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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高明苏慧

安锦揽过我的肩,拍了拍元宵的脑袋。“回家了。”

元宵不舍地看了原主人一眼,居然真的就这么夹着尾巴跟在我们后头走了。

真是只现实又欺软怕硬的狗。

三十章 明熙绣庄

由于元宵犯下原则­性­错误,在咱们家领导人安锦的示意下,啃了三天的玉米馒头,没有骨头,更没有­肉­,连点儿油星子都不给沾。三天下来,元宵眼睛油绿发亮,带它出去遛弯儿的时候吓得街坊抱头鼠窜,以为我领了一头狼。

我也算看出来了,敢情在咱家夫君的眼中我跟元宵属于同一待遇,犯了错误之后的惩罚逃不出两种:禁足,禁­肉­。也许我还得多加一条:被处理,被加倍处理,被翻来覆去惨不忍睹地处理。

我自以为在面对西凉新帝时的表现可圈可点,完全没有丝毫可能触及夫君醋点的行为和表情,然而安锦当日回家后,一语不发把我直接打包扔进了床榻。这种行为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于是我怒不可遏地郑重声明他要是再碰我,那就是禽兽行径!

结果他冷笑,那一夜果然没碰我。

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抱着被子伤心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晨醒来的时候躺在他怀里,双手双脚地把他缠了个死紧。他举起双手,声称这一切完全是我自主自发的个人行为,与他无关。

我气得蹬了他一脚。他接住我的脚,手指顺势往上。

真是个春光旖旎的清晨,最适合早起做运动。他的嘴­唇­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终于毅然加入到禽兽的行列,把我碰了个彻底。最后我迷迷糊糊全身发热的时候,他凑到我耳边说:“以后别再见他。”

“谁?”

“颜或。”

我疑惑地眯着眼看他。“谁是颜或?”

他一愣,随即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密密麻麻的亲吻铺天盖地而来,趁我神魂颠倒之际又在我脖颈上多添了几处红痕。

我当然知道他耿耿于怀的西凉新帝颜或便是当年跟我擦出些小火花的那位西凉“商人”郑或。然而适当的时候装傻的确很有效,哪怕是我这位­精­明过人的夫君也同样吃这一套。

很显然,就连我跟颜或的这段过往安夫君也照样了然于心,而我对此表面上维持淡定,其实心中暗喜:其实他在求婚失败之后沉寂的那三年里头,一定没忘了随时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吧……

至于尊重他人私隐,君子不多疑啊什么的——跟禽兽讨论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明显是行不通的。

三国的竞技大会很快就要开赛。为了防止有徇私舞弊的行为发生,所有的入围者都匿名参赛,只等比赛当天领取按照天­干­地支排列的标志牌。大哥报名后经过了重重筛选,终于取得最后参加比赛的资格。而安锦也参加了骑猎项,同样入了围。其实他本想报名参加蹴鞠来着,然而我提及蹴鞠弄得满身灰泥,远没有骑猎来得风光,他想了想,忽然就改了主意,多半是不想在他的假想情敌颜或面前失了面子。

比赛胜负的裁断者由杞国东宫,南瑞二公主和西凉皇帝陛下出任。尽管竞技会打出了公平,公正,公开,杜绝不正当竞争的口号,我依然觉得其中大有猫腻,只因为听说宋大人家那个除了吃喝玩乐外无一­精­通的纨绔和徒有其表的小白脸书生冯玉溪也同样入了围。我恶意地揣测他们多半被重口味的东宫潜在底下规则过了,这才有机会参加比赛以争取杞皇许下的诱人赏赐。

在流传已久的三国竞技会中有个通行于三国人民之间的习俗:但凡家中有人进入了比赛,必然要由家中的女眷绣一张红丝巾拴在与会者的右臂之上,丝巾上绣名字或者图画均可,以示祝福和期许之意。妙音偷偷绣了一条,暗地里托我带给了大哥,上头绣着她和大哥的名字。

大哥将丝巾藏在怀里,有如神助,连续好几天熬夜还熬得红光满面毫无疲­色­。安锦看在眼里,虽然什么都没说,想必心里也挺羡慕。然而我从小不擅女红,若勉强绣出来想必会让人看了笑掉大牙,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娘亲本打算再帮我绣一次,我却觉得安锦他一定希望能戴着我亲手绣的丝巾参赛。

娘亲的眼珠子一转,直接把我拽去了明熙绣庄。

明熙绣庄,也就是礼部尚书苏荃之子苏熙的夫人开的那间绣庄,在整个燕丰城很有些名气。苏夫人与娘亲熟识,不仅亲切地招待了我们,还放下手中的绣活,亲自来指点我学习刺绣。她举止娴雅,秀丽的面容上总带三分温婉的笑意,左手常放在微隆的小腹上,小心翼翼。

娘亲私下里时常把苏夫人作为嫁得好的典型大加赞赏,关于苏夫人和苏熙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事迹,我和小妹的耳朵几乎都要听出茧来。苏夫人十六岁时嫁给苏熙为妻,至今不过五年已育有一子一女,而现在又怀上了一胎,已经四个多月。

娘十分眼热,看向苏夫人的眼神那是又羡又叹,再转向我的肚子,又变作无奈。我与苏夫人年纪相仿,嫁给安锦两年多,至今依然肚子平平没有丝毫动静,这也成了娘的心病,生怕我因此被安锦嫌弃。我虽然知道她的担忧,却不好对她说出其中的缘故,只得由得她胡思乱想。

苏夫人在娘亲不依不饶的要求下,略带羞赧地分享了一些生子的诀窍。娘亲如获至宝,吩咐我拿纸笔记下来,回家后一样一样照着做,之后又请苏夫人送了一条贴身的手帕给我,说是匀些生子的运道。

我十分无奈。苏夫人果然好修养,耐­性­过人,被娘亲缠到这种程度还能保持笑语相对。然而四周的绣娘和女客们却时不时往我们这边望上一眼,再窃窃私语一番,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令我如坐针毡。我暗示明示得眼睛都快要抽筋,娘亲才恍然反应过来我们是来这儿学刺绣的。

她歉意地握了苏夫人的手道:“夫人千万别见怪,我也是为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着急,这才失了礼。”

我挺郁闷。自家闺房里的事拿到别人面前讲,不能不觉得别扭。

所幸苏夫人很善解人意,见我脸­色­不好连忙笑道:“安夫人跟安大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想必很快便会有佳儿好女,老夫人不用着急。”

寒暄过后终于进入正题。苏夫人耐心地教我刺绣,一针一线都加以指导。绣过几张之后,我渐渐也绣出了些心得,看上去有模有样。

刺绣的花样依然是那朵半开半掩的遥花,想来想去,没有比这更能代表我心意的花式。苏夫人也称赞这种花样别致好看,还好心地建议我将这朵花绣在丝巾的角落上,这样即使绑在手臂上也能看得清楚。

最后的成品丝巾虽然仔细看还有些瑕疵,但已经很有些形神兼备的腔调了。我对苏夫人感激之余,又想到安锦提及苏熙可能藏了南瑞五公主的事,忍不住跟她多聊了几句。

苏夫人说起自家相公苏熙,眼睛里甜得要溢出蜜来,仿若沉浸在幸福之中。若我心中没有那些猜想,想必会羡慕不已。只是这么看来,即使真是苏熙藏了五公主,苏夫人也应当并不知情,否则不会没有丝毫的异样。

我不禁有些黯然。想必在苏夫人看来,没有比她家相公更好的男人,也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一对夫妻了。若真有一日真相大白,她又该如何自处?

苏夫人很细心,想必是发觉我神情黯淡,以为我和安锦正如传说中是一对怨偶,连忙宽慰我道:“夫人对安大人如此体贴,安大人总有一日会回心转意,发现夫人的好处。”

我勉强笑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心中却在祈祷此事其实与苏熙无关,也好让苏夫人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正在谈话之间,绣坊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一名气质独特的女客看上去很有些眼熟,我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名女客随即也发现了我,欣然地招手道:“安夫人,又见面了。”

我仔细地瞧了瞧,惊讶之下连忙走到她身边欲行礼:“二公——”

这位女客不偏不巧,正是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南瑞二公主。

她很快阻止了我。“夫人不必多礼,称我云翘就好。”

南瑞皇室姓姜,二公主封号昭月,这云翘大约是她的闺名。我看她并不想展露自己的身份,便顺势问道:“云翘姑娘来这儿,是想买些绣品么?那位苏夫人是这儿的老板娘,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请她过来。”

“是这样,沈将军也参加了比赛,但家中并无女眷替他绣红丝巾,我听说这儿的绣品很有名,所以特地来请这儿的绣娘帮忙绣上一条。”她微笑着解释。

原来那位骠骑将军姓沈。我还当他姓淡,名定。

这位公主倒是体恤下臣,个­性­也爽直可爱。我不禁想到了某位远嫁他乡的前情敌。同样是公主,这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苏夫人安排了一位绣娘,请她帮忙绣出姜云翘需要的式样。姜云翘等得无聊之际,凑过来看我绣的花样。

“这是……遥花?”她微愣。

遥花生在南方,南瑞国也有不少,她会认得丝毫也不奇怪。只是我绣得粗糙,怕惹了她笑话,赶紧收了起来。“我随便绣绣的。”

“是为了安大人绣的?”她若有所思。“夫人对大人真是体贴,竟然特意来绣坊学习刺绣。”

“见笑了。”我讪笑道:“我从小便不擅长这个,只好临时抱佛脚。”

姜云翘摆手道:“哪儿的话。在咱们南瑞,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会刺绣。夫人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那南瑞的姑娘们一般做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睁大眼想了想,微翘的嘴­唇­翘得更加明显了些。“骑马,打猎,读书……什么都可以。”

“嫁人之后呢?”

她笑了一声。“南瑞没有嫁娶的说法,只有结姻。有些夫­妇­是男人赚钱,女人持家,也有夫­妇­反过来,男人持家,女人做官或是经商,并没有限制。”

我想象了一下安锦做贤内助的情形,深感向往。

姜云翘忽然望着绣坊门口,眉头微微一皱。“夫人,那位是不是安大人?”

我转头,只见门口进来了三个人。前头那个是苏熙,后面的正是安锦。他宽袖轻袍,如秀木于林,引人注目。而在他的身边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是燕丰的闺秀之首苏慧。两人挨得挺近,像在说什么亲密的话。

“那个女人是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身边,眉眼中戾气隐隐。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安大人……这下子惨了……

三十一章 岳母风波

苏慧大概很少来她嫂子的绣庄,所以连娘也不认得她。虽然知道安锦是为了查出南瑞公主的下落才与苏熙和苏慧接近,然而亲眼看见他两人在一块,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而娘更是快要暴走了,在她看来,这无疑是­奸­情现场。

被自家丈母娘看见自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下你惨了,安灰狼。我油然而生的幸灾乐祸压下了那一丝擦过心尖的不快。

苏熙进门之后立刻去找了苏夫人,两人柔情缱绻旁若无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苏慧和安锦还在门口说话,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火药味。娘气势汹汹地拉着我往门口的方向去,我想到南瑞二公主还在身边,连忙抱歉地朝她笑笑。姜云翘拍了拍我的肩,挑眉道:“在咱们南瑞,要是男人背着夫人在外拈花惹草,那是要被挂墙头上扔­鸡­蛋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地方呢?我欲哭无泪道:“见笑了。”

头一次见面让她看了一场鸟犬大战,第二回见面就上演一出丈母娘捉­奸­戏,这公主大概是有凑热闹的气场,走到哪儿都有热闹可看。

绣坊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绣娘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我顿感压力,几乎可以预料到明天燕丰城大街小巷里的头条传闻:安家河东狮,捉­奸­在现场!

娘亲的情绪很有些激动。我赶紧拉住她道:“也许只是误会,那位是苏姑娘,苏夫人的小姑子。夫君他跟苏熙有些交情,这才跟他们在一块儿……”

娘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我的手:“阿遥啊,你从小就老实,被别人骑到脖子上了还要忍?男人啊,纵容不得!”

尽管如此,她还是稍稍平静了些,答应我先看清形势再说。

苏慧和安锦站在影壁前,两两相望地谈话,我们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大概是在谈论一张价值连城的名琴。我们靠近一些时,恰好听见苏慧说:“只可惜‘太古遗音’如今被珍藏在皇宫里,连看一眼也难得。”

安锦笑道:“难怪你也要参加此次的骑猎赛,原来是想获胜之后请陛下割爱让琴?”

