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我只想着挡住自己的脸,夏之倩便不会过来,哪儿想到她竟然认识薛妙音。薛妙音显然也听闻过夏之倩痴恋安锦的事,又见我如此表现,立刻起身跟她答话,顺便巧妙地挡住了我。
我松了口气。
夏之倩跟她简单聊了两句,刚打算转身离开,苏慧忽然柔声说:“没想到在这儿遇上薛姑娘,不如一起喝茶?”
薛妙音连忙拒绝说自己还有些要事要办,很快就要离开。
苏慧有些遗憾。“原来如此。既然薛姑娘跟朋友还有要事,那只好下回再约。”
夏之倩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朝妙音身后的我看了过来。这下子,就连妙音也挡不住我的存在了。
我索性也不躲了,起身朝她笑笑。“公主,好久不见。”
她一惊,竟然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看来之前那番拳脚给她留下的阴影不浅。
苏慧扶住她的手臂,关怀地问:“公主,怎么了?不舒服么?”
夏之倩摆了摆手,稳住脚,转过头居然朝我笑了笑。“夫人,好久不见。”
我很意外。原本以为自从上次发生了流血冲突后,她再见我一定是旧仇又添新恨,就算碍于众人不好发作,也绝不会是这等和乐融融一派谦和的场景。
苏慧察言观色,提议大家一起喝杯茶,妙音和我不好拒绝,于是四人都坐了下来。
我正要倒茶,夏之倩却伸手将茶壶接了过来,殷勤地替我满上茶。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颜悦色地举杯道:“夫人,这杯茶算是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你赔罪。”
我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堂堂一公主替我倒茶,还跟我赔罪?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七公主么?
夏之倩颦眉叹息,楚楚可怜。“想必夫人也知道,本公主不久之后就要嫁去西凉。这段时间好好想了想,觉得自己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尤其是对夫人。”
“公主言重了。”我诚恳道:“其实您除了在我爹的考核上动手脚,找人打劫我娘,破坏我大哥的婚事,打击我小妹,最后把我的狗打了个半死之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夏之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妙音作喝茶状,抬起袖子遮住脸,对我无声地笑。苏慧见状忙打圆场道:“夫人果然宽宏大量。公主,既然如此,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夫人,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说不么?再说夏之倩就快去西凉,从此离开故土,想想的确也有些可怜。虽说她曾经做过些不厚道的事,但我也曾对她进行了单方面的殴打,也算是打平。若她是真心为从前的事道歉,我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公主,我也敬你这一杯,算是为我之前的不敬致歉。”
夏之倩缓了缓,端起杯与我一敬。“既然如此,我们都忘了从前的事,握手言和。”
四个人坐了一会儿,夏之倩又说了一番嫁去西凉的凄惨,自己的不愿和无奈,最后幽幽叹了一声,提议一起去自己在宫里的花园里坐坐。
薛妙音忙以尚有要事在身为由婉拒,苏慧转向我,笑意盈盈道:“夫人一定要去瞧瞧,最近七公主的花园里腊梅初开,很漂亮。”
“不用了。”我摇头。“我得回家了。”
夏之倩泫然若泣状道:“难道夫人还对我心存隔阂?”
大概皇家的人都学过变脸,之前见识过阴戾东宫变痴情男,这回再见识暴力公主变柔弱女,我已经很淡定。
苏慧道:“夫人宽宏大量,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先给我戴了个高帽子,实际上是要我拉不下面子说不。
薛妙音轻咳了一声,关心地朝我道:“夫人,你不是说今晚家中要宴客,得早些回家准备?”
“对啊,差些忘了!”我面露歉意。“公主,苏姑娘,看来这次真不巧。不如——下回?”
夏之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苏慧带着她从不敛去的标准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只好下回再约了。”
夏之倩和苏慧离开之后,薛妙音挑眉道:“刚才我真担心你会答应。这个七公主的脾性我也知道,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实在可疑。”
“放心,我可没那么傻。”我将之前跟七公主的冲突跟她一讲,她蹙眉道:“那就更不对了,以她的个性,绝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想通了……总之这段时间都小心行事为好。”
我很有些歉意。“这回你怕是替我得罪了公主。”
“无妨。”她毫不在意地笑笑。“她为难不了我。再说不久之后她就要嫁去西凉,怕什么?”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未来嫂子,聪明又够护短,像极了我家的人。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七公主,反而是她身边的苏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心里的忧虑。
苏慧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女儿,上有一兄长名为苏熙,也在礼部做事。在燕丰城的大家闺秀中,她以貌美慧雅稳居前列,据说原本是东宫妃的候选人中风头最盛的一位。若不是因为后来大杞与南瑞联姻,南瑞选了一位公主嫁给东宫做正室,她怕是已做了东宫新妃。当然,既然那位公主已在新婚之夜逃婚,她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坐上东宫妃的位置,不过以我多年练就的慧眼看来,恐怕她心里更希望能做安夫人。
苏慧不是单纯好骗的宋思甜,也不是暴躁乖戾的七公主。她博闻广记,书籍涉猎很广,一手小楷更是秀丽别致,受到燕丰文人的大力推崇。除此之外,她向来维持着温婉矜持的形象,交往之间极懂分寸,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燕丰城里对她着迷的青年公子们不在少数,就连兵部越尚书家的那位雅琴公子也视她为红颜知己,只可惜佳人若即若离,只惹众人白白相思。
有这么个大众情人倾心于我夫君,我不能不感觉压力很大。虽然她没有明着做什么,但总像是埋在暗处的危机,随时有可能爆发。
“你说得很对。”薛妙音沉吟道。“这个苏慧的手腕很高明,我也见识过好几次。”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有这么个夫君,你一定过得挺不容易罢?”
我笑了笑,挑了一颗茴香豆抛进嘴里。“与人斗,其乐无穷。”
妙音的意思是暂时不把她是女子的身份告诉大哥,两人再相处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向大哥说明,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怕是要苦了大哥。不过大哥这慢吞吞又迟钝的性子,还真的要有这么个人来让他悟一悟。
回家的时候因为顺路,去公公的书斋望了望。天气冷,书斋的生意清淡,公公的几位老朋友又相约一起聚在了书斋里,围着炭炉子煮梅花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位薄袄长褂的清癯夫子正谈得热闹,我朝几位叔伯一一问好,凑到炭炉子前讨了一杯酒喝,又把在茶寮里打包的茴香豆和盐渍花生装盘给他们佐酒。几个老爷子吃得兴起,话题从如今暗藏汹涌的三国政局谈到了这回七公主和西凉的联姻。
我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这些叔伯中有已经告老还家的前庙堂人士,也有满腹经纶却仕途失意的秀才,还有闲云野鹤大隐隐于市的世内高人,对于局势都有一套独特深刻的见解。
大杞,西凉,南瑞自古以来一直互为犄角之势,国力相当,这才令得三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但近几十年,大杞与西凉的关系日益紧张,小摩擦不断后终于开战,大杞国兵败,不仅失了几座城池,连三皇子夏之淳也被送去做了质子。
在大杞和西凉的冲突中,南瑞一直保持中立。但无论是大杞还是西凉,都希望能将南瑞争取到自己的阵营中。这三国一旦有两国结盟,则剩余的那一国势必处于弱势。杞国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增进与南瑞的交流沟通,礼部苏荃甚至几次代表杞皇前往南瑞,请求两国联姻。
然而南瑞国的男女地位相当,女子亦可为官为将,而南瑞皇室中也曾经出过几任女帝,南瑞女子更是刚烈果敢不逊男儿。也正因为此,南瑞国少有公主愿意外嫁到杞国,而南瑞皇帝又没有适龄的儿子可以婚配,因此这姻亲之事迟迟未成。
直到一年前,南瑞终于同意将五公主嫁与大杞东宫为正妃。杞皇大喜,保证东宫即位后此公主必为皇后,以表明杞国与南瑞联手并进的决心。谁想到这位南瑞公主,竟然在新婚的当夜逃出了皇宫,不知所踪。
这么一逃,直接导致了原本已减趋巩固的两国联盟直接宣告瓦解。虽然是公主自己逃出了皇宫,但毕竟是在大杞国境里出的事,大杞无法向南瑞交代公主的下落。另一方面,南瑞公主的出逃令大杞皇室蒙羞,杞皇碍于颜面也决不能放下身段向南瑞致歉。两国关系就这么陷入僵局。
在这种情况下,最得利的无疑是西凉。原本陷于困境的西凉此时反倒成了南瑞和杞国争相讨好的对象。因此,西凉新皇即位后向杞国提出联姻,杞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反而是正合心意恨不得将女儿全都嫁过去才好。
“所以今日七公主之所以外嫁西凉,皆因一年之前南瑞公主出逃一事而起。”公公叹息了一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当年我一时冲动放走了东宫的新妃南瑞公主,竟然对杞国产生了那么大的恶劣影响,最后导致了七公主被嫁到西凉。虽然我对七公主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我身为杞国人,竟然在无意中令国家受损,不能不感到愧疚悔恨。
而我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却没有受到严罚,必定是安锦替我担下了所有的罪责。然而他从未向我细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未曾责骂过我。
我不禁愧从中来,面色灰败。
公公的这几位友人中有一名大夫,姓柳,年过六旬,医术极为高明。他朝我望了一眼,大概是察觉我脸色不对,连忙道:“阿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我连忙摇头。公公笑道:“大概是阿遥不爱听咱们讲这些。”
柳大夫笑呵呵地抚须,一面说:“有道理。话说回来,阿遥他们两口子成婚两年多,怎么还未见有喜事?阿遥,不如让老夫替你把个脉瞧瞧如何?”
我心中一动。之前跟安锦分房而睡,没怀上身孕也是自然。但自从跟安锦和好,几乎是夜夜云雨,算起来也有大半年,却没有丝毫动静。
柳大夫按了我的脉,沉吟片刻道:“阿遥的身体状况很好。”
公公连忙问:“这么说,问题出在锦儿身上?”
几位老夫子轰然笑了一回,公公老脸一红。“你们几个,不帮帮忙,还笑话咱们?”
我低头忍住笑,心想要是安锦知道他爹怀疑他传宗接代的能力,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柳大夫想了想,寻来纸笔开了几个方子塞到我手里,悄声道:“这是些益气补精的食疗方,给安锦每日用些,定有助益。”
我红着脸接了下来。“多些柳伯伯。”
二十一章 力不从心
安锦在书房里审阅公文,我蹲在厨房守着炉子上炖的龙马童子鸡,对照着手里的药膳方子仔细比对了两三遍,确认没有漏掉材料之后才将方子收好,添了两根柴。
龙马,亦即海马,素有补肾壮阳之功,配合童子鸡能益气补精,有利于男子。虽说安锦在床榻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白日忙于公务,夜里又忙于房务,十分辛劳,于情于理都需要好好补一补。我揭开盖子,一边闻着鸡汤的鲜味,一边给自己找理由。
之所以偷偷躲在这儿炖汤,只是为了做个贤妻,绝对不是为了生孩子,绝对不是!
“阿遥?”有人推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
我一吓,手里的砂锅盖险些滑了下来。“公公?”
