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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清风入梦之怡殇ii > (五)

(五)

"主子,外面道贺的站了一院子,主子不出去招呼么?"尘儿不知道第几次跑进来回。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打发谁招呼就是了,有什么好道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腔子上呢。"打发走尘儿,我也陷入了沉思。胤禩好像很喜欢听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可我总觉得太过招摇的人望一定会成为新君眼里的一根刺,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政治宿敌。这一场争斗的结果疑团重重,局面如此复杂,即便当年的四阿哥愿意放过他,看到现在那些借他来质疑和动摇新皇大位的人,雍正也不能放过他了。

"只是这夫妻之间,问不出值得不值得……"雅柔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这才完全明白,雅柔相对于我,正如十三弟相对于胤禩。雅柔可以用闲适的态度看待那些女人的存在,却恰好于无形中彻底收复了十三弟的心,而我的坚持偏偏只落下难堪;十三弟适时抽身,步步为营,才能在雍正那里获得信任和依赖,同样是争斗的输家,胤禩的锋芒和抵触还在不合时宜地显露着,难免祸及­性­命。假以时日,他们夫妻的富贵全从隐忍得来,而我们两人的劫难皆由尖锐而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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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毓琴篇(3)

"着令将福晋郭络罗氏休回外家……"我拒绝为这样的圣旨下跪,休了我?­干­吗要休了我?我可以不做王妃,可是我怎么能不做他的妻子?

他走过来,无比清醒地说:"是我这样要求的。"我惊讶地看他,自从他不断地被申斥,很久他都没有这样清醒了。倚在他胸前,我贪婪地吮着那不沾酒气的清新味道,他眷恋地流连在我的­唇­边,大手轻抚着我的腰身,说:"明天就走吧,这可能是我们的长子呢,好好带他。"

入夜,天很冷,我最后一次紧紧偎着他,头埋得很低,不想让他看见我泪眼婆娑。

"胤禩,我真恨你,若是不嫁给你,我就不会是妒­妇­了。"

"我知道。"

"胤禩,我真恨你,你要不是皇子,我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是,我知道。"

"胤禩。"

"什么?"

"下辈子,我还是妒­妇­,可是,你不要再作皇子了。"

我,郭络罗氏尊贵的格格,就这样惨淡地结束了我刻骨一生的婚姻,代价是换回了­性­命和儿子。在十三弟和雅柔的帮助下,我从此远离尘世,荒凉人间。

田野的星空很美,我抱着绶恩坐在桌前,手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教他:"绶恩,娘教你认这个字,这个字念'禩',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字,因为,它刻在你身上,烙在娘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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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夏 京郊某县

一辆马车停在一座四合院前,从车上跳下一个丫头急急地跑进西屋,进门就嚷:"夫人,笑儿回来了。"

供桌前独自礼佛的­妇­人抬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可有什么新鲜好事了?"

笑儿一边喝水一边说:"咱们这里真个是闭塞了,白纸竟然还没糊过来?城里正在大丧,说是怡亲王爷薨了。"

­妇­人的身子晃了几晃,笑儿接着说:"王爷的礼倒是真个隆重,十几人抬的两口棺椁,前后仪仗站下就有一整条街呢。鲜见得皇上有多伤心了。"

"两口?"­妇­人问。

"是啊,据说是王爷的一个妾自愿殉葬,皇上感念,一切都按侧福晋的礼呢。不过也有人说啊,王爷哪里有什么妾?说不定本来就是侧福晋殉了情了呢,还有的人说,搞不好就是……"

"笑儿!你这丫头还不累啊?自去歇着吧。"­妇­人打断笑儿的话,转过身去不理。等笑儿出门后,她走到茶几前,斟上两杯清茶,两手各执一杯洒于地下,笑道:"这会子可齐全了,来,八嫂的点心刚刚好,咱们一处吃茶聊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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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陨(上)(1)

失陨(上) 心痛着,灯灭了,风凉了

没有了绶恩,弘晓也不在身边,我的日子省出了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箱子柜子被我整理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装满了我多年来的收藏:绢包里的小玉牌、满语书、绣着诗词的帕子、瑾儿第一次做的披肩还有弘暾临的第一幅字帖……每样东西都是一段可以咀嚼半日的故事,如幻灯般张张翻过。呆笑的时候觉得人生竟可以如此多彩充实;悲泣起来又显得空洞索然茫茫无际。从开始的形同陌路,到误会重重,再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我越来越觉得,或者我三百年后的记忆才是一个梦?就像贾宝玉梦看金陵册,只是为了让我更彻底地扶持他、陪伴他?但时空真正残忍啊,我这样平凡的人又怎能坦然于先知的尴尬处境?等我眼睁睁看到他行将就木的那一天,我要带着我的孩子们何去何从呢?

天气渐冷的时候,京津水稻的事基本上告一段落,允祥的腿又出了问题,今年仿佛比往年都要重,常常一回来就瘫坐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不管是药酒还是绑腿,用在他身上都没有了明显的效果,可我每天还是乐此不疲地一样样给他弄过来。看着我热心于这些无用功,他还会笑着调侃我,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常常看见他死死地盯着腿发呆,间或用手使劲掐着膝盖,一旦我弄出声响,马上有开朗的笑脸迎过来。每每看到他利落地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或者迈着大步子出门的时候,我的膑骨就像有尖刀划过,厉痛久久不散。

没过多久,朝中又是一阵混乱,这几年错处不断的"皇舅舅"隆科多终于被当庭定下四十多款罪名,祸及全家。至此,当年一段夺嫡风云所涉及的功臣罪臣几乎全都有了定论,不管雍正是怎样义正词严,也不管他终究顾念旧时渊源而放过隆科多­性­命,这一个"灭亲"的举动还是把他自己再次推上了舆论顶峰。刻薄寡恩,生­性­多疑一时间几乎成了雍正皇帝的代名词。

允祥为此沉默了一些时日,在坦然与惶恐之间,我知道他时常在徘徊。为了回报恩宠他包揽大事小事,为了名副其实他样样亲历亲为,可这不同于常人的信任早已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他不可能与皇帝处于同一平面,却又被从群臣中分离出来,他是皇帝远离孤独的慰藉,于是他也就变成朝堂上最为孤独的人。

展不开他的眉头,减不了他的病痛,我也有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无奈。从前谪仙一般的四哥终究变成了鬼。其实说穿了,不止四哥,就从康熙六十一年那个冬夜起,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鬼。

冬天来临,西藏的混乱局面以及准噶尔还有沙俄的不安分都没有影响皇宫里迎接新年的气氛,雍正的情绪反而是出奇得好,兴头上开始翻起皇历说要给弘暾挑个日子完婚。允祥管理的造办处接了大批画珐琅的任务,成日家开始摆弄大石头小石头研究颜料配­色­,五彩斑斓的月亮石炼来炼去除了毒烟滚滚什么也没剩下,慌得我一开春就紧着把弘暾挪出了交辉园。

很快,皇上便下了圣谕说五月是个不错的季节,准了暾儿成婚。旨意一到,我以为暾儿会很高兴,没想到他平静地出人意料,我只道他兴奋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了,便自顾自去给他张罗。弘暾的婚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如今终于要了却,想到可以有一个他中意的人来全心地照顾他,想到我可以不再为了偶然的忽视而自责,我心中充满了希冀。从宫规礼制到喜筵菜品,预备婚事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亲自过目,管家和账房一天要往我这传上好几次话,府里其他的事情我也顾不上了,等到我实在理不过来想要找惜晴帮忙的时候,才知道她早已诊出喜脉,已经两个多月了。

"你这孩子,害喜害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得了消息的当天下午,我就忙不迭地跑去惜晴的院子。

"府里正是紧着预备二哥大喜的时候,孩儿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额娘快别惦记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惜晴微红着脸,额角还因为刚刚害喜吐而挂着细汗。

失陨(上)(2)

我还没说话,一旁的弘晈先开了腔:"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干­吗?倘或是个阿哥,生下来那就是嫡长孙,额娘自然关心得紧,想吃什么用什么直说就是了,额娘好容易腾出空儿也不是来听你这些虚套儿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端着茶盅喂惜晴喝水,才刚喂了一口,就被他这一顿抢白噎得呛住,继而勾出一阵­干­呕,直弄得一张俏脸又是汗又是泪,满面通红地坐在那里喘着气。我心疼她这副样子,不满地蹬了弘晈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晴儿怕我担心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那是她懂事,不用她说,该吃什么用什么我一样不少地都会送了来。好容易得空儿我们娘儿两个说说体己话又几时要你在这瞎搀和了?晴儿有孕的事你瞒着没叫我知道我还没批你呢。你且给我记住,打从现在一直到出了月子,晴儿脸­色­要是差上一半点儿的,我就单找你!"

一席话说得弘晈低了头,讪讪地垂着两只手也不出声,惜晴忙拉住我说:"额娘别恼,他是急­性­子额娘又不是不知道,一头担心我这身子,一头又怕给额娘添烦,这些日子里里外外他可是没少­操­心,孩儿有额娘疼着,哪还能有差错呢,只盼着这一胎能是个阿哥,好给阿玛额娘添一重喜。"

她话里的袒护之意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叫我心里舒坦得很,我就势安慰了几句就站起来要走,临出门时又回头说:"好好养着便好,其他的也不要想太多,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额娘的孙孙,额娘的喜事。"

往回走的时候,晴儿羞怯的表情还在我眼前晃着,再过半月便是弘暾娶亲,然后再过不久景凤也会给这个家添人进口,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脚下也轻快起来。快到门口时,就看见小陆子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我一阵纳闷,走过去问:"小陆子,不是叫你出去派帖子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看见是我,仿佛吓了一跳,满嘴支支吾吾:"那个,那,回主子话,王爷,那个,嗯……"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往里看了看,又问:"王爷回来了?"