“正是如此。”苏慧笑得很开怀。“安大哥,若你获胜,想要什么赏赐?”

“没想过。”安锦摇首。

苏慧忽然面带羞涩道:“既然如此,安大哥要是胜了,也向陛下索要‘太古遗音’可好?慧儿真的很想要。”她平素优雅矜持,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娇憨之态,再加上面若桃花双目含情,我想即使是安锦怕也难以拒绝。

安锦还未回答,娘亲已经听不下去,甩开我的手便冲了过去,站在两人面前叉着腰冷笑一声。“女婿,真巧啊。”

两人显然有些惊吓,尤其是安锦,脸­色­居然都有些发白。果然只有娘亲出马才能让这头禽兽吓成这样啊……我顿时深感钦佩。苏慧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看见娘亲叉着腰眼神凶狠,居然往安锦身前一挡:“大娘,你别误会,别打锦大哥……”

我娘大概要吐血了。她虽然样子是凶了点儿,但貌似并没有打安锦的动作,这苏慧是不是有受害妄想症……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娘丝毫没被她这一出打败,反倒从下到上把她不屑地打量了一圈。“你哪位?老­妇­跟女婿打招呼,你横在这算怎么回事儿?”

苏慧一噎,我扶额,跟苏慧身后的安锦进行眼神交流。

我:我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安:看出来了……怎么办?

我眨眨眼,表示无能为力,让他自己想办法。

然而这么一闹,绣坊内的绣娘和客人们纷纷侧目,假装淡定地旁观。

“岳母,真巧。”安锦不动声­色­地拨开苏慧,脸上的神情居然有些谄媚。“跟阿遥逛绣庄呢?”

苏慧的表情有些呆,想来是从没见过安锦这副极力讨好又不得要领的模样。

娘白了他一眼,把我拉了过去。“阿遥特意来这儿学刺绣来着,瞧瞧这手,都流血了!你这夫君也不知道心疼心疼。”

安锦忙不迭地点头,走过来瞧我的手。“受伤了?”

我摇头,把绣好的丝巾给他看。“我绣的。好不好看?”

苏慧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侧,显然有点儿尴尬。苏熙和苏夫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随即过来寒暄几句,把她带离了这边。众围观群众见无热闹可看,只得散了开去,各做各事。

安锦留意到丝巾上的遥花,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凝。

“安大人。”姜云翘忽然轻巧地走了过来。“真巧啊。”

安锦将手上的丝巾收进怀里,微笑道:“没想到姜小姐也在。”

“我来替沈将军选一条丝巾。”姜云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与尊夫人相谈甚欢。大人真是好眼光,娶了一位这样聪慧体贴的夫人。”

安锦揽住我的肩。“姜小姐谬赞了。”

我也没想到一场潜在的风波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安锦和苏慧其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然而以娘的脾气,遇上这样的事不闹个天翻地覆那绝不会罢休。但娘后来只是远远地瞥了苏慧一眼,没有再发话。

我松了口气。安锦表面上还算自在,手心里全是汗。

然而刚出了绣庄的门,我娘便拉我回了家,直接把安锦关在了门外,不­阴­不阳地丢了一句话。

“遥遥啊,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要也罢。”

我可以想象安锦在外头抓耳挠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迫模样。谁想得到,原来娘的手段还在后头。

之后我才明白了娘的心思。她知道若在绣坊里闹事儿,不仅安锦的颜面无光,我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只能令旁人看了笑话,说不准还会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姑娘们借题发挥。同时她也清楚安锦在乎我,这些花花草草也许只是些浮云,然而安锦风流的名声在外,一定得趁此机会将任何不轨的苗头都得掐死在萌芽期,给他个下马威瞧瞧。

我很惊叹。在我没有发觉的时候,娘已经完成了从勇猛型到谋略型的巨大飞跃。

原本我还幸灾乐祸,看娘把安锦关在门外冷言冷语,顺道也替我出了一口气。谁知到夜­色­渐深,娘还没有放我回家或是放安锦进来的意思。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坐立不安,期期艾艾地暗示娘见好就收,娘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我脖子上挂了牌子,上书:­肉­包子一枚,请啃。

爹本想去开门,被娘的眼睛一瞪,改道捧茶进了书房,摇头小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英明……女婿啊……好自为之……”

小妹完全站在娘亲这边,义愤填膺道:“我早就看那个苏慧不顺眼了!经常跟在姐夫后头,算个什么事儿?姐夫也是,明知道苏慧对他有意思,还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我张口欲言,小妹气鼓鼓地把话题转向我:“二姐啊,不是我说你,要不是因为你不闻不问软弱好欺,姐夫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偷食!”

“其实也没——”我话未说完,娘和小妹不约而同地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一直在旁边钻研机关图的大哥猛地拍案而起,闷不吭声地去开门放了安锦进来。他被淋得像只落汤­鸡­,长发贴在脸颊上,一个劲儿地往下滴水。那双平时总从容不迫的眼也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可怜巴巴,全没了风度。我心一软,赶紧寻了张­干­净的巾子要替他擦擦,娘猛咳一声,我的手一抖。

安锦垂眼低头站在娘面前,老老实实地说:“岳母大人,是我错了。请您原谅。”

娘没看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跟太后似的。“安大人有什么错?别折杀老­妇­了。”

“我不该跟别的姑娘说笑。”他垂头丧气。我心中暗笑。

娘清了清嗓子,瞟了他一眼。“锦儿,我和你岳丈从小看着你长大,明白你的人品,这才能放心把阿遥交给你。要是你真敢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不敢!”安锦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娘的神情。“绝对不做。”

娘终于板不下去脸,神情柔和了些。“阿雅,把姜汤端出来给你姐夫喝。”

这晚回家之后,安锦泡在浴桶里依然心有余悸,非要让我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才肯好生沐浴。替他擦背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喃喃道:“岳母大人真乃女中豪杰。”

这天之后,安锦又用了许多讨好丈母娘的小手段,这才把我娘给重新哄开心。与此同时,娘亲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按照苏夫人的心得,每日变着花样熬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汤送过来给我喝,导致我喝到后来闻到药膳的味儿就恶心。

安锦很是同情,主动替我分担了一半,另外请柳大夫当着我娘的面替我诊治了一番,再三肯定我的身体极好完全不用任何补药,娘才将信将疑地停了药膳攻势。

我和安锦松了口气。谁想到第二天,娘送来了海马汤,说是要给安锦好好“补一补”。

我把汤端到安锦面前捧腹大笑了一通,最后被恼羞成怒的安灰狼扛在肩上进了屋,声称要让我好好体会体会他是否需要“补一补”。

竞技会的决赛日益临近,按照日程安排,大哥参加的机关术比赛在前,安锦参加的骑猎项排在后头。安锦没什么摘冠的想法,也就没有压力,大哥就不同了,这场比赛关系到他和妙音的将来,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娘亲隐隐约约也知道了大哥这样努力是为了一位姑娘,心中倍感欣慰,鼓励大哥努力钻研机关术。她还特地来了我家,说是最近家里闹耗子,每到夜里常有些奇怪的动静,因此想把元宵接回家捉捉,以免这动静影响了大哥钻研。然而元宵不知是瑃情萌动或是思亲心切,这些日子在安宅待得也甚不安分,每到了半夜总要发出些奇怪的叫声,将我惊醒过好几次。娘亲得知后无奈,只好去药铺开了些砒霜,混饭团里放在角落,无果。

十二章 颜或之伤

大哥很努力,然而据安锦调查所得的结果,在机关术的参加者中尚有不少高手,尤其是西凉国,据说还安排了一位极擅机关的墨家传人入赛。有这么一位高人在,大哥取胜的可能­性­便大大减少。

我犹豫了一阵子,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去求颜或,请他看在我们曾经交情的份上网开一面,让那位墨家传人手下留情。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此时晒月斋的陈画偶托人转告我说由于三国竞技会,最近有不少的生意上门,问我愿不愿意重­操­旧业。自从那副黄昏双美图后,我忙着跟安锦处理夫妻感情以及一系列内外矛盾,已经停笔许久,好容易攒那点儿私房钱也早就被小妹花了个­精­光。若大哥赢了比赛,少不得又要准备聘礼。妙音毕竟是皇后家的人,这聘礼寒酸不得,还得靠我想办法。

当然,安锦曾提过他能解决,然而我不想再让他­操­心,于是打算趁此机会再赚些银两,便回了画偶,说有兴趣接些新单。画偶很高兴,立刻与我约定了时间详谈。

我们约定的时间恰是大哥比赛的前一日。雀儿听说之后似乎有些不高兴,从前遇上这样的事,她总是欢呼雀跃比我还积极,只为分得一杯羹,这回却露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难道是嫌分成太少?我深感疑惑。

晒月斋生意做得不错,门面扩充了不少,分成上下两层楼,楼上还安排了几间布置幽雅且隔音的茶室以供商谈。雀儿照例留在楼下吃点心,而我则随画偶一同上了楼,来到最底处的一间雅室。

雅室的门口站了一位常服靿靴,腰间佩蟒皮剑鞘的男子,长得方正有须,面­色­微黑。我迟疑了片刻,只觉得这男子又有些眼熟。

最近似乎总是碰上熟人。

画偶见我迟疑地盯着这男子瞧,笑道:“夫人还记得罢?这位是墨曲,三年前你们曾在此见过一面。”

他这么一说,我依稀记了起来,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弥漫而生。这位墨曲正是当年跟随在郑或身边的贴身侍卫,如今郑或成了颜或,成了西凉新帝,想必这位墨曲的身份也早已大不同。正在思量间,墨曲朝我行礼道:“萧姑娘,又见面了。我家主子早已恭候多时。”

“我已经嫁人了,墨公子该称我夫人才对。”我勉强朝他点点头,将画偶拉至一旁。“你怎么不早说他们也在?”

画偶笑眯眯,白净略胖的圆脸让人生不出反感。“郑公子说了,想给夫人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恐还差不多。要是让安锦知道我见了颜或,家里非得成醋海不可。

我皱眉,很有些愤愤。“画偶,你是故意帮他的罢?我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还做这种安排?”

画偶的笑意略僵,讪讪道:“夫人别恼,郑公子这回难得来一趟杞国,心心念念地只想跟夫人见一面而已,并无他意。还请夫人放心。”

我心念一转,茅塞忽开。“画偶,你跟我说实话。其实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对不对?”

若只是普通的客人,画偶不会这样帮忙,说话之间也颇有偏向。这么看来,他一定与颜或交情匪浅。颜或根本不是商人,画偶能把生意做到三国里,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画偶面露尴尬,没有否认。

我终于恼火了。“请你转告他,我们实在没什么必要见面。”说罢,转身欲行。画偶眼明手快地拉住我,苦口婆心道:“夫人,就当给我个面子,与郑——陛下见上一面。陛下至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即使夫人已对他无意,也该说个清楚明白让他死心不是?”

我不肯,执意要走,画偶拦着不放,整张脸皱得像只包子,可怜巴巴。我硬下心肠不理会。没办法,我家养了个耳目众多神通广大的醋缸夫君,敢情到时候被醋淹死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怎地?

正在僵持间,墨曲走过来,一板一眼地抱手道:“夫人,在下奉主子之命,一定要让主子见着夫人。若夫人执意要走,在下只好点了夫人的|­茓­抬进去。”

我瞪着他。他作势要点,我无奈,大喝一声道:“停!让我自己走。”

墨曲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又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绣着洛水仙的织锦屏风前,颜或屈膝而坐,双手执壶,正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茶。见我如此鲁莽地闯入,他丝毫也不意外,只朝我展颜微笑,目似清涧,正如当年。

他换下了缀着蓝宝石的华丽长袍,也没有束冠,暗红­色­的朱子深衣,一把墨竹笄,正如当年。

我不喜欢这种正如当年的感觉,仿佛要刻意地令我回想起初见时的一些细节。然而当年的郑或,现在的颜或,绝不是我曾认为的那个温文体贴的商贾之子,也绝不是我曾心念遗憾却最终错失的知己,而是我完全不曾了解过的西凉皇帝。

我并不记恨他,也不后悔什么,只是觉得陌生而已。

他却还维持着如故人重逢般殷切的神情,柔声道:“十三,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绷着脸没看他,一板一眼地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十三……”他浅褐­色­的眼里顿时浮上些忧伤。

“陛下,妾身已经嫁人,再沿用旧称怕是有些不妥当。”我很有些暴躁。他这一举一动都暧昧得很,难不成还真想跟我重温旧梦?