公公走进来,看了看炉子上炖的汤,心领神会道:“阿遥辛苦了。”
我汗颜,连忙问公公怎么会来这儿。他只说婆婆晚上睡得不好,他来熬一些安神的汤药给她泡脚。
大概是劳累的缘故,公公的脸色略略发黑。我连忙上前帮忙,公公却坚持要自己来,只让我帮着理了理药材。
“不服老是不行喽。”他笑着把我理好的药材放进罐子里。“这些日子,眼睛也看不太清了。”
我这位公公,实在可以称得上二十四孝夫君。婆婆爱吃城外姑苏寺的斋菜,他每逢初一十五便一大早赶到姑苏寺等待开斋,买好了又用巾子裹好放在食盒里请人快马加鞭地送回来,婆婆吃到的时候还能是热的。婆婆爱看书,他便开了个书斋,专门收集坊间的手抄书和少见的版印书,每每有了新书总要先给婆婆过目一番,留下她爱看的。
若不是我破天荒在厨房里炖汤,还不知道原来公公每晚都会来厨房炖些泡脚的药材,只为了治疗婆婆的少眠症。从买药,熬药,到最后倒进木盆端去房中,整个过程都不假于他人之手,亲力亲为。
公公与婆婆差不多大,婆婆还保持着原本的美丽,而公公却已早生华发。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劳心劳力,又怎会如此?在外人眼中,婆婆生得美,又有一份祖传家业,公公做了这上门赘婿是白白捞着的福气。然而我却觉得婆婆遇上了公公才是真正的福分,只可惜她生性冷淡,连对公公也鲜有软语温柔,实在不算惜福。
当然,这些都是长辈们的相处之道,我这做小辈的除了偶尔腹诽一番,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倒是安锦,要是能耳濡目染地学着公公对婆婆的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安锦看见我小心翼翼捧过来的汤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你做的?”
我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勺。“尝尝。”
他对着碗口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鸡汤?”
我猛点头。
“阿遥难得下厨,为夫自然得好好尝尝。”他举勺,盛了一口汤放进嘴里。“不错。”
我盯着他的动作,很有些紧张。以安锦的脾气,若被他发现这是专门针对男子的药膳,一定没我的好果子吃。不如让他认为这只是普通的鸡汤,也方便了我以冬令进补之名,行促进某功效之实。
安锦黑漆漆的双目往我脸上一转,忽然眉头微蹙,手里的勺子在汤盅里搅了搅,挑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物事。“这是什么?”
我大惊。大概是厨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太暗的缘故,我竟然把海马给捞了出来。但愿安锦不认识海马……但愿他不认识……
他似笑非笑地举着那只海马,似乎不等到我的回答决不罢休。
我强作淡定道:“是虫草。”
“黑色的虫草?”他用食指和拇指拈起那只海马,放到灯前细细瞧了瞧,渐渐笑得有些邪恶。“看来阿遥对我很有些不满。”
我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地发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没有,绝对没有。”
“躲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海马放到碟子里,拿帕子擦了擦手。“过来。”
我摇头,心中一阵阵悲怆。想当年,年仅六岁的我驰骋坊间街里,号称街坊一霸,安锦也不过是我后头的一个跟屁虫罢了;如今落到如斯境地,实在可悲可叹!安锦这么个胆小又害羞的小毛孩子,怎么就成了今天的大灰狼呢?而我这街坊一霸,怎么就成了缩头缩脑的惧夫典型呢?
明德皇后,娘,婆婆,以及天底下将夫君收得服服帖帖的女中豪杰们,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人了!
因为心里活动很复杂,我看向安锦的眼神大概也挺悲愤。安锦端详了我两眼,伸手道:“过来,让夫君抱抱。”
你以为我是傻的,自投罗网?我鄙弃地看他。
“还不过来么?”他笑得更温柔了些。
我发了个抖,抖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到了他怀里靠着。习惯,可怕的习惯!
他没有再言语,手指放在我的腰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玩。我决定先发制人,于是语重心长道:“柳伯伯说了,如今的男人很不容易,又要做事赚银子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家人解决婆媳妯娌矛盾,伤心伤身,一不小心就力不从心。”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偷瞄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异状才继续往下说:“当然,灼衣你现在还很健康,不过咱们也得未雨绸缪不是?这个海马童子鸡汤是柳伯伯告诉我的方子,最适合你这样平日里劳心劳力的……”
“原来是海马。”他明了地点了点头。“海马童子鸡,阿遥费心了。”
难道他根本没认出海马?!我绝望地抱头悔恨。不仅自投罗网,还自己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着我的下巴,温文尔雅道:“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冷落了阿遥,是为夫的错。”
我警惕地看着他。根据近一两年与安灰狼周旋的经验,他脸上的表情越是温雅,语气越是柔和,就越是危险。
他一本正经道:“得好好补偿一番。你觉得三次如何?”
“呃?”
“不够?那四次?”他拉高右侧的唇角,再次邪恶地笑。
我毛骨悚然,忽然觉得一阵凉意。不是心里害怕的那种凉,是真的凉……因为这头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拉开了我的衣带,撩起我的裙子……
从前有个东郭先生,救了一匹狼反而差点儿被狼给吃了。
从前有一匹狼,披了羊皮混到羊群里,把整个羊群给吃了。
从前有个女人,给她夫君炖了一盅海马汤,结果——自己被吃了。
这头混蛋狼,居然连我的衣裳也没脱,就这么直挺挺地闯了进去!我被他按在墙角,翻来覆去横冲直撞,撞得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之际,还能听到他带着喘息的声音。
“海马童子鸡?嗯?”他猛力一撞,我呜咽一声。
“劳心劳力?”他又是一撞,我再呜咽一声。
“有心无力?”他的手指钻进衣裳狠狠一揉。我终于忍不住:“……夫君……我错了……饶——唔——饶命……”
他低头吻我的唇,在我的唇角咬了一口,这才稍稍放松了力道,加快了速度。
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伴随着抓门声响起。别误会,那不是我,是门外的元宵。大概是听到我求饶的声音,以为我正被欺负来着。
雀儿的声音再次适时地响起。“不许进去!夫人正跟大人处理感情问题,打扰不得……”
我欲哭无泪……这哪里是在处理感情问题,分明是我单方面被处理!
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晚上。书房里处理了两次,拖回卧房里又处理了两次。末了我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彻底失去神志之前听见了一声欢快的鸡鸣。
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还有处理过度导致的怨愤羞窘恼火综合症。安锦竟然没去早朝,嘴角含笑撑着脑袋看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决定用沉默表示对这种单方面被处理的愤慨。
“阿遥真狠心,把为夫榨干后就翻脸不认人?”
我捂住耳朵,坚决不再受他蛊惑。现在想想,柳大夫的神情实在有些意味深长,莫不是还惦记着我当年在他心爱的医书上画了个王八,特意寻着机会报这一画之仇吧?
越想越有这可能……安锦这样子,像是需要吃那些药膳的人么?我追悔莫及。
身后贴过来一具温热的胸膛。安锦的手臂绕过我的腰,放在我的手指上捂着。“阿遥,对不起。”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会道歉?我想翻过身去,却被他牢牢按住,从背后箍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想要个孩子。”他的呼吸在我耳畔,稍有些不稳。“有些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安家的人,在子息上向来福薄,每一代都是如此。”
安锦细细地说着因果。也许是因为一种跟随在血脉中的病症,也许是因为安家祖先曾犯下什么罪孽,受到了老天的惩罚,安家每一代都只有一个孩子,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双胞胎的情况,但没过多久双胞胎中的一个便夭折了。即便是这个仅有的孩子,往往也是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孕育得上。
不仅仅是这样。安家人在寿命上也比普通人短,几乎都活不过五十岁。安锦的祖父在四十五岁的时候便过了世。
我心中一震,如果这样说——婆婆二十七岁的时候生下安锦,如今已是四十九岁,岂不是只有一年便到五十大关?
“所以爹爹他总是想方设法对娘好。前些年,他瞒着娘找了许多养身的药方,给娘调理身体。其实娘心里很明白,但——”安锦的声音噎了噎。“祖父四十五岁离世,祖母却活到了五十五岁。这十年间,她一直思念着祖父,孤苦凄凉。阿遥,我不想让你也承受这种孤单,却又放不下……只怪我太自私……”
他的手攥得我的手指发疼,我却只觉得心口酸涩。
“没错,你就是自私。”我翻过身去,捏住他试图收去悲伤而显得僵硬的脸,笑着说:“不过好在我家的福缘宽广,我的曾祖母祖父生了六个孩子,一直活到了八十岁;我的祖母祖父生了四个孩子,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我爹娘——你也看到了,生了我们兄妹三个,身体还好得很。我一定也不差,就把我身上的福缘分一些给你,平均算来我们两个还能一起活到六十五岁,生两个孩子,如何?”
他怔愣了一会儿,渐渐也笑了起来。“好,就依你的安排。”
二十二章 冒名丑闻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阵,终于磨磨蹭蹭地起了身。安锦称病没有去早朝,本来连吏部的办公署也不用去,但吏部忽然来了人说是有紧急公务请安锦过去一趟。我虽然有些怨念,也只好送他走了。
送走安锦之后,我才想起忘了跟他说我见了薛妙音的事。之前跟她聊天聊得投机,也没问起她究竟是哪一位官员的亲戚。安锦既然知道薛妙音女扮男装的事,也一定知道她的来历,只好等他归来时再问个清楚。
然而安锦一直到深夜才归家,满面疲惫。我连忙替他张罗吃食,自然又把想问的事情给放了放,只好奇地问了问究竟吏部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原来今天有人拦了太宰大人的轿子,告状说兵部新进的官员里有人冒名顶替。
安锦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官员被人冒名顶替,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处理不好,不仅负责甄选官员的文选司要遭殃,甚至整个吏部都会受到牵连,也难怪吏部急得把休病假的安锦也拉了回去。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后,涉案的官员已经被关押了起来,现在正在刑部进行审问。在这些涉案的官员中,除了兵部的那名冒名官员外,还有吏部文选司的一名五品主事,据说正是他从中安排,才令得这名官员成功地代人上位。
安锦显然很累,草草用了些饭食,倒头便睡。第二天破晓时又赶去早朝,一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这还只是个开头。之后的好些日子他都是深夜而归,鸡鸣而起,我为他留了盏灯,却每天都等到睡着,醒来时已在床榻上,只有从身边略略凹陷的被衾和余温才知道他曾回来过。
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忙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个案子终于渐渐有了眉目,证实了是那名文选司的主事受了那冒名者一笔不小的银钱,这才在选仕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同时还买通了吏部负责官员入籍的稽勋司主事和兵部的一位郎中。
买官这种行为在大杞国是明令禁止的,这些财迷心窍的官员便用了这种卑劣法子,冒他人之名,夺他人之位。圣上得知此事后大怒,令刑部严办此事。
案子有了眉目,安锦终于也松了口气,趁着休沐日在家好好睡了一整天。
然而休沐日也不得安宁,这回不是吏部,而是刑部的人找上了门,这个人还是我的旧识,现任刑部五品主事的段常。
我担忧安锦的身体,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自己去见了段常。段常见到我时也不意外,与我寒暄几句之后,提出有要紧的事想跟安锦谈谈。我有些为难,索性直接跟对他说明安锦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睡过个囫囵觉,有什么事能不能由我等他醒来再代为转达。
段常犹豫了片刻,郑重其事道:“这样也好。夫人,这件事极为机密,请不要对不相干的人提及。我原本只想向安大人问清楚一件事,是关于这段时间与吏部有关的一件案子。”
“是那个冒名顶替的案子?”