"回主子,是奴才出门时撞见王爷回来,王爷吩咐奴才先在这候着。"

我点点头,进院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面有别人的说话声,只道允祥在会哪一个亲信,就没进去,转身打算自回屋,刚要迈步就听见里面允祥提高了声音:"你肯定?"

另一个声音说:"回王爷,老臣不敢妄言,这也是老臣看了上一回的脉案后跟几位太医会诊的结论。"

沉默了半天,就听允祥说:"行了,本王知道了,这个话你去替我回了皇上吧。只是,不要透露给王妃。"

"是,老臣明白,王爷且请宽心,老臣回去一定加紧研究,或者可以另辟途径医治。"这回我听出来了,是刘院使的声音。

"行了行了,你走吧。"

接下来是刘院使告退的声音,我闪到一边,看见刘胜芳带着一个小助手拎着大医箱急匆匆地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堂屋,只见允祥背对着门口,左手成拳在桌子上一下下敲着,扳指磕到桌面发出铛铛的声音。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见是我明显愣了愣。没等他说话,我就跑上去上下打量他,急问:"什么事不能透露给我?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刘院使诊出什么来了?你快跟我说说,没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他被我晃得傻住,然后安慰地拉下我的手拍了拍说:"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

"胡说,我听见了,你又瞒着我。"我急得直跳脚。

他犹豫了半天,反问了一句:"暾儿这两天可好?"

我被问得没头没脑:"我每天去看他,他好得很啊,就连咳嗽都好很多了,只不过我问了他房里的丫头,说是最近白天时常犯懒,夜里反而睡不好,可我去的时候见他­精­神还好,问他也说吃得香睡得好,我看婚期快到了,怕是他也紧张吧。"

允祥紧盯着我说完这些话,叹口气说:"婚期,我回皇上再缓一缓吧,太医说他身子还弱,需得再调养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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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陨(上)(3)

"你是说,刚才刘院使说的是暾儿?他怎么了?什么不能跟我说?"我一根神经快要绷断了,弘暾近日­精­神不济我是看在眼里,只道他是去年冬天闹大了一场病还没好利索,但允祥此刻恍惚的神情叫我对自己的推断严重不自信起来。可惜问了半天,他也只是说没事,只欠调养,其他的终究什么都没说。

婚期延后,本身也是一头雾水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弘暾,转天一早,我揣着满心失望连秋蕊都没带就自己去了弘暾的院子。踏进院门,剧烈的咳嗽声传进我耳朵里,我浑身一颤,这些日子都没有听到他这样的咳法,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起来?走到屋门口,守门的小太监要喊,我摆手不叫他出声,自己打起帘子在一阵剧咳声里进了屋。

弘暾披着衣服歪在床头,一个丫头在服侍他漱口,没等茶杯端到嘴边又是一阵咳,丫头赶紧递过帕子给他捂着嘴,等他缓过劲来抬头看见我,猛地把帕子一攥,喘着气说:"额,额娘这么早就过来,怎么也没人通一声,您看儿子也没下床给额娘请安。"说着挣扎着要起来。

我过去按住他,手一伸:"拿来!"

他愣了愣:"拿什么呀?额娘。"

"你手里的帕子。"我伸着手,面无表情,心脏却在哆嗦。

他不自觉缩了缩手:"额娘要帕子用?你们还不快去拿!"他把眼光看向我身后的丫头。

我不再多话,一把拉过他的手,使劲抽出已经攥成一团的手帕。弘暾先头闪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敢硬躲,只是头埋得很低。我抖着手打开一看,两大点暗红­色­刺进眼里,灼得心口剧痛,惊恐地看向他,我哽咽着说:"瞒着我,你就整天瞒着吧,骗得我天天兴高采烈的你们就都心安理得了么?"

"额娘,您别这样,就刚刚带出这么一半点,以前没有的。额娘,额娘您别乱想,您看儿子都不咳嗽了。"弘暾急切地过来扯我的袖子,一张脸明显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没憋住,又是一阵大咳后,居然有明显的血丝挂在他嘴角!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迭声地叫人去找太医。不一会儿刘院使急匆匆地跑了来,一番诊治后,只说没有大碍,还按着原来的方子吃就行。我盯着丫头在一旁伺候弘暾吃药睡下后,自请刘胜芳回到前厅用茶。

"刘院使,我不跟你拐弯抹角,能劳动刘院使亲自来看,倒叫我非想知道小儿到底是什么病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刘胜芳明显很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回王妃的话,世子这症无非是禀赋不足引起,咯出血丝也是虚火上延,并无大碍,还照原先的方子再吃上两副,老臣再给加清肺化痰的药,平日可用些茯苓霜配合着。"

"当真无大碍?"

"是,当真无碍。"

我见他这么笃定,稍稍放下心来,等他走后,我便写了书信找人递去交辉园给允祥,他递回来的话也跟刘胜芳说的一样,就这么治了一个多月,药方子换了几副,开始的确把咯血的毛病压住了,可仍旧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饭食几乎都不怎么用。每次看见我他都是勉强撑着­精­神,直到六月终他便连勉强都困难了,日日就是靠在床头不开口,开口即是大咳。记忆里弘暾的确是病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但这样的虚弱也是从来没有的,我心里像有一团黑云压着,可面上又不敢透露一点,因为只要我略有担忧之­色­,他就会立刻作出­精­神大好的样子给我看,强忍的表情只会增添他的痛苦和我的恐惧。

七月初,我已经被自己无休止的猜测弄得心力交瘁,允祥送来的信还是安慰居多,可他不知道我在暗里悄悄地找人出去寻了医书来看,虽然我很不确定自己对古书的理解能力,虽然我很愿意相信太医们应该是在很­精­心地治疗,可是在我指着医书质问刘胜芳时他闪烁的眼神还是粉碎了我仅有的侥幸。

"世子的症状你都看到了?直说吧,我就要句实话,别拿王爷来搪塞我,现如今王爷也说服不了我了。世子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这一个多月咳嗽不见好转却愈加消瘦、­精­神不济呢?之前倒是没有,但是昨天又见咯血,这又怎么说呢?"我把隐藏很久的疑惑一股脑都说出来,等待答复的那一点空当,只觉得手脚冰凉,每个毛孔都在渗出汗珠。

失陨(上)(4)

刘院使抿了抿嘴­唇­,长叹一声说:"实不瞒王妃,世子乃是,乃是,痨症!先前确诊时尚早,老臣也想了好多法子,只是都不见效……"

我眼前一黑,有几颗星星飞来飞去,一颗心脏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只有痨症这两个字在耳畔轰鸣。刘胜芳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允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就只看见他坐在我对面,搓着我冰凉的手。

"你告诉我,什么叫痨症,我听不懂,是小毛病吧?明天就能好了吧?不是我们说得那么重的病对吧?你说说,到底是什么叫痨症?他还没成亲呢,我的暾儿,他还没成亲呢……"我半张着嘴,从喉咙到胸口都紧得发疼,双掌被他拉过去盖住他的脸,触到一片滚烫的濡湿……

失陨(下)(1)

失陨(下) 人,不能跟命争

"暾儿,想什么吃,告诉额娘,额娘自己下厨给你做。"床边坐着的母亲带着温柔的笑脸近乎讨好地说着。

病床上的儿子显得有些局促,虚弱地笑笑:"不想什么吃,何况连阿玛都没见能劳动得了额娘下厨,儿子得了这个彩头,倘若叫阿玛知道,如何饶得了……咳咳……"

"好好,你歇着少说两句话,额娘不吵你,今儿个景凤递来了信,额娘替你收了,看看吧。"我赶紧转了话题,掏出一封信放在他手边。

弘暾攥了攥拳头,轻轻向里别过脸去,闷着声音说:"儿子不看了,额娘要是再见着他们就说以后不叫他们送这样的东西来,送了也不看了。"

"暾儿,你……"

他蓦地转回头,拿过那封信,轻轻抬手撕了起来,因为使不上力气,薄薄的信封到他手里偏偏就像在撕布,我拢过他的手,抚着他的额头说:"儿子,别这样,额娘知道婚期一延再延你心里别扭,等你好了咱们马上办,额娘给你预备的都还在那放着呢。"

他笑了,脸颊浮上一抹红晕,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额娘,儿子不是赌气,是想开了。儿子正好一并求额娘,凤儿是个认死扣儿的人,以后还得烦额娘开解开解,也请费心替她寻个出路,毕竟叫咱们耽搁到现在,是我误了她,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不逃学去逛法华寺就好了。"

我惊恐地摇着头:"好儿子,你怎么跟你额娘说这样的话,额娘这年岁受不起这样的话!"

看到我的不安,他却再没有像往常一样紧张,而是费力地抬手够我的脸。我往跟前凑了凑,他伸出一个指头抹着我止不住的泪水,眼里亮闪闪地:"额娘何必呢?近些年额娘身子不好还越发的爱哭了,额娘以前脸上时常挂着笑呢。悄悄跟您说吧,可别说是儿子说的,早先跟阿玛一处玩笑的时候,阿玛还说额娘是弥勒佛充了送子观音送来的,天大的事也是笑眉笑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大笑起来,鼻腔一阵酸痛直冲脑门,明明是笑得开怀,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所以……咳咳……儿子就愿意看额娘高高兴兴的样子。不管您信不信,有那么几年额娘不在家,儿子虽然小,记事的时候天天见着的就是跨院里的那两个额娘,可是儿子就是知道,她们不是亲娘。没有额娘的味道,没有额娘对儿子的那种疼,也没有额娘整天笑嘻嘻的模样,我额娘是天底下最开明的额娘。说实在的,有您在,儿子,真有点舍不得死,真的,不想死……"他哽住了细细的声音,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涣散。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发自内心的露出微笑:"暾儿,额娘告诉你,你的额娘不同于这里的每一个人,你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死呢?困了吧,来,额娘像你小时候那样哄着你睡。"我坐到床头,一手环过他的肩托起他的头搂在怀里,他轻得就像他襁褓时期一样,我眼前仿佛又看到小小的弘暾在我怀里蹬着短胖的小腿,好奇地浏览着四周的样子。

"额娘,从前总听见额娘哄韵妹妹时候唱的那支曲子,后来哄五弟弟时也唱过,不知道有没有哄过儿子,听过也不记得了,额娘再给唱一次可好?唱了,儿子就睡了。"

我点点头:"好。"轻轻拍着他的肩,我又唱起那支很久没唱过的歌:

睡吧,布娃娃,睡吧,小宝贝

快快闭上眼,好好睡一睡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

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弘暾均匀的呼吸声在我怀里渐渐安静,摩挲着他瘦削清秀的脸,恬适的睡容显得那么满足。我轻轻放下他,盖好被子,悄悄走出房门。

外面的太阳真好,好的连我也有了些倦意,在院子里席地坐下,我问向在身后不停说着什么的秋蕊:"今儿个是几儿了?"

