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叔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的伤,才慢慢地好起来。
我堂弟咬牙切齿,一定要去找李家赞和黄景春报仇雪恨。
我八婶抵死把他拦住。
我堂弟说:“阿妈,你食得下这口气么?你食得下,我食不下!”
我八婶说:“阿斌,你不要出去!你不要出去啊!阿妈求你了,阿妈给你跪下来了!你千万不要出去,我们惹不起他们的,他们是公家的人,黄景春还是警察,我们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了。”
我堂弟说:“阿妈,你莫拦我!”
我八婶哭了起来:“阿斌,你老窦都还没好,你又要出去给我惹事,你想让阿妈死啊?你!”
我堂弟也叭嗒跪在地上,大声喊叫:“阿妈,我咽不下这口气!老窦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你让我出去吧,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一定要去割了李家赞和黄景春的卵!”
我八婶一把抱住我堂弟,大声叫道:“钟世通,你个函家产,你儿子要去生事了,你也不拦一下……”我八婶昏倒在地上。我八叔一声不吭,他捏着床沿,脸色冷得就像是冬天里的水。这时,张春芳正好经过,想看看我八叔。目睹这个境况,她垂泪不止。张春芳是亲眼目睹过我八叔的辉煌历史的,现在我八叔的样子,让她感到特别心酸。
我八叔后来对我堂弟说:“钟文斌,你给我记住了,记好了了,你老窦我一定要割掉李家赞和黄景春的卵的,但是没你什么事,你老窦我自己会去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知道吗?何况,你老窦我又不是君子!”
我堂弟说:“老窦,我知道,我是替你难过!”
我八叔打了我堂弟一拳:“老窦知道!”
本来李家赞一定要关了我八婶的小饭店,但是罗顺天出面阻止了。罗顺天当然也说得很隐晦,罗顺天说:“小李,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听我的这句话,肯定没错。”
罗顺天这时候在公安局地位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的话李家赞不得不听。罗顺天对于黄景春也没有当面批评,只是把他调到河唇派出所当执勤民警。我八婶这样才把饭店继续开下去。
罗州海关稽查科科长姜恩平也没有忘记我八叔,他给我八婶拿了好几千块钱,作为我八叔养伤的医疗费用。经过了这个事情之后,我八叔变得沉默起来。我八叔总是默默地吸着水烟筒,悠悠地吐出浓浓的熟烟,然后,透过烟雾,看着外面的街道。阳光有着金属般的声音,来来往往的人,落下了杂乱的身影。我八叔看着所有这些易逝的景物,一声不吭。
一天早上,我八叔搭上从罗州开往衡阳的火车,走了。
我八叔是去柳州,他要把自己秘密存在柳州工商银行的五十万存款拿出来。我八叔要让我八婶得到一个真正的惊喜。他也要正式出山了。
我八叔找到开户银行,掏出皱巴巴的存折递进去。他的左手捏了一只布袋,准备装钱。
过了一会,存折被柜台里面的小姐递了回来:“对不起,先生,你这张存折里的钱已经被全部取走了。”
“怎么?”我八叔惊讶极了,“不可能啊,我从来也没有取过,存折一直在我身上……”
“存折里没钱了,被取光了……”
“这不可能!”
正在争吵,银行的负责人也出来了。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银行的工作人员进过紧张的查证,发现我八叔的钱真的是被取走了,而且用的就是这张存折。存折上其实只剩下五十文,但是被取钱的人做了手脚,重新伪装成五十万的字样。而且,时间过去了两三年,银行的工作人员也根本就不知道当年取钱的是男是女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八叔脑子一下子就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我八叔的身体在拘留所里备受摧残,他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身体还有些孱弱。他无法接收这样沉重的打击,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五十万身上。我八叔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头昏眼花,差点昏倒在柜台边上。
银行的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很职业地两手一摊,只好寄以同情了。当然,也有些人心里怀疑我八叔是个骗子。他已经把钱取掉了,现在伪装一下存折,又来骗银行的钱。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
我八叔茫然无措。他漫无目的地在柳州走来走去,来到了柳溪公园。让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当年那个给他造假证件的中年妇女,竟然还在兜售假证件!
我八叔下意识地一拧身。我八叔感到甚至连这位妇女,都没脸见了。他的一生,到此达到了失败的顶峰。他彻底失去了勇气。他浑身松松垮垮的,了无生趣。他来到了柳江大桥上,看着下面汹涌的河水,身旁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有些还可能是当年他发给马天明的。
这些事情混到一起,就有些滑稽了。我八叔看着江面的波涛,那些炫目的碎光无比温柔地摇晃着,欢嬉着,奔流而去。我八叔想,这样一来,一切都简单了。柳江大桥的栏杆高了一点,不可能纵身一跃,失去了爽快的特点。我八叔为此有些懊恼,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