“不错。”段常点头。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我疑惑地问。
“不,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段常的眉头纠得很紧,面色凝重。
原来段常曾在文选司的主事被扣押的当晚提审过他,他承认除了接受过一笔贿赂之外,还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曾经也被某位大臣特别提点了一番,大意是让他答应帮助那名假冒者进入兵部为官。
于是段常在之后又多次提审这名主事,终于从一些线索里推断出这名大臣极有可能就是礼部的苏熙。苏熙本人并不算权臣,但他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儿子。若此事当真与苏熙有关,那么苏荃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段常讲到这里,略有为难地瞟了我一眼,我却有些疑惑。既然这案子别有内情,该管的也应该是刑部尚书和侍郎,或者是监管官员的御史台,甚至可以直接上报负责重大案件的大理寺,跟管吏部的安锦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在休沐日特地来找他?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本打算让这位主事自己说出真相,谁知不久前他却突然改了口,完全否认了之前跟我说的那些线索,甚至否认了曾对我说过有礼部的大臣与他有过私下沟通的事,只说是自己收受了贿赂,才安排了一切。”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
他迟疑了一瞬,又看了我一眼。“一定是有人授意他要把这件事彻底担下来,不要供出苏熙。而据我所查到的情况,在他突然改口之前,安大人曾进牢见过他。”
“你的意思是,这个授意他隐藏真相的是安锦?”我疑惑道:“安锦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安大人做的。”段常叹息了一声。“这也是我来找他的原因。”
我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若不是因为我与段常曾经的一段交情,他绝不会对我言及。但我同样也疑惑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安锦做的,如果是他做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段常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这件事跟苏熙有关,而主事也几乎是承认了,却没有留下口供,也没有别的人能够作证。如今主事矢口否认,眼看整个案子的一段真相就要埋没,他自然心急火燎地找上了门。
段常绝不是冒失的人,既然找上了门,他心中一定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认为安锦跟此事有关。我心里却清楚,以安锦做事的谨慎程度,若这件事真是他做的,段常决不可能再查到任何的线索了。然而他不见到安锦,怕是不会罢休的。
我只得请他稍作片刻,自己则起身打算去卧房叫醒安锦。段常忽然叫住了我,轻声道:“请夫人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查清楚此事再行上报,绝不冤枉好人。”
“谢谢你,段大哥。”我很感激他的真诚,于是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段大哥,其实你会怀疑安锦,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在主事反口之前去见过他吧?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
他摇了摇头,略一犹疑才说:“没有证据,但他有动机。”
“什么动机?”
“安大人平素与苏熙大人交好,而且……”段常有些为难,最后终于还是没再说下去。
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安锦不仅与苏熙交好,且在传言中与苏慧的关系也暧昧,燕丰城有不少人甚至认为安锦也是拜倒在苏慧石榴裙下的一份子,想必段常是怀疑他出于私心授意犯事的主事彻底抹去苏熙在这次冒名买官事件中的存在,卖了苏家一个人情。
安锦起身后稍作洗漱,神采奕奕地去了书房,与段常谈了小半个时辰。段常离开的时候满面歉意,直说自己太过莽撞,打扰了安锦休息。安锦神情温良淡定,赞他做事认真负责,两人最后如同知己好友般拱手拜别。
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结果。他不仅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被安锦三言两语地打消了大半对他的怀疑。他和安锦,在心计手腕上实在不是一个段位上的人。不管段常是否还有继续查下去的想法,他最后的结局多半也是一无所获,不得不放弃。
段常只能放弃,但我自己却不能将这件事当作过眼云烟而忘掉。虽然为官者很难保持绝对的浊清分明,即使是好官,有时也难免涉及阴暗面,得用些算不上光明的手段,但这件事涉及到苏熙苏慧,若不问清楚,我心里总有个疙瘩。
安锦送走了段常,回头又见我欲言又止,敛去脸上温良的神情,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昨夜里刚落了一场小雪,花园的土壤上还有尚未融化的雪迹,地上有积雪形成的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安府里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安静了点儿,连路过的婆子丫鬟都行色匆匆,脚下不发出声音。我生性喜闹,整个安府里却只有雀儿能跟我聊聊天说说话,其他人平日里很少看见,一旦有需要才会冒出来,简直是神出鬼没。
我和安锦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忽然开口道: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
我停住脚。“为什么?难道你真是出于私心要袒护苏熙?”当然,其实我更关心的是跟苏慧有没有关系。
安锦把我的手捂进怀里,低低笑了几声,呼出的白雾濡湿了他的睫毛,使得双目格外清亮。“不是。不是因为苏熙,也不是因为苏慧。我这么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只是此事事关一些机要,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心虚又欢喜地转开眼。“我又没说苏慧。不说就不说呗,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嗯,你是没说苏慧。”安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我预感到醋坛子即将打翻,所以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安锦的话令我彻底地放了心,但隐隐地,我却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在表面的轻波细澜下,还有片看不见的暗涌正在渐渐逼近,而这片暗涌一定比表面上的波澜更加凶险。
不久之后,这件案子盖棺定论。涉案的那位主事和冒名者被流放,收受贿赂的相关人等皆被除官用不得录用,苏熙安稳地躲过了这一劫。
但我依然有些不安,尤其在白天。安锦和公公都不在家,婆婆不露面,雀儿有些走神,连元宵有时都显得有些烦躁。
于是我回娘家求助。爹爹曰:“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此种症状亦曾出现在明德皇后身上,后人总结为‘深闺怨妇情结’。”
娘翻箱倒柜,找了一本《生子二十术》塞到我手里,语重心长道:“生了儿子,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小妹拖我去逛街,把我的私房钱给花了个精光,得意地问:“还心慌么?”我摇摇头,咬牙道:“改肉痛了。”
大哥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听完我的话,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愕然,大哥的意思是我当初就不该嫁给安锦?有那么严重?
他又幽幽地接了一句:“该怎么做……妹子,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怎么忘了他刚跟妙音和好,感情日益深厚偏偏又还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人,如今心里大概满是纠结,哪儿还有心思管我的事。但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我倒还真就渐渐忘了这种不安,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地又过了下去。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岁末的谢臣宴。
二十三章 再见东宫
时逢岁末。按照惯例,杞皇陛下赐宴于丰瑞殿,以谢群臣。五品以上的官员皆须携同家眷参加,官员在外殿行宴,女眷则由皇后娘娘主持,安排在内殿行宴。
这样的场合,我敬谢不敏偏偏又躲不开。大臣家的女眷和宫中的妃嫔按照品阶由近而远就坐,品阶高的妃子夫人们高昂着头,轻描淡写地对待他人的奉承围绕;品阶低的妃子夫人们审时度势,判断出风头最盛的对象,蜂拥而上。在杞国的妃嫔内命妇中,自然皇后和七公主最受关注;而在外命妇中,又是太宰夫人以及礼部尚书之女苏慧最受吹捧。原因无它,许多人都猜测苏慧将是下一任东宫妃的人选,自然不敢怠慢。
当然,其实我也相当受到关注,只不过那些关注大多都来自于闺阁少女,或是好奇或是嫉妒,大半的原因是我嫁了个大众情人式的夫君。
时逢寒冬腊月,虽然殿外正是一片冰天雪地,但丰瑞殿里用了地龙,以热水的来回流动驱寒,且每隔五步便设一暖炉,故殿内暖如春夏。皇后娘娘身着九凤奔月袍,头戴芙蓉金冠,端庄尊贵,身旁规规矩矩地肃立着十二名御卫。
大乐奏过后,内外命妇齐俯身向皇后行跪拜之礼,并向皇后敬第一杯酒。皇后从司酒官的手里接过酒爵,举杯饮尽后,吩咐各自就坐。我的位置相当靠近凤座,身边是苏慧,斜对面便是七公主,颇有种腹背受敌的危机感。苏慧微笑着朝我颔首示意了一番,而七公主从头到尾地低着头出神,丝毫没往我这边看一眼。
妃嫔女眷们就坐后,皇后娘娘举起手中金爵,全场亦举杯。按照礼仪,这一杯酒是无论如何也要喝的,但安锦与我同来的路上特意嘱咐我不要喝酒,因此我先将酒含在嘴里,在袖子的遮挡下又将酒悉数吸进了手帕。
敬酒完毕后,终于开始轮番上菜。殿内的乐师开始奏出轻快喜悦的曲调,大殿中央有舞者翩翩起舞,女眷们低声地聊天敬酒,气氛终于舒缓了下来。
“安夫人。”苏慧笑意盈盈地唤了我一声。她打扮得素雅,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倒显得出挑。“许久未见,最近可好?”
“很好。”我将脸上的神情调节到最妥贴的微笑向她回应。“苏小姐还是那么——美貌。”我不常说赞美的话,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绞尽脑汁也就挤了这么一个形容词。
苏慧轻笑,抬袖捂唇,眉眼温和优雅。诚然我知道她心里觊觎着我家夫君,但她毕竟没有像七公主那般明里暗里地发难,若我冷语相对将她视作假想敌,反倒显得小心眼儿。
“听安大人提起过夫人素爱书画,为何从不见夫人来流云社跟大家一起品诗作画?”
听安锦提及?我维持着无比妥帖的笑容:“妾身平日只爱画些乌龟王八什么的,恐难登大雅之堂。”
苏慧的神情微僵,很快又融化开来。“夫人说笑了。安大人常说夫人端敏贤淑,能娶到夫人是难得的福分。夫人与大人的感情甚佳,燕丰城里无人不羡。”
我的眉角抽了抽。端敏贤淑……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么……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着的七公主忽然起身,捧着酒杯朝我走来。
“安夫人。”她脸上的神情哀艳颓丧。“年后本公主就将嫁往西凉,这一杯酒算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夫人赔罪……”
我连忙起身。身边的尚酒宫女将我桌上的酒杯斟满,苏慧亦捧了酒过来,准备一同敬酒。甚至连身在高位上的皇后娘娘似乎也朝这边注意了过来,看来这杯酒无法推脱。而在这么多人的注意下,我也不可能再利用手帕将酒吸掉,实在有些麻烦。
然而在前来的马车上,安锦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这次的谢臣宴上可能会有些意外状况,让我小心应对。同时,绝对不要喝酒。
该怎么办?酒杯的边缘已至唇间,我灵机一动,双眼一翻气若游丝地“晕”了过去。
“夫人?”我的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好痛……周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唤,又有不少手臂在我身上拉扯摇晃。“夫人!醒醒!”“安夫人她晕过去了!”
我心中暗笑。这么一来,总不能让我喝酒了罢?
喧闹间,还能听见皇后娘娘从容沉静的声音。“把安夫人送到侧殿,请御医过来。”
侧殿里很安静。我被放在松软的床榻上,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透过床榻上的白罗纱可以朦胧看见两名宫女守在不远处,其余人都没了踪迹。看这情形,我只要在这儿装晕一直装到宴席结束就万事大吉。
侧殿很暖和,床榻上的被衾温软,熏了安神香。我正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得门口一声轻响。两位宫女轻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怎么来了?我心下微诧。不过是大臣的夫人晕了晕,至于惊动皇后,连宴席也不顾特地过来探望?
“你们退下罢。孙御医,安夫人在宴席时晕了过去。你替夫人好好诊治诊治,千万不得有丝毫遗漏。”
“是,娘娘。”
我连忙睁开眼,揉着脑袋做初醒状。“我在……哪儿?皇后娘娘!”
“安夫人。”皇后娘娘站在床榻外,神情端重矜傲。“你刚刚在殿上晕了过去。这位是宫里医术最为高明的孙御医,不如请他帮你诊治一番。”
“多谢娘娘,不过妾身最近是有些体虚,已经看过大夫了。大概是今晚不胜酒力这才——”
“夫人不必客气。”皇后娘娘退了一步,转过身去。“孙御医,替夫人看看。”
这语气肯定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心跳如鼓,忽然有种才出狼|茓又入虎窝的不详预感。
孙御医搭脉之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有怜悯。
他随即起身,朝皇后拜道:“娘娘,夫人体虚寒凉,经络阻塞,是阴虚寒凉之症。”
“说明白些。”
“是。”孙御医又看了我一眼。“夫人体质特殊,怕是难以受孕得子。”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皇后娘娘转过身来,面作怜悯地过来扶我。“难怪夫人与安大人成婚两年有余尚无子嗣。夫人请放心,本宫会让孙御医开些调养的方子,令夫人的身子早日好起来。”
我呆若木鸡状,点点头。“多谢娘娘。”
皇后和御医离开了偏殿,让我在此休息。我却趁无人时走出偏殿,一个人在殿外的花园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
我心烦意乱,不是因为御医说我不孕,而是发现自己自作聪明却反而上了个惊天大当,如今是有苦说不出。
之前柳大夫替我把过脉,我的身体向来很好,哪儿来的什么寒凉之症?但如今御医这么说,便是板上钉钉,不容反驳。皇后一定要你有病,你还敢说没有么?
