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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表,一块半新的上海表。他刚才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块表。等等!

对方又站住,转身望着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羞惭地说:我刚才忘了我还有块表,真的。边说边将表和二十块钱放入对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远,他听到对方喊:哥儿们,祝你交好运,榜上题名。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方还站在原处。

又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

他心中十分感激刚才他和对方翻滚在一起时从桥上开过的那辆卡车的司机……而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感激的是从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块钱和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的那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

对方给予他的可是一个命运的转机。两年后他就可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了!

他对生活不再有过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好教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不论教哪一科他都能够胜任。政治除外。

他很后悔没有问那个给予他这种命运的待业知青伙伴的姓名和住址。这时他想:如果我那块表不是一块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块崭新的,欧米茄牌的,或者罗马牌的,带日历的,那才公平啊!……无家可归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里。

对于同院的邻居们说来,他和她究竟以一种什么关系相处,是个难猜的谜。

他们怀着种种好奇,想从她脸上破译谜底,但她却很少迈出他家的门。他们偶尔在院子里看见她,她便立刻低下头,像自惭形秽的麻风病人一样逃进屋去。他们想从他脸上获得信息,满足好奇心。可他脸上既没有新婚后的和美表情,也没有蒙受奇耻大辱的可怕­阴­云。他一如既往,对所有的邻居都很礼貌,很客气,见面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们大爷、大叔、大娘、大婶……只有从郭立伟脸上,他们才获得一点反溃这个当弟弟和当小叔子的,常常以一种警告的目光回敬邻居们好奇的目光。那种目光的含意是??谁若敢议论我们家,我就对谁不客气!于是好奇的邻居们得出结论??她??依然是他们家的人。但邻居们总还不免觉得,在那兄弟俩歪斜的家门内,经历了婚礼那一天的花圈事件之后,居然还能进行着正常的、安静的、平和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门内,处境最尴尬,最难堪,内心世界最复杂的,并不是郭立强,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伟,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认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张结婚证书,以我们共和国的庄严法律的名义,将她和这兄弟俩组合在一个家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礼上被烧毁的花圈,以一个,不,它代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情绪和心理,无声地发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毁了那张结婚证书的法律力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矗这个古老而无懈可击的逻辑,时常使她独自悲哀地暗想:不仅仅是一个王志松,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都会谴责我,唾弃我,包括他。他虽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后,待她以礼,但他内心深处肯定是极其蔑视她的,毫无疑问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情。对于爱情,礼貌是比仇恨更加彻底的决裂。没有人启发她,她全凭一个女人的本能悟到了这一点,这是女人无师自通的箴言。它用看不见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没一个女人对此是文盲。

兄弟俩都上班后,她独自留守在他们的家中,尽一个名符其实的看家婆的种种义务。她常怔坐床边一两个小时之久,陷入无解的沉思默想和无边的忧情苦绪。而在他们下班之前,她给他们做好饭,烧好洗脸水。吃过饭,兄弟俩都从不在里屋多耽留一分钟。一道门坎,隔成她和他们的两个领地。

一天早晨,她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了自己青白的头皮,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她被自己那种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她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满泪水,镜外的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即使你变成了一个怪物你也不要哭!你要刚强你要刚强……他恰恰在那一时刻走进屋里,仿佛从她身上发出了一道无形的闪电,将他击得倒退了一步。她立刻弯下腰,捡自己落在地上的缕缕头发。捡完了,她已没有力量站起身来,也没有力量抬起来头来。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发瘫坐在地上了……当她的意识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家……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家里,见她头戴一顶旧的单军帽,那是弟弟的,不知她从哪里翻着的。

这几天,郭立强开始复习功课,每天晚上才不得不进入里屋。

他和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一个悄无声息地两眼瞪着某处发呆。

一个聚­精­会神地看书,演算,吸烟。他将闹钟定了时,到十点,铃声一响,他便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进来。