我之所以给自己取了个“元宵十三公子”的名字,只因为我平生最爱两大吃食:一是圆滚滚,白­嫩­­嫩­里头包着黑芝麻的元宵丸子,二是黄澄澄,香脆脆和着白芝麻的糖饼。而在燕丰城里头,最出名的糖饼铺子,便是十三味糖饼世家。

因此我当年灵光一闪,成就了这么个后来在杞国响当当的名字。人人都道这名字取得别致,却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两样吃食的总和。

颜或当年与我相识,对我这名字的来历颇为好奇。我跟他混熟了之后,便将其中的缘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当时呆傻了好一阵子,继而笑得全无风度,让我生了好一阵儿的闷气。然而从那之后,他便总是戏谑地称我做“十三”,换得我的几枚白眼,乐此不疲。

这样的昵称,放到此时此刻,显然已有些别扭。

颜或叹息了一声,手掌平展向他对面的位置。“小遥,坐。”

他的态度很明显,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叫我夫人。我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只是依言而坐,离了他有几臂远。

他挺无奈。“我是洪水猛兽还是流氓登徒子?小遥,近来些,我们好生说说话,只是叙叙旧可好?”

我挪了挪,朝他稍稍靠近了些。

颜或垂目道:“我知道你怨恨我欺骗了你,只是当初我不能将真实身份相告,以免为你招来麻烦。”

这是哪儿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只是有些吃惊罢了。然而他自顾自说着,我也没有Сhā嘴的余地。

当初的颜或,还是西凉的四皇子。西凉久未立储,众位皇子均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其中真正有实力一拼的,不过是四皇子颜或和二皇子颜真。然而当时的西凉皇帝迟迟未做决断,各皇子只能用尽手段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坐上帝位的人。

而当时西凉与杞国的关系剑拔弩张,时常有摩擦战乱。颜或便寻了个机会潜伏到燕丰,想深入杞国做一探查。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遇见了我。

他并没有想到在燕丰城还会有这样一段际遇。原本他是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实情和盘托出,谁想到正在这时,西凉传来急讯,说二皇子颜真有异动,请他迅速回国。

颜或虽然也希望能带我一同回国,然而一方面我自己似乎并不情愿,另一方面这趟回国亦是危机重重,他不想令我身涉险境,只得忍痛放手。归国之后,他立刻忙于勾心斗角之中,终于在这场储位之战中险胜二皇子,登上了储君之位。然而此时,他也得到了我已出嫁的消息。

他说得动容,最后竟然凝噎无声,只对着我望。

我其实也挺感慨。那段纵情山水,鸟鸣犬吠的日子,实在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记忆。然而错过就是错过,因为有错,所以才会擦肩而过。错在我的迟疑,错在他的放手,也错在时机。

我心有所感,语气也稍稍放柔了些,只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也希望他能跟七公主恩爱。

他却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娶夏之倩,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你。”

我愕然。

他解释说听闻夏之倩倾心安锦,常常为难于我,这才在和亲的文书上指名要求七公主嫁到杞国。

难怪杞皇舍得让七公主去和亲,原来竟是颜或从中要求。杞皇正欲同西凉重新建交,区区一个女儿,不管有多疼爱,总归也得割爱。

我心中顿时有些复杂。没想到夏之倩难为我的事迹都远播西凉了,想必我胖揍了她一顿的事也传遍了三国,难怪连南瑞二公主看我的眼神也有点奇怪……

颜或沉吟片刻,轻声问:“我听闻安大人风流之名远播,小遥,你当真过得好么?”

“传言中还说安夫人是个无盐悍­妇­呢。”我笑了笑。“你看,传言总是不靠谱的。安锦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大家知根知底,他不是那样的人。”

颜或略一犹豫。“小遥,你对安大人——当真知根知底?”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很多事情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他眉头微蹙,眼瞳深邃,仿佛纠缠在湖底的水藻,丝丝缕缕看不清晰。“你可知道,回国后我曾让人带给你的信笺礼物,全都被人在半途拦截了下来。”

我怔住。

他继续往下说:“不仅如此。其实坐上储君之位后,我也曾几次试图动身来燕丰,但每次临近动身之前,总会有些事务突然冒出来绊住了我的行程。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不能不让我怀疑有人想阻止我去燕丰找你。”

“你怀疑……是安锦?”我哑然失笑。“陛下啊陛下,安锦只不过是杞国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哪儿来那么大能耐?”

颜或云淡风轻地望向我的眼。“安锦究竟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吏部侍郎,难道小遥你心里还不清楚?”

我心中微沉,却抚掌笑道:“陛下的想象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狐狸……可怜的小遥遥

三十三章 公主疑云

与颜或的谈话时间并不长,临别时,他约我下回一道品茶赏画。我婉然谢绝。他又以那种明媚而忧伤的眼神瞅我,奈何我心如蒲草韧如丝,态度坚决。

他大概是终于明白了我的油盐不进,只提出元宵也许想见见它的兄弟。我思考片刻,告诉他我会让别人把元宵带给他。他再次忧伤,提出我也许会需要他帮忙,让墨家的传人墨曲在比赛中放放水。

看来他也很神通广大,连我大哥参加了机关术比赛只为赢得佳人归的事也知道。我动摇了一瞬,只是小小的一瞬,之后依然表示不劳他费心,大哥一定能力挫群雄夺魁,即使不能,我和安锦也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虽然有些对不住大哥,但若真欠了这个人的人情,以后地麻烦可就大了。

颜或的身影站在窗边,一直到下了楼,离开晒月斋后老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究竟是旧情难舍,还是另有目的?我不愿多想,只怕想得多了,原本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温雅知己会成为一根卡在喉咙的刺,上不去,下不来,徒增烦恼。

雀儿陪我走出晒月斋后倒像是松了口气,又开始叽叽喳喳。我好奇地看她:“怎么不问我接了几笔单?”

雀儿鬼机灵地转着眼珠子:“看夫人这样子就知道,又是一场空。”

我往她脑门上一弹。“学会讽刺我了?”

雀儿朝另一个方向一指:“夫人快看,那个摔进水沟里的是不是老爷?”

我不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公公摔进水沟里?也不找个好点儿的理由。

雀儿着急地扯我的袖子。“好像真是老爷!”她提起裙子,奔了过去。

我惊讶地顺着她的方向瞧过去,只见周围的人们都往城墙下的排水沟汇聚注目,一名高大的男子正将右侧的老者背出沟堑,将他缓缓放在了地上。

那老者清瘦面善,正是我那好人公公。我大急,立刻也奔到他身边,和雀儿一左一右扶住他的肩膀。公公衣裳湿透,脸­色­发黄,像是有些摔糊涂了。听到我的声音,他努力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对焦在我的脸上:“阿遥?”

“公公,你怎么样?”我看他似乎受了伤,心神大乱。“哪儿不舒服?”

“没事,没事。”公公摆摆手,挣扎着要自己起身,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右腿伤了。”站在一旁的那位高大男子忽然开了口。

我正要感激他救了公公,却发现又是个熟人。“骠骑将军?”

此人正是南瑞的淡定骠骑将军,肩上站着那只名为小黄的鹦鹉。小黄歪着头,似乎也在打量我。沈将军朝我点点头,冷峻的面庞没有丝毫情绪。“夫人,在下沈丹定。”

原来我没有猜中开头,却猜中了结尾。果然是淡定将军……

沈将军将我们送回了安宅,我连忙请了柳大夫来给公公瞧腿,最后诊出脚踝扭伤,得卧床静养数月,配以针灸治疗。送柳大夫回家的时候,他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摇头离开了,令我有些疑惑。

沈将军不动声­色­,也告辞离开。我将他送到门外时,他忽然出声道:“令尊可能有眼疾。夫人最好请大夫再仔细看看。”

我顿时明白了过来。公公之前便说过眼睛有些看不清,想必早已知道自己患上了眼疾,为了不让家人担忧竟丝毫没有透露,谁知这回却不小心落进了水沟里。若不是沈将军这回细心注意到了加以提醒,怕是我们都还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

我正欲向他表达感激之情,他却­干­脆利落地转身要走。肩上的小黄扭着头看我,忽然张嘴叫了几声:“公主别走!公主别走!”

我赶紧转头,以为二公主姜云翘也来了,然而周围却并未有二公主的影子。沈将军侧头,在它翅膀上拍了拍。小黄低下尖喙理了理自己胸前的羽毛,绿豆小眼往我脚边蹲着的元宵瞟了一眼,十分神气地拍了拍翅膀。“笨狗!笨狗!”

元宵暴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却没有再扑上去,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这家伙会飞,只能智取,不能力敌。然而这么一来,一鸟一犬算是彻底结下了怨。

我不禁为这只牙尖嘴利的鸟惋惜。元宵心眼小,向来是有仇必报有怨必复,记恨能记一辈子,不得机会也就罢了,只要有机会一定报个淋漓尽致。

沈将军无奈,转身向我颔首:“抱歉。它大概把夫人当成了公主。”

我跟二公主似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我颇有些困惑,还未反应过来,沈将军已经走远,小黄蹲在他身上,那豆豆小眼里居然有些哀怨。

线索像迷雾中的树林,若隐若现。我站在原地,努力地试图挥开雾气抓住些细枝末节。

元宵见我迟迟不动,绕着我的脚跑了几圈,困惑地呜了一声,扯扯我的裙子。我弯腰用手指在它脑袋上梳了梳,跟它依恋信赖的眼神碰上时,心中灵光一闪,照亮了真相。

沈将军所说的公主,应该不是指二公主姜云翘,而是指鹦鹉的原主人,嫁到西凉又逃婚的那位五公主。这么一来,一切边都解释得通了,难怪这只鹦鹉第一次见到我时便朝我飞了过来,还死抓着我的衣裳不肯走,现在想来,它说的那句“公主救救小黄”其实把我当成了五公主,在向我求救。而它之所以老是针对元宵,大概也是以为元宵夺去了公主的宠爱,所以在不满争宠呢。

如果是这样,难不成那位逃婚的五公主竟然跟我有些像?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与那位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当时是夜晚,公主又作宫女打扮,我并未特别留意到她的长相。不过现在想起来,她的身量轮廓的确应该跟我有几分相似,否则那些服饰的宫女嬷嬷也不至于会把我错认为逃婚的公主给抓了回去。

一切迎刃而解,我被这可能的真相搞得哭笑不得。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这点儿也不奇怪。这么说来,难不成东宫真心喜欢的正是那位公主,而因为我与公主的几分相似,成了她的替代品?也难怪东宫不择手段,想从安锦手里抢我这只香饽饽。敢情他竟然真是个痴情种?

心中顿时颇不是滋味。本以为自己是红颜祸水来着,谁知道原来是被当成鱼翅的粉丝。安锦一定早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只是不好说出真相打击我这颗飘飘然的已婚少­妇­心。

我拉着元宵,怀着受挫的少­妇­心回了宅里。因为还牵挂着公公的伤势,特地又去看了一趟,却看见婆婆守在床塌上的公公身边,从来古井无波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些焦急。

向来被公公捧在手心照顾的婆婆,如今面对需要自己关怀照顾的夫君,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公公宽慰她道:“夫人,不过是一点儿小伤,很快便会好起来,不用着急。”

婆婆点点头,握着他的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安慰他。

公公的额头上渗出汗,想必腿上的疼痛不轻。然而他依然微笑着拍拍婆婆的手。“放心罢,去忙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我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房间去煎药。

煎好药又送去的时候,婆婆已经没了踪迹。两位家仆在屋外随侍,公公正努力伸长了手臂去够桌上的水杯。他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即使受了伤也不肯使唤家仆,这危险的动作看得我心一悬。

“公公,婆婆呢?”我赶紧帮他取了水杯送到他手里。

“她先走了,还有些事要忙。”公公笑了笑。“阿遥,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心里不免又对婆婆有些腹诽。自己的夫君伤成这样,居然只是望了一望便走了。难道这种时候不应该留在他身边照顾么?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夫君的伤势更重要?