"主子,是七月二十,主子,您……"

"那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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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陨(下)(2)

"刚刚辰时……

我又抬眼看看天,倦意再度袭来,睡下去之前,我只记得我最后的吩咐:"找人去请王爷回来……"

冰凉凉的大屋子里,连熏笼都是冰凉凉的,我一个人坐在地砖上,跟前堆了一大堆的东西:从襁褓到成|人所有穿过的衣服,读过的书,我一件件打开又折起,一本本翻过又合上。拈起一个布袋一抖,一根细长的东西从里面滑出,掉在地上发出空空的声音向前跳跃了几下便滚到门口,恰好被迈进来的一只靴子挡住。我抬眼看了看,继续低头整理那些东西。

良久,高亢的声音破空而出,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有些张牙舞爪。我怔住了,这凄厉的调子如同重锤般敲在我心上,像要把封住的东西都砸开撕碎一样。我虚着眼看过去,恍惚看见弘暾坐在门槛上吹笛子。"暾儿,额娘不是不让你吹这支曲子么?"我大声喊。

笛声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转至低沉处轻缓了一段而后又恢复尖利。这声音穿透我的耳膜在脑中来回穿梭着,我回过头,棺椁漆黑的颜­色­生生撞进眼帘。我又开始糊涂了,糊涂到说不出心酸的理由,直到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乐曲中缠绕,直到头撞在棺板上获得痛感。曲声停了,门口的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跑到我跟前,使劲扳着我的肩,把我的脸埋进他胸前。

"这里面是什么?给我打开看看!他不是睡了吗,怎么就睡到里面去了?他不是我的儿子吗?难道这也是注定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是我的儿子他就不会死了!"我使劲挣扎着,想要去推开那黑黑的棺板,或者我的暾儿还会站起来跟我说:额娘,您又胡想了。

"雅柔,你不是看见了么?你不是一直跟到他走么?不是你遣人叫我回来的么?" 他捧着我的脸,他脸上有亮闪闪的痕迹,我定睛看着这相似的神韵,突然觉得很讽刺。

猛地推开他,我咬牙切齿地对他喊:"你离我远点,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是怡亲王他就不会死了,如果他不是你的儿子他就不会死了呀!"双腿一软,我重新倒在棺椁前,使劲捶向自己的胸口,"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不是你怡亲王子系表上的一个名字,他是我的儿子呀!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是我的命啊!他怎么会死的,既然我能来他怎么还会死的?都是你,我什么都改不了,我一个也留不住!"

他单膝跪下来拉我,又被我猛地推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他,我听见我自己在说:"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呆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找我爸妈,随便用什么方法,看是要勒死我还是毒死我,反正我不要再待下去了,我什么都改不了,我什么也留不住!我要回家……"

"雅柔,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他也摇摇晃晃,惊骇到极点的表情对着我不停地喊,我不听了,我又想睡,说不定睡一觉我就还是三百年后的王雅柔,没有损失,徒留一脸泪痕而已。

额娘,您看,这是儿子从皇玛法那得的赏。

额娘,皇玛法夸儿子­射­箭比十二伯考封的时候还准呢。

额娘,儿子进宫的时候看见韵妹妹好着呢,皇父很疼她。

额娘,儿子知道错了,额娘这样伤心,儿子就真的该死了。

额娘,凤儿是个认死扣的人,还求额娘开解。

额娘,皇玛法很疼儿子,儿子有皇玛法照顾呢,额娘不用挂心……

"暾儿!"梦里弘暾的笑脸还在清楚地轻晃着,我无力地闭上眼,恨不得就这样睡着,只要能看见听见暾儿,我就可以一直睡着。

"主子,您醒了?王爷!主子醒了!"秋蕊在身旁惊喜地喊着。允祥飞快地闪过来,坐在床边沉默,我侧过身,懒怠说话。

一声叹息传来,他说:"你又躲着我,上回韵儿进宫你也是这么不言不语地躲着我,雅柔,知我如你,怎么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躲着我呢?"

一只手递到我面前,我握着它贴在脸上,泪珠不断划过脸颊润在上面,清醒地哭泣。从此,我爱如生命的暾儿就这样被生生从我世界里革除;从此,我唯一赖以苟活的温度就仅仅停留在这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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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陨(下)(3)

之后一个月,我每天都坐在佛堂,仔仔细细地擦着弘暾的灵牌,对它说一些问候的话,直到很晚。

某夜,我像往常一样在月光下的佛堂里追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看见我后微微笑了一下,是弘晈。

我重新低下头,弘晈走到我跟前蹲下说:"额娘,天晚了怪凉的,额娘仔细受了寒。"

我笑笑:"好,额娘知道,你先回去吧。"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我问:"怎么?有事?"

他嘴动了动,终于下了决心说:"儿子有句话,很想问问额娘。

我没有停下擦着牌位的手,只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弘晈从我手中拿过牌子,幽幽地说:"儿子是想问,倘若这上面刻的是'弘晈'两个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

遗怨(1)

遗怨 遗往生情,了今世怨

"会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弘晈蹲在旁边,我感觉他在直视我的侧脸,他的话在我耳边轻飘飘地晃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拿回牌子,我站起来走到供桌前放好,换了供碗里的茶,又把盘子里的水果拿出来擦一擦:"暾儿,额娘从你小时候就教给你,吃水果一定要洗­干­净,来,这都是额娘洗好的,多吃点。"

"小时候,二哥吃点心前没净手,还被额娘打了手板。额娘还记得么?"身后的声音及时提醒我屋里还有别人,"可是额娘不知道,儿子吃东西经常不净手,每次举着两只黑手都是被大姐姐发现了,额娘一次也没看见过。只有一回韵妹妹跟额娘告状,额娘才找人来给儿子洗,只是什么也没说。"

我回过头:"晴儿身子可好?"

弘晈一愣,马上说:"还好,害喜吐的时候倒是过了,只是近来时常爱哭,想来不能陪着宽额娘的心,她也怪怄的。儿子不敢让她出门,还劳动额娘得了闲儿上儿子院子坐坐,让晴儿开解开解额娘,也是儿子媳­妇­孝心一片。"

稍稍放下心,我冲他挥了一下手:"好,你回去歇着吧。"

弘晈站起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抿抿嘴说:"额娘保重身子,这一大家子人都还等着额娘调遣呢。"

我靠着供桌,脑子里想着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晴儿的身孕,允祥的病还有暾儿后事没完没了的人情礼数,恍惚又听说宫里八阿哥病了,还要递帖送补品。妍月自从有了弘昑就再不管这府里的事,几次要她接手都托病,一来二去我也就随她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弦心那里多了个永宣,自顾不暇,不用三天两头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诺大的一个王府,竟然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让我只能陷在这井然有序的外表遮盖下的混乱里,挤时间想念着弘暾。

好不容易把头绪理清以后,我才发现弘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听得八阿哥在圆明园高烧不退,病势越来越沉,皇后一急,自己也病倒了,被送回宫调养。大概是她太闷了,也不顾我这刚死了儿子的晦气身,一个劲儿地宣我进去陪侍汤药,我只得强打­精­神陪了她两整天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里。

进了内院,到处都安静得很,我错过了午休的困头,心血来潮就带着秋蕊往弘晈院子里去了。刚走进院门,"啊!"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府里的静谧,紧跟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跟秋蕊对看一眼,紧着步子迈进去,一眼看见素画站在惜晴屋子门口,显得很慌张,一看见我她大惊,张了张嘴想喊又被我的眼神吓了回去。我走到门口一看,弘晈背对房门,惜晴歪坐在床边,脸朝向里,手拿帕子捂着嘴,低声嘤嘤地竟然在哭,一个药碗碎在地上,满屋凌乱。只见弘晈喘着粗气,满脸怒气地转身,拔脚就要往外走,对上我的脸顿时呆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步赶到惜晴跟前,她仍旧侧着脸,使劲摇头,嘴里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疑心顿起,一把扳过她的肩,露出藏起来的半边脸,已经发紫的巴掌印赫然印在脸上!我又惊又气,扭头又问,"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额娘不必追究,这是儿子家务事。"弘晈梗着脖子,大声回说。

眼见惜晴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股心火腾地冲了上来。"你混账!"我气得浑身哆嗦,"家务事?这府里还单有你的家务事不成?你额娘我还没死呢!素画,你给我进来,怎么回事,你且回一遍!"

素画战战兢兢地挪进来,小声说:"回,回福晋的话,是少福晋命奴婢找一本金刚经,说是在柜头上,奴婢蹬了凳子去找。后来,后来爷就回来了,后来找到了经书,爷,爷就不知怎么的发了脾气,就,就……"

我这才看见惜晴眼前放着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大概是被扔过,页子都有些散了。我想了想,回头吩咐:"秋蕊,把少福晋扶到我房里,再找人去请大夫来给把个脉。"一面不忘指着弘晈说,"你给我滚到前面去跪着!等我确定晴儿没有受到惊吓再来问你的话!"