问题在于,她硬要在我头上栽这么个不孕之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立刻想到了七公主。难不成她为了让七公主有个理由嫁给安锦,所以故意用这么个方法让安锦休了我?这个想法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决。七公主与西凉的联姻迫在眉睫,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悔婚。
就算不是这个原因,也一定不会是好事。这么看来,那杯酒多半也正是为了让我晕倒,好有个理由为我诊脉。没想到我这么自主自发的一晕,连酒也省了。
安锦啊安锦,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的嘱托……不过你怎么就不能说得清楚些?
烦闷地揪着耳朵遛了好几圈,迎面却碰上一个人。站得很直,笑得很冷。
“七——公主?”我愣了愣。
她笑眯眯地。“夫人,这个机会,本公主等了好久了。”
我还没来得及咂摸出她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后颈一疼。我捂着脖子转过脸去,只见一名红衣侍卫举手成刃,满脸惊诧:“还没晕?”
“我的脖子一向很硬。”我好心地解释。
七公主黑了脸,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香袋,往我鼻子上一捂。
这回,真晕了。
醒来的时候,五感中最早反应的是触觉,周遭一片柔软,像是又到了一张床榻上。
我松了口气。还好,七公主没有无良到把我关进小黑牢里进行残酷无情的折磨。
紧接着,我闻到一阵沉郁的香气。
龙涎香?我又松了口气。至少还在宫里。
睁开眼。明黄的床帏,四周垂着金色的九龙环云穗。
我刚松下的那口气,再一次提了起来。七公主她该不会把我弄到了龙床上吧?!
“醒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优美,略带阴沉。
我瞪着面前这张略嫌阴柔的脸,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噜咕噜,发不出一丝正常的声音。我试着动动,全身上下除了眼皮,没有一处可以动弹。敢情我成了个人形大包子,被七公主打包送了人情。
“没想到皇妹送了本宫一个大礼。”东宫微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夫人,你说这礼,本宫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你倒是不收看看啊?我瞪着他。
他双目一眯,神情有些轻佻,手指在我脸上轻轻地刮了刮。“许久未见,夫人的眼神还是那么销魂。”
你才销魂!你们全家都销魂!
他索性躺在我身侧,撑着头看我的表情,像是觉得很有趣。“夫人,本宫早就说过,你迟早还是会到本宫的身边来,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瞧瞧,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我继续瞪他。话说安锦怎么还没找过来……
“在想你的夫君?”东宫挑眉。“他如今应该正和佳人相会,怕是顾不上你。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帮了苏家一个大忙。苏慧对他感激得很,接下去怕是要以身相许了。”
我一呆。他指的难不成是这回苏熙的事?可是这样机密的事,东宫为什么会知道?
东宫以为我的惊讶是因为安锦正和苏慧在一起,十分满意。那手指沿着我的脸庞滑到脖颈,更有向下的趋势。“一别多日,本宫颇有些想念夫人。不知夫人可记得本宫当日所说的……”
我痛心疾首地瞪他。东宫啊东宫,你是高高在上的东宫,不是淫-贼!
东宫大概被我扭曲的表情震了震,终于停了手,清咳一声道:“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殿下,安大人来了。”殿外传来通报,略显匆忙。
二十四章 壮士夫君
听到这声通报,我满心欢喜。安锦夫君你快点儿来,这种情况我实在承受不来……
东宫的脸色却显然有些难看。他瞟了我一眼,森然道:“别以为他能带走你。”接着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殿外。我努力调动耳朵,依稀听得到殿外两人对话的声音。
“……殿下可有拙荆的下落?”
“怎么会……失踪了?”
我听得很焦躁。安锦安锦,我就在这儿,快来带我走吧!
但很显然,安锦没有听到我的心声。
“殿下真的不知道拙荆去了哪儿?”
“不知。”东宫的声音沉稳堂皇。我很悲愤,东宫不愧是东宫,骗人连嗓子也不抖!
安锦似乎沉默了一阵子。我想到之前他与东宫对峙时的那股子横劲,心中顿时燃起希望。只要他强势闯进来瞧一瞧……
“既然如此,微臣便不打扰殿下了。”安锦的声音有条不紊,依然从容。“微臣告退。”
他走了,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所谓有情人心有灵犀的话,果然只是传说……想来也对,他就是再横,也不可能在别人的地盘耍横,就这么闯进东宫的寝殿,怕是他这个吏部侍郎明儿个就成了阶下囚郎。
东宫重新进来,显然踌躇满志得意洋洋,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本宫没有说错罢。”他撩开金黄的床帏,笑意挂在嘴边。“夫人,你就安心待在这儿,本宫可以护你周全,如何?
我眨了眨眼。
他脸色稍凉。“夫人何必如此固执?本宫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又眨了眨眼。
他摇了摇头。“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良禽择木而栖,安锦可不是颗值得托付的乔木。”
我拼命眨眼。
他若有所悟。“哦,差点儿忘了,夫人还不能说话。”
我欣慰地闭上眼,差点儿老泪纵横。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只香囊,往我鼻端一送。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入鼻,令我一呛,咳嗽了起来。咳嗽过后,喉咙里渐渐恢复了动静,连手脚也能动了。
东宫警惕地看着我,仿佛我下一刻便会狂奔逃走。
我坐起身,僵着脖子朝他摆了摆手。“殿下放心,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他神色一舒。“夫人很识时务。这正是本宫最欣赏的一点。”说着说着,他便俯身靠了过来,看我没躲,他更是欣喜。“夫人,本宫一直期待这一刻……”这美人当前温言软语,很容易令人人身酥体软,心神荡漾。
奈何此时此刻,我实在荡漾不起来。“殿下。”我竖着脖子,面露痛色。“我脖子扭了。”
东宫的脸五光十色,十分出彩。想必之前没有女人会在他调情的时候说出如此不解风情的话,这么一出严重打击了他身为大杞国头号美男子的自信。对此我感到十分地抱歉,然而他显然不知道安锦几乎每天都要面临类似的情况,从来都很淡定。
做萧遥的男人,那是一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东宫盯着我看了半响,灰头土脸道:“脖子扭了?”
我试图点头,拉扯出一片刺痛。我呲牙,眼泪也快疼了出来。“殿下,我这脖子怕是不行了……你继续说,我听着……”
东宫无奈,眼里似乎蹦出了些愤怒的小火花。“你忍忍。”
他走出寝房,吩咐外头的人去找御医送些活血通脉的药来。我趁机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从唯一的一扇窗户往外望了望。
至少有两层楼高,窗下还有守卫,从这儿逃似乎不太现实。
我叹了口气。难不成还真被困这儿了?
东宫回来,看见我惆怅的看着窗子,立刻又变得有些警惕。“夫人你……”
我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别误会。我只想看星星看月亮,顺便吟个诗感慨感慨。”
他的表情很僵硬。“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难怪我吟不出来。”
“够了!”他额上青筋陡现,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臂。“萧遥,少装模作样了!如今你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如果还想留着命,除了做我的人之外没有别的出路,懂不懂?!”
没安全感的可怜东宫,已经气得连“本宫”的自称也不用了。
我小声道:“大概还有一条别的出路。”
“什么?”他没明白。
我往他身后指了指。那儿站了一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刚刚从窗里跳进来,如今抱着手臂做看戏状。
东宫往后看了一眼,神色大变。“你——”
蒙面人的手指飞快地往他胸口一点,他双目一闭,满脸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倒了下去。我瞅了瞅地上躺着的东宫,又瞅了瞅蒙面人,谄笑道:“这位好汉,我跟东宫完全是抢和被抢,迫和被迫的关系,你要怎么处理他都行,只不过……能不能顺便把我也带走?我夫君还等我回家吃夜宵。”
蒙面人的脸蒙得很彻底,只在眼睛处留了两个洞,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瞳孔。他靠在窗边,手肘搭在窗台上,修长的双腿交叉,姿态闲适。“你不是东宫的女人?”他的声音隔着蒙面纱传来,瓮声瓮气,听不真切。
我忙摇头。“绝对不是。”
“那你夫君是谁?”
“我夫君是安——”我转念一想,安锦的名头太响,此刻万万用不得,于是改口道:“是安家巷里头卖糖饼的。”
那蒙面人似乎脚下未稳,踉跄了一下子。“卖-卖糖饼的?”
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眼泪汪汪道:“东宫荒淫,看上妾身有几分姿色,便强行抢掳进宫。妾身终日以泪洗面,幸得壮士相救……”
常听戏的确有些好处,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还能绘声绘色。
想必蒙面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扶额转身,双肩耸动了好几下,许久才平息下来。“既然如此,本壮士今日就行侠仗义一番,救人于水火。”
我不胜感激。他走到我身边,提起我的腰往胁下一夹,便要提气纵身而起。我扯了扯他的衣角:“能不能换个姿势?”
他想了想,改把我扛在肩膀上,头朝下的那种。
我泪流满面。“壮士,难道没有舒服一点儿的抱法么?比如双手抱之类的……”
他冷声道:“你以为我拿双手抱了你还能用轻功?”
我咬咬牙。“既然如此,那还是换刚刚那种姿势吧。辛苦你了壮士,待我回家后,一定让夫君好好酬谢你……”
话音未完,他又将我翻转挟在右胁下,跳出了窗户。
天在转,地在陷,我的脖子在哀嚎,胃肠在翻滚。壮士带着我翻过了一二三四……无数白雪覆盖下的围墙屋檐,冷风嗖嗖地往我脖子里灌。在这种煎熬里,我只能拼命地将意识转移到别处,比如思考思考为什么这位壮士有些像安锦。
这身材,这腰线,还有这力度……然而据我所知,安锦并不会武。
原本他是要学的。我六岁那年,他很兴奋地扛了一把比他人还长的木剑,告诉我说他要开始学剑,顺道羞答答地问我喜不喜欢他的新造型。
我很痛心地告诉他柳生卫阶那种芝兰秀树的白面小生才是燕丰城将来流行的男子典范,打打杀杀孔武有力什么的粗莽不优雅,绝对只能做男配。他被打击得垂头丧气,在夕阳下萧索地拖着剑回了家,从此再也没提过习武的事。
而眼前这位壮士能在守卫森严的起凤殿里夹着一只人形米袋自由来去,显然武功不低。
我胡思乱想了许久,身体渐渐麻木,以至于当壮士将我放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风中凌乱地飞许久,只呆滞地朝他点了点头。“谢了壮士。”
不远处有牌坊,坊前悬挂的灯笼勉强照亮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能看出我们正处于杨柳堤上。壮士站在一棵杨柳旁抱着手臂看我。
“没事吧?”
“没事。”我僵着脸。“壮士,我回家了。关于报酬……”
“不必了。”
“哦。”我转过身,沿着长堤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壮士,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
他嗤笑一声。“不知道好奇心太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么?”
“哦。”我想了想,犹豫道:“可我还是想看看你的脸。”
他放下手臂,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紧身的劲装勾勒出修长紧绷的轮廓,像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我突然有些后悔,后退了一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迫切,壮士你不用当真……”
壮士若有所思。“为什么想看?”
“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像我夫君。”
“那个卖糖饼的?你以为我会是他?”
“呃——”我的脸冻得有些僵,本来想朝他笑笑,哪知道只能拉拉唇角。“没人规定卖糖饼的不能做大侠。”
“好。”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答应得很爽快。“想看的话,你自己过来揭。”
我迟疑了一瞬。“若是看了你的脸,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不会。”
“会不会被你毒哑弄瞎什么的?”
“不会!”他似乎有些抓狂。
“会不会被你抓回去做压寨夫人?”
他终于愤怒了,纵身而起,双手刚劲有力地朝我抓来。我大骇,躲闪不及被他带了个满怀。“你以为我是山贼么?到底看不看?”
“看。”我索性一鼓作气,拉下了他脸上的黑布。
他盯着我看,目似烟漆,面若润玉。
“果然……很像。”看了许久之后,我如实评价。“请问你有没有一个姓安的兄弟……”
他咬牙。“萧遥!”