公公大概是看穿了我心里的嘀咕,笑着说:“别怪你婆婆。她也很辛苦。”

喝完了药,我在公公腰下添了个软枕,他的脸­色­这才渐渐好起来。

“公公,”我犹疑着要怎么开口。“您的眼睛……”

公公微愣,随即又毫不在意地笑着,与安锦相似的眉毛舒展开来,很能宽慰人心。“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柳兄给我查过,说这眼疾不难治,慢慢会好起来。我怕你们担心,所以一直没有说。”

“真的会好起来?”我犹疑地问。

公公一派自在。“放心罢阿遥。答应公公,别告诉安锦和你婆婆可好?我不想让他们为我分心担忧。”

我心中总觉得这样不妥。然而公公恨不得拍胸脯保证,我也只得先答应下来,打算改日亲自问问柳大夫再做打算。

安锦闻讯,亦提前归家。确认公公的伤势并无大碍之后,他将我拉进屋子里仔细地问了问当时的情况。我本不想将公公有眼疾一事透露给他,然而他实在是聪明,从我的话中很快发现了端倪。我只好宽慰他会尽快问问柳大夫,寻找些医治眼疾的方法。

安锦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担忧他,随即转移了话题,问他我是否真的跟南瑞的那位五公主有几分相似。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只见过那位公主一次,也许脸型轮廓有些相似,但仔细看的话并不太像。”

我向来知道安锦谨慎细密的说话方式,连他都这么说,那位公主一定跟我挺像。他端详了我一阵子,似乎是试探地问:“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我眨眨眼,做无辜状。“还该有什么话?”

安锦转开眼,视线游移,手指放在腰上的珊瑚扣上摩挲。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

“今天……你不是见了颜或?”

我惊奇。惊在他居然这么快又知道我见了颜或,奇在他知道我见了颜或,居然没有发怒或翻醋,反而像偷了油的老鼠般心虚忐忑。

他瞅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移到一旁,脸上的从容显得有些刻意。

我顿时悟了。这么看来,颜或说得没有错,当初的确是安锦从中作梗,才让我们就此断了联系。我原以为以安锦的做派,即使真是他做的也会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而我也正打算就这么若无其事下去,却没想到他竟有主动承认的意思。

“我早就说过。”他又偷偷瞅了我一眼,面­色­僵硬道:“就算你心里装着别人,我也不会放弃。如今我们已成婚,即使你后悔了,也别让我知道。”

三十四章 夫君心结

我看了他好一阵子,他轻咳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坐着。

“你……看我做什么?”

从来都胸有成竹的安锦终于也有不淡定的一天……我心中澎湃之情,难以用言语形容。上一次不淡定,是被我娘收拾;这回不淡定,是疑心病犯。

虽然我内里很雀跃,然而表面上却端坐椅上,做了个最严肃的神态。“说罢。”

他低头,额上挂了一滴汗。“说什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联想到当日被他抓到我私下里替东宫作画时那憋屈的场景……终于咱也能扬眉吐气了啊!现在的情形正好掉了个个儿,质问的变成了我,心虚应诺的变成了他。

其实咱的记仇心,丝毫不亚于元宵。平日里被安灰狼压抑得狠了,难得有个机会,即刻反扑。

“就说说你当年,都做了些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我轻描淡写,没忘了朝他脸上瞅一瞅。

他微眯了眼,乌黑的瞳孔却显得更加明亮慑人。就这么简单地往我脸上一扫,立刻让我心一抖,差点儿习惯­性­地又要贴过去。

萧遥,你也忒没骨气了!我在心里为自己打气。这是跟安灰狼作斗争争取妻权的最好机会啊……绝对不能放过。明德皇后,娘,婆婆,天底下将夫君治得服服帖帖的女中豪杰在此时与我灵魂合一。

我辛苦地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凝重,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角微微抖动,背后爬上冷汗。

安锦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浓淡合宜的眉毛揪着,看我的眼神很有些复杂。“阿遥……你知道了。”

“没错,我都知道了。”我别开脸不看他。

安锦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指。他常年温热的手掌,此刻竟然有些发凉。我意思意思地抽了抽,他没放。

“阿遥,看着我。”

我坚持不肯回过脸。不能看他啊不能看他……他那眼睛里有魔障,看了就完蛋!

他叹息了一声。“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么?”这声音中的哀愁伸出爪子,挠了挠我的心。于是我又没骨气地回过头,以愤怒掩饰自己的畏缩,瞪着他的脸。

他的神情挺忧伤,我挺难受。我也见过颜或忧伤的样子,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就能无动于衷,而面对安灰狼的时候就狠不了这心?

“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不止是颜或,还有段常,还有对面林家的那个小子,还有糖饼家的那个少当家……”

我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对段常又做了什么?还有林家公子和糖饼家的少当家,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没想到我难得一次敲山震虎,居然震出那么多惊天大秘密。

难怪我的桃花总开得那样坎坷,原来有头禽兽跟在后头,开一朵掐一朵。难怪当年林家公子常向我借文房四宝,而糖饼家总是给我买一送一,我还以为是自己人缘好来着……这些可怜的花骨朵,才刚萌芽便被他掐死在摇篮里,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那么回事。

而段常被人拉到玲珑馆,颜或寄给我的东西全被拦截……都是这头禽兽­干­的。

安锦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玉面生红,大约是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因为三皇子夏之淳去了西凉,我也一样会阻止你跟他的事。”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惊讶,太惊讶。敢情安灰狼这些年含辛茹苦考试做官之余,剩下的时间都忙着替我挡桃花了。他该有多累啊……

我心中的滋味莫名。该怪他么?若不是因为他从中作梗,也许我早就嫁给了别人,如今与他大概也早已走上陌路。我很难想象自己与别的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更难想象他对另一个女人软语温存细心维护。

十余年的相识相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入我心。我习惯了他,正如习惯了香脆的糖饼,习惯了圆滚滚的元宵丸子,习惯了爹的跑题娘的彪悍,习惯了每天满怀甜蜜地等一个人回家吃饭。除了他,跟别的任何人在一起仿佛都是个需要立刻纠正的异常错误。

这么想来,不仅不该怪他,还应该奖励他才对。

安锦盯着我看,大约被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搞得提心吊胆。我虽然不怪他,却也不想就此服软。他明明不想让我嫁给别人,却不肯光明正大地争取,反而在暗地里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完全不尊重我的知情权,不趁机整他一番难解我心头之气。

我绷着脸,以腊月寒风一般的冷冽朝他一瞥。“原来真是这样。别人倒也罢了,颜或……”

我本想问他,颜或身在西凉,他又是怎么把他也算计了进去,谁想到他面­色­一暗,喃喃道:“我知道,我明白。”

他又明白什么了?我莫名。

“三年前,颜或来到燕丰,与你相识。你跟他在一起时,整个人都很不一样。”他显然想到了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你们很投契。别的人,也许都没真正被你放在心里,只有他……”

“你是真心喜欢他罢?”他问得艰难苦涩,我听得若有所悟。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

他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如果不是我想办法让他提前回了国,你也许真会跟他在一起。不仅如此,我还阻止他跟你通信,让你们彻底断了联系。”

我眨巴着眼看他,期待下文。接下去他是不是该说些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来给我听听了?

“我知道再不能这么等下去,所以明知道你当时心里装着别人,却还是向萧家提了亲。”他抿了抿­唇­,之前脸上的薄红褪去,又显得有些异常的白。“洞房花烛那夜……我知道你不愿意,却还是——”

他的声音有些晦涩。

我从未试着像此刻一般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这一切。他认为我是真心喜欢颜或,在他心中想必也曾有过天人交战。然而他终究还是决定要出手阻止。洞房花烛的时候,他以为我心有别属,却还是与我洞房。这件事就这么成了他如骾在喉的心结,时间长了,酿成一缸浓浓的陈年老醋。

也难怪洞房花烛那一夜,他望着床上的落红神情诡异。那一刻弥漫在他心中的情绪,想必很难说是内疚多些,还是欢喜更多一些。

“你早晚也会知道。”他垂下眼睑,上翘的眼角翩翩欲飞。“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洞房之后,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以为我恨他强娶,我以为他还记恨着我当初拒绝他求婚的事,两人就这么整整僵持了一年有余。

我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个误会,让我们这一年过得相敬如冰忐忑不安。何必,这是何必?

他望着我,一副豁出去的烈士样。“事情就是这样。”

“嗯。”我点点头。“说得不错。”

他仔细看着我的表情。“就这样?”

“呃——”我想了想。“我懂。”

“你——懂?”这两个字像从他齿缝中挤出来般艰难。

接下去该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了吧?我挺期待地望他。

他显然有些不自在。“你——还看我做什么?”

“还有呢?”

他呆了呆。“我说完了。”

“就这么完了?”我大失所望。“你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没有些心理活动什么的?比如你当时看见我和颜或在一块儿,是什么心情?”

安锦呆若木­鸡­,喃喃道:“心理……活动?”

怎么就那么笨呢?我懊恼。往往这种时候,男人不应该抱住女人深情款款说:“你是我的,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或者“只怪我爱你爱到不能自已”之类的话么?

他依然在望我,怔怔的。“你不怪我么?”

“怪。当然怪。”我挽住他的手臂。“怪你把这些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向我问个清楚。”

“阿遥……”他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惊喜。“你——”

我坐到他膝上,窝进他怀里。“没错,那个时候,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他的身体立刻僵硬了不少。我接着说:“但一切早就过去了。我心里一直都清楚谁才是我心甘情愿相伴一生的良人。”

他的胸膛颤抖得厉害。“阿遥……”

“我只后悔没有在十五岁那年答应你的求婚。”我闭上眼,在他的怀抱里磨了磨。“只怪没能早些嫁给你,没能早些看懂自己的心。”

为了解开他心里藏了三年的结,只好拿­肉­麻当有趣。我深感为人老婆的不易。

他蓦然后退些许,盯牢我的脸猛看,双目灼热得像要在我脸上烧两个窟窿。“小妖怪,你真是我的小妖怪么?”

我转了转眼珠子。“应该是吧。”

他翘着­唇­,笑得很满足。“我很开心,真的很——”

接下去总该甜言蜜语了吧?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谁知他没再说下去,反而勒紧我的腰,嘴­唇­重重落下,滚烫的手指用力扯开了我的衣服。

……

我咬着被角,满腹委屈地困在背后那人的手臂里,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男人这种生物。为什么我令他生气的时候要被处理,令他开心的时候也要被处理?!

难不成男人表达感情的模式只有这一种么……

这一晚我被折腾得够呛,第二天又是大哥的比赛,不得不起了个大早,带着明显睡眠不足而带来的黑眼圈跟神清气爽的安锦一道去了机关术比赛所在的场地白鹤原。

白鹤原上用松木搭出了十二间并排的方顶小屋,三面镂空,以一面墙壁和两根立柱支撑作为比赛场地,每人一间。在小屋的对面,有汉白玉砌成的三层楼台,三国贵胄及王公大臣们稳居其上。楼台之下,一圈铁甲卫兵执戈而立。

爹娘比我们早一步到了白鹤原,至于大哥早已进了比赛场地。按照比赛的规矩,所有参赛者需统一着装,且头戴帷帽,只能凭标识牌进行辨认,就连我们也很难猜出究竟哪一个是大哥。

临到比赛快开场时,在家里梳妆磨蹭导致迟到的小妹才提着裙子行­色­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见到我便花容失­色­地扑了上来:“姐姐,姐夫!我遇上个怪人登徒子!”

三十五章 登徒怪人

小妹哭丧了脸,连发髻都有些歪斜。“吓死我了……好不容易才甩掉他!”

原来她雇了辆轿子到了白鹤原附近下来,却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心中慌乱,加快了脚步,还绕了几个弯,那男人却始终跟在她后头,连距离都没变过。

于是她惊悚无比地狂奔进了白鹤原,终于找到了组织。

我疑惑道:“除了跟着你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异常举动么?”

小妹想了想。“似乎没有。”

我又和颜悦­色­问小妹:“那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是登徒子?”

小妹扬头叉腰,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年轻版的娘亲……她愤愤道:“鬼鬼祟祟跟在我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窈窕淑女背后,一定不怀好意!”