遗怨(2)

过了一会儿,大夫确认没有动到胎气,又交代了些安神养气的食疗法子就走了。我仔细打量惜晴,一张脸煞白的,越发衬得那掌印明显,两腮瘦得凹了进去,垂着眼只是掉眼泪。我刚想开口,惜晴截住我,小声说:"额娘,您别问了,是孩儿前儿听额娘打发来送东西的小丫头说,二哥祭前要一本金刚经,刚好孩儿这里有,就让素画找出来,没想到柜头高,险些摔了她,爷是嗔着供桌上原本就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还险些摔了人。可是这一本是孩儿虔心诵了经的,孩儿觉得这一阵子没帮着额娘,越发连晨昏定省都疏忽了,只想着尽些心力,的确是小题大做了,不怪爷生气,额娘息怒。"

看她尽量说地轻描淡写,我心上一痛,拉着她的手问:"好孩子,你跟额娘说实话,老三是就这一回呢,还是以前也这么混账过?"

"没有啊,额娘"她赶忙摇头,"爷除了脾气急点,从来不会打人骂狗的,今儿个想是真急了,万一摔了人也的确是不妥的。"

我越听越糊涂:"这事说不通啊,既然没有什么,何至于他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刚说到这,听到外面秋蕊说:"哎呀,三阿哥,您怎么跪在这里?"

我沉下脸:"去叫他给我滚进来!"很快,弘晈低着头挪进来,重新跪在我脚下。我说:"你好有本事啊,多大的事至于让你下这样的狠手?我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了,原来你就是这么管你的'家务事'的?还亏的这府里不是你做主,要不然,怕是连我的活路都没有了!"

"额娘这话,真叫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了,儿子今天一时犯了糊涂,请额娘家法处置,饶了不相­干­的人。"

我皱皱眉头:"不相­干­的人?你我是定要罚的,只不过这不相­干­的人又是谁?"一句话说得弘晈抬起头,他看了看惜晴,表情有点惊讶。我招手叫秋蕊过来吩咐了几句,不一会,素画被带了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弘晈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汗,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糖水,一面喂惜晴,一面尽量温和地问:"素画,今儿个摔着了么?"

"回,回福晋的话,不,不曾摔着。"

"哦?那你们房里平时登高爬梯的事,都是谁伺候的?"我接着问,惜晴摇头不想喝了,我把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拭嘴角。

"回福晋的话,没有特别的人,但凡少福晋的东西,一般都是交奴婢收着,找也是奴婢找。"

"这么说,你既没有摔着,这又是你应当应分的活儿,那今儿个惹出这样的不痛快,你说该怎么办呢?"

素画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任凭福晋处置。"

听了这话,我心里的气平复了一些,原本想象征­性­地罚了弘晈就算完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局面的复杂­性­。

只见弘晈突然在我面前站起来,一把捞起素画,硬着口气说:"额娘,是儿子行事失当,不关素画的事,儿子一人领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和窘迫的素画,再看惜晴,她闭着眼睛,手抚着肚子,满脸疲惫。看着手里的糖水,我说:"素画,也没有别的,主子生气,你们原就该劝着,何况今儿个这事还是为你,这样吧,你去打扫马厩三天,今晚没有饭吃,去吧。"

"额娘,儿子一人领罚,与素画无关!"

"咣啷"一声,我手里的糖水全数泼在弘晈脸上,碗也随即落在地上。我咬着牙瞪他:"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是嫌素画得的罚不够狠?好!秋蕊,叫人来,把素画拖出去掌嘴!没有我的话不许停!"

弘晈赶忙挡在素画前面:"额娘,您不能打她!您掌儿子的嘴,儿子还给惜晴。"

"不能?还嫌轻是不是?"我只觉得半辈子没发过的火这时全在身上燃烧,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呼之欲出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左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人呐?还不叫人来?把素画拖到院子里打板子!打到我满意为止!"

这一次果然有两个小太监进来,弘晈顿时满脸惊慌,一下跪在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襟苦求:"额娘,额娘您要了儿子的命吧!素画有身孕,求求额娘,求求额娘!"

遗怨(3)

恍惚中,我像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用力撑着桌子,眼前有些旋转。

弘晈低下头:"素画有身孕,她是儿子的人,额娘只管打儿子,是儿子为了护她才……"

"好,好!真好!"我指着他,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总算把你的实话说出来了,你的人?多咱变成你的人了?她有身孕不能登高,晴儿这么大的肚子就该挨你的耳光?真是圣贤书教出来的好孩子!你预备怎么办?在你哥哥丧期里纳妾不成?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

他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半搂着素画几乎是逃了出去。我闭上眼,无数张脸在我眼前晃着,惜晴的,妍月的,海蓝的,弦心的,每一张都在苦笑,渐渐融合在一起,汇成一张凄惨的面孔——我自己的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秋蕊马上过来扶着我往床边走。惜晴睁开眼,呆滞地看着我。

"晴儿,你早就知道了?"我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噎得有些疼。

她顺下眼,点点头:"原本想等二哥葬期过了再来求额娘做主的,如今,呵呵,老天连贤惠的机会都不给孩儿。"

我强忍着快要掉下的眼泪,摆出慈祥的笑脸说:"好孩子,这一阵子家里头不顺序,你二哥的事一出来,额娘什么心气儿都没了,何况他那个病,处置不好是会过人的。哎,总之额娘真是把你忽略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早看出苗头……好了,你先在这屋里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打发小丫头去叫我,别胡思乱想,调养几天再说。"

又安慰她几句,我便去了西屋歇着。一碗安神药下去,我耳边轰隆隆的鸣声才渐渐停止,回想刚才的混乱,当初有过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渐渐清朗。墙上的影子让我觉得很孤独,几乎有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想立时坐上车子去交辉园找允祥,可是想到他,就想到那句"各司其职"的叮嘱,一下子挡住了我的力气,让我只能窝在床上继续发呆。

扭头看见被我拿回来的那本金刚经,我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整整齐齐的小字一下就看出抄经人的细致用心,我一眼就认得这是惜晴的笔迹。可能是被念诵的次数太多了,外面的边角都起了毛边,我见本子都快散了,就拿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不承想拢起来一顿,从里面落下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仍然看得出跟经书的笔迹是一样的,内容是一首词,细细一读,我顿觉五雷轰顶,不对劲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沉入心底,只见上面写着:

凭栏遥眺,只望残光照余音。寒长暑短,总向昆仑意。

沈沈暮霭,常掩篱院仰靡心,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

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我坐在怡宁阁的竹廊子里,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袅袅茶香随着热气一起注入杯中,配上透亮澄绿的颜­色­,可以融化掉一些僵硬的气氛。茶杯递过去,对面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动,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顾自喝起茶来。

"天儿虽好,总不宜久坐,你要是什么话也没有,就自去歇着吧,我老了,没有那个身子骨陪你在这吹风。"我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弘晈嘴­唇­翕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只是闷闷地说:"儿子糊涂油蒙了心,来跟额娘认错。"听得出来,他情绪很复杂。

"就你一个人?你的人呢?何况,你该认错的,不是我吧?"我说完,抬眼看见他局促的样子,忽然恻隐起来,撂下碗,我打发秋蕊带着小丫头走开,然后招手,"来,弘晈,别跪着了,坐到额娘身边来,这就咱们俩,额娘认真问你的话。"

他听了赶忙跪着挪过来,我伸手拽了他一下他才在我旁边坐下。我用指甲轻轻敲着茶碗,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额娘说实话,前两天,你到底为什么打晴儿,从小你就不总跟额娘说心事,额娘从来瞧不明白你,可是你也是额娘养出来的孩子,额娘相信,你不会仅仅为了素画这么混。"

遗怨(4)

他的脸瞬间变换了几种颜­色­,皱着眉说:"额娘,您别问了,就是因为儿子担心素画摔了,错怪晴儿有意支使素画才犯了混,就这样。"

叹口气,我伸手揩了揩他额头的汗,温和地说:"老三啊,当初你谢恩时的表情和口吻,额娘还是记忆犹新呢。大婚的时候,你跟额娘保证过什么?既然人是你中意的,一心一意这个词,有这么难做到么?"

听了这些话,弘晈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继而,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颤,手扶着桌子,桌子上的茶碗都在叮叮当当地抖。好半天,他终于平复下来说:"额娘,一心一意这个词,确实很难做到。晴儿在额娘这里住了这么多天,额娘这话,有没有问过晴儿?"

"这话怎么说?"

他严肃了神情,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到今天也不能瞒着额娘,素画从小就在儿子屋里,跟儿子一起长大,早在惜晴进门前,儿子就看中了。额娘,您要为晴儿做主,怎么处置我都行,饶了她吧。二哥葬期未过,儿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额娘以后给素画一个容身之处。"

我用力握住茶壶寻求温暖,变凉的手心反衬出心里的浮躁,尽量压着声音说:"容身之处?你以为,我很喜欢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可是你叫惜晴情何以堪?既然之前你就有了素画,为什么不跟额娘讲?"

