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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天下午,返城待业知青们在师范学院聚集闹事,你们市委领导们听说了没有?在姚玉慧家中,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向她的父亲这样问道。

唔?……父亲端着饭碗一怔,立刻追问:多少人?两千多人。母亲一边回答,一边夹了一筷子豆芽拌在饭里。

父亲缓缓放下了碗,又问:知道为什么吗?什么也不因为,就是要闹点事儿呗!母亲说着,又夹了一些豆芽拌在饭里,细嚼慢咽。

父亲额头上现出了三道深深的皱纹。

弟弟和妹妹不在家,晚饭桌上缺少了许多话题。三个人从一开始端起饭碗就各自埋头吃饭,没交谈什么。也许母亲仅仅是因为不习惯这种饭桌上的沉默,才随口引起了一个话题。

显然,这个话题给父亲带来的并不是轻松愉快。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了?菜不对口味?我吃着这豆芽阿姨炒得不错!父亲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了。

姚玉慧觉得很有必要对母亲的话加以纠正,说:爸爸,妈妈刚才讲的不符合事实。不是他们想要闹点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母亲吃完了那碗饭,正欲盛汤,刚伸手去拿瓷勺,听她这么说,将手缩回来了,瞧着她问:因为你也是返城知青,就要替他们辩护吗?父亲对母亲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然后注视着她,期待她接着说下去。

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定会使母亲更加不高兴。但她还是想说。

于是她说:印了一千五百张报考表,结果只发了半数多一点,其余的不知发到何处去了。返城待业知青们对此提出质疑……这有什么可提出质疑的?母亲打断她的话,与她进行辩论似的说:招考对象,包括返城知青,但不限于返城知青!以什么形式发,发给哪些符合年龄条件的人不一样?再说,就是一千五百张报考表全部都发给了你们返城知青,不还是只录取一百五十名吗?能解决二十多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吗?……姚玉慧不愿同母亲展开辩论,不做声了。冷静想一想,她觉得母亲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百五十对于二十多万说来,无疑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这很不一样。始终沉思默想着的父亲终于开口了:返城知识青年们,应该有更多的机会获得各种途径的就业机会。你是教育厅的­干­部,有义务向教育厅反映这件事,请教育厅派人调查这件事,有什么错误,要严肃纠正!怎么?这意味着市长同志对我们省教育厅的指示吗?母亲顿时沉下了脸。

我是市长,当然管不了省教育厅。既然这次招考是省教育厅进行的,引起了全市那么多返城待业知青的不满,我这个市长。总还有向省教育厅提意见的一点权力吧?父亲不动声­色­地说。

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那就请你这位市长同志郑重其事地提书面意见,明天派你的秘书送到省教育厅来!完全可以。父亲的语气也强硬了。

你!……母亲难以承受地瞪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突然推开椅子,两眼盈泪地离开了。

桌旁只剩下了父女俩。姚玉慧内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父亲。

她非常后悔,觉得父母之间的不快,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话引起的。

父亲则对于母亲的离去无动于衷,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

父亲终于止步,向她侧转身,盯着她问:你怎么比你母亲知道得还具体?她诚实地回答:我今天到师范学院去了。

去­干­什么?父亲追问。

她犹豫片刻,依然诚实地回答:我也想报考。

你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和我,或者和你母亲商议一下呢?我不愿和你们商议。

一句更加诚实的话。

她想:无论父亲听了我的话多么不高兴,我今晚都要对父亲说实话。绝不用半句假话欺骗他!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向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次了。

返城后,她常常感到,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种种不协调的因素。起初她以为这是由于自己过于敏感。后来经过细心观察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不是。妹妹有一次无意识地对她说:姐,自从你返城后,咱们家饭桌旁的笑谈少了,母亲无忧无虑的时候少了,爸爸吹黑管的时候少了,倩倩来的次数少了,哥哥呆在家里的时候少了。我呢,向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少了。怕惹爸爸妈妈烦!妹妹的话更进一步证实了她得出的结论。