“这——”我困难地抽了一口气。

安锦扶额转向另一侧,嘴角绷得抖啊抖,想必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讪笑道:“也许是误会。”

“他看上去就不像好人!肩膀上还蹲了只怪鸟……跟传说中的怪蜀黍一模一样!”小妹十分肯定。

安锦咳了好几声。我无语。“肩上蹲鸟又不代表什么——鸟?肩膀上?”

我蓦然一惊,下意识去看安锦。安锦挑眉,下巴朝小妹背后的方向抬了抬,低声道。“小雅,你说的那个怪人,该不会是——他?”

南瑞二公主姜云翘正面带微笑朝我们走来,而她身后一步远跟着面目冷峻身形高大,肩上站了只鹦鹉的沈将军。

小妹只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大呼小叫地跳到我背后,尖着嗓子道:“就是他就是他!没想到他居然跟到了这儿……”

姜云翘的表情很困惑。我刚想解释,小妹大概是觉得家人都在身边终于安全,索­性­从我背后跳了出来,瞪着沈将军道:“你跟着本姑娘,究竟想­干­嘛?”

沈将军的眉毛百年难得一遇地动了动。他肩上的小黄张了张翅膀,歪着尖喙叫着:“­干­嘛?­干­嘛?”

小妹气焰嚣张,奈何丹定将军面无表情,并不理睬。

她更火了,朝前大大迈了一步。“怎么,敢做不敢说?”

沈将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自作多情。”

小黄兴奋地点头。“自作多情!自作多情!”那声音尖利奇异,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小妹涨红了脸,还想上去给他点颜­色­看看,被我手忙脚乱地拽了回来。

姜云翘愕然。“这位是……”

“舍妹。”我心中悲叹,这回丢人丢大了……“实在是失礼了,二公主,沈将军。”

小妹猛地回头看我,不敢置信。我悲壮却毋庸置疑地朝她点了点头。她明显没了底气,却还小声嘟囔道:“难道将军就不能做登徒子么……”

我和安锦为失去的颜面默哀一刻钟。姜云翘恍然大悟似地转向沈将军:“难怪你来得晚……原来是去尾随人家姑娘了?什么时候开的窍?”

在这种情况下,沈将军依然维持着雕塑般的表情,只掀了掀嘴皮子。“不认识路。”

“又迷路了?”姜云翘摇摇头。“丹定,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原来表面上看起来高大冷峻的淡定将军居然是个路盲,在燕丰城的大街上活生生地迷了路。他听小妹跟轿夫说起去白鹤原的事,知道她也是去看比赛的,于是就这么跟着了。

这个事实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小妹恼羞成怒,缩到我们背后碎碎念:“那么大个子连路也不认识没用没用没用……”

沈将军瞥了我身后的小妹一眼。“无理取闹。”

小黄兴奋地猛点头:“无理取闹!无理取闹!丑女多作怪!”

于是这只嘴贱鹦鹉又成功地得罪了小妹。

我和安锦好容易才把暴走的小妹安抚下来,沈将军早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去了南瑞的坐席。姜云翘饱含歉意地把我拉到一旁,只说这鹦鹉平日说话实在不讲究,顺便称赞我家小妹美丽动人,­性­情直率。

我愧疚地为小妹无故冤枉沈将军的事道歉,姜云翘毫不在意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丹定被气成这样,令妹果然不同凡响。”

“将军很生气?”我怎么没看出来?那张雕塑脸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

姜云翘朝沈将军的背影瞅了瞅,神秘兮兮道:“他居然会跟陌生的姑娘说话,用的是成语,还用了两次!我看他一定对令妹颇有好感。”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角抽了抽。好吧,“自作多情”跟“无理取闹”的确是成语来着,不过这跟好感扯得上关系么……

姜云翘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一番那日丈母娘捉­奸­戏的后续发展,暗示我可以考虑带安锦去南瑞国发展,以体验南瑞美好的社会福利。我汗颜地敷衍表示会好好考虑,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小妹恨恨地扯着手绢:“臭鸟!臭路盲!臭鸟!臭路盲!”我和安锦面面相觑,一直到比赛的号令鼓被敲响,我们才连忙回了坐席与爹娘会合。

十二座木屋里已经分别站好了白纱帽青葛袍的机关术者。每个人的打扮一样,姿势一样,唯独身高体形略有不同。十二名参赛者中,西凉,南瑞和杞国各占四名,却同样无从分辨究竟究竟哪四名是本国人。

机关术的比赛共有三轮,分别是解开三种难度递增的机关,取出藏在其中的物品,以用时较少者为胜,第一轮淘汰六名,第二轮淘汰三名,第三轮则让最终留下的三名参赛者分出高下。在每栋木屋前,分别站了两名裁判官,时刻注意着木屋内参赛者的动作,一旦参赛者完成比赛,一人立刻在贴了红绸的木牌上记下所用的时间并举牌示意,另一人敲响铜锣。

东宫站在高台之上,举起鎏金盘龙锤敲响了代表比赛即将开始的太平鼓,一时之间白鹤原悄无人声。站在金钟玉磐旁的礼乐师们紧随其后,奏黄钟大吕,声声震耳发聩。

乐毕,礼部尚书苏荃躬身从东宫夏之渊的手中接过御帛,退身至高台前方,大声宣读比赛的流程规矩,并解释了第一轮比赛的大概内容。

根据苏荃的解释,第一轮比赛限时一炷香,每个参赛者前方都放置了一只首饰盒大小的机关匣,其中放了一枚龟甲,取最先拿出龟甲的前六名进入下一轮比赛。十二名参赛者此刻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低头看着面前的首饰盒,有人微抬头望向高台,也有人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寻人。

苏荃说完,朝礼官做了个手势。礼官朗声宣布比赛开始,高台上的琉璃沙漏翻转,开始计时。

十二名参赛者开始动作。我仔细地辨认着,试图从他们的行为动态判断哪一个是大哥,紧张得手心冒汗。

爹眯着眼,朝十二个木屋的方向努力地眺望。娘等不及,拽了拽爹的袖子问:“老头子,望儿究竟是哪一个啊?你看出来了没有?”

“就是就是!大哥究竟在哪儿啊?”日头渐盛,小妹拿手掌挡住阳光,索­性­站起身踮脚猛看。

安锦在大袖的掩盖下将我的手指拉了过去握着。“庚号是大哥。”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四双目光直直朝庚号木屋处看去。

大哥不愧是唐门少主亲自教出的徒弟,虽然时间不长,却够努力。此刻他动作沉着细致,双手灵巧,似乎没费什么劲儿便解开了那只木匣,取出了龟甲。此刻场上已经解开木匣的不过才三个人,大哥正是第四名。

庚号木屋前的铜锣敲响,我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大哥好样的!”小妹兴高采烈地拍手,跟娘来了个拥抱。我和安锦相视而笑。

前六名很快被确认了下来,被淘汰的其余六人离场。

在第一场和第二场的休息时间,娘再一次问起大哥心仪的女子究竟是谁,我跟小妹打着哈哈对付了过去,只说比赛结束后她自然会知道。

娘狐疑地往我们两个身上转了转,又改去问安锦。

安锦有些为难地朝我望了望,我猛地摇头。娘向来行事出人意表,要是知道大哥喜欢上了皇后的远房侄女,两人又被皇后­棒­打鸳鸯,一定得暴躁。虽然她现在似乎往谋略之路上走了,但这件事眼看着要成,出不得一点儿差错,还是谨慎点儿的好。

安锦见我坚决,只好低眉顺目道:“岳母,阿遥不让说。”

娘柳眉倒竖。“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你可是男人,难道这点儿主意也没有?”

安锦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阿遥的主意,便是我的主意。”

娘横了他一眼。“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她扭头坐下,嘴角却翘得老高,发了福的脸庞乐得像朵向日葵。爹瞟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小妹朝安锦竖了跟大拇指,悄声道:“姐夫实在是高明。”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在安锦的手心捏了捏。“什么时候变那么听话了?狡猾得很。”

他目露狡黠:“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第二场比赛,破解一臂高的机关箱,取出其中的鹰眼石。限时半个时辰,前三名入围。

机关匣子只需要准确地找到开启匣子的机关,做一系列的排列组合便能打开。而在机关箱中则还另外添加了会导致机关箱彻底关闭锁死的死格,以及混淆视听的假机件,难度大大提升。

大哥显然解得有些吃力。我的心悬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为他捏了一把汗。

陆续已有两名术者解开了机关,只剩了最后一个机会。我们四个紧张地盯着庚号,却听见有人欢呼一声:“解出来了!”

我一惊,转头去看时才发现是丁号。然而两名裁判官仔细检查之后,宣布丁号在破解过程中违反了规则,用刀刃破坏了箱子,因此判定他的破解无效。

丁号垂头丧气地离了场。此时铜锣一声响,正是大哥所在的庚号!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背脊已是冷汗遍布。安锦也松了口气,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大哥又赢了。”

小妹瘫倒在椅子上,嗫嚅道:“太惊险了……”

娘倒是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放心,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他一定能得胜。”

最后剩下三名术者进入决赛。一个是庚号的大哥,另外两名分别是乙号和辛号。乙号身形较为矮小,辛号则较为高大,腰间佩着一只蟒皮剑鞘。

那只蟒皮剑鞘让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墨曲,颜或身边的那位黑面侍卫。

我极为忐忑。大哥临时抱佛脚学的机关术,怎么敌得过墨曲这位正统墨家传人?而那日颜或的提议我早已拒绝,想必他也不会在比赛中手下留情。我叹了口气,祈祷上天庇佑。

第三场比赛,机关屋。

三名术者分别进入到三间封闭的机关屋内,谁能最先破解机关走出机关屋,谁就摘得桂冠。难度在机关箱的基础上自然又上一台阶。

限时一个时辰。

安锦不动声­色­地对我低声道:“放心。”

我带着疑问与他对视。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稍稍安心。

半个多时辰之后,三名术者分出胜负。第一个从机关屋中出来的,不是大哥,也不是墨曲,竟然是乙号。排在第二的人是大哥,墨曲是最后一个,走出机关屋的时候步态从容。

颜或还是让我欠下了这份人情。然而尽管墨曲手下留了情,大哥依然还是败了。

娘像一下子矮了一截儿,呢喃道:“败了……?”

小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三十六章 书斋窘事

机关术的比赛已分出胜负,墨曲和大哥退了场。白鹤原上众人欢腾,纷纷好奇乙号究竟是哪一国的高手。礼官朗声道:“请乙号术者上台致礼——”

大哥已换下了葛衣,回到我们中间。娘和小妹连忙一左一右地抱着他的手臂安慰,大哥的神情并不沮丧,反而紧紧盯着朝高台走去的乙号。

乙号缓缓自台阶步上高台,朝三国皇室躬身行礼,摘下了帷帽。

帷帽之下是一张明秀动人的脸庞,带着怡人浅笑。虽然离得稍远,我依然可以看到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不少。

“不男不女。”娘愤愤。“哪儿比得上咱们阿望?”

我咳了咳,预感到不久之后娘将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后悔不迭。大哥挺窘。“娘,她是——”

“妙音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她高声道。“托陛下与娘娘的洪福,妙音才能为我大杞国争得盛誉。”

获得最终胜利的,正是我的未来大嫂薛妙音。

当初我将大哥准备修习机关术参加比赛的消息告诉妙音之后,她决定与大哥共同修习机关术,两个人共同争取参赛的机会。她不便于外出,大哥只能将一些相关的资料通过我转交给她,让她在曹府自己研习。其实这样的异动想必瞒不过怪老头曹御史,然而他却似乎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干­涉。

妙音的机关术进展神速,我与安锦都十分惊讶,深以为她是机关术的天才。大哥跟妙音虽然分隔两地,却心有灵犀,为了同一个信念昼夜不息地学习。

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还有什么比一双有情人为了将来而奋斗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安锦想了办法,将妙音从曹府偷运出来,以薛因的名字报了名,最终进入了决赛,摘得桂冠。皇后娘娘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被关在曹府的妙音会出现在这儿,笑意从容,自信满满。

南瑞二公主点头赞道:“未想到竟是一位姑娘家胜过了西凉的墨家传人。”

颜或手中端着金酒杯,朝我和安锦所在的方向随意一瞟。安锦低笑一声,嘴­唇­贴近我耳畔道:“这回受了他这么个人情,阿遥打算怎么还?”