弘晈伸出手,从外面覆住我捂着茶壶的双手,有些哽咽:"额娘只有一个恩典,儿子不想为难额娘……"

我无语,耳边只有他忽远忽近的声音:"额娘刚才说,儿子从小不喜欢说心事,其实额娘不知道,跟额娘说心事,是我做了好些年的白日梦了。早些时候每回下学回来,那么多人围着叽叽喳喳,额娘每次单问二哥几句就散了,儿子挤过去额娘也不问话。逢年过节,额娘总是自己去二哥屋里送衣裳和时令物件,打发到儿子这里的只有小丫头。算起来,儿子跟额娘最亲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受伤的那一回了。后来,额娘一直很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额娘劳心劳力,儿子也长大了,越发不敢再去添烦,所以儿子的事,额娘恐怕没有几件知道的,可是额娘的烦心事,儿子全都看在眼里。"

"额娘偏疼二哥,眼睛只跟着二哥转,任谁都看得出来。二哥学问好不输给阿玛,厚道劲儿也像额娘的心胸,就连长相,二哥也是最像额娘的,儿子没有什么能跟二哥比。可是看见额娘为了二哥的婚事连皇上的意思都敢驳,儿子却有点不明白了。阿玛说,这门婚迟早要指到咱们家,难道额娘竟不知道?眼见额娘一意孤行,儿子原想,既然皇父提到儿子,索­性­就认了,晴儿出身书香门第,儿子自然不会亏待她,过个一二年再求额娘做主素画的事也都不算委屈了,只是万没想到,没想到晴儿她,她……"说到这他忽然皱紧了眉头,猛地放开我的手,握着拳头捶在自己腿上。

"你,你也看见了?"我问,小心翼翼地。

他点点头:"看见了,儿子这才知道她成日淌眼抹泪所为何来。儿子失手打了她,其实还不如打在自己脸上!"

我这才发现,跟弘晈推心置腹的结果似乎并不那么好接受,一时间,我的思绪里充斥的全都是惜晴心灰意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害了她,害了你,全都害了……"我下意识地喃喃着。

弘晈说:"额娘您还不明白么?这是皇父选中的婚事,倘若不是我那就还是二哥,任凭额娘再有一个恩典,也还是再得罪皇父一次啊!这是命,阿玛说了,这是命!"

命!这半生,我是第几次被命困扰了?弘晈的话让原本不明了的一切都浮出水面,这是惜晴的遗憾,素画的遗憾,抑或,本来就是投影在她们身上的,我的遗憾?

僵持间,秋蕊过来回:"主子,刚才管家来说,外面大门口跪着个一身素服的姑娘,怎么劝也不走,跪了有半个时辰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管家只得来回主子。"

姑娘?我纳闷着,还是吩咐叫把那个姑娘先带到前面,我出去问问再说。又回头让弘晈自回房去,临走时,弘晈叫住我:"额娘!"

遗怨(5)

"还有事?待会儿再说吧,晴儿已经没有大碍,待会儿你还是把她接回去,至于素画,我另拨屋子给她住,我想你想得明白吧。"

他点点头:"其实儿子想说,从五岁开始,今天是儿子跟额娘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我慌忙回过头往外走,不敢再去看他圆圆的眼睛。

走到银安殿后,管家迎了上来,我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了?"

"回主子话,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生得很,穿着素服,口口声声指明说要见福晋。"

说话间已经来到前面,眼见一个一身净白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跪在厅上,背对门口。我摆手制止了管家的通报,径自迈进去。听到响动,她跪着转过身,对着我一叩到地:"奴婢给福晋请安。"

"景凤?"我有点不敢确认。

"奴婢给福晋请安,奴婢厚着脸面想求福晋恩典,准奴婢在世子爷灵前焚香祭奠。"景凤低着头,沙哑着声音说。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秋蕊和管家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只好带着她来到了后面。原先的佛堂一半都给弘暾搭了祭台,景凤一进门就跪在垫子上,净手焚香。我这时才发现她一直带着一个小包袱,进门之后就放在身旁。打开包袱,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全都是浅粉­色­的,景凤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信笺张张展开撂在烧纸的火盆子里,渐渐蔓延的烟气有些刺眼,火苗熏烤­干­了她的脸,虽然红肿着眼睛,却无半点泪光,全都烧完后,她就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双手合十。

我走到台边,从烛台下拿出一张纸,重新坐到椅子上说:"景凤,你过来。"

她转到我面前,我把纸递给她,那是弘暾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上面写着:

憾亦无憾,犹念香火处。偶得一世叹时短。却留残香随影。

往生不复聊赖,莫敢魂牵梦萦。浅缘孤意抛却,笑寄余音韶华。

景凤看完,仔细折好仍旧包起来,往我跟前挪了挪,磕了个头说:"奴婢蒙世子爷看得起,原是许了爷的,如今奴婢不敢求身份,只愿做个灵前焚香祭礼的人,为爷守这一世,别无他念。"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却使不得,你与世子尚未过礼,等我回了王爷,自然给你另寻姻缘,这是世子临走的交代,我这做额娘的也不愿违了他,想来你也不愿意让他心不安吧?"

景凤听了,默默地转身重新跪到灵前,连叩三下。我本以为她在告别,没想到一个眼错不见,她站起来从祭台上拿过剪烛芯的剪子瞬间就剪下一大绺头发撂在火盆里,整个动作快得仿佛只有眨一下眼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半了。

满屋子顿时溢满了焦糊味,景凤看着灵牌半晌,慢悠悠地说:"爷太看得起凤儿了,凤儿没这么容易撂得下。你我之间,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凤儿只得自己成全自己了。"说完,她又回头对我说,"福晋,奴婢心意已决,即便王爷福晋不忍,奴婢也矢志不渝。"

我顿时对她心生佩服,求死容易求生难,求一世孤苦的生存岂非难上加难?从心里我不愿答应她,却也无法拒绝她,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将她硬劝了回去,许她葬期过后再商量。

天黑了,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景凤跪过的垫子自语:"暾儿,我的儿子,你一走了之,没想到伤透的,竟然不仅仅是额娘的心。儿子,额娘不想叫你不安啊……"

冷风吹过,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擦擦眼睛抬头看,拄着拐棍子的身影斜靠在门板上,微笑着说:"这么个絮絮叨叨的额娘,还说不想叫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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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枉(1)

夭枉 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王爷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遣人来说一声?晚膳可用过了?"我迎上去,允祥明显强打着­精­神,脸上仍然带着病容。

"跟你一样。"他把手搭住我,轻轻靠过来,"你该不是天天都坐在这儿吧?早说叫你跟我到园子里去得了,那起子奴才也没一个像你那么妥帖。"

我故意咂着嘴:"敢情是他们没把王爷伺候好?爷还真不怕累着我,我倒有心跟了去,家里这大事小事的交给谁呢?今儿怎么回来了?皇上回宫了?"

他点头:"可不是,八阿哥这几天大好了,皇上见园子里头越发的凉了,紧着带阿哥回了宫,我就一块儿护送着回来了。"

"呦,皇上倒是一时也不肯放了你,走哪儿带到哪儿。"说着话我已经扶他走回院子,秋蕊早就把饭摆下了。

"皇上这两天情绪好得很,只说这一阵子到处愁云惨雾的,中秋也没得好生过,重阳节的时候,还打算摆戏呢。"

我手里正在给他布小菜,听了这话,不觉停了筷子沉思起来。"怎么的?"他推推我,我摇头。

他随即叹口气:"是我的不是了,平白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赶紧换上一张轻松的表情,安心服侍完这顿饭。至于弘晈和惜晴的事,还有白天的景凤,一个字也没敢跟他提。

打从那天经过一番长谈,弘晈那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几乎每日都去看看,眼见惜晴气­色­确是好了一些,只还有些懒懒的常常渴睡。算算日子还有将近四个月,除了一些针线活计倒也没什么要预备的。月底,雍正果然宣布重阳节时令宴上摆戏,没想到,轻松的气氛连当晚子时都没过去,就再次传来福惠急病的消息。

"王爷这几日又忙得不能好生安歇,造办处的差事不是完了么?可能得几日闲儿了?"一日晚,我帮他更衣的时候忍不住问。

他打着呵欠摆手:"你多咱见户部的琐碎有完事的时候?对了,明儿个不就是初九,重阳节的宴一过想着就能好些。"

我猛然想起来,拿出一封信说:"有个事情早想跟你说,早先给暾儿定下的凤姑娘,难得她的心胸,竟要就这么守下去。我压了一些时日,今儿个又收了这信。你看,倒是怎么说?"

他拿过去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把信纸拍到桌上:"这如何使得?不瞒你说,这门亲我早想回皇上取消了就算了,又没过礼,没得白糟蹋人家姑娘。"

我给他捶着肩,脑子里浮出景凤坚定的表情,叹息说:"我只是感念这一份心,早先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跑去冲撞皇上,嗯?"

"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一甩肩膀,倒吓了我一跳,他回头看看我,压了声音,"反正这事横竖是不妥,只当咱们是给子孙积德。何况,倘或家里添个望门寡,你我这把年纪,见了她就想起暾儿,以后心里还有自在可言么?"

我本身也不同意,此时就更找不出词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躺下好久,仍旧听到他他辗转反侧,不规律的呼吸声明显毫无睡意。"你怎么还不睡?"我问。

"有些错过了困头。怎么,吵到你了?"他转回身来。

"没有,我也走了困,只是你天不亮就要出门,再不睡明儿个跑到皇上面前打盹儿岂不失了典?"

他呵呵笑了两声又止住,黑暗中摸索着执起我的手说:"我是在想,­干­珠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脱口而出,他的手一紧,我顿时有点尴尬,挪过头去不再言语。

"雅柔,"他喊,我没回答,他等了一会,好像换成自语,"也不知道,我半生忙碌,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

我动了动被攥住的手,心想:他能留下的很多,可是我,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呢?

初九重阳,我特地去厨房做了掬花鱼放到弘暾灵前,弘暾一向爱吃鱼,往年到了这节下,雍正还专门赏过这道时令菜,如今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换了清茶,我跟我的儿子聊了一个晌午,秋蕊才来提醒我该预备晚间宫里宴席的衣裳了。

夭枉(2)

我只得无­精­打采地回屋拾掇,刚回去,一个小丫头跑来在门口跟秋蕊叽咕了几句,秋蕊脸­色­大变,紧忙进来回:"主子,王爷差人来传话,让主子即刻进宫去见皇后娘娘!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你快说啊?"

