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的境界。两处都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乳罩带被扯断了。
结满厚茧的大手,肆意揉搓着她的Ru房。那是此前任何一个异性都没有轻触过一下的。
她呻吟起来。
她那瘫软的身体像受到惊扰的海星,本能地收缩着。灵魂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
她张开着嘴,才感觉到能够呼吸到空气,而另一张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张嘴贪婪地拼命地裹吮着,像要通过她的口,将她的心裹吮出来,囫囵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轻,被强壮的手臂抱起来,无声无息地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颓倒在土墙掩埋住了……
那只饥渴的大手,如动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抚摸……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跃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听到一串雷声。
理智渐渐归复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迅速地跃开。
不是雷声。
是啪啪地拍门声。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得呆住了!
对她来说,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世界末日呈现眼前她也不过恐惧如此!营长!营长!……外面是文书小周焦急的声音。
她和他都屏住了呼吸。
她连抻一下衣服都不敢。门,并没有Сhā。
营……
门突然被拉开了。文书闯进了屋里。营长……
小周蓦然缄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许是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许是极短暂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将一句话留给她和他:管理员的爱人难产,得赶快派车送团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更新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雪厚了。
那一行足迹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她一点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还亮着灯。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她背靠着门,坐在门坎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灵魂一声不吭。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简,简,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可你是不存在的……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
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他不是那种人!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卑鄙!卑鄙!卑鄙啊!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不!不!不!……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简,你要给我勇气啊!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堕落!荒唐!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吧!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教导员……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Сhā过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着你就来找营长……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得什么妇女病再后悔就晚了!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热浪。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
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着屋顶……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7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不合身?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她也代表我!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又是连续三年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们,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服。
但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的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溃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无情这么严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够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
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颤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进了镪水池。
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天最难度过的时候。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孑l,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
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点在我心上了!……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我……我不配当营长!……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别让它钻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你要是敢交待半句,我就自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他呆呆地望着她。
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蜷在炕上。人竟是多么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难道人有灵魂就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会对你说的!……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可爱。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傻姑娘!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那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人添烦?……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脸……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上,让人转给了她……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
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去了。
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Сhā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
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自的连队去看看呢?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办?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厉:小姚你好大胆!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你!……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
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
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
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
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
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变坏了的性格?还是那件毛衣?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
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这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
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
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能当一本书读了!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
十三连的……同学?……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竞对自己下级的男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了。
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
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它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你真是乱开玩笑!……她的脸倏地红了。
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上让所有的人都看!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听!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听着……我开始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我们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他教给他们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佛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她低声说:念呀!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
什么?……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你前进……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美啊!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这二十三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
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妒你的啊!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吻你……完了……就这样……完了?就这样……完了……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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