我低头。壮士兄只是点了太子的昏|茓,显然不是来行刺,而是特意来救我的。十余年的相处,即使他蒙了脸,那种熟悉感也无法抹杀。我只是不明白……他是怎么突然间就成了个武林高手。
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现在却突然发现他也许还有许多我所不知的秘密,似乎……有点儿失落。
“阿遥。”他的语气软了软。“是我。”
二十五章 娥皇女英
变身劲装壮士的夫君不再是朝服时的温文尔雅,也不再是深衣时的风流倜傥,显得矫健利落,连脸上的神情也肃杀了许多,让我颇有些不习惯。
他看出来我的别扭,于是自己也变得有些别扭。“这样……真的很难看?”
想必他还记着我当年将侠客跟孔武有力的粗莽大汉联系到一起加以评判的事。我连忙安慰他:“也不算多难看,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他的脸挺僵。
原来当年他被我打击之后,回家梗着脖子跪在婆婆面前,要求弃武从文。谁知婆婆问清缘由后,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让他跪在院子里好好反省。安锦也是个犟脾气,愣是不认错。后来还是公公一句话令得他回心转意。
只有习了武,才能保护好你的未来媳妇儿。
于是他从此瞒着我,刻苦习武。
然而我嫁给他那么久,愣是没发现一点儿端倪,他的手上也只有薄茧而已,全然不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更何况——他的武器又是藏在哪儿的?
他默默地掏出一双鹿皮手套,从系发的发带间抽出一根光滑纤长的银丝。银丝缠在发间,若不注意还当它是个发箍。
“这是灼丝,我的武器。”
我顿时懂了。难为他为了不让我发现,竟然坚持戴着手套习武,还选了这么种方便好藏的武器。
安锦默默地看着我,眼神竟然有些惶惶。看在他用心良苦的份上,我只好摒弃之前对于侠客的偏见,安抚他那一颗唯恐受到自家夫人嫌弃的脆弱心灵。
“挺好。”我指了指那根银丝。“挺优雅的。”
他默默地将手套和银丝又收了回去,略有沮丧,大概是对我安慰人的技巧彻底绝望了。
我踮脚,逮住他的脸扯了扯。“没错了,是我的糖饼夫君,鉴定完毕。糖饼夫君也能成大侠,我很欣慰。”
他笑了起来,握住我的手。“冷不冷?”
我呆了呆,像是回应他这句话,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咱们回家。”他掏出手帕,无奈地替我擦了擦脸。
妖怪夫人和糖饼夫君手拉手,在铺满地面的雪花里留下两串脚印,走着走着,渐渐又汇成了一串。
家中很安静,卧房里烧好了暖炉和热水,桌上摆着两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周围却没人随伺,像是刻意为我们留出空间。我从安锦的背上跳下来,强迫他剥了鞋袜跟我一起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地泡了个脚。泡完脚喝完姜汤,两个人埋在温暖的被窝里手脚并用缠在一道,这才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把自己为了不喝酒装晕,最终被御医检查出“难以受孕”,接着又被七公主弄晕送到了东宫的起凤殿里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安锦搂着我的手臂越来越僵,最后愤然低声骂道:“欺人太甚!”
我的身体横在他胸前,头闷在他的肩窝里。“锦哥哥,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皇后莫名其妙地宣判我不孕,东宫的言行中透着古怪,还提到了安锦为了帮助苏家而做的手脚。还有安锦是怎么知道我被七公主送到东宫的?我心中全是疑问,只期望他能为我解谜。
他沉默了许久,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我手背上画着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与东宫有旧怨,所以让你离他远一些么?”他终于开了口,提到那段旧事。
我连连点头,精神振奋。难不成他是要跟我详细解释那段旧怨的前因后果?
他看着我,闷闷地说:“其实我跟他的旧怨,就是你。”
按照安锦的说法,东宫在当年三皇子夏之淳与我交好的时候便已注意上了我。后来三皇子去了西凉,而安锦也在暗中阻挠东宫接近我,这么一来二去便结了怨。再后来东宫妃偷跑,我被误抓了顶包,大概令得东宫的心思又活了起来,千方百计地想把我抢过去。
没想到我竟然如此抢手。
虽然此时虚荣十分不妥当,我还是忍不住掏出枕头下面的铜镜照了照。难道我就要引领燕丰城新一代的审美潮流了?
绝世祸水,你争我夺,这样不好,不好,不利于咱们杞国的和谐。
安锦哭笑不得地从我手里夺下铜镜:“别照了,离绝世还有些距离,不小。”
清醒过来想一想,我并不觉得东宫他真有多喜欢我,最多不过是一种占有的小孩子脾气罢了。照这么说,难道皇后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拆散我和安锦好纵容她儿子抢占臣子之妻?这会不会太儿戏了些……这皇家怎么跟过家家似的,实在令人困惑。
有这样的皇室,我不禁对大杞国的未来感到忧心。
不过——“你早就知道三皇子他和……?”我从这段话里捉住了关键的一点,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惊讶。原来安锦早就知道我跟夏之淳曾有“过往”么……亏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安锦眯着眼翻了个身。“困了。乖遥遥睡觉。”
我哪儿肯就这么放过他,连忙把他重新拉了回来问他苏家的事。安锦迟疑了一瞬,先是叮嘱我千万不可将此事向他人提及,这才说出一段了不得的秘密。
原来安锦竟是受了当今陛下的密旨,调查东宫新妃,也就是之前那位南瑞公主失踪的事。因为这件机密事关两国邦交,大理寺和刑部都太过显眼反而不好调查,因此陛下下旨封安锦为密使,专门调查此事。
这件事,除了安锦外,只有东宫和陛下知道。现在还多了一个我。
我只道那位公主是与心上人一起逃婚出了皇宫,却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与苏家有关。根据安锦查到的情况,公主的那位心上人,极有可能就是苏熙。他曾随其父,礼部尚书苏荃几次出使南瑞,多半在那时便已与公主生了情。
光凭公主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安锦怀疑正是苏熙藏起了她,而这件事很可能不是苏熙的个人行为,而是整个苏家的共同谋划。这也是他与苏熙交好,又与苏慧接近的原因。而他之所以压下之前冒名买官一案中与苏熙有关的罪责,一方面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方便于进一步的探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让苏熙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破坏了已经调查到的线索。
苏熙这个人我见过几次,的确长得仪表堂堂高大俊朗。然而据我所知,他是有夫人的。这位夫人我也见过,温婉可人,十分擅长刺绣,开了一家绣馆,在燕丰很有些名气,连我娘的女红也从那儿学了几招。
苏熙夫妇在燕丰人心目中那是鹣鲽情深的典型,我和安锦也是典型,反面的那种。
我不禁为那位逃婚的公主生出些复杂的感叹。为了自己的爱人,置两国关系百姓于不顾,可是这个爱人真的值得你这样做么?而相比之下,苏熙的夫人显然更加可悲一些。自己的夫君为了自己的私情藏起了一国公主,若她是知情的,只能强颜欢笑,可悲。若她不知情,活在温存的假象里,更加可悲。
可恶的苏熙。
“除了我之外的男人都很可恶,别忘了。”安锦翻了身背对着我,抓住我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乖阿遥,睡觉。”
我还想说话,他却把我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记得,一切有我。”
我从后面抱着他,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美梦。梦里安锦成了脚踩祥云的绝世大神,抱着我站在祥云上飘来飘去,最后神秘一笑,变出了一只糖饼豪气干云地送给我。
我欢喜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又一口,糖饼很香,只是有点儿硬。
醒来的时候,只见安锦的脖子上森森的一排牙印,亮晶晶地还带着口水。
新年之后不久,七公主终于嫁去了西凉。我和安锦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安锦认为以七公主的个性,她最多把我关起来出出气,应该想不到送到东宫那儿这样一箭双雕的法子。她背后一定还有人出主意,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大哥知道了妙音的女子身份,两人好得蜜里调油,看样子好日子也该近了。至于妙音的远方姑母究竟是谁,安锦卖了个关子,只说是位极有权势的夫人。我估摸着大概是太宰夫人,要么就是跟安锦向来不对路的那位曹御史夫人。而另一方面,在小妹的支持下,宋思甜对唐门的少主唐惟发动猛烈攻势,终于初见成效。一切都挺好。
但咱们大杞国的不靠谱皇家,显然不想让我们平静的日子过得太长。
皇后娘娘以宫中桃花初开为名,专门派人来请我进宫赏花。我无奈,但该来的总会来,我不能永远靠着安锦替我档去一切风雨,是该面对的时候了。当然,为了防止出现之前的情况,我让雀儿陪我一同进了宫,并派人通知了安锦。
其实我并不担心。安锦既然能从偌大的皇宫里把我找到,从东宫的地盘把我救出来,一定有特别的方法。再加上这次进宫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更多了几分保障。
御花园的桃花林刚抽新芽,毛茸茸的花骨朵之间间或夹杂着几抹桃红,十分喜人。皇后娘娘站在桃林间,金色凤袍加身,扬首傲然而立。坦白说,这样的皇后实在不像是个溺爱自己的儿子溺爱到要帮他抢人老婆的母亲。
曹皇后是曹御史的女儿,嫁给当今陛下二十余年,生下了东宫和七公主两个孩子。曹家权势显赫,却生得一门忠臣,实属难得。曹皇后身为忠臣之后,耳濡目染,应该也不会做出为了私欲而威吓臣子的事。
实在想不通。我跟随在她身后,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安夫人。”她忽然停下来,瞟了我一眼。“你的情况,本宫也很同情。”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眼里毫无怜悯之色,甚至没有丝毫感□彩。
同情什么?一时之间,我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同情归同情。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安大人双亲年纪不小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而安大人也理应拥有自己的子嗣,夫人,本宫说得可对?”皇后娘娘望着枝头的桃花蕊,脸上的神情挺专注。
我点头。“娘娘挂心妾身的家事,实在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令妾身不胜感激。妾身会将娘娘的训诫铭记于心,回家好生为安家传宗接代而努力。”
皇后娘娘面前的桃花蕊凋了。
她转过脸,冷声道:“作为吏部侍郎的夫人,请注意言行端庄。”
我低头。“娘娘教训得是。”
“夫人,本宫有位远房侄女,娴雅淳善,人品容貌都很好,配得上安大人。既然夫人不能养育出安家的子嗣,不如与我这侄女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好弥补这一缺憾,夫人以为如何?”
我很想以我的三字真经“没门儿”回应,然而安锦曾千叮万嘱不要跟皇后起正面冲突,有什么事儿尽管往他身上推,我只好憋住气,“端庄”道:“妾身一切都听夫君的。”
皇后娘娘神情微松,往一旁招了招手唤来两名宫女。“请妙音小姐来。”
我如遭雷轰。这个妙音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罢?一定只是重名,一定是!
当我与薛妙音面面相觑的时候,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侥幸。薛妙音,我以为的未来大嫂,被我们大杞国的不靠谱皇家安排给我的夫君。还娥皇女英……
大杞国的未来啊,果然是一片灰暗。
二十六章 赐婚惊魂
皇后留下我跟妙音待在御花园里,大意是要让我们先好好“相处”一番。
妙音尚且有些莫名,当我将情况跟她解释之后,她张大了嘴眉毛皱起,整张脸活生生扭成了个囧字。原来皇后娘娘这几日的确曾提及要为她安排婚事,而她也正在琢磨着要如何暗示这位远房姑母自己已有心仪对象,却没想到被乱点鸳鸯谱,配给了心上人的妹婿。
这一对也挺可怜。好好的一对天赐良缘,时隔十年终于走到一起,偏偏又要经受磨难。就在前不久,大哥一扫往日的纠结困惑,喜不自禁满面春光地跟我说原来薛因是个姑娘。我装作不屑地微词几句,他便扯着眉毛生气,让我在心里暗笑了一整天。本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只等着大哥将大嫂娶进门,没想到又来了这么一出。
说来说去,其实也算是受了我们的连累。我将之前谢臣宴时御医诊出我难以生育的事以及与东宫间的纠葛跟薛妙音简单一说,她亦认为此事颇有蹊跷,绝不会是东宫要夺人ℚi子,皇后助子为虐这么简单。
“就算皇后姑母她纵容东宫,难道陛下会不知此事么?”她一句话道出我心中疑虑。“当今陛下圣明,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这么看来,倒像是整个皇家都想要拆散你们似的……”
妙音说得很在理。不仅如此,我还想到了另外一层。当年七公主那样爱慕安锦,陛下却始终没有答应七公主赐婚。我原以为是陛下问过了安锦的意思知道他不愿,所以没有勉强,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既然早晚要勉强,为何不顺了自家女儿的意思,反而要赐一个跟安锦完全没有交集的薛妙音?