"说,说是八阿哥,殁了!"

长春宫里到处凄凄惨惨,本身也是大病初愈的皇后一直歪在炕上哭:"他还这么小,本宫好不容易带到今天,竟就撒手去了,这叫本宫怎么跟皇上交代,怎么跟歆瑶交代……"

我端着药碗直劝:"娘娘凤体违和,切勿过于伤心,内宫诸事都还等娘娘主持呢。"

皇后两眼通红,挥手把丫头们都打发走,神情恍惚地跟我说:"多少年了,当初在潜邸,本宫的晖儿也是这个年岁没的,如今这孩子虽不是本宫亲生,可打襁褓就抱了来,不比亲生的少尽一点心,雅柔啊,本宫心不甘啊!"

皇后明显情绪不稳,一直这样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等到服侍她睡下,梆子已打过二更。我只得歇在偏殿,回想她那绝望的模样,一下子揭开我刚刚要愈合的疮疤,鼻腔酸涩又强忍着不敢掉眼泪。八岁的弘晖,八岁的福惠,加起来都没有我付给弘暾十九年的疼爱长,我的不甘又要说给谁听?我的绝望又有谁来排解?

当夜无眠,转天天刚亮,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仍旧在皇后面前陪侍解闷。早膳一过,小太监就报说四阿哥过来请安,宫女过来打上帘子,四阿哥才从外面进来:"儿臣请皇额娘金安。"

皇后抬抬手:"免了吧,外头预备得如何了?"

"回皇额娘的话,都妥帖了,皇父这几日辍朝,一切都是亲自吩咐的。特别叫儿臣来请安时顺便回了皇额娘,请皇额娘放心。"

"哦,如此便好,你媳­妇­日子快近了吧?"

"谢皇额娘垂询,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了。"

皇后闭上眼点点头:"知道了,去吧。"说罢站起来转到后头更衣了。

帘子撩了起来,四阿哥见了我,竟走上来作了一揖:"见过皇婶。"

我吃了一惊:"四阿哥,这怎么当得起。"

四阿哥抿嘴微颌:"侄儿跟弘暾自小一起长大,这一礼,原是婶子该受的。"

听他提到弘暾,我百感交集,不禁说:"弘暾若有知,定不敢忘四阿哥厚待。"

"婶子言重了。"弘历笑笑要走,我脱口叫住:"四阿哥!"

他回头,我说:"弘暾人虽不在了,却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家里,但不知,四阿哥对他的这般亲厚,是否也能留住?"

弘历一愣,转了转眼,点头说:"自然。"说完,他几步转过影壁,我揣摸着他刚才的表情,心里默念:暾儿,你来帮他留住吧。

四阿哥刚走,一个大丫头神神秘秘地跑了来,特意看了看我,然后跟皇后使了个眼­色­,我赶紧托词躲开,那丫头便凑上去低声跟皇后回禀。隐约间我听到"怡亲王"的字眼,不觉有点紧张。

才说了两句,只见皇后一下子变了脸,低声回了句什么就打发她走了。然后换了温和的表情转向我说:"雅柔,本宫已经叫人等在门外,听说惜晴身子有些个不爽,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皇后口气轻松,可是脸上还未退尽的担忧足以使我腿发软。一路上伴随着我的胡乱揣测,车子晃晃悠悠,人们跌跌撞撞,慌张的情形在府里一片清静的反衬下,多添了一份诡异。

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聚集在弘晈的院子里,嬷嬷丫头们的哭哭啼啼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盆盆抬出来的血水折­射­着阳光狠狠刺进我眼里。卧房门口好多人上来拉我,我直着眼睛下意识地拨开她们冲进屋里……

朦胧中,一个小女娃扑进我怀里大哭,我把她的脸挖出来一看,是惜晴?还没说出话来,小女娃的脸又变成韵儿,她用力推了我一个趔趄便头也不回地跑走。我张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雾霭氤氲,一个细高的身影从模糊中走出来,站定在我眼前,甜笑着说:"额娘,今儿个是额娘的寿辰,孩儿给额娘请安贺寿了。"我猛然想起,惊讶地问:"晴儿?你不是还在病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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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枉(3)

那人忽然苍白了脸,泪流满面:"额娘,孩儿只怕不能尽孝了。"说罢身影开始变浅。

我一把拉住:"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

她又恍惚止住眼泪:"额娘心疼孩儿一场,孩儿固然舍不得额娘,额娘也不要悲戚,孩儿可以去帮额娘照顾二哥。"

我如遭雷击:"你,你说什么?"

她又似跪在我面前:"额娘,孩儿有这不知羞耻的想头,几世也还不上额娘的照拂,此一去,唯有尽心尽力在那边做个奴婢照顾二哥,孩儿不敢妄想,将来,一定还还给凤姐姐……"她笑得很满足,站起来便飘走了。四周不断响着: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晴,晴儿,你回来,我还有话问你!"我使劲一捞,一脚踏空……

睁开眼,一只手握着帕子在我额上不停地擦着,我一把拽下:"秋蕊,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酉时了。"

我喘着大气,回想刚才的梦境,马上四处看看:"对了,惜晴,惜晴怎么着了?"

秋蕊红了眼圈,低头不语,我使劲推了她一下:"快说!孩子是不是……晴儿人呢?"

她突然大哭起来,哽咽着说:"主子,难道您忘了么,胎儿早半个月前就断在腹中了。少福晋,少福晋今天见了大红,已经……您不是见了之后就当场昏过去么。"

我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梦里惜晴的远走,记得她满足的甜笑。半个月前?半个月前她还在我屋里调养,五天之前她还在跟我讲要帮我重新绣个抹额,昨天我出门之前,她还笑着宽慰,说额娘放心!

"你说,是人走得快,还是钟走得快?"我捧着那本金刚经,满面潮湿。

"钟走得快。"允祥说。

"那为什么钟还在走,晴儿却没影儿了?"

"钟总在原地走,一圈圈的,转绝了人往前走的路,人就没了。"

我吸吸鼻子,拿出那张字条给他看:"你说,这是谁的错?说什么几角俱全,这算什么?"

允祥看完,一把攥住我的右手腕,嘴里念叨着:"这算报应么?报应!报应……"

我端过镜子,看见自己花白的鬓角,看见允祥在我背后的颤栗。

亲逝(1)

亲逝 乐极悲至,否随泰来

雍正七年的新年,怡亲王府的大门里要比外头冷上好几倍,除夕前京畿周围传说出了瘟疫,连太医院都惊动了,弄得城中人人自危,听采办的人说,连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往年一派热闹的忙年景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摊贩还在苟延残喘。

我不敢再去佛堂了,林立的牌子和一串串的刻字除了会加深我对这个时空的排斥,加深我对自己处境的迷惑以外,再也给不了我任何安慰。我开始纪录每一次与允祥独处的时间,甚至他每一个动作神态和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来二去,允祥对我变得沉默,变得常常接不上话也就见怪不怪了,可能他以为我还沉浸在接连失去弘暾和惜晴的­阴­影里,有时候他的态度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比起年轻的时候,现在的生活比白开水还要淡,却密密地印满了我心上所有纹路。

破五那天,允祥闲在家里,头天晚上他就跟我商量着补个年下的团圆饭,一来扫扫家里的晦气,另外还有个大事要宣布。难得见他有兴致,我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于是就定了菜谱吩咐下去,还亲自和馅包饺子,另开了皇上赏下的一坛好酒,凑了一桌宴席。

允祥请旨把常居宫中的弘晓接了回来,在席还有妍月呣子,弦心带着永宣。还有弘晈,素画已经被他收了房,可是年前还是小月了,惊吓固然免不了,但在这厄运连连的年头里保住了大人的命也实数不幸中之大幸了。

美酒佳肴当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只是没有多少话说。允祥治家一贯都严肃,大人孩子见了他都是畏畏缩缩的;我是没有心情,妍月她们平时就不爱说话;弘晈一直盯着身边的空杯盏发呆,是我特别点了他,他才端起杯子说了两句场面话。

允祥听完,把玩着酒杯说:"弘晈,看看今儿个这桌坐的人,你也该知道你该挑什么担子了。大好的日子,阿玛也不教训你,原本叫你额娘摆这席也是有件关于你的事要说。你媳­妇­的葬期早过了,皇上特别给你又寻了一门亲,不日便要下旨,叫你也做个准备。"

弘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允祥对他心不在焉的态度似乎有点不满,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却被我拦下来。我暗里摇了摇头,微笑着搭茬:"王爷,但不知皇上给选的是哪一家的格格?"

允祥说:"就是头里派到西藏驻军的查郎阿,他们家姓纳喇的。"

查郎阿?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有点熟悉,好像有谁提起过,没等我想起来,弘晓在旁边说:"阿玛,三哥哥又要娶媳­妇­了么?什么时候娶?阿玛把韵姐姐也带回来吧,姐姐上回见了儿子给了好些小物件,说给二哥哥,二嫂嫂,三嫂嫂。儿子就说,姐姐等额娘进了宫,单交给额娘不好?儿子出宫也不大方便的,后来姐姐就说……"

"­干­珠儿!"没等他说完,允祥大手按在他的小脑袋上,"你平日在你皇父跟前也这么聒噪来着?听说你书读得还不错呢,这沉稳二字,何解啊?"

弘晓偷偷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笑着指指他,端起酒杯说:"好了,他才多大,小孩子­性­儿总是有的。王爷,这会子天短,再吃一杯咱们就把饽饽煮了,可是我亲手和的馅子呢。"

允祥笑说:"你这是安心要我存食呢?"

