头。
犹豫片刻,洛曦还是张嘴问:“那……三皇子呢?”
彼此心知肚明,诱掖已是魔界放逐之人,纵然曾是三皇子这等尊贵的身份,魔界也容不得一个曾经背离的人。
“我们,是不会同路了。”诱掖无事般回答,对于当初作出的抉择,他从不悔。假使时间倒流,他依然会为所爱之人不顾一切地私下凡间。抬眸再看对他已有防备的离歌,诱掖的神色似解脱又似不舍,最终只道,“我……已完成对她的承诺。”所以,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对离歌,他的感情太复杂。或许现在,只有洛曦,才能用一颗最纯粹的心待他——而这也是受尽伤害的离歌此时所需要的。
“再见了,洛洛。”诱掖抬起手,将她垂落到胸前的一缕秀发撩到耳后,像位兄长一般说道,“这一次,是真的再不相见了。”
洛曦看着诱掖,唇瓣绽开微笑,纯然天真,犹如时光倒流,一切回到无忧无愁的那个时候,当她还是个懵懵懂懂,对一切都似懂非懂的时候。
已经……不痛了啊……曾经的夫君砍在她心头上的那一刀。
牵起离歌,洛曦坚定地说道:“我们走吧。”
“好。”离歌也不问洛曦到底要去的是哪里,也不曾多看诱掖一眼,果决地应下声来。
“刚醒来,头脑有些不好使了,记忆很是模糊呢……不过……该还是能想起来的吧!回家的路……”洛曦似自言自语的喃喃声隐隐约约地飘到诱掖耳中,他目送两人相偕而去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次迷蒙。
哦,原来朦胧的是他的视线呢!结界的力量开始转弱,四周的景色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只有诱掖眼中事物变得愈发模糊。
一股腥甜自喉咙涌起,难以抑制地从嘴角溢出。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上扬的弧度。
已经到极限了吧!旧创所伤的是他的魔体元灵,强撑到现在也纯粹是为着达到爱人对他唯一的要求。现在,他走到尽头了吗?
诱掖觉得力气与灵气都不断地从体内往外溢散,他再也撑不住地双膝跪地,低头,只看到自己的躯体变得有些透明了。
这真是……太好了呢!终于可以……不用再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了……
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他依稀看到前方的两道身影,隐隐发出金光,然后,烈焰般的曼珠沙华放肆地开了遍地,仿佛铺就一条蔓延不见尽头的道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忘川水边。
他还记得初次踏足的时候呢!那时曼珠正是风靡三界的艳妖,在一片如火的彼岸花中,肆意张扬地舞动着赤练般的长袖……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啊……
结局
黄泉彼岸,忘川河边。
许多未成形的小妖嘻嘻哈哈地追闹着,一些稍微成熟的,懒散地靠在一旁,遥遥地望着,喝些小酒,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些闲话。
极少人会把目光放到远处的小木屋上,尽管在不需要住所的妖魔界,一间带着浓郁的“人类色彩”的房子有多么引人注目。
是的,妖魔不需要住房子。搭这间小屋,只是怕离歌不适应。一开始,洛曦是这么想的。
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不适应的不是离歌,而是她。过了许久人类的日子,她竟太过于习惯那里的生活,于是,在一些妖本不应在乎的地方,变得很龟毛。所以,以前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在这里飘来荡去,现在却不能。
倒是离歌,许是天性里本就带着妖的属性,不但适应良好,而且一回到这里,离歌体内潜藏已久的魔性就被勾起,双眸变得如他的发色般闪烁着银亮辉泽。受伤的身体更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会知道这种地方……他竟能忍住,完全不问。洛曦要住下,他便住下,就连在甫一进入黄泉彼岸时,脸上也只是掠过淡淡的讶异。他走出木屋时,总有小妖飘过来抬头看着他,像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妖魔一样。然后,在离歌冷冷的扫视之下,一哄而散。
洛曦的回归并没有得到过多的关注。甚至,有的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她曾离去过。毕竟,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她离开妖魔界到凡间的时不过数载,以黄泉司的算法看就相当于一盏茶的功夫,自然短暂得让她以前的同伴无从察觉。