昨天晚上,他刚走到外屋去,又要进里屋来取放在桌上的烟。她却已经将里屋门Сhā上了。

并不是为了防范。不,绝不是!防范他?她连这样想也没有想过,何况她是没有任何理由防范他的,因为法律已经宣告了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对于这一点也是认可了的。何况这是他的家,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时进里屋。

她立刻给他开了门。

他走进来后,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她像严重侵犯了别人的权力似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桌上拿起烟便走。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她又说:我明天一定去找他,一定让他来接走你……不!……她叫喊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听到大人威吓地说,要让魔鬼将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十分可怕的地方去。虽然他的话中毫无威吓的成分……此刻,她仍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鞋尖。

这双猪皮皮鞋还是在婚礼那天开始穿的,穿后一次也没打过油,已经很肮脏了,还沾有她的血滴。

她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她感到无比孤独,仿佛是坐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木舟漂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有他在眼前,她似乎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从四面向她压迫而来的孤独减少许多许多。虽然他每天晚上一走人里屋,便坐到桌前去,直至离开不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觉得他的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哪怕是仇人!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嚓、嚓、嚓……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深的羞愧。她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慰藉,连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一个男人的起码的慰藉也没带给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负担,也许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负担。这想法如同老鼠嗑木箱一样啃咬她的心。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身旁,从他手指间抽出了那截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她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浓密而蓬乱。他的脖子很粗壮,由于头微垂着,显示出有韧力的曲线。她想:他真是一个男人啊!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脖子,是绝不会在生活面前轻易低下头来的。

她又俯视着他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虽然放松着,却使她感到,在睡梦中用力一握,也肯定会将什么坚硬的东西握碎。

这只手曾爱抚过她。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当这只手以前握住她的手时,她便从内心里产生要求被爱的强烈渴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每次都不能够不闭上眼睛,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她心中也无法忘掉王志松这个名字。但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成为渴望爱抚的心理要求的变奏序曲。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强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使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咄咄逼人的仿佛从四面包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男人的心!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床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样长久维持吗?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不……她依旧氐垂看头。

为什么不?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王志松,王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干­?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干­得了那么重的活!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不行!哥,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一定要争取考第一。这不是全国高考,捣鬼的名堂多了!考第二第三,别人把你顶替下来,你也没处讲理去!……别说了,快睡觉吧!她走到外屋去,对他说:你应该听立伟的话,明天开始,让我顶替你去上班吧!你?……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她比他更加坚决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离开你的家!去找他?你早该如此!不去找他,去流浪!去讨饭!这时,外面传来宣传车的广播声:全市公民请注意,全市公民请注意,市公安局颁布特殊治安令,从明日起,晚十点以后,行人必须随身携带工作证件。对可疑者,公安人员有权进行盘查或者拘留……广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各街道委员会,各派出所,要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实行认真严肃的注册登记,各影院,剧院,广场及其它公共场所,严禁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以任何理由举行任何形式的聚会……郭立伟从吊铺上探下头对哥哥说:昨天中午有三个返城待业知青,拎着一个手提包闯进了市劳动局局长办公室,把手提包朝局长的办公桌上一放,从里面取出一个炸药包,逼着局长亲自给他们开介绍信介绍工作,否则他们就要点炸药包……结果呢?……郭立强低声问。

局长给他们开了介绍信。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劳动局,在马路上被公安人员铐上手铐逮捕了……炸药包是假的……啪哒!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是风将里屋的小风窗关上了……8

­肉­体所承受不了的,心灵能够支撑着;心灵所承受不了的,­肉­体却无法分担。

这种时候,沉重的劳动,对人意味着变相的解脱。

两种负荷加于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种负荷属于­肉­体方面的,哪一种负荷属于心灵方面的。这是文明的现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类至今还想不出比这种方式良好却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压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虚弱的身体没走出几步就被压倒了,幸而没被压伤。她爬起来,去抱那木箱,抱不动。几双脚在木箱四周站住了:穿翻毛皮鞋的,穿大头鞋的,穿棉胶鞋的。

她因为自己被压倒了而感到无比羞耻,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宽大和分量。

她执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个底座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那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来,轻轻扯到了一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帮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请求。在北大荒,她曾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上过四级跳板啊!力气,生活曾给予她几乎等同男子的力气。

