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了,定时炸弹里有闹钟,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辈里有些聪明人渐渐地就拿炸弹对时间。早上起床迷迷瞪瞪不知道几点了,就对自己的孩子说,狗崽,去看看几点了。狗崽去看定时炸弹,回来报告是什么什么时间了。晚上炊烟完毕吃喝也告结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时间打一通牌了,又说,小鸡崽,去看看几点了。小鸡崽得令,去看看几点了。总之,就是这样,我们罗州人善于因时顺势,化害为益,凡事都能够处之泰然。
我父亲也是这些老去定时炸弹旁边看表的小孩之一。
有时候,个别定时炸弹还真的爆炸了,炸死个把或者十个把好奇又倒霉的大人或小孩。这些炸弹本来是准备轰炸桥梁和军舰的,爆炸力极其猛烈,将他们炸得血肉横飞,胳膊大腿脑袋肠子到处乱洒,样子狼狈不堪,无法分清彼此。我父亲天生命大,他去得最勤,玩得最凶,那些时不时要像爆米花的爆筒一样爆炸的定时炸弹却没有损伤他的一根毫毛。如果他不是在吹牛,就说明这是个奇迹。
县城刚刚解放,我父亲年满十六岁,在罗州当了一个民兵队长。他最光荣的事迹是带领一帮年少气盛的民兵,在三更半夜巡逻时,跟解放军打了起来。昏天黑夜里,他们发生了误会,都以为对方是潜伏特务。一言不合,立即开火,像爆米花一样,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这么热热闹闹地打了一通,双方居然没有任何伤亡。这件事情也极具传奇色彩。当时我二姑喜欢上了一个南下解放军,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一起渡过琼州海峡,去了海南岛。我父亲带领一队乌合之众的民兵竟然就跟人民解放军打起来了,而且毫发无伤。我听起来觉得极其荒诞,完全违背了中国革命史的知识。
我父亲的八个兄弟姐妹只剩下四个。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老三,而在我父亲和我八叔之间的老五老六老七,也消失在记忆之外,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我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他们消失在空气中了。他们都是我的叔叔或姑姑,可能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愿他们在天之灵安祥。我爷爷我奶奶总共生了八个孩子,只有四个活了下来。有瘟疫的原因,有战乱的原因,也有灾荒的原因。这是那个时代发生在几乎所有老百姓身上的事情。我外婆生了十三个孩子,也只活了七个。
一九四九年末,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我们罗州形势比较混乱,谣言四起。我爷爷家的财产,被他和我大伯赌了个精光。到这年年末,他们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一九四九年末,伟大领袖毛主席率领一大帮无产阶级革命家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用我们听不懂的湖南话庄严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成立鸟!!“成立鸟”就是成立了!毛主席籍贯湖南,算得上是我们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最最最了不起最最最伟大的领袖,但是他“n”“l”不分,把“了”说成“鸟”。我们罗州人也“n”“l”不分,听起来很亲切。当时我们罗州还没有正式解放,还被国民党反动派占领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势不可挡地南渡长江天险,横扫湖南、广西,正大踏步地向罗州挺进。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而且的确是已经在前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天安门城楼宣布说“成立鸟”。毛主席在人民解放军还没有攻克我们罗州、还没有渡过琼州海峡登上宝岛海南之前,就宣布“成立鸟”,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还以为毛主席宣布“成立鸟”时,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的地方都已经解放,全都从水深火热的万恶旧社会中脱离出来了呢。我们罗州却还是旧社会,这使我们感到十分惭愧。
新中国都正式“成立鸟”,我们罗州还落在万恶的旧社会的手里,老百姓还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这还有什么意思?更有甚者,像我父亲这样思想觉悟低下的人,还在对反动派的代表人物钟德生之流表示敬佩,像我爷爷这样思想觉悟更低下的人还在卖豆腐给国民党反动派,更加让我感到蒙羞不已。好在后来得知,当时西藏、海南和台湾也还没有解放,至少还有比我们更惨的人民摆在那里,我们心理才平衡了。我们虽然感到低人一等,感到跟北方的少年儿童不在一个等级上而深深自卑,有了西藏、海南和台湾,我们暂时还觉得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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