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娟对我八叔又咬又踢,还高声咆哮。看管苏小娟的大队会计看得很惊讶:钟世通,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八叔自己也这么问自己。
“钟世通,你这可是反革命行为啊……”会计威胁说。
“反你老母个头!”我八叔说,“你没看见她都上吊了么?她吊死了也会变成吊死鬼,整天舌头长长的来勾你!”
说完,我八叔抱着苏小娟,就朝外走。
“钟世通,你把犯人放下!”会计说。
“放你祖宗三代的卵!”我八叔说,“人我带走了。我带给我阿婶看看,她脑子里究竟是哪根筋黏线了,竟然要上吊!”
苏小娟狠狠地咬着我八叔的手臂:“钟世通,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八叔说:“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
会计装腔作势地说:“来人啊,来人啊,钟世通劫持犯人啦!”
会计其实也就是这么叫叫嚷嚷而已,人们听见了也没有兴趣。其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得罪我八叔。
我八叔的举动在风稍村方圆几十里地产生了龙卷风席卷而过的惊人效果。大家对我八叔的举动表示极其不解,当然也对我奶奶支持我八叔的举动更加不解。我奶奶竟然同意我八叔的要求,把人家村支书的女儿戚世妹给退婚了,而后又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破鞋做老婆。这真是疯狂啊,真是让人不解啊。有人又找到我爷爷,试图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我爷爷说,我老婆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所以,我八叔要娶苏小娟的举动,使他和我奶奶我爷爷都变得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人们都感到他们的做法不可思议。为了摆平大队书记张贵宾和其他一定要严肃处理苏小娟的各色人等,为了满足我八叔的愿望,我奶奶求告威胁,费尽心思。
但是苏小娟还是不愿意嫁给我八叔:“不行,我心里没有你。”
我八叔说:“我知道。”
苏小娟说:“就算我的身体嫁给了你,我的心还是姜援朝的。”
我八叔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反正你心在他身上,身在我心上。”
我八叔在这里活学活用了戚世妹的话。
苏小娟说:“不行,我忘不了他。没有他的消息,我不死心。”
我八叔说:“好,我去帮你打听他的消息。”
我八叔说到做到,经过多方的打听,知道姜援朝被关在邻县的高州劳改农场。但是不到一年,他就被放了,回到雷州城里。苏小娟得知这个消息,喜极而泣,立即就要去看姜援朝。我八叔说,我帮你打听了消息,你听了就要走,我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我不就变成一个傻子了吗?苏小娟不管,她根本就顾不上我八叔了。她草草收拾几下,就兴高采烈地走了。
我八叔很伤感,他终究没有能够留住苏小娟的心。他看着村头的香蕉树,感到脑子都空了。大家说,你怎么没有拦住她?她这一去,还有回来的?我八叔很痛苦,但是他没有说话。可是我奶奶的话让我八叔宽心不少。我奶奶说,你说这女人也真是命苦啊。那姜援朝要真的有良心,他释放之后第一个该找的人难道不是人家姓苏的妹子?但是他没有,连个信都没有叫人带,他是个没良心的人。他没良心,妹子肯定会回来的,你就放心吧。我奶奶的话在我八叔的耳边缭绕。
过了七八天,苏小娟果然又出现在风稍村里。
苏小娟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生了一场大病,吃掉我奶奶精心豢养的十几只老母鸡,这才有了好转。我奶奶就像服侍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服侍着苏小娟,连苏小娟的亲生母亲对她都没有这么仔细,这么认真。等病好了,苏小娟对我奶奶说:“阿婶,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我想嫁给世通算了,但是我心里还忘不了那个人,怕对不起你们……”
“没关系啊妹子,这有什么关系?谁年轻的时候心里没有个人?只要你嫁给我们家世通,日子过得久了,心不就慢慢地忘记他了?”我奶奶说,“反正你心想着他,我们世通心想着你就可以了。”
苏小娟惆怅地笑了笑。
苏小娟跟我八叔成亲之后不久,就遇上了大灾荒,很快,她就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子就是我堂哥钟文祥,他的身上没有一个器官拥有我们钟氏家族的特征,大家看见他都怀着一种神秘的笑容。大家都联想到了姜援朝,但是我奶奶把他当成掌中宝。
又过了两年,我八叔、我大伯和我爷爷我奶奶就动迁到一百多里外的海东县去了。
戚世妹后来因为革命积极,出身很好,被选拔到公社里去当了革委会副主任。戚世妹一直是那么革命,对工作一直那么积极,后来甚至当上了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在仕途上,戚世妹因为根红苗正,做人乖巧,一直十分顺利。戚世妹的飞黄腾达,让大家都羡慕不已。“文革”结束,开始拨乱反正,戚世妹被撤了职,退回原处。她由貌似白天鹅的样子,恢复到了丑小鸭的原貌。她住在丈夫的家里,不愿回到农村去生活。她受不了农活的苦是原因之一,她还害怕遭到村里人的嘲讽。她宁可忍辱负重,赖在婆婆家里,多少算是个城镇里的人。摆个摊,买卖小杂货,都是生活。就是害怕见到熟人。
后来才得知,姜援朝和苏小娟之所以被抓,就是戚世妹告的密。不过,一座水库的修建,把一切都淹没了,还包括人们相互之间的埋怨和不信任。迁居之后,人们不可能都迁在同一个地方。有很多人干脆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见上一面。尘埃落定,大家各干各的去了。我八叔白白得了一个城里人做老婆,算来算去,他都是只赚不赔。
我父亲带领我母亲居住的坡脊正好在水库修建计划之外。一道很高的堤坝在一里地外巍峨耸立,我们坡脊所有人都生活在水平面之下。我们到公社的所在地河唇镇去,必经之路就是这道连绵十几里的水库堤坝。堤坝上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这个堤坝蓄水成库,给我们整个雷州地区提供了大部分的灌溉水源和饮用水源;主要的是,还给我们整个罗州县的相当一部分地区提供了电力。水库悬挂在罗州的脑袋顶上,好像天山上的天池。我父亲经常面对着这道遥远的、视力可及的堤坝给我们讲故事。
我刚满两周岁,我爷爷他们就迁走了。我对他们毫无印象。那堵遥远的大坝一直到我小学五年级毕业去河唇初级中学上学之前,都是我可怜的想像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它不仅限制着我的身体和行动,还限制着我可怜的想像力。我无法想像在水库的对岸究竟还会生活着什么人,他们那么遥远,遥远得就像是我们仰望的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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