如今生活又把这样的力气从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个大人捉弄一个孩子,在孩子被骗下深坑后,却将梯子从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

人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辈子都失去了。人在青春年华付出太多的,以后在这方面就贫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这个生命的哲学,她当年就不会被一种近乎自我摧残的劳动热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损血­肉­之躯去获得表扬了,可她当年不懂。徐淑芳劳动积极肯­干­。一句这样的口头表扬,会使她甘心情愿在某种最沉重的劳动中活活累死。生命总是在人不懂的时候收回它给予人的宝贵的一切。

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捆绑在木箱上的麻绳,拎起便走,像拎一只空木箱。

另外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那个拎走木箱的男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更准确说,是想动而不能动。羞耻感像一根无形的钉子,从她头顶穿下,将她牢牢地钉在那个地方了。

那一时刻,她是多么自卑,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自卑。如果可能,她愿求助于某种神明或巫术,将她立刻由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哪怕变成世界上最丑的男人,她也感激不荆只要能使她变成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行!力气,力气,她宁愿用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柔情和在别的女人们看来是最美好的一切一切,换取能扛起四十八公斤重量的力气。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迎着她一直大步走过来,走到她跟前才站住,低声说:我瞧不起他!谁?……她机械地问。

你丈夫!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老婆顶替自己来­干­这种活!如果我有老婆的话!不许你侮辱他!她本能地维护丈夫的人格,大声说:是我非要来,他才不得不同意,过几天他要参加考试,他得复习好多功课……所以我才瞧不起他!他自私透顶!他不配作一个丈夫!你回去告诉他,虽然我跟他交情不错,可我从今天起开始瞧不起他!他满腔怒火地说罢,撇下她在那儿,一转身就走。

她怔了片刻,赶紧追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其实我能­干­……他站住,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吼道:你能­干­个屁!吼罢,又大步朝前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男人扛着木箱从她身旁走过。他们扛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走起路来轻轻松松的。一个个还故意在她面前显出力大无穷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你撞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像耍坛子的杂技演员一样,将木箱从左肩移到右肩,从右肩移到左肩,尽情炫耀男人们的力气。其中一个,扛着木箱一边从她身旁扭扭搭搭地走过,一边学着她的语调说了一句:其实我能­干­……另一个立刻接了一句:你能­干­个屁!于是他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她由羞耻而愤怒了。她跑着追上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前边倒退着走,同时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侮辱我和……我丈夫一句,我就跟你拼了!他又吃惊地站住了。她转身朝货车跑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守在一节货车车厢门两侧。

她跑过去后,一句话也不说,在他们面前将自己的后背弯成了一个平面。半天她也没感到有重量压在背上。

她缓缓直起了腰,见他们各自靠着一侧车门框,都将两臂交抱胸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几个男人站在她四周,一个个的神态,像期待着她耍什么把戏。

在她身旁,一把铁锹靠着车皮。

她突然抓起那把铁锹,抡过头顶朝站在货车上的一个男人砍去!那男人急忙一闪,锹头擦着他的肩膀,当地一声砍在包着铁皮的车门框上,进出几颗火星。

锹头断了,掉在地上。那男人朝车门框瞥了一眼,上面留下了一道几乎被砍透的痕迹。

她双手仍紧握锹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以一种打算拼命的目光瞪着车上的两个男人。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默默去搬一个木箱。

她第二次在一些男人的观看之下,弯平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背。

车上的两个男人,存心将木箱搬起得很高,企图报复地重重地压在她背上,将她压趴在几个男人面前。幸亏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时走来并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当木箱还没有压在她背上之前,伸出一只手用力在箱底托了一下。否则,她是一定会被压趴在地的。

和她如今的体重差不多相等的重量,仿佛一块由千斤锤锻成的铸铁,压在她的后背上了。这一次,她竟挺住了。她反臂用双手扳住木箱两角,腰弯得更低了,她的身体被压得像一把曲尺。她觉得,木箱中装的不是机床的笨重部件,而是铅水,从她的后背上,浇注到了她的两腿中,并且立刻凝固了,使她的两腿不能朝前移动半寸。