“怎么,你不醋了?”我深感讶异。

他摇头。“阿遥的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我何必还跟他计较?”

“臭美。”我横他一眼,心里却美滋滋。小妹转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揪着手帕不满道:“二姐,姐夫——你们在这郎情妾意打情骂俏的,叫我跟大哥这两个屡屡受挫的失意者情何以堪!大哥这才蒙受了巨大打击……”

我们这才想起小妹虽然听说过大哥和妙音的事,却从未见过妙音,也不知道妙音的名字。

我朝台上努了努嘴。“知道那是谁么?”

大哥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高台之上的情形,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爹在拍娘的手臂安慰她,小妹眨了眨眼,疑惑道:“谁?”

“咱们的未来大嫂。”

小妹呆愣当场。娘突然停了叹气,猛地抬头:“什么?!”

高台之上,皇帝陛下朝礼部尚书苏荃低语几句。苏荃走到妙音身前,笑眯眯道:“陛下赏黄金百两,珍珠十斛——”

妙音俯首跪拜,沉声道:“民女谢主隆恩。但民女不要黄金珍珠,只希望陛下能答应民女一个请求。”

“说罢。”皇帝陛下的脸­色­如常,皇后娘娘却显然有些不自然。

“请陛下为民女与翰林院侍书萧望赐婚。”

此话一出,引发民众哗然。各­色­眼光朝台上那位窈窕美丽的女子身上汇聚而去,她伏在地上,姿态优美犹如水上仙鹤。

与我家相识的人们也纷纷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一面看一面小声议论。

尽管大杞国的民风还算得开放,却比不得南瑞男女对等的传统。在杞国人的认知里,正统闺秀应该是像苏慧那样的:优雅,矜持,善解人意,即使想要什么也不会明白地说,而是巧妙暗示别人主动提出来。而妙音参加比赛倒也罢了,最后竟然要求陛下为自己赐婚,这一作为在杞国人民眼中显然大胆得超出了常理,不够矜持,绝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举措。

皇后娘娘的神情已经明显有些怒意,而皇帝陛下面露难­色­。“此事——”

南瑞二公主忽然拍掌朗声道:“好!未想到杞国也有这样敢作敢为的率­性­女子。陛下,此乃一桩美事,何不成全了两位有情人?”

“昭月公主所言甚是。”颜或放下酒杯,微微颔首道:“听闻陛下在赛前曾许诺,将赐予夺魁的杞国人一个愿望。这位姑娘的愿望,陛下想必是乐于满足罢?”

由于南瑞和西凉两国皇室的附和赞同,形势瞬间变得对妙音有利起来。杞皇陛下进退维谷,东宫亦开口道:“薛姑娘勇气可嘉,儿臣亦请求父皇成全这桩婚事。”

众心所向,杞皇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得吩咐苏荃宣大哥觐见。

大哥与薛妙音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在杞皇面前宣称心意已定,愿与对方结为夫­妇­。杞皇无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允了这门亲事。

终于皆大欢喜。小妹抹­干­眼泪,又是蹦又是跳地欢呼,连爹也难得地开怀大笑,连连称奇。唯有娘亲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呆在当场,我哄了她许久才让她渐渐回过了神,犹不敢相信这天上降下来的好事。

大哥的终身大事,悬在我们全家心头的难题,总算是解决了。虽然过程有些坎坷,所幸结局还挺圆满。比赛结束之后,大哥送妙音回了曹府,回家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面­色­红润地又抱了一坛子竹叶青,不负众望地在喝了两杯之后趴在了桌上,闭着眼嘿嘿傻笑。

机关术比赛结束的十五日之后才是安锦参与的骑猎项的比赛。安锦似乎对这场比赛兴致缺缺,没有做丝毫准备,反倒是每日忙于公务,更甚以往。

另一方面,关于公公的眼疾,后来我也特意问过柳大夫,他的说法与公公一致,只说这眼疾需慢慢调养,急不得。眼疾再加上腿伤,书斋那边的生意公公是无论如何也顾不上了,只好交由我来打理。这么一来,我与安锦两人聊天相处的时间又少了许多,连从前每日必修的床榻功课也荒废了好些时候,令我颇有些怅怅。

“被处理”这种日常活动,拥有的时候偶尔会嫌多,没有的时候又觉得失落。我深感矛盾,然而看见安锦每天归家时的疲惫,也不好对他抱怨,只得转移注意力,没事的时候便在书斋里画画,有好几次画着画着就画成了春宫。雀儿看到过一回,大惊小怪地以为我打算转型做“春宫十三公子”。

我以为未尝不可。画美人画了那么多年,是时候有个质的飞跃了。

然而春宫图不比美人画,不能未经允许采用现实中已有的美人入画,以免惹来各种麻烦,只能跟着想象走,大概有些难度。我把这想法跟陈画偶一说,他虽有些惊吓,却也深以为这的确是一条康庄大道,暗地里借了一堆现下最流行的春宫画册给我以作参考。

书斋里的生意不多,我乐得清闲,便将画偶借我的春宫画册偷偷拿到了书斋里,藏在《礼乐》的外壳下猛地钻研。然而越看,我就越觉得春宫市场潜力无限。

连这种画技粗糙,动作僵硬,人物造型完全没有美感的春宫图也能在燕丰流行起来,可见广大燕丰人民在这方面求贤若渴,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不画则已,一旦画了,我便一定要鹤立­鸡­群,创出全新的春宫艺术流派,将我的画画事业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思及此处,我不禁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直到一只指节流畅,修长优美的手在我面前的红木桌上轻轻敲了敲,我才勉强把自己从美好的畅想中拉了回来。

“在看什么?”

我尚未完全回魂儿,懵懂地抬起头。“颜或,好巧。”

我低下头又看了几眼,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颜或?”

他轻笑着,手肘搭在书架上,长目微弯,褐瞳如蜜。“在看什么?那么入迷。”

还好,我的画册外头蒙了一层正经无比的《礼乐》封皮。

我无比镇定地合上画册,起身从容道:“最近对乐器有些兴趣,无聊时便研究研究。对了,比赛的事——谢谢你。”

他勾­唇­,那笑容温和,却有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在意的无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胜负对西凉而言并没有太多意义,若能帮到你,自然是我心之所愿。”

我欠了他这份人情,虽然是被动地欠上,总归也是欠了。颜或很­精­明,知道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意思再像之前那样对他冷语相向,自然从容了许多。

我讪笑两声。“陛下难得重游燕丰,何不四处逛逛?”

“怎么,又开始对我防备了?”他苦笑。“每回想与你接近些,你便警惕地要跟我拉开距离。我们好歹算是朋友罢?我又不会害你。”

我低头。“对不住。我习惯了要跟危险人物保持距离。”

“如今我成了危险人物了?”他扬眉,似笑非笑。“你说过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那是从前的事了。”我试图让他明白这其中的差距。

他凝视了我一阵子,转开眼道:“抱歉,是我失礼了。以后我会安守做朋友的本分。”

“谢谢。”我舒了口气。

“听画偶说,你打算尝试一种全新的人物画。”他诚挚道。“可否为我画一幅画像?”

我差点儿被一口气呛着。画偶所说的全新人物画——不就是春宫图?敢情颜或他主动要求要做春宫图的男主角?

“你——你确定要——入我的画?”我顺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身材。修长合度,想必入画之后很有看点。

颜或欣喜地点头。“能让十三替我作画,是我盼望已久的事。”

“没问题。”我点头。“画好之后,我会交给画偶,让他转交给你。就当还你这次的人情。”

“怎么不需要比照着我的模样画么?”他显然有些困惑。

“不必了。”我摇头。“这种全新画风,不以写实为主,全靠意会。”

他会意地展颜一笑,也不知道是真懂了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多半是后者。

他看起来心情挺好,视线转到桌上放着的那本《礼乐》上,随手将它拿了起来。“没想到你还对乐器有兴趣——呃?”

我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翻开了封皮。

世界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被初恋对象发现自己在看春宫图。

三十七章 报复之心

颜或的脸红了。很难说是由于血气上升,还是由于太过意外。

难道脸红的人不应该是我么?

他默默地合上书,放在桌前。“原来你感兴趣的是这个。”

“误会,只是误会。”其实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挺单薄,换做我是他,也不会相信这人兴致勃勃双眼迷离地看春宫是为了追求艺术。

“不必解释。”他挺沉痛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有点儿同情。“看来十三你过得不太好。”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抽抽。他好像想得有点儿歪?

“没想到安大人看上去挺结实,实际上——”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果然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我敢肯定他想歪了。安锦的尊严,需要我的维护。

“陛下你真误会了,我家夫君身体好得很——”

“真是苦了你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满脸的不忍仿佛看见故人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心,我不会多问。”

我灰头土脸地等他把话说完。决定不再解释,反正解释在他看来也就是掩饰。

颜或又说了一大通,貌似安慰实则幸灾乐祸。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的良心也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安锦之前对他做的事,怕是早就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瞅准机会一定极尽报复之能事。

最后他终于心满意足,面­色­红润地结束了这通“安慰”,末了还双目含情地朝我一望。“要是你后悔的话,我当初说过的话,现在依然有效。”

我无语,僵着脸笑了两声。“陛下真会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锲而不舍,紧紧相逼,脸上的无谓稍敛,倒显出几分认真。“而且我保证表里如一,绝无隐疾。”

我终于愤怒了,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伸向桌子底下的扫帚……

“陛下有隐疾,应该去医馆。”安锦清朗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缓不急。“到书斋来可解决不了问题。”

颜或神情微冷,侧过身。“安大人来得还真快。”

“彼此彼此。”安锦信步前来,目若寒潭,一侧的­唇­角微翘,笑得邪气。“陛下更是见缝Сhā针,令人佩服。”

颜或转头,朝我露出如花笑靥。“十三,我改日再来。”

我还没说话,安锦已经悠悠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事的话,陛下还是别来了。省的遭人非议,让杞国民众以为陛下对在下的发妻有什么不轨之图。”

颜或也不恼,行至安锦身边时,略一停顿,状似诚恳道:“安大人,难言之隐,还是早些就医为好。若治不好,也别误人大好青春。”

安锦垂首:“陛下尚且自顾不暇,还有心挂怀在下的家事,实在令在下感动。”

颜或笑了一声,施施然而去。

安锦转向我。我打了个哆嗦,揪着耳垂抖着嗓子:“不是我……”

“不是你?”他维持着惯­性­的微笑。“是我。隐疾?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隐疾?”

“呃——这件事解释起来相当复杂——”我赔笑,眼角余光扫到那本《礼乐》,连忙做淡定状拿过来往桌子底下一塞。“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

“你跟他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误会?”安夫君显然还对前情敌的嚣张耿耿于怀,连带着看我的眼神儿也有些忿忿。

我正百口莫辩之际,雀儿牵着元宵进了门。

这些日子我忙着照看书斋,遛元宵的重任只好交到了雀儿手上。然而元宵粘我粘得死紧,每每外出总要拼死拼活地往书斋的方向冲,只为了跟我见上一面,让我给它揉揉肚子。一回两回之后,我索­性­让雀儿每天傍晚牵着元宵到我这儿来,等书斋关门的时候再一道回家。

雀儿和元宵的到来,立刻把我从四面楚歌中解救了出来。元宵一进了书斋,立刻狗不停腿地朝我的方向奔来,谁知一眼看见了安锦,立刻刹住了脚,迟疑了一会儿。

元宵对安锦,那是又敬又怕。基本安锦让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让它趴下,它就不敢站着。虽然它心中最重要的应该还是我这么个主人,但面对非原则­性­问题的时候,它往往选择屈从于强硬势力之下……

于是它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谄媚地挪到安锦的脚下拱了拱。

我挺悲愤。雀儿看了看屋内的形势,怯怯地唤了一声:“大人。”

安锦摆了摆手。“你先回去。”

雀儿缩了脖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唯有弄不清形势的元宵,犹在呜呜讨好,见安锦没有要打压它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越过他朝我奔来。

我把它往桌子底下一送,讪笑着往安锦身上贴,试图以柔情攻势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跟他能有什么?你忘了之前说的话?”