整个皇家卯足了劲儿要拆散我们?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招惹天怒人怨了?
妙音宽慰我,只说这事儿不会那么容易,安锦不是听人摆布的人,而她自己也会想尽办法回了这桩婚事,实在不行,还能效仿东宫妃来个逃婚,反正绝对不会当真从了他们的意思嫁给安锦,跟我做这个劳什子的娥皇女英。
她脸上的神情很坚定,说着这样决绝的话,唇角依然带着笑,比枝头上初绽的粉桃还要明丽许多。未来大嫂的乐观令我的心境瞬间宽敞明亮,连出宫的途中遇上东宫,也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东宫当时正和他的一票宠妾游园,怀里还搂着飞舞。他看见我时,只含笑颔首,十分有礼。我原以为他之前吃了个哑巴亏,明里暗里一定气得要疯,谁想到他却若无其事一派从容,比从前还规矩了许多,甚至让我代他向安锦问好,好像之前那个抢人老婆还意图不轨的不是他。
我估摸着大概被安锦点过之后,东宫痛定思痛,终于懂得了“低调”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我这人有个怪癖,心里一旦装了事儿就涨食量,因此这天晚膳的饭量增至平时的一倍。公公和安锦一个劲儿地朝我碗里送菜,连一向很淡定的婆婆也往我的小腹处偷瞄了几眼,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安锦对我在皇后面前时采用唯唯诺诺的方针表示高度的赞扬,并答应我会彻底解决皇家的赐婚。即便我有再多的担忧疑虑,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
他答应过的话,从没有不兑现的。
过了没几天,恰逢休沐,陛下宣安锦和我一同进宫。
我知道一定是为了赐婚的事,心中颇有些忐忑。然而进了怡景殿,快要上盘龙道的时候,安锦忽然伸手握住了我藏在袖子里攥成拳头的手掌。他将我握成拳的手指分开,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Сhā了进去,相对,合拢,掌心相熨。
我惊讶地看他。他的容貌笼在皇城常年不散的薄雾里,虽然看不清晰,却莫名地使我安心。这一瞬,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别怕,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我只要想到这四个字,心中的忐忑便消散了个无影无踪。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便什么也不怕。
皇后娘娘依然端庄矜贵,看不出表情。皇帝陛下面相仁和,留着两撇胡须,一双暗藏锋利的眯眯眼落在我们两人之间紧紧贴合的衣袖上顿了顿,脸上的微笑不改。
一个冷漠无情,一个老奸巨猾,同样难以应付。我心里如是想。
皇帝陛下先是客套了几句,赞誉我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堪称燕丰典范之类的,接着又从最近的天气状况说到燕丰城流行的踏青地点,无关紧要的话题听得我昏昏欲睡,若不是还站在殿前,几乎真要失礼了。
这位陛下,比我家爹爹还会跑题。
安锦显然已经习惯了陛下这种神展开的聊天方式,有条不紊地时不时应答两句,似是而非地附和。
没有赐坐,我又累又饿,站得两腿发麻。难不成陛下打算用疲劳攻势?
陛下犹在滔滔不绝,安锦忽然开口道:“不知陛下召臣夫妻前来,有何要事?”
陛下恍然道:“对了,朕差点儿忘了。来人,赐坐。”
赐坐的意思是接下去终于轮到正题了。
陛下一改之前的冗长论调,言语很简洁,意思很明确,要将薛妙音赐婚给安锦,至于我,由于两年未有所出,只能降格做个偏房。
我挺生气。皇后娘娘好歹还来个娥皇女英,到您这儿我就直接成妾了?
安锦低首道:“请恕微臣不能答应。”
陛下与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呵呵道:“爱卿与夫人情深意重,难怪不能接受。不如这样,两位夫人不分大小,并排而立,如何?”
我哭笑不得。敢情这儿在卖白菜,还讨价还价?
安锦依然低首沉声道:“微臣不能答应。”
陛下微愣。“难道要让薛姑娘为妾?这实在……”他为难地瞥了安锦一眼,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须。皇后娘娘审视地看着安锦,微皱了眉头。
我看出来了,这的确就在卖白菜来着,只不过白菜的名字叫“薛妙音”。
安锦不为所动。“臣不能娶。”
陛下渐渐敛去了笑意,先是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后有盯着安锦。
“爱卿是想抗旨?”
“陛下仁厚,不会枉顾臣子的意愿下旨。”安锦抬头望向龙座,毫不退让。
这句话说得巧妙。陛下若是够仁厚,就不该下这旨;陛下若是下了这旨,便失了仁厚。既然陛下失了仁厚,臣自然不遵。
翻译成直白一点的话也就是:皇帝老儿你听好喽,不管你怎么折腾,咱说不娶就不娶!
陛下不愧是陛下,立刻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他紧紧盯着安锦,半响忽然冷笑道:“若夫人这一世都生不出爱卿的子嗣,爱卿又当如何?”
安锦的身体似乎有些颤抖,隔了一瞬又平静下来。“即使一世无后,也绝不另娶。”
陛下的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缝。“爱卿当真要如此,不后悔?”
“不悔。”
“好,好,好。”陛下拍了拍手。“来人,赐酒。”
皇后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有些不赞同。“陛下——”
一名宫女端来托盘,盘上有一只青铜酒爵。这情形我看得心惊肉跳,难道这是毒酒?不就是拒了个婚,至于要赐死么?
“既然安卿主意已定,朕也不好勉强。”陛下又露出满脸慈善的笑意。“这杯酒,爱卿或者夫人,你们谁来喝?”
安锦没有丝毫犹豫,上前拿起酒爵就要往嘴里灌。
我赶紧扑上去按住他的手。“陛下,一定要喝么?”
陛下笑得越发和善。“一定得喝。”
“陛下。”我双手按住酒杯,怒火中烧。“妾身在民间常常听到百姓们称赞陛下仁德,是百年难遇的明君。陛下如此仁德,为何一定要为难我们夫妻?”
杞皇陛下微愕,随即道:“如何是为难?明明是好意赐婚,安卿抗旨不遵,总得要有些惩罚。”
“不就是再娶一个么?我们遵,遵还不行么?”我咬了牙,眼眶瞪得滚热发疼。
“阿遥。”安锦拉过我的肩。“我绝不会娶别的人。”
我欲哭无泪。安锦平日里脑子很灵光,怎么今天却绕不过这弯儿,先答应再想法子,总比死了好啊……
他抬起酒杯又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按住,悲愤道:“好!陛下,既然您不给咱们夫妻留活路,那我们夫妻今日就在这殿上共赴黄泉!然而陛下今日所作所为,必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反正来之前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把杞皇陛下强逼臣子另娶一事写了个小说本,还顺道配了Сhā图,让雀儿送到了晒月斋的陈画偶那儿。一旦我们出什么事,他添上个结局就能直接让人以元宵十三公子的名义在三国发行……
安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均面露异色,神情有些僵硬。
顷刻,安锦咳了一声道:“阿遥,这杯不是毒酒。”
我呆在原地。难不成刚刚是白惨烈了一番……
皇帝陛下终于回过神来,摸了摸胡子,终于皱了眉,和善的微笑从脸上褪去。“你们夫妻倒是情真意切,也难怪安卿怎么也不肯另娶。然而安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想必你也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安锦不由分说地举起酒杯,将里头的酒一口灌了下去。我阻止不及,只得紧张地看着他。
除了脸色略有发白之外,似乎的确无甚异样。原来这杯真不是毒酒?
皇帝陛下扶额,微眯了眼。“赐婚之事,朕不再提及。”
皇后娘娘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11点半还有一章……
二十七章 绝子药酒
回到安宅,我犹在怀疑。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
一杯普普通通的酒,就打消了皇帝陛下赐婚的念头?
安锦微笑,扶着我的肩。“小妖怪今天很勇敢。竟然要跟我共赴黄泉……”
我的厚脸皮终于支撑不住奔涌而上的窘迫羞臊彻底垮了下来,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别扭。共赴黄泉共赴黄泉……这四个字已经变成了悬在我头顶上的巨石,压得我不敢抬头。
“夫人的脸怎么这样红?”雀儿拉着元宵迎出来,好奇地朝我脸上瞅。
“天气太热。”我拿手掌扇着风。“怎么就那么热呢?我先进去换件衣裳。”
“热么?”雀儿困惑。安锦笑眯眯地目送我落荒而逃。
换好衣裳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安锦。雀儿在院子里跟元宵玩丢棍子的游戏,我走过去,元宵立刻衔着棍子奔来,示意我跟它玩。
我揉了揉它的头,从它嘴里扯出木棍,朝远处一扔。
元宵欢快地奔了过去。我回头问雀儿:“大人去了哪儿?”
“去了老夫人那儿。”雀儿指了指婆婆书屋的方向。“大人说夫人一定饿了,先吃些东西,不用等他。”
“嗯。”我们俩说话间,元宵已经衔了棍子飞奔回来,雪白的身子像离弦的羽箭。
我从它嘴里拿下棍子,心不在焉地想着安锦怎么又去了婆婆那儿,手里用力一掷,棍子绕过屋顶,直直地落进了另一侧的院子里。
我一愣。雀儿抖抖索索地指着那个方向。“那不是老夫人的书房么……”
元宵早已兴奋地冲了过去,阻拦不及。婆婆最忌讳别人进她的地方,尤其是元宵。我赶紧跟了过去,想在元宵钻进院子之前把它给揪回来。
婆婆的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元宵的速度太快,等我追上的时候,它已经在院子里欢腾地找到了棍子,转身朝我奔来。我赶紧拉它走,却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拉了开来。
我以为是安锦听到动静出来察看,却对上婆婆苍白冷淡的脸。
她的脸似乎比平常还要僵硬一些,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唇角微微颤抖,像是努力地遮掩某种情绪,却因为这情绪来得太过猛烈而难以承受,露出了端倪。
“婆婆。”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发紧。“夫君他——”
婆婆死死盯着我,与安锦酷似的黑瞳发沉,浓如暮霭。初春的陡峭东风不动声色地将院落里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令此刻的沉寂更加难以忍受。元宵呜咽了一声,身体依偎向我,似乎在给我支撑。
婆婆走下台阶,一步步地朝我走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绝子酒。”她脸上勉强维持的僵硬终于化开,露出藏在底下的悲伤。“一步错,步步错。”
“绝子酒?”我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陛下赐的那杯酒——”
“阿遥,是安家欠了你,还是锦儿欠了你?”婆婆怔愣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感慨。
“娘!”安锦突然出现在半开的书房门口。“别说了。”
大杞国皇室的秘药绝子酒。顾名思义,能让人无法孕育出后代,男女通用。原来皇帝陛下给出的选择有三项:娶妙音,安锦绝子,或是我绝孕。
也许皇帝陛下自己也未曾料到,安锦会选择让自己绝子,而不是让我绝孕。
我坐在院子的石墩子上想了很久,从三岁那年抢了安锦的糖饼得了个小跟班,到十五岁那年拒绝了那个向我求婚的少年,又到十八岁那年吵吵闹闹的红烛喜服,洞房花烛。我以为我们就是最寻常不过,最欢喜不过的一对青梅竹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相伴一生。他是我这辈子的夫君,永远陪在我身边的男人,我的孩子他爹。
我们还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像我,一个像他。
这样好好的一段姻缘,怎么就招来祸事了呢?我知道这其中还有千千万万的未解之谜,然而此刻却什么都不愿去想。
元宵趴在我的脚边,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安锦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等待。
“锦哥哥。”我转头朝他招招手。“我想明白了。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我们替元宵多找几房妻妾,让它们生几十只小狗满屋跑,比小孩儿还热闹。”
元宵听到自己的名字,惊悚地把头抬得老高,ρi股死死地贴地,大概是猜到我在算计它。
安锦笑了一声。“就这么定了。”
他走到我身前,蹲□揉了揉我冻僵的脸。
我一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眼眶里滚热的水滴沿着脸滑下,很痒。心里面有个地方慢慢膨胀,胀得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疼。
“锦哥哥,这一辈子我们都不分开。”
安锦在我怀里轻微地点了点头。“傻阿遥。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他向来狡猾,算得倍儿精。一杯绝子酒,换我心窍重开,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明明知道我最怕欠人情,这回让我欠了个彻彻底底,想赖也赖不掉。谁知道这场计算究竟是划得来呢,还是划不来?