她在北大荒的时候,确信全家人中,母亲是最爱她的。因为母亲给她写的信最多,每一封信都很长,从工作到生活,从身体到个人问题,甚至包括女­性­的生理卫生常识,方方面面,周周到到,每一封信中都充满了一位有知识有文化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深爱。那时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能天天呆在母亲身边多好!母亲肯定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去爱的。兴许还会引起妹妹的嫉妒呢!如今终于返城了,终于生活在母亲身边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从她踏进家门的那一时刻起,她认为母亲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难以嫁出去的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关于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来不过是她自己编织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话!她顶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不失时机地用个人问题折磨她。是的,她简直认为,谁与她谈她的个人问题,谁就等于是在无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个人经常用手指甲刮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使她难以忍受一样,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以至于这个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么的微小动作,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三年之久的!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干­?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春节!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春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块儿过春节!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如今我终于可以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弟弟给她带来了许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呆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交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精­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竞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反感呢?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了!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床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你也答应了。可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一会儿。

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说你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你们这样……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你今后再对我说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些话不对!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可你打我!……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虽然弟弟的愿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

因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已!还会有谁呢?还寄托于谁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放下您的一切工作!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的!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你得到报考表了?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有把握考上吗?

什么意思?取笑我?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他抬起手臂,朝聚集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我过去是臭知青,如今还是臭知青!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民呢!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别忘了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会,而是缺少耐心!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与任何一个返城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机会多了,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自信!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在哪儿啊!……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她仰起脸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二十几万……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荆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历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方案……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占父亲的时问。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还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待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

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竞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唯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导员了!你在认真听么?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

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么,应该优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上学期间对你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样解决个人问题……她仿佛又听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问:既然是这样­性­质的一个师资培训班,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公开登招考启事?母亲反问:不公开登启事,那不成秘密培训班了么?她心中可怜起今天亲眼看到的那许许多多返城待业知青来,包括像姚守义那样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的人。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不自觉地扮演着可悲的陪衬角­色­。而真正的主角们,除了她自己,是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今天也出现在那种大场面之中的。可母亲还说他们聚众闹事!警察们还前往驱赶他们!在他们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那一张张脸和一双双眼睛。为了获得一张报考表,他们期待了三四个小时之久!他们谁不是对考上这个师资培训班满怀着莫大的希望或侥幸的幻想?他们的脸上尽是渴望!他们的眼中尽是恳求!她也想到了姚守义,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说的那些冷言冷语。

也许,因为她恩赐给了他一张报考表,此时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着她。而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赐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他会作何想法呢?今天那两千多名报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他们又会作何想法呢?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母亲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

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的眉毛,分明来此之前刚刮过脸,瘦削的脸颊发青。浓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看那不经常梳的样子,不是因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门口。

母亲不疏不近地介绍道:这就是小张。

张复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随即将脸转向别处。

虽然他尽量显出很大方的样子,姚玉慧还是觉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谨,甚至有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来做家庭教师的,而是不太情愿地来相对象的。

别担心,她有点玩世不恭地想,我是个独身主义者!这就是我女儿。

母亲又说,还作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介绍的手势。

她觉得母亲的神态中也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却需要补习中学课程的女儿而感到羞惭吧。

她存心连头也不对他点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们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开始吧!……母亲一边说,一边走在到桌前,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张报纸,走回来,款款坐在沙发上,就看报。

请到我的房间。她对他说,走在前边,引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随便坐。她仍不看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4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一层水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写字。

写出的竟是北大荒三个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够忘记自己生活过十一年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北大荒三个字,渐渐被顺着笔划流淌的水雾模糊了。她不由得将额头紧贴在窗上,感到了一股凉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会儿工夫,她把那个张复毅忘了。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条清凉的幽静的小河中游泳,就是营部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清凉!那么幽静!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挑么?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问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

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突不应避免!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么?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坐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视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么?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那么,是情愿的哕?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什么意思?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么显得那么高傲呢?是演技?还是­性­格?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还记得不?忘了。

因式分解呢7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不坦率承认,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讥:而我知道,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面前,男人们总是努力掩饰起自己对她们的失望的。

谢谢教给我一条生活经验。那么你还记得什么?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来你在中学时代对物理比对数学感兴趣。

这时,从弟弟的房间传来了弟弟的朗诵之声: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弟弟的声音使人听出来,他在明显地装腔作势。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停!你要朗诵,不要大喊大叫!要有抑扬顿挫,要表达出情感!要像我这样朗诵……你是音乐,为什么……像含着眼泪轻轻地诉说……为什么?……倩倩的声音,一点也不能算是轻轻地诉说,听来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弟更加装腔作势。