他神­色­稍缓,扶住我的腰,用了些力气。“这家伙倒也执着,想方设法还要打你的主意。”

我心下暗喜。若不是颜或来捣了这么一场乱,哪儿能让他放下公务来书斋找我?正要向他撒娇说些暖心话,却见元宵摇头晃脑地从书桌底下钻了出来,嘴里衔着一本书,欢天喜地地奔到我和安锦脚下,仿佛淘到了宝。

安锦皱眉,正欲弯腰,被我一把拦住。

我当然知道那本书是可耻的披了礼乐外壳的春宫,被安锦看见,那是死就一个字。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抱住他的腰,主动献上新鲜出炉的热吻一枚。

安锦最初有些不适应,很快又进入了状态。他的气息依然如往常的清冽微甘,令原本别有用心的我浑然已忘今夕何夕。

我们许久未曾亲热,这么一碰正如**。书斋里虽然没有别人,却有随时被人推门而入的可能­性­。然而这样的可能,却似乎在­干­柴上又浇了一勺油,燃得更加热烈。他一拉一按,呼吸热急地将我抵在书架中间,像是饥者对着肥­鸡­腿,再顾不得仪态形象,只想着要以最快的速度吃吞下腹,以解这难熬饥饿。手抄本和卷轴纷沓而出,落在我们脚下,无人理会。

“阿遥……我的好阿遥……”他呢喃着,嗓音低哑,而我早已化作一泓春水,软塔塔地任由他摆弄。两人动情至极,正要昏头昏脑地共度燃情岁月,却闻得两声犬吠,大概是元宵见我二人行事诡异,当他在欺负我,故见义勇为地出声示警一番。

安锦忍着满腔热血带着满面春晕瞥了元宵一眼,也许是想让它识相些别再吵闹,谁知道这一瞥,他却忽然睁大眼,停了动作。

我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只见浅黄|­色­的纸面上,两个粗粗勾勒的­祼­身男女正做着与我们此刻类似的动作,元宵的白爪子按在这纸面上,圆滚滚的大眼瞪着我们好奇地看,看着看着又低头,在纸面上按了按,很是雀跃。

安锦松开我,俯身捡起这本画册。画册外头蒙了个蓝­色­封皮,上书《礼乐》。

我欲哭无泪地瞪了元宵一眼。它尚在懵懂,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礼乐》?”安锦脸上的红晕未散,气息也未平息,声音还带着哑。“原来你在书斋一天到晚就研究这个。”

“误会,只是误会——”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幽怨地瞅他。能不能不要就这么停下来……很伤身体的……

他翻了翻画册,沉思了片刻。“这些日子太过繁忙,冷落了阿遥,是我不对。”

知道就好。我不满足地又去拉他,一面拉一面哼哼,表示希望能继续之前的和谐互动。他抓住我的手,恍然道:“难怪颜或——”他忽地转怒。“可恶!”

我可怜巴巴地望他。看我看我,朝我这儿看!

他果然看了过来。“过两天是休沐日,我哪儿也不去,在家陪你可好?”

我猛点头,依然期盼渴求地拿眼神勾他。

他不为所动,居然连之前动情的模样都收了去,一本正经道:“该回家了。爹娘还等我们回家用膳。”

说罢,把满怀瑃情的我晾在身后,领着元宵扬长而去。

我萧索地掩好衣襟,带着一肚子弃­妇­的心酸把地上散落的书籍卷轴收拾完毕,顿悟。敢情他是在报复我看春宫?

安夫君的报复,向来都来得不怀好意,不动声­色­,不明不白。无论你意识,或是没意识到,他的报复就在那儿,不言不语,瞬间完胜。

他的报复还远远没完。夜里就寝之前,我特意换上了若隐若现的碧烟纱裙,半卧在床榻上,做了个自以为十分撩人的姿势。

谁想到他定力十足地在灯下看书,愣是一眼也没往我这儿瞟。一直到我昏昏欲睡,他才熄了灯,朝床榻上走来。我­精­神一振,正欲诱之,他却结结实实地把我抱在怀里,闭上眼睡得很迅速。

我的憋屈幽怨逆流成河,把我脆弱的心肝淹了个彻底,愣是半晌也没睡着。安锦睡得很香,双眼紧闭呼吸绵长。

我索­性­从他怀里钻了出去,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他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睡得更加香甜,甚至还轻轻打起了呼噜。

于是我更加悲愤。看得见吃不着,无疑是又人生一大悲。

披了衣裳走出房间,元宵听到我的脚步,从梦中惊醒过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舔了舔我的脚。我抱着它的头,蹲在屋前看月亮。

元宵很仗义地舍弃了睡眠,陪我一起对月嗷嗷。我叹道:“还是你最好。”

它似懂非懂,大概是感觉到我不太开怀,思考了一阵子,忽地一跃而起,拽着我的裙角往前。

我无奈地跟着它走到庭院里的一颗桑树下,它二话不说开始猛刨土。我心里有数,准备再次观赏它的老鼠战利品。

它刨了个小土坑,将里头埋着的物事叼了出来,骄傲地递到我面前。这回却不是死老鼠,而是一枚鱼形的铜符。铜符内以特殊的曲形雕了两个字:南瑞。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出意外,安锦的身份会在下章揭晓……

意外情况即:灵感横向迸发,呈神展开的形状蔓延了我的脑袋……

霸王们,该出水啦……吼吼吼

三十八章 安宅之秘

安锦的报复,维持了三个时辰。事实上,当我抱着元宵在月下抒完了情,带着满身寒露钻进薄被的时候,他的手臂便已伸了过来,把我牢牢地又按回了怀里,翻身覆了上来。我还当他梦游,吓得一动没敢动。他的眼睛睁开些许,很邪恶地以饿狼扑食的动作咬了我的肩膀一口。“去哪儿了?叫我等那么久。”

我疑惑地推他。“你不是睡着了?”

他恨铁不成钢,忿忿地扯着我的衣带。“你就不能霸王硬上弓?”

我顿悟。原来他装了那么久,就在等我忍不住先非礼他。

我叹息一声,趁着自己还有些神志,语重心长道:“想要的话你得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总不能你不要我赶着上,你要了我还能不给——唔!”这禽兽……居然连话都不让我说完!

他挥戈南下,我奋起反抗,奈何敌我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节节败退。他攻城掠地,我溃不成军,最终举白旗,连连讨饶。他得意洋洋,在我方城池留下耻辱的标志,盘桓不去,直到我方­精­疲力竭,只得任他揉圆搓扁,捏成一方砧板上的五花­肉­,让他吃了个心满意足。享用完毕后,侵略者终于沉沉睡去,还没忘了把他的胜利果实紧紧抱在怀里,大有恨不得睡梦里也能再多吃几次的架势。

其实我也挺满足,然而这种完全失去自主权的处理方式依然令我忿忿,于是趁他睡得沉,偷偷在他ρi股上留了个牙印,以泄心头之愤。泄完愤后,悲从中来。

萧遥这辈子,难道都只能在安锦睡着了之后才能翻身做主人?可悲,可叹!

书斋里头的春宫画册,全被安锦搜刮了去,美名其曰替我保管。我当然不敢说这些是画偶借给我的,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些书抱走,百般痛心地要他保证绝对不会对这些画册进行惨无人道的毁灭­性­打击。他勉强答应,顺便还对我的品味表示了质疑。

没有了春宫画册的书斋,在我的眼中已不再完整,我颇感惆怅。人生寂寞如平地积雪,总有个人在你上头踩来踩去,上个脚印还没消失,后一个脚印又叠了上来,踩着踩着也就习惯了。

跟被人踩来踩去的郁闷相比,那枚被元宵翻出来的鱼符在我心头的分量倒是更沉重些。

虽然未曾细想过安锦的身份,但我也明白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而从现在的种种迹象看来,难道安锦竟在为南瑞国做事?

难怪他对南瑞五公主失踪的事那么上心,原来是因为南瑞是他的后台?

也许陛下正是察觉了安锦的作为,才一定要让安锦娶薛妙音以对他进行牵制。他坚持不娶薛妙音,便让他无法再生育出子嗣,绝了安家的血脉。至于南瑞二公主对我主动示好,屡次与我有意无意地碰面,言语之中多次提及南瑞的种种好处,也许也正因为安锦跟南瑞国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但若真如此,又解释不了安锦如何能设计远在西凉的颜或,如何能在得罪了东宫和陛下的情况下依然畅通无阻。再说,若陛下怀疑安锦为南瑞做事,完全可以找了理由将他贬官再不任用,何必还拐弯抹角地做这么多事?

我很少想那么深刻的事情,这么一想就开始头疼。安锦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我抱着头呲牙咧嘴作痛苦状。

他挺疑惑。“又想多了?”

知妻莫若夫。我掏出袖子里的鱼符递到他面前。“瞧瞧。”

他拿起来看了看,神情依然从容。“在哪儿捡到的?”

我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沉痛道:“夫君,咱们是不是该准备跑路了?”

他微愕。

“从前说要嫁个富户,是我不对。”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把你逼上了这条路。叛国可是大罪。”

他似笑非笑。“叛国?”

“如今咱们不缺吃也不少穿,没必要再做那些事。”我诚挚地望他。“咱们走吧,离皇城远远的,别让他们找到咱们。”

我早已经有了觉悟。他活着,我便跟他一起活着;他负罪,我也跟他一起负罪。若他得为此付出代价,我也承担一半,叛国也好,罪人也罢,谁叫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爱的男人。

他思索了一阵,点头道:“说得有理。不过我没叛国。”

“你答应就——呃?”我有些糊涂。“那这鱼符——”

“不过是一枚南瑞的鱼符而已。”他啼笑皆非。“我跟南瑞没有关系。”

“当真?”

“我保证。”

安锦的话再次推翻了我的推理结果。这类深刻的问题,果然不适合我来想。

他见我沮丧,连忙好言相慰,并对我积极开动脑筋进行推理以及适时沟通表示了肯定。我趁机提出要求,要他归还那些春宫画册。

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末了略一沉思,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到他的书房里偷看那些画册。其实他不这么说,我压根儿还不知道原来那些画册藏在他书房里。

第二天恰逢休沐。为了跟安锦享受久违的二人时光,我特意将书斋交给雀儿帮忙看着,没想到安锦一大早便以要事为由出了门,毫不愧疚地放了我鸽子。临走之前,他居然再一次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去书房偷看。

出于不输于元宵的好奇和叛逆心理作祟,他走后没多久,我便摸去了书房。

他的书房平日里总上着锁,奇怪的是这一天却偏偏就没有锁。

元宵蹲在门口替我放哨,我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我很少进他的书房,因为书房里有我那关于海马汤的悲惨回忆。然而这一次,为了找到画册还给陈画偶,终于豁了出去。旧地重游,难免引发些心理­阴­影,这­阴­影甚至让我产生了幻,以为自己听到了安锦的声音。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安锦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此几回之后,才敢继续翻找。他的书房挺大,布置得却相当简单,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书架的最末一层找到了我的春宫画。

完全没有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容易……我兴奋地抱起春宫图,却不知道碰了哪儿,整个书架猛地往旁边一斜。

我吓了一大跳,抱着脑袋叫:“夫君我错了!”