这很好,省去她许多解释的麻烦。
倒是离歌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他们许是没见过半人半妖,对这么一个带有人类气息的漂亮男孩儿,总是会投以好奇而小心的眼光。
不过,这里本就什么千奇百怪的玩意儿都有。久而久之,他们会习惯的。洛曦这么告诉离歌,纵然离歌没有表现出半点介意的样子。
随着离歌的身体日渐好转,他的性子又回复到以前那副冷冰冰的死样子,让洛曦很是惋惜。其实,她挺喜欢那个稚龄化的离歌的,比现在要可爱乖巧得多,虽然有些黏人,但听话多了。
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勤快地给他煎药,该让他慢、慢调理身子的。
虽然脑子里是这么想,但洛曦还是很认命地蹲在地上拿小扇子小心地把握火候,火上架着的小炉子里,正是要给离大少爷养身的汤药。
揭盖看一看,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洛曦便小心地端着药碗,走进屋内,放到桌上,对离歌挑了挑眉。离歌眉心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蹙了一下,但还是二话不说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种时候,洛曦又会觉得,成熟的离歌比较好伺候。回想前几天的时候,哄他喝个药,就跟与蟒妖大战三百回合差不多。
看着空了的药碗和正在喝水过药味的离歌,洛曦偏头,终于,开口说道:“你真的不问?”啧,没想到,最后耐不住性子开口的人,是她。
“问什么?”离歌的淡漠一如既往。
“看你的样子,就像是从小在妖魔鬼怪里长大似的。”洛曦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手指,空碗倏然离开桌面,凌空转了个圈,再自动回到她手上。“是真见过大世面,还是根本就吓傻了?”
离歌盯了她半晌,才说:“反正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破坏天才都见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脚下几乎一个踉跄,洛曦捉紧差点摔到地上的碗,表情抽搐地瞪着离歌——她发誓,刚刚那瞬间他眼中闪过的分明是促狭之意!
她不过是以前闯了些祸,也不至于就可怕成那个样子吧!
“哼!别忘了,你现在是寄人篱下!”而那个人,正是他口中那所谓的破坏天才是也!
离歌用非常云淡风轻的眸光扫向她,那睥睨的神态就像他屈尊留下对她而言是一件多么荣耀多么值得叩谢皇恩的事情似的。
很好,能够恢复这种讨人厌的傲气,证明以前那个离歌回来了。
洛曦露出气结的表情,但心头却浮起安心的感觉。
端着碗正要迈出门槛,她忽而停住,没有回头,只问:“那你……真就放任他那样找下去么?”
“找不到,他自会死心的。”
他不会的。洛曦在心底暗暗地接了一句。那个人,早就认死了离歌为这辈子的主子,只要一天找不到他们,一天都不会死心的。
可是,没办法啊!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人类,到不了这黄泉之岸。
顿了顿,洛曦说:“……我下回出去,见着他的时候,替你说一声吧!”
“出去?”离歌无视后面半句,却清楚地捕捉到前面的内容,语调略略提高,说,“你要去哪?”
“那还用问吗?”洛曦回头,嫣然一笑,说,“当然是要去找师父呀!”
离歌一窒。
萧晚,也就是洛曦的师傅。这几天,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却不料,此刻她会如此痛快的承认。
不问,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当年,魔神堕凡,三皇子娶亲,三王妃受审……全是大事。不是每只妖对洛曦默默的离去和悄悄的回来都那么无动于衷。总有些人,爱谈论。而那些耳语,多少会传到他耳中。
虽不多,但凭借他的头脑,加上之前听到洛曦与诱掖的对话,已足够拼凑出绝大部分的真相。
谁能想到呢?洛曦从一开始带给他的熟悉感……是因为同出一脉的缘故。这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萧晚、幽咽、洛曦……竟通通与他的娘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回首往事,俱如云烟。这种平静的心境,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究竟是黄泉之岸的平静缓和了他的心,还是过往生命中太多的血泪让他终于知道,珍惜当下?
抿抿唇,离歌维持着语调的平淡,说:“不是说他有千世情劫么?那要好久才还得清呢!你这会儿去找他做什么?”