你别打击我的情绪好不好?连于导演都说我有朗诵天才!他那是奉承,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当姐姐的冲出房间,在走廊高喝:你们都给我停止喊叫!家里不是话剧团的排演厅!她走入房间,见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纸认真仔细地拾烟灰。

她双臂抱到胸前,低头看着他,几乎是用恨恨的语调问:带回去做药引子吗?他将撮起的烟灰放进手绢,像放人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说:市长家的地板应该一尘不染。

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点你知道吗?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真的?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又问:真的?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你不能这样做……我一定要这样做!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喽?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Сhā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爱。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Сhā进衣兜,仿佛在攥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候,临时工郭立强,也在为考劝师资培训班而复习功课。不过他复习的不是初中课程,而是高中课程。

虽然招考启示注明,各科考题绝不超过初中范围,他还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学的准备和信心踏入考常天气确是一天比一天转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里打滚。等它一跃而起,抖尽残雪,就会变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好季节,普遍的人们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带给郭立强的却是失业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万返城待业大军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为止。

必须考劝师资培训班??这是最后防线。

他的机会是二十块钱买到的,外加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报考那一天,他没有得到报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们赶出师范学院的报考者之一,师范学院的铁栅大门随即被关上。

两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门内,都以一手握着悬在腰际的警棍。报考者们一个个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着参差的树枝,好像从澡塘子里出来的人发现衣服全被偷走了一样不知所措。

一个报考者大声问他:哥儿们,从树上找着报考表了?他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愿看对方一眼,低下头默默走了。

等等。对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试探地问:一张报考表对你非常重要?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对方站住了。卖?……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表。

多少钱?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五块买运气?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一团?五……十块?……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

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估计到了一张报考表的价格。你别朝我瞪眼睛,这是城市把我逼得这么无耻。

我只有二十块。

我这是转卖运气,二十块您太占便宜了!对方折起了那张报考表,欲揣进兜里。

你卖给我!他抓住了对方那只手腕子。

哥儿们,你要是打算抢,就抢抢看。抢不去,我还是那个价??五十块!对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抢,也明知抢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二十块就想买好运,太抠门儿了吧?对方嘟哝着,将报考表奇货可居地揣进兜里。

可是我只带了二十块!他恨恨地说。

记住这个教训吧。要买好运,兜里就该多带点钱。对方几乎是完全站在同情他的立场上说话,还叹了一口气,好像为他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袄脱给你!

像你这样的棉袄,我们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妹妹一件。我们家是兵团战士之家,如今是待业者之家。对方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接着说:哥儿们,别把我想得太坏。作这种交易,心不得安宁。这勾当一个人只能­干­一次,所以我得卖个好价。说完,有所不忍地转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脖子上拴着无形的铁链,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运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则只有二十块钱。人家说得不无道理??好运二百块、两千块也不算索价过高。

师资进修班??未来的中学教师。对他来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些的命运了!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对方说:你跪下,我给你这张报考表!他是会毫不迟疑地跪下的。可对方不是一个无赖。对方不会要他跪下,对方只要他多给三十块钱,也不要他的黄棉袄。他能体谅一个家庭有四个待业知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境地。

他可怜自己,也可怜对方。

他只有违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样地跟随着对方。

如果真是一条狗就好了,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破对方的衣兜,叼住那张报考表就跑!走至三孔桥,对方不从桥上过,从桥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对方在桥洞中站住,回转身,防范地瞪着他。他说:你刚才还给了我最后一线希望。

真打算抢?是。

好吧。被你抢去,我认了。

我抢来了,也要给你二十元。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那你抢吧。我真抱歉。

别不好意思,这样对我们都更公平。

于是,他们便在桥洞中角斗起来。这两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了一张实际上毫无价值的报考表,变得像狮子般凶猛。他们都尽量避免在角斗中打伤了对方,也都不甘失败,所以这场角斗就很持久。他们都没有什么角斗的本领,所以这场角斗就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他们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头发,不抹脖子,不踢,不咬,不施计谋,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胜,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尽对方的体力而已。这是两个人的文明的生存斗争方式。一会儿这一个将那一个按在地上,一会儿那一个又将这一个压在身下。翻滚在一块儿后,。谁都没能够站起来过。郭立强有好几次就要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对方装报考表的衣兜了,对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黄土落下,眯了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吹吹眼睛。

他就给对方吹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好点么?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站住,从地上捡起什么,回头望着他,又说:你的表,接祝将表抛给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对方走出了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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