这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后来安锦告诉我,绝子酒虽然没有解药,却只是大大减少了孕育后代的几率,并非一定会彻底断绝,只要我们努力,也许还有希望。
然而我明白,安家原本就在子息上福薄,这回又加上了个绝子酒,希望十分渺茫。但就算再渺茫,我们也不会放弃。那段时间,厨房里经常飘散着海马童子鸡汤的味道。安锦很努力,我也很辛苦,闺房十八式翻来覆去试了个彻底,我却始终没能怀上身孕。时间长了,这急于求成的心思渐渐也就淡了,夫妻俩决定顺其自然。
至于杞皇陛下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我预感到那将是一个比之前安锦追查南瑞公主的下落巨大数十倍的秘密,而一定要对着秘密追根究底的话,也许将失去我们目前的平静,于是暂时地选择了忽略。同时,我也劝安锦寻个机会辞官,离开燕丰。安锦隐约透露他一直在筹划此事,只等待合适的时机。
皇帝陛下此番作为,狠狠伤害了我对杞国皇室原本的崇敬之心。于是我将寄放在陈画偶那儿的小说本子稍作修改,托付他悄悄地将它做成小说手抄本流传了出去。这本带了Сhā画的手抄本后来被民间艺人改编成戏本《打鸳鸯》,红极一时,听说杞皇陛下大寿的时候也在皇宫演了一出,想必陛下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精彩。
这一回没有赐婚成功,我们与皇家也算是暗地里结下了梁子。因此当大哥焦急地找到我,说妙音失踪,再也没有到翰林院来的时候,我丝毫也未觉得意外。
想必是皇后娘娘察觉到她与大哥之间的情谊,不愿让她与我家再生出牵扯,这才将她禁了足。大哥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坎坷,还当她家中出了什么急事才不告而别,后悔得抓耳挠腮,只恨自己没早些问清她的来历。
我颇有些不忍。从理智上来说,我该趁机劝大哥忘了妙音,尽量不要与皇家再发生任何的关联。但——我向来不太理智。
大哥得知妙音的身份后,沉默了半响。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书,而妙音却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这身份差别悬殊,想要娶她怕是难上加难。
其实原本没有那么难,然而加上我们跟皇家结的这梁子,便难如登天。
“不如……”我试探着问他。“不如咱们另寻别家姑——”
“我明白,我懂。”大哥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二妹你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是不是?我去做饭。”
“可是——”
“我懂。”大哥笑着,浓眉下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想吃什么?四喜丸子,八宝豆腐还是银鱼炖蛋?”
“我——”我愕然。大哥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我懂。”他起身,踉跄了一下子朝外走去。“去做饭。”
“大哥!”我终于大声唤他。“这是安家。”
他恍然大悟,讪笑道:“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这儿不是咱家。二妹,记得常回家看看。大哥先走了啊!”
我担忧地送他离开,又看他进了娘家门,这才稍稍放下心。谁知道没过多久,小妹提着裙子狂奔到安家找我,说大哥在厨房里折腾,已经做了十八道大菜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搞出个全套御宴。
我赶紧随她回家,只见爹娘站在厨房门口无可奈何,见我回来如逢救星。“阿遥,你大哥这是怎么了?”娘指着热火朝天的灶台和大哥忙忙碌碌的背影。“囤半个月分量的米粮菜肉全让他给煮了……咱们家这是要做流水席么?”
大哥满头大汗,正在一只白萝卜上雕牡丹花,十分专注。
我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拉走了爹娘和小妹。“让他做罢。”
这天夜里,我们全家吃了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顿饭。大哥搬来一坛竹叶青,只喝了两杯便倒了,趴在桌上睡了个饱,嘴里还不时地念叨着妙音的名字。
爹娘听得莫名,小妹疑惑道:“要赢?大哥难道要去参加厨艺大赛,在这儿练手哪?”
我勉强笑了笑。“也许吧。”
二十八章 追嫂行动
在安锦的暗中安排下,我瞒过皇后的耳目,见到了被禁足在曹御史府上的妙音。
半月未见,她显然消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下巴尖尖,好好的鹅蛋脸瘦成了瓜子脸。见到我时,她一对杏子眸亮了许多。
我将手里的食盒塞给了她。食盒里头装着大哥做的点心,妙音打开看了一眼,立刻红了眼眶。“他……还好么?”
我摇头。“大哥每天在家琢磨新的菜式,连翰林院也不去了。这么下去,迟早被免职。”
“这样也好。”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食盒,点了点头。“他原本就不想做官的。他跟我说过,想开一间酒楼,自己做主厨。”大概是想到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梦幻,唇角也微微勾着。
“我会心算计数,正好可以给他做账房。闲的时候,一起研究新的菜色,多好……”
我很心酸。这对有情人,一个用做饭麻痹自己,一个靠回忆过日子,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悲情啊……
如我所料,皇后娘娘发觉了妙音的心上人竟然是我大哥萧望,她女扮男装进翰林院也是为了他,一怒之下将妙音禁了足。妙音想了很多方法逃走,最后皇后娘娘警告她,若不想连累萧家,便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反抗。
她只好消停了下来。
“姑母她一定会再给我安排婚事。”妙音皱紧了眉头。“不过我绝不会屈服。”
她打开食盒,拿出一只桂花糕,放进嘴里缓缓地嚼着。“要嫁,我只会嫁给他。”
“安心蛰伏,等待转机。”这是安锦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又赠给了她。“咱有信心,有决心,有耐心,不怕挑战。”
妙音微笑着,脸上又恢复了光彩。“我经历过比如今更绝望的情况。这一点儿困难算不了什么。”
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转机很快便来临了。
起因是西凉新帝派了使者来到杞国,提出延续三国间延续数百年的传统,即每隔四年的竞技大会,以促进三国之间的友好交流。杞皇以为此提议甚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并主动提出将竞技会场设在燕丰。同时,南瑞国也传来肯定的回答,愿意重拾传统,组织南瑞国人参加这次的竞技会。
这一传统在三国间由来已久,每四年举办一次,在三国轮流举行。然而近二十余年来,由于西凉和杞国之间矛盾频频,这个竞技会便停了下来,如今旧习重提,给三国人民带来了和平的希望。三国皇室很快确定了竞技会的事项,约定在春末夏初时分,在燕丰城举行竞技会,项目和方式与传统一致。
西凉新帝甚至表示这一次会顺便将在西凉为质的杞国三皇子夏之淳护送归国。杞国上下自然又是一片欢腾。杞皇大喜之下,宣布全民皆可参与竞技会的选拔,若能在单项项目中摘桂夺魁,可任其挑选赏赐。
我和安锦都认为这是个天赐良机。若能帮大哥在某个项目中夺魁,他便能顺势向杞皇求娶薛妙音。无论陛下和皇后有多么不愿,也不会在西凉和南瑞面前拒绝,丢了大杞国的面子。
我抱着竞技赛的名录回家,把大哥从厨房里揪出来。他满身烟火味,眼里全是血丝,胡子也没刮,稀稀拉拉地竖在下巴上,要多颓有多颓。听说竞技会的事情后,大哥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灰心丧气地摇头。“不成,我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哪儿能去比赛?”
“离比赛还有两个月,可以抓紧时间训练。”安锦劝道。
“姐夫说得对。”小妹把比赛的名录摊开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她前不久也知道了大哥和薛妙音的事,表示要加入到我们的战线中,为这回的追大嫂行动添砖加瓦。“大哥,这个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你一定得后悔一辈子。”
“可是……”大哥还在犹豫。“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参加哪个。”
“一样一样来。”我挑了一本。“博弈就算了,不是一时半会儿掌握得了的。蹴鞠如何?”
“不成,蹴鞠是集体项目,即使夺了冠也很难提出要求。”安锦不赞同。
“骑猎?”
“不成不成。”大哥猛摇头。“我不太会骑马,你们也知道。”
“举鼎?”
“举鼎?大哥虽然力气还行,但只限于切菜劈柴,听说南瑞国有不少大力士,一定拣不到便宜。”小妹跳出来反对。“同样,角力这一项也不行。”
我丢到一边。“这个如何?疾走。”
大哥依然摇头。“我走得还没元宵快。”
“不如这个。”安锦挑出一本。“机关术。”
我和小妹对视一眼,认为这一样很靠谱。在三国竞技会中的机关术,是比赛以双手破解机括的能力,以用时最短者获胜。大哥平日做菜,刀工讲究一个快准狠,练就了一双巧手,力度也足,最适合考验机敏和灵活度的机关术。大哥习惯性地想摇头,被我们三人的眼神给震慑住,那颗脑袋愣没敢动。
我满意地在名册上写了“萧望”这两个字,郑重其事地交到安锦手里。
“可是——”大哥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动作。
我语重心长问:“难道你不想娶媳妇儿了?”
大哥毫不迟疑地点头。“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了,难不成大哥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妙音嫁给别人?”小妹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
大哥急得涨红了脸。“可是——什么是机关术?”
我,安锦和小妹,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大哥抱头道:“要不还是骑猎罢,或者疾走也行。大不了我拼了,趁这两个月好生练练。”
“我想到了!”小妹忽然拍桌而起。“可以让思甜帮忙,请唐门少主教大哥机关术。”
我心中豁然开朗。唐门的暗器和机关术在整个三国也算得上赫赫有名,若真能得唐惟亲传,大哥取胜的机会不可谓不大。
在宋思甜的引荐下,唐惟还真答应了教习大哥机关术。一连两月,大哥每天都抱着一大堆九连环鲁班锁等著名的机关图谱研习到深夜,鸡鸣三声又起来制作木质机括,破解唐惟给他的机关盒,十分辛劳。
燕丰城春日飘扬的白絮渐渐销声匿迹的时候,西凉和南瑞的竞技队伍也即将进入杞国边境,两国为了表示对这次竞技会的高度重视,分别派出了本国出身高贵的人物前来燕丰。南瑞国来的是二公主和骠骑将军,西凉来的正是刚刚娶了七公主为妃的皇帝陛下。
大哥这边的情况我并不担心,反倒是安锦的情况有些奇怪,越是临近竞技会,他似乎就越是心神不宁。有好几次被我发现他在偷偷看我,等到我注意到时他又别开眼假装看书或是观赏风景,仿若一名沉浸在暗恋中的少年,忐忑不安地窥视他的心上人。
问题是咱们早就过了那青涩年纪,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这眼神不知怎地让我联想了元宵蹲在藏死老鼠的坑边时,那种小心翼翼深怕被人抢走的不安。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问我对于这个竞技会的看法。我被他问得烦了赶他去做事,他便抿着唇,眼神很有些委屈。
雀儿一语道破天机。“夫人,大人他在担心。”
我思索了良久,摸到些门路。大约是他知道我从前跟夏之淳有过那么一段交情,如今夏之淳就快要回国,大概是酸了。
完全是想多了。事情都过去了好几年,我连夏之淳的长相都快不记得了,他却还耿耿于怀。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就跟百晓生似的什么都知道?