找到了也不能把人带回来啊!最后半句离歌放在心里没讲。
“咦?”洛曦脸上闪过惊奇之意,让离歌马上就觉得她下一句不会是什么对题的话。果然——
“歌,我发现你的话又变多了耶!”
有时,还真不想理她!离歌有些负气地别过脑袋,脸上有种微烫的感觉。
洛曦笑了笑,说:“可他是我师父呀!以前没去找他,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这个机会。现在知道了,当然要去尽我徒儿的职责,好生伺候他老人家的。”投了凡胎的师父不比以往,若是他还是魔神,自是连魔王都得礼让三分。但现在,谁知道他在凡间会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欺负了去呢?她当然得去好好护着。
离歌冷哼一声,对她的孝心很是不以为然,说:“你如何找他?”
凡界那么大,谁知道他会投胎投到哪个山卡拉里去?
“为了保我活命,师父曾把他的灵力渡予我,所以,我定能感应到他的!”事实上,几乎在诱掖的封印解开之时,她就察觉到体内腾起一股蠢蠢欲动的意念,只是当时情形太过混乱,她没有太过在意。
她说话时,脸上浮起淡淡的喜悦,竟像个情窦初开准备去会情郎的小姑娘一般,让离歌看得胃部有些扭曲,想冷眼嘲讽几句,然出口竟是:“就算你找着了他,他也不会认得你。”
该死,她爱去碰壁就该让她去,管这么多干什么?离歌心底有一丝懊恼。
不想,洛曦不但一点没被打击到,反而又笑开了,脆声回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只要她又能见到他就好。思念的苦涩,等待的漫长,想认不能认的锥心,全都由她一个人承受就好。她的师父,已经为她付出太多,往后的生生世世,他只要痛痛快快地过他的红尘日子就好,不要再为什么蠢徒儿、笨妹妹牺牲了。那些过往前尘,只要有她替他记住,已经足够。
算算,他们回到黄泉之岸有好些天了,那“萧晚”投胎转世后该长到几岁了呢?洛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对离歌吩咐道:“我去去就回,反正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自己照顾自己一下吧!”
离歌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微抽搐一下,她这是什么语气……他是她家养的小狗么?
但洛曦却已全副心神都放到寻找师父这件事上去了,诱掖说萧晚每世活不过二十五岁,那么她就算现在下去赶上这一世,恐怕也没一阵子就又要回来了。
也好,虽然总要不停地英年早逝,但往好的方面去想,每一世的日子越短,他就能越快重返黄泉司嘛!
想到这里,洛曦的心情又轻松了些,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旋身便消失在木屋外。
一双灿然的银色眼眸,牢牢地盯着那道翩然的身影,直至缓缓掩上的木门隔绝了他的视线。
眼中,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直至现在,离歌都不知如何去界定自己对洛曦的感觉。在知道了许多事情后,这个曾经的“未婚妻”在他而言,似乎更像一个亲人。
但若说是亲情,似乎都不止这一些。
离歌站了起来,推门走到木屋外,放眼望去,这里的景致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但在这个地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其实,也无须多想了吧!他知道自己是喜欢洛曦呆在身边的,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后,他竟还能心无芥蒂地相信一个人,不得不说是洛曦的功劳。
如果不是她到最后仍然陪在身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
或许,他真的会崩溃入魔,然后应了众人口中之言,彻底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妖怪吧!
所以说起来,他是不是还欠她一声“谢谢”呢?
然巡视一周,那道身影已不知所踪。离歌微恼地蹙了蹙眉心。
也罢,她爱下去找她的师父就去吧!既然是她自己跑掉,那这声“谢”……可就不是他吝于说了。
再抬头,黄泉之岸原是没有蓝天白云的,但这一片灰蒙蒙的苍茫,却让他更为舒畅。
毕竟,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黑色和白色的。就像——除了人和妖以外,还有他这种半人半妖,只有这个灰色世界能够容得下他的存在。
这样,就够了,不是么?
一甩衣摆,离歌转身回到木屋坐下,静静地等待。
等着她回来。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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