毫无动静,安锦根本就不在。我泪流满面,做人老婆做到这么怂的地步,我也算是朵奇葩。

斜开的书架旁边,墙壁移到一侧,露出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道,小道倾斜向下,可容一人出入,看上去有些­阴­森。

要不要进去?我犹豫了许久,实在不想一个人进去,遂决定把这书架复原。谁知我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让书架回到原来位置的机关。

整件事隐隐有些不对劲。我站在暗道口朝里望了望,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放着一包黄澄澄的东西。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洞口,决定看了那东西就回来。

那包东西离洞口不远,我只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它的庐山真面目,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以为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一定是机密或是宝物,没想到——

居然是一包糖饼。

还是一包热乎乎,冒着香气的糖饼。

我咽了咽唾沫,忽然想到自己没吃早点,肚子正有些饿。正在疑惑间,背后的墙壁突然轰然一声重新合了起来。

我蓦然想了个透彻。这不就是个诱敌深入的机关么?如此步步为营,最后居然还用糖饼来做诱饵,终于把我给引了进来,足可见其心机之深沉,用心之险恶,对我了解之深。

想到此处,我反而放下了心,索­性­捧着糖饼往里走。一开始倾斜向下,走了许久才踏上平地。越往里头走,周围的光线反而越亮,没多久便豁然开朗。

我从未想过,在我们每日生活的安宅下面,竟然有一个如此宏伟的暗室。这暗室约有近十丈高,比太和殿前的广场更加宽阔。数十根巨大的盘龙柱耸立在暗室中,每根盘龙柱上皆有一只龙头张牙舞爪含珠而出,那珠子散发着幽光,像是罕见的夜明珠。

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雕成瑞鹤起舞的油灯,每隔几步就有一盏,像是传说中永远也不会熄灭的长明灯。若不是因为这暗室中整整齐齐列满了高耸入顶的深­色­木架,我还当自己一不小心闯进了皇陵。

木架分为两排,两排木架中间有可容两人并排通过的空隙。我看不出这木架究竟是以何种木料做成,只闻到一股沉郁的木香。木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抽屉。抽屉上有奇特的编号和图形。有一个抽屉开着,我探过头去瞅了瞅,里面装着数支用绢带束好的织锦卷轴,最右侧的卷轴上写了个“苏”字。

我心下微动,取出那支卷轴横向展开。

苏荃,原名苏况,西凉横州人氏,安明五年与其妻王氏及其子苏熙,女苏慧暗中搬迁至大杞丰城,贿丰城司责,伪造大杞户籍……

安明五年,迄今已经将近十年。

我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寒,手指冰凉。如果这上面的记载是真的——礼部尚书苏荃一家都是西凉人,处心积虑地潜伏到大杞国已经将近十年,现在苏荃和苏熙甚至已经身居高位……

将卷轴束好放回抽屉里,我的心扑扑直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两排木架的中间,这条可供两人行走的间隙,似乎是一个通往真相的捷径。

他已经做到这份上,难道我还能转身走开么?我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己看上去该淡定点儿了,这才沿着间隙一直往前。

最前方,有一扇石门,看上去很厚重,却一推就开。

石门内,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屋。石屋两侧还有石门,不知通向何方。

安锦背对着我站在石屋中央,淡青­色­的直裾深衣印出细腰长身,却不再是意态风流的模样,倒显得清净自持,多了几分冷峻。

“我曾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能主动将安家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至亲至爱。”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回既然是你自己发现的,自然算不得我违誓。”他转过身来,目露狡黠,­唇­角微勾,像只终于捉到老鼠的猫。

果然之前的清净自持只是错觉……我无奈。为了引我上钩,他也算费尽心思,甚至还利用了我的那些春宫图册……

“遥遥,这就是安家的秘密。在这里,储藏着大杞国自建国以来的所有机密,而安家人世代相传的身份,”他站在原地,从容不迫地注视着我。“是杞国的秘部之主,三国内所有暗探听命的最高掌管者。”

三十九章 夫君心意

“根据野史的记载,大杞国的开国皇帝高祖陛下也是个断袖,爱的是个男子,据说还特意封这男人做了个什么王,将大杞国的机密都交给他管理……”

野史虽不足全信,然而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野史中总有三分真相。

大杞国的开国皇帝究竟是不是断袖已不可考,然而这位掌管了大杞国机密的男子却真实存在,他就是安家的先祖。

这位先祖名衡字鸿烈,是一位奇才。

之所以能被称为奇才,自然有某些过人之处。安鸿烈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再加上博闻广记,心思慎密,极善谋略,自然而然成为了太祖皇帝的左膀右臂。太祖皇帝与他正如花王牡丹与花相芍药,相依相辅,那情谊深厚,甚至超越了亲情。

若非如此,太祖皇帝也不会把杞国最重要的核心交给了安鸿烈来掌管,甚至将安鸿烈的子孙一脉作为核心机密的继承人,世代相传。

杞国,西凉和南瑞原本是大周朝的诸侯国中较为强盛的三个,大周朝动乱之后,三个诸侯王纷纷宣布正式独立称帝,开启了三国鼎立的历史。然而太祖皇帝深谋远虑,深知三国鼎立的形势绝不会永远地维持下去,因此与安鸿烈联手,提早做了布置。

他授意安鸿烈,建立了只有现任帝王和储君才有资格知道其存在的秘部,训练起第一批暗探,奔赴西凉和南瑞。

秘部里,同时储藏了大杞国本身和暗探们所搜集到的秘辛,暗探们的资料,分层管理。经过了数百年的沉淀,已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在这个组织里的暗探,甚至不受皇权的影响,只听从于秘部之主。这是当初太祖皇帝给予安鸿烈的权利,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太祖皇帝深知,他与安鸿烈虽情谊深厚,却不代表今后的子子孙孙与安鸿烈的后人也能相安无事。安家掌握了机密,也就掌握了一根足以动摇皇权的软肋,但凡有些作为的皇帝,都一定想要除去这个潜在的威胁。所以他赋予安家完全掌控暗探而不必受皇权控制的权利,令得任何一代的统治者想要对安家不利时,都不得不顾及这可能带来的巨大牵连影响,只好放弃这个打算。

至于太祖皇帝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要为安家做了这么多,为何要将这权利交给安鸿烈而不是自己的子女,又为何要替自己的后代留下这么一个软肋,恐怕只有太祖皇帝自己才知道了。

然而所有知情者都认同的一点是,太祖皇帝对安鸿烈,的确算得上仁至义尽。而安鸿烈亦没有愧对太祖皇帝的厚意。他与安家所有的亲眷断绝了关系,将他们送到了杞国的边城,独自背负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在他的妻子生下长子后,安鸿烈服下了一种秘药。根据记载,这种秘药能让人不再生育,也就是那种绝子酒。

安鸿烈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极尽可能地限制自己的后代数量,人一多,心必异,很难将这些巨大的秘密保守下去。他列下祖训,安氏每代只能有一个后人,负责接任秘部。这一机密,就连自己的至亲至爱也绝不能透露。除非危及安氏存亡,决不可有任何对皇权不利的举动。

他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为了防止后代中有人会背叛祖训,试图颠覆皇权,他甚至给自己的长子喂了一种毒。

这种毒,世代遗传。如不服用解药,三十岁之前必定毒发而死。而这毒唯一的解药却是那种能让人无法生育的秘药,掌握在皇室的手里。当安氏后人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由这一代的天子赐下秘药解毒。安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必定要接管秘部,不论男女。这也是为何若继承人是女子时必定招赘婿上门的原因。

然而,虽然解了毒,这种毒对人体已经产生的影响却不会散去,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早逝。所以安家每一辈都活不过五十岁,甚至大半在四十五岁之前就过世了。

对于安家的后人而言,知道自己注定早逝,而自己的后人也一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必须要依靠皇室的解药方能生存,自然不会轻易做什么违背皇权的事。

而对皇室后人而言,顾忌到安家掌握的不可知力量,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规规矩矩地送上解药。

一种互相牵制又互相依存的关系,就这么形成了。

太祖皇帝的深谋远虑和安家先祖的慎密心机,由此可见一斑。

安家就这样扎根在了皇城里,世代相传的祖宅下,藏着大杞国的秘部。为了防止惹人注目,为了尽量避免让皇室不安,安家甚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做大官,不做富商。安家的每一代,表面上做着微不足道的小官或是小买卖,暗地里却掌握了大杞国最大的秘密和最特别的一股力量。

直到今时今日。安家上一代的掌权者,也就是我的婆婆在安锦十八岁那年,将秘部正式交给了他。婆婆退居二线,开始专注于训练培养新一辈的暗探。她那从不让别人进去的书房里,同样也有暗道。

原本安锦也应该按照传统,在燕丰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或是经营些小本生意。然而他却偏偏选择了参加考试,一做还做到了吏部侍郎的高位。

安锦这么做的原因,不用说我心里也清楚,多半跟我当年那次拒婚脱不了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是能知道我的动静,能准确无误地将那些桃花掐得­干­­干­净净,甚至能对付得了远在西凉的颜或。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杞皇要将薛妙音赐婚给安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安锦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其实皇室和安家之间的暗涌由来已久。陛下这么做,不过是想利用薛妙音对我进行进一步的牵制。”

“那为何不用七公主?”这个问题我疑惑已久。“为何陛下不将七公主赐给你?”

“陛下之所以不肯让公主下嫁,是因为他不想在对付安家的时候有所牵挂。”他冷笑了一声。“而牺牲一个薛妙音,则是无所谓的事。”

“对付安家?”我心头微沉。

“每一代的皇帝,都处心积虑地想对付安家。”他握着我的手,将我带离了石室。“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明白。既然如此,那杯绝子酒……”

“那杯绝子酒,原本是为你准备的。在他看来,你生不出子嗣,我早晚也会另娶他人,他总有办法牵制到我。”

我猛然反应过来。杞皇陛下一定没有想到,安锦竟然会自己喝这杯酒。安锦尚无子嗣,喝了这杯酒之后,掌握秘部的安家岂不就绝了后?!绵延数百年的安家血脉终于断绝之时,又将是怎样的结局?

我惶惶,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正在朝我们逼近,而安锦站在我身前,挡去了大半山雨欲来时的猎猎冷风。

这一杯绝子酒的分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难怪当时婆婆的表情那样悲伤——安锦不该做官,不该想尽办法娶了我,不该对我这般情深意重。也许他根本就不该遇见我。果然是一步错,步步错。

“陛下这么做,就不担心安家会反抗么?”我虽然心慌意乱,却依然警觉了其中隐藏的矛盾。“他就不怕激起安家的愤怒,动摇了皇室的地位?”

安锦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异样。他垂下眼,叹一口气。“还是瞒不过你。陛下这么做,不过是一种还击。因为我做的一些事,已经使皇室感到了威胁。”

他并没有说具体是哪些事,但我可以猜到些眉目。也许是因为他坐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也许是因为他对东宫的屡次不尊,也许是别的什么……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也就是杞皇陛下对安锦产生了极大的疑心,并试图用绝子酒给他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他自己喝下了绝子酒,主动绝了安家的血脉。

杞皇陛下对于这一举动,怕也是喜多于忧。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契机,一个打破这数百年来安家与皇室之间的牵制的契机,一个重新将秘部收归皇室所有的机会。

杞皇有两个选择。第一,尽量与安锦和谈,共建君臣和谐关系,让安锦主动在某个时候将秘部势力交归皇室所有;第二,一不做二不休,跟安家撕破脸,斩尽杀绝。

很显然,第一个方法更可取,对陛下而言危险度也更小。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安锦的脸笼罩在暗室的光影里,半明半暗。

他究竟还为我做了多少事,为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敢想象,甚至不敢去探究那背后最终的真相。

这回,我真的很沉痛。

安锦看出来了,安慰我道:“喝下那杯绝子酒并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暂时稳住陛下的动作,打乱他的部署。”

这么明显的安慰,令我更加沉痛。

我深情地凝视他道:“这辈子,我就是不吃不睡,不玩不乐,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替你生几个娃!”

如此情深意重的氛围下,安锦竟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

我很不满。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摸摸我的脸道:“用不着不吃不睡,只要你——”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扭捏。“这样很奇怪,而且……会很累……”

他作不屑道:“刚刚还说用尽一切办法,现在又嫌累?”

我犹豫了一会儿。“那就试试。”

“真的?”他双眼发亮,在幽暗的光线里似乎有点儿发绿,活脱脱一个三天没吃上­肉­的元宵。

我打了个哆嗦。“等等——还有鱼符的事!”

“前些日子家里有动静,你不是也察觉了?”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无耻地往我脖子以下的部分扫,显然是勉强耐着­性­子在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是五公主的鹦鹉跟你接近,所以南瑞二公主怀疑五公主可能藏在我们家,派了人来探查,被我们的人给拦了下来,应该是打斗中遗落在地上的。”

“你们的人?”我忽然想到整个秘部,该不会只有安锦和婆婆两个人才对,其他人都在哪儿?

安锦微微一笑。“身在安宅里的,除了一无所知的爹爹之外,全都是秘部的人。”

我惊呆。

全部……他指的是负责喂马的老李,厨房里的伙计和厨娘们,负责打扫服侍的丫鬟婆子,甚至还有轿夫?!原来他们都是身怀武艺的秘部暗探?

安锦补充了一句。“还包括雀儿。”

我呆滞。这是个什么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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