我的那些个小秘密,怕是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真是奇了。
为了防止他那一腔酸水酿成陈年老醋,他再一次状似无意地提及西凉啊,竞技会啊之类的时候,我笑眯眯地依偎到他怀里称除了自家夫君外,别的我什么也不关心。
他相当受用,果然脸色转晴,欢喜无限地替我研墨煮茶,嘘寒问暖,殷勤得不得了。
我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找了个好男人,体健貌端无不良嗜好,还特容易哄。
然而噩耗传来。西凉的队伍行至边境宗山时,三皇子夏之淳失足从悬崖落下,想必是再难生还。这噩耗传到杞国,原本欢乐的气氛立刻倍添伤感。杞皇大恸,表示此事不怪西凉,只怪三皇子命薄,等不到回归故里便已魂断他乡。虽然悲伤,但此番的竞技会筹备了多时,不可能因此停办,杞皇宣布一切照常举行,待到竞技会结束再为三皇子举办丧礼。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无法不难过。虽然时隔数年,当初心中萌生的些许情意早已不知去向,但这位温柔谦和的皇子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我与他相识得挺戏剧性。当时陈画偶接了一笔订单,要求元宵十三公子画一幅三皇子的单人画像,要求意境深远,最好有夜景,报酬十分可观。我想了许多办法,终于买通了三皇子的游舫上的管事,混进游舫做了个临时的丫鬟。三皇子夜渡燕水的时候,我便躲在一旁偷画。哪知道竟然被他给发现了。
他虽然很惊讶,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好心地让我把这画画完。我们结识之后,我常坐他的游舫与他一同游燕水,同时也知道了他在皇宫中的种种不得志。虽然不得志,他却并未怨天尤人,只是寄情于山水,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皇宫得以自立。没想到一场争战,让他被远送到西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回归故国,居然在半途上摔下了悬崖。
果然是造化弄人。身为皇子,却比普通人过得更辛苦,最后还落得这么个结局。趁安锦不在的时候,我偷偷给他烧了些纸钱,只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过成这样。
西凉和南瑞的车骑,总算是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燕丰城。
西凉新帝相当亲切,入城之后便换成马匹,身姿修挺地驱马步行,朝围观的燕丰人群露出浅淡的微笑。他面容毓秀,衣袍上缀了大颗的蓝宝石,细长的流苏顺着披风垂下,几可迤地。有二十四名护卫分布在他的四周,身穿锁子轻甲,神情肃穆。
燕丰人纷纷感叹,未想到这位新帝竟然如此年轻俊秀。原本对西凉国抱着的一些敌意,似乎也在新帝平易近人的微笑中渐渐缓和下来。
我站在人群中发着愣。这位新帝看上去好是好,可是……怎么就那么眼熟?
疑似故人来。
新帝的双眼越过人群遥遥而来,准确地投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笑意更深,唇形微动。虽然隔了那么远,我却大概明白了他无声的话。
别来无恙否?
二十九章 两个男人
在嫁给安锦之前,我曾有过三段未能结果的桃花。与段常的交往完全是出于找个合适的对象嫁掉的考虑,跟三皇子夏之淳的结识多少有些虚荣和同情的成分,唯有和西凉来的商贾之子郑或的这段交集,勉为其难算得上一场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的恋爱。
郑或其人,性情温文尔雅,谦和体贴,实在是太容易获得别人好感的那种男人。我们十分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更有令人惊奇的默契。他欣赏我的工笔画,我喜欢他的写意山水,他在燕丰的那段时间,我们常常一同出门写生,两个人在青山碧水中钓鱼作画,身旁围绕着一群嬉戏的细犬,如同美好快乐的田园生活。
我那颗姜疙瘩心,甚至也差些就要为他动摇了。只可惜这时他家中突逢变故,不得不返回西凉。
临走时,他挺忧伤地望着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西凉。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曾听说西凉人有交换老婆的习俗,我怕我去了西凉之后时不时被换上一换,想起来实在有些惊悚。
我还记得他长了一双比普通人更修长些的眼,淡褐的瞳仁,眼角的轮廓曲如流水。当被这双眼注视的时候,犹如沐浴和风暖阳之中,心底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骏马之上西凉新帝的身影,跟我记忆中的那个郑或重合了起来。
元宵似乎有些兴奋,朝新帝的方向狂吠,尾巴摇的频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我则还处于一种懵懂状态中,不明白我认识的那个商人郑或怎么就突然成了西凉的新帝。
西凉新帝的车骑很快走过人群,进入了皇宫。我回过神来,揪着元宵的耳朵问:“刚刚那个,是你的老主子么?”
元宵不理我,朝着皇宫的方向摇尾巴,态度谄媚之极。
“好了好了,都走远了。”我扯了扯它的尾巴。
元宵蹲坐在地上,眼神竟然有些惆怅。我这才想到元宵的爹娘兄妹也许在那些车骑之中,说不准它正是嗅到了亲人的气味,这才激动了起来。
我陪它蹲了会儿,抚着它背上的白毛安慰它。它惆怅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转向另一边。
“想家人了是不是?我会想办法的。”我摸摸它的头。
它的眼睛发出光亮。
我欣慰,又说:“原来你老主子来头那么大。幸好幸好,要是当初我跟他走了,现在怕是要跟七公主做姐妹了,这可比换老婆还恐怖!”
元宵立起后腿,望着不远处欢快地呜了一声。
我更加欣慰。“我知道你懂的。你还是喜欢跟我待在一块儿的对不对?”
它抖抖毛,看也没看我一眼,趾高气昂地朝不远处狂奔而去。我顺着它的方向看去,只见肉铺前,雀儿提着一根肉骨头朝它晃。
真是只现实的狗。
我还没来得及感叹,又见燕丰爱热闹的人们簇拥着另一队人马走进城门。带头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面目冷峻的青年将军,腰间配着无鞘长刀,肩上栖了一只黄冠白羽的玄凤鹦鹉。将军身后跟着一辆高大华丽的双驱辎车,辎车上半透明的帷幕飘飘,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的身影端坐其中。
毫无疑问,正是南瑞的骠骑将军和二公主。
听闻南瑞国人素爱蓄养动物,几乎人人养爱宠,户户有禽兽。只是没想到这位将军看上去高大威猛,却养了一只娇小可爱的鹦鹉。我倒是觉得苍鹰什么的更配他一些。
西凉和南瑞车队抵达燕丰后的第二天,杞皇在宫中设了宴为两国贵宾接风洗尘,安锦也在出席之列。我不用赴宴,便带着元宵回家检验了大哥的机关术学习成果,算着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带着元宵去宣武门等他归家。
哪知道走到半路时,元宵忽然摇头晃脑,跟脱了缰的野马似得朝另一个方向奔去,怎么唤也唤不会来。我估摸着哪家肉骨头汤的香味又把它给勾了去,连忙带着雀儿一起追。跟在它后头绕过了好几条小路,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重檐庑殿的景德门。
景德门两侧留有碧池,中间一条汉白玉的长廊,向来只供贵宾和皇室出入,任何闲杂人等擅闯,那是死就一个字。此刻长廊前站了整整齐齐的一列护军,里面还有一圈侍卫,好些衣着华美的贵人们正立在门前交谈,看样子是西凉和南瑞这回来到杞国的贵胄们。数辆华盖朱门的小型马车排列在门外,似在等候这些贵人上车。
元宵显然没有丝毫危机意识,毫不犹豫地飞奔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护军的包围圈中,在贵人之中惊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雀儿胆颤道:“夫人,我们要不还是躲起来吧……”
我正犹豫间,只见几名护军有举戈欲刺,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奔了过去阻止。还没靠近几步,又被护军拦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元宵正在一位贵人的膝边憨态可掬地撒着欢儿求虎摸。那位衣裳上缀着蓝宝石的贵人微弯了腰,在它的耳朵上捏了捏。
果然还是跑来找他了。我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心酸,养了它好几年,就算不是呕心沥血也算得上掏心掏肺,竟然还是比不上它的原主人么?亏得我还为它担心……
雀儿不知道我心中的纠结,扯了扯我的袖子。“夫人,元宵它看起来不会有事,我们还是先撤吧?”
拦住我们的护军一脸警惕,呵斥我们后退,离开景德门。
我看了在地上打滚露出肚皮的元宵一眼,灰心丧气地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轻唤。
“十三?”
我僵了僵,转过身面对着贵人们。丰神毓秀的西凉皇帝陛下微扬着眉,比常人略长的淡褐双眼显得有些惊讶。
“妾身见过陛下。”我低着头行礼,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是早说过了我已经嫁人,何必还用这样的称呼?
他欲言又止,我低头不语,气氛顿时有些僵硬。
之前见过的那名南瑞的骠骑将军,以及一名头戴绞金抹额,透着凛然气质的女子也在,正不动声色地围观。骠骑将军肩上的玄凤鹦鹉忽然扭了扭头,吐词清晰道:
“笨狗,笨狗!”一面说着,它还鄙弃地朝元宵挥着翅膀。
这句话立刻打破了此时的僵硬气氛。元宵大概是知道这只鸟正对它进行狗身攻击,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狂吠着朝那鹦鹉扑去。骠骑将军一退,那只鸟却惊得展翅飞了起来,在我们头顶上飞了一圈之后,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一吓,连忙拿手去赶它。它拍着翅膀,爪子抓着我肩上的衣裳不肯离开。那羽毛飘在我鼻子前面,又让我打了几个喷嚏。
雀儿上前帮忙,却被这家伙狠狠啄了一口。最后还是西凉皇帝陛下反应快,上前捉住它的翅膀,把它拽了下来。
“公主,公主!”它叫得很凄厉,展开翅膀朝那名戴金色抹额的女子飞去。女子伸直手臂,它便妥妥当当地停在了上面,又聒噪道:“公主,公主!救救小黄!”
想必那名女子便是南瑞的二公主了。只是这鹦鹉居然的名字叫小黄……是有多么不同凡响的品味才能取出这样的名字啊……
我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从头到尾都不露丝毫表情的面瘫将军一眼。他依然从容淡定,一语不发,连视线的角度都没变过。
莫非这鹦鹉其实不是他的,而是这位二公主的?
二公主见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她手上的小黄身上,神情略有尴尬。“这是五妹的鹦鹉。这次带到贵国,是想让它试试寻找五妹的下落。”
原来这只语出惊人的鹦鹉竟然是那位逃婚的五公主的。若真能借助它找到五公主的下落,倒也替安锦省了事儿。只是这位五公主不仅识人的眼光不怎么样,连取名字的品味也不怎么样……
二公主朝我走来,微笑道:“看来小黄它很喜欢你的狗。”
我愕然。这算得上喜欢么?
这位二公主和我见过匆匆一面的五公主相貌似乎并不相像。她的颧骨稍稍有些突出,嘴唇丰润自然上翘,算不得美丽,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之前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感觉凛冽难以接近,但笑起来却又带了几分可爱,实在比不笑的时候亲切了不少。
我朝她笑笑,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那只叫小黄的鹦鹉睁着绿豆小眼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二公主打量了我一番,笑道:“不知夫人是哪家的亲眷?
我正要答,西凉新帝却把元宵带到我身旁道:“十三,你先带元宵回去罢,我之后再去找你。”
他的言语温柔,我却觉着很不对劲儿。
二公主看我们的眼神顿时有些暧昧。骠骑将军仍做冷峻状,只往我们这边稍微瞟了瞟。
我皱眉道:“陛下,我想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如无必要,还是别见的好。至于元宵——”我瞪了它一眼,意思是回去再跟你算账。“我会让别人带它来见陛下。”
“十三……”他的神情略带伤感。
“阿遥!”我家夫君安锦,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面带焦灼。“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又看向西凉国皇帝,微笑作揖道:“拙荆给陛下添麻烦了,实在惶恐。”
皇帝陛下垂下眼,十分谦和。“哪里。安大人辛劳,寡人代为照顾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安锦笑意更甚,双目却有些发寒。
“陛下有更多事务,拙荆就不劳陛下照顾了。”
两个男人,一个温良大度,一个谦和有礼。只是——气场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