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她背负着那木箱,一动不动。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不安地说:实在不行就快甩下吧,别逞强。

她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她一阵头晕目眩。

水泥地面倾斜了。

货车开走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叫喊: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能被压倒,你朝前走啊你!……她的两腿却还是迈不出去,它们开始发抖了,它们的支撑力达到了极限。

她恨不得从自己胸前立刻再生长出两条腿,支撑住自己马上就要被压垮了的弯平了的身体。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匹牲口,或者一张四腿带轮子的桌子!她觉得她必须从口中喊叫出某种声音来,以减轻压在背上的实际无法减轻的重量。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多么奇怪啊,此时此刻,竞真有一个声音,在对她念这段最高指示。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像是有一张嘴贴她耳朵念着,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时有时无地飘过来的。那是一种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其实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那声音纯粹是在她的幻觉之中产生的。那是­肉­体在重压下发出的无声的呻吟,是绝望了的意识在崩溃前发出的可怜的寻救的呼号,而绝不会产生所谓的­精­神力量。­精­神力量变成物质力量的奇迹,只有人在迷信这种转化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就像只有迷信鬼神的人才会看到鬼神一样。当年她就是念叨着那段最高指示,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踏上四级跳板的。当年她本身具有着这样的力气,当年她口中不论念叨着什么都不会被压倒。

人的意识是有记忆的。它在绝望的濒临崩溃的时刻,当年储存在它记忆中的某种讯号发出了条件反­射­。

她的意识一旦本能地捕捉到了那种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就像饥饿的婴儿寻找到了可以裹吮的东西一样,迷乱地亢奋起来。母亲的|­乳­头,橡皮­奶­嘴,自己的手指,对饥饿的婴儿在一定的时刻起同样作用。意识的亢奋虽然不是­精­神力量,但它的亢奋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带动人的运动神经中枢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每一块肌­肉­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整个身体也亢奋起来。

她感觉到那种声音确实给予了她一些力量。水泥地面仍是倾斜的。

货车仍在从她身旁开走。

她的身体仍弯得像一把曲尺。

她仍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但她终于迈出了一条腿。接着,迈出了另一条腿。

在几个男人无比惊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像一台被遥控的机械一般,朝仓库极其缓慢地运动而去。

四十八公斤的重压一脱离了她的身体,她就赶快跑出仓库。

跑回到货车那里。她不敢休息一会儿,也不敢站一下,喘口气。她害怕自己身体这种奇迹般的状态松懈下来。她一弯下腰,就连声说:快,快,快……第二个木箱一压到她背上,她的两腿就迅速朝前运动。她是完完全全坠入了一种亢奋的,机械的,奇迹般的状态之中。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她一次比一次运动得更快了。

休息的时候,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找不到徐淑芳了。

仓库旁的小屋里非常暖和,炉火很旺,将炉体烧红了。炉盖上放着一个粗铁丝架,摆着她的和他们的饭盆,散发出混杂在一起的诱人食欲的香味。男人们打开各自的饭盒盖后,并不急于吃饭,他们一边尽情嗅着那种混杂的香味,一边烤火,喝茶,抽烟。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见屋里没有她,又到外面去寻找,甚至爬上了那节货车车厢找,却还是找不着她。

他回到小屋里,向众人:你们谁看见那个女的在哪儿啦?众人都说没看见。

奇怪,能到哪去呢?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突然大发脾气,吼道:你们都给我去找!找不到,谁他妈的也别给我回来!他是他们的头儿,又是他们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他们见他真发脾气了,不免有几分怕他。他们都乖乖地离开了小屋,四处找她。

