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排行老四。他十岁的时候,是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初期,熟悉历史的朋友都知道,那正是小日本野蛮地侵略我们国家的惨痛历史时期。这些生性凶残、缺乏人性、做了坏事还死活不肯承认的鬼子来到我们中国,丧尽天良,坏事做绝。他们到处杀人放火,烧杀抢夺。他们无恶不作上了瘾,还来到了我的家乡罗州。
我的家乡罗州,在那时还是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子,位置偏僻,穷山恶水,毫无战略资源可掠夺,更不是什么战略要地。日本鬼子人口不多,兵源有限,不好钢用在刀刃上,多搞一些珍珠港奇袭之类的大事,竟然派一队人马杀到我们罗州这个穷乡僻壤里来,这简直就是一件咄咄怪事。
我父亲说,说是一队人马,事实却未必准确。整个罗州很可能就只来了一个日本鬼子,这个鬼子的真实身份还很可疑。我们都还不知道,日本鬼子的部队其实由三种人构成,一种是本土土着,个子矮小,罗圈腿,对眼,爱流哈喇子,喜欢鞠躬,说鸟语。第二种是福摩萨的殖民部队,因为受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文化教育时间很长,他们也会说鸟语,也会鞠躬,也喜欢吃生鲜海货。第三种是伪满洲国的东北兵。东北新沦陷不久,日本鬼子的教育工作者还来不及教会他们说鸟语,所以,他们什么也不说。在队伍里,他们总是沉默寡言,脸色忧郁。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说多了感到羞愧,不好意思。第四种是伪军,这大家都知道了。由此可见,鬼子的队伍里成份复杂,有四分之三属于我们中国血统,身体上流淌着跟我们相同的血液。这种事情常常发生,说多了让我们感到非常难过。
“福摩萨”就是祖国宝岛台湾。我父亲当然不知道“福摩萨”这个词,这个词是我后加的,我觉得这样更加准确。福摩萨当时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帝国主义强行推行的日本文化教育,使他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他们被强行征兵入伍,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在日本部队里还是二等公民。伪满洲籍的士兵在日本部队里则是三等贱民,不仅日语不流利,而且饱受欺凌。这么复杂的成份,我父亲分辨不清攻占了我们罗州的这个日本鬼子究竟属于哪一类。可就是这么一个身份可疑、还可能饱受歧视与欺凌的日本鬼子,竟然领着一伙名不正言不顺的伪军攻占了我们罗州。
国民党派了整整一个营的兵力前来攻打罗州,结果是伤亡惨重,一败涂地,狼狈撤退。
这个故事来源于我父亲的讲述。我父亲讲故事时,故事里的人物总是栩栩如生,好像他本人就是溃败国军中的一员。我父亲讲的故事我们深信不疑,他的故事再次证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纸老虎真面目。他们的战斗力不堪一击,后来被人民解放军打得丢盔卸甲,落花流水。我们罗州抗日游击队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日本鬼子当作山里的野兽来围捕。挖陷阱,埋地雷,装水鬼,反正能够消灭日本鬼子的办法,他们无所不用。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的日本鬼子因此有如惊弓之鸟,只好龟缩在小小的县城里。他们动弹不得,只好坐井观天,等待大部队的增援。
他们也很可怜。我父亲说,他们的大部队都陷在东南亚的热带丛林里,还有些漂浮在太平洋的滔天巨浪上,根本就不可能来支援他们。把他们派到这里来,就没有想过让他们活着回去。
我父亲说,鬼子还有一个特殊癖好,就是乱扔炸弹。什么?手榴弹?不是手榴弹,是飞机空投的定时炸弹。他们的轰炸机成群结队地从雷州空军基地起飞,像蝗虫一样遮天蔽日,像候鸟一样张开翅膀,像没头苍蝇一样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想到越南老挝柬埔寨去,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去,跟美国将军陈纳德的航空大队作战,跟可能残留的那么一两架英国皇家空军作战,还很有可能是去参加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的大海战。地球那么大,海洋那么宽阔,战争那么残酷,这些日本飞行员虽然凶狠,讨厌,令人恐惧,也都还只是一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战争没有爆发的话,他们本该在日本读高中,念大学,成家立业,繁衍后代。战争迫使他们不得不早早从军,远涉重洋,来到一个自己连做梦都没有到过的遥远的地方送死。这么一想,他们也就有些可怜了。他们因为整天处于高度警备状态,整天要升空作战打仗,弄得筋疲力尽,头昏脑涨,刚刚飞到离雷州空军基地不到四十公里的我们罗州上空,就以为到达了轰炸的目标,像一群老母鸡下蛋,在我们县城边的荒山野岭和河浜水塘上,投下了一窝窝暖瓶大小的高爆定时炸弹。
我父亲因此断定他们人性未泯,因为他们没有轰炸人口密集的县城。这些飞行员很可能还是福摩萨或者伪满洲国的鬼子兵。这些都是他的说法,未经学者的论证。
我父亲说,鬼子飞机肚子里拉下来的定时炸弹落到地上还不爆炸,像一窝窝狼崽似的簇拥成团,闹钟滴答滴答响,整天做出一副要爆炸了要爆炸了的吓人模样,恐吓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因为总不爆炸,久而久之,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开始蔑视这些定时炸弹了,都不怎么把它们当回事。他们照样有条不紊地过日子,照样娶妻生子过性生活,照样日落才归日不出而作。
钟表在当时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整个罗州不超过三只。其中一只大钟就座落在钟德生家的大厅里。这只大钟购自广州,声音极其洪亮。一到整点就咚咚咚地敲击,钟声像身手敏捷的耗子一样,在罗州的大街小巷中窜来窜去。伪县衙门雇用的那些更夫,本来都是在胡乱打更。心情好时敲得勤些,心情差时三五个时辰也不出来一次。反正人们也不太关心时间,更夫敲得准不准关系不大,怎么不是过日子?钟德生家的大钟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他们一听到钟声就蹿到街道上敲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