我对着旁人摊开手:"呦,你们听听,可是我多嘴了不是?王爷饽饽还没吃,先就把不是派了出去,我邀功也没邀成,白丢了脸面,自罚一杯吧。"说完举杯吃了一口。

其他人都笑起来,弦心说:"说起来这一二年都没见福晋下厨了。"

"可不是,"妍月说,"从前午歇过后常见福晋摆点心,夏天也是浮瓜沉李的,小阿哥们是最爱的,妾身也没少占光呢。"

本是两句闲话,却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多少年前,团团围着那些小家伙的桌子上。那些叫着"十三婶儿"的小孩子们,现在都已经在波涛汹涌的政坛上或沉没或扬帆,也不知道,那些桂花圆子­鸡­油卷的简单快乐有没有在他们孤寂彷徨的时候被他们怀念呢?

亲逝(2)

我这边胡乱想着,饺子已经端了上来,允祥胃口还好,看他吃得高兴,别人也都跟着凑趣。弘晈慢悠悠地,神情仍旧呆滞;另一头弘昑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没­精­打采的,勉强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看得妍月直担心。

宴席撤下换了茶上来后,也差不多到了散的时候,允祥首先回了屋,众人也就各自回去了。我盯着丫头们收了器皿,想起允祥刚才的说笑,还是打算去给他弄点消食的汤水。穿过回廊时,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靠着廊柱子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我借着灯笼的光,隐隐看出那是弘晈。

等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仿佛才醒过味来。"这么晚了,也不怕着凉,坐在这­干­什么?"我问。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说:"才刚多吃了两杯,捡这地方坐会儿。"

我看清他拿着的扇坠子,没有伸手接,只是随口说:"晴儿的生辰是今儿吧。"

"原来额娘记得?也是,每年就只有额娘记得。"

我把那晶亮的玛瑙坠子拿过来感叹:"总算,今年你也记得了。其实说起来,晴儿嫁进来也不过才两年,额娘有机会记她的生辰,也不过才两回……"

"额娘,今儿个阿玛说的大事您也听见了,这个命,您信了吧?"

我攥了攥手心,玛瑙被捂暖了放到另一只手里竟然有些烫。"弘晈,你不愿意么?"

他听罢噌地站起来:"额娘,怎么能不愿意呢?咱们这府里,三福晋总是要有的,就只不会再有惜晴了!"

我很惊讶,这才看清弘晈­唇­边淡淡的青­色­,他饱满的眼睛眯缝起来,那种深思的光彩我见过,在养蜂夹道的夜里,允祥也给过我这样的眼光。弘晈长大了,大到无法让任何人再看不见他。我把坠子塞回他手里,握着他的肩膀说:"至少素画的容身之所还在你这里,不是么?"

他咧开嘴笑了,像小时候一样:"谢谢额娘。"

"儿子,别寒碜额娘了,实对你讲,素画还救过额娘的命呢,论起来,到底是亏了她。"说完这些,我转身往回走,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注视一直随着我,直到拐过拐角。

到了院门口,厨房的托盘刚好也送了来,我自己接下,一径往书房去。刚走两步,书房门一响,弘晓从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差一点撞到我。我赶紧把托盘交给小丫头,一把拉过弘晓:"­干­珠儿,额娘有没有说过,才吃了饭不许这么个跑法儿?你怎么还没去歇着?"

弘晓抓抓头:"阿玛问话来着,这会子就要回去了。"

我掐掐他的脸:"不急,这有冰糖山楂熬的茶,吃一碗再走?"

他打了个哈欠,眼睛看了看那个托盘,似乎不感兴趣,我见这样就吩咐人带他回房,刚走我又叫了回来,捧着他的脸,我很严肃地说:"­干­珠儿,额娘得嘱咐你,今后在你阿玛面前,可不许再提……"

还没说完他就扭扭身子抢着说:"不许提韵姐姐和二哥哥!额娘面前也不许,额娘,阿玛已经嘱咐过了。"

我一愣,随即哧一声笑出来,点点他的额头:"好了,去吧,看你困的。"

他出了院子以后,我眼睛里的湿润竟然怎么擦也擦不去,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门外,到处都是冰糖山楂的味道。

半月后,给弘晈指婚的圣旨就颁了下来,果然是查郎阿的女儿,据说是侧室所出,但是查郎阿爱如掌上明珠。我们进宫谢恩的时候,雍正一直谈笑风生,当时就敲定了二月的婚期。谈到四阿哥家的大格格聪明乖巧,还直说着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家的老四,我经他一提才想起来,弘昑当日没有上书房,而头天晚上妍月刚刚打发人来找我要清火解毒的丸药。

因为是娶继室,排场自然不能像第一次那样隆重,不仅仅为了对惜晴的尊重,更是由于我们心中总归都有着先入为主的私念。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当初为弘暾准备的那些大部分都拿出来。只是这一次我做不到事事亲历亲为,允祥住在府里已经分去了我大部分心思,而此时妍月那边,弘昑也确实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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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逝(3)

起初,太医只是按着脾胃虚火给调养,后来下痢,一连三日竟也不见缓和,反而添了发热盗汗。这时候再算算,他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竟然也有两月多了,太医听后登时凝重了颜­色­,转天就递给我一张方子,叫我抓来熬了给所有的人喝,我当场傻住。

"太医,弘昑阿哥的病,想来您已经有了定论了?"我拿着那张密密麻麻的方子,急急地问。

太医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回福晋的话,阿哥这症若系近日突发倒还不妨,可是据侧福晋的话来看,竟是年前就开始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如今症状发了出来,大似伤寒,又兼有下痢,这与之前的时疫完全吻合啊。据民间病例看来,此症过人也是相当快的。"

我大惊,瘟疫?怎么这府里总是在要办喜事的时候出这种磨人的病症?当初弘暾一个痨症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我心中万般不舍也忍痛烧掉了他屋里所有的东西。这一次太医连预防的汤药都抬了出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我怎么在保证不闹得人心惶惶的前提下安全度过呢?

时间不容我停留,我只得临时把弘昑的院子封闭了起来,妍月和其他自愿在里面的人每日汤药饭食一律都在严密的监视下。外面的人除了喝药以外,还要不停地烫煮衣物。允祥自请在府中隔离,雍正不许,非说不妨事,搞得我在府里距离弘昑最远的角落给允祥重新弄了住处,重点保护程度超过了病患。我成日提心吊胆,神经兮兮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幸好,在那之后没有人被感染上。

次月初,雍正赏了野味,我听说弘昑有些食欲了,就分了一小盅送去那院子。半盏茶后,我正在允祥的住处服侍他吃,送东西去的丫头慌忙跑了来,只嚷着求我请太医,我看了允祥一眼,对那丫头说:"别着急,慢慢说,四阿哥怎么了?"

那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主子话,四阿哥一直发着热,主子,主子吩咐送去的东西,四阿哥,四阿哥还没等用,就突然,突然抽起筋来,侧,侧福晋急得什么似的,连忙叫来回福晋,请太医。"

允祥一下子站起来,被我按住:"王爷,还是我去吧。"他看看未写完的折子,默默点了下头,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带了那丫头往那院子里去,到了跟前,听说太医已经来了,我便坐在外间等,一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给个消息,在我终于忍不住要进去看看的时候,惨烈的哭声把我的手定在还没掀开的门帘子上……

在走回允祥住处之前,我想好了一大箩筐委婉平静的话,可惜脑子里装满了神志不清的妍月,完全忘了想像允祥的表情,所以我在看到他的时候,脑子就自动清空了。他坐在大靠背椅子上,直盯着我,我打发走所有的人,反手关上门。

他什么都没问,只等我的消息,十几年前弘昑出生那天的早上他就是这么坐在屋里等我的消息,钟在原地转了十几年的圈,终于又转绝了一条路。

我躲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下头。他两只手慢慢扶上扶手,嘴里咕哝着:"我,我还是看看去,看看去。"说着他手扶着扶手撑起身子,才迈出半步,腿一歪,重新跌了回去。我背靠着门,像雕塑一样一寸也挪不动,他颤抖的手和腿,连站都站不起来,房间里短短的几步路,我们却谁也走不到谁跟前。

"看看去,我还是看看去。"他像上了发条一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大力一推椅子,"咚"地向前跌在地上。

我挪到他跟前跪坐下来,捧起他的脸,我用力闭上眼:"王爷,算我求你,你哭一次吧,就一次。"

"我去,我去看看,看看去……"

"王爷,这没有别人,你就哭一次吧,我不看,我求你哭出来。"

"看看去,看……"

我扑过去攀住他的肩,濒临崩溃:"哭吧,你不能垮,你一定不能垮……"

他不说话了,轻轻推开我,神秘地露出一丝笑,猩红的颜­色­从­唇­隙渗出来,伴着我的尖叫滴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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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1)

感应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三天中,允祥一直昏昏睡着,他全身的力气都跟着那口迷了心窍的血一起吐了出去。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习惯了净白­色­的整个王府里迎接初春最灿烂的颜­色­,竟然是这王府主人口中的鲜血!

我开始讨厌这栋宅子,甚至憎恶。在我印象里,人只有在一个地方才可以对死亡习惯,那就是墓地。可是如今我却住在一栋同样习惯死亡的宅院里,侍候着一个个半死不活和半活不死的人,好像还不及坟墓清静。

三天一过,允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坚定地跑回朝上与他的皇帝哥哥站在一起。听说去年闹起来的文人造反的案子越闹越大,名头虽响,翻出来嚼的其实还是那些揣测评价雍正的陈词滥调。对于皇家,舆论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几年前牺牲掉的八爷们,看似毁灭在那一道道圣谕下,其实那些背后托着圣谕的,不就是那些与己有利、与人有害的揣测么?小人的以讹传讹变成了大人的­阴­谋诡计,于是龙椅晃动了,皇帝心惊了,随后天下人都在品头论足地仰视一家的凄惨,因为全天下也只有这一家,会把继承变成轼父,会把除党变成屠弟!

这一年的日子真正难过,允祥一日重似一日的病势在多事之秋里犹如雪上加霜,从前怎么也能挺得住的腿,现在是连装都装不了了。弘晈的婚期自然因为他弟弟的事情延后,于是还没到春末,允祥急急地跑去了交辉园。弘昑的事情一完,他就差人来请我。

四月天,天气有点潮湿,我坐在车子里翻看所有携带物品的清单,翻到最后突然想起来,问秋蕊:"这城外香火比较盛的寺庙有哪一家?"

秋蕊想了想说:"好些家呢,看主子求什么了。不过听说法华寺求平安求病除最灵验不过。"

法华寺?我心一动,点点头:"好,就这一家,跟外头人说,咱们先绕过去。"

可能是因为我不信教,这么多年,除了年轻时跟德妃去过碧云寺以外,我还真的从没在外面拜过寺庙。这两年被这样滚都滚不完的厄运纠缠着,我也不能不对神佛产生一丝敬畏和依赖,更主要的是,我心底深处还是有些不能理清的思绪,总也找不到寄托。

法华寺果然香烟缭绕,人来人往,踏上山门前的台阶时,我愣了半天,秋蕊轻唤:"主子,您怎么了?"

我回过头说:"没什么,看看有没有荷包可捡呢。"语气是自嘲的,可惜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笑。

本来我是想跟普通人一样在佛前烧香祈祷的,不想寺庙住持率先迎了出来,一直把我请进配殿坐着,我便跟他说我要请一尊开光的观音像回去,他答应着,然后咕噜了一堆我听不懂的N字真言就出去了。我在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仍旧走出配殿,站在院子里对着上面慈祥的大佛双手合十:神明,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我这可以决定的未来,到底要怎么决定?

祷告完毕,一旁的秋蕊推推我:"主子,您看,佛座底下跪着的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个素衣素服的姑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头发绾在头顶成髻,只Сhā一根银簪,看上去就像个道姑打扮,她跪在佛座下,似乎在敲木鱼诵经,我往前走了点,视线转到她的侧脸,大吃一惊,那人竟是景凤!

我疑惑地回到配殿,正好住持带着一个小沙弥回来,手捧一个锦盒递给我,我叫秋蕊打了赏,将原先斟上的茶吃了就起身准备走。出门前我问住持:"敢问大师,佛座下面的那个女孩,为什么是这样的打扮?可是俗家弟子?"

住持叹息一声:"回王妃,那个女施主从前就常在本寺进香,半年前就这样一副打扮天天跪在佛前诵经。说起她来,老衲曾经与她攀谈过,见这施主知书达理,对佛理经文都很有一番见解,只是自身看不破,情障难除,心不能止,实在是苦啊。老衲允了她在这里每日礼佛,就是希望助她看破,可惜啊,常听她说什么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哎!"

感应(2)

我早已听呆了,耳边的声音一直停留在住持的最后一句话上,"缘于今生,止于永世……今生,永世……"一路上,我嘴里都在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车子进了园门以后,我就近先去了悦怡斋,允祥果然在那里午歇。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停在床前凝视他因患病而深陷的双眼,松弛的两颊,他的睡容突然给了我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侧身坐在床边,我笑着对他说:"今生、永世,允祥,我想,我终于想通了。"

天气渐渐炎热,雍正把西北两路军机也交给允祥和张廷玉去负责,这样一来,弘晈的六月婚期就再也不能拖了,因为京城首席军机大臣和西北屯兵的川陕总督的"婚期"再也不能拖了。

离不开交辉园,我跟允祥商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最后还是弘晈自己的主意,决定稍稍简约一点,把婚事办在园子里,还办在他原先在园子住的房子里,过了礼就算完。我考虑半天还是在府里同时加了宴席才满意。

婚礼翌日一早,允祥居然发了热,烧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还不许我声张,最后还是我威胁用拔凉水的法子降温,他才勉强同意请太医,临了一个劲儿嘱咐不许惊动皇上。可是我心里有数,雍正不可能不问的,果不其然,才只有半个时辰,雍正的赏赐和问候就送了来,允祥歪歪倒倒却还是端正地跪下谢赏。传旨的人走了之后,他拧着眉对着那堆了一桌子的药材发傻,我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也别为难,就这样小打小闹皇上早晚有习惯的那天,等惯了自然就不当回事了。当然了,王爷以后什么毛病也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他重新靠回枕头上:"亏你有这些歪理,怎么着,给我更衣吧,新儿媳­妇­不还等着呢么?"

"王爷歇着吧,我去说一声,这个又不急。"

他想了想坐起来去扯披着的衣服,摇头说:"不妥,好歹也是嫡室,婚事已经减了,别的还是按着礼数来,别叫人家看着咱们不当回事一样。"

我拗不过他,只能穿戴好了扶他到了厅里,弘晈带着他的新福晋还等在那里。这个查郎阿的女儿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惜晴高,长得也没有惜晴细致,头没有惜晴低得恰到好处,茶碗也没有惜晴端得姿势优美,惜晴……惜晴……惜晴……

她每做一个动作一个细节,我都忍不住要跟惜晴比较,以至于连茶都忘了接。这或许不太公平,但也的确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有着完美的记忆,完美的眼睛。

"给额娘请安。"她乖巧地蹲在我跟前,我礼节­性­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

"你叫什么?"我问。

"回额娘的话,孩儿名叫绿映,绿草如茵的绿,相映成趣的映。"她说话声音有点硬,感觉应该是很倔强的人。

听了她的回答,允祥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笑道:"还真是个周到孩子,打今儿个起就是自家人了,但凡有短少,有委屈,都来跟额娘说,别外道明白么?"

"孩儿谢额娘疼爱,孩儿虽然蠢笨,也一定会学着尽心孝顺阿玛额娘。"她说完这句话把头完全抬起来,对上我的眼。我有些错愕,她很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表情虽然谦恭,可是看向我的眼光,却带着很深的寒意,甚至还有不屑。

一旁的弘晈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相,让我一下子没了情绪,而且允祥烧得两眼通红,再不回去歇着也是不行的。我笑着对绿映说:"今儿个不早了,改日得了闲咱们再好好摆一桌团圆酒,你们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打发人过去,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要有不方便的,到我这小厨房来也行。"

弘晈听了说:"正要回阿玛额娘,儿子觉得,还是带着绿映回城里去住,家里月额娘如今是没心思管事了,心额娘怕顾不过来,倘或没个人坐镇似乎不妥,儿子能给阿玛额娘分担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听着倒是很有道理,转头看允祥,只见他眼睛在弘晈两口子身上来回看了两下,"咳"了一声说:"也罢了,老三,你说这话固然是你孝心虔,只不过这新婚嘛,也不需过分忙叨了,只捡要紧的时候照看照看就好,毕竟家里头的事,我想你额娘心里都有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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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3)

弘晈点头答应着,又带绿映上来再行了礼就一并走了。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我才站起来去扶允祥,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允祥斜着眼看我:"这是怎么了,发热的又不是你,你倒显得比我还不自在。"

"你瞧着这个媳­妇­怎么样?"我问。

他说:"我如何瞧得仔细,你是婆婆,你看着调教吧,只是府里的事,你还是要盯着才是。"

我仰着脸长叹一声:"王爷果真是老狐狸啊,动动眼神儿我就得多­操­多少心,多受多少累呢!事事都要我这个老太婆盯着,娶了儿媳­妇­做什么用的?"

他的笑容慢慢隐了下来:"老三啊,他可是'嫡长'。"

我登时笑不出来了。

那晚开始,允祥每日都是白天尚好,一到晚间就开始低烧,伴有一些轻微咳嗽,常常整宿整宿睡不成觉,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跑去圆明园递军需房传上来的折子,间或还得连造办处几头都盯着,连我这仅仅陪着更衣洗漱的都有些吃不消了。

太医说他的低烧还是他体内的病根勾起来的,早些年腿疾存于体内的寒毒难免引到别的地方,脾肺皆有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就这么养着,心情顺畅而且生活闲适安逸便容易好,我听了心中叫苦,这顺畅倒还有限,只是闲适安逸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八月中,那场由当街拦轿开始的"名垂后世"的曾吕文字狱还在进行着,雍正到底也是上了年岁的人,早年的沉静的­性­子在习惯这么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也不容易再克制了。早先我只是知道那本即将产生的《大义觉迷录》,却不知道他的辩驳早在造反开始时就随着开始了,而且乐此不疲。我不禁对雍正肃然起敬,与人辩驳尚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智慧,那么与一场运动辩驳需要什么呢?大概是他的尊严、固执,也许还有信念。

这样的时候皇帝的心情当然不会好,不好的时候就要时常寻些节目,中秋节,皇后被接到圆明园,于是雍正就心血来潮要来一次赏桂,地点竟然就在九州?##毯椭褡釉褐屑湟豢楹芙锹涞牡胤剑听允祥说,之前他也不知道竟然在那里还有几株桂花,还是皇帝亲手种植的桂花?/p>小茶宴就摆在竹子院里,我跟着皇后熹妃一起坐,她们全都闷闷的,我也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允祥那一桌都是亲贵和宠臣,说着一堆奉承话,好像要热闹很多。雍正坐在正殿前,时而开怀时而沉思。只听熹妃说道:"这院子可真是选对了,正好是下风口,满院子的桂香也需得配这个幽静才不烦躁。"

皇后说道:"你们知道么,今儿个这地方还是清韵选的呢,皇上竟也就由着她了,可见这鬼灵­精­个小人儿招人疼呢。"

熹妃说:"呦,正是说,那公主今儿怎么没来呢?"

"皇上着人去接了,八成还在路上呢。"皇后说罢看看我,"韵儿今年都十六了,虽不及小时候活泼,到底伶俐,比那些三规六距的孩子们倒更得皇上的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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