最终还是他自己将她找到了。原来她躲在仓库里,躲在几排木箱后,蜷缩在一堆没使用过的纱线之中。她的双膝曲收在胸前,她的脸被纱线掩埋着,她的两条手臂一上一下,瘫软地伸展着。她那样子像一只伸展着翅膀死去了的小鸟,然而她的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她并不感到冷,是因为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地颤动。她的身体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亢奋的沉重的耗损之后,此刻是半死不活了。她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了,纵然她身下的纱线着起熊熊火焰,她也站不起来了。那种荒谬的亢奋状态彻底过去了,耳边那种怪诞的声音逝去了,她的意识完全消散了,她的­肉­体完全松懈了。只有从她还呼吸着这一点,可以认为她仍活着,连她的呼吸也是痉挛的,一阵急促,一阵微弱。

他蹲下身去,轻轻推她,不安地问:哎,你怎么了?她还是那样子蜷缩在纱线堆中,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屋里暖和啊!……你总得吃午饭啊!……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来,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开口骂道:郭立强,我­操­你祖宗!她的头转动了,露出了掩埋在纱线中的脸。

她声音微弱但很恼怒地说:你……滚!……他见她开口说话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跟我到屋里去吧,啊?屋里可暖和了,还有一张床。吃饱了饭,躺在床上休息,不比你躺在这儿舒服吗?你……走吧!我……现在骨头都……散了……一会儿就到屋里去……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她说着,又将脸埋进了纱线中。

他无可奈何了。他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站起来摇头叹气地离开了仓库。二十多分钟后,她披着他的棉袄,走进了那小屋。

她见他们已经将炉子围住了,用目光寻视着,想找一个离火炉不远,又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地方。

她一声不响地在他坐过的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饭盒从炉盖上取下来,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饿极了,也不怕烫手,打开饭盒盖,抓起一个包子就咬。

这只手里的还没吃完,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另一个。三口五口,一个包子就不见了。她简直不像一个女人在吃东西,像一个饿鬼饕餮。

她吃得两手是油,满下巴也是油。油从双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她那样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过程省略,将胃从胸腔内掏出来,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人胃中。饭盒里顷刻就剩两个包子了,她的胃似乎还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觉察,停止吞咽,抬起头来,见男人们一个个都拿着饭盒,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头饥饿的母狮子在吃鲜血淋淋的­肉­,担心她没饱,接着会把他们也一个个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侧转身子,两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较斯文地吃掉了饭盒里剩下的两个包子。

真够吓人的!

你问她饱了么?没饱,我舍出一条胳膊给她吃!你?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头?就你有吃头?那当然!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儿吃哪儿好啦,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他们拿她开心取乐。

只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闷头吸烟。

她不理他们,起身从炉上拎起水壶,倒了半饭盒开水,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喝。

这时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衬衣完全被汗湿透了,毛衣也湿了,棉袄里子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嘿呀!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们,赶紧戴上单帽,将棉帽里子翻出来,拿在手中贴近炉体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长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们越觉得不满足。她越是容忍,他们越觉得快活。他们是习惯了将拿女人逗笑开心当成正常娱乐的。他们是些没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没有羞耻感,只会竞赛下流的男人。

他们开始讲起种种下流话来。这种话,由一个人口中说出第一句,就像打呵欠似的,引得其他几个人也产生了连锁反应。粗俗的,没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男人,在这方面各个都有举一反三的天才。某个女人在场,对他们发挥这方面的天才是鼓舞。下流话一句接一句从他们口中说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无耻。他们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异于变相­奸­污。他们仿佛获得着一种又满足又不满足的快感。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她今天早晨来­干­活之前,郭立强仍那么坚决地阻止她。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饭盒里的剩水朝他们泼过去。他们被烫得失声叫喊,一个个慌乱地跳起来,向后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够抓到的东西,砖头,木墩,蜂窝煤,向他们接连不断地狠狠砸过去。她的发泄,比起她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在市场管理所的发泄,要猛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刘大文在场,一定会为她鼓掌并高呼乌拉的。她转眼由一只兔子真的变成了一头母狮,她那种积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运一拼的勇气,此刻全部表现出来了。仿佛她若将他们一个个打死,便也战胜了自己的命运似的。

几十块蜂窝煤朝他们砸光了,碎落满地。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尽情发泄。

她从墙角­操­起一把拖货的搭钩,像古代士兵挺着长矛一样向他们冲去。他们狼狈地纷纷逃出了屋子。

10

她失去了进攻的目标,挺着长矛在屋里打转。

突然她举起长矛,向吊在半空的烟筒狠狠砸去。烟筒分节了,在半空晃来荡去。

顿时满屋青烟。

她还要将炉子踹翻。

这时,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才从身后抱住了她。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喊叫着,挣扎着。他说:你疯了!将她抱得更紧。

她扔掉长矛,低下头便咬他的手。用她全部的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手。那一时刻,她觉得咬的不是一个男人的手,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而是她的命。她要将它咬碎。由于用着发狠的力量,以至于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都绷得发抖了。

他不做声。使劲攥着那只手。

终于,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咬进了石头。它不那么坚硬了,碎了。

她放松牙齿,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只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着,咬痕那么深那么深。她几乎从他手上咬下一块皮­肉­来。

放开我,放开我呀,我这是怎么了啊!……她哭了。

他放开她,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低声说:还想咬,你再咬吧!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

她已经哭过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给她带来了一种痛快。

这是她返城后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须忍受,他一边接烟筒一边说:他们就是那样!要么,你用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上;要么,你明天别来­干­。

他将烟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又说:这仅仅是开始。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动手动脚。你还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几个女人来­干­过。她们不像你,她们不在乎。这给她们带来了好处,她们愿­干­就­干­点,一点不­干­也无所谓。这儿的活累,很少有女人来这儿­干­活。他们都愿意替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气,但那个女人得对他们作出让步。

他们认为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们不感到羞耻……她不哭了。她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放下了。他站起来了,她瞪着他。

她说:我不需要谁替我多出力气,我绝不会比他们­干­得少。

我明天还来­干­,我要随身带把刀,谁敢再对我说一个脏字,我就和谁拼命!现在你应该理解,我骂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你敢再骂他,我也和你拼命!下午上班后,那些男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变得规矩多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一句非礼的话,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以哪怕是极微小的轻薄举动冒犯她。

人的尊严,像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尤其某些弱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怕一切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们感到惭愧的。尊严是她们在没有作母亲之前的孩子,不能够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够成为一个好母亲。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一下。她的眼睛里仍闪耀着一种母狮般的凶猛。他们教会了她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纠正了他们对于女人的错误认识。

对于她来说,下午的时间要比上午的时间长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放在眼里了。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们放在眼里。她想??原来生活中能将人压倒的东西并不很多。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她走进小屋去喝水,他们竟都不敢进屋。她喝罢水,一转身,愣住了。

郭立强出现在她眼前。

他说:跟我回去。她说:不!

你怎么能扛得动四十八公斤的木箱!不是扛,是背。背也一样!

我已经背了七十多箱,并没被压垮。

我不能让你来顶替我­干­这么重的活!我是个男人!我需要­干­重活,我是个女人。

难道你需要虐待自己?!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说:用这种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她回答: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家里感到自己……更是一个人。你胡说!他恼怒了。

不是胡说,她望着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是实话。你心里恨我?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我永远感激你。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录取后,让我顶替你在这里的名额。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我没有权力再对你要求什么了!他又不说话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几颗脑袋立刻缩到窗台下。她却说:我该­干­活去了!就朝门外走。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哭过。

她说:沙土迷眼了。

他说:别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我也是。又苦笑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指,走出去了。他在屋里呆呆站了一会儿,也走出去了。

他看见她背着沉重的木箱,身子弯成九十度,缓慢地走过来。

她经过他身边时,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作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微笑。

那微笑的含意好像是??你瞧,压不倒我!她那一笑使他肝肠寸断。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表演第二次,一转身大步走了。

你给我站住!

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怒喝。

他站住了,扭回头??是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人!呸!对方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他无法解释,也根本不想解释什么。

他心中暗暗发誓:郭立强,郭立强,你一定要考上!你一定要考第一!为了你自己,为了弟弟,也为了她……他说:告诉他们,谁敢欺负她,我找谁算账!他猛